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你

    冯渊找出了为难王时予的考官, 换了一个更公正的人顶替,王时予也有了重新考察的资格。

    因着他之前的提议,皇帝已经决定从下次科举开始, 将不采用面对面问答的形式,只用试卷考察, 科举也要经过乡试和殿试后才正式结束。

    而掀起轩然大波的消息并不止这一个。

    匈奴王要娶黎霜,皇帝不答应,大盛和匈奴即将有一场恶战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时间成了长安城内所有人的饭后谈资。

    他们身在京畿, 并没有多恐慌,锦衣玉食的官员和富人们不会因为要打仗而忧心忡忡, 他们只关心今日又进账多少银子, 手里的商铺盈利如何。

    而皇帝封了一个平民百姓做军师的事* 情也变得众人皆知, 那位叫裴晏的男子很快被人熟知,只是除了认识他的人, 少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模样。

    “你真是长本事了, 一个没看住, 你就给自己找了个官当?”

    冯玲似笑非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 一双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裴晏。

    “公主可没说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吧?”裴晏答道:“我这又算不上逃跑,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罢了。”

    闻言, 冯玲笑了一声,像是看透了什么,“本宫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所谓的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为了黎霜吧?”

    裴晏并不否认, 脸上是肯定的笑。

    “值得吗?”

    冯玲看着他,语气不明, 问道:“就为了一个可能没有结果的人,你生出了敢上战场的胆子?”

    没有结果吗?

    裴晏的笑有些苦涩,透出一丝勉强的意味。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和黎霜隔了五千年,何尝不知道他们可能没有结局?

    “黎家是高门大户,黎霜的父母怎么会允许黎霜同一个无权无势,又身世成迷的人在一起?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你在努力什么呢?”冯玲笑得残忍。

    她清楚得很,大盛最讲究门当户对,从来就没有高门小姐嫁给一个仆从的先例,何况还是黎霜这样的女子。

    就算裴晏成了大盛的军师,可出身却是改不了的。

    就算黎霜和裴晏愿意,黎霜的父母又怎么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这样充满变数的人呢?

    天下男子无不为了脸面二字,难道裴晏就能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永远活在他人鄙夷的目光之下?连带着黎霜都会被人轻看,裴晏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吗?

    “为她不再被作为交易的筹码,为她不再每日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裴晏淡道。

    冯玲笑了一声,“本宫是不是该赞你一句用情至深?你可知你现在像极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蠢货,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敢赌上自己的命,真愚蠢。”

    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一厢情愿做了那么多,真的会有人对此感激涕零吗

    她不信。

    “我的命不是我的,”裴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真的能用一条命换她余生顺遂,那比什么都值得。”

    冯玲愣了愣,表情变了变,道:“黎霜肯定知道了,是不是?让本宫猜猜她是什么反应,漠不关心,还是祝你凯旋?”

    都不是,裴晏心道,他想起了黎霜气鼓鼓的脸还有严肃的语气,竟莫名觉得有趣。

    他看出来了一些东西,夹杂着疑惑和震惊,使他当时愣在了原地没有追上黎霜。

    “啧,她和你吵了一架?”冯玲笑了出来,“看了她还是很在乎你的,真是一对苦命人。她想尽办法要护你周全,所以才把你送到了本宫这里。可是你却还是要为了她远去定远,迎战匈奴,是在演话本子吗?”

    裴晏转了转眼睛,“因为我知道此战不会容易,正是因为跟她有关系,我才要去。公主知道我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我只想做我愿意做的事情。”

    “说明你已经很清楚你们的关系了,”冯玲笑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她只是她自己,”裴晏没有犹豫,道:“大盛可能不缺一个她,但是我缺。如果这场仗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打赢,那我就必须要去。”

    闻言,冯玲拍了拍手,也不再追问,“行啊,那本宫就等你的好消息。”

    是夜,当黑暗又加深了一层的时候,影儿终于忍不住拉过凌逸,问道:“小姐今日怎么了,一整天都不太对劲,公文看个不停,连休息都不肯了。”

    “我也不知啊,”凌逸耸了耸肩膀,面有忧色,“自昨日从宫里回来就这样了,家主和夫人都劝不了。”

    “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影儿摩挲着下巴,想到了什么,“裴晏一直都没回来,难道小姐是知道了什么?”

    凌逸不明所以,道:“可是裴晏不是替小姐办事去了吗,又不是了无踪迹,不告而别了。”

    “好吧。”影儿看着屋内还在就着油灯看公文的黎霜,再望了眼不知道月亮躲去了哪里的天空,又准备再进屋劝黎霜休息。

    “影儿。”

    只是没等影儿行动,黎霜就先唤了她一句。

    影儿面有喜色,以为是黎霜终于想好要就寝了,抬脚进屋,“小姐要就寝了?”

    “屋内的灯灭两盏,留桌上这一盏就足够了。你和凌逸自行去睡吧,不用守在屋外。”黎霜头也未抬,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小姐……”影儿皱着眉头。

    黎霜今日因为心绪不佳,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又不打算睡觉,简直是在作践自己的身子。

    “听话,影儿,”黎霜听出了影儿的情绪,抬头对她笑了一下,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快去歇着吧,帮我把门带上。”

    见她语气柔和,但态度却很是强硬,影儿也只好按着黎霜的话灭了灯离开。

    “如何,小姐要就寝了?”凌逸见影儿关了门出来,忙问道。

    影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洗洗睡吧,小姐看来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被人打扰。”

    不喜欢被人打扰……凌逸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透出微微亮光的窗户,咬了咬唇。

    待影儿离开后,凌逸从自己的屋里拿来一个安神用的香囊。他这些日子见黎霜的眼下有些乌青,知道她没睡好,所以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送给她。

    只是现在黎霜没什么心情,也不肯睡觉,凌逸就只能悄悄地把香囊放在了黎霜的窗边,希望她出门的时候能看见。

    凌逸最后看了眼黎霜的屋子,转身离去。

    十月的天气隐隐有些转凉的意思,静谧的夜里还能听到树叶沙沙声,没了聒噪的蝉鸣,风里都含了秋意。

    但是黎霜的屋子里却因着门窗紧闭的原因有些闷热,为了通风散气,黎霜随意伸手打开了面前的窗户,并没有抬头。

    随着丝丝凉风吹进屋内,微微扬起的发丝总算带走了黎霜心里那点郁闷。

    她慢慢地翻动着手里的公文,虽没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但她的表情却不算轻松,微拧着的眉毛和绷直的唇线都显出了她此刻的内心并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昨日和裴晏的争吵让黎霜彻底破了心防,就好像自己精心策划的事情被人破坏,而裴晏就是那个执意要跳出自己计划之外的人。

    哎。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迷茫和空虚比往日更甚,即将到来的某些事情告诉她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可是……

    黎霜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感觉面前的文字好像都跳起舞来,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句话来,久久未解其意。

    或许是该休息了,她想着,而后放下公文,抬头扭了扭脖子。

    她对上了一双颜色极浅的眸子,在夜晚里格外清晰明亮。

    少年着一身生了绿翳的孔雀蓝,一只手搭在弯起的膝盖上,侧着身子坐在院墙之上,正定定地看着黎霜。

    好像什么时候,黎霜也见过他这幅模样的。

    是了,她想起来了,去岁冬日,自己跪在院中的时候,裴晏也是这样出现在院墙上的。

    “看呆了?”裴晏似乎很满意黎霜眼中的错愕和惊讶,歪着头看她。

    黎霜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僵硬,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得有好一会了吧,”裴晏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天空,“我来的时候月亮还不见踪影,现在都好好地挂在天上了。”

    黎霜扫了一眼头顶弯月,语气不算很友好,“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自己已经给自己选了去处。”

    “还生气呢?”

    裴晏笑了一声,翻身下了府墙,几步行至黎霜窗边,没等黎霜反应过来,就拿起来了一只香囊,在手中颠了几下,笑道:“我的了。”

    这香囊是谁的?黎霜有些疑惑,并未多想。

    “没我送给大小姐的好看,”裴晏若有所指地看了眼黎霜腰间那枚荷包,“看来有人口不对心呢。”

    黎霜丝毫没有尴尬,“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绣的,我还以为是谁不要的东西落在了我这里。”

    虽然这么说,黎霜却没有把东西取下来的意思。

    裴晏看在眼里,眸中笑意更浓,道:“我回来是为了取点东西。”

    说着,他就从腰间取出双刀和匕首来朝黎霜展示了一番,“这可是好东西,我就靠着它们闯荡了。”

    “还有这个,”裴晏刻意停顿了一下,从腰间拿出两页纸来,“我把我写的东西撕了下来,大小姐拿着不费劲。”

    黎霜正要呛回去,裴晏就已经把那两页纸放到了她的桌上,还用一叠公文压住,架势不容拒绝。

    见状,黎霜冷哼一声,道:“你把这里当旅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谁叫大小姐不要我了?”

    裴晏语气轻松,仿佛方才那有些酸意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淡淡的月光洒在桌上,让油灯都失去了色彩,照得裴晏的脸更加清晰,也让黎霜看清了他眸中情绪。

    天上的点点星子好像坠入了他的眼中,周围的黑暗也无法挡住他眼中细碎的光亮。

    “你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宫里,口口声声说为了我要去定远,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

    裴晏撇了撇嘴,道:“我不去,那大小姐想怎么做?去联姻,还是自己去打仗,或者是相信朝堂上那些毫无经验的臣子?”

    “有的是人愿意建功立业,他们有这样的心胸抱负,可你明明就不是为了这些,偏偏就要是你,你就不能听话待着吗?”黎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裴晏实在倔强,自己根本就说服不了他。

    “不能,”裴晏斩钉截铁,“我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办,想要大小姐安全,还得就是我去,不是吗?”

    完了,黎霜叹了口气,自己再伶牙俐齿,在裴晏面前也变得词穷,除了一次又一次问为什么就得是他去,黎霜别无他法。

    自己甚至没有拿捏裴晏的手段,他孑然一身,有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寒月照蓝衣,昏烛映双影,寂静的世界内还能听到一丝火焰摇曳的声音。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为了完成任务,想让我因此对你感激涕零,从而喜欢上你。我说了你不要再白费心思,拿自己的命换任务不值得……”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朝裴晏靠近了点。

    黎霜的嘴不停地说着,唇瓣上下相碰,裴晏的目光紧紧盯着,根本就没听黎霜在说什么。

    红润的唇因着烛光的原因,多了一分蛊惑的意味,裴晏扫了一眼黎霜的表情,凑身上前,很快在黎霜的唇上啄了一下。

    这一下直接让黎霜的大脑变得空白,想说的话堵在口中,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呆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晏很满意黎霜的反应,最爱看她这幅模样,唇边笑意更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笑道:“这是我要拿的最后一件东西。”

    “你……”黎霜的表情五彩斑斓,手已经举起,但悬在了半空,一直没有再动作。

    见状,裴晏挑眉,抓住黎霜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还带着它轻轻摸着,“大小姐想打就打吧,我受着。”

    被裴晏抓着的手腕烫得吓人,触感清晰,黎霜像被火烧了一样想抽回来,却被裴晏牢牢抓住。

    裴晏的力气不大,但却没有让黎霜挣脱,手指摩挲着黎霜的手腕,似乎还有一点眷恋的意味,酥酥痒痒的,让黎霜皱起了眉头。

    淡淡的香气飘到了裴晏鼻中,清冽中似乎有一丝花香。

    “你故意的?”黎霜气极反笑,趁裴晏不注意,忙抽回手,“大半夜不睡觉,净想着什么呢。”

    “想你。”

    裴晏丝毫不觉得害臊,肉麻暧昧的话总是脱口而出,就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空气似乎静止了,油灯里“噼里啪啦”燃烧的火花声有些小,但也很清晰,落下的灯花隐匿在了漆黑的夜里。

    面前的蓝衣少年淡淡笑着,眸子里的愉悦是藏也藏不住,依旧玉貌昳丽,眉目如玉。就好像他骨子就是这副模样,蛊惑神秘,吸引着别人去靠近,可是黎霜却忍不住想要逃避。

    “能不走吗?”

    她不再接裴晏的话,这个问题也好像是她最后一次问出口。

    黎霜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答案就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只是本能地想最后再问一次,就像在挽留。

    “不能。”

    这个答案在黎霜意料之中,不过是问了一句废话而已。

    裴晏看着她,眼波流转,多了一些柔和的光。

    认识黎霜的人,大多对她的评价都是生得漂亮,有闭月羞花之貌,因着之前的事,可能再多些聪明伶俐,胆大心细之类的评价。

    可是裴晏却从黎霜极具迷惑性的外表之下,看到了她如玉一般的内里。

    表面上看起来冰冷,总是生人勿进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并不能添几分和气。可实际上裴晏却从和黎霜近一年的相处里发现了她的温润柔和。

    她会因为被害的无辜孩童泣泪自责,会为被拐卖的妇女讨一个公道,更会让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就是这样有着破碎与坚韧交织的脆弱感,好像风一吹就能倒,明明知道是轻轻一碰就能碎的人,裴晏却能被她那种在理想上近乎偏执的坚定所震撼。

    女扮男装,让女子参加科举,再多人的议论和耻笑都没有让她退缩半步,自己并没有多强大,却仍愿意给大盛女子建起一片片屋瓦。

    裴晏还记得那次她把张奉之从青楼里抓出来要押去大理寺,面对张作威胁时的不卑不亢。

    裴晏还记得她面在雨中跪在金銮殿外,让皇帝严厉惩治张奉之。

    裴晏还记得,在大部分人都对黎霜女子的身份抱着怀疑的态度时,黎霜是如何舌战群儒,生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是的,面对原则性事件,黎霜真的能做到“宁为玉碎”,她只是站在那里,温和地笑着,裴晏就可以窥见黎霜日后飞蛾扑火一般的义无反顾。

    就像现在,她执意不让自己走,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身陷险境,裴晏都知道。尽管黎霜嘴上说不需要裴晏,说他自以为是,可是裴晏就是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不想让裴晏涉险,可是她自己呢?她明明窥破了冯御的野心,知道冯御接下来的行动,知道长安会面临怎样一场劫难,可还是想着要先保全他人。

    “你自己呢?”裴晏脱口而出。

    黎霜愣了一瞬,在她看来,裴晏这话很没来由,无头无尾,真的是一个问题吗?

    “我好得很,”黎霜轻声道:“既然你执意要走,那我也留不住你。你有头脑,我知道你也很有手段,没人拘得住你。”

    裴晏歪了歪头,笑道:“当然有人拘得住我,但是我这次就是为了那个人才做的决定。”

    其实黎霜很想问他此去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但始终说不出口,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家中等待丈夫打胜仗凯旋的妻子一般。

    所以她没有问,只是沉默着,那点月光成了黎霜眸中的底色,而裴晏则占据了黎霜的全部视线。

    “这个。”黎霜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玛瑙玉佩来,发着幽幽的绿光,竟有种祥和安宁的感觉。

    她摩挲了一下玉佩,伸出手递给裴晏,“这是我自小就戴在身上的玉佩,可辟邪护身,也能保佑戴他之人平安。”

    裴晏扬眉,笑了一声,将玉佩接过,举在面前看了看,“真漂亮,那我收下了。”

    他很是自然地戴在了脖子上,还拿着它把玩了一会儿,像是真的很喜欢。

    黎霜看着自己沐浴都未曾摘下过的玉佩就这么戴在了裴晏身上,还被他仔细把玩着,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小姐就是口不对心,我都知道。”

    裴晏将玉佩放下,很是得意,道:“我记得玉佩在大盛可是有其他的意思啊?”

    不知道他是道听途说还是胡乱杜撰,黎霜竟有些心虚,因为在大盛,玉佩是有定情之意的,而且一般都是女子送与男子。

    但是她肯定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裴晏讨论这种事情,咳了一声,“多嘴,不要就还给我。”

    说着,她当真伸出手去,好像真的要裴晏还给她。

    裴晏轻笑一声,看穿了黎霜的想法,趁势握住她的手,而后翻转过来,极郑重地在黎霜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似告别,又似安抚,带着浓浓的意味。

    黎霜身子一僵,忙把手收回来。她很清楚,这个动作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特殊而暧昧,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大小姐送给我的东西,可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知道什么叫睹物思人吗?”

    他促狭地笑着,道:“后日我就要走,大小姐来送送我?”

