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冠妻姓(十一) 软语诱哄,饮血缠吻。……
一个时辰之前。
云兆玉回到居处, 有条不紊沐浴、伏案办公、冲副手们安排琐事,忙碌毕熄灯上床,精神却仍处于一种极不满足的状态, 似
是空虚。明明不久前才见过她饮恨吃瘪, 彼时堪称称心如意极了, 眼下分开没多久,云兆玉便又开始辗转反侧起来。
她回去以后, 会与她那个不济事的竹马吐露倾诉吗?
她对他不愿意掉出一滴眼泪,对那个人兴许会哭, 会梨花带雨。她说过,他们情分不浅的, 是以会朝对方寻求安慰, 也是常理之中。
然后两个人相依相偎, 顺势尤云殢雨?
这怎么行啊。
万一她藉此缓过劲来,下一回又是无坚不摧的模样。
云兆玉起先还心平气和,随着脑中的设想推演,好心情渐次烟消云散,甚至还开始窝火起来。
他坐起身, 凝眉费解。
这似乎已经超脱了见不得她好的范围, 反而隐隐带了醋意。
他又想到那些初衷为含恨, 落笔却笔触细腻、温情脉脉流泻的画作。
眼不见为净,所以他烧掉了。
但是, 这并不代表那些情况就不存在。
他想,这样纯粹的感情,不应该出现在云兆玉身上。
他不喜欢她的丈夫,只能是出于觉得对方碍事才对。
乔子惟的存在,令他的施为束手束脚, 不能随时随地将她捞过来折腾,只能费尽各种法子把人弄出来。
而不该是去嫉妒人家有媳妇。
他如是开解着,却越想越不舒服。
“冬锋!”云兆玉忿忿出声。
屋顶上怀揣着剑,昏昏欲睡的冬锋一个激灵,从瓦上跃下来,拧腰翻入窗子,一个翻滚落地,拱拳恭谨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样严肃的语气,使冬锋还以为主子有什么杀人放火的正事要吩咐他去做。
结果只听云兆玉说:“我不是说要你把她绑过来的吗?有令不从,这个暗卫统领你是不想当了?”
冬锋听得怔住了。
这事儿后来没有再提,冬锋便只当是一时的气话,怎么眼下又翻出来对账了?
冬锋结巴着问:“这、这……用什么理由啊?”
云兆玉瞥了他一眼。
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又不是请。
冬锋看出来他的耐性已经告罄,又兼被威胁地位不保,只好趁着月黑风高去绑人了。
云湄刚把女儿哄睡下,兀自烧得口干,张嘴又嗓音嘶哑,喊不来人,只得自行翻身下床寻水,人好不容易撑病腾挪到茶桌旁,不远处的窗枢便倏而传来“吱咛——”的一声轻响。
云湄昏昏沉沉地撩起眼皮看过去,只惜病中动作滞涩,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捞着开始飞檐走壁了。
蛰伏在岳州城内的楼阙暗影在余光中一栋接着一栋地急速流逝,冬月静谧高挂,惟余耳畔风声咆哮。
要不是冷风灌面的寒冽触感太过真实,云湄一时间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费力挣动两下,力气全无。
寒风不住地从衣襟侵入四肢百骸,云湄想,接下来自己肯定要烧一场大的。
冬锋感觉到她有气无力的挣扭,觉得心虚极了,不由出言安慰道:“夫人放心,我是云大人的手下。”
云湄瞄了他一眼。
冬锋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话着实怪怪的——最迫害她的不就是云大人吗?
这能算得什么安慰,反而仿佛罗刹鬼的索命吟哦。
难怪全昶总是教训他笨口拙舌,要不是武艺顶尖,许问涯早就为着这张嘴把他发卖出去了。
当下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其实不用他说,云湄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倒没什么意外的。有了白日那样极度荒唐越界的进犯,这位云大人后续能干出什么事儿,云湄都有所意料,是以当下并不会太过惊惶。
这一路上还算得冷静。
到了地方被安坐,云湄省略了无用的惊慌失措的过程,开门见山地说:“大人寻我什么事?”
云兆玉一看见她,脸上就有了笑影。
见她状态很不好,像是没从白日的种种缓过劲儿来一般,他这厢那些辗转反侧的躁郁,瞬间便随之消散干净了。
“我不高兴,睡不着觉。”云兆玉灼灼盯着她,说,“所以,请乔夫人来哄哄我。”
“这世上千娇百媚从不稀缺,我瞧云大人也算得一表人物,正经婚配必得良人,为什么非要折腾下属之妻呢?我有夫君,有孩子,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因为生病,无力愤怒,云湄倒能撇去一切,坐下来与他详谈,只听她发出疑惑,“还是……我哪里得罪过云大人?”
云兆玉自然没忘记白日里她的那一手出其不意,倘若他再晚一分,这张假面,便要被揭下来了。
现下,竟还没有放弃试探。
难道她就不怕么?犯下那种事,称之十恶不赦也不为过。
他倏然生出了一种冲动,但很快便按捺住了。
许问涯必须一尘不染。
所以,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有夫君……?”他只是嗤笑了一声,重复她的话,颇为讥诮地说,“你觉得你能算得上有夫君吗?陷入这样的境地,落得形影相吊,任人鱼肉,他可是堪称不闻不问呢。这就是乔子惟所说的青梅竹马?我看你们的情分,倒也确实是非同一般啊。”
云湄听出他话音里的讽刺,但她竟也由衷生气不起来。
由头至尾,她对乔子惟的感情,确实半点都称不上出于男女之间。
云兆玉见她缄默,弯了弯眸,思忖少顷,大言不惭地提议说道:“你同他一拍两散吧,休夫算了。这样没用的男人,究竟要来做什么?”
