第 61 章   就寝

    岑拒霜看着自己被太子捏住的手腕,她细柔的五指近在他妖冶的面颊旁,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热意,徐徐缓缓地淌在了她的手腕,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动着,摩挲着她的表皮。

    打他一巴掌?

    岑拒霜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先不论打他一巴掌能不能解气,单凭着自己和他痛感相通,这和打了她自己有什么区别?

    瞥见太子眼角含着的兴意,岑拒霜正想抽手而出时,却见那道薄唇蓦地凑近她手心。

    太子吻在了她的手心。裴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裴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裴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拒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拒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裴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太子、对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裴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

    裴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裴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皇后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皇后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皇后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皇后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皇后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皇后纤细的腰,“你看,述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她还没来得及从这遭逢的热度里反应过来,湿黏而灼热的舌尖舔在了她的手心,他缘着她掌心的纹路极缓地探究着,如同一根蘸了墨的毛笔,在她柔嫩的掌中勾勒写画着错杂的线条,一下接连一下。

    岑拒霜只觉手心里的酥痒霎时直抵心口,他唇畔的湿沉,他灼烈的温度,反复流连在她手掌的每寸。

    太子自她的乌发往下,揽过她的肩膀,发热的指节掠过她薄薄的寝衣。

    岑拒霜当即拒绝,“不要,我家丫鬟还在边上呢。”

    太子顿了顿动作,戏谑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后,“你确定,她能听见?”

    流岚就睡在了她边上的地面,此刻那渐重的平缓呼吸传来,丝毫没有因二人在榻上交谈而被吵醒,反是有着极小的鼾声此起彼伏,浑然一副睡得非常沉的模样。

    岑拒霜:“……”

    夜色漫漫里,窗外更漏声一下接连一下,他的指尖循着她清凉的寝衣掠过,游走在看不见的棉被之下,岑拒霜只觉腰间被他攥住,他搂着她往前一靠,让她整个身形能够贴合着他。

    岑拒霜本是有些酸胀发疼的小腹舒坦了不少,她这才知悉,太子抱她是为了给她减轻月事疼痛的前兆。

    可不知为何,许是肚子还疼痛到以往的地步,太子揉捏着她的小腹,她觉着那等奇异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与之前她不慎抓着太子的手摸到自己衣襟下时一致。

    第 62 章   同行

    岑拒霜觉得困惑,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寂寂漆夜里,被剥夺了视觉的凭靠,其余感官变得敏锐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身躯里有着一股东西不受她掌控,酥酥麻麻的,在他指尖揉搓间变作了一汪软却的水肆意涌动。

    岑拒霜记得,那时她问宁妍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感觉。毕竟她瞧着春宫图上的各种姿势,无非是两道褪去衣裳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贴合着,即便她细看之下心生羞涩,也难以想象这是有什么奇特的感官,引得他们如此耽于其中。

    可宁妍笑得神秘,三缄其口,只是告诉她,要她自己去求得答案。

    此间发烫的感觉浮至脸颊,蔓延至浑身各处,岑拒霜本能地想要避开,她低声说着,“我…我不要了。”

    太子察觉她正抓着自己的指节往外轻轻推着,“怎么?”

    皇后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太子:“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裴述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裴述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你如今大了,这些事本不该我问。但拒霜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为你求娶她时,还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与肃王夫妇保证会将拒霜当女儿来看,绝不叫她受委屈。我与你父皇曾受过肃王夫妇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诺,善待他们的女儿。”

    皇后凝眸,看向裴述:“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岑家兄妹作何想法?”

    裴述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着皇后满是关怀的脸庞,裴述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太子妃全了礼数。”

    皇后闻言,柳眉轻蹙,静了一会儿,道:“我寻你来,并非逼着你与拒霜亲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总得好好待她,遑论她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瑶瑶有一日也远嫁他乡,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气不气?”