    “不送。”黎霜语气冷硬。

    裴晏好似没听到一般,丢下一句“后日见”就飞上了院墙,很快隐没在月色中。

    而黎霜看着手背,神色不明。

    第92章 梨花树下谁站都美

    “阿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匈奴怎么会盯上了你”董昭华有些急切,神色很是担忧。

    黎霜拍了拍她的手, 道:“我怀疑这只是匈奴的一个借口,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并不是我。”

    闻言, 董昭华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转了转眼睛,“那……”

    “不过你别担心,”黎霜看着她, “陛下明日就会派兵去往定远,大盛兵力充足, 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知道这话只能先安抚住董昭华, 可知道内情的人又怎会不知大盛和匈奴的差距

    但董昭华着实没有多想, 黎霜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抿了抿唇, 道:“那好吧, 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突然, 难道是有了野心”

    “野心人人都有,”黎霜微眯了眼, “从前藏得极好,不显露于人前, 可总会有坐不住的那一天。当自己眼睁睁看着梦寐以求的东西要被人夺走,又怎么还有定力按兵不动呢”

    她说得高深莫测,像是在隐喻着什么,董昭华却无法跟任何人联系起来, 只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政变就是冯御离京。

    如果黎霜说的是冯御,那恐怕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何如霏并不是党争中心, 每日上朝不过也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回府后再讲给自己听,好让自己了解朝中局势。

    可如今看来,一件大事很快就要发生了,而且应该会波及到整个大盛,不能不严阵以待。

    “那……”董昭华转着眼睛,道:“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寻我祖父,他老人家定会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黎霜笑了笑,“我哪敢再叨扰董老这事发生以后,我爹娘已经同我说了许多,他们和你一样担忧。但是事情未发生之前,我们可不能乱了阵脚才是。我和父亲已经开始联络一些朝臣,说服他们支持太子殿下,只要太子殿下的助力足够多,我们的胜算也就越大。”

    “不错,”董昭华点着头,道:“董家和何家也会竭尽全力帮助太子殿下的。只是陆家根基深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朝中势力也不容小觑。”

    陆家其实在朝中一直都很有威望,但陆家人轻易不会动作。虽然陆家摆明了是冯御和陆淑玹一派的人,但也没有仗着自己的势力胡作非为,给对手留下什么把柄。

    就是因为这样,皇帝虽然对陆家有些不满,但找不到下手的理由,这也就是陆家最聪明的地方。

    他们家出了三位皇后,陆家先祖也是最早跟着大盛开国皇帝的人,往大了说,皇帝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所以尽管冯御已经离京,看上去他们一派大势已去,但是只要有陆家在,冯渊就不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坐稳太子之位。

    而宁国公为首的世家则站队冯渊,人数多话语权也很重,双方在朝中对峙着,是谁也不让谁。

    这让皇帝立了太子这件事显得无足轻重,好像下一任皇帝是谁是由两派说了算的。

    这也是皇帝愿意给黎霜施展的机会,让她提拔寒门,打压一下士族,顺便巩固一下皇权,加固一下自己身下的皇位。

    “先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样”黎霜挤出笑容,问董昭华:“科举才结束不久,有把握吗”

    提到科举,董昭华摸了摸鼻子,“我说不上来,答卷收上去后,好像脑子也被收走了。反正放榜要两三个月呢,到时候再看吧。”

    此次科举并不是只有王时予那里出过问题,大大小小的事情黎霜也有听说。

    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好事多磨终成事,佳期难得自有期。

    自有期吗……

    黎霜喃喃自语,随即看向屋内不远处的摇椅,“怀瑜如何,可觉得有困难的地方”

    “还不足月呢,”董昭华也看了过去,眼中满是柔情,道:“其实他挺乖巧的,平日不吵不闹,奶嬷嬷都说他比平常的小孩儿更安静些。”

    “像你,你以前也是这种性子。”黎霜笑道。

    董昭华嗔怒道:“还不是跟你学的,从小就跟个老沉人似的,把我也带偏了。”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黎霜作势要生气,二人笑成一团,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

    这方笑毕,董昭华看向了黎霜的手,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问道:“我记得你手上不是戴了个什么戒指吗,还是裴晏送你的呢。”

    黎霜顿了顿,没有看自己的手,轻声道:“没什么。”

    “吵架了”董昭华一眼就看出了黎霜的心事,“他现在可风光了,成了军师,明日就要走了,你舍得吗”

    你舍得吗

    这个问题好像裴晏也问过自己一次,黎霜竟有些恍惚,眸光闪了闪,道:“他要走,谁也拦不住。”

    黎霜又想起了尹燕黎伯约还有影儿凌逸知道裴晏成了军师的反应,可谓是“五彩斑斓”,黎霜也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应付过去。

    “他不会是为了你吧”董昭华很是惊讶,“我就知道他对你不一般,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董昭华撇了撇嘴,道:“对裴晏,你是怎么想的”

    “我……”黎霜纠结了一会儿,似已经放飞自我了,“算了,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我和他中间隔着太多东西,不会有结果的。”

    “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难道你们有说不开的矛盾,还是说有什么无法突破的东西”

    黎霜有些无奈,“可能都有吧,因为他不可能永远留下,终有一日是会走的,他不属于这里。”

    虽然董昭华不是很明白裴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从黎霜的话中也可窥见一二。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董昭华看上去有些怜惜,摇着头道:“那你其实一早就知道他会离开的吧那还留他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其实黎霜已经想过了,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正要开口,董昭华又接了话,“我知道了。我发现你在遇见他之后,笑得更多了,除了亲情和友谊,你还理解了另外一种感情。”

    要不然是董昭华是知己呢,黎霜心里想着什么,她轻而易举就猜到了。

    是啊,尽管黎霜嘴上不说,但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她一开始还会反驳董昭华说什么自己喜欢上裴晏的话,现在也由着去了。

    “你就这么笃定啊”黎霜笑着问。

    “当然了,”董昭华看上去很是自信,道:“我听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的相遇重要的不是结果。”

    是过程,黎霜心里补充道,就算没有结局,就算她和裴晏要分开,可是自己被裴晏改变的那一部分,已经代替裴晏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

    饶是黎霜再嘴硬,她也不可能真正忽视自己的变化,心里所想的东西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她,之前内心缺失的那一块情感体验,已经被满满补平了。

    黎霜笑了笑,有些释怀,“你说得对。”

    她没有在何府待很久,出门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在街边和吴朝暮一同行走的冯渊。

    有意思的是,吴朝暮是第一个发现黎霜的,还向冯渊示意。

    既然这下两个人都发现了自己,黎霜也不得不去打个招呼,行了礼后,冯渊先开了口。

    “我知道匈奴的事情之后,本想来黎府找丞相和黎小姐商议一番,只是公务缠身走不开。现在有空了,却得知了父皇已经准备和匈奴宣战的消息。”

    黎霜颔首,“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忙些也是正常的。”

    “是啊,”吴朝暮笑道:“朝中诸事都还需要殿下,否则殿下都该亲自上战场了。”

    冯渊看着黎霜的反应,似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这番话该不该说。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问出口:“明日卯时,大军就要出发,裴晏作为军师也会一同离京。”

    黎霜不知道冯渊说这个的目的是什么,抿了抿唇,道:“臣女知道,自然也会祈祷大盛士兵凯旋。”

    “你……”冯渊其实还是没有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但是想了又想,只好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捏了捏拳头,身边的吴朝暮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殿下,母妃还在宫里等着我们呢,我们还是别耽误时间吧。”

    她的话提醒了冯渊,黎霜也趁机道:“既然殿下有事,那臣女也先行离开了。”

    黎霜走得很快,不一会就没了影。

    “走吧,殿下。”

    吴朝暮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拉着冯渊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而冯渊神色不辨,只是沉默地走着。

    今晚的月亮好像分外亮些,黎霜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泄进来的月光。

    填星替月,夜宁风止,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唯有黎霜屋内的油灯正颤颤巍巍地燃烧着。

    现在已经快卯时了,黎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醒了过来,因着没有了睡意,干脆点了油灯再躺下。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点光芒不如屋外月色,但好像能给黎霜一丝慰藉,那点火苗映在黎霜眼睛里,竟有些生动。

    为什么会醒这已经是她第六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卯时,裴晏应该已经在城门口整顿军队,准备离开了吧。

    黎霜摇着头,想把这点思绪驱赶出去。可是这样只起到了反作用,就像摇匀了滴在水杯里的墨汁。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前日晚上裴晏站在自己窗前的那番言行,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好像又烧了起来,就像在提示黎霜什么。

    真是疯了,黎霜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唇,死死盯着头顶的帷幔,似乎这样就能让她逃避现实。

    她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屋里的陈设,目光被桌上那个小而精致的东西所吸引。

    骨哨。

    没多久,黎霜闭了闭眼,突然坐起身来。

    ——

    入秋的长安笼上了一层凌然料峭,黎霜穿着外衣都感到有些寒凉。

    城门口站满了送别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还隐隐能听到啜泣声。

    穿着银甲的士兵们正在和自己的家人做最后的拜别,大家都忙着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没有人注意到黎霜。

    她在人群中穿梭着,明明已经很克制了,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四周逡巡着。

    不在,不在,还是不在。

    黎霜寻找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一顿,然后追了上去。

    她正要开口喊,那人就转过身子,有些惊讶,“黎大人怎么来了是找谁吗”

    黎霜眼底闪过一丝失落,挤出笑容朝他摆手,“认错了,不好意思。”

    她转身离开,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低着头慢慢走着。

    “大小姐。”

    裴晏靠在一处墙边,手上不紧不慢地转着他的匕首,笑意盈盈地看着黎霜。

    他这一声带着调侃和戏谑,眸中眼波流转,道:“我在这儿。”

    “你怎么肯定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虽是这么说,黎霜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裴晏耸了耸肩,收起匕首,笑道:“不是来找我,那是找谁”

    他皱了皱眉头,看上去真的在纠结这个事情,随手指着不远处的人,“找他,还是他,或者是那个阿娘”

    “行了,”黎霜不想再和他争论这个,看了眼四周,道:“怕你孤单,刚好来瞧瞧而已。”

    裴晏意味深长地看着黎霜的衣裳,青蓝色的襦裙还点缀着鹅黄,光影昏暗,还添了一丝朦胧。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裴晏今日从冯玲给他的那些衣裳中随意抓了一件穿上,正好也是青蓝色的。

    二人就穿着很是相配的衣裳站在街边,什么也没做,不过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不是大理寺卿吗,怎么和裴军师站在一块儿去了”

    ——“你不知道吧,裴军师之前是寺卿大人的人,两个人可相熟了。”

    ——“大人特地来送别,还真是情谊深厚,看上去真是登对。”

    ——“嘘,小声些。”

    旁人的闲聊似乎并没有传到黎霜和裴晏耳中。

    “我可不会孤单。”裴晏笑了一声,拿起脖子上的玉佩朝黎霜晃了晃。

    黎霜打量这裴晏的穿着,皱眉道:“旁人都身披银甲,偏偏你特殊。就算你很是自信,也该穿软甲才是,毕竟匈奴狡诈,防不胜防,多一层保障才能心安。”

    “那大小姐给我吧。”裴晏朝黎霜伸出手。

    黎霜将手上的包袱藏在身后,道:“你还真的什么都没准备你是有多不上心,这种事也能当儿戏”

    她语气冷硬,看上去的确有责怪的意思,裴晏却笑了出来,直接拿走了黎霜手上的包袱。

    黑灰的包袱打开后,里面是* 一件极精致的银色软甲,在月色照耀下,更像是泛着金光的鳞片。

    裴晏笑眯眯地展开软甲,上手摸了摸,感慨道:“原来我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呢,大小姐的手艺真不错。”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手艺”

    黎霜有些疑惑,她自认为这件软甲和其他人身上或者铺子里售卖的没什么不同,除了是按照裴晏的身量制作的外,根本看不出来特别才是。

    “我就是知道。”

    裴晏看上去很是得意,将软甲叠好收在包袱里,表情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大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尺寸,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胡说八道,”黎霜佯怒,斥道:“许你耍小聪明,不许我想办法吗”

    闻言,裴晏也很惊讶自己曾经套出黎霜手指尺寸的事情可以被黎霜记到现在,不由得轻笑出声。

    “我的确有几件衣裳在黎府。要我说还是大小姐关心我,没有这个软甲,我都不敢打仗了。”

    黎霜只当他是在说笑,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看着周围的人群。

    “你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这样的场面也很多吧”黎霜冷不丁发问。

    “是啊,”裴晏回答得漫不经心,语气如常,道:“只是之前那些热闹和送别的场面都和我无关,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无数次,他也像今日这样站在一边,看着旁人互相叮嘱,甚至泪流满面,他也只是看着。

    没有人会在乎他怎么样,没有属于他的送别,一切都如同现在的夜色一般被隐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谁也不会知晓裴晏有着怎样的过往。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裴晏看着黎霜,眸中有情绪涌了上来,黎霜看不真切。

    黎霜顿了顿,问题十分无厘头,“你的生辰,是多久”

    “我没有……”裴晏的话拐了个弯,笑道:“十一月六日。”

    黎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没再细想,“那就是下个月。”

    “大小姐问这个,是要给我准备什么东西”裴晏转了转眼睛,“我最想要的生辰礼,就是大小姐平平安安的。”

    他看了看黎霜的手,突然道:“我记得大小姐的手到冬天会生冻疮,我做了一瓶膏药,大小姐回屋就能看到。”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裴晏捏了捏她的脸,“几尺高的死物还拦得住我”

    黎霜拍开裴晏的手,皱着眉头不再言语,看着士兵已经逐渐开始集合,已经有了准备离开的架势,心里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

    “该走了。”

    裴晏往不远处扫了一眼,语气不明,道:“希望下次见到大小姐的时候,你的脸上能多长点肉。”

    他好像在拉家常,完全没有要奔赴战场的紧张和恐惧,不过在说平常的出游。

    黎霜不知道裴晏心里在想什么,可是自己却忍不住有些失落和难过。

    不止为裴晏,还为这千千万万要远去定远的士兵。

    万里黄沙,明月相送,长安的风也会被他们带去定远,带着无数人的期盼和思念去颠覆一场乾坤。

    路途遥遥,寒风凛凛,没人知道他们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不为功名,不为自己,只为一国无忧,只为亲人安康。

    士兵已经动身,裴晏也不能再留,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黎霜道:“我走了,大小姐不想再说点什么”

    黎霜听着身侧百姓的轻微抽噎声,嘴唇蠕动着,“平安。”

    只有短短两个字,但其中包含着什么,只有黎霜和裴晏才知道了。

    裴晏弯唇,道:“那我也送大小姐一句话。”

    晨光熹微,他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脖子上的玛瑙玉佩发出淡淡光泽。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

    黎霜愣住了,这句话的意思这么明显,裴晏不会不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种时候,他的语气好像能融化月寒,带着暖意。

    “裴晏……”

    黎霜突然出声,却没了下文。

    裴晏转身,看了黎霜最后一眼,随即一笑,转身大步离开,还朝黎霜挥着手,背影端的是潇洒恣意。

    “有什么话,大小姐等我回来再说吧!”

    没有轰轰烈烈的离情别绪,没有潸然泪下的依依惜别,也没有依依不舍的耳鬓厮磨。

    只是一个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见面。

    “黎小姐也是来慰问士兵的”

    冯渊突然冒了出来,这次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随从。

    这个“也”字用得巧妙,黎霜反问:“太子殿下不也来了”

    而后,冯渊轻笑一声,站在了黎霜身边,和她一起远望,“方才黎小姐和裴军师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并非我故意要偷听,而是当时我就在附近,所以……”

    “无事,”黎霜摇摇头,并不在意,“既然殿下没有要事,那臣女就先行告辞了。”

    她见军队已经走了很远,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开。

    随从问了句:“黎小姐看上去对军师很好,莫不是……”

    “你说对了。”

    凉风习习,吹过高耸的长安城门,吹过冯渊的发丝,也裹挟着他的言语。

    他看着远处,想到了方才黎霜给裴晏送软甲的场面,笑得有些苦涩。

    的确,裴晏为黎霜已经做到了极致。

    “梨花树下谁站都美,只有他浇水又施肥。”

    第93章 与太子的亲事,本该是你的

    随从琢磨不出来冯渊话中之意, 但却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调侃他和黎霜的关系。

    毕竟冯渊已经娶了侧妃吴朝暮,之前对黎霜屡次示好都没有半点回应,想来黎霜也没有这层意思。

    况且方才随从也看得清清楚楚, 黎霜和裴晏站在那处,就如一对璧人, 无论是模样还是身量都是极合适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冯渊不可能不知道。

    随从觉得有些可惜,他看着身边这位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其实也不知道冯渊比裴晏输在了哪里。

    家世财富, 似乎除了皇帝,长安就没有人比得过太子殿下了, 为什么黎霜会看上另一个人呢

    只有他浇水又施肥……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殿下有了种梨花树的爱好

    不过冯渊的院子里的确有一颗梨花树, 平日闲来无事就会站在树下休息。

    “殿下, 其实黎小姐未必真能和那人有结果,既然殿下还未有正妃, 何不再问问黎小姐的意思”

    闻言, 冯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道:“这么三番五次地执着此事,换做我都早已厌烦。况且她不是一个会愿意和旁人共侍一夫的人。”

    其实这样一来, 黎霜和裴晏倒真的很合适,没有他的身不由己, 没有他的不得已而为之。

    门当户对又如何没有被选择的才是下位者。

    嫉妒吗或许是的,能毫无顾及地站在黎霜身边,有一个能名正言顺陪着她的身份,冯渊当然妒忌。

    厌恶吗那倒不至于, 裴晏看起来的确在黎霜心里有分量,至于这分量有多少……

    冯渊不敢去想。

    一个能为了自己远赴战场, 以保护之名就能将性命置之度外的男人,黎霜怎么可能真的丝毫不为之动容

    她每次望向裴晏的那双眼睛里,总和看向自己时有不一样的东西。

    冯渊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不一样,所以从来没敢问过黎霜对于裴晏的想法。

    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他承认裴晏有着比自己更甚的勇气,超过自己远矣。

    冯渊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舍弃现在的一切为黎霜豁出性命,除了裴晏也没人做得到。

    在黎霜被迫相看夫婿的那段时间里,冯渊也发现了她最特别的地方。

    好像每个人在她身边都能显得优秀,都能比平时更加夺目。

    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有一种能力,让他人变得更好更强的能力,才会让冯渊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他才会想靠近,可现在也仅仅只能停留在动念这一步了。

    “我不希望她讨厌我,”冯渊轻声道,望着黎霜离开的方向,语气有些寂寥,“能以友人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比毁了这一点联系要好。”

    随从有些唏嘘,暗自叹了口气,看着冯渊有些释然的表情,决定以后不能再提黎霜了。

    只是今日的风怎么格外冷些随从打了个哆嗦,道:“殿下,外面寒凉,还是快些回府吧。”

    闻言,冯渊沉吟着,抬头望天,见月亮已经悄无踪迹,长安也因为太阳的升起逐渐亮了起来,抬脚大步离开。

    ——

    这个玉瓶精致小巧,也不过黎霜手掌般大小,里面的药膏很是浓郁,像是梨花香。

    黎霜从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味道,似瑶草琪花,在大盛是断断没有这样的药膏的。

    她不知道裴晏是怎么做出来的,但想着这瓶药膏的制作者已经离开了长安,顿时又没了其他心思。

    现在刚好到了上朝的时间,马车上,黎伯约见黎霜有些心不在焉,问道:“裴晏今晨已经走了,你送过了”

    “是的。”黎霜点头。

    “这个孩子……”黎伯约沉吟片刻,眼睛微眯,“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知他非池中物,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做一个暗卫,但至少他的确把你保护得很好。”

    黎霜敛睫,笑容淡淡,要是她真的和黎伯约说了裴晏接近自己的原因,怕会从此让自己和裴晏断了联系。

    之前她有一日特别奇怪,说要嫁给裴晏的时候,黎伯约似乎并没有多反对,连尹燕也只是说太急了些。

    原来他们说的不看重门第是真的,黎霜心想,当时若不是局势未明,自己就真的稀里糊涂要嫁给裴晏了。

    不对,黎霜转念一想,自己清醒过来好像也是因为裴晏的原因。

    他并没有将错就错,而是想了办法让自己恢复神智,嫁娶之类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呢黎霜现在突然有些疑惑,明明裴晏看上去对自己有另外的想法,为什么不将错就错呢

    还是说裴晏其实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机难道他就这么笃定和黎霜有以后

    想着她那时可以算得上疯狂的举动,黎霜的脸上顿时犹如火烧,爬上了红晕。

    她从来没有那样失态和主动的时候,从来没有。

    自己一向是端庄守礼的,却主动轻薄了裴晏,狼狈之态都被他看了个干净。

    虽然裴晏事后没有再提,但黎霜总有些不自在。

    “霜儿,可是热了”黎伯约狐疑地看着黎霜的脸,打量着马车,道:“这马车里还未铺狐裘,应当不会热才是。”

    黎霜的思绪被打断,摸了摸自己的脸,忙道:“没有,父亲,我很好。”

    “好吧,”黎伯约半信半疑,摸了摸胡子,“不过裴晏有这样的心胸,我还是很看好的。”

    黎霜应付着笑了两声。

    朝会结束得很快,皇帝只是宣布了自己要和匈奴开战,扬大盛国威的事情,顺便提了裴晏做军事一事,其余就没有了。

    沉寂许久的张作今日看上去有些心事,本就佝偻的背更加弯了,头发也白了不少,看来他遇见的事情很是棘手。

    黎伯约和黎霜自然没有要去管的意思,但黎霜看见张作往冯玲宫殿的方向去了,立马起了疑心。

    “父亲,我得去看看。”

    黎伯约身为男子,自然不能深入宫闱,但他也很想知道张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让黎霜小心一些。

    “臣之前与公主提及的事情,不知道公主考虑得如何了”

    是张作的声音。

    因为冯玲宫里的人都认识黎霜,也知道她和冯玲的关系,见她做了噤声的手势,也不再动作。

    黎霜悄悄地站在门边,仔细听着殿里的动静。

    “本宫有考虑过,只是本宫还是不太明白,你明明可以为你那儿子寻个好前程,为什么执意要送到本宫这里”

    冯玲的声音有些惫懒,显然是刚起床不久,也有些烦躁的意味。

    张作颔首,隐去了脸上的情绪,道:“犬子实在无甚建树,臣实在不知他日后会有何去处。既然他心无抱负,那臣想着送到公主身边来,能代替臣孝敬孝敬公主也是好的。”

    “有趣,”冯玲哼了一声,“本宫记得张奉之恶名满身,大牢都不知蹲了几回,这样的人留在本宫身边,怕是会脏了本宫的寝宫。”

    她的话讥讽而不屑,根本就不怕直言不讳会让张作觉得不适。

    张作果真没敢有什么表情,还是赔着笑,“张家根基不深,臣也不求有多大本事光宗耀祖,只是想给犬子谋个好去处。只要公主肯收留他,张家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也会报答公主的大恩大德!”