云湄心想,你就配得上我了吗?道貌岸然的家伙。
可是压根不能跟这样的人生气。
因为他就是个疯子,同他置气,浑然是无济于事的,没得把自己的病,给气得更深。
而且,她一旦不高兴,他就开怀了。
云湄压下心绪,脸上神色不变,未让云兆玉得逞。
所以,她只是拢了拢披衣,对于他的挑唆,根本没有搭腔的意思。
环顾周遭,旁头的翘头小茶几上置着一壶茶水,她提壶斟了斟,自行喝下了一杯水。
水是凉的。滑入喉腔,五内更为不适了。
这位云大人居住的寝房是个暖阁子,想来下头布有烟道,烧着炭火,熏得室内温暖似春。
云湄却待得很不舒坦。
特别是凉茶入肚以后,冰火双重,她觉得脑袋更沉了些。
云湄蹙眉,垂下头缓了缓。
“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起来。
云湄深深换着肺腔里的气,可于事无补。
云兆玉慢慢坐直了身体,侧过头正眼看她,“你过来。”
云湄将手肘支在桌面,掌心压住额头,没有力气答他的话。很快脚步声接近,他古怪的疑问声钻进耳廓,“你这是在玩什么戏码呢,乔夫人?”
云湄昏昏沉沉,手肘一错,颇有要栽倒的迹象。
所幸人被及时横抱起来,扔去了榻上。
她被这一下给摔得不轻,闷。哼一声,蜷在那里不动了。
陷在褥垫里的脸被他用手背拍了拍,“你别装死,绑你来又不是享福的,说了让你哄我开心。”
但那只手忽地顿了顿,迟疑一瞬,又探来她额间。
流连片刻,又无情抽走了。
“起来。”他尽量对她的病况置若
罔闻,脸上没有半点心疼的样子,“我都睡不着,你一来就自行安歇了?”
他满以为她是因了白日的种种,才一面对他,便浑身战抖,脸色苍白。毕竟,那样的事,确实惊世骇俗。
没料想,她其实是病了。
云湄还是没说话,无声无息地卧在那里,密匝匝的眼睫轻颤着,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人都被摔上床了,还对他的所有,充耳不闻。
云兆玉皱眉打量她。
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若是寻常被置于这种境况,啃也好踢打也罢,左右得给他来两下子。
他思量着,干脆把她扔出去算了。
专程绑她来消遣,最后反倒演变成要他照顾人?怎么可能。
“冬锋!”云兆玉出声。
冬锋很快从洞开的窗子翻进来,跪地待命。
“你把她——”云兆玉无意识摩挲着指骨,复又垂下眼帘瞄了云湄一眼,她鬓发被涔涔冷汗浸湿,额间弥布细细密密的汗珠。溜到舌尖的话头忽然便转了个弯,“……你去弄点药来。”
两个人都在帐子里,冬锋不敢多看,目不斜视承办去了。
很快回转,将东西递进去。
尔后很快被掷了出来,毫不客气兜头砸在脸上。
“这什么!”
冬锋讷讷接住,小心翼翼地窥视着里头的情况,结巴着问:“您、您不是要助兴吗?”
“风寒药!她病了!”帐子里的人影倒吸一口气,继而飏声强调,“不能过给我,你快去!”
不能过给你,你离远点不就行了吗,治病又是什么收效甚微的路数。
冬锋不敢说出口,腹诽少顷,匆匆忙忙走开,再一次弄药去了。
幔帐之中,云兆玉坐得离云湄远远的。
云湄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蜷在那里,半点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她一定听见动静了。
她该不会误会什么吧?
譬如认为他在关心她?
心烦意乱。
云湄越是不说话,没有动作,云兆玉就越烦心。
他移过去,捏起云湄的脸,左右看看,“你别死在我床上。”又想获悉她的病程,不由凑近嗅闻,很快闻见了药汁的清苦味道。
该当是吃过药了。
云兆玉刚想收回手,但到底还是低估了云湄的脾气——
云湄感知不对劲,误会他想亲近自己,脸一动,张口便咬。
云兆玉的下唇很快被她啮出一个细细的血窟窿,血珠渗出,于唇舌之中蔓延开来。
深夜绑她过来的初衷没能达成,弄得两下里都不高兴便算了,眼下还因被误会而负了伤。
他心火翻涌,正逢云湄睁开眼睛望向他,呼吸相闻的距离,能够看见她一双秋眸之中破碎的水光,粼粼波动着。
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就这么顷刻间消弭无形。
他闭了闭眼睛,愈发心烦意乱了,很是不耐地道:“你要是过染给我——”
云湄对他的无理取闹已然习以为常。但,是不能指望他主动离她远点的,遂径自打起几丝精神,在褥子上滚了一圈,翻至床畔,抬脚便要往帐外去,病中轻声嘶哑:“那我走,就是了。”
后腰处传来力道,人被带得后仰,转瞬跌进他怀里。云湄反感,撑了几下,可她身上脱力,仅仅只能从贴着脖颈,转移至偎到他肩头,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你看出来了,我对我夫君没什么感情,才一直拉着我不放手,企图教唆我与家下的丈夫和离,另投怀抱。”云湄终于开始烦闷起来,按捺脾气,说道,“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得回去哄她睡觉,没有我,她睡不着的。你放我回去吧。”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都是要死的。”云兆玉宣判道。
云湄听他的语气不似玩笑,心头遽然一跳,人清醒了不少,五指攥紧他的衣襟,抬起脸来怒视着他,“他究竟犯了什么错?你非得赶尽杀绝!”
