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珈宁虽是迟钝, 却也意识到,戚闻渊这两日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往日他亦是早出晚归,但半梦半醒间, 珈宁总能听到床榻之上多出的一重呼吸声。

    戚闻渊的呼吸声比她要稍微平缓一些,像是高山之上静默无言的明月。

    而十六之后……

    十七与十八两日, 戚闻渊都是在水华居中过的夜。

    按传话的侍婢所说, 是戚闻渊觉得珈宁病后初愈, 需得好生休息,怕自己回府太晚, 扰她清梦。

    珈宁拨弄着棋盘上零落的黑白子:“他过去那一个月, 还少打扰我了吗。”

    “我夜里睡得熟,根本不会被吵醒,他明明都知道的。”

    织雨与摇风对视一眼, 俱是不敢多言。

    珈宁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成一团,整个人扑倒在棋盘上, 棋子硌得她脸颊生疼。

    她稍稍换了个姿势, 闷声道:“我就是不明白。”

    “那日是我因为病糊涂了先失了态,可他又是要做什么呢?”

    他们在大婚当日就已经肌肤相亲, 但是在床榻之外, 戚闻渊连她的手都几乎没有牵过。

    她总觉得,他们俩亲密却又疏离。

    在那日之前, 戚闻渊更像是把她当成了……

    一件需要完成的公事。

    思及此处,珈宁免不了有些沮丧。

    也不知她与戚闻渊何时才能变成话本中的登对夫妻。

    要她说, 锦被上日日相伴的戏水鸳鸯,都比他们更像新婚燕尔。

    但那日戚闻渊落在她额上的那个吻, 不过瞬息之间,却让她一整夜都觉得身上酥麻得厉害。

    连笑都不会的唇, 居然能在她额间烫上一个抹不去的印。

    她忽然想不明白了。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为何吻了她,却又不敢见她了

    珈宁坐起身来,掌心贴在额上,低声道:“算了。”

    谢三小姐向来遵循一个原则,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便随它去吧。

    指不定哪一日就豁然大悟了。

    珈宁望了一眼院中层层堆叠的海棠与玉兰,花色粉白相间,映着透亮的春光,煞是好看。

    把心思放在这些暂且想不明白的事情上,简直是在浪费暮春的好天气。

    珈宁刚站起身来,准备去换身衣裳出去逛逛,却听得廊下通传,说是苍筤要替世子转交些东西。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桃红色的寝衣,又揉了一把散乱的长发,当即坐回案几边上:

    “就说我还歇着,让他交给织雨就是。”

    不多时,便见着织雨捧着几只精巧玲珑的瓷罐回到珈宁身前。

    “送了什么东西?”

    织雨将几只瓷罐依次在案上排开,又挨个打开,一股酸酸甜甜、引人垂涎的香气直往珈宁鼻中钻去。

    珈宁眸中一闪,脖子微微往前伸了伸,借着窗外的春光,一眼便瞧清楚了瓷罐中的乾坤。

    原是些蜜饯。

    珈宁偏过头去,又用指节蹭了蹭脸颊,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送我蜜饯作甚”

    摇风打趣道:“想来是给小姐赔罪呢。”

    织雨亦是将几只瓷罐都往珈宁身前又推了推:“小姐要先试试哪一种?我瞧着杏色那只罐子里是小姐最爱吃的梨脯。”

    珈宁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鬓发:“那便尝尝梨脯罢。”

    又道:“杏色的罐子为何不装杏脯?”

    言罢,先是接过摇风递来的手帕将纤纤如玉的手指都好生擦了一遍,这才取了一块皱巴巴的梨脯塞入嘴中。

    稍稍一抿,清甜的味道在嘴中扩散开来。

    正巧院中起了微风,枝头还未开谢的梨花也簌簌响着。

    珈宁打量着瓷罐,慢吞吞道:“还挺甜的。”

    她本以为戚闻渊是再不解风情不过,但他又时不时地往她心湖中央扔一颗小石子。

    那些石子就是在岸上随便捡来的,奇形怪状、算不上漂亮,看起来甚至有些寒碜磕巴,实在是入不了簪金戴玉的谢三小姐的眼。

    但确实能在湖面留下一圈一圈的痕迹。

    珈宁又伸手取了些别的果脯,无一例外,都是甜口的。

    本朝不少人喜爱、微微带着酸味的雕梅并不见踪影。

    珈宁探头将每一只罐子都认真瞧了一遍:“他送来了这么多罐果脯,居然没有雕梅”

    织雨笑道:“许是觉得小姐怕酸。”

    珈宁轻哼一声:“分明是他那日买的青梅脯实在是半点蜜糖都没有搁,用的青梅果也是那种未成熟的,实在是酸涩得很。”

    她小声辩解:“怎能怪到我身上去。”

    “是,是那青梅脯的问题,”摇风乐呵呵道,“也是那日小姐刚喝了苦药,嘴中正难受着。”

    珈宁颔首:“还是摇风明白我。”

    复又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一排果脯,抱怨道:“这样多,我得要吃到什么时候?”-

    三月十九。

    坐在都察院的戚闻渊也在想着,今日要不要早些回府,也好去熏风院中见见珈宁。

    而且,他有一册看至一半的书落在熏风院了。

    他还想看那书后面都讲了些什么。

    脑中思绪翻涌,手中却是不停。

    笔下的字迹有些潦草,若是被夫子见了,定是要责罚他去静思堂中抄一日的书。

    显然,此时的他,因为心中不静,持笔的手并不稳。

    忽听得同僚道:“怀瑾,圣上那边说,真定之事须得提前些。”

    戚闻渊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何时?”

    同僚道:“廿二便出发,提早三日。”

    又道:“怀瑾这边定是没有别的安排的,我就惨了。”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拉着脸,自顾自地诉起苦来:“廿三是我家夫人的生辰,本是说好了要给她大办一场的,哪知道遇上这样的事情。”

    戚闻渊冷声道:“为圣上做事,为何言惨。陈兄慎言。”

    心中却是想着,也不知珈宁的生辰是在何时?

    当初与珈宁订下婚约的是戚闻泓,拿去合的八字自然也是他们二人的。

    彼时戚闻渊正忙着都察院中的公事,并未留心幼弟与弟媳的婚事,全然未曾在意过珈宁的生辰八字。

    同僚讪讪一笑:“怀瑾说得是。”

    戚闻渊道:“圣上那边可有提过归期的变动?”

    同僚道:“并未,想来也得要四月初十了。”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那他便是将近二十日不得归家了。

    复又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戚闻渊,也就他从不在乎这些了。

    戚闻渊颔首:“多谢陈兄,我知晓了。”

    却见他放下紫毫笔,站起身来,又将案上的卷轴书册俱都收拾一番,道:“天色已暗,今日事已毕,我先回府了。”

    同僚一惊。

    如今确实是到了下值的时间,但戚闻渊……

    听闻他已经连续好几日留到将近亥时了。

    在这之前,他也鲜少有迎着夕照离开都察院的时候。

    戚闻渊见同僚顿了顿脚步,便道:“陈兄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同僚赶忙摆了摆手,好似白日撞鬼般匆匆往衙外走去:“无事,无事。”-

    戚闻渊回到熏风院的时候,珈宁正坐在一方绣墩上与织雨和摇风一道玩叶子牌。

    珈宁今日运气极好,竟是连着赢了好几把。

    眼见着这一把的牌也不错,她欢欢喜喜地抬起头来,却见廊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好几日没回过熏风院的戚闻渊?

    他未命人通传,也未迈步入屋,珈宁如今玩得正欢喜,自是也懒得理他。

    一局终了,珈宁抬起头来,戚闻渊竟是还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像是佛窟中的石雕。

    尤其是清凌凌的月光往他身上一洒,更是显出几分玉雕之感。

    珈宁撅了撅嘴,仍是装作未见着他,对着织雨与摇风道:“再来再来。”

    声音颇大,廊下的戚闻渊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病应是彻底好了。

    听着少女清脆的声音,戚闻渊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许是前些日子运道太差,今日都要找回来。”

    珈宁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比院中的占风铎更要清越。

    “摇风可不能耍赖,是这张就是这张。”

    “我又赢了!”

    “今日是我谢三大获全胜!”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大步往屋内走去:“夫人。”

    屋中倏地一静。

    侍女俱都望向戚闻渊。

    珈宁将手中的叶子牌往矮几上一扔,却不看他,只道:“还知道回来呢。”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带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

    实在是奇怪得很。

    便改口道:“世子今夜可还要回水华居?”

