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不是在形容玉,也不是在夸君子,而是这雪白清润的器皿送给华阳太后过目时,水晶杯碎了眼都不眨一下的女子由衷地赞叹。
就算秦王想挑出点毛病,好早点把就知道到处浪的娃送去学习,也实在挑不出来。
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玉一样的质地和光泽,细腻光滑,毫无瑕疵,比陶器的美观度真是上了好几个台阶,看起来就很贵。
若是倒入汤汤水水进去,那杯壁荡漾的波光潋滟生辉,阳光下几乎有点薄到透明的错觉,何止是美丽,简直就是艺术品。
华阳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搂着李世民连夸了十几声好,仿佛一夜之间春回大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很多,别提多满意了。
李世民从她怀里钻出来,抖擞抖擞羽毛,矜持地得意道:“阿父觉得如何?”
这就是等夸的意思了。嬴政明白,虽见不得他这般得瑟,但也只能道:“这也并非你一人的功劳,乃是整个少府之力。”
“这是当然啦。”李世民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贪掉别人的功劳,造瓷器这种活他又不会。他就算想破了脑子,也只能依稀记得大致的方法——那还是前世看杂书、与人喝茶闲聊时模糊的印象。
瓷器的改良问世,本来就该归功于少府,李世民只是起了一个“万恶的甲方”的作用。
秦王有令,少府不敢不全力支持,所有能空出时间的陶匠都参与了长公子的第一次产品规划会议,并开会开得生无可恋。
“我要一种非常漂亮的、像玉一样的瓷器。”
底下鸦雀无声,好一会儿之后,少府令王绾试探道:“大秦不是有瓷器吗?”
“不,那种不好看。”李世民一口否决。
对,大秦是有瓷器的,但陶器才是主流。可能是瓷器取材和质地的问题,加上烧制温度不够高,工艺很简单,至于成品嘛,大多颜色暗淡,灰扑扑的,乍一看跟陶器差不多,说好听点叫稳重简朴大方,说难听点,一个字“土”。
这当然不符合李世民的审美。
诸位陶匠跪坐着,看向站在小凳子上的公子——那凳子也是少府造的,更高更宽更稳定,才能让矮小的公子稳稳当当站上去,和他们交代他的要求。
“我要的瓷器,必须有玉的质感。”甲方大放厥词。
乙方代表王绾硬着头皮问:“泥土造的东西,如何才能有玉的质感呢?”
“不知道呀。”年纪小小的甲方双手一摊,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工匠。”
乙方默默地攥紧手,想想甲方的身份,再看看他的脸和他的身高,又默默地松开手,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气出病来还得自己难受。
“那公子可有什么建议?就像上次造纸那样。”王绾循循善诱。
“唔……我想想……”可恶的甲方思来想去,总结道,“制作瓷器的土和陶土不一样,要白得像雪一样,干净细腻,应该得往山里找;温度,温度得很高很高;还得上一层釉,那个釉好像是草木灰和石灰弄出来的。”
“没了?”王绾一头雾水,愕然以对。
“没了。”幼崽无辜道。
“温度到底要多高呢?”王绾追问。
“不知道呀。”
“怎么才能达到更高的温度呢?”
“不知道哦。”
“草木灰和石灰要分别放多少呢?”
“我通通都不知道啊。”小朋友从凳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王绾身边,踮起脚尖,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多辛苦,带陶匠们一个一个试吧。”
从那之后,整个少府陶匠的噩梦就开始了。
除了留下一部分陶匠继续烧陶供应王室,剩下所有的陶匠和少的可怜的瓷匠,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死磕到底,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光找公子口中那个“雪白的土”就足足找了两个月,为了提高温度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甚至有些墨家弟子都偷偷摸摸求到墨家巨子头上了。
一时间,天下各地的墨家弟子,甭管分没分家,往日有什么恩怨,都不约而同的收到了咸阳的信件,——甚至是纸写的,——用或夸张、或诚恳、或天花乱坠的语气,问及“怎样才能提高烧瓷时的温度?”、“如何能让瓷器烧出冰玉的质地?”
收到信的师兄弟们往往很迷茫,把那没见过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对着那个问题仔细琢磨,然后盯着信里那状似随口一提的“秦王张贴了求贤令,广招六国工匠学者,公输家都来了,难道我们墨家要认输吗?”
可恶啊,明知道是激将法,怎么就是浑身不对劲,老觉得脚痒痒呢?