    裴述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拒霜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裴述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太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皇后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裴述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裴述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皇后:“………”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岑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随后两位哥哥没再多问。

    及入了城,再次踏入儿时故地,岑拒霜看着一景一物,黄土筑起的厚重城墙下,高高矮矮接连不断的屋檐间,挽着红的绿的白的篷布,有棱有角的彩窗分明,小贩夹杂着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城外漠上驼铃声响阵阵。

    她倍感亲切,除去战时她随父母住在军营,她的稚龄时光大多数在沥城度过。

    一路风尘仆仆,浑身骨头酸痛不已,岑拒霜回到从小住的小院子后,便迫不及待地往旁处的温泉而去,甚至等不及还在为她收拾着东西的流岚。

    成片的胡杨林围着的低洼之地,清幽的池子冒着茫茫白雾,丝丝缕缕的热意很快打湿了发梢。这温泉算不得深,儿时娘亲时时带她来这里泡澡,说是可以强身健体。

    她三两下褪去衣衫,赤足踏入发热的温泉里。

    适宜的水温舒缓着她的皮肉,岑拒霜满足地抬起胳膊,一下下晃漾着水面涟漪,一时玩心忽起,她缘着池边泉石徐徐游动着。

    却是转过泉石一角,她瞥见远处男人光裸的背影乍现。

    第 63 章   水中

    沥城的夜向来到得很晚,又逢初秋时节,此间仍然明明如昼,被沙尘吹黄的日光透过胡杨林,晃动的枝影掠着粼粼的温泉池水。

    岑拒霜抬眼之时,视野里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宽厚如难移的山岳,背部肌肉线条极为流利,正往下渗着透明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跌入满是热雾的水面,恍有一瞬,她觉着水面的热雾尽数拥来。

    太子闻声回过头来,望着怔在原地的岑拒霜。

    两人视线顿时交错,他瞧见她平日里略显病态苍白的脸庞泛着粉色,四周缭绕的水汽沾满了她的眉眼与垂落的发丝,濯得极为清丽。往下白得发光的娇嫩皮肤盈着迷蒙的白雾,将那姣好的身姿晕得影影绰绰。

    顷刻间,温泉里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周处风吹胡杨的沙沙声响,与水波晃动的轻微动静。

    “啊啊啊——”“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岑拒霜。

    可岑拒霜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岑拒霜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岑拒霜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岑拒霜已经转过了身。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岑拒霜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裴述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裴述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裴述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岑拒霜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裴述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岑拒霜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裴述又看岑拒霜,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岑拒霜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岑拒霜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岑拒霜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岑拒霜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岑拒霜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岑拒霜,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两人如今已经远离喧闹的洛水,裴述又抬步,随着人潮一起走,岑拒霜当然也跟上,却一直望他,等着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没有。”

    说出这两字,裴述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没有,但此刻,下意识就说了实话,也不想说有来骗她。

    没错,果然没错……

    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岑拒霜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裴述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裴述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岑拒霜,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岑拒霜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裴述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岑拒霜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岑拒霜,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岑拒霜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裴述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岑拒霜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岑拒霜说完那番话,裴述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岑拒霜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岑拒霜压根没管裴述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裴述去西厢房时,岑拒霜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岑拒霜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岑拒霜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岑拒霜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岑拒霜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岑拒霜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

    岑拒霜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裴述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裴述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裴述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裴述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岑拒霜一手拖着过长的裙角,步子快挪着,才能勉强追上她身前的裴述。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罢了,方才从人群走出来时还要扯着她的胳膊,也不松开,用得力气有些大了,岑拒霜不得不跟着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岑拒霜感觉,手腕上一定会红一片。

    但她发觉裴述吃软不吃硬。一开始,她宁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杀了她。可后来,她哭了哭,他就给她改善了伙食,还答应带她出来。

    再加上,赵孺给她提出的法子,岑拒霜越发有底气,娇滴滴又带着些许哀怨地喊了声,“郎君,人家手上痛~”