    戚闻渊正色道:“我方才在廊下听着夫人声音中已无哑意,应是身子已好全了。”

    “所以?”

    戚闻渊道:“夫人身子既是好了,我自是宿在熏风院。”

    方才在廊下吹了好一阵风,他那日冲动后的不自在,应是已经散了。

    珈宁总算是回过头来,与戚闻渊四目相对。

    却见她眼珠一转,从案几上的瓷罐中取出一块梨脯,一把塞入戚闻渊嘴中:

    “不许嫌我手不干净。”

    如今已是将近四月,这两日又都是晴天,燕京城中已经暖和了起来。

    珈宁的指尖温温热热的,掠过戚闻渊上唇的时候,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珈宁见着戚闻渊的呆愣样,心中一喜。

    他让她想不明白,那她便也以牙还牙!

    只可惜她没那么豁得出去,不过是塞了一块梨脯,便觉得自己有些手脚僵硬。

    坏了,怎么又是自己难受了呢?!

    第24章

    甜味在戚闻渊口中化开。

    梨的清甜、蜜的香甜、糖的甘甜。

    以及珈宁指间, 温热的、好似醪醴的甜。

    并不腻人,反而惹得戚闻渊飘飘然好似踏足云端。

    方才被廊下的风吹散的那些不自在,又重新汇聚起来, 像一串沉甸甸的锁链,将戚闻渊的四肢牢牢捆住。

    他想要挣脱, 却已然失了力气。

    终是呆愣在原地, 左手悬在珈宁盈盈一握的腰前,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且又不敢直视珈宁春桃似的脸颊, 只得将目光落向了那方她坐过的绣墩。

    绣墩上有一簇并蒂荷花。

    只是花梗的地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勾过, 竟是冒了一截短短的线头出来。

    绒绒的线,在他心口轻悠悠地挠了一下。

    一室寂静。

    侍女们俱都低着头,不敢多看、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珈宁则是侧过身去, 以指为梳,轻轻捋着自己的鬓发, 发间的花露香顺着手指流到她的鼻尖。

    过了许久, 戚闻渊终于开口:“很甜。”

    也不知是在说梨脯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比你那日买来的甜。”珈宁低头摩挲着自己发烫的指尖,瓮声瓮气道。

    指腹的嫣红与指甲上蔻丹染就的水红一并映着屋内暖黄的灯光, 像是夕照之下粼粼的湖面。

    戚闻渊伸手想要去够矮几上的茶杯, 却又想起那应是珈宁喝过的,只得忍着口中的粘腻劲答道:“是我之过。”

    屋中又静了下来。

    戚闻渊总算是想起自己今日匆匆回府, 乃是有事要交代。

    只见他手掌握拳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 直到心中稍稍平复了些,方道:“去真定的日子提前了三日。”

    “啊?”珈宁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 骤然听到戚闻渊说起真定,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 “真定?”

    戚闻渊道:“圣上今日派人传话,让我与同僚廿二那日便出京。”

    珈宁这才反应过来戚闻渊是在说什么:

    “那岂不是,三日后世子便要离府了。”

    戚闻渊颔首:“是。”

    珈宁抬起头来,轻声道:“这样早啊。”

    余光却是落在了戚闻渊腰间,腰扇下坠着一枚明净的莲花扇坠。

    戚闻渊似是察觉到了珈宁的视线:“多谢夫人赠我的扇坠。”

    珈宁笑道:“都是你自己的银子,不如多谢为你发俸禄的圣上。”

    “是夫人亲手挑的。”

    珈宁不欲与他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所以世子今日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戚闻渊道:“我有一册书落在了熏风院。”

    珈宁轻笑一声:“是那册前朝人物志?我还以为是世子看厌了,便捡来翻了几页,书中人物很是有趣,比话本编的更有意思。”

    “有趣便好。”

    珈宁摇了摇头,唤来织雨去将那册人物志取来:“事情交代了,书也拿了。”

    她歪着头望着戚闻渊,似是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开口之时,还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既是事情都已经了了,世子还要留在熏风院?”

    她不喜欢这几日戚闻渊的若即若离。

    复又想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咬着下唇,微微昂起下巴:“你那日吻了我,却又两日不见我,我很不开心。”

    戚闻渊对上珈宁那双吞烟含雾的杏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抱歉。”

    她果然是年纪尚小。

    果然是,虽看了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却仍迟钝得很。

    他该如何给她解释?

    那日他因为冲动落下了那个吻,后果便是一整夜都困在一只甜腻浓稠的糖罐子里,蜜从她的额间流入他的喉咙,让他接连几日都寻不回开口的勇气。

    又如何向她解释,他似乎已不再满足于每隔五日或是十日例行公事地亲近她了。

    十七那日,其实他是回了熏风院的。

    彼时她已经睡下,他站在床头望着她恬静的睡颜,脑中却有一阵刺耳的声音在叫嚣。

    ——吻她。

    从额间,到肩解,再滑向柱骨以至温热的腰腹。

    吻她白净的手臂,吻她身前的丰盈,吻她含波的杏眸。

    吻她。

    偷偷吻她。

    他听着她睡着后平稳的呼吸,知晓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

    在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清静经》后,戚闻渊终是转身逃去了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水华居,屋中的安静愈发显出他脑中那阵声音的吵嚷。

    所以十八那日,他也没敢回熏风院。

    生怕她已经睡下,他却抑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

    他今日也该派苍筤来传话,而非自己行至熏风院中。

    廊下的风并不能吹散他心中如杂草疯长的欲念,反而会让那火愈烧愈烈。

    珈宁自是不知晓戚闻渊心中所想,她抿了一口茶水,道:“我还以为你是嫌弃我那日行事过于……荒唐?”

    她斟酌着选了一个词。

    想来,在戚闻渊这种劝她保重身体都要引经据典的人看来,她那日的撒娇定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荒唐。

    “并未。”戚闻渊沉声道。

    荒唐的分明是未能抑制住疯狂生长的欲念的他。

    戚闻渊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之过。”

    怕珈宁多想,他又解释了两句:“这几日都察院中的事情有些多。”

    “夫人想要什么补偿……”

    “算了,”珈宁瘪了瘪嘴,“我谢三今日开心,念在世子确实公务繁忙,也懒得与世子计较。”

    复又狡黠一笑:“至于补偿,先欠着吧。”

    见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戚闻渊微微将头低了低:“夫人大人有大量,某在此谢过。”

    珈宁见着戚闻渊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听着他毫无起伏的语调,也不知是怎的,心中堆积的阴云忽然间就散了。

    她摆了摆手,哧地一笑。

    戚闻渊确实是块木头。

    但却是块偶尔会生出一簇绒绒的花苞、偶尔会因为太过正经反而显得有趣的木头。

    听着院中传来梆声,珈宁道:“我去沐浴了。”

    戚闻渊颔首,又想起先前同僚所言,开口问道:“不知夫人的生辰是在何时?”

    珈宁一愣:“怎么问起这个?”

    戚闻渊不再答话。

    珈宁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好似看到了一只蹲在房间一角、有些局促的狸奴。

    她甩了甩头,将奇怪的想法赶走。

    “五月十六。”

    “夫人竟是生在夏日?”

    “怎么,不像吗?”

    珈宁好奇道:“世子以为我是生在什么时节的?我猜猜,定然不是冬天。”

    戚闻渊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以为夫人是生在春日的。”

    毕竟她太像春日里馥郁娇艳、争妍斗艳的海棠,也太像春日朝早生意盎然的晨光。

    珈宁听罢,轻笑一声,转而问:“世子呢?”

    她只在合八字的时候知道了戚闻泓是生在晚秋。

    “二月初二。”

    珈宁眉梢一挑:“龙抬头?好巧,我就是那日到的燕京城。”

    彼时灰白一片的燕京城倒是像极了冷肃的戚闻渊。

    珈宁又道:“那世子可是要吃亏了。”

    “吃亏?”