    闻言,冯玲抽了抽嘴角,冷笑一声,“这就本宫带上高帽子了。算了,看在你们张家也有点用的份上,本宫就勉为其难答应你的请求。”

    “多谢公主殿下!”

    黎霜心下一惊,忙闪身躲在了柱子后面。

    她见张作走了出来,眸中有厉色,似乎有些愤恨的模样,一甩袖子离开了这里。

    张作到底要干什么

    没等黎霜再想,身前就突然出现了冯玲宫中的侍女。

    “黎小姐,公主让你进去。”

    黎霜向冯玲行了一礼,默默站着。

    “你为何不进来,而是要在门口偷听”冯玲疑惑道。

    “臣女觉得张作有些奇怪,不敢打草惊蛇,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冯玲打了个哈欠,“他非要把张奉之塞到本宫身边,美其名曰孝敬本宫,可本宫总觉得他别有心思。”

    黎霜眼睛转了转,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也知道张奉之作恶多端,最爱惹是生非,一定要小心他。”

    “知道了,”冯玲懒懒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

    她好像有了些精神,笑道:“裴晏今日走了,你送过他了吗”

    黎霜面色如常,“他保家卫国,臣女送送也是应当的。”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最是清楚,只是不想面对罢了。”冯玲看穿了黎霜的心思。

    她最喜欢看爱而不得的戏码,虽然黎霜和裴晏还不能完全算,但总归有些乐趣。

    “无论为了什么,他也是功臣,”黎霜道:“公主也会希望大盛军队凯旋的,是吧”

    “这是自然,”冯玲淡道:“其实他一个庶人,有这样的胆量已经够用了,本宫之前倒是小看了他,说明你的眼光确实不错。”

    这是什么话黎霜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干笑了两声。

    “公主,驸马来了。”一宫女凑到冯玲耳边。

    冯玲的眉头很快拧了起来,“他又要干什么”

    没等宫女再说话,郑劭就已经走了进来。

    黎霜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告辞离开。

    她看到不远处的宫女手上拿着一幅字画往一旁的火堆走去,不由得疑惑。

    “是要烧了吗”她问那名宫女。

    “是的,黎大人。”宫女拿起字画给黎霜看了一眼。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

    她愣住了,“这是谁作的”

    “驸马,”宫女的声音低了下去,警惕地看了眼四周,道:“公主不喜驸马送给她的东西,所以要烧掉呢。”

    黎霜没再说话,看着宫女烧掉了手中的东西,默默离开了宫殿。

    她就说裴晏不知诗词歌赋,如何能说出那番话来,原来也是在冯玲宫中耳濡目染学来的。

    那就更加肯定了裴晏知道诗意的猜测,却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黎霜抿了抿唇,竟一时拿捏不住裴晏的心思。

    是直抒胸臆,还是最后叮咛

    思及此,黎霜连忙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嘴。

    “瞎诅咒什么呢。”

    ——

    城东的一处酒肆今日宾客格外多,大堂内座无虚席,小厮们忙里忙外,在宾客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

    酒肆二楼的雅间内,吴家姐妹对坐,二人脸上皆没有多余的表情。

    吴映锦定定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大街,手中茶杯被她轻轻转动着。

    “姐姐。”

    吴朝暮喊了她一声,笑道:“茶都快凉了。”

    “嗯。”吴映锦虽转回了头,但也没有拿起茶杯,将目光转移到了吴朝暮的脸上。

    “你今日这耳坠,似乎格外贵重。”吴映锦语气不明,似在看耳坠,又似在看别的东西。

    闻言,吴朝暮抬手虚摸了一下,笑道:“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东西,自然华贵异常。听说是波斯进贡的好东西,世上只有这一副呢。”

    “真好,”吴映锦挤出一点笑来,道:“看来太子殿下对你很好,想必你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吴朝暮躲闪着吴映锦的目光,咳了一声,“自然了。”

    或许她的举动太过明显,吴映锦看出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姨娘近日总念叨你,我替她来瞧瞧,既然你过得不错,那她也放心了。”

    张姨娘,这个许久没被人提起的名字在吴朝暮心里砸了一下,让她有些恍惚。

    吴府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张姨娘才是众人眼中吴家嫡女吴映锦的生身母亲。

    自然,吴朝暮才是刘氏的女儿。

    这个插曲并没有让二人的身份转变过来,日子如常,吴朝暮还是喊吴映锦姐姐。

    “听说父亲在给姐姐相看夫婿了,可有中意的”吴朝暮提了一句。

    说起这件事,吴映锦放在衣裙上的手用力捏成了拳状,指甲似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嘴边的笑容很是勉强,声音也有些不正常,道:“高员外家的小儿子。”

    高员外

    吴朝暮转了转眼睛,竟不知道吴贵到底想做什么。

    高员外不是正官,在长安算得上地主豪绅,没有正经官职,整日做些生意。

    他的小儿子今年不过刚行了冠礼,早些年瘸了腿,一直不曾露面。

    门第模样都和吴映锦差得远了,为什么吴贵会挑中高家

    她不知道吴映锦的意思,试探着道:“或许父亲有自己的考量”

    “哈,”吴映锦苦笑了一声,语气慢而轻,“高家要以京郊五十亩良田为聘,以十万两银子作礼,谁不上赶着做高家新妇”

    五十亩良田,十万两银子

    吴朝暮虽然知道高家富甲一方,但也没料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这样说的话,高家是要以真金白银换高门贵女,抬高高家脸面,也让他们的小儿子不再受人白眼。

    而吴家已经落寞,吴贵肯定需要这丰厚的聘礼支撑吴家,或者是拿去孝敬太子,都是吴映锦的“福气”。

    她蹙眉,“可是父亲明明知道你有心上人,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心上人……”吴映锦扬起一边嘴角,声音有些虚浮,“那你可知道我的心上人是何人”

    昔日临风窗下,姐妹俩也曾这样坐在一起,从晚膳有何吃食谈到未来的夫婿,天南海北都是她们口中的闲语。

    “要说嫁人,我记得姐姐那日在绣一张帕子。大盛女子绣帕,可是要送给心仪的男子的,姐姐是看上了哪家郎君”吴朝暮调侃道。

    吴映锦神秘地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笑道:“这是秘密,等你哪日有心上人,再来告诉我。”

    “姐姐就知道拿我打趣。”吴朝暮撇嘴。

    二人笑成一团,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

    “账本殿下已经看过,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来寻臣便是。”吴贵站在冯渊面前,神色恭敬。

    冯渊没什么表情,淡道:“听说吴大人和皇兄关系不错,不知大人给皇兄的账册,是否与我的一样”

    “那自然是一样了,”吴贵笑意更浓,“殿下放心,臣一心为了大盛,怎么会有其他心思。”

    冯渊冷笑一声,“大人最好是这样。”

    “见过大皇子殿下。”

    两道女声响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冯渊面有疑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吴映锦和吴朝暮。

    “殿下,这是二位小女,不知礼数,还请殿下恕罪。”吴贵介绍着。

    冯渊只是扫了一眼姐妹俩,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吴府。

    送走冯渊,吴贵的笑脸就垮了下来,“你们俩想做什么二皇子殿下是何人,你们如此莽撞,难不成想让殿下捏住吴家的错处吗”

    吴朝暮有些委屈,“爹,是姐姐要来,我才跟上的。”

    “你……”吴贵无语凝噎,看着吴映锦也不知道说什么,道:“日后小心行事!”

    待吴贵走后,吴映锦还是看着敞开的大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姐”

    吴朝暮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疑惑道:“父亲本就不许我们随意见外男,你为什么不怕父亲责罚”

    “那可是二皇子殿下,”吴映锦道:“人中龙凤,玉貌伟岸……”

    吴朝暮好像听出了点什么,戏谑道:“姐姐,你说的心上人……”

    只是吴朝暮还没说完,吴映锦就用手覆上了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吴朝暮不要再说。

    这样的反应证实了吴朝暮的猜测,笑意盈盈,拿下吴映锦的手。

    “好了,我不说。”

    那天的阳光也和今日一样和熙温暖,照得人眯了眼。

    “我就算再如何蠢笨,也该知道了。”吴朝暮定定看着吴映锦,心中翻涌着不明的情绪。

    吴映锦笑容有些惨淡,甚至都算不上是在笑了,“这门亲事,就当是我这么多年占了你的位置,对你的补偿。”

    她并没有明说,但二人都知道了她话中的意思。

    太子选妃之时,吴贵本是要吴映锦和吴朝暮一同去参选,结果被刘氏拦了下来。

    她说二人去一个就好,不然会被人诟病,说吴家心思多,一心想攀龙附凤。

    吴贵也觉得有道理,正要让做姐姐的吴映锦去,刘氏又道:“锦姐儿不喜皇宫拘束,也没习过那些繁琐礼节,不如就让暮姐儿去吧她听话乖巧,太子和贵妃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这……”吴贵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

    吴映锦愣在原地,又看着一旁一言不发的张姨娘,再看了眼刘氏脸上复杂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什么。

    “妹妹去,很好。”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没看吴朝暮的脸色,转身离开。

    自那日后,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其实你出嫁那日,我远远看过一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你当得起。”

    吴朝暮嘴唇有些颤抖,摸上了吴映锦的手,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姐姐……与太子的亲事,本该是你的……”

    “不,”吴映锦喉咙发紧,“世上没有东西本该就是谁的,我未曾怨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该嫁我就会嫁,不会让吴家为难。”

    “姐姐……”吴朝暮险些要哭出来,眼前吴映锦的脸已经有些模糊。

    吴映锦自嘲似地笑了一声,看着街上奔跑嬉闹的孩童,竟有些怀念。

    “我以为母亲把我养这么大,就算我非她所出,也该有一丁点儿母女情意的,”吴映锦呼出一口气,道:“但是看你过得好,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若你得空,多来瞧瞧我就好。”

    吴朝暮看着吴映锦已经起身走到门外,想喊住她。

    但吴映锦先她一步转身开口了,“我出嫁那日,你来给我添妆,可好”

    “好,好。”吴朝暮只是点着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

    眼前吴映锦的模样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姐姐……”

    吴朝暮抖着唇,只是蹲下身抱膝抽噎着,身上再昂贵的布料也被泪水洇湿,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第94章 恭喜娘娘,是皇子啊

    “爹, 娘,我不去,我不想去!”

    张府里, 张奉之砸碎了自己屋里的好多奇珍,各种名贵瓷器碎了一地。

    “奉之, 你不能任性!”张作冷脸站在屋内,身旁的张夫人还在劝说。

    “老爷,要不还是算了吧,奉之这样, 就算送进宫去也会……”

    张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这事没有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这是大皇子给我们张家唯一的一次机会。张奉之我告诉你, 这宫你进也得进, 不进也得进!”

    “我不!”

    张奉之红着眼睛,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片往脖子上招呼, “你们再逼我, 我就死给你们看!”

    张夫人吓得不轻, 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横亘在二人中间, 左看右看,直接破了心防。

    “哎呦, 你真是要害死张家才罢休啊。我们就奉之一个儿子,你要逼他到哪种地步”

    张作咬着牙,道:“我费了多大心思才让公主松口,你如今是闹哪出你知道大皇子殿下有多看重这件事, 你不能这么任性!”

    闻言,张奉之更是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 手上的瓷片也没松开,“福盈公主的面首已有六位,而且听说她脾性不好,花样还多,我根本就吃不消……”

    “你个混账东西,”张作骂道:“你是什么德行,还敢议论公主殿下你这些话要是被公主知道了,张家上下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张奉之跺着脚,像是给自己哭丧,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好,你给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张作咬着牙,拉过了要阻止张奉之动作的张夫人。

    “我……”

    张奉之见果真没有人来劝他,手上的瓷片抖了半天也没再往脖颈上靠近一分。

    “呵,”张作看穿了张奉之的想法,冷道:“你顽劣不堪,不学无术,活生生一个纨绔!张家生你养你,也没指望你考取功名做个什么官,这些年我和你母亲哪次不是纵容你,你总得报答张家吧”

    或许这番话也触动了张夫人,她顿了顿,也轻声道:“是啊奉之,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们张家吗我都不敢抛头露面,生怕被人识了去,当场拿我取乐呢。”

    张作背着手,在张奉之面前不停左右走动着,“平日你干那些作奸犯科之事都能被那大理寺卿逮个正着,我已经尽量保全你了。就算有时候没了手段,你吃点小苦头也就出来了,哪里亏待了你去”

    “可是……”

    张奉之很是委屈,也不敢动作,看着面前一唱一和的张作和张夫人,一把丢了碎瓷片,哭嚎道:“既养不了我,又何必生我生了我还要求我回报你们,我是你们拿去交易的物件吗!”

    他的话很是犀利,直直往张作和张夫人心窝里扎,让他们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这个儿子被百姓称为长安第一纨绔,整日每个正经事,谁家有这样的孩子都会头疼。

    可是张作和张夫人却喜爱得紧。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他们就是父母眼中出好儿,张奉之长得一表人才,哪有外面那些人说得那么不堪

    可是这些话他们也只能暗自想一想,根本不该与别人说道。

    前些日子大皇子的那封信是彻底让张作没了主意,大皇子的要求可怕而艰难,张作甚至都没想过要答应。

    可是大皇子也说明了,如果张作不干,带大皇子即位,他第一个拿张家开刀。

    张作很是崩溃,这样的事似乎总是轮到他的头上,要是被发现了,肯定是杀头的罪过。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左右都不是人,那还不如赌一把,就赌大皇子会在夺嫡之争中胜出。

    反正张家已经成了一副空壳,若是搏一搏,说不定能在世家中占个好地位。

    “你不过是去公主那里,她定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只需要按照我说得去做,又不会少块肉。”张作冷道。

    “这是少块肉的事吗”张奉之神情崩裂,“这是砍头的大事!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去,为什么!”

    他实在胆小,虽然面上看上去高大强壮,内里却是个欺软怕硬又贪生怕死的,怎么真的敢冒险

    张夫人有些犹豫,问张作道:“老爷,宫里就不能打点一下么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奉之去做这档事,毕竟……”

    毕竟一旦去了,张奉之就没有退路了,他好歹是张家唯一的血脉。

    “你以为谁家都是黎家陆家,能随便往宫里塞人”张作看上去有些头疼,道:“如果能有其他办法,我就不会用这下下策。”

    他踢开脚边的碎瓷片,张奉之躲闪了一下。

    “而且奉之的身份最合适,最不会让人起疑。我跟公主说得那番话也全无疏漏,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张作淡道,抬眼看着张奉之。

    而张奉之脸上还挂着泪痕,止不住地抽泣着。

    “母亲,我害怕……”

    张奉之泪眼朦胧,看着张夫人,把张夫人看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我……”张夫人有些手足无措,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闭了闭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谁让大皇子看上了我们张家,母亲也舍不得你去做这件事,但是……但是这都是你的命数,是张家的命数啊!”