    裴述只想尽快离开,此刻走出人群,又听见那声娇柔的郎君,心头异样顿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样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脚步,同时,也松开了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认为已经找到了能尽快离开的法子,她也没有那么害怕裴述了,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抿紧的唇。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对了。

    如此作弄一个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欢男子,还非要胁迫她报恩当他的外室,此等恶举,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心悦的郎君,愿意为其放弃一切般,岑拒霜又往裴述旁边挪了几步,差点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识躲避开。

    但岑拒霜恍若不觉,又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真诚地问裴述,“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岑拒霜反应过来自己未着寸缕,就此被太子撞见在这温泉之中,她惊呼出了声,下意识抱紧了双臂,掩住了身前的曼妙曲线。旋即她缓缓往下低着身子,试图借用水面遮掩住水下的春.光。

    岑拒霜被他这样一来二往的试探,心头莫名有了几分恼意,“你你你到底还亲不亲!”

    太子笑着看着她,“怎么孤没亲上来,还生气了?”

    岑拒霜正想反驳,明明是他三番两次戏弄她,还没将话说出口,他含着热意的唇畔已是覆在了她的唇瓣上,夹杂着周围丝丝缕缕钻入皮肤的热雾,岑拒霜只觉温泉里的水在不断升着温度。

    好似这泉水底部变作了一口大大的铁锅,被架在了烧得正旺的柴火之上,越来越热,趋近沸腾起来。

    岑拒霜不是第一次和他亲吻了,可这次格外不同。她浮于将沉的泉水之中,忽的察觉自己正抱着他同样未着寸缕的腰腹,他搂着她腰的指节或轻或重地捏着她的软肉,带着茧的指腹来回研磨着她的表皮。

    她分不清飘散的温泉水汽里,究竟哪些是升腾着的茫茫白雾,哪些又是他逐步变得沉重的呼吸,只是两个人的气息交错着越来越乱,律动的泉水波澜晃漾在无限度贴近的二人,岑拒霜只觉心口酥麻得厉害,像是有上万只飘动的羽毛,顷刻间拂动着她的皮肉。

    岑拒霜情不自禁地去学着怎么回应他的亲吻,就像那会儿在芳草地里。偏在此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又涌了上来,即便是在泉水之中。

    她倏地睁开眼,抓着太子肩膀的指尖一紧。

    第 64 章   心虚

    太子自是察觉到她有些反常,他起身松开了她。

    眼下岑拒霜面颊上未散的红晕,敛下的眸子尤为闪躲,神色间还有着局促不安的紧张,她温温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脖子处,极为不平。

    太子问道:“不舒服么?”

    他想起之前在东宫时,陈御医给岑拒霜把过脉,言之岑拒霜先天体弱,不能长期处于一个受刺激的环境之下,否则难以呼吸,浑身乏力疲软,岑拒霜时有病晕昏迷,也是因此缘由。

    他见她脸上红得快要熟透,不由得联想到她是不是被亲得不太舒服,要病晕过去了?

    太子顺着她的脸庞往上,舌尖舔了舔她水珠尤在的额头,“也没发烧。”

    岑拒霜没有答话。

    她的目光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异样更甚。她正曲着膝盖,于他无法得见的水下,不着痕迹地晃动着双腿,想要把那奇异的感觉消却,像是急着小解的难耐附着其上。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裴述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拒霜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裴述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拒霜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裴述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拒霜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裴述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拒霜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霜霜,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拒霜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裴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拒霜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裴述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拒霜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裴述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裴述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拒霜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那语气里还带着不满,岑拒霜甫欲拉着太子去往人少之地,却见周予安跟着她走了过来,她只好笑着对周予安介绍着,“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容辜。”

    周予安客气地对着太子行了一礼,“容公子。”

    太子没有说话。

    岑拒霜也知太子从不理会旁人,只得一个劲儿苍白地解释着,“他生性不爱与人打交道……所以……”

    周予安笑道:“无妨,容公子初来乍到,能够理解。”

    “篝火会开始咯!”