    听着摇风说热水已经备好了,珈宁一面回话,一面往盥室的方向走去:“你的生辰已经过了,岂不是我要多收一年的生辰礼。”

    生辰礼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了-

    戚闻渊听着盥室中淅淅沥沥的声响,滚了滚喉咙。

    他今日果然不该来见她的。

    复又低头算了算,原来距离上一次,已有十五日了。

    加之这之后一个月,他与珈宁都无法见面。

    如此,应该也算不上……过度。

    他瞥了一眼盥室的方向,似乎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露香。

    是夫人身上的味道。

    甜而不腻。

    戚闻渊握着冰凉的荷花扇坠,寻来在熏风院中侍候的婢女,知晓珈宁的身子确实是已经好全了。

    且他今日回来得早,她还未睡下。

    他轻轻敲着案几,心道,那便也不算是趁人之危。

    只是夫妻间该有的而已。

    夜色深深。

    熏风院中的灯火俱都熄了。

    只余下高悬天际的一轮孤月,将凉浸浸的清辉洒在锦被的鸳鸯上。

    珈宁本以为,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戚闻渊不会想与她做那事。

    哪知她刚抱着锦被想朝着床榻里侧翻个身,便觉得肩上一阵温热。

    是戚闻渊的手。

    上头有因为常年习字而留下的厚茧,擦过珈宁白嫩的肩头时,惹得她身子一抖。

    半个月未曾亲近过的二人,起初还有些生涩,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终是渐入佳境。

    屋中漆黑一片。

    二人不似白日那般,只是指尖相碰就羞得一片死寂。

    黑夜似乎吞没什么。

    朱红色的帘幔落在二人交叠的腿上。

    两重急促的呼吸声在锦被上翻滚。

    戚闻渊见着眼前不着寸缕的少女,忽然想起那日在她书房中翻到的话本,里头写了些在此之前他并不算清楚的风月之事。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道:“疼吗?”

    珈宁咬着下唇,抽出手来抵在耳畔,嗔道:“你说呢。”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憋得太狠,每次都像个莽夫一般横冲直撞。

    偏偏……她虽不愿承认,但确实并不讨厌。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 些的。”戚闻渊放缓了身下的动作,却是全然不愿离开。

    珈宁吸了吸鼻子:“明日一大早还要去安和堂。”

    戚闻渊右手抚过珈宁的眼睛:“夫人病后初愈,我会差人去安和堂那边说上一声的。”

    “嗯?”

    “明日便不用去了。”

    “……这样不好吧。”

    戚闻渊仍旧是如白日般云淡风轻,只听他说话的语气,只怕是会以为他正在和同僚解释公事:“没什么不好的。”

    只他自己知晓,他的妄念,又开始叫嚣了。

    他将珈宁锢在怀里,想要偷偷亲吻她香甜的发顶。

    却见珈宁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看着他。

    床榻之间很暗,她的眸却极亮。

    戚闻渊忽然忘记了自己上一刻是想要做些什么。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想去真定了。

    第25章

    戚闻渊也并非是一出生便心无旁骛、淡定自若的。

    三四岁的时候, 刚跟着大哥去学堂念书,他总是静不下心来。

    枝头鸟雀乱叫,要分出半只耳朵;窗外飞过几片落叶飞花, 也会瞟上几眼。

    若是外头传来孩童的嬉闹之声,他更是恨不得马上扔下书本, 跑去和他们一同玩耍。

    但后来年岁渐长, 又时常因为这些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被侯夫人责罚, 他便渐渐成了个清心寡欲的性子。

    从日复一日地往返于侯府与国子监,再到日复一日地往返于侯府、太和门以及都察院。

    他的日子早已过成了一段既定的航程, 即使运河上骤然落起暴雨、乍然掀起波涛, 航船也依旧会往既定的目的地驶去。

    而今日,航船却是行入了珈宁眸中那泓水光潋滟的清泉之中。

    航船太宽,清泉太窄, 免不了因为搁浅,进退两难。

    他合上双眼, 不敢再多看珈宁一眼。

    只需熬过今夜这几个时辰, 等明日天光大亮,他定然不会再有“不想去真定”这般荒唐的念头了。

    他甚至开始默背起《礼记》来。

    哪知珈宁却推了他一把:“身上黏糊糊的, 脏, 去洗了再睡。”

    ……

    戚闻渊无可奈何地坐起身来,哑声应道:“夫人先去吧。”

    还好, 他就要去真定了。

    二十日,应该足够让他冷静下来-

    谷雨一过, 燕京城中的天气愈发暖和起来,熏风院中的桃树与梨树俱都换作了嫩绿的叶芽, 偶尔有风掠过,作弄出簌簌的响声。

    等到三月廿二, 便是戚闻渊离京去往真定的日子。

    珈宁既是答应了要送他,自是起了个大早。

    昨夜里夫妻二人又是在并蒂荷花的锦绣裀上折腾了一场——先前那床鸳鸯纹样的前两日遭了些苦头,现如今已经被扔出熏风院了。

    也不知是因为这一次并未隔那样久,还是戚闻渊终于开了窍,夜里虽是叫了三次水,但今日晨起时,珈宁身上还算是舒坦。

    只是下床之时被屋外的雀鸟勾了神,右脚踏空、险些绊倒。

    戚闻渊赶忙伸手去扶住她:“夫人当心些。”

    “多谢。”珈宁拢了拢散在身后的长发。

    “此去二十日,夫人在京中还请当心些。”

    戚闻渊今日也不说什么要温书了,换好官袍,便站在妆台边上等着珈宁梳妆。

    珈宁嘴中还含着一枚杏脯,说起话来有些含糊:“我又不是傻子。”

    “府上若是有什么夫人拿不定的事情,写信给我便是。”

    珈宁并不答话,下巴却是轻轻点了两下,显然是记在了心上。

    戚闻渊又道:“我记得过上几日夫人要去楚阁老府上?”

    珈宁颔首:“楚家娘子生辰,前些日子已将帖子送来了,我和侯夫人一同去。”

    戚闻渊道:“夫人少饮些酒。”

    珈宁将口中的杏脯吞了,语带不满:“世子都离京了还要管我?”

    戚闻渊想起那日赏花宴后珈宁娇嫋不胜的模样,冷声道:“到底是旁人府上。”

    珈宁撅了撅嘴,只觉这人天光一亮便翻脸,着实是好生讨厌:“总归不会给你丢面。”

    “我并非这个意思。”

    珈宁还带着起床气:“那你是什么意思?”

    戚闻渊一噎。

    只得道:“若是饮多了酒,到头来还是夫人自己头疼。”

    “我有分寸的。”

    言罢,便低头摆弄起妆奁中的手镯,低声与身侧的织雨道:“哪一只好看?”

    织雨指了指一只金胎穿珍珠手镯。

    珈宁眸光一闪,轻咳一声,朗声道:“那个,你觉得哪只好看。”

    戚闻渊回过头来,本是想说夫人戴哪只都好看。

    也不知是怎的,却是想起珈宁那句“都喜欢,那便是都不喜欢了。”

    他往前挪了两步,仔细打量一番妆奁。

    最后指了一串的珊瑚豆手串。

    嫣红之中带了三分橘色的珊瑚豆,艳丽之中又藏了些跳脱,正是适合珈宁。

    珈宁低头轻笑一声,又去妆奁之中寻了一支翡翠珊瑚蝴蝶簪:“就选这串吧。”

    复想起自己今日本是想打扮得素净些的,一时有些纠结。

    终究还是爱俏之心压过了戏瘾。

    只见珈宁抿了抿唇上的口脂:“那衣裳也换那身银红色的。”

    她都起大早去送戚闻渊了,已经做得很多了。

    什么一身素色、什么不簪金佩玉、什么泪眼婆娑……

    珈宁光是想想就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她演不出来。

    还是算了。

    待到夫妻二人行至城门,戚闻渊又交代了珈宁几句,无非是让她在燕京城中多多爱惜自己、莫要受伤生病之类的。

    珈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觉这人真是爱说废话。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珈宁总算是说出了那句她在心头默念了许多次的话:“世子会挂念我吗?”

    她饶有兴味地望向戚闻渊。

    哪知戚闻渊却是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会的。”

    倒是让珈宁愣住了。

    这与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人这几日怎么像是转了性一样?

    珈宁耳边一红,瞥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城门,恰好此时有风吹过,惹得城上的旗帜猎猎作响:“那你就挂念吧。”

    “夫人,保重。”

    珈宁仍旧低着头,专心打量着自己鞋履上的海棠花,瓮声瓮气道:“说得像是再也见不上面了一样。”

    戚闻渊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也是眉头一皱:“慎言!”