云兆玉掰过她的脸,细细端量,将将才扬起的笑意,倏而浅淡了不少,“这么紧张啊……还说你对他没有感情?”
“我跟他,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解释的,就算没有儿女情长,也还有深久的情分在。”他胡搅蛮缠,弄得云湄当真开始压不住脾气了,一时间口不择言,“罢了,你这种人,又能明白什么感情之事?”
腰上的桎梏随着她话音落下,立时收紧,云湄被箍得喘不过气来,耳畔听得他一字一顿地,饮恨似的切齿道:“不明白的,是你!”
云湄提气张唇,欲要反驳,结果胸腔里的气断断续续,冷不丁咳嗽两声,乏力的感觉不住蔓延着,渐次气若游丝起来。她知自己的身体状态委实欠佳,不再与他争辩,因为那只会徒耗力气。可是云兆玉不依不饶,凉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对哪个男人都算不得真正上心,只顾着你自己……你那女儿,其实不是你丈夫的种吧?他也是着实能忍啊,也就在这一项上,能称得上是个人物了。”
这瞬间,云湄快要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心中忐忑不已,脱口便是一句反唇:“你究竟在混说些什么?!”
“你女儿叫他一声父亲,他敢答应吗?每一次都躲躲闪闪。家里的闲话,也是从来没有停歇过。”云兆玉不紧不慢地剖析道,又回答她先前的顾虑,揽过她的腰,指尖隔着布料,爱抚地摩挲着她圆滑的肩头,“她会乖乖地睡下的,你不必挂心,好好陪我便是。”
“云大人把手下训练出来的耳目,用作此腌臜之事,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云湄反应过来了,乔家果然安插了他的耳报神。她惊疑不定,恨声警告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云兆玉弯目笑笑,“没做什么,只是保证她会听话,自己一个人乖乖地睡觉而已。”
云湄自然很是不信任他,纤秀的眉头紧紧攒起来,盯着他的眼神仿若剜肉凌迟。
她把这个流淌着彼此血脉的孩子当做底线,云兆玉心里弥漫出说不分明的感受,一时顿了顿,须臾,启唇欲言,唇面上的伤口却终于血珠盈聚,啪嗒落下,正巧砸在云湄紧攥着他衣襟的手背上。
云湄呆呆凝视着于自己肌肤表面流淌开来的血液,被那深红的痕迹映得眼前微黯,脑海之中蓦地萌发出了一个念头。
又是知晓她的绥绥来历大有说头,又是笃言绥绥定然会安稳睡下,这个人的手,着实伸得太为过界了。
“又在盘算着该如何杀人灭口了?”云兆玉垂眸打量她的眼睛——看似温软的一双美目,眸底深处却暗暗涌动着一点一滴渐次浓稠起来的杀意,这样的她,倒是比从前戴着假面时要迷人得多。他如是想着,轻轻的嗓腔,耳语一般地在云湄的耳边笑着说,“关于乔夫人的一切,我都知道得万般清楚明白——譬如,你藏有一只镇满厌胜之术的骨灰盒,真是个蛇蝎心肠的。难道不如你意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尽数都要被你手刃个干净么?”
云湄听出他字里行间的意有所指,暗自握紧袖笼之中深埋的锋利物什,不乏嫌恶地说道:“我洁身自好,不像大人,连一段正常的婚姻关系都没有,非得靠掳掠他人之妇来折腾戏弄,以满足非人的恶欲!”
云兆玉听了这通批点,倒也并不见恼,只是咂摸着她的话,片时,把话头又扔了回去,缓声慢调地指摘道:“……正常的婚姻关系?乔夫人是指代一入门便先纳两个贵妾,孩子也非亲生吗?”
云湄真是对他愈感烦躁,沉声警告他莫要痴心妄想:“那又怎么样?自小就相识的关系非常稳定,倘若没有恶人横插一脚,定然能相携过好一辈子。”
又搬出来青梅竹马的调性了。
云兆玉火气渐深,一错不错地凝睇着她,突然抬手。
云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推进了暄软的衾褥里,毫无防备地陷落进去,下意识要往旁头翻身,四肢便被充满震怒意味的莫大劲力给死死地禁锢住了。
“我叫你来,是让你跟我呛声的?”他撑在她上方,落下的指尖游走在云湄
的交领边沿,欲挑不挑,声线危险,“你是不是有点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处境?”
云湄难耐地咳了两声,十分气短,艰难地抗争道:“云大人别当真做出什么让人瞧不起的事!”