    随着一声嘹亮的歌声划破夜空,浓烈的火光似是跟着跃动了起来,数道翩翩身影不约而同地在篝火边起舞,欢声笑语覆过沉沉夜色。

    岑拒霜便见周予安伸出了手,向她发出了邀请,“岑姑娘,不知周某可否有幸,邀姑娘前去篝火挽手起舞?”

    第 65 章   篝火

    火光跃动,周予安伸过来的手掌被照得明彻。

    在边关习俗里,篝火会当夜,人人都能邀请聚集在此的伙伴至火边起舞,不论男女老少,相识与不相识,同乡人或异乡客,身份地位为何,凡是至篝火会的每一位,皆以围火起舞,烹羊煮酒为乐。

    岑拒霜儿时年年都盼着篝火会,奈何她那会儿身体太差,甚至没法站稳身,只得长期坐在轮椅上,更别说像大家一起唱啊跳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她艳羡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自己切身参与的机会。

    “阿咿哟——阿咿哟嘞——”

    高昂的歌声破开夜色,周围人群攒动了起来,各自兴会淋漓地邀请着舞伴,齐齐携手至篝火旁,翩飞的彩色裙摆搅动着火光,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眼见篝火会的时辰已到,岑拒霜跃跃欲试的心达到了顶峰,恰逢周予安邀她前去,她对着他嫣然一笑,“好啊。”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拒霜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拒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拒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拒霜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拒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拒霜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拒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拒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拒霜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岑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霜霜,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拒霜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拒霜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拒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拒霜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拒娓转移着话题:“拒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拒霜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拒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拒拒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拒霜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前厅之内,裴述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岑拒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裴述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拒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拒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岑拒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裴述:“殿下慢走,拒日再会。”

    裴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岑拒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岑拒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岑拒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岑拒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拒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裴述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裴述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述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裴述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裴述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岑家兄妹?”

    裴述:“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裴述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拒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裴述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岑拒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岑拒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裴述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岑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裴述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裴述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拒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拒霜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裴述:“你可听到了?”

    裴述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岑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霜姑娘!”

    篝火已是摇摇晃晃,碎落的火星子打在各处,恣意燃烧着,近处的人群纷纷惊恐起来,慌乱的叫声此起彼伏。

    “快跑,快跑啊!”

    烟气随着篝火的将倾未倾渐渐变得浓烈,岑拒霜只觉干裂的喉咙快要炸开。

    周旁的百姓已疏散得差不多了,她折身欲跑,急促的步伐踩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头上,重心顿时不稳,本就提不起的微弱力气根本无法稳住身形,而耳畔传来篝火堆垮塌的轰鸣。

    “轰——”

    一众只见一抹翠蓝色的身影闪进火海里。

    与此同时,还有数道黑色锦衣佩刀的侍卫跳出,齐声喊着,“殿下!!”

    第 66 章   喂药

    “咳咳咳……”

    烟气呛入喉中,岑拒霜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两眼泛起的泪朦胧了视线,只剩袭来的火气烤灼着,又烫又疼,她只觉浑身提不起力气来,几度想要站起来都没能做到。

    “小霜……”

    她依稀听见了周予安在叫她,还有两个哥哥们的嗓音急急穿过沸腾的人群,但又再被火势燃烧的噼啪声吞没。

    高高筑起的篝火斜斜欲坠,崩裂的火星子尽数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出半刻,这处城中最大的篝火便会坍塌,将她整个人吞入火海。

    岑拒霜艰难地支起身,嘴边的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

    眼见火势倒来,她忽觉腰间一紧,须臾间,她已被一双胳膊护在怀里,几个跃身迅速逃离了倒下的篝火。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撇去了几分让她难受的烟气,那臂膀搂得她很紧,像是在反复确认着她的存在,他的体温裹挟着她的所有,岑拒霜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袍,歪着脑袋蜷缩在了他的怀里。

    “下次叫‘殿下’没用,得换个好听的。”拒霜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拒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拒霜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拒霜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拒霜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拒霜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太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拒霜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裴述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拒霜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拒霜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太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拒霜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拒霜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他帮了她喝药,她还一心只想着她的透花糍,到底是谁没良心?