    珈宁努努嘴,临到戚闻渊转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复又从荷包中翻出一枚平安符,直愣愣塞到戚闻渊手中:“这是我阿娘之前去鸡鸣寺求来的,比京中的寺庙要灵验些。”

    戚闻渊沉声道:“多谢。”

    “谢我母亲就是,她当时就说是给姑爷求的。”

    “也多谢……泰水。”

    珈宁腹诽,岳母就岳母,说什么泰水,文绉绉的,好没意思。

    此时已是巳时三刻,天光大亮,晴空一碧如洗。

    春末夏初暖和的日光包裹住并无多少离愁别绪的夫妻二人-

    戚闻渊走后,珈宁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区别。

    照样是睡到巳时之后,今日用些燕京城独有的早点,明日又换回许厨娘做的江南菜色,待到后日,又差人去酒楼里买些岭南吃食尝个新鲜。

    午后或是翻看话本、诗集,或是练练投壶、斗草这些“看家本领”,又或是约上程念之一道去城中闲逛、去戏场听戏。

    廿四那日还点了点熏风院二三月的账本。

    没什么问题,想来也没人敢在戚闻渊眼皮子底下造次。

    至于廿五那日,则照旧是去给侯夫人请安,捂着鼻子吞一口味道奇怪的白豆腐,再与同样不爱吃这东西的临瑶偷偷对视一眼。

    复听女眷们说起近日府上的事情。

    陈氏爱提戚闻泓,珈宁不感兴趣,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

    隋氏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看着他们。

    等到楚畹兰生辰宴那日,珈宁瞧着眼前的酒樽,忽然想起,也许她应该给戚闻渊送一封家书去。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这都是戏本子里常唱的。

    回了侯府,织雨与摇风将笔墨俱都备齐了,珈宁坐在案几边上,却不知该如何落笔。

    说挂念着他?那便成说谎了。

    珈宁不喜别人对自己扯谎,自是也不愿对别人胡说。

    斟酌许久,终究是在花笺上写下这两日吃到的糕点、戏场中新排的傀儡戏、还有熏风院中初开的长春花。

    写到此处,她竟是起身去院中摘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长春花来:“明日一并给世子送去。”

    复又在信上写,今日在楚畹兰的生辰宴上,她顾念着主人家的面子,比试投壶之时,特意只赢了楚畹兰一筹。

    却是也没想过故意输给楚畹兰。

    既是写到了生辰宴,珈宁特意补了一句,她今日只略略抿了两口酒。

    虽然并非是因为记着戚闻渊的叮嘱,而是因为楚家的果酒微微酸了些,不太符合她的口味。

    但这些事情,戚闻渊便不必知晓了。

    末了,再写上几句“顺颂时祺”之类的吉祥话。

    一封家书便了了。

    过了两日,这一封簪花小楷写成的家书到了戚闻渊手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着珈宁写的字。

    秀气、精巧。

    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却又都隐隐有些压不住地飞扬,给这些字添了一分灵动。

    读至那句只略略抿了两口酒时,戚闻渊似乎能透过信纸见到少女笑起来时忽闪忽闪、宛若碎金的杏眸。

    复又见着信封中还藏了一朵已经干枯的长春花。

    是有些蔫巴的暗红色。

    戚闻渊坐在案几前,静静看着那朵长春花。

    久到苍筤都觉得自己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水。

    却见戚闻渊站起身来,快步往驿站外的小院中走去。

    借着月色,他俯身摘下了一株生在树下的野草。

    也不知是什么草,总归是京中没见过的。

    也可能京中是有的,但他从来没有分出过心神去留意这些平平无奇的小草。

    他在回信中写道:

    驿站无花,此乃真定野草,色泽墨绿,拉拽之际颇有韧劲,与夫人共赏。

    拿到回信的珈宁一脸嫌弃:“怎么还有人在家书中塞野草的啊!”

    倒是没提要将这株干巴巴的野草扔掉。

    只是扯了扯。

    “啪——”地一声,野草断开了。

    哪里颇有韧劲了。

    骗子!

    第26章

    四月初二那日, 珈宁收到了从江南寄来的家书。

    晒着暖烘烘的日光,她一笔一划地写下:

    “燕京城中的日子并非想象中那般难捱,京中有各地商人开的铺子, 我虽喝不惯茶汤,却也能点上一盅雀舌牙茶。”

    “府上的长辈都极好相处, 两位小姑子更是顶顶好的性子。”

    “前些日子还在赏花宴上结交了一……两位京中的小娘子, 与他们玩乐之际与尚在闺中时也无甚区别。”

    写至此处, 珈宁补了一句,托珈宜给她的几位手帕交问好。

    还说再过些日子, 她回江南时要与她们一道斗百草、打双陆。

    “总之, 我在燕京城中过得很好,母亲与阿姐切莫为我担心。”

    又说了些这个月的趣事,却是未提自己生病, 只说帮了一对母女。

    “那位阿姐离京之前还送了我一方她自己绣的手帕,上头的芍药花我很喜欢。”

    想着珈宜特意在信中问起戚闻渊的事情, 珈宁添上几笔:

    “世子虽是无趣, 也还算是有心,常常说教, 却也不难相处。”

    复唤来织雨:“将那日让你收好的干草取半截来, 明日一并送去江宁。”

    一面吩咐,一面在信中写上这干草的来历。

    珈宁边写边笑, 父亲和姐夫应该都做不出这等奇怪的事情吧。

    织雨并不知晓那干草是戚闻渊藏在信中寄来的野草,还当是珈宁去街市上为夫人和二小姐寻的名贵草药。

    取匣子时小心翼翼地, 生怕毁了药效。

    珈宁见着她那模样,忙道:“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就是一株野草而已。”

    织雨一愣:“野草?”

    珈宁抿着唇点点头,接过织雨递来的匣子, 打量着匣子上镶嵌的珠玉,乐呵呵道:“路边的野草,哪里配得上这样精巧的匣子。”

    见着织雨一头雾水的模样,珈宁本是想解释一番这株干草的来龙去脉,话到嘴边却是一转:“也让阿娘与阿姐看看京中的野草是何模样。”

    珈宁想着,真定与燕京城相去百余里,两地的野草应该相去不远罢。

    织雨道:“小姐有心了。”

    却是未能想起珈宁是何时去摘的这一株野草。

    珈宁低头望着花笺,笑意盈盈道:“此草颇为有趣,与阿娘阿姐共赏。”

    十来日后,谢夫人徐氏收到了女儿送来的家书,见着从里头抖落出的一截干草,先是不解,读罢信后,眼眉一弯,长舒一口气。

    她当即差人去请珈宜回来:“莫要担心了。”

    珈宜迟疑道:“可三娘若是真的过得欢喜,又怎会说过些日子要回江南来?”

    徐氏最懂两个女儿的心思,她轻笑一声:“我不是说过了,三娘还没长大呢。”

    她轻轻摩挲着那一截干草,心道,也不知珈宁要何时才能开窍。

    珈宜似懂非懂。

    回信之时仍是写道:若是他待你不好,要记得说给我和阿娘听-

    真定县,驿站。

    日色渐昏,戚闻渊放下紫毫笔,命苍筤将案几收拾一番,复又透过槛窗往京中的方向眺了一眼。

    紫红色的天际掠过一只南来的雁。

    此来真定需要彻查的事情算是告一个段落,在驿站中素了十几日的同僚们在庭院中吵嚷起来。

    约莫是在说今夜要去何处潇洒。

    戚闻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不欲去理会他们,转而对着苍筤问道:“今日……已经是初七了?”

    苍筤颔首:“正是。”

    戚闻渊手指轻点案几:“家中有七八日未曾来信了吧?”

    他本以为珈宁会隔上两日便送些熏风院中的花来。

    想着投桃报李,这几日在外查事时他特意分出一分心思留意路边的花花草草。

    粉的、紫的、黄的、绿的,不拘是什么样子,只要是京中未见过的,便让苍筤采来,堆在案头,就等珈宁来信时一并寄回去。

    现如今这些蔫巴的花草已在砚台边积成了一座小小的矮山。

    苍筤斟酌道:“想来是因为府上没什么大事,夫人也是体谅世子公务繁忙。”

    戚闻渊站起身来,并不答话。

    苍筤道:“不若世子往家中去一封信?”

    戚闻渊冷声拒绝了。

    他之前已回过一次信,若是在侯府来信之前再往京中去一封信,岂不是显得他离不得家、难成大事?

    苍筤不知该说什么。

    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在边上站着。

    无事可做的戚闻渊从行囊中翻出一册书来,正是之前落在熏风院的那本前朝人物志。

    翻了几页,却见书册中滑出一叶海棠瓣。

    他捻起花瓣,放在手中端详许久。

    过了大半个月,这一叶海棠瓣已经完全干枯了,薄薄一片、好似蝉翼,还染上了一层皱巴巴的黄褐色,全然没有挂在枝头时的艳丽。

    海棠本是无香的,不知怎的,戚闻渊却隐隐嗅到一股清甜的花果香。

    他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将它夹回书页之中。

    原先夹着海棠瓣的那两页书页上写的是一位前朝武将。

    这人出身名门,少时却是个纨绔,弱冠之后家中突遭劫难,他方才振作起来投身军营,给自己挣了一份前程。

    珈宁……喜欢这样的故事?