    说完,她似是不敢再看张奉之,扭头就跑了出去,只能听到她的哭泣声。

    这下,连张夫人都不帮张奉之了。

    张奉之缓缓看向面前的张作,抖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相顾无言。

    “接下来的两个月,你必须取得宫里那些人的信任,事发后,我会想办法保全你。”

    张作丢下这一番话,也要离开,只是他未走几步,身后张奉之有些哽咽的声音传来。

    “那若是父亲,没有保住我呢”

    张作身形一顿,微侧了脸,不知道是不是张奉之看错了,他好像叹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愁绪和哀怨。

    “若是没有保住,那整个张家……都为你陪葬。”

    这句话太重了,甚于千钧远矣,连天上的滚滚浓云都比不上这句话的分量。

    陪葬……

    张作已经走远了,张奉之无力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膝盖下的瓷片已经扎进了他的肉里,却没见张奉之有一点反应。

    他突然笑了,笑得悲壮而释然。

    “哈哈哈哈哈……陪葬……”

    这厢张家“好戏”唱罢,那厢吴朝暮和吴映锦分别之后,在太子府门前徘徊了好一阵才进去。

    冯渊难得没有外出,听仆从说,是在书房内处理公务。

    “太子殿下,妾可以进来吗”她站在门前。

    得了屋内* 人的许可后,吴朝暮缓缓出现在了冯渊的视线里。

    摆着砚台的桌案上出现了一碗燕窝银耳羹,还冒着热气,显然这碗粥煮好到它被端到桌上,也不出半刻钟。

    “妾听说殿下最近胃口不太好,所以煮了这粥,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吴朝暮笑容得体。

    冯渊语气平静,道:“你亲自下厨,有心了。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吴朝暮想了想,“今日妾见了家中姊妹一面,得知她要嫁给高员外的小儿子,故而有些伤感罢了。我与她姐妹一场,这就各自成亲了。”

    “高员外的小儿子不是……”冯渊顿了顿,似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你的妹妹”

    吴朝暮没想到冯渊对吴映锦毫无印象,道:“是妾的姐姐。”

    “哦,”冯渊转了转眼睛,“那她出嫁那日,你代我送些东西过去,毕竟是你的姐姐,我总该有所表示。”

    他说得云淡风轻,看上去当真是不在意这桩事,吴朝暮的神色有些黯淡,“是。”

    冯渊也没有要喝粥的意思,见吴朝暮还站在这里,问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母妃似乎有了要再为殿下选妃的念头,前日还与我提了一嘴,而且像是要敲定正妃之位。”

    冯渊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去回母妃,就说此事不急,我也没有心思再想这些。”

    “是,”吴朝暮先是应下,随即又道:“殿下就这般忘不了她”

    吴朝暮没有提“她”是谁,但二人都心知肚明,难言的气氛在屋内蔓延开来,粥的热气似乎在二人中间形成了一道屏障。

    “吴侧妃,你逾越了。”

    而吴朝暮知道他还没说完的话是: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闻言,吴朝暮垂睫颔首,“殿下恕罪,妾先行告退了。”

    门被关上的时候,冯渊还在看着方才的方向,热气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有些不适。

    冯渊看着那碗燕窝银耳粥,神色不明,很快让人将它拿了出去,分给下人食用。

    ——

    秋雨连月,裹挟着寒意的风吹来了冬月,吹来了梨花树枝头的点点白蕊。

    距离裴晏去定远已经过去快一个月的时间,因为匈奴已和大盛开战,战况焦灼,驿站里的信都快发不完了,所以这一个月来黎霜只收到过一封信。

    “收到我的信,大小姐是不是很意外

    我只是不想让大小姐担心,所以写点东西让你有点念头。

    战况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些,大皇子也没拿我怎么样,除了战事,我不会和他多聊半句,怎么样,我做的对吧

    这里的东西没有大小姐府上的东西好吃,干干巴巴的,还总是咬不动,不过些许风霜,我扛得住。

    我可不是来博同情的。其实我是想说,就算这里什么也没有,靠着大小姐和大小姐送我的玉佩,我也能在这里好好的。

    只是我发现匈奴那边有点奇怪,但暂时说不上来,大皇子似乎也有些秘密,我还没有打探清楚。

    不过很快我就能知道了,大小姐放心吧。不出一个月,这场仗就能打完了,那天大小姐没说完的话,一定要说给我听才行。

    大小姐最近如何,有没有不长眼的男人勾搭你我相信大小姐不会看上其他男人的,所以我最关心的是大小姐有没有吃好睡好。

    还有啊,要到冬天了,我送给大小姐的药膏一定要记得涂,别再长冻疮了,我心疼。

    别太想我了,我很快就回来。”

    这封信不长,一页都没写满,歪歪扭扭的字迹让她一眼就认出了是裴晏的手笔。

    黎霜甚至怀疑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再识得裴晏的字,所以他的内容才这么“大逆不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只是她至少知道了裴晏如今是安全的,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看上去精神状态也很不错,才总算放了一点心。

    定远传来过捷报,说击退了匈奴多少里,看上去大盛的确有很大胜算。

    但是在黎霜得到的消息里,大盛也不过两三万的兵力,而且大多都没有作战经验。

    而匈奴足足有五万余人,个个骁勇善战,真的会被大盛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黎霜觉得自己可能太悲观了,于是赶走了这个念头,将裴晏的信和之前他写的两页东西一起放在了书案下的小柜子里。

    拉开柜子,黎霜就看到了里面躺着的一只骨哨和一把匕首。

    黎霜心下一动,将骨哨用细绳穿起,将它和腰间素白的荷包系在了一起。

    她看着腰间的两个小东西,甚至都能想象到裴晏看见时的语气。

    “大小姐,这么喜欢我送给你的东西”

    黎霜愣了一瞬,差点以为自己幻听,笑着关上抽屉,抬头看着窗外隐隐有着抽枝迹象的梨花树,心绪难得平和。

    这颗梨花树是黎霜幼时亲手栽在院子里的,她和梨花树一同长大,互相见证了对方的成长。

    幼时她还在树上用绳子扎过秋千,只是后来长大了,为了保护梨花树,秋千就被拆掉了。

    这颗承载了自己童年记忆的树,就这样陪着自己一年又一年,如今它已经成了大树,早就超过了院墙的高度,立在黎霜窗前,就像院子里的守护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①,这是自己遇到裴晏后,即将第二次看到那枝头好景。

    等裴晏回来的时候,这树梨花就开了吧。

    ——

    没等黎霜再多休息一些时日,沧州那边就出了情况。

    州府负责沧州的粮食调度,可是一夜之间沧州官衙“人去楼空”,再仔细查探之下,沧州官员们都横死家中!

    只有州府不知去向,他还是去岁皇帝亲自任命的朝官。

    皇帝派人去了沧州,一无所获,仵作都肯定了那些官员乃自杀,没有人谋害。

    若是命案,那还有调查的时间,可是这样一来沧州就乱了套,粮草堆积运不出去,而粮道也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变得泥泞不堪,马车无法行驶,休整也得几日的时间。

    但是根据定远的消息,大盛军队的粮食已经撑不过七日,若七日之内再没有补给,后果不堪设想。

    “沧州是大盛的粮仓,每月的粮食可养活大盛千万人,怎能不重视”一官员道。

    “可是目前没有办法了!”另一臣子皱眉道:“若是再派人力去沧州查案,那谁来负责粮食”

    几位朝官正在金銮殿内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皇帝有些头疼,“那边说军晌不够了,粮食也缺乏,朕又不是不知道,目前粮道受阻,难道让粮食飞过去不成”

    黎霜转了转眼睛,看着正吵得起劲的几位官员,对皇帝道:“陛下,臣愿往沧州一探究竟。虽然陆路难行,但粮食可以走水路。”

    “儿臣也愿前往沧州!”冯渊站了出来。

    黎伯约本要阻止,看着黎霜认真的表情,心下思索了一番,也就选择了沉默。

    “水路……”皇帝沉吟着,不知道是在思考哪一个问题,“也罢。太子就先去代理沧州事务,大理寺卿正好去查查沧州官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

    “是。”黎霜和冯渊齐声道。

    众人散去,黎伯约和黎霜还在殿外和冯渊商议。

    黎伯约看着黎霜,有些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凡事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但此行定不简单,你一定要万事小心,有事就及时告知我。”

    他又看向冯渊,道:“殿下,沧州和军粮已经是殿下处理了,长安事务臣会竭尽全力处理,也会稳住朝臣,为殿下分忧。”

    冯渊有些动容,“丞相辛苦,若不是此事棘手,我本不会离京。朝堂诸事有丞相辅佐父皇,想必也不会出问题。”

    二人说了几句,黎伯约因为黎霜还有事要做便先行离开。

    “黎小姐以为此事是何人手笔”冯渊问黎霜。

    黎霜没什么表情,“我们都清楚,不是么我怀疑这是调虎离山之际,但……”

    “但我非去不可,”冯渊面色沉重,“一州官员大多自尽而亡,这可不是小事。况且这极大可能是人祸,就算是调虎离山,我也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了什么,“皇宫守卫我也会再多加一些,以免有人趁乱做些坏事,目前我要做的便是去沧州处理好粮食的问题,再查清那些命案。”

    冯渊的表情很是严肃,态度也是公事公办,黎霜难得感到自在,道:“我会帮助殿下的,只要能帮大盛渡过此次难关,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用的。”

    闻言,冯渊变了变表情,似乎有些纠结,“你那暗卫……我是说裴军师,听说他亲自上阵杀敌,威名远扬。”

    黎霜自然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轻笑一声,道:“他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然也不会留在黎府这么久。”

    “这次粮食不足,想必他也很是忧心。不过战况似乎并不焦灼,他有没有给黎小姐写信,说一下定远的情况”

    冯渊的神色和语气带了试探,黎霜隐隐知道他想问什么,道:“他只来过一封信,说情况不错,但是近日没有,我也无从得知定远近况。”

    “如此,”冯渊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忙调整了表情,转了话题,“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就出发,如何”

    黎霜点点头,突然见侧面跑上来一名侍卫,气喘吁吁,“殿下,贵妃娘娘让您去凤仪宫一趟,说皇后娘娘她……”

    “母后怎么了”冯渊神色不明。

    “皇后娘娘突然晕厥,太医束手无策,虽让娘娘醒了过来,但是神智似乎不太……”

    侍卫并没有把话说完,但冯渊何黎霜都知道了陆淑玹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就去,”冯渊刚抬脚,就转头问黎霜道:“黎小姐不如和我一起去”

    黎霜思考了一番,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于是和冯渊一起去了凤仪宫。

    凤仪宫内站满了太医,宁妙坐在一旁,间冯渊和黎霜进来,总算有了点表情。

    “渊儿,黎小姐也来了”

    她走到二人面前,轻声道:“陛下忙于公务一时赶不过来,所以我才让你来瞧瞧,既然黎小姐也来了,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黎霜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干笑了两声,随着宁妙一起去了内殿。

    内殿烟雾缭绕,像是熏烧艾草过多所致,很是呛人,气味害一个劲儿往黎霜鼻子里钻。

    她透过层层雾气,勉强能看清床榻上坐着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着,还在轻轻摇晃。

    黎霜微屈了膝,“见过皇后娘娘。”

    没有人回应她,宁妙道:“皇后醒来后就是这幅模样,不理任何人。就这样自顾自坐着,更不允许谁靠她太近,嘴里还一直念叨——”

    “恭喜娘娘,是皇子啊,是皇子啊……”

    黎霜愣神,看着陆淑玹抱着一个枕头摇来摇去,好像在哄婴孩一般。

    这个症状,怎么这么像得了梦魇

    而且结合陆淑玹之前的经历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个死胎而有了心结,这才导致了现在这幅模样。

    “解铃还须系铃人,”黎霜道:“或许能找到为娘娘接生的嬷嬷吗”

    冯渊很快派人去打探,得到的结果是唯一找到的赵嬷嬷在几个月前自尽了。

    第95章 皇后娘娘……殁了!

    “死了”黎霜皱了眉头, 看着床榻上的陆淑玹,也不知道什么反应才合适,道:“那不如先让娘娘好好休息, 既然没有身体上的问题,那就休养一段时日吧。”

    “也是, ”宁妙点点头,“我方才已经想办法让人哄着她喝了安神汤,应该不出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冯渊看上去漠不关心,道:“那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别在这里扰了母后清净。”

    殿外,宁妙正问着身边的宫女皇帝什么时候来, 宫女却有些为难。

    “陛下似乎不想过来, 奴婢方才去问的时候, 陛下的脸色很是难看……”

    “不想过来”

    宁妙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转头看了看凤仪宫的深红宫门。

    “既然陛下正忙着, 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宁妙看着黎霜,含了一点笑, “黎小姐不如去我宫里坐坐”

    冯渊适时站在了宁妙身边,“母妃, 明日儿臣就要和黎小姐去沧州办事了,她现在也要回家去收拾收拾呢。”

    闻言,宁妙“哦”了一声,“那你们可一定要小心行事, 如今是多事之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臣女谨记。”

    黎霜朝宁妙行了一礼, 又对冯渊投去感激的一瞥,很快告辞了。

    有些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深红中的那一抹素白不见后,只留下了压抑和苦闷之感。

    “还看呢”宁妙嗤笑了一声,见冯渊回神,道:“有这份未曾消散的情是好事,可你也知道你与她无关风月,君臣之隔是注定的,若是将自己的感情暴露得太明显,会被有心之人盯上的。”

    她点醒了冯渊,一席话醍醐灌顶,让冯渊怔愣了下。

    “母妃,儿臣并不差,对吧”

    “自然了,”宁妙摸了摸冯渊的头,笑道:“在我心里,你是天下最好的儿郎。”

    冯渊释然般扬起嘴角,长呼出一口气,“只不过不是最适合的罢了。”

    他太过执着,以至于都忘了自己之前和黎霜是怎样相处。

    黎霜倒没有什么,就算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心意,还是没有耽误公务,公事公办,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反观自己,整日想东想西,到头来被困扰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说情窦初开,他并不如那些及冠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只是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里,他见到了和周围高墙格格不入的一枝梨花罢了。

    自己无数次想抬臂折下,却又恐玷污了这一份洁白,恐这一方美景毁于自己手下,宫墙上也再也看不到它。

    所以尽管心中的妄念多次几欲占有这具身体,让他做出行动,冯渊依旧选择尊重黎霜的想法。

    况且黎霜的人生里已经闯进了一位比他热烈张扬的少年,比自己更加主动,更加无所顾忌,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这或许就是自己没有比过裴晏的原因吧。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对宁妙做出标准的笑容,道:“走吧母妃,儿臣知道了。”

    黎霜回府后,尹燕和黎伯约又是对她好一阵叮嘱,包括但不限于多穿些衣物,多带点防身的东西。

    “知道了,母亲,父亲,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你们放心吧。”黎霜接过尹燕递给她的苹果咬了一口。

    黎伯约道:“这次让凌逸陪你去,沧州最近不太平,你好歹是女儿家,需要人保护。”

    “父亲安心便是,”黎霜看着他,“我之前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过,况且这次太子殿下也会一起去,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如今局势越发紧张,凌逸需要留下来守着黎家百来口人。”

    “可是……”尹燕犹豫了一会儿,喟然,“要是裴晏那小子在就好了,他好歹能帮上你一点。”

    黎霜猝不及防听到裴晏的名字,干笑了一声,道:“他为大盛效力,不比跟在我身边好么”

    “说起来这孩子无父无母的,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真是勇气可嘉,”黎伯约似乎在回忆,“他那身本事真是了得,而且能说服陛下,绝非泛泛之辈。”

    “正是,幸好捷报频传,我也能安心一些,”尹燕道:“定远粮食告急,就靠你和太子殿下了。”

    黎霜点点头。

    “黎家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们的福气。”黎伯约很是欣慰,一双眼睛里满是柔色。

    黎霜被黎伯约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摸了摸鼻子,“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的福气。”

    她不太会说煽情话,言毕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感觉身上如蚂蚁在爬,脸上有些绯红,躲闪着面前二人的目光,伴着尹燕和黎伯约的哈哈大笑声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黎霜方才就是这样脱口而出了自己平日根本不会说的话,或许是因为黎伯约的引导,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变化,在不知不觉间,黎霜已经开始学会直言自己的想法了。

    怎么这么想一个人呢……

    黎霜愣了一瞬,放在脸颊上的手也垂了下去,摇摇头清空自己的思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听到黎霜要去沧州,但又不准备带上自己的时候,凌逸有些坐不住了。

    “小姐,现在外面还在打仗,太子一走就更不太平了,你怎么能自己去呢”他急道。

    黎霜无奈地看着他,“太子跟我一道去,不会有事。何况我不可能永远身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也会自保。你也知道外面不太平,所以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黎家的人,何家那边也麻烦你看着点。”

    她知道自己走后就顾不上长安这边,冯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拿黎府开刀,可谓是防不胜防。

    就是因为自己信任凌逸,才让他留在黎府,只是他有时候就是执拗得很,要黎霜劝说一会儿。

    好在凌逸并不是八头牛都拽不回来的性子,自己将自己哄好了,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道:“那小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也会保护好黎家的。”

    “这才对,”黎霜笑了笑,对一旁的影儿道:“影儿也是,你细心谨慎,和凌逸一起看顾黎府,好吗”

    影儿点点头,“小姐放心去吧,黎府不会有事,就算有什么,我们也会及时告知小姐的。”

    见府内事宜都安排完,黎霜又派人去知会了董昭华一声,第二日就启程去了沧州。

    ——

    皇宫。

    “张奉之,你又去哪了”冯玲见张奉之从殿外赶回来,问道。

    张奉之躲闪着冯玲的目光,轻声道:“回公主,臣不过在宫中散心,并没有做其他的。”

    “你最好是,”冯玲冷眼看他,“你父亲把你送到本宫身边来,是要你服侍本宫,而不是让你在宫中瞎转悠,知道了吗”

    “是,”张奉之答道:“臣铭记于心,一定会好好服侍公主殿下。”

    冯玲皱着眉,看张奉之哪哪都不顺眼,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真是个木头,过来给本宫剥核桃。”

    她发令,张奉之小跑上来,从善如流地跪在了冯玲身边,准备拿桌上的小钳。

    “本宫让你用手剥。”冯玲扔掉钳子,笑得柔和。

    张奉之一愣,有一丝愤恨从眼中闪过,但并没有被冯玲捕捉到,很快换上了笑容。

    而这一晚,张奉之跪在地上徒手剥着核桃,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似乎要休养好几天。

    ——

    因为时间有限,马车行得很快,到沧州的时间比黎霜意料中的早很多。

    沧州城内空无一人,门窗紧闭,似乎上方笼罩着阴云,将压抑和沉闷都带给了这座小城。

    看来是因为这段时间官府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还传出了闹鬼和索命的言论,所以百姓们才会闭门不出。

    冯渊先行去了沧州屯粮的地方,黎霜就分路去了官府。

    官府的门倒是没有关,不过也是无人把守,黎霜径直走了进去。

    除了桌上的灰尘和堆积的公文显得分外死寂,这里并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黎霜只好找到沧州的人口登记册,准备去看看那些自杀的官员家中情况。

    “这里是孙回川的家吗”

    黎霜叩响了门,但迟迟无人应答,她甚至怀疑屋里没有人了。

    在尝试几次之后,黎霜正准备去下一家,身后的门却突然发出了“吱嘎”声。

    黎霜一惊,转身看去,见木门被拉开一条缝来,里面有一只眼睛正转动着。

    她稳住心神,对着那只眼睛又问了一遍,“请问这里是孙回川的家吗”

    “是。”

    门内的声音小得黎霜差点就听不到了,隔着门板还有些沉闷。

    黎霜耐心道:“我是京官,来——”

    “你是大理寺卿,我认识你,”女声道:“你是来查案的吧其实没什么好查的,孙郎就是一时想不开才去了。”

    既然都是明牌,见女子没那么抵触,黎霜松了一口气,“陛下让我来看看情况。那我们就当这是一个意外,但能让我跟你聊聊吗”

    沉默,还是沉默。

    那只眼睛一直盯着黎霜,隐在门后的黑暗中,似乎这样能给它一些安全感。

    双方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就看谁先妥协。

    而黎霜脸上仍是得体的笑,大有不让她进去就不走的架势。

    然后她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叹息。

    “那黎大人进来吧。”

    随后,门由内被推开,光线也照进了屋子,黎霜总算看清了那只眼睛的主人。

    是一位女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身上的衣裳有些破旧,不过还算得体。

    她进入这间屋子,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简单。

    跟她那次与裴晏在山崖下住的房屋差不多,甚至更小一些。

    但是这件屋子的东西更加齐全,满满的生活气息。

    女人关了门,给黎霜端来了坐凳,还用衣袖擦了擦灰尘,示意黎霜坐下。

    “大人先坐吧,叫我岁姑就好。”