    太子起身前去案上端来早就备好的透花糍,折回来时,瞧见岑拒霜几度想要掀开被子坐起身,但那纤弱无力的身躯还没恢复,怎么也没法提起力气抬起手,更别说坐直身。

    岑拒霜眼巴巴地看着那盘中摆放的透花糍,瘪了瘪嘴。

    “真是麻烦。”

    太子低声说着,将手里的琉璃玉盘搁置在床头,拈起其中一块透花糍掰开成四小份,白白的糖霜沾满了他的指尖,瞧着便知又甜又腻,他捏着那小小的一份,亲自喂给了岑拒霜。

    岑拒霜只觉今日的太子格外的贴心,不仅耐心喂她喝药,还准备了透花糍喂给她。她细嚼慢咽着口中的透花糍,熟悉的甜意和口感溢满唇齿,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殿下今日怎的对我这么好?”

    太子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极为不满,“孤是只有今日才对你好?说你没良心,还真没良心?”

    额间一疼,岑拒霜微眯着眼,连连点头,“是是是,殿下对我一直都很好。”

    太子又再捻起一小块透花糍,指节顿在了半空,“叫声好听的,最好比什么‘周大哥’的好听。”

    第 67 章   吃甜

    小窗处漏下的月光稀稀疏疏,屋内晃动的灯火幽微。

    太子已是摘下了半幅面具,昏黄的烛火勾勒出其好看的轮廓线。此刻他口中咬着“周大哥”三个字的字音极重,语调亦怪异。

    岑拒霜眨了眨眼,连着嚼动透花糍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含着糕点的声音模糊不清,“……殿下怎么连这也计较?”

    太子挑了挑眉,“孤一直很计较,也格外记仇。”

    提及“记仇”,岑拒霜干笑了两声,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她可有得罪过太子哪些事迹。她连忙为自己开脱,“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殿下是储君,肚量应当是能撑起整个大熙的……”

    太子正侧过身拈起新的一块透花糍,瞧着她振振有词给自己扣高帽的模样,他翻了个白眼,“某些人的透花糍还吃不吃了?”

    裴述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拒。

    皇后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太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裴述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裴述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拒霜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太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拒霜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太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拒霜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拒霜仰脸看她,一双拒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拒霜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拒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拒霜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但太子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小院子。

    岑拒霜问及哥哥们时,哥哥们言之于她,“殿下的行踪向来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我们也不知道。”

    隔绝了城外喧嚣的将军府小院,静得唯有簌簌落叶声响。她每日只得搬个软椅坐在院墙下,听着偶有路过墙外的人声嬉笑,心底却觉空落落的。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般无聊难捱的日子,怎的今时这样难忍?像是空虚的感觉爬满了浑身每一寸,她想要见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无法填补这一份空缺。

    是日,静置的暖阳泼洒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晒得她身体暖烘烘的。

    忽闻流岚踏过廊庑下铺陈的木板,嘎吱作响。

    “姑娘,有客人来了!”

    岑拒霜迅然抬起眼皮,把着椅背直起身来,往廊庑方向看去。

    第 68 章   心意

    廊庑下挺直的身影步步走来,不紧不慢的步伐撇开飘落的枯叶。檐角置下的影子落在那张温厚端方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惯来平和如湖面,来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小心递给流岚,遥遥朝着软椅上的岑拒霜温和一笑。

    “霜姑娘,你还好吗?”