    戚闻渊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虽是读书人,但六艺之中的射与御却也未曾落下过。

    只是定然是比不得那些武夫的。

    “咚——”

    “咚——”

    一阵颇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戚闻渊的思绪,苍筤快步行至门前,却见一位驿吏站在门外,恭敬道:“世子,侯府来了信。”

    戚闻渊呼吸一滞,面上却是不显,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多谢。”

    复又示意苍筤给驿吏塞了一把碎银。

    驿吏欢欢喜喜地接了。

    等到驿吏走远,戚闻渊方才行回案前,又拢了拢案上五颜六色的野花野草,方才慢慢将那封信笺拆开。

    信纸上却不是他以为的簪花小楷。

    戚闻渊认得,这是阿婵的字迹。

    安和堂居然给他送了信来?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原是戚闻泓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再过些日子就会回府。

    侯夫人让他去打听打听,京中各处官衙可有能捐官的空缺。

    戚闻渊面沉如水,借着油灯上跃动的火舌,将那信纸烧了个干净。

    第27章

    此来真定的事情本算不上麻烦, 但初七那夜,戚闻渊的某一位同僚出去潇洒时醉酒误事,将应烂在肚子里的话传了出去, 事情陡然间变得废时起来。

    回京的日子便被推到了既望。

    得知消息后,戚闻渊当即命苍筤研了墨, 归期有变, 这便是不得不往侯府去信了。

    他在案几边上站了许久, 直到停驻在枝头的雀鸟扑棱着翅膀飞出驿站之时,方才拿起了笔。

    第一封信是写给安和堂的。

    左右不过是说今上最厌卖官鬻爵之事, 也最见不得世家侯门哗啦啦往外撒钱, 让侯夫人往后莫要再提给弟弟捐官之事了。

    其实侯夫人哪里不知晓这些,只是每次一碰上戚闻泓的事情,她便昏了头。

    至于第二封信, 自是送去熏风院的。

    想起珈宁那日说过不愿看密密麻麻的字,他便只写了一句:

    “既望即归, 伏惟珍重。”

    复又将案上那摞干花干草都一并夹在信笺之中。

    过了两日, 京城那边来了回信。

    珈宁没再送花,也没再絮絮叨叨写上好几张信纸。

    只说京中一切都好, 让戚闻渊也多多保重。

    笔画比上次要更飞扬了些。

    想来是因为这次送信的驿吏催得急, 她赶着回信。

    戚闻渊将那封短信压在了镇纸下。

    却也并未拿出来翻看。

    苍筤见了,不明白戚闻渊究竟是什么心思, 只觉世子爷成婚之后越发古怪了起来。

    至于来商议公事的同僚见着镇纸之下露出一角的信纸,还以为是什么机要, 全然不敢多看一眼。

    戚闻渊自是不知晓这些人心中所想。

    他整日里忙着给那位醉酒误事的同僚善后,偶尔听着旁人讲起家中娇妻美妾幼子稚女时, 会想起一双清凌凌的眼。

    他瞧见天边渐渐盈满的月,想着既望就快到了。

    驿站总归还是有诸多不便, 且此来真定,他还查出了不少旁的事情,只待回京之后上奏天听。

    然而十四那日晚上,真定县忽地落起了雨。

    起初不过是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初夏翠绿的枝叶上,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坠在地上时,滴答滴答的响声也颇有意趣。

    驿站中一位风流公子诗兴大发,连作了三首绝句。

    众人围在屋中,先是赏玩一番,后来又不知是谁提议,因着突如其来的雨而无所事事的众人竟是玩起了飞花令。

    戚闻渊默不作声,并不参与,独坐在边上翻着那册人物志。

    却是不再看文臣了,就单翻着武将的传记。

    有人力大无穷,有人运筹帷幄,有人善刀,有人善弓。

    他又将书页翻回先前那位弱冠后方投身军营的纨绔。

    这人原是善枪的。

    戚闻渊用手凭空比划了几下,只觉自己真是失心疯了,所幸众人玩得欢喜,并无一人看向他这边。

    书未读完,夜色渐深,雨势渐大。

    屋中众人也渐渐歇了玩闹的心思。

    “这样大的雨,明日咱们可还能回京城吗?”

    “夏日里的雨,可不好说要下到什么时候了……”

    众人望向窗外,潮湿的漆黑之中,不远处绵延的矮山似是要将这座县城整个吞没。

    屋中无人开口,只余下连绵不绝的雨声,无休止地砸向真定县与环绕着县城的河流。

    戚闻渊忽然站起身来-

    四月既望。

    燕京城,永宁侯府。

    因着戚闻渊送回来的信中并未说今日是几时回府,珈宁便也未像送他那日那般行至城门,只是推了程念之的邀约,在府中静侯戚闻渊归来。

    她特意换了身新裁的夏裙,水蓝色的襦裙,裙摆与袖口处都有彩线绣成的莲花。

    还簪上了那支桃花碧玉簪,又让织雨好生为她上了妆。

    见着妆奁中用了大半的白玉膏,珈宁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我最近是不是白了些?”

    也不等织雨回答,便听得她叹了口气:“可惜夏日里日头太烈,除非像世子那样整日都闷在屋里……”

    她可忍不住。

    午后许厨娘送来了玫瑰糖糕,珈宁怕弄花了口脂,当即挥挥手让织雨送去了临瑶与临珏院中。

    摇风见她眼巴巴目送织雨的模样,免不了笑道:“小姐对姑爷真是上心。”

    珈宁轻哼一声:“到底是这么久没见了,若是我瞧着容颜憔悴,他岂不是要以为我是那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女郎?”

    复又差人去小厨房吩咐了一声,说是今日多上一道裹馅肉角儿:

    “世子朝食用罢豆腐之后,总是先用肉角儿,刚巧我也爱吃,记得让小厨房往里头放些藕丁。”

    虽是入了夏,但永宁侯府上并不多用莲藕。

    是以自第一声蝉鸣在枝头响起之时,珈宁便特意拨了银子,让小厨房隔三差五备上些脆嫩爽口的新鲜莲藕。

    清炒也好、素拌也罢,夏日里她就爱这一口。

    至于戚闻渊……

    珈宁摆弄着案几上的棋子:“世子爱莲花,估摸着也是爱吃莲藕的。”

    酉时到了,日渐西斜。

    小厨房将珈宁点的菜都送来了熏风院。

    可是戚闻渊还未回来。

    织雨见着满桌的菜肴,忍住动筷的心思,抿了抿嘴:“摇风,你去安和堂问问。”

    摇风快步去了,回来时只说安和堂那边也不知晓戚闻渊何时回府。

    “侯夫人说,姑爷怕是和同僚一道去了酒楼,到底是做成了一桩大事。”

    “估摸着要入夜之后才会回府。”

    珈宁撅了撅嘴,恶狠狠地用筷子戳破一只肉角儿,只觉眼前这情况熟悉得很。

    可不就像大婚那日?

    她精心准备,那人却来迟了。

    且也不往侯府递个消息,害得她就坐在案几边上巴巴等着他。

    珈宁又戳烂了一只肉角儿,肉丁和藕丁从面皮中流出来,堆在盘中,有些败人胃口。

    摇风与织雨对望一眼,俱都叹了口气。

    好容易见着姑爷与小姐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想着今日定能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欢欢喜喜。

    怎知姑爷竟……

    还未等主仆三人腹诽一番,却见一位管事提着灯笼匆匆进了熏风院。

    “夫人,官衙来了消息,说真定县昨夜突然落大雨,今日竟是发了大水!”

    珈宁正在与那盘戳得破破烂烂的肉角儿做着斗争,骤然听到什么真定、什么大雨、什么大水,脑中尚未反应过来,手上先是一抖。

    银筷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珈宁呆楞着望向那位管事,从脑中一团浆糊中挤出两个字来:“……真定?”

    那不是戚闻渊去的地方吗?

    第28章

    未等管事回话, 珈宁便僵着背脊蹲下身去,试图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银筷。

    她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未能将那银筷拾起, 反倒让它又往外滚了几圈。

    她似是和这银筷较上了劲,铆足心思去抓它, 却又数次落空, 终究只得白着脸站起身来。

    因在地上蹲得久了些, 甫一起身,便往后跌了半步。

    摇风眼疾手快扶了珈宁一把, 主仆二人俱是一晃, 手肘“咚——”地撞在食案上,又碰倒了案上的茶杯。

    茶杯虽未滚落在地,倾倒出的茶水却是汩汩地往地上流去。

    黄褐色的茶水染污了珈宁的裙摆, 她却恍若未闻。

    她现在乱得很。

    说不清心中是在想些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脑中一片空白。

    真定、大雨、大水。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弄不明白这些字词的意思。

    过了好一阵, 方才望向管事:“现在是往前院去吗?”