    黎霜表示了感谢,然后看到了不远处房梁上挂着的一根白绫。

    屋内有些昏暗,但没到看不清东西的地步,而那根白绫突兀又有些惊悚,让黎霜不寒而栗。

    岁姑顺着黎霜的目光看去,语气不明,“这就是孙郎用来吊死自己的白绫,那日他就是悬在这根房梁之下,我看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她的语气很平静,细听还有些哀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黎霜抿了抿唇,“抱歉。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能问问关于孙回川的一些问题吗”

    “当然。”

    “他在自尽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是有没有比较奇怪的地方”

    “没有,”岁姑的语气很是肯定,“孙郎洁身自好,不抽烟不赌牌,甚至连话都不敢和不认识的人多说几句。”

    她顿了顿,道:“那日之前他也好好的,说待他回家给我带首饰铺里的银镯子,结果……”

    岁姑用力眨了眨眼睛,“就是这样。 ”

    闻言,黎霜的脸上有怜惜之色,轻声道:“那他可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遗书”

    “没有。”岁姑摇着头。

    那就奇怪了,黎霜心里嘀咕着,一个人没有仇人也没犯什么事,似乎也没有因为生活贫困或者什么觉得过不下去,有消极情绪,那为何会突然自尽

    按照她最开始的想法,此事应当是人祸,虽然孙回川是上吊自杀,但其实他主观上并不想这么做。

    沧州,粮草,官府……

    这一串通下来,黎霜很难不把这件事情和冯御联系起来。

    他要让沧州乱套,加上天灾毁了粮道,粮食运不去定远,那这场仗就……

    不对,黎霜突然意识到了,他怎么可能会不希望大盛赢呢。

    冯御是希望大盛打胜仗的,但却要在粮食这样重要的东西上做手脚,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岂不是得不偿失。

    难道说,粮食不足其实是谎言,是冯御制造恐慌的借口,好让长安自乱阵脚

    或者是粮食的确缺乏,但冯御自己的兵并不缺,那缺粮食的肯定是……

    裴晏带的军队。

    这样可怕的想法让黎霜大脑有些空白,直到岁姑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

    “大人”

    黎霜的眼睛逐渐聚焦,看着她道:“岁姑,你想查清这件事吗”

    “我……”岁姑垂下眼睫,苦笑一声,“斯人已逝,就算大人找出了真相,孙郎会死而复生吗天下之百姓无一不是蝼蚁,生死不在己,都是命数。”

    她的语气很是奇怪,既落寞又有些许愤恨,不甘中还有一点苦涩的味道。

    黎霜细品之下,盯着岁姑的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黎霜向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但对于某一位,她并不将这个人生信条实践在那位身上。

    “岁姑,你其实什么都知道,是吗”

    语气坚定,显然是有了底气才会这样说。

    岁姑本想下意识摇头,但对上了黎霜的目光,竟将之前的说辞推翻,张翕的唇颤抖着,觉得眼眶有些热意,面前黎霜的脸似乎出现了重影。

    “大人……”

    二字一出,内心酸涩便如奔涌江水席卷了岁姑的大脑,满脑都是孙回川悬在房梁上,脸色惨白的模样。

    黎霜见她哭得厉害,倾身将她抱住,轻拍着岁姑的背,缓道:“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以和我说说吗”

    “孙郎是被逼的,他是被逼的!”

    岁姑抖着手从袖中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

    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说要孙回川想办法自尽,让沧州乱套,粮食无人也无处可运,如果不从,他的妻子就别想活命。

    这个字迹太熟悉,黎霜曾收到过冯御恐吓她要杀了裴晏和自己的纸条,就是这样锋利的字迹。

    “他要把这东西吞进肚子,但是卡在了喉咙被我找到了……他明明还想活着,为什么要这么逼他”

    岁姑以手掩面,可是泪水还是流不尽,已经滑到了脖颈上。

    黎霜心里一揪,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眉梢都带着寒意,眼中愁绪藏也藏不住。

    “作恶多端之人会有他应得的报应,人在做天在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看到恶人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岁姑哽咽着,手摸上了小腹,“若不是我还有一丝念头,我就随孙郎去了……”

    她不知道在看着何处,又突然盯着黎霜,道:“大人,孙郎不会白死,对吗害死他的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对,对。”黎霜抚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而后黎霜又陆陆续续走访了其他几户人家,但他们都没发现岁姑找到的字条,或许是已经被销毁了。

    但是黎霜至少已经找到了沧州命案的真相,除了安顿好逝者,她还能做的就只有等。

    等冯御坐不住的时候。

    冯渊到来的人办事效率很高,清点了沧州粮草后便马不停蹄运去了河岸,准备沿着水路送去定远。

    粮草走水路的风险比陆路大得多,黎霜抬头看着天空,见云层薄而轻,似乎很高,空气中也没有潮湿的味道,稍微安下心来。

    “看来至少这两日不会下雨,天佑大盛,一定要打胜仗。”黎霜道。

    冯渊看着她微仰起的侧脸,问道:“官府的事情如何了”

    闻言,黎霜正了神色,“大皇子欲扰乱民心,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给裴晏增加难度。”

    “皇兄睚眦必报,如此行事实在过分,不过父皇看到了那些捷报,对皇兄的看法也改变了许多。”

    “是吗”黎霜有一些惊讶,问道:“那陛下就没有疑惑,为什么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大盛还能把匈奴打得节节败退”

    冯渊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委婉道:“或许是因为老天有眼,不忍见大盛国土被匈奴侵犯”

    可是这番话连冯渊都不太信,他从黎霜眼中读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这场仗,很像一出好戏。

    “而且父皇好像有了让皇兄回京的打算。”冯渊突然想到。

    “何时”

    冯渊看着黎霜,“年关。”

    那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二人在沧州待了几日,将事情都处理妥帖,立马返程回了长安。

    黎霜很早就将自己的信寄去了定远,不过是些祝他生辰吉乐的话,顺便问了问战况,只是现在都还没有回信,黎霜怀疑裴晏根本就没有收到。

    更令黎霜感到奇怪的是,今年的长安还未下雪,空气变得寒冷异常,连她院中的梨花都没有要开放的迹象。

    “真是怪哉。”

    去岁这个时候,长安早就变成了白茫茫的天地,雪都能积厚厚一层了。

    影儿也感叹道:“世事无常,连上天都有了脾气,见大盛还有百姓身处战乱之中,竟是连雪都忘记下了。”

    “还真是,”黎霜看着梨花树上那些花苞,不由得叹了口气,“今年的雪怎么迟了这么久”

    她正出神,凌逸就从院外跑了进来。

    “小姐,皇后娘娘……殁了!”

    黎霜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今晨,凤仪宫的宫女看到皇后娘娘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走近一看才发现没了气息,还……”

    “还什么”影儿也着急起来。

    凌逸似有些难以启齿,轻声道:“还用利器剖开了自己的肚子,用血在地上写了‘吾儿’二字!”

    ……

    黎霜有些唏嘘,“陆家是何反应”

    “家主说陆家人根本无人入宫,陛下也只是让人厚葬了皇后娘娘。对外只称娘娘染了重病,不治而亡。”

    妃嫔自戕乃是大罪,凌逸的消息应该也是从黎伯约那里得来的。

    可是陆淑玹突然的梦魇和陆家的反应都太奇怪了些,倒像是陆家早有预料。

    难道陆淑玹并非梦魇,而是……

    而是陆家有意安排,将陆淑玹当成了一颗棋子,让她成为计划中的一环。

    原来身为一国皇后,也逃不过被人控制,身不由己的命运。

    黎霜摇了摇头,不愿再深思,但明白陆淑玹的死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使什么事情提前发生。

    “真冷啊。”黎霜叹道。

    大盛四十五年,皇后陆氏薨。

    第96章 陛下……驾崩了

    陆淑玹的丧仪很是隆重, 满城缟素,全城默然,一位国母的离世也给长安上空带来了阴云。

    皇帝闭着眼睛坐在龙椅上, 看不清他的情绪,只闻他的阵阵叹息。

    “父皇, 母后灵柩已入皇陵,人手也多加了一些。”冯渊道。

    皇帝慢慢抬眼,“朕还记得,上一次见她还是两个月前。”

    身为一个帝王, 皇帝自然很会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饶是他现在这般,浑身也带着淡漠的威压, 没有人知道陆淑玹的薨逝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父皇日理万机, 顾不上后宫也是有的。”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 叹道:“朕以为她身为一个皇后,已经给陆家带去了很多东西, 只是朕没想到, 陆家竟能狠心至此。”

    他如同在话家常一般, 却让冯渊惊起一身冷汗。

    “她身体一向好得很,突然神志不清, 又突然自尽,没有陆家的手笔, 朕不信。”

    冯渊没想到皇帝连这样的事都要和自己说,稳住心神,道:“陆太傅年岁已高,陆家已无年轻女眷, 唯有一子,不过六岁。若陆家有心如此做, 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闻言,皇帝轻哼了一声,笑容莫测,摸着龙椅旁的龙头,冰凉的触感让皇帝有些快意。

    “朕冷落了她,陆家就要用她的命威胁朕。如果他们要用这件事向朕给陆家讨好处,那陆家也留不得了。”

    在皇帝看来,陆家将手伸到宫里来,也只是为了毁了陆淑玹,以此让皇帝对陆家心怀愧疚,再给陆家小儿一个爵位之类的。

    他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在皇帝的印象里,陆太傅是一位极爱子女的父亲,现在居然做到了这份上,看来陆淑玹对陆家而言也不过如此。

    冯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件事发表评价,但是看到皇帝的表情,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陆家出过三位皇后,如今本家和旁支都无适龄的女子能再入宫。但若是要给陆家的小儿子铺路,是不是太过了些”

    “他们是怕不够吧,”皇帝冷道:“今日能盯上后宫,明日就敢盯上朕的龙椅!看来是朕平日对陆家太好,让他们忘了本。朕倒要看看他们会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

    只是目前陆家那边还没有什么表示,旁人看来都是一场意外,可皇帝却知道其中内情。

    冯渊吓了一跳,面上却很是镇定,神色愈发恭敬起来,“父皇圣明。”

    皇帝闭了闭眼,眼中的凛然寒气也消失不见,看着冯渊道:“你母妃最近如何她不让朕去她的寝宫,可有发生什么事”

    “母妃很好,”冯渊颔首,“她平日里侍弄花草也算得趣,近日养了一只猫,倒也不寂寞。”

    皇帝面色柔和了下来,笑道:“她倒是会给自己找乐子。既然平安无事,那朕也放心了。”

    他缓了一会儿,似是还想要再说什么,不过终是无话,对冯渊道:“定远那头还需要你盯着。朕也乏了,如果无事,你就先下去吧。”

    “是。”

    吴府。

    今天距陆淑玹离世已经过去了半月,民间已经可以正常嫁娶,吴府也添上了点红色。

    “姐姐,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吴朝暮将方帕递给吴映锦,却不敢看她。

    “多谢了,”方帕被吴映锦接过,“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闻言,吴朝暮睫毛抖了抖,抬眼看着铜镜前的女子。

    红衣金饰,凤冠霞帔,金灿灿的凤冠耀眼夺目,却不由得让吴朝暮红了眼眶。

    “真漂亮,姐姐。”

    她吸了吸鼻子,手被吴映锦拉过,见她的眼中满是不舍,鼻头一酸,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我不该哭的,”吴朝暮抬手抹去眼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太子殿下送来了一箱银子,够你余生花用。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是受欺负了,一定要和爹娘说,也要来寻我。”

    吴映锦摸了摸吴朝暮的脸,笑道:“方才爹娘在这里的时候你不说,如今倒有话说了。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没必要勉强去讨好他人,好吗”

    她知道吴朝暮被送去太子身边的目的,唯有心疼,却说不得更多,因为已经有人来催促,说吉时已到。

    吴映锦抿了抿嘴,长呼出一口气,对吴朝暮道:“我走了。”

    她拿起团扇放至面前,起身走到了门边。

    “姐姐,”吴朝暮喊她,“好自珍重。”

    吴映锦只是笑了笑,也没转身,抬脚继续走,冬日暖阳照在她的红衣上,吴朝暮觉得竟比太阳还要夺目。

    门口花轿帘子开了又闭,新妇也不见了踪影,花轿离去后,府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却让吴朝暮感受不到一点喜悦。

    满地红钱被孩童争相拾捡,吴府大门也被下人关上。

    被隔绝的又何止是吴府与长街吴朝暮笑容苦涩,看着方才吴映锦坐过的地方,似乎还能看到她坐在这里为自己上妆的模样。

    ——

    “母后薨了”

    冯御震怒,拍案而起,冷道:“母后身子一向康健,为何会突然薨逝难不成是阴损小人在捣鬼”

    “非也,”下属道:“陆家那边的人说,大行皇后之丧只是意外,但殿下如果不去为娘娘送终,怕是会遗憾。”

    “送终”冯御觉得好笑,“母后离世半月有余,我竟然才知道消息,不知道是谁有意为之。母后既然已经下葬,我还如何送终”

    下属阴恻恻道:“陆太傅说大行皇后生前最疼爱殿下,如今骤然离世,说什么也得回京一趟啊。”

    冯御突然从这番话中品出了什么,眸中闪过震惊之色,“可是我又如何能回去”

    “陛下身边出现了奸邪,意欲谋害陛下,殿下自然是要——清君侧了。”属下扬起一抹笑。

    冯御冷笑一声,“父皇不是好端端的,哪里有人谋……你是说,那边准备动手了”

    他就算再愚笨,也该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陆家要催他回京,不就是让自己快些起事,給自己找个好理由吗

    冯御没想到陆家比自己害沉不住气,但既然他们都这样做了,冯御就没有不往火力添柴的道理。

    “那好,”他有些激动,问道:“裴晏那边怎么样了他聪明得很,自己的军队和我们的分开来,还得到了沧州运来的粮草,哪里有人次次这样好运”

    属下道:“裴晏如今还在率军酣战,匈奴并没有对他和他的人手下留情。”

    “那是当然了,”冯御冷道:“告诉匈奴王,这场戏该结束了,我先前答应他的一分也不会少。至于裴晏……让匈奴王在收场之前,好好‘招待招待’他。”

    冯御又让属下把幕僚叫来,商议回京事宜。

    “是。”

    属下退了出去,结果很快跑进帐子,神色惊恐,“死了!”

    “死了”冯御大惊,出帐一看,间幕僚浑身是血躺在一处草堆旁,看上去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

    冯御动了怒,咬牙切齿道:“裴晏……”

    待他坐上那至高之位,裴晏定会成为他第一个祭品。

    ——

    “大盛军师大捷,陛下有令,不日回京!”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喜色,先前陆淑玹离世的悲痛被大盛胜利的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黎霜自然也喜上眉梢,“打了两个多月,总算是结束了。”

    影儿笑道:“是啊,整日提心吊胆,总归是有好消息了。”

    “这下大盛外患就解决了,心事已了,我也不用再担心受怕了。”黎霜道。

    影儿调侃她,“小姐的心事怕不止这一桩事吧”

    “你……”黎霜无奈地看她一眼,但也没有反驳,“整日想什么呢。”

    “我说的不对吗,小姐大盛军队凯旋,小姐不就可以见到裴晏……哦不,现在该叫他裴军师了吧”

    黎霜佯怒,轻拍了影儿一下,道:“就你嘴贫。”

    二人正在屋里交谈着,门外的凌逸将她们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迈步入内,“我也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对于大盛百姓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加让人高兴的了。”

    “正是,”黎霜笑道:“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了,你们也该准备着了。”

    凌逸道:“自然,府里已经有人负责了。”

    他说完,目光闪了闪,问道:“小姐这些日子睡得可好”

    黎霜不明所以,“很好,怎么了”

    “我先前送了小姐一个香囊,有安神助眠之效,既然小姐觉得有用,那我也……”

    凌逸话还没有说完,看到黎霜疑惑不解的表情,愣了一瞬,“小姐难道没有看到吗?我将香囊放在了小姐窗边。”

    “我怎么不知道你放过香囊”影儿疑惑地看着凌逸。

    他这样一提,黎霜突然就记起来了那晚裴晏从窗边拿走的香囊,没想到居然是凌逸送给自己的。

    但是黎霜肯定不能如实说,以免寒了凌逸的心,“想必是被哪只野猫儿叼了去,猫儿嗅觉灵敏,自然也喜欢你那香囊了。”

    “好吧,”凌逸先前的失落也缓和了一些,“那我再做一个送给小姐,不碍事的。”

    “好。”

    ——

    “小姐,太子殿下让你入宫一趟,越快越好,家主现在已经往宫里赶了。”

    影儿面色焦急,踏入屋内的时候还在喘气。

    “这么急”黎霜起身往外走,问道:“可有说发生了什么事,要父亲也进宫”

    “并未,”影儿边走边给黎霜递上腰牌,道:“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来传的信,那时家主已经走了,想必是后面才派的人来。”

    黎霜走到了前院,嘱咐道:“那你先去找母亲,看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若问起我和父亲,就说会尽快回家。”

    “是,小姐。”

    红墙绿瓦,宫内弥漫着死气,每一个地方黎霜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以至于让黎霜感到压抑。

    她走得越来越快,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黎霜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金銮殿外站着冯渊和黎伯约,见黎霜来了,都往黎霜这边走。

    “殿下,发生了何事”黎霜匆忙行了一礼,朝冯渊问道。

    冯渊皱着眉,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低声道:“父皇遇刺,如今昏迷不醒。我已经找了靠谱的太医在殿内想办法。”

    皇帝遇刺!