    “周大哥怎么过来了……”

    岑拒霜有些意外,她坐起身,又再招呼流岚搬来椅子,备着热茶壶盏。

    “沥城的事才处理完,我便得空过来看看你。”

    此前二人视线交叠时,周予安见她望过来的目光,本是带着些许期许,但见来人是他后,她眼底仓皇掩饰的失落一闪而过,即便她藏得很小心,他亦是察觉到了。

    拒霜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裴述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拒霜见裴述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裴述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拒霜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裴述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拒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岑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拒霜眨了眨眼,不懂太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裴述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拒霜:“哦,好吧。”

    待他离开,拒霜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裴述沐浴回来,拒霜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拒霜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裴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还未及他给自己找补解释,太子一个翻身上了马,扬着马鞭急急往沥城的方向而去,“孤回来再找你算账。”

    马蹄疾速踏过戈壁,迎面的沙尘甚嚣,太子抓着缰绳,紧紧盯着前处的沥城。

    离开沥城的那夜,她才向他允诺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今时把她丢下的人变作了他,依着她的性子,指不定会对他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来,以为他又捉弄她,气得撇开他回京了亦有可能。

    七日看似很短,已足以生出很多变数。

    太子扬鞭之时,蓦地察觉浑身传来撞击式的疼痛,还有皮肉擦伤的痛觉尖锐地刺进胳膊里。这样的疼痛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微乎其微,他以前甚至享受于疼痛带来的剧烈快感。

    可当下这样的传感,让他愈发急迫起来。

    她出事了?

    第 69 章   回来

    风沙难掩的土丘上,筑起的坟茔四四方方,远远眺着大熙边境内的连绵疆土。

    许是时有百姓来此祭奠之故,周围杂草碎石被打理得干净,坟前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此间时辰偏晚,天气亦是恶劣,往来并无人烟,唯有一个素衣白裳的纤弱身影现于黄沙间。

    流岚搀着一瘸一拐的岑拒霜步步走向阶梯高处,“姑娘,您才摔了一跤,且小心点。”

    岑拒霜摆摆手以示无碍。今早本是定好过来祭拜父母的日子,但自周予安戳破她心思离去后,岑拒霜终日心不在焉,以致于出门之时都心绪不宁,绣鞋踩在一滚落的沙石上,直直往前栽了去。

    流岚见状,急忙把她搀扶起来,又向她提议不如改日再来,岑拒霜一再坚持,拖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了高台。

    “把娘亲喜欢的桂子酒,还有爹爹爱吃的秋兰糕,都拿出来放置在这里吧。”

    流岚将包袱里的祭品一一摆出,正欲挨个放置时,岑拒霜表示想要自己效劳,屏退了左右,让跟着的人都到了几步之外候着。

    五年前这坟茔刚修好,她抱着墓碑怎么也不肯离去,哭着喊着她不要离开爹娘,要和爹娘住在一起。后来她哭累了,哭晕了过去,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叔父带回祖籍地的路上。

    太子的动作顿了顿,他已将岑拒霜放在了车厢的软椅上,闻及此,他抽出手,指腹点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嘁了一声,“孤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张嘴这么会骗人?”

    “小没良心的,你先前还一副怨孤走了的模样,摆明了是不信任孤,现下又说着什么信任孤,孤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岑拒霜望着他,心口积满的酸楚无端涌了出来,被他按着的唇瓣不自觉地瘪成了一条线,眼底的水雾又再盈了出来。

    她只是觉得委屈,她好不容易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却真的像少时她弄丢的那个布娃娃一样,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她差点都不想要这个弄丢的布娃娃了。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拒霜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拒霜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太子妃。”

    听说太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拒霜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太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拒霜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皇后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拒霜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太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拒霜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拒霜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拒霜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皇后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岑恩呢。”

    素筝给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皇后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皇后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述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太子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

    从前打闹惯了,她着急的时候也会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可眼下她委屈得像个小花猫的样子,他只想把那眼尾的泪尽寸舔舐干净。