    又道:“管事的意思是,真定县发了大水, 那路便行不得了, 世子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京?”

    见管事还未回答,珈宁继续追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三日后,又或是五日之后?”

    她语速极快, 其中某几个字显得有些含糊:“又或者是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管事垂首答道:“官衙那边只说是大雨来得突然,圣上已经派人前去真定县了, 现下并没有更多消息。”

    珈宁斜倚在案几边上,只觉自己脑中已成了那盘被她捣得烂七八糟的肉角儿。

    一会儿是织雨说他守了她一整夜, 一会儿是他差苍筤送来桃花簪,一会儿是他帮她吃完剩下的半碗豆腐,一会儿又是他收下她递去的平安符。

    一会儿又是管事一副凶多吉少的丧气脸,说如今没有真定县驿站来的新消息。

    “你先别急……”珈宁转过身去,双手撑在食案上,却又因方才撞伤了手肘,一用力,便是一股刺痛直往脑仁钻。

    刺痛让她稍稍清醒过来。

    对……

    他收了她的平安符的。

    那是阿娘去求来的。

    很灵的。

    珈宁盯着身前餐盘上的莲花纹,尽量沉下心来,一字一句道:“所以,世子是困在了发大水的真定县,是吗?”

    管事低声应了。

    珈宁觉得自己约莫是方才撞得狠了,整个右臂一阵发麻,她站直身子:“那现在,我是要去前院和侯爷侯夫人一道等世子的消息?”

    管事道:“如今天色已晚,侯夫人让世子夫人在熏风院中等便是。还请夫人莫要太过忧心,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珈宁又气又急:“你急匆匆闯进熏风院,就是为了告诉我,真定县如今没有消息,世子下落不明?”

    “然后又让我莫要忧心”

    就算她和戚闻渊没什么感情,但同床共枕了这么一个多月,怎么可能不忧心

    管事默不作声。

    珈宁微微往后一仰,她也知道管事确实是只知道这些,就算是去安和堂,定然也只能得到一句。

    ——等官衙的消息吧。

    她摆摆手:“罢了,你先回安和堂去。”

    又有气无力地添了一句:“请侯爷和侯夫人也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不等管事回答,珈宁便快步往内室走去,也不知是在宽慰两位侍女,还是在宽慰自己:

    “只是没有消息而已,又不是传来什么坏消息。他住在驿站里,能有什么事情?”

    珈宁随意挑了身水红色的寝衣:“备些热水,我今日早些睡,明日也好早些起身等前院的消息。”

    织雨道:“小姐夕食不过用了三两口,不若再用些?”

    见珈宁不答,摇风又道:“小姐方才撞伤了手肘,不若先上些药。”

    珈宁木着脸,并不理会他们二人,径直往盥室的方向走去-

    “织雨。”

    珈宁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此时脑中昏沉得厉害。

    她方才梦到戚闻渊了。

    梦中夫妻二人一道去城郊踏青,她折了一段野草拿到戚闻渊眼前晃悠。

    还未等调侃戚闻渊几句,她便醒了。

    珈宁坐起身来,却发现四周漆黑一片,显然正是夜半时分。

    守夜的织雨听着屋中的动静,快步行至榻前:“小姐可是梦魇了?”

    珈宁摇了摇头:“前院可有传话来?”

    织雨道:“怕是要等明日了。”

    珈宁打量着寂静的夜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织雨:“还未到子时,小姐可是饿了,不若用些吃食再继续休息?”

    珈宁摆了摆手,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翻身下榻:“昨夜睡太早了,我出去走走。”

    织雨一愣,昨夜珈宁确实是不到戌时便躺下了,但她在外间听着,珈宁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

    就算是戌时到现在,也才不到两个时辰。

    她眉头一蹙,小姐果然是在担心姑爷。

    只盼姑爷吉人自有天相,明日一早便有好消息传回熏风院。

    “小姐也莫要太担心了,姑爷毕竟是官身,又是侯府世子,不会有事的。”

    珈宁并不答话,只自顾自往庭院中走去。

    院中的风一吹,珈宁忽然想起二人分别时自己随口说的胡话,后悔极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狠狠跺了一脚。

    一时恨不得时间倒流,让她收回那句呛戚闻渊的话。

    织雨见了,免不了担忧地看向珈宁:“小姐……”

    珈宁低声叹了口气。

    她如今慌乱无措,倒不是因为情根深种。

    他们成婚也就两个月而已,其间还有大半个月分居两地,哪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她就是……

    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离这些天灾都太远了,骤然听闻真定县发大水的消息,有些缓不过神来。

    加之这些天确实是与戚闻渊同床共枕、朝夕相对。

    平心而论,她递平安符给戚闻渊时,是真的希望他能岁岁平安。

    好人该有好报的。

    珈宁低声祈愿。

    她一面觉得只是一场大雨而已,戚闻渊向来办事稳妥,只怕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寻到了出路,根本不会置身险境;

    一面却又觉得,那可是夜里骤然下起的大雨,就怕当时他已经歇下,任是有再多逃离的法子也用不上了。

    珈宁望着高悬天际的圆月,沉默许久。

    真定县落大雨,那便见不到这轮明月了。

    她在庭院中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轻声道:“织雨,去拿膏药来,我的手肘有些疼。”

    事已至此,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去真定寻他吗?

    那纯粹是添乱了。

    珈宁叹了口气,想着明日晨起之后去城郊的寺庙里为他祈福,却又想起这京城的大师根本不靠谱。

    思来想去,终是打定主意,明日为戚闻渊抄一卷经书。

    没事的。

    她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直到混乱的思绪中只剩下“会没事的”这个念头,方才接过织雨递来的膏药。

    待上了药,珈宁重新躺回榻上。

    夜里却又反复惊醒了许多次。

    她头一回发现,自己其实是多梦的。

    先是梦见戚闻渊因什么小事又念叨了她一番。

    后来又梦见戚闻渊手把手教她练字。

    复又梦见她的未婚夫婿从一开始就是戚闻渊,他放下手头的公事,亲自来江宁城接她北上。

    她在他们目光相撞那一刻睁开眼睛。

    最后一次,她梦见真定县并没有什么暴雨,戚闻渊只是和同僚一道在* 酒楼中吃多了酒、醉得不成人样,等到天光大亮方才回府。

    梦中她气得不行,竟是对着戚闻渊的肩膀咬了一口。

    这人也不知是去何处吃的酒,咬起来还有一股河水的腥气。

    莫不是专门吃鱼的酒楼?

    要她说,最好吃的鱼,还得是织造府对街的那间酒楼做的。

    ……

    不对,这不是梦。

    珈宁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真的咬到了什么。

    珈宁抬起头来。

    只见床榻边上坐着一个目若点漆的男子。

    他身上绯红色的官袍皱皱巴巴的,袖口处甚至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衣上彩线绣成的花样也乱糟糟的,不知是经历了些什么。

    他瞧着有些狼狈,仔细闻来,身上还带着河水的腥气。

    即使这样,那人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加之往日里高高束起的黑发也随意散落在肩头,愈发衬得他面若冠玉。

    迎着初夏的朝霞,恍若误落凡尘的仙人。

    她方才咬到的,其实是——

    仙人的大腿?

    还是不对!

    哪有什么仙人,能这样闯进她卧房的,分明只有尚在真定、生死未卜的戚闻渊。

    回过神来之后的珈宁羞红了半边脸,赶忙扯着锦被一角将自己牢牢遮住。

    她心跳得极快。

    也不知是因戚闻渊平安无事,还是因为她方才咬的那一口。

    总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却听得那人道:“夫人。”

    戚闻渊也没想到,自己急匆匆赶回侯府,刚刚坐下想要歇息一阵便被夫人咬了一口。

    她牙口倒是挺好的,一口下去,他整个大腿都酥酥麻麻的,提不起劲来。

    见珈宁还闷在锦被中,戚闻渊又唤了一声:“夫人。”

    珈宁红着耳垂露出半张脸来。

    戚闻渊先是帮着真定县令转移了县上的居民,复又连夜骑马赶回侯府,如今身上疲乏得厉害。

    他唤完这两声“夫人”,便觉得死撑着的那口气散了,竟是直直往床榻上倒去。

    因着整夜都未曾饮水而有些干巴的嘴唇擦过珈宁的鼻尖。

    然后整个人落到珈宁怀里。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床薄薄的锦被。

    珈宁愣了半晌,终究是伸出手来,一把抱住疲累到极致的戚闻渊。

    她忍住鼻尖的痒意,哑声道:“世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是带了哭腔。

    戚闻渊熬了一日,如今眼皮重得厉害,强撑着睁开眼睛,又坐起身来:“抱歉。”

    “没压伤你吧?”