    此事事关重大,黎霜很是震惊,“那殿下现在想如何做”

    “我只信得过你与丞相,所以将此事告知了你们,对外就说父皇抱恙,朝会和国事由我代理,”冯渊沉声道:“你和丞相在朝中颇有威望,不少人站在你们这边,所以我还要靠你们稳住朝臣,为父皇康复争取时间。”

    黎伯约叹了口气,“可有抓住刺客宫内禁地,刺客是如何近陛下身的”

    “目前还没有,”冯渊摇着头,“不过此人肯定是皇宫里的人,我已经下令不准任何宫人离宫,准备一一排查。”

    他们现在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皇帝突然驾崩,又没有合理的解释,就算身为太子的冯渊即位,也会遭到不少闲言碎语。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胆大包天的刺客,还要将此事瞒住,不能泄露半分。

    正当屋外三人商议之时,太医提着药箱从殿内出来,面色很是苍白。

    “如何”冯渊问道。

    太医抖着身子,看了面前三人一眼,突然跪了下来,颤声道:“那把刀直插陛下心口,而且淬了剧毒,臣束手无策啊。”

    束手无策冯渊抖着唇,“你是说……”

    “陛下……驾崩了。”

    太医的声音低而沉重,带着哭腔和恐惧,身子也止不住发抖。

    冯渊稳住心神,“你先起来。若你还在乎你的家人,那此事便不能泄露半分。”

    “自然,自然。”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很快离开了这里。

    黎霜还没缓过神来,喃喃道:“怎么这么突然……”

    “殿下心情悲痛,臣亦是如此,但现在殿下必须打起精神,大盛现在就靠殿下了。”黎伯约沉声道。

    冯渊喉咙哽了哽,“我知道。父皇后事就交与我了,剩下的事情就靠丞相和黎小姐了。”

    “是。”黎伯约说完,带着还发蒙着的黎霜离开。

    “世事无常,没有人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黎伯约对黎霜道:“现在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除了帮助太子殿下,还得注意朝臣动向,特别是陛下驾崩一事,绝不能透露半个字。”

    黎霜低着头,思绪万千,“我知道了,父亲。”

    金銮殿内殿,龙榻上的皇帝面色平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冯渊跪在榻前,第一次有胆量伸出手去,握住了衾被上那只没有血色的手。

    冰凉,没有血液流动的痕迹,这份寒凉透过交握的手冻住了冯渊的心脏。

    他好像哭不出来了,看着皇帝的脸和他身上新换的白衣,悲凉和哀痛已经让他变得麻木而僵硬,就这么直直跪着,像一尊雕像。

    冯渊甚至没有勇气去查看皇帝身上的伤口,望着那张毫无血色但难掩威压的脸,就不由得想起他之前与皇帝的种种。

    皇帝总是不苟言笑的,偶尔有些笑容也是转瞬即逝,没有人能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现在他直愣愣躺在龙榻上,冯渊第一次这么近观察皇帝的脸。

    黄褐色的皮肤,纹路向下延展,皱纹也堆积在他的眼角,鬓发已经花白,整张脸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放松。

    好像睡得很熟。

    皇帝的手并不粗糙,只是手指上有一层很明显的薄茧,显然是长久用笔所致。

    ——“儿臣长大了,也要和父皇一样厉害,骑马射箭,儿臣都要学会!”

    ——“好,等渊儿长大了,父皇再教你一些别的东西,好不好”

    ——“好!”

    记忆中的脸和身前人渐渐重合,冯渊挤出一点笑来,因为皇帝曾让他不要总是板着脸,要让人觉得亲和。

    可是皇帝自己也是不爱笑的。

    冯渊吸了吸鼻子,用额头去抵皇帝的手,闭上眼睛,任由满室死寂包裹住他。

    到底是什么人,能有包天之胆趁无人的时候闯进皇帝寝宫行刺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制造恐慌,还是意欲谋反

    冯渊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皇帝最后一眼,起身离开。

    他让身边的人将皇帝装入冰棺,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龙寝,希望这样能拖延一些时间。

    宫内所有的宫女太监,甚至靠近过皇帝的太医都被看管了起来,就等着冯渊示下。

    可是冯渊一一审问后,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大多数人今日都没去过金銮殿。

    他有些头疼,将剩下没审问过的人都让人看押了起来,准备去找找其他线索。

    刺客是半夜行刺,专门挑了寝宫人最少的时候下手,想必对皇宫守卫地轮值时间以及龙寝布局十分熟悉。

    而到现在刺客都没有露出马脚,只能说他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他正漫无目的地在宫内走着,突闻冯玲宫内传来一阵异声。

    “公主,臣昨夜一直待在屋里,什么也没做啊!”

    张奉之跪在冯玲身前,面色惊恐。

    “可本宫的人都见你出殿门往外走了,”冯玲坐在院内,微微前倾了身,道:“而且本宫只是问你去哪了,可没问你什么时候啊。”

    她冷哼一声,从身边的侍女手上接过一根长鞭,朝张奉之面前一甩,长鞭砸地的声音让张奉之抖了一下。

    “你三番五次不听本宫的话,屡次往外跑,当本宫这里是养狗的不成”她厉声道:“本宫的让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你真把自己当大佛了”

    冯玲实在看不惯张奉之低眉顺眼的样子,抬手往他脸上抽了一鞭,张奉之顿时往一旁倒去,脸上也出现了血痕。

    “公主……”张奉之忍着剧痛爬起,跪倒在冯玲身前,颤声道:“公主,我只是耐不住深宫寂寞,才想着去到处找些乐子,并没有歹心啊公主殿下!”

    冯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身旁的侍女很有眼力见,问张奉之:“那你又何故频繁外出公主的面首们出入寝宫都是要公主殿下授意,偏偏你屡教不改,不愿服侍公主不说,还屡次三番违背公主的意思,此乃大罪!”

    张奉之正要再为自己辩解,冯渊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福盈,这是怎么了”冯渊走到张奉之身旁。

    冯玲也不起身,冷道:“这东西实在让人窝火,跟个猴子似的到处跑,昨夜甚至未归寝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闻言,冯渊心下一动,看着脚边跪着的张奉之,敛了眸中情绪,“既然皇妹不喜,那不如将他交给我,我来替皇妹调教调教。”

    “也行,”冯玲扔了手中长鞭,懒懒地拍了拍手,“皇兄想要就要去吧,不必再送回来了,我这儿也不缺侍奉的人。”

    张奉之抖如筛糠,很快就被冯渊的人带走,见前面大步流星的冯渊浑身散发着寒意,脚下一软,生生被人拖着跟上。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被带进暴室,张奉之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暴室很快被人关上,冯渊坐在被捆着的张奉之面前,语气很是冷硬,“张公子,猜猜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

    长安愈发冷了,虽然雪还未落,但腊月的气候还是冷得让人恨不得多添几件衣物。

    黎霜坐在屋里,正为皇帝驾崩之事烦心,黎伯约已经在走动朝臣,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要找到了刺杀皇帝的人,那就能昭告天下,冯渊便能顺理成章即位,冯御就再无翻身的可能。

    但……真有那么简单吗

    黎霜正想着,桌案白纸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晏”字。

    她看着自己无意识写的字,还未反应过来,影儿就进了屋,面有喜色。

    “小姐,大盛军队马上就要到长安城门了!”

    第97章 我于她,唯爱一字

    “果真?”

    黎霜虽是发问, 身体却已经往外走,面上笑容压都压不住。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期待和愉悦由心底蔓延全身, 而后彰显在她愈发快的步伐上。

    长安百姓有些已经知道消息的,已经开始往街道上张望, 准备对凯旋的将军夹道相迎。

    而黎霜也由快走变为了小跑,寒风吹起她的额发,游走于她的每一根发丝,衣袍猎猎, 就像是黎霜心情的具象化。

    再冷的风也挡不住黎霜的步伐,她越跑越快, 已经许久未曾这样酣畅淋漓地奔跑了, 树叶沙沙沙声混合着黎霜的脚步声, 由脚底生出的风钻进了黎霜的衣袖中,似在催促着她跑得再快些。

    快了, 黎霜望着不远处的长安城门, 高耸巍峨的城墙上飘扬着大盛军旗, 敞开的城门外似乎已经能看到凯旋的大军。

    终于,当黎霜跑出了城门, 得到喘息的时机时,她撩开挡在眼前的额发, 胸膛还在不住地起伏着。

    “小姐,小姐!”

    影儿从后面跟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见黎霜停在那处, 暗自松了口气。

    她粗喘着气,道:“小姐, 我差点就追不上你了。”

    “你小心些,”黎霜笑着看她,“当心脚下。”

    “小姐还打趣我呢,脚下跟生了阵风似的,我从来没有见小姐跑得这么快过。”影儿道。

    黎霜扬唇,低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裙,“衣裳和头发可有被风吹乱?”

    “放心吧小姐,你还是那样漂亮,”影儿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亮,道:“小姐何时关心过这些怕不是因为马上要见到裴军师,所以格外在意吧?”

    黎霜无语凝噎,只是默默笑着。

    连她也解释不清自己压抑不住的喜悦是从何而来,她和裴晏也不过分别两月而已,为什么自己会对他的归来显得这么兴奋?

    其实黎霜不是不知道答案,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样的情绪,但由衷的期盼喜悦是藏不住的,黎霜也不想再藏。

    待那故人归,再说其他吧。

    黎霜正这么想着,不远处就隐隐出现了一大群乌压压的身影。

    “来了!”影儿道。

    一层薄薄的雾中,铁衣兵甲的将士们骑着战马,手持大盛战旗而来,马蹄声清晰整齐,犹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随着来人愈发清晰,黎霜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为首的是冯御,不见裴晏。

    大军停在了长安城外,冯御翻身下马,不紧不慢走到了黎霜身前,意味深长道:“这不是大理寺卿么,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这里,莫不是得了消息,特地来迎接我的?”

    黎霜扯了扯嘴角,讥讽的话还未说出口,冯御又冷笑道:“我知道你在等谁,裴晏?”

    见黎霜并不说话,脸上的笑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消失殆尽,冯御也没了兴致,“他的军队在后头,黎大人肯定不缺这点时间等待吧?”

    他笑容莫测,黎霜却感到有些不对劲,皱了眉头,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呵,”冯御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意味,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黎大人马上就会知道了。”

    他朝身后大军大声道:“退往五里外驻扎,听我号令!”

    “是!”整齐划一的吼声震耳欲聋,穿过城门,也能穿过远处的皇宫。

    冯御满意地看着军队有序散去,转头对黎霜道:“我没有闲心看黎大人的好戏,现在不得不失陪,回京看看情况了,几月未归,我甚是想念长安呐。”

    他笑得快意,没看到黎霜僵硬的表情,牵着战马,带着几位副将往城里走去。

    没过多久,城内就传来了百姓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小姐……”影儿看黎霜的表情很不对劲,安慰道:“说不定大皇子殿下只是开玩笑,具体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呢。”

    “对,”黎霜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谁,又重复了一句,“对,我还没见到他人呢,瞎担心什么。”

    她虽是这么说着,内心愈发不安起来,直到不远处又出现一批人马,黎霜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这不是来了吗,黎霜的脸上又浮起笑容,迈步朝前走去,见那批人马越来越近,心也不由得重新恢复雀跃的跳动。

    来的人不多,寥寥几人,想必裴晏的军队也已经先行驻扎下来待命了,只有为首的将领要入城。

    人影变得清晰,马蹄声传入黎霜耳中,连风声都弱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见裴晏?

    黎霜看着走近的人马,才发现最前面的那一匹马上连马鞍也无,唯有几条伶仃白布随着风轻轻摇晃。

    本该坐在上面的少年郎,去哪里了?

    她有些不解,表情也不知道做了,望着下马而来的副将,没有言语,只用眼神就能表达出她的疑问。

    副将面有悲戚,手中捧着一个木盒,声音颤抖,“黎大人,裴军师……”

    “他去哪了?”黎霜故作轻松,笑容很是勉强,可是话中的颤音出卖了她此刻的慌乱和不安,“他难道又跑去哪里躲懒了,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闻言,副将鼻头一酸,猛地别过头去,语调哀婉,痛声道:“裴军师引匈奴百来号人至万丈悬崖边,退无可退,被逼得……被逼得纵身跳崖,生死未卜!”

    黎霜大惊,忙接过副将手中的木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躺着黎霜再熟悉不过的双刀和匕首。

    “这是我们在悬崖边找到的东西,有人认出了是裴军师的,所以末将将其带回。所有人皆知黎大人与裴军师有旧,所以……所以此物就留给黎大人做个念想吧。”

    副将声音哽咽,眼眶泛红,显然是已经哭过几轮,此刻也没有了泪,只有嘴唇颤抖着,彰显着主人的痛苦。

    “念想?”黎霜顿了顿,“难道就没有人去寻过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仅凭他的武器就断定他身死,岂不荒谬?”

    她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木盒就要再前进,“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我要亲自去找他!”

    “黎大人!”副将和影儿一起拉着了黎霜,“大人,那悬崖下乃百亩树林,根本无路可寻,从未有人敢踏足那悬崖,大人千万不要冲动啊!”

    影儿也有些不忍,道:“是啊小姐,长安还需要你,小姐不能走啊。”

    “我不信,我不信……”黎霜没再动作,抱着木盒,眼神有些空洞,“他说他会平安回来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这时起了风,隐约有些呼啸之感,扑得人面颊生疼,可黎霜恍若未觉,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枯树上还顽强地立着几片叶子,没有一点新绿,灰黄的几片凄惨地摇曳着,像是马上就会被风吹落。

    副将沉痛道:“要不是裴军师以身入局引走了匈奴最强的一支兵力,我们根本就打不赢这场仗。裴军师不仅运筹帷幄,还亲自作战,是大盛的功臣……”

    “也就是说,他在跳崖之前,没有和你们说些什么”黎霜又问。

    副将点点头,“裴军师只说自己要亲自引走匈奴,其余什么也没说。”

    连一句话都不给自己留吗

    ——“有什么话,大小姐等我回来再说吧!”

    那时的风好像和现在的一般无二,可是黎霜怎么觉得格外冷些呢?

    黎霜缓缓蹲下身子,喃喃道:“骗子。”

    而那匹挂着白布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黎霜的情绪,轻轻走到了黎霜身边,低头在她的身侧蹭了蹭,似乎在安慰黎霜。

    苍茫大地上显出了荒芜之感,人也成了一点,城门已经变成了半开的模样,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灰蒙蒙的天没有云,就像一块巨大的,又脏兮兮的布料,铺天盖地要笼罩下来,将长安城包裹在其中。

    而无尽的天空下,有三人一马,像是再渺小不过的蜉蝣。

    而那几片枯叶终是承受不住风的摧残,颤颤巍巍从枝头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飘到泥地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裴晏“身死”的消息并没有很多人知道,加上黎霜刻意隐瞒的原因,除了和她相熟的人以及皇室中人,没有人知道裴军师去了哪里。

    与其说隐瞒,其实黎霜更多的是不相信。

    那样骄傲恣意的少年郎,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所以黎霜不信,她只觉得裴晏另有计划,所以才暂时不归。

    他考虑得实在太过周全,连信也没有给黎霜寄一封,端的是神秘莫测。

    跳万丈深薮,下面又是树林,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黎霜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那可是裴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失算的人。

    他一定没事的,黎霜这么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没事。

    可是眼眶为什么这样热,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黎霜擦拭匕首的手上,让黎霜回过神来。

    这把匕首,是裴晏不小心掉落的吗

    ——“这把刀和大人手上的是用同一块铁打出来的,我叫它们‘龙凤匕’。”

    黎霜的匕首已经放在了桌上,如今双匕重逢,可持匕之人,却只有一位了。

    黎霜还是在慢慢擦拭着,直到匕首发出了一点寒光,刀身上都能看清黎霜的脸,她才暂时放下了匕首,抬头远望。

    说是远望,其实黎霜能看的就是窗前那棵梨花树而已。

    长安不下雪,连梨花都生了气不想盛开,似是和谁吵了一架,气鼓鼓地将花苞合紧,连一丁点开放的兆头都没有。

    这棵梨花树被保护得很好,树干粗壮,比许多树都要长得好。

    黎霜遗憾地看着枝头花苞,又将视线转回了桌上。

    鬼使神差地,黎霜打开了桌下柜子,里面的东西赫然出现在了黎霜眼中。

    那几张纸是如此显眼,静静躺在里面,似乎等着人去读。

    黎霜默默看完了三页纸,看到最后那句“大小姐别太想我,我很快就回来”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唇终于不再不受控制地颤抖,黎霜拿开手,见上面尽是湿漉漉的眼泪,欲拿腰间锦帕来擦。

    手才触碰到锦帕,黎霜就看到了腰间另外的小物件。

    骨哨和荷包。

    每一样都是裴晏自己做的,总是不经意地送给黎霜,就好像是不值钱的小物件。

    可是黎霜却将它们戴在了身上,珍而重之,就像对待双刀和匕首一样。

    它们好像有了生命,黎霜只看一眼,就能想到裴晏将它们送给自己的情形。

    黎霜甚至还能想象到裴晏是如何耗费时间来做这些的,他的目的那么明显,黎霜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之前黎霜将自己戴了近二十年的玉佩给了裴晏,本就有用自己的命数保他平安之意。

    虽然不知道是否奏效,但黎霜相信若上天有灵,定会将自己的运气也分给裴晏一半。

    当时裴晏还问黎霜,知不知道什么叫睹物思人。

    黎霜看着腰间这些小物件,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睹何物,思何人,或者是谁在睹物,谁欲思人。

    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嘴角的笑意显得讽刺,而后摘下了腰间的骨哨,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只要我听到,就知道是大小姐。不论多远我都会来。”

    骨哨的声音不算大,有些尖利短促。

    黎霜之前只吹过一次,当时她没看到裴晏,还以为裴晏不会来。

    结果没过多久裴晏就出现在自己身后,神色张扬,语气轻快,经常是以“大小姐”开头的话语似乎又响在黎霜耳边。

    这次自己又吹响了骨哨,等了半刻钟,却是没看到那明艳的少年郎。

    黎霜竟然没觉得遗憾,缓缓抚摸着骨哨,就像是在透过它看着谁。

    她之所以这样珍视,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是裴晏亲手所制。

    裴晏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时间都化成了这些东西,而后又交给了黎霜,就像赋予了它们生命。

    他的东西,黎霜都有好好保管,那为什么裴晏迟迟不归,又杳无音信呢

    黎霜将骨哨攥紧,就像握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把自己一部分思绪也拢在了手掌中。

    她看着窗外,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谁说话。

    “梨花未开,是不是也是想等你归来”

    黎霜甚至有些恨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对裴晏频繁说他死了怎么办之类的话,感觉自己像是下了诅咒。

    就算黎霜不信神佛,不信鬼魅,可也不能完全让自己不去想自己的话是否对裴晏造成了影响。

    如果* 是,那黎霜多祈祷裴晏平安,是不是也能应验如果不是,裴晏生还的可能性是不是就能更大一点

    可是说来说去,黎霜还是怪上了自己。

    是她没能阻止裴晏离开,是她还对裴晏放着狠话,连城墙下的未尽之言,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说与裴晏听。

    是自己让裴晏不能完成任务,是自己让他到现在还留在这个世界,是自己让他上了战场,现在导致裴晏未归的罪魁祸首,也是她自己。

    黎霜以手掩面,发出长而沉重的叹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如果不是她执意如此,如果不是她存了不该有的私心,裴晏早就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进行下一个任务了。

    是她,害得一个无辜之人颠沛流离,辗转北上,如今还生死未卜。

    她在桌前坐了很久,久到太阳从黎府上方慢慢挪到了西边,直到黎府各院都点了油灯,黎霜才缓过神来。

    黎霜摇着头,一闭上眼,耳边就能响起裴晏那一句句的“大小姐”,后面跟着的往往都是些不着调的话。

    以前自己嫌弃裴晏轻浮,现在自己想听都听不到了。

    那棵树,是裴晏待过的。那道墙,也是裴晏翻过的。甚至那间屋子,也是裴晏住了快一年的。

    他在黎霜的院子留下了这么多痕迹,黎霜这才发现。

    黎霜看着这一件件和裴晏有关的活物或死物,表情也变得逐渐麻木起来。

    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自暴自弃,所有的事都得等朝局稳定了再说。

    黎霜想到了冯御对她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看好戏的表情,察觉到了裴晏的失踪肯定和冯御有脱不了的干系。