    他是自愿上钩的。

    就像以她为轴心的地方,无形间有根长长的丝线,线端那头紧紧勒着他的脖颈,无论她在何处,他都会不受控制地朝她所在的轴心折返。

    “别哭了,孤给你亲。”

    第 70 章   吻泪

    摇摇晃晃起了路的马车行驶在大漠里。

    车厢内,昏黄的天色照尽跟前人完美的轮廓线,忽明忽暗。

    岑拒霜梨花带雨地看着俯下身来的太子,不知怎的眸中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像是这些日郁郁寡欢的心绪有了突破口,尽数涌出,潸然的泪水打湿了整张脸庞。

    她瞧见太子厚颜无耻地侧过了脸,将那光洁的脸颊递到了她唇边,仅离了几寸的距离,颇有几分邀功请赏的意味。

    岑拒霜恼声说着:“谁、谁说要亲你了……”

    她的气还没消呢,怎么又便宜他?

    “不亲孤?”裴述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岑拒霜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岑拒霜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岑拒霜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裴述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裴述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岑拒霜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岑拒霜。

    在裴述的注视之下,岑拒霜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岑拒霜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岑拒霜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裴述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裴述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岑拒霜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岑拒霜听见裴述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裴述,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岑拒霜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裴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裴述,绝不能让裴述和裴玄铭见面。

    岑拒霜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岑拒霜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岑拒霜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岑拒霜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岑拒霜问起,她刚刚被裴述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岑拒霜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岑拒霜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裴述:“岑妹妹。”

    岑拒霜心神一紧,生怕让裴述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裴述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

    “把门带上。”裴述冷淡地吩咐。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岑拒霜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裴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岑拒霜。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裴述,岑拒霜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裴述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岑拒霜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岑拒霜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岑拒霜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裴述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裴述,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岑拒霜知道,裴述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裴述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裴述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裴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岑拒霜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裴述不来,岑拒霜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裴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裴述的身边,看着裴述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岑拒霜越发担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岑拒霜——”

    裴述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岑拒霜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岑拒霜这般岑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裴述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岑拒霜,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岑拒霜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裴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裴述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岑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裴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岑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岑拒霜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裴述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岑拒霜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裴述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岑拒霜,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岑拒霜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岑拒霜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岑拒霜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裴述,在接触到裴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岑拒霜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裴述时刻注意着岑拒霜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岑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岑拒霜惊慌地抬头,见裴述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岑拒霜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岑拒霜心里慌得没底,如今裴述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裴述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岑拒霜写完后,再拿给太子表哥。”

    看着岑拒霜可霜巴巴地睁眼说瞎话,裴述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岑拒霜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岑拒霜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裴述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岑拒霜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岑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裴述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岑拒霜,道:“岑妹妹,你说呢?”

    岑拒霜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裴述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裴述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裴述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岑拒霜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裴述不喜欢爱哭的姑娘,岑拒霜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裴述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岑拒霜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岑拒霜,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岑拒霜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裴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岑拒霜的一侧,裴述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岑拒霜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裴述很喜欢刚刚岑拒霜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岑拒霜,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裴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岑拒霜数着日子,算着盼着,回程所需的一个月过了半。

    马车一路南下,按理说应是越来越暖和才对,她却觉身子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提不起力气,连着食欲也寥寥,甚至连药也喝不下。

    起初她还偶尔搭着太子的话,到后来整个人陷入了昏昏沉沉里,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受的感官爬满了浑身百骸,除了咳嗽几声,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约莫是病了。

    颠簸的车厢晃得她头昏脑涨,她能察觉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始终萦绕在身边,没有离开过,但是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软垫还算舒适,她应当是下了马车,不在那车厢上了。

    一团糨糊的脑袋里,她好像听见了流岚在哭,又好像听见有个老伯的声音在旁边说什么。

    “姑娘这身子本就差……旧疾反复,怕是坚持到京城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