结果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反而像是激将。这下也顾不得什么过不过病气了,唇齿依偎上去,仿佛顷刻间便找准了久寻不得的港湾,她独特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混杂在清苦的药味里,触之迷人,不过须臾,他便忘了惩处她的初衷,沉寂的心脏隐隐幻作擂鼓似的搏动起来,鼓点愈发密集贯耳,分不清究竟是纯粹的怒火,还是久违的兴奋。
意料之中的血腥味,很快溢散开来,化在各个相依相触、难舍难分的角落,又飞速被源源不断的涎液淹没。她的反抗拼尽全力,新一轮的血腥气再次扩散,指甲扎入他的肩胛,划痕鲜明。可这些外物,半点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是以他无动于衷,侵占依旧。
热意攀升间,依稀闪过一弧寒光。云兆玉及时退开,刀尖擦过他微散的襟前,险些开膛破肚。他见状,喘。息着轻笑,“乔夫人这是有先见之明,早早备下了凶器?你这人,真是聪明又愚笨——倘或你当真杀了我,麻烦可大了。”
“比任你要了我,还是小些。”云湄踩住他肩头,发力将他推开。自己摸索着坐起来,咳嗽几声,吞咽掉口腔中的血味,手里紧紧攥住清光闪烁的小刀,极其防备地盯着对面坐于暗影之中的人。
云兆玉细细打量她这个样子——长发如瀑流淌下来,交领在混乱之中被扯开了,虽则狼狈,却透着嗜血的气度,比之假意出来的温婉小意,要更为诱人。想到她动辄杀人的习性,是如何培养出来的,他躁郁蔓延的心间,便莫名化开了一丝仿若雪陷的软意。
“你这副模样,他见过么?”僵持片刻后,云兆玉倏然开腔问道,“我看你们,可不像是一路人啊。”
他说着,置一错不错地对准自己的刀尖于不顾,俯身靠进她,亲密地于她唇畔印下一个吻,软语诱哄道:“我看你没良心又不简单,作配我这个恶徒,岂不是最好不过?”
云湄眼前阵阵昏黑,力气即将被耗尽,冷不丁被他偷走了一个吻,再是嫌恶,也压根没法子去计较个黑白了。要不是惦记着自己的性命,早便不耐烦去应对他了,但凡心性弱些的娘子,没多久便得被此宵小之徒的大逆不道,给气个半死。
努力分辨完落在耳畔的话意,云湄闭了闭眼,再一次明言强调道:“云大人,你收心吧,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
她的姿态抗拒,言语也纤毫不留情面。充分地看出她的决绝后,云兆玉终于泄出了一丝再也遮掩不住的妒火,“你跟着那个没用的废物不累吗?我究竟比他差在哪里,能让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说着,他益发气涌如山,身体前倾,愈发欺近了,她手中的刀尖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扎透了他的单衣,冰冰凉凉的触感转瞬抵在胸膛,再进一步,便能穿透皮肉,他却似乎浑然未知一般,眼尾渐次泛红,扣住她的下颏,暴力迫使她转过面来,“看着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粉饰话头的,小意的好话他嫌假,横竖左右都是不开心,莫如直截了当些,摊开来说。是以,云湄只仿若无情无绪般冷淡道:“你但凡反思一二,又会有什么可费解的?从你作弄人妇开始,你这个人,便不可取了。”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么?”他艴然,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控诉着,“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少做了吗!现下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的人妻,又清高起来?”
这一霎那,云湄听得心神微动,因病而混沌的大脑,仿佛随着他这一番话的个中深意,被拨动了某根掩藏在最深处的筋。半晌,她突然掷下了刀,主动倾身靠近他,云兆玉及时避让,她却不依不饶往他脸侧探去指尖,他不由一退再退,二人的四肢与身体很快扭缠在一起,他干脆仰倒,云湄不防失去支撑,整个人摔在他胸膛上,手却依旧在往上试探,继而被他眼明手快地给擒住了。那擒握的力道忽轻忽重,携带着摇摆不定的纷乱情绪,一忽儿像是要将云湄的腕骨给就此捏碎,一忽儿又急剧松开,颇为反复无常。
两下里都是气息咻咻,交叠的呼吸密密实实地织在了一处,紧依的襟怀起伏不定,难辨彼此。
云湄终于绷到了极致,气力耗尽,一头栽进他的颈子里,紊乱的气息喷薄不止,且长且短。
冬锋的声音,及到这一刻,才察言观色地传入了帐子:“药……药好了……”
云兆玉扶腰揽住云湄,伸手探了探她鼻息,听见此言,不由气笑了,将深埋被褥的小刀绕入指尖,动作流畅地狠狠摔了出去,迁怒地训斥道:“莫如等她死干净了,你再来送药才妥!”
冬锋跳脚躲开,颤颤巍巍把药送进了幔帐。云兆玉忿忿接过,捏住云湄的双腮,兜头便是强灌。她根本喝不进一星半点,昏沉间甚至还呛咳起来,那细细一线的声音吊在暗夜里,命若悬丝一般的脆弱。
云兆玉听得动作微顿,尔后,哐地一声将碗摔去了床沿,旋即扭过头来,烦闷地盯了她半晌,又烦闷地将视线调转开,看向月色下的浮尘。他目光发空,凝定不动,忽而抬起手来薅了两下头发,将手背覆在额头上,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发烧了,凭什么要反过来伺候她!几次交锋下来,他忽而在这一瞬间改变了观念,心想纠缠又有什么用,自己从来都占不了上风,非得她死了才干净,死了才能够一了百了!