    却见眼前少女盯着他的手背,扑簌簌地掉着眼泪:“你手上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长一道口子?”

    第29章

    戚闻渊顺着少女的眼泪望过去, 便见自己右手手背、自中指指尖至手腕处,爬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骇人长痕。

    他不太在乎,却害怕吓到珈宁, 不着痕迹地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珈宁胡乱抹了两把眼泪,一把抓住戚闻渊的袖口。

    “咔擦——”一声, 戚闻渊袖口处的裂痕又大了些。

    珈宁不好意思地微微别过头去, 手却未曾松开。

    她余光仍旧落在戚闻渊袖口的云纹上, 脱口而出:“弄坏官袍不会挨罚吧?”

    戚闻渊只静静看着她,并不答话。

    如今刚过了卯时, 薄薄一层晨光落在他破破烂烂的袖口, 上头被勾花的彩线泛着忽闪忽闪的光彩。

    珈宁蹙着眉:“我去差人寻个大夫。”

    复又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说的,世子看着像是连夜赶回来的,想来应是饿了?”

    珈宁并无多少照顾人的经验, 见着浑身狼狈、疲乏至极的戚闻渊,一时拿不定主意。

    只不住地发问:

    “世子要不要先去沐浴, 然后好生睡会儿?”

    “对了, 世子可先去过安和堂那边了?侯爷与侯夫人也很担心世子。”

    见戚闻渊不答,珈宁一时有些尴尬。

    她单手捂住自己的脸, 只从指缝间露出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世子是不是觉得我太吵啦?”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的, 就是有好多话想和戚闻渊说。

    在戚闻渊回京之前,她还以为二人这么久没见, 会变得生疏、变得无话可说。

    可如今真见上面了,她只觉有许多话卡在她咽喉处, 若是不吐出来,实在是心口憋闷得难受。

    许是因为数个时辰前, 她真的有一瞬间以为,她再也不能和戚闻渊说话了。

    戚闻渊低声道:“我并不觉得夫人吵闹。”

    他虽冷情, 却也知晓珈宁这番六神无主的模样其实是在担心他。

    “是我不好,让夫人忧心了。”

    珈宁望向戚闻渊疲惫的眼眉:“天灾谁能料到,这怎么能怪世子。”

    她忍住眼泪,轻声问:“疼吗”

    “应是夜里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不疼。”

    珈宁把戚闻渊的袖口往自己身前拽了拽,咬唇道:

    “这么长一道疤,怎么可能不疼。”

    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幼时与阿姐玩闹时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不及一指宽的小口子。

    就这样一个小伤疤,她哭了快两刻钟。

    还是阿娘去城东买来她最爱的茯苓糕,才慢慢将她哄好。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见珈宁一把掀开锦被,跳下床榻:

    “你在这里好生躺着,我去寻个大夫,再让人去给你弄些吃的。”

    复又打量一番四周:“苍莨呢?世子手上伤了,不若差他来帮着世子沐浴?”

    少女站在晨光之中,她面上不施粉黛,满头乌黑的长发亦有些蓬乱。

    甚至还有几根倔强的乌发翘了起来,好似戚闻渊在真定县时留意到的那些小花小草。

    戚闻渊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沉声道:“我让他去给安和堂那边传话了。”

    珈宁一愣:“……世子是先回了这边?”

    一面说,一面把鸳鸯锦被拽到戚闻渊身上:“我前两日去永福阁买了些点心,世子垫垫肚子再歇吧。”

    戚闻渊低声应了:“不用寻大夫。”

    见着珈宁蹙紧的眉头,他又添了句:“有伤药便够了,当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珈宁听着戚闻渊这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起他手背上长长的疤痕,赌气般地往外间走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①,还请世子多注意些。”

    待行出几步,方才小声嘀咕:

    “该把他之前那封引经据典说要爱惜身子的长信扔给他自己看看!”

    “就知道劝我,都不知道以身作则。”

    复又腹诽:“他自己都不在意,偏我谢三心善,看着那伤疤就觉得难受。”

    戚闻渊自是听不清珈宁的低声念叨。

    他盯着珈宁渐远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扯。

    也不知是在欢喜什么。

    大概是在欢喜真定县令并未拒绝他的提议,加上有都察院众人配合,那夜虽是突逢暴雨,最终却无人死亡。

    见着珈宁的身影消失在一道屏风之后,戚闻渊先是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有些酸胀,才终于躺下身去,闭上了疲乏的双目。

    锦被上清甜的花果香直往他心口钻。

    他在珈宁咬过的地方轻轻挠了几下。

    却是忽然想起珈宁那句轻柔的“疼吗”

    他有多少年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戚闻渊手上确实只是些皮外伤,用伤药涂抹十来日便可。

    只是这段时间尽量莫要提重物就是了。

    又说他身子强健,虽是淋了雨,又连夜奔波,但并未有什么不妥。

    见珈宁再三坚持,大夫还是给戚闻渊开了两副将养的汤药。

    珈宁命人去煎药后也不再多言。

    只将一张写满字的花笺扔到戚闻渊怀里。

    戚闻渊略略扫了一眼,这花笺可不正是珈宁高热之时自己写的

    原来她还收着……

    珈宁听闻苍筤回来了,也未和戚闻渊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你歇舒坦之后好好看”,便径直往院中去了。

    她要找苍筤打听了一番真定县的事情。

    戚闻渊这个锯嘴葫芦定是不会自己说的。

    苍筤自是长话短说地答了。

    “十四那日,世子见外头的雨势不对,披着蓑衣便匆匆赶去了县衙。因着这十来日的相处,县令知道世子是个妥帖人,骤然冒雨前来,定是当真有要事相商。”

    “世子与县令交谈时奴在外间候着,并不清楚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得似乎争吵过,总之最后县令是答应了世子的要求,差县衙中的人手,和世子的同僚们一道将县里的人带去一处高处的庄园。”

    “那处庄园原是一巨贪的,世子此去真定也是为了那巨贪的事情。”

    “好在世子反应得快、真定县的人口也不算多,未到子时便将县上的人都带了过去。”

    “有些人觉得大半夜这样折腾是世子在作弄他们,却也不敢违背官老爷的意思,只得将贵重的东西收拾好、骂骂咧咧地跟着往庄园去。”

    “他们骂世子的时候,说的话得很是难听,世子也不和他们解释,只一个劲地往前走。”

    “待行至庄园、安顿下来之后,世子才好声好气地和那些人解释了一番。有些人仍是不信,还在低声咒骂。”

    “要奴说,世子若是当真不安好心,完全可以自己带着一众同僚去庄园避险,何必如此操劳?”

    “寅时前后,真定的雨又大了许多,不少本不想大半夜跟着奔波的人也都意识到了世子的先见之明。”

    “等到第二日清晨,真定县城临河的那边淹了大半,一众人更是感激世子,就差跪下来当菩萨拜了。”

    “待到傍晚,大雨总算是停了,世子看过天象,说是不会再有暴雨,也不顾真定县人的挽留,当即从驿站借了马,连夜赶回京城。”

    “夫人说的那道伤疤,估摸着就是在回来的路上被树枝划伤的。”

    “回府之后世子差奴去了安和堂,自己便径直回了熏风院。”

    “想来是怕夫人担忧。”

    听罢苍筤所言,珈宁沉默许久方才低声道:“世子确实是个好人,县里大雨,原是与他这个都察院中人无关的事情。”

    “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

    不是只会读书的探花郎。

    而是愿意护着普通百姓的、话本上经常写的——

    好官。

    珈宁想不出什么颇具文采的赞美之词,她只是很单纯地觉得,她的世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一个事发之时有担当,事了之后不抢功的好官。

    复又想着苍筤说的那句怕她担心,摆摆手道:“世子回熏风院不过是因为他已累极,总不能在安和堂中歇息。”

    只见她冷下脸来,端出几分世子夫人的架势:“莫要无端揣测主子。”

    言罢,便转身往内室走去。

    戚闻渊已经睡下了。

    珈宁听着他比平日要粗重些的呼吸声,瞧着他虽饮过水、却仍旧有些干裂的嘴唇。无声叹道:

    “都说好人有好报,你怎么还是受伤了呢”

    她鬼使神差地去寻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又去沾了些茶水。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用湿润的绢帕点了点戚闻渊干裂的唇。

    手上的镯子不小心擦过戚闻渊的下颚。

    呼出的热气亦是往戚闻渊面上扑去。

    戚闻渊忽然睁开眼睛。

    点漆黑眸映着珈宁的桃花面。

    珈宁先是一愣,复又猛地将手中的手帕扔了出去,恰好挂在床榻边的屏风顶上。

    她红着脸,着急忙慌道:“我刚看世子……世子……对,我刚看有只虫子扑到世子脸上了,正想帮世子扑虫子呢。”

    她装出一副当真在寻虫子的模样,一会儿看看屏风,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看看床边的矮几。

    就是不敢看戚闻渊。

    她脸上烧得厉害,即使不用铜镜,也知晓自己定是双颊一片绯红:

    “世子不是会观天象吗,不若算算那只虫飞去哪了。”

    “是苍筤告诉夫人的”戚闻渊坐起身来。

    珈宁仍旧不敢看他,咬紧下唇嗫嚅道:“我胡乱说的。”

    戚闻渊并未听清:“嗯?”