    而且他此番回京,肯定会发现皇帝驾崩的事情,届时必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黎霜站在院中,看着黑沉沉的天,裹紧了身上衣物,声音还有些哭过后的暗哑。

    “要变天了。”

    影儿和凌逸一直在暗处观察着黎霜,害怕她会有什么需要而他们不在。

    不过现在看来,黎霜虽然痛苦万分,却没有就此颓废,反而像愈发坚定了某种信念,透着影儿不解地看着凌逸。坚强勇敢的力量。

    “裴晏真的死了吗”凌逸轻声问道。

    他其实应该高兴才是,因为裴晏若是回不来,那再也没有人可以分走黎霜的注意和情感,再也没有男子能比自己还能在黎霜心中占据不容小觑的分量。

    可是他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你觉得呢”影儿反问他。

    凌逸突然有些惆怅,但带了点肯定的意味,“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影儿不解地看着凌逸。

    凌逸呼出一口气,道:“我赌裴晏没有死。”

    他那样骄傲不可一世的人,又怎会甘心就此销声匿迹呢

    影儿顿了顿,随后挤出一点笑来,没有接话。

    她了解裴晏,看上去毫不正经,感觉是干一行毁一行的人,却是最靠谱的类型。总能吊儿郎当地让所有事情都处于自己掌控之下,这此肯定也不会例外。

    而且这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少年,要死也定当是轰轰烈烈的,而不是只闻噩耗,不见其人。

    “你说得对,但这个赌约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没死。”

    可是他会回来吗影儿不知道,她看着黎霜望天的模样,便知道其实黎霜也不知晓裴晏如今的情况。

    ——

    “现在我那便宜皇兄都从定远回来了,为什么未见裴晏”冯玲坐于上首,看着一旁有些郁闷的黎霜,不禁发问。

    黎霜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或许还有要事没有处理。”

    “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本宫,”冯玲挑眉,“他死了,是不是”

    闻言,黎霜语气很是坚定,“他并没有死。”

    “那他人呢”冯玲笑了一声,“若他未死,又为什么不回来这长安城难不成还容不下他一个裴晏了仗既胜,敌既退,他不归,哪来隐情二字可言”

    其实冯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有些意外,再是唏嘘,不过对她而言,更多的是当故事一听便罢。

    但是她很想知道黎霜会如何反应。

    见黎霜并不说话,冯玲又道:“他心悦你,你却迟迟不肯回应他的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是为什么”

    冯玲有些逼问的味道,“是你们二人并不门当户对,还是说你不喜欢他”

    “看来都不是,”冯玲观察着黎霜的表情,道:“看来你是玲珑心思,本宫害猜不透了。你们既然两情相悦,却没有个结果,问题不过是出在你这里而已。”

    黎霜颔首,“公主,情之一字并非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不是吗”

    “是啊,”冯玲微眯了眼,“你们的确有情,可是裴晏已经死了,他的这份情,你又要如何回应”

    黎霜抿了抿唇,“公主,他并没有死。”

    “随你吧,”冯玲揉了揉眉心,“世间遗憾千万种,你们或许就占其一。”

    话毕,冯玲突然想起什么,对黎霜道:“你将裴晏送到本宫这里来时,本宫问过他是否恨你,你要不要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不过冯玲没有要听黎霜答案的意思,自顾自说了下去。

    少年不容置疑的声音犹在耳边,也少了往日调笑的意味。

    “我并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强加于她,她想做,我便答应。别说将我送走,就算她捅我一刀,我也只会夸她有狠劲。我于她,唯爱一字。”

    第98章 清君侧

    “我于她, 唯爱一字。”

    许是这番话直白坦荡得过分了,黎霜都不能想象出裴晏说出来的表情。

    关于风月,黎霜一窍不通, 但她清楚这番话的分量。

    黎霜曾经一直以为裴晏会对自己将他突然送走,还是以不太体面的方式这件事耿耿于怀, 尽管他后来的种种表现并没有介意的迹象,黎霜也只是以为他隐藏得很好而已。

    他善于隐藏情绪,也善于表露心迹,爱恨情仇于他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要紧的事情。

    而先前对于黎霜的种种, 也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这个作为所谓的“攻略对象”喜欢上他,从而让自己顺利完成任务, 脱离这个世界的把戏而已。

    就算是表演, 就算是任务所迫, 那裴晏完全没有做到这个份上,对旁人说出黎霜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胸臆。

    唯一的可能就是, 裴晏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黎霜闭了闭眼, 虽没有什么大动作, 但足以让人感受到她此刻内心遭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不敢相信?”冯玲轻笑了一声,道:“情之一字的确让人困惑, 也帮了许多人,可是天下无解之事, 正是情字本身。好一对眷侣,却生生落了个死别的结局。”

    闻言,黎霜已经不想再反驳冯玲裴晏并没有死了,她现在俨然巨浪中颤颤巍巍行进的舟船, 任何一点风雨都足以摧毁她,内心隐秘的角落贪婪地吸吮着方才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痛, 耳边似乎还有嗡嗡声激得她有些恍然。

    “公主,臣女相信,”黎霜的声音哑得有些不正常,但能听出其中一点倔强的劲,道:“三言两语不代表什么,但臣女了解裴晏,他既然说得出口,臣女就敢相信。臣女还得谢谢公主殿下说与臣女听,反正并非什么临别遗言,臣女只当这是他送臣女的一份贺礼。”

    冯玲有些诧异,但随即想到了什么,淡淡扫了黎霜一眼,“也罢,本宫就当做一回好人。这次回京的将士们可都论宫行赏了,你不打算找二皇兄给裴晏追封?本宫知他孑然一身活与世上,能为他争取的,可就只有你了。”

    “他既未归,又未见尸首,又何谈追封?黎霜看着冯玲,道:“他想要的东西臣女很清楚,不是加官进爵,不是金银珠宝,更不是功名利禄。”

    冯玲挑眉,轻哼一声,“要不说你们两情相悦,倒让本宫显得没眼色。也罢,你说他只是未归,那他就是未归吧。”

    二人该说的也都说了,尽管某些事情并没有达成一致,但黎霜只想先行告退,大理寺那头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

    “你既要出宫,那就替本宫给张作那厮带句话,说他的儿子实在让本宫心烦,无论二皇兄此番是否管教得好,就让他的儿子滚回张家,莫来碍本宫的眼。”冯玲说道,想起张奉之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好心情也霎时没了。

    黎霜愣了愣,问道:“可是张奉之做了什么,才让太子殿下也参与了进来?”

    “做什么?”冯玲动了动脖子,毫不在意,“这一个多月尽在宫里乱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前日晚上更是不见人影,本宫正欲管教之时,二皇兄恰好来了,知道此事后就把张奉之带走了。”

    张奉之前日晚上不见人影?皇帝正是昨日半夜遇刺,难道冯渊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才亲自将张奉之带走的?

    “臣女知晓了,会替公主殿下如实传达。”

    黎霜大步出了冯玲的寝宫,没过多久就遇上了冯渊。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面有焦急之色,问冯渊道:“听闻张奉之被殿下看押,难道……”

    见黎霜得了消息,冯渊微不可察地扫了眼四周,沉声道:“此地不便言语,我们移步别殿。”

    皇宫中一处门窗紧闭的殿内,冯渊一脸严肃,对黎霜道:“我只排查了近日行踪诡异的下人,却忘记了还有福盈身边的人。张奉之虽以面首之名入宫,但种种言行都奇怪非常,所以我才留了心将他带去暴室审问。”

    ——

    “张公子,猜猜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冯渊声如鬼魅,在幽闭的室内显得更加沉闷。

    张奉之双手被反绑着,面如死灰,竟有种赴死之感,道:“太子殿下,皇宫从来没有不让人走动的规矩,因为这个对草民用刑,不太合适吧”

    “你怎知我是因为这事才寻你”冯渊微眯了眼,“我记得张家家道殷实,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张家子孙也该是忠君爱国之辈。”

    这种诡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张奉之有些抓狂,内心嚎叫着,面上却还是没有血色,惨白着一张脸,端的是无辜至极。

    也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偏偏就被冯渊逮住,看架势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放过自己了。

    冯渊既提到张家,那张奉之就已经将冯渊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了,这是张奉之唯一的念头。

    可是张奉之还是想再挣扎一番,赌自己能逃过这一次制裁。

    “太子殿下何意”他故作不知。

    冯渊冷笑一声,张奉之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道:“大盛如今是不太平。时易世变,再至善至纯之人手染鲜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是张公子这样‘声名远扬’的人呢。”

    他句句不提威逼,可句句都是威逼,杀意凛然铺天盖地笼罩了下来,暴室里的任何一件刑具都比不上张奉之面前的人令他胆寒。

    “殿下……殿下不如明白告诉若真有要事,殿下还可以去找家父!”

    闻言,冯渊笑了一声,“看来张公子是想让我在动你之前考虑考虑张家可是张家于握不过汪洋中的一瓢水而已,可有可无,没有张公子想得那样厉害,我说得可明白”

    张奉之还是发着抖,额发散乱着,好不狼狈,听完冯渊的话,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了,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块地。

    “看来我说的还是不够清楚,”冯渊微倾了身,蟒袍一角闯进了张奉之的视线,道:“张公子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你自己可有闻到”

    龙涎香张奉之一惊,终于明白自己鼻尖挥之不去的古怪香气从何而来。

    冯渊翘起一只腿,“龙涎香只有九五之尊寝宫可用,且久久不散,任何人在龙寝中待上小半刻,那味道就会沾上人体。”

    他之所以这么熟悉,就是因为皇帝常用的龙涎香是冯渊亲手调制的,加了特殊的香料,对这个味道,没有人比冯渊更熟悉了。

    这番话几乎是给张奉之判了死刑,他脑中闪过很多画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摊血水,还有一个心口插着利刃,流血不止的男子。

    拿鲜红愈发明显,几乎要占满张奉之的视线,激得他几欲委顿于地,只靠着铁架的链子绑住双手。

    张奉之显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又惊又惧,宛如正等着被凌迟的囚犯。

    “很不巧,我的嗅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我审问过那么多人,唯有你身上有这股味道,张公子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冯渊冷道。

    “我没去过龙寝,我没去过……”张奉之只是不断重复着。

    二人僵持之时,冯渊的人送来了一把还带着血迹的匕首。

    “殿下,这是从张公子屋内找到的。”那人如是说道。

    冯渊将匕首拿在手中看了看,不由得有些颤抖。

    原来张奉之就是拿着这把匕首,刺进父皇心脏的。

    上面凝固的斑驳血迹让冯渊觉得分外刺眼,似乎他能透过这把匕首看到父皇临死前痛苦的神情。

    父皇一定很痛吧。

    看到那把匕首,张奉之下意识躲闪着冯渊的目光,不料下一秒,冯渊就冲到他面前,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你再不从实招来,五息之后,你在哪里,这把匕首就在哪里。”

    浓烈的杀意足以让所有人缴械投降,张奉之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气音,见冯渊松了点力道,颤声道:“太子殿下,我也是被逼的!”

    张奉之眼前的昏暗蓦地消散,围上了一圈金烛的暖光,周围的刑具也都刹那间变成了金銮殿龙榻边的金柱。

    而他面前的人,也从杀意汹汹的冯渊变成了正躺在龙榻上熟睡的皇帝。

    夜宁更鸣,宫中正在换值,张奉之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趁着龙寝暂时无人溜了进去。

    每走一步,张奉之的心就紧一分,踩在地上的乌靴未发出一丝声响,他屏息凝神,离龙榻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

    四下寂静,冷戈暗鸣,张奉之手中的无名之匕已经举起,隔着衾被,正对准皇帝的心口。

    张奉之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嗅觉都失了灵,入目只有衾被的起伏和皇帝紧闭的睡颜。

    呼吸声张奉之手心在冒汗,皇帝的呼吸声对他而言无异于惊天巨雷之音。

    他的手发着抖,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另一只手缓缓拉开皇帝心口的被褥,慎之又慎,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慢。

    俾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放下了所有戒备,只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男子。

    匕首刺入皮肉的声音撕开寂静的夜,皇帝猛地睁开双眼,突如其来地刺杀让他大脑完全空白,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瞪大眼睛,嘴边流出汩汩鲜血,用尽所有力气抓住张奉之还握着匕首的手,“你……你……”

    可张奉之因为练习过千百次,匕首深深没入了皇帝的心脏,一种全身血液凝固的感觉不断冲击着皇帝的神经,让他现在动弹不得。

    张奉之甩开了皇帝的手,惶恐而惊惧,想起了冯御交代的另一件事,抖着声道:“当年宛贵妃诞下了双生子,但那位皇子流落民间,极大可能成了乞儿,如今也不知生死。”

    闻言,皇帝的瞳孔猛缩,陡然吐出几口血来,整个身子都被带动着剧烈起伏。

    他好想说话,但胸口如同堵着一块巨石,将他的喉咙也一并堵上了,现在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脑中轰鸣一片,眼前昏暗的烛光摇曳着,就像他正在流逝,但仍垂死挣扎的生命。

    皇帝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一些零碎片段,坐于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金銮殿内批阅奏折的,以及赶回宫中,却得知宛贵妃难产而亡的那一场雨。

    十岁即位的皇帝不是没有想过自己驾崩的场面,没有病痛,没有意外,只是如同溪水潺潺流动般自然消逝,带着一点点遗憾,圆满地结束这一生。

    可是现在事与愿违,他不知道自己的寝宫为什么会被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闯入,心口的匕首随着他渐渐微弱的胸膛起伏而缓慢上下摇动。

    他原来,还有一个儿子。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不甘心战胜愤怒,遗憾横断悲凉,皇帝趋于平静的脸上显出一点点释然,嘴角竟有一抹笑,如同夕阳残照一般的笑容。

    然后皇帝的意识开始涣散,眼神逐渐失焦,身下被他抓得褶皱遍布的金黄色床布也终于没了桎梏,褶皱渐渐舒展。

    本就颤颤巍巍的烛火突然灭了,窗外的冷风吹回了张奉之的神绪,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不顾一切地奔向那扇打开的窗,翻身跳了出去。

    然后他一路跑着,耳边呼啸的风也不能让他感到寒冷,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异常快,似是下一刻就会冲破他的胸口。

    张奉之终于跑到了一处无人看守的池塘。

    寒冬腊月时结了冰的池塘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冰面,随后就是巨大的水花溅出,打湿了四周泥地。

    张奉之在水中扑腾着,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和身体,似乎这样就能洗涤他身上的罪孽,洗净他内心的污秽。

    不够,还不够……皇帝临死前的眼神是那样复杂,张奉之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

    他甫一闭眼,皇帝的面容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激得张奉之洗得更加用力。

    池塘到冯玲寝宫的小路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水渍,待到天光大亮,谁也不知道这晚发生了什么。

    那条水渍就如某个东西一样消失了。

    那晚的惊心动魄到现在还让张奉之惊魂未定,他陡然摇了摇头,面前还是冯渊满含怒意的脸庞。

    暴室里有碳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炭盆上的铁钳烧得红红的,似乎只要他再挣扎一次,那铁钳就会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世上被逼的人何其多,我倒还真想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刺杀帝王你和张家是不是觉得能殊死一搏,能用这样杀头的事向谁讨好处”

    冯渊几乎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毅力才没有当场杀了张奉之。

    他险些气得抓狂,一个庶民就能杀了当今圣上,这简直就是在打皇室的脸!

    可是只凭张奉之一个人,怎么有这样的运气和能力做到呢

    那就说明宫中有的是人为张奉之善后,而这样手眼通天之人,就只有,也只能是……

    见张奉之哑口无言,冯渊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会逼问你幕后主使是谁,想必你也没胆子说出来。本来弑君一罪可诛九族,可尘埃尚未落定,你和张家还有喘息的时间。待一切结束,好好想想遗言吧。”

    他“簇”一声甩开了手中匕首,堪堪擦过张奉之的耳畔,死死钉在了暴室的墙上。

    ——

    然后冯渊满含怒气出了暴室,没走多久就遇到了黎霜。

    黎霜尚未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冯渊,“张家和张奉之莫不是失心疯了他们这样为别人办事,自己可捞不到一点好处。”

    “他们办与不办,都会是死路一条,”冯渊冷道:“张作借送面首之由将张奉之塞到了福盈身边,而张奉之就堂而皇之地打探皇宫消息。他将父皇寝宫轮值的守卫买通,还提前了解了父皇的作息。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人指点,凭张奉之那样的草包,如何能成功”

    也就是说,张家是没有退路的,他们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只是他人成事路上的牺牲品罢了。

    可是没有人有闲心怜惜张家,弑君之行天理不容。

    黎霜蹙眉,“所以幕后之人……”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一同离开了这里,撞见了一位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人。

    冯御笑得诡异,抱臂站在那处,也并不对冯渊行礼,神色毫无恭敬之意。

    “皇弟,我凯旋归京,怎未见皇弟为我接风洗尘还是说当了太子,就不认我这个皇兄了”

    冯渊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黎霜身前,冷道:“昨夜皇兄在长安大张旗鼓庆贺,满城都是焰火,长安亮如白昼,这还不够吗”

    “人的贪心可是填不满的,”冯御还是笑着,“毕竟尊贵的太子殿下不也有自己苦苦所求之物我论功当赏,难不成太子殿下还想弹劾我”

    未等冯渊再开口,冯御就冷了脸,“我如今立汗马勋劳,父皇却未曾出面,不说封赏,也不能如此冷待吧”

    “你想说什么”冯渊不甘示弱。

    冯御凑近了些,阴恻恻开口道:“父皇,在哪里呢”

    “父皇身体抱恙,正在寝宫养病,任何人不得进入。”冯渊回应着冯御的眼神。

    他看出了冯御眼中的意思,明知故问的不怀好意实在太过明显,占据了冯御的整双眼睛。

    现在冯渊已经可以彻底完全肯定,威胁张家弑君之人就是自己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兄长。

    他实在不理解冯御为什么这么心急,以至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那好歹也是他的父亲,为什么真的下得了如此狠手

    “是吗”冯御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冯渊身后的黎霜,道:“可是据我所知,父皇被歹人所害,龙体被封冰棺呢。”

    黎霜正要上前,却被冯渊抬手挡了回去。

    冯渊咬牙切齿,“皇兄,真的是你。”

    “我怎么了”冯御后退了些,张开双臂,笑得快意,“我戍边击敌,宫中之事与我有何干系”

    随后,他敛了面上笑意,恶狠狠道:“宫内有奸佞谋害父皇,我身为皇嗣,应当带领诸位将士,清君侧!”