如是怒火中烧地思量了半晌,一垂头,怀里的人黛眉紧蹙,气息仿若游丝一般,颇有香消玉殒的架势。
“……”他深吸一口气,静坐须臾,复又动作粗暴地捡起了药碗,仰头饮下,踅身垂头,恨恨地衔住了云湄的唇瓣。
第92章 冠妻姓(十二) 摧枯拉朽,烧遍全身。……
雪夜阑残, 案头绛蜡憧影摇光,银签沉浮,暗响窸窣, 愈发衬得此夜深冷幽静。
寒气处处, 惟余床帏之内不住升温。唇瓣相依, 让渡的药汁自两个人的唇角处淅沥滑落,继而砸入衣襟, 难觅其踪。
云湄的求生意识,无论沦落怎般境地, 永远是最为首要。她似乎冥冥之中感知到这是吊命的物什,静静承受片时, 竟开始主动朝云兆玉索取起来, 舌尖交缠着他的, 竭力汲取着苦涩的药水,不放过哪怕一丝一毫。潮热的气息随之扑入他的鼻腔,她的体温混合着清苦与芬芳,顷刻间将他呼吸尽夺。
云兆玉一顿,眉峰蹙起, 喉结却微微滚动了起来。渡药的动作因此停滞, 她似乎颇为不满, 于混沌的高烧间伸手攀起了他的后项,绵软失力地拢手拉近。这样的力道着实无济于事, 可他仿佛便魇住了,轻轻一勾便与她一块儿深陷在暄软的衾褥之间,她的唇齿迫不及待贴上来,展开更深的汲取,吮吸口舌, 啮咬嘴角,动作细密,无形撩人。
云兆玉呼吸急促起来,撑在软枕上的长指不住收拢,指骨被催得泛出青白,竭尽全力克制着。这一刻,也许是怒意,抑或又是他根本不愿承认的某种极易被焕发的爱/
欲,如同烈火一样摧枯拉朽地在他身上汹汹燃烧起来,呈燎原之势四处蔓延,演变到最后,他甚至被灼烧得心慌不已,飞速偏过了脸,主动地离开了云湄唇瓣,如避蛇蝎一般,不敢再去碰触半分。
云兆玉只觉得帐中热极了,鬓边、锁骨、肩颈俱都渗出了一层薄汗,鼻端香馨缭绕,她身上那股香气,似乎愈发馥郁了。
人还是那个人,短时间内,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
出问题的,是他自己罢了。
云兆玉阖上双目,强忍片刻,复又端起药碗,搂着意识迷离的云湄半坐起身,捏开她的双腮,试图灌药。
无论强喂,还是动作细致地小口啜饮,她都很不高兴地哼咛推拒着,合拢的眼睫震颤似蝶翼,面孔苍白,双唇微张,难以吞咽。
云兆玉无动于衷,因为适才那样的方式,定然不能再来一次了。遂逼着她喝下,呛咳也好,再不心疼。
云湄被他灌得难受,挣扎拧动间气力全失,人很快昏厥过去,深深陷在褥子里,一动不动。
云兆玉看着她这个样子,满腔的不甘没处发泄。
人是他绑来消遣的,眼下却莫名发展成了人家的仆人,体贴备至地伺候喝药。
云兆玉心烦意乱,扔下她,扯开帐子,趿鞋下榻,随手把药碗扔给了冬锋。
冬锋战战兢兢接过,因为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不对劲,不由拿余光觑了他一眼。
就见他颈上、领子里全是淋漓的药汁,一路淅沥往下,胸膛、腰间的寝衣布料被浸了个湿透,隐约勾勒出漂亮舒张的肌理轮廓。
好在腰带还松散地系着,还没当真做出攀折人妻的恶行。
但方才那情况……委实也大差不离了。
“备水!”忽听他沉声命令道。
嗓音听起来烦躁极了。
冬锋一个激灵,赶忙嘱托廊外的几个粗使婆子烧水来,入湢室铺排。
烛烬香残,晦夜冥冥。
云湄的昏梦光怪陆离。那些刻意遗忘在深处的人和事,在这个寒病缠身的夜晚,齐齐翻涌上来,淹没至顶,难堪呼吸。
她睡得愈发沉了,身子在下陷,魂魄亦是。下坠,止不住地下坠。
意识沉沉浮浮,身体忽冷忽热,背上津津的汗一轮接着一轮,渐次湿透重衣,闹得人仿佛被裹在了又潮凉又湿热的茧子里,再也挣脱不得,难捱得似乎就此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湄很不喜欢这种感受,无意识挣扎起来,可是脱力的状态极大地束缚住了她。迷蒙之间却仿若有丝丝缕缕的奇妙之感注入四肢百骸,游走肺经,涤荡经脉,驱散寒凉。
很熟悉,与狂涌回转的记忆重叠,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
烛影摇尽,天光熹微。
云湄昨日一整天都被折腾得够呛,寒气侵体,又兼心火沸腾,又是压抑又是舒放,来回对峙耗空心力,夜间又大梦一场,翌日早晨,干脆病得起不来床了。
云兆玉消失半夜,及到云层之中泄出细微一丝天光时,才来瞧了她一眼。
无他,她霸占了他的寝房,半夜已是仁至义尽,现下合该挪窝了。
无声无息步入内室,他回身在床畔坐下,动作却比脑子快,手先行搭在了云湄的额上。
他感知少顷,扣拢了眉头。
仍旧很烫。
云湄被他弄得眼珠微转,醒了过来。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撞入眼帘,云湄一看见,心绪便即刻调动起来,腔子里陡然吸入满当当的冷气,她暗觉不妙,不消须臾,果然展开了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的指骨动了一下,却只是蜷回去,冷眼打量着她。
云湄好不容易止住咳,突然觉察出身上不大对劲,探手摸了摸,昨夜被掳来时的衣着,不知何时已然被更换,换成了长手长脚的单衣,显然不是姑娘家的尺寸。
云湄紧紧攥着衣襟,抬眸,防备地盯了他一眼。
云兆玉嗤笑,“你认为,我会服侍你么?”