信件得了秦王的默许和公子的同意,一封接一封,纷纷撒向六国,还真悄咪咪引来了一些墨家弟子,成为少府的外援临时工,和苦命的师兄弟们一起996。
公子还撺掇秦王广贴招贤令,疯狂画大饼,力求多忽悠点人才过来。
秦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就等着看结果。
几百位大秦最好的陶匠瓷匠,研究了一年多,头发都快掉光了,改了几十个方法,造了几百炉失败品,终于、终于得到了一炉成功的作品。
“不错诶,很漂亮,就是这样的。”公子笑眯眯地拍手称赞。
全场工匠愣了半天,才喜极而泣,激动地抹着心酸的眼泪。
“如果再薄一点就好了。”公子发出恶魔般的感叹。
就为这一句话,工匠们又忙碌了一个月。
隔三差五就来溜达的公子把玩着白瓷杯,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随口道:“还能不能做出其他颜色啊?只有白色好单调哦。”
工匠们顶着黑眼圈,幽幽地看着他,灰头土脸,面无人色,比厉鬼的怨气都深。
“秩禄翻三倍。”幼崽歪头笑道,“能做出来吗?”
“臣、臣愿勉力一试。”转职为瓷匠的陶匠头头赵石,颤巍巍地应允。
为这一句话,又加班三个月。
立夏白瓷,白露青瓷,等到了冬至,公子施施然道:“其实我喜欢五彩斑斓的黑……”
赵石恨不得吐血三升,一头撞死在公子面前。他哭笑不得地嗫嚅道:“漆器不够吗?”
“黑漆漆的,我不喜欢。”李世民撇撇嘴。
“漆器也可以五彩斑斓的黑。可以洒金、描画、镶嵌螺钿……”赵石强打起精神,费尽唇舌,总算暂时打消了公子的下一个奇思妙想。
“好吧。”李世民勉强还算满意,大大方方地撒出丰厚奖金——钱自然是秦王出,人情都让他得了。
“你怎么好意思又一礼吃三家?”嬴政很无语,“华阳太后的生辰你送白瓷杯子,你母亲生辰你送青瓷香炉,到我这里,就变成了白瓷马和青瓷杯?”
“多好看啊。”长高了些的幼崽凑过来,脑袋和嬴政腰间垂下的玉佩基本持平,“看这个白马,我好喜欢的,专门留着送给你。阿父不喜欢马吗?”
“越发敷衍。”嬴政道。
“什么嘛?是阿父你要求太高了,先生收到酒壶酒杯,就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夸我。”李世民哼唧。
“赤松子那个酒鬼,带你玩了快两年,天天就知道吃吃喝喝,他教你什么了?”嬴政不满。
“人家还小呢。”李世民狡辩,“我这个年纪,本来就应该玩呀。”
嬴政神色淡淡,平静道:“你弟弟扶苏,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什么?”晴天霹雳!
“王翦的孙女,比你小两岁,已经会背好几首诗了。”嬴政补刀。
“啊?”这么卷的吗?
“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嬴政反问。
“可我才三岁……”幼崽沮丧不已。
“你已经四岁了。”嬴政纠正他。
李世民:“……”
长辈就是这样的,刚过完三岁生日,就说你四岁了,他们的计算方式,永远比实际年龄要多上一岁,有时候四舍五入一下,还能再多上两岁。
“说好的两年……”幼崽不甘心。
“已经两年了。”嬴政淡定自若。
“怎么可以这样算时间……”李世民嘀咕着,“明明才一年半……”
“等我从雍城回来,你得会写五百个字,这不难吧?”嬴政定下了任务。
“五百个字?也太难了吧?”孩子浮夸地惊叫。
“做不到,寡人就把赤松子丢出咸阳。”嬴政熟练地威胁。
“阿父好坏。”幼崽委委屈屈地对着手指,当面蛐蛐。
“三四个月,够你用了。”嬴政冷静道。
“嫪毐那边……”李世民无缝切换到了可以讨论政事的模式,虽没怎么把嫪毐放在眼里,也还是关切地道了句,“阿父要小心。”
秦王的加冕礼按惯例在雍城举行,而雍城正是赵太后和嫪毐鬼混了两年的地方。
在李世民忙着玩泥巴的时候,嫪毐仗着是太后宠臣,大肆收敛财物,广招门客,奴仆宾客多达数千人,还被封了长信侯,封地包括了太原郡,一时炙手可热,飘得找不到北了,不仅把封地改称“毐国”,还敢在喝醉之后自称“秦王假父”,可谓嚣张到了极点。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现在是时候可以收割了。
这些事,早就有人汇报给了嬴政,他不动声色地钓着鱼,冷眼旁观嫪毐走上绝路。
“四月加冕,我提前过去,下令彻查嫪毐,逼他早点动手。你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嬴政低声安慰。
“嫪毐仓促起兵,破绽肯定很多。”李世民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我没担心,区区嫪毐,都不需要阿父动手。他起不了什么大风浪,还比不上去年成蟜叛乱声势大。”
临近秦王加冕亲政,好像谋反的人,就格外的多,都扎堆了。去年嬴政的弟弟成蟜被派去攻打赵国,半路上叛变,被王翦率军平定了。
去年不安稳也就算了,今年更不安稳。开年就来了个彗星经天,奉常连夜上书说有兵戈之象,不吉之兆。
当时李世民忍不住想:这还用你说?谁不知道?