    “你怎么敢!”冯渊怒道:“你倒反天罡,谋害父皇在先,如何又意图谋反,你可知该当何罪”

    冯御冷笑一声,“何罪史书可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太子殿下难道真的以为凭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收买人心了你不会做的,我能做,你会做的,我做得比你更好!”

    他陡然拔出腰间长剑,利剑出鞘声划破了死寂,四周也涌上来了一群手持刀剑的禁卫军。

    原来这群禁卫军早就成了冯御的人。

    冯御执剑指着面前二人,道: “大理寺卿如何,太子又如何谁手中刀剑更快,谁才配站着说话。”

    闻言,冯渊也拔出长剑,将黎霜护在身后,对冯御道:“你起事无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坐上了至尊之位也只会被世人唾骂!”

    “那又与我何干”冯御转了转手腕,“生杀予夺可都在我一念之间了,谁敢置喙如今五万大军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只要你交出太子册宝和传位圣旨,我饶你一命。”

    冯渊嗤了一声,“做梦!大盛兵力根本不足五万数,你竟敢通敌,让敌国铁骑踏足大盛疆土!”

    “那又如何天下成事者无不要用些手段,区区借兵怎么能叫通敌”冯御威胁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再不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你和你身后之人今日都不能活着离开!”

    而冯渊正要再骂,却感到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甫一转头,就见黎霜侧身越过了他的身体,站在了自己身前。

    “太子册宝和传位诏书上都是太子殿下的大名,大皇子拿了去,难道就能改变什么吗”

    黎霜扫了眼四周兵戈,冷声道:“若是兴不义之师,致使长安生灵涂炭,大皇子真的敢走由他人尸骨铺就的血路”

    第99章 我回来了

    “我踩着他人尸骨?”冯御气极反笑, 冷道:“你们一个个义正言辞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君子,可难道你们就没有享千金食禄, 吃着别人的血肉吗?”

    轻蔑不屑已经不足以形容冯御的语气和神态,他身后百人个个高大, 随时都能冲上前来将冯渊和黎霜砍成肉泥。

    黎霜极力忽视着冯御的身后兵甲,“大盛万万百姓不是你的牺牲品,没有一个人该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之前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如今靠着作假的功勋回京,还要让匈奴人做你上位的助力, 你对不起大盛所有人!”

    冯渊敏锐地察觉到黎霜在拖延时间, 她一直在说着冯御不得不注意的话题, 让冯御分不出心神下令攻城。

    他如今孤身一人,身边的人并未进宫, 要找援兵简直是难上加难, 现在他和黎霜都被冯御的人包围, 他又如何递信出宫?

    正一筹莫展之际,冯渊看到了不远处拐角探出的一个脑袋。

    卫霄。

    此刻卫霄的手正死死抓着墙壁, 看着面前的异动,竟有些发蒙。

    他前几日就不被允许进入龙寝, 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本就迷茫,听说太子入宫的消息才紧赶慢赶来着这里,没想到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而且二位皇子和黎霜的谈话, 卫霄已经全部听到了。

    陛下已经驾崩,而大皇子想要借机发兵, 除了太子后自己顺理成章即位。

    但卫霄还是最关心皇帝驾崩的原因,他内心五味杂陈,一动也不敢动,不远处的黑甲兵就像围城了一堵人墙,卫霄只能透过一点空隙看到冯渊。

    而就是这点缝隙,让卫霄和冯渊的目光在空中一点交汇。

    卫霄看懂了冯渊的表情,冯渊眼中的求助和肯定是那样明显,卫霄也是第一次见到冯渊露出这样的目光。

    大名鼎鼎,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是在向自己求助?

    卫霄察言观色惯了,不可能会错冯渊的意,他此刻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一种快意的激荡几乎席卷了他的大脑。

    他有了见证历史的感觉,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会成为史书上有力的一笔。

    谁会想到,一个太监成了宫变中不可忽视的一角?卫霄的呼吸越发急促,望向冯渊的表情也更加坚定起来。

    原来……原来他真的可以干成大事,原来他也有即将成为功臣的那一日。

    父母在天有灵,弟弟日后得知,一定会为他骄傲。

    卫霄八岁入宫,摸爬滚打三十载,受尽冷落白眼,终于……终于能扬眉吐气了吗?

    所以,该帮着谁,卫霄觉得上天已经帮他做出了一次选择。

    “既然奴才之前选错了一次,那这次奴才将功补过,也算是全了陛下对奴才的恩。”

    卫霄低语了一句,向冯渊投去了坚定而恭敬的一瞥,转身向宫门外跑去。

    见状,冯渊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而后继续将注意力放到冯御身上。

    就是这样一场无声的“交锋”,也不过一息就结束了,冯渊的表情没有逃过冯御的眼睛。

    冯御微眯了眼,有些警惕地向后看去,却未见异常。

    于是他觉得自己又被冯渊摆了一道,对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看向黎霜,继续他们的交锋。

    “我哪里对不起?”冯御冷笑一声,道:“我建庙施粥,举贤任能,如何对不起他们?光说这场仗,没有我,大盛如今早已战火连天!”

    冯渊笑了一声,“是吗?建庙施粥,举贤任能,那是本分,朝中做过这些之人不在少数,这不是你觉得功过相抵的理由。”

    他扫了一眼四周黑甲,继续道:“禁卫军如何成了你的人,沧州百姓如何被你剥削,多少百姓因你流离失所,此次匈奴又如何能兵临长安城下,你比谁都清楚。他日史书工笔,你也只会是千古罪人,事实真相在此,你光靠手中兵刃,绝不可能赌上所有人的嘴!”

    黎霜看着冯渊,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危机尚未解除,但她好歹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冯渊做了什么,但她看到了冯渊眼中的一丝底气,那她也不能自乱阵脚。

    “废话真多,”冯御动了动脖子,很是不耐烦的模样,道:“把我要的东西给我,若是再负隅顽抗,那我就想尽办法抢过来,再把你的命也留下,给父皇陪葬。”

    他挽了个剑花,冷笑一声,“最后一次机会了,皇弟。”

    “痴人说梦!”冯御举剑冷对,“要实现你的狼子野心,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话毕,冯御抬手,四周的黑甲兵就向中间的冯渊黎霜二人冲来,杀意汹汹,比起之前那些刺杀,这次更像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给二人留一点活路。

    二人被迫分散,一人应对一波黑甲兵,但以一敌百终究不是简单的事。

    黎霜闪身躲过飞来的长剑,借了巧力将面前黑甲兵的手中剑夺了过来,在他们围攻过来,长剑八方刺来之时,黎霜轻轻一点地,落在下方剑阵之上,再用长剑横扫,很快逼退了些黑甲兵。

    “别再负隅顽抗了!此刻五万大军一定已经破了长安城门,马上就要抵达皇宫,届时你们都会成为阶下囚!”冯御站在一旁,笑得快意。

    剑阵凛然,刀剑相撞,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不远处点起的宫灯照亮了此片血色,在皮肉撕裂声之间,黎霜一边分神躲闪着袭来的长剑,一边留意着冯御的位置。

    他站得并不算远,身侧也无人保护,定是觉得这些人够冯渊和黎霜分身乏术的了,所以格外恣意。

    冯御就像是在欣赏马戏,看着混乱之中奋力挣扎的二人,只觉得十分快意。

    一时的挣扎只是延长他们死亡的时间,尽管他们身手再如何矫健,也不可能真的以二人之力脱困,毕竟这是自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亲自培养的兵力。

    他现在注意力并没有集中,更没有将眼神锁定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见状,黎霜分神看了眼冯渊,二人目光交接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又是好一阵厮杀,不知名的血迹已经染红了这条宫道,皇宫内的人也都被冯御的人看管了起来,无人敢靠近这处。

    “冯御!”冯渊直呼冯御大名,微喘着气,大声道:“你想不想知道父皇临终前说了什么?”

    闻言,冯御怔愣了一瞬。

    为什* 么冯渊要这么问?难不成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还是说在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有冯御这个儿子?

    就在冯御意识恍惚之际,黎霜早已击退身侧兵戈,闪身至冯御身后,眼见那长剑就要刺入冯御的背——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位黑甲兵飞来一把刀,生生打偏了黎霜的剑,只擦过了冯御的手臂。

    察觉出黎霜和冯渊在打配合后,冯御恼羞成怒,拔剑朝身后的黎霜刺去,二人很快拼杀在一起。

    就在黎霜渐渐脱力之时,突然有一阵阵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听上去足足百人,或许也有千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向那声音来源处。

    赫然出现的,是冯渊身边的侍卫,以及黎伯约身后一群高大威猛的尹家军。

    看到黎伯约身边的卫霄,冯渊朝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两方相对之际,冯御怒火中烧,“卫霄,你这厮怪会审时度势,什么时候你也有这样的胆子来坏我的事!”

    而卫霄并没有说话,躲闪着冯御的目光,朝一边躲去。

    就在这时,一群黑甲兵早已将冯御保护了起来,黎霜和冯渊也趁着机会跑到了黎伯约身侧,双方兵戈相对,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父亲怎么来了?”黎霜对黎伯约耳语道:“宫外可有什么情况?大皇子连同匈奴准备打下长安城,若他们真的攻打进来,怕是……”

    黎伯约道:“是卫霄来传信,说你们有难,我才想办法让尹家军偷偷进了城。如今长安确有动乱,不过不是城内,而是城外,似乎有人把大皇子的人挡在了外面。”

    闻言,黎霜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细想,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低头看去,正是左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剑伤往外冒着血。

    冯渊也察觉到了黎霜的情况,正要关心几句,就见黎霜直接撕下了一片衣料,三下五除二地包住了伤口,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过多次。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黎伯约就看向他,道:“太子殿下,尹家军如今也只有千人,臣会尽力一搏。殿下只需要知道自己才是储君,就能生出勇气。”

    “丞相能亲自解围,我感激不尽,”冯渊手中的剑还未放下,“他师出无名,胜利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虽然冯渊嘴上这么说,但他内心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因为——

    “你有人,我就没人了?”冯御拍了拍手,身后宫道上突然又涌出一大群黑甲兵,此刻若论兵力,那黎霜他们的确落了下风。

    “丞相,若你识相,就带着你的人走吧,说不定我还能放你黎家一条生路。”冯御冷道。

    黎伯约横眉冷对,“臣食君之禄,做忠君之事,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做偷鸡摸狗,不忠不义之事!”

    “呵,”冯御很是不耐烦,“真是一条好狗,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今夜我就让你们都死无全尸。”

    话毕,双方立刻厮杀成一片。

    夜已经深了,浓云遮月,满天无星,死寂的宫内传来的阵阵拼杀声让树上冬鸟都离开了自己的巢穴,飞向了很远的地方。

    有了助力,黎霜显得游刃有余,虽然不能以一敌百,但能勉强应付面前这群难缠的黑甲兵。

    可是人头悬殊的现状让黎霜一方渐渐有了不敌之势,有人已经败下阵来,成了黑甲兵的刀下亡魂。

    来不及缅怀了,黎霜厮杀了近一个时辰,早已没有太多力气,虽然能躲避袭来的兵刃,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正苦苦思索对策之际,黎霜突然看到了面前宫道尽头的火光,还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没等黎霜再看,火光源头就已经冲到了此处,马匹在人群中穿梭,马上士兵也持剑一个个打退了黑甲兵。

    有人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是晋国的人!晋国人为什么在这里!”

    不少人都愣在原地,而更多的是黑甲兵,他们因为分神损失了不少人。

    冯御拿着剑击退身前人,吼道:“不管是什么人,杀了再说!”

    他来不及思考晋国人怎么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只一味挥剑厮杀,杀红了眼,脸上满是血迹,衣裳也变得有些破烂。

    这些晋国士兵的目的好像很明显,他们只杀黑甲兵,加之有马的助力,黎霜一方的人很快占了上风。

    为什么?黎霜和冯渊对视了一眼,发现这都不是对方的主意,于是更加疑惑。

    现在的情况好像是晋国来了人帮助冯渊,可是大盛和晋国的关系并没有这么好,晋王为什么会出手干涉大盛的内政?

    宫内所有的黑甲兵都往这边汇聚,和晋国士兵们杀成一团,黎霜和冯渊也没放松,继续加入战斗。

    血肉横飞声听得黎霜心惊肉跳,入目皆是猩红,耳边刀剑没入皮肉的声响比马蹄声更加刺耳,黎霜忍着不适,手中剑一丝一毫也没有放弃的意思。

    黎霜注意到了一位有些特别的人。

    他坐于战马之上,戴着有些狰狞的鬼面,身上铠甲发着银光,被血沾染后显出别样的凛然来,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剑使得飞快。

    许是觉得这样没有意思,那人跃身从马上下来,单手执剑,一手背于身后,仿佛冲着他来的黑甲兵只是消遣。

    黎霜暗自腹诽这人这个时候还能顾着耍帅,但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单手执剑杀敌之人,她从前也认识一位。

    黎霜手中的长剑有了缺口,于是腰间别着的匕首就有了用处,她一手拿剑抵刃,一手执匕直击敌人要害。

    好在她身边的黑甲兵不多,在解决掉最后一个的时候,腰间的骨哨突然被打了下来。

    骨哨落在不远处,黎霜走近,弯腰正欲捡起,却有一只手快她一步,待黎霜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手已经拾起骨哨,离开了黎霜的视线。

    黎霜并没有起身,入目只有一双乌靴,借着微弱的火光,依稀可见上面绣了一朵梨花。

    而那个位置,黎霜那次与裴晏在崖下养伤的时候,便在他那双靴子同样的地方打过一个梨花样式的补丁。

    如今又见这朵梨花,黎霜缓缓起身,并没有抬头,入目的铠甲上正往下滴着鲜血。

    四周的打斗声已经很微弱了,像是已经到了尾声,而黎霜站立的这处地界四周无人,只有面前这位方才丢了手中剑,只为拿骨哨之人。

    黎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有力,都要快,就像是因为某件事让她激动不已。

    “大小姐,怎么不抬头?”

    ……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入黎霜耳中,竟让她有些恍惚。

    是了,除了那人,又有谁会这么喊自己呢?

    黎霜抖着唇,手中剑也滑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和她的一声心跳共振。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纷纷扬扬的雪花适时落了下来。

    相识一载,分别二月,如今重逢,故人依旧。

    裴晏早已解开了鬼面,随手一扔,抬手朝黎霜晃了晃,那只骨哨就这么被裴晏紧紧捏在手中。

    “大小姐好像很在意这个哨子啊,我真高兴。”

    黎霜感到一股酸意,忙别过头去,声音有些轻,道:“你……”

    “对,我回来了,”裴晏眉眼带笑,“大小姐高不高兴?”

    眼眶涌上热意,喉咙哽住,黎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是动也不敢动了,怕这只是一场幻梦,一场虚无的假象。

    长安迟来两个月的雪终于落下,黎霜终于等到了“战死沙场”的不归人。

    她移回了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双清润戏谑的眸子,如今添了几分坚韧与柔和,衬得那雪都有些暗淡了。

    只是两月未见,黎霜为什么感觉过去了这么久?就像彼此分别数载,几乎都要忘记对方模样时,陡然重逢故人之感。

    她的眼睛闭了又闭,似确认这的确不是梦境,张翕了许久的唇才开了口,声音带了哽咽。

    “裴晏。”

    “我在这儿,”裴晏很快答了一句,弯腰将骨哨重新戴回黎霜腰间,顺便摸了摸那只荷包,起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小姐这幅模样呢,我想多看会儿。”

    而黎霜没有像之前那样呛回去,千言万语汇集成了一句话,“疼吗?”

    掉下万丈悬崖的时候,疼吗?一人率兵抵匈奴万人的时候,疼吗?跋涉万里从晋国回长安的时候,疼吗?

    到底是哪种疼,黎霜也不想分辨的,所有的爱与恨,恩与怨本就没有界限,她又为什么执意要为自己的心绪分出个结果呢?

    裴晏耸了耸肩,满是无所谓的模样,看着黎霜的左臂,笑道:“那大小姐疼吗?”

    闻言,黎霜低了低头,肩上雪落了又化,周侧也都归于寂静。

    她是想笑的,但眼眶热意还是逼得她将情绪收了又收。

    另一边的黎伯约也收了剑,和冯渊一起看着不远处的二人,又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而冯御不知道怎么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胸口还插着一把剑。

    “我想大小姐现在需要这个。”

    裴晏朝着黎霜张开了双臂,笑意盈盈,也不动作,等着黎霜自己抉择。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黎霜像是突然释然了什么东西,伸手入了裴晏的怀抱。

    裴晏感受着黎霜轻轻颤抖的身子,收紧了双臂,珍而重之地拍着黎霜的背。

    世上有的是人汲汲营营,有的是人恪守纲常,有的是人循规蹈矩,有的是人步步为营,那又为什么一定是他们?

    被刻意压制太久的感情一旦冲破桎梏,便如汹涌澎湃之江水来势汹汹,其势再不可挡。

    此刻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黎霜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拿自己的软肋威胁,再也不用将自己的情绪敛了又敛。

    身前人的怀抱温暖如春,在漫天大雪中显得格外突兀,但对于黎霜来说,她此刻正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她需要有人安抚她悬了几个月的心,她需要有人帮她分担无处安放的心绪,而恰恰这个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此刻就在她面前。

    现在黎霜什么也不想考虑了,再多的眼光和议论都是以后的事情,她只想贪恋这一刻温存,把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落到实处。

    是始料未及的长街相遇,是迫不得已的崖下独处,是不胜枚举的并肩作战,是寂静长夜的心事暗藏,是漫天烟火中的生辰贺礼,更是此时此刻,黎霜等了两个月的故人之归。

    所有的一切黎霜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变化,她知道自己的别扭逃避源自何处,直到现在,她已经不想再逃避了。

    而这个拥抱,也并不只是为了片刻欢愉,而是为了两个相隔五千年的灵魂,能在无尽时空的一瞬间里,为对方打上再也无法消弭的烙印,让中间那道跨越千年的障壁,能被凿出一丝缝隙。

    “我不会再离开了,”裴晏将黎霜抱得更紧,“只要大小姐需要,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闻言,黎霜从裴晏怀中抽身,抬头看他,“你不回去了?”

    没等裴晏回答,黎霜便看到他朝自己身后望去,突然将自己往旁边一带,一支破空而来的长剑就飞过了二人身侧。

    原来是冯御突然醒了过来,将剑掷了出去,黎伯约和冯渊很快将他压制住。

    而黎霜惊魂未定之时,一支箭射进了裴晏的心口,正好擦过了黎霜的头发。

    黎霜心下一惊,见裴晏笑容有些凝固,直直倒了下去。

    “裴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