云湄观他神色淡然,其中带有讽意,不似作伪,这才松出一口气。
她启唇,沙哑地道:“云大人,天已经快亮了,我该回去了。”
“我昨夜请乔夫人来,是哄我开怀的。”云兆玉丝毫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只是曼声道,“而不是让你险些把命丢在这里,给我惹出乱子的。我的人伺候了你一整夜,眼下你就这么一身轻地走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要不是他三番五次地来折腾她,她能落得这般吗?可是充分领教过此人的喜怒无度、逻辑失常之后,云湄便没了与他争辩出个是非对错的心思,当下只恳言说道:“云大人的债,还望留待后日来讨,家下息女尚幼,实在离不得我。”
云兆玉很是不以为然,“你既然如此惦记女儿,又这么赶早回去做什么,急着把病气过给她么?”
云湄被怼得噎了噎,这人的皂白不分,再一次翻覆了她的认知。思忖片时,她仍不放弃:“两下里覆着面巾就是了。”
云兆玉的目光在她脸上流淌着,那病恹恹的模样,着实有种烧入膏肓的濒危,因想倘或就此放她归家,她该不会一不留神死个干净,他这厢的痴怨债,可就当真讨要无门了。
换做常人来看,其实就是一桩风寒小病,但云兆玉怎么打量云湄,都大皱眉头,心中不免怀疑她那个不济事的丈夫,会不会照顾不好她。
她不赶快好起来,他还怎么折腾她?
是以,云兆玉只是道:“乔夫人别想得太美,完璧归赵不是我的风格。”见云湄艰难地撑着身子,又坐起来一寸,他眸色微冷,“难不成还要我说第二次吗?”
云湄听出他话音里的警告之意,老老实实探手拉起被子,重又仰躺回去。
触怒他,不是好事,没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去做。
她既然想回家,想见绥绥,哪里能同他对着干。
云湄原想依他所言顺从下去,落得片刻安宁,再自行思忖对策。可是脑袋一经沾上软枕,身上各处的乏累劲儿复又一股脑地涌了回来,滕蔓一般将她紧密缠裹,意识很快发沉发坠,没能思量几时,人便再一次昏睡过去。
冬锋在槅门外侯着,这个早上,门房的小厮络绎来报,拜访的官吏成山成海,这般庶务不绝的境况,是他们主子来岳州后的常态。冬锋三言两语打发,终于听得门枢一响,云兆玉从里头走了出来。
冬锋立时迎上去,请问道:“怎么样?把人送回去吗?”
云兆玉听见他那一句“怎么样”,当即很是不高兴地乜了他一眼,“我难不成是进去关怀她的?”
冬锋早都习惯了他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自罚打嘴,“属下失言!”又重复提问,“天都快亮完了,我把乔夫人送回去吧?”
云兆玉径自走自己的路,恍若未闻,理理公服,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深处。
院门上侯着两个女使,他跨出门槛,临行前随口落下了一句嘱咐:“把里头那位伺候好,别让她死在这里。”
两个女使赶忙福身应下,待得余光里飘逸的衣袖渐行渐远,这才平了身子,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
她们互相咬起了耳朵。
都是往里面送过药、给云湄擦洗过身子的,自然知晓府里突兀多了出个来历不明、天香国色的女人。
可她们还拿不准云兆玉对这位女子的态度,一时很是犯愁。
一个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说的,是哪门子的‘伺候’啊?”
另一个也拿不定主意,忖了忖,说道:“你适才听大人的口气,听出喜怒来了吗?”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随即,俱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就在她们说小话的时候,走远的人倏而又冷不丁地回来了,从天而降似的,撂下一句:“找个医工来给她针灸,驱驱身上的寒气!”
女使们浑身泛起激灵,后怕地抿了抿唇,垂眸不敢直视,只齐声道:“是!”