    回答他的是屋外的蝉鸣声。

    他抿了抿唇上的水润,醇厚回甘,是珈宁往日里爱喝的雀舌茶。

    过了许久,方听得珈宁低声道:“没什么。”

    言罢,珈宁一把抓起挂在屏风上的绢帕,扔下一句“世子好生休息,我出去瞧瞧”,便快步跑出了内室。

    徒留戚闻渊一人斜倚在床榻上,左手悬在半空,神色晦暗不明。

    第30章

    庭院中的占风铎还在当啷当啷地响着。

    珈宁攥紧手帕, 躲在一株郁郁葱葱的树下,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灼烫了她本就嫣红一片的双颊。

    她方才是在做什么?

    她竟然主动去碰了他的……唇。

    曾在她额间留下烙印的唇。

    她好像并不后悔自己的举动, 只是有些懊恼,怎么就被戚闻渊抓了个正着?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过失礼, 没有世子夫人该有的矜持。

    会不会在养足精神后, 又引经据典地指责她?

    复又想着, 她方才就不该从房中跑出来。

    她就应该正大光明地盯着他,向他解释, 她谢三只是觉得他的口唇干裂好是可怜, 便大发善心替他润润。

    再先入为主,抢在他开口前指责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现在她又困又累,却只能站在庭院里, 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也不是,她并非偷鸡不成……

    珈宁试着用绢帕点了点自己的唇。

    温热、柔软、没有因久未进水而生出死皮。

    与他全然不同。

    他的唇上有些许干裂, 透过薄薄的绢帕, 摸起来仍有些磕巴。

    手帕上的茶水已经干了,因着在那人唇上沾过, 淡淡的茶香之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木香。

    木香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蹭着珈宁唇齿间的缝隙,挤入她的咽喉, 再坠向心口。

    她垂首嗅了嗅绢帕,那股气味似是已经消散在风中。

    任凭她如何努力地耸鼻, 都只能无功而返。

    珈宁怅然若失地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

    却只抓到夏日热乎乎的风。

    待到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赶忙如烫手山芋一般将手中的绢帕扔了出去。

    谁知绢帕恰好落在了来熏风院中送东西的阿婵头上。

    阿婵一愣, 顺着绢帕来的方向望去。

    珈宁与阿婵对视一眼,闹了个大红脸。

    她捏了捏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微微昂起头,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阿婵姑娘,可是侯夫人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阿婵毕恭毕敬地将头顶的绢帕还给珈宁:“回夫人的话,侯爷与侯夫人从库房中挑了些药材给世子。”

    珈宁接过绢帕,一把塞入袖口:“待世子醒后我转交给他。”

    复又柔声问道:“还有什么话要传吗?”

    阿婵摇摇头。

    珈宁有些意外,世子昨夜里那般凶险,侯爷与侯夫人不说来熏风院看看他,竟是连一句关心之语也没有吗?

    珈宁蹙眉:“当真没有?”

    阿婵垂首:“奴不敢隐瞒。”

    珈宁撅了撅嘴,想起那次在街市上听到的流言,冷声道:

    “没有就没有吧,东西我替世子收下了。”

    待阿婵走远后,珈宁暗自思忖,戚闻渊在永宁侯府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申时三刻,熏风院。

    戚闻渊醒了。

    但他不愿睁开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舒坦的好觉了。

    自十多年前开始,他便整日将自己绷紧到极致,不敢在床榻上多歇一刻。

    生怕耽误了读书、耽误了公事、耽误了本不用他一个人扛下来的永宁侯府的前程。

    即使是休沐日、即使是新婚的第二日,他也会在晨光熹微之前起身。

    午后的日光越过屏风落入床榻,烘烤着鸳鸯锦被上似有若无的花果香。

    许是因为这股带着热意的甜腻太过醉人。

    又或许是因为生死一线间,戚闻渊心中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他头一回放任自己窝在床榻间闭目养神。

    真定县突发暴雨,圣上特许他们一行人在家中歇息三日。

    他难得忙里偷闲。

    戚闻渊静下心来。

    不去想真定县的巨贪,不去想都察院中的奏折。

    耳边有并不吵人的蝉鸣。

    有风吹过珠帘时哗啦啦的响动。

    有手掌摩挲锦被时的沙沙之声。

    还有珈宁平缓安稳的呼吸。

    他学着她的频率吸气吐气,两重呼吸声在某一刻合二为一。

    戚闻渊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少女的腰腹处。

    珈宁身上裹着他盖惯的莲纹锦被。

    他的手指于锦被的莲花纹样上游走。

    从花瓣到花蕊,再滑向花梗。

    他闭着眼,极轻极轻地在她腰腹处勾勒一朵亭亭玉立的莲。

    忽听得珈宁轻轻“嗳”了一声。

    戚闻渊赶忙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地交叠于腹前,手肘却是不小心碰到了珈宁的肩头。

    “谁呀……”

    珈宁翻了个身,手臂恰好打在戚闻渊的腰间。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

    二人俱都不甚清明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又霎时间移开。

    戚闻渊咽了咽喉咙,一把抓住珈宁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中一拉。

    珈宁身上的温热撞了他个满怀。

    既然今日已经放纵了,那不如就……

    放纵到极致。

    毕竟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他们是夫妻,有些事情乃是人道之大伦。

    珈宁惊叫一声:“你做什么!”

    戚闻渊低声唤道:“夫人。”

    珈宁回过神来,用未被戚闻渊抓住的那只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嗔道:“你抓我做什么。”

    “二十四日了。”

    被珈宁敲过的地方一阵酥麻。

    珈宁不解:“什么二十四日?”

    “我与夫人分开二十四日了。”

    也二十四日未做过夫妻之事了。

    见珈宁并不答话,戚闻渊又道:“夫人可读过‘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①’?”

    珈宁抿着唇,不明白戚闻渊怎么躺在床榻上便又开始之乎者也:“没有。”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如今整个人都睡得晕乎乎的。

    她昨日担惊受怕了一整夜,送走来熏风院探望的陈氏与隋氏之后便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榻。

    到如今,怕是睡了快有三四个时辰。

    却见戚闻渊终于是放开了她的手:“非通幽明,恶能识乎性命哉。②”

    珈宁刚想揉揉自己被握得通红的手腕,便见戚闻渊坐起身来,双手潜入了莲纹锦被之中。

    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动。

    他在解她寝衣的系带。

    戚闻渊右手的纱布掠过珈宁白嫩的肌肤。

    她杏眸圆瞪,身子猛地一缩:“青天白日的……”

    戚闻渊恍若未闻。

    仍专心解着珈宁的寝衣。

    专注得好似在写要递给圣上的折子。

    珈宁咬着下唇:“世子……”

    戚闻渊的掌心划过她的两胁,惹得她身子一痒:“你做什么……”

    语气中带着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娇怯。

    戚闻渊过往的年岁里不近女色,在书上读到“春宵苦短日高起③”时,只当那是诗人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但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他忽然也想做一次牡丹花下死的情种。

    只这一日。

    他只放纵这一日。

    被翻红浪,帐摇银钩。

    莺声婉转,燕语切切。

    趁着珈宁贪欢的一晌,戚闻渊偷偷咬住了她的耳垂。

    复又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珈宁。”

    “珈宁。”

    他把声音压到最轻,几乎是只留下些气音:

    “真定县暴雨的时候,我很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