但雍城那边,嬴政早就做了准备,应当是没问题的。
送走秦王,幼崽继续快快乐乐地玩耍,完全把学字的事抛到了脑后。
摸鱼摸到了三月底,赤松子忽然在喝果酒啃烤鸡的时候,叮嘱李世民万事小心。
“你近来有血光之灾。”赤松子难得认真一回,“最好别出门。”
“我?”李世民不解,“我能有什么灾?除了咸阳宫,我就只会来这里,哪里都没有乱跑,哪来的灾?”
“总之小心。”
“哦。”李世民乖巧应下。
回宫路上,他遇到了昌平君熊启的马车,便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熊启的身世和嬴政很像,他母亲是昭襄王的女儿,也就是秦国的公主,父亲是现任的楚王。楚王当年在秦国做质子,在春申君的帮助下,回国继位,把熊启母子丢在了秦国。
唯一不同点大概在于,楚王后来没有把熊启接回去,他就一直生活在了秦国。
因为母亲是秦国公主,又有华阳太后在,熊启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后来又来了芈夫人,他就水涨船高,成了秦国楚系外戚的重要组成部分。
按辈分来说,熊启是嬴政的表叔,又是芈夫人的堂叔,经常入宫向华阳太后请安,也经常遇到李世民,两人还是挺熟悉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世民的记忆又解锁了一点,这次嫪毐之乱的前因后果他大概都记得,熊启是站在秦王这边的,叛乱也是由他平定的,平得很快很利索。
所以李世民对他毫不设防,笑嘻嘻地问好。
“听说扶苏前两天病了,现在可好些了?”熊启温和地问。
“我还没来得及去看,阿父走之前叮嘱我不许乱跑。”李世民回答。
“那你还出宫?”
“蒙家就在旁边,能出什么事?”李世民努努嘴,“阿母也不让我过去,说怕过了病气给我,真是的……”
熊启失笑:“为人父母的都这样,关心则乱。春寒料峭,你怎么不多穿些衣服?”
“我不冷。”
“万一再冻着。”熊启似乎感染了华阳太后的优良传统,招手道,“过来,我车上有姜枣汤,热乎的,祛寒。——还加了糖。”
驾车的侍从官犹豫着看向李世民,一如既往,没什么存在感。
李世民高高兴兴地跳到熊启的马车上,秀丽的侍女低眉敛目,奉上热汤。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李世民喝着汤,好奇地问。
“去上林苑,挑几匹好马,很快就要用得着了。”熊启随口道。
“挑马?”李世民眼睛骤亮,迅速干完热汤,扒拉着熊启的手,“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啊?”
“你去干什么?你也想挑匹马?”
“嗯嗯,我也想。”李世民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也想要一匹漂亮小马……”
“这个嘛……”熊启迟疑起来。
“叔公~~”幼崽嗲里嗲气地撒娇,晃了晃他的手臂。
“好吧好吧,那跟你的人说一声,傍晚之前,我送你回宫。”熊启招架不住,很快就松了口。
“好嘞。”李世民神采飞扬,从车窗向侍从官说了两句话,就跟熊启走了。
“公子……”侍从官似乎想说什么,都消散在马车辚辚的烟尘里。
小朋友一坐车就开始发困,捂着嘴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不多时就靠在熊启身上睡着了,睡得很沉。
许久之后,侍女抬起头来,把小陶釜里剩余的枣姜汤从车窗泼出去,问:“还去上林苑吗?”
“去什么上林苑,嫪毐已经起兵了。”熊启冷声道,“我让熊成(昌文君)去支援嫪毐,务必把嬴政留在雍城。只要嬴政一死,咸阳这边就只能拥立公子为王,嫪毐那个废物,跳不了几个月。”
“都说公子聪慧,他会乖乖听我们摆布吗?”侍女疑问。
“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嬴政要是死了,他就只能听我们的。”熊启幽然道,“他有母亲,还有弟弟,宫里有华阳太后,宫外还有我,他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不知,嫪毐与昌文君那边是否顺利?”侍女道。
“改道去中尉军,先按计划从王翦手里调走一半军队。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我有秦王手令和虎符,王翦不会违约。三万兵马到手之后,再联系嫪毐,让他走我守卫的这条路线,放他靠近雍城……”熊启娓娓道,“只要嬴政死在雍城,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嬴政会这么容易就死在雍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