冬锋颇为同病相怜地看了她们俩一眼,这才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云兆玉走开了。
云湄昏睡一上午,再醒转时,身上莫名陡然转好了不少,睁开眼帘,正巧瞧见一个老大夫在帐子外头收针。
她动了动,只觉浑身发轻,被金银针催逼出来的大量冷汗层层叠叠,湿透了衣衫,身体呈现自然前所未有的舒坦。
老大夫见云湄苏醒,立时说道:“老朽已然将夫人的内毒尽数逼出,再按方食疗便可大好。”大夫复又端量了下云湄的状态,思及适才为她号脉之时,诊断出的紊乱气机,不由仁心泛滥地切切叮咛道,“夫人往后切忌骤起心
火,抑或是太过按捺,致使情志失调,郁气积结。”
云湄心想,这一番话,应当冲那位云大人去言明。
早前没有他的发难,她不是好端端的吗,现而今的境况,不全是拜他所赐?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又能将腹诽宣之于口,云湄当下只道:“是,多谢明医了。”
老大夫医术精纯,有什么状况,一诊脉便能获悉个七七八八,通过其体内的气机紊乱程度,看出云湄心里藏了事,遮着捂着不得纾发,这才一朝急病不起。老大夫因此多叮嘱了两句,但观病人并没有几分愿意正视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长吁短叹地提起医箱离开了。
有婆子打了水来,拉上屏风,摆了木桶供云湄沐浴。她昨夜穿来的衣裳已经熨好了,就挂在旁头的衣桁上,仆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铺排好一切,没人同云湄搭腔,间或投来偷瞄的一眼,也很快便识趣地收走了,不多时,鱼贯退出去,全程无话。
倘若换在昨夜之前,云湄可能会感到被偷窥揣度的难堪,也会对那云大人的刻意折磨而感到身不由己的愤怒,但现而今,云湄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是以对这些身外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因为除了那个人,其他的,着实没有余力去应对思考了。
沐洗毕,云湄穿回了自己的衣裳,将状态规整好,随时准备回家应对。可是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除却她,再无旁人,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回乔宅,甚至都找不到半个活人,来打探一二口风。
好不容易捱到晚间,两个女使进来为她排膳,云湄终于找着了可以钻的口子,奈何无论云湄怎般试探,纵是使出了从前当婢子时与人交际的活络劲儿,两个女使都只始终朝对方飞着眼风,并不多跟她说话。
云湄无奈。
也是,不明不白没名没分的,主家又是这样的态度,底下人定然不敢轻易沾惹。
云湄只能偃旗息鼓,专注填饱自己的肚子。
伺候完膳食,女使们也不在门上候命,有意同她把持距离似的。但她们似乎也拿捏不准这个度,身影不时在廊下穿行,不是给她送食料的药膳,便是一副时刻等待传唤的模样,与候在门上也差不离了。
傍晚很快来临。
云湄愈发坐不住,持起香几上的釭灯,细细推开一线支摘窗,探头往外看。
结果恰巧撞见冬锋。
冬锋愣了一下,开门见山:“夫人身上好些了吗?”
“扎过两轮针,已然大好了。”云湄点点头,生怕他不待多会子便消失了,赶忙抓紧时间问道,“我能走了吗?”
冬锋回避她那双灼灼的眼睛,显然有些支吾,只一副奉命的样子,道:“大人说,绑……请您来,不是吃茶闲坐的,既然身上好全了,便即刻来书房伺候笔墨。”
云湄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女儿,只能按捺着平复下来,道:“是。”
干事的书房在外院,云湄只着单衣,一路冷得哆嗦,冬锋瞄她几眼,终究解下自己的雉裘,怜惜地递给她。
云湄看得出他的同情,也不想再亏了自己的身子,利索接过披上,笑说:“谢谢。”
冬锋暗叹口气。
唉,真是脾性好,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旁的女子碰见这般轻待,早便寻根白绫投缳自缢了。
唯独乔夫人,浑不需要谁人去操心她的性命。
冬锋的大衣很快被扔掉了。
云湄立在一旁,垂着眼睫研磨墨汁,对此不置一词。
横竖此处烧有地龙,她不再有生病的风险,这云大人非要莫名跟衣物过不去,也便随他去了。
云兆玉不说话,她便也不轻易开口,一进来便上手干活,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温顺极了。
还是云兆玉先沉不住气,偏过头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乔夫人今天怎么这么安分?”
还不是为了早点回家见孩子吗?
他明知故问,云湄懒得搭理,但又不能当真让他的话落地上,免得惹来侧目,是以,云湄酝酿了下,答说:“云大人案牍劳形,倘或妾再惹是生非,闹得大人愈加烦闷,岂不惹人嫌?大人说得对,请妾来不是袖手闲坐的,而是哄大人开怀的,自然得处处妥当些。”
云兆玉当然知晓她挂心女儿,才会如此俯首帖耳,但久违地能从她嘴里听到几句温言细语的软话,他确实高兴不少。
只是云湄没能想到的是,她的谨小慎微,反而换来他益发沸腾的折辱欲。她的话音将将落下少顷,人便被拉进了他怀里,探手来抚摩她的肚腹,感知其干瘪程度,在她耳畔笑问:“这个点了,乔夫人饿不饿?看在你今夜如此安分的份上,我带你出去放放风如何?”
他想到了一个定然能惹得她方寸大乱的点子。
她一不高兴,他便会更舒坦,想想都觉血液倒流,身心畅快。
云湄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观其眸中漾开的点点兴奋微光,一定不是什么好货就是了。
不待她开口问,云兆玉便揽她在怀,俯下身去,轻轻说与她听了。
云湄顿时毛骨悚然起来,脸上伪装出来的笑,登时便挂不太住了,不乏费解地重复道:“云大人是说,让我一个人妇,抛头露面地与你出入成双?”
她本能战栗,云兆玉将她抱在怀里,自然贴切地感知到了她的惊惶。他笑影愈深,“你不是说要处处妥当?反悔得真快啊。”
云湄咬牙,盯着他的眼睛简直要藏不住嫌恶,只能粉饰地偏开了视线。
此间并没有正经女主子、抑或是婢妾所穿的服饰,冬锋一收到出行的消息,思及乔夫人身上惟有从乔宅穿来的寝衣,便赶忙吩咐采买的婆子去成衣铺子买几件衣裳回来。
既然是出于羞辱,底下人便充分地揣度上意,不消半个时辰,便从铺子里买回些不三不四的清爽衣衫。
结果出乎他们意料,云兆玉对这些东西并不买账,长指在难以蔽体的衣料之间翻检着,扒拉两下很快收回,仿佛嫌脏似的。
只听他凉笑道:“这都是些什么烂货?”
采买的婆子、陪同的女使一时间风吹麦浪般跪了一地,抖抖瑟瑟。
余下的人承令,重新买办。
云湄冷眼旁观,心中轻笑。
对于这位云大人的道貌岸然,云湄已经懒得置喙。
既然都打算带她这个下属夫人出门游街了,还假惺惺地去计较这些末节做什么?
暗恨之中又生出些绝望来,开始计算昨日究竟有几位官夫人和官老爷见过她这位乔大奶奶的脸,今夜又会不会将她辨认出来,彻底落个颜面扫地。
不过在她思量之间,一个半脸面具扣来她头上,这般一盖,她便只露出精巧的下颌与红唇在外。
“倒是挺像你的,都是狐狸。”云兆玉收回手,掌着她的脸蛋,左右移了移,点评着这张红狐面具。
云湄如蒙大赦,压根没空深想他的调侃,临行之前凑去水银镜前细看,半遮半掩,倒也不大明显。
云湄极大地松了口气。
可是,间或瞄一眼身畔那个兴奋不减的
恶徒,云湄又深觉不妙,总认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换上体面的新衣,忐忑地随他出了宅子,乘车来到今晚的某处宴会所在地。
对于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云兆玉从不光临,府台家的四公子一瞧见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视了,觑着双眼趋近几步,结果迷离的灯彩之下人影来去流转,那一表人才的气度在华光普照之中无出其二,当真是云大人没错。
他赶忙上前揖了揖手,“今儿究竟什么风,把云大人给吹来了?”
又隐蔽地打量了云兆玉身畔那位丽服女子几眼,猜测是不是自家娘子所说的那位乔夫人。可惜对方狐面半罩,不光上半张脸,便连玲珑的鼻唇,也掩盖在了面具的阴影之下,时隐若现,教人瞧不明晰。
云兆玉开门见山地吩咐:“去把乔录事也请来。”
云湄浑身一震,倏然仰面看向他,被他强行牵着的手竭力扭动着挣了挣,却被他更深地拽进了掌心里。
云湄气馁,果然他就没安好心!
面对狐面孔洞之中射出的寒光,云兆玉只是笑笑,伸手绕过她的后项,身子倾俯下来,亲昵地替她紧了紧面具后的系带,操着掩不住兴奋的嗓音半真半假地安抚道:“乔大人与我同是京城里放下来的,揣着同一件使命,自然要相互扶持。这地方鱼龙混杂,各色消息最是易得,我是喊他来办公事的,顺便奖励你填填肚子,可没有旁的坏心思啊。”
第93章 冠妻姓(十三) “真让他撞破了如何?……
华灯照夜, 朱阁之内鬓影绰约,衣香袅袅。风流公子们在金迷纸醉的氛围之下兴兴头头行着酒令,筹码为一夜千金的红牌娘子, 输者将身侧美人拱手相让, 满目遗憾。
云湄便被浸泡在这些暧。昧的迷离里, 鼻端始终充盈着酒色与风月混杂的糜烂气息,尽量做到充耳不闻, 手执玉箸,安静地低眉用膳。
她虽然脸覆面具, 但愈发犹抱琵琶,华衣之下身段袅娜, 丰润红唇一张一阖间自有风情, 一经入座, 便有不少人朝她投来觊觎窥伺的视线。
怎奈她身侧安坐的公子气度更甚,慑得场上那些别有心思的登徒子纷纷收敛,一时按兵不动,捉摸底细,静待时机。
对于这些窥探, 云湄装聋作哑, 自顾自吃自己的。
她是真饿了。
要承受云大人的折腾, 首先她得保证自己身体康健,富有力气。将肚子填饱, 自然是首要的。
云兆玉正与府台公子引荐的几位黑白通吃的探子交谈着,时不时转眸,朝云湄瞥去一眼,见她腮帮鼓涨吃个不停,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 不由又开始不畅快了。
这女人是当真很会安排自己,任外力如何搓圆揉扁,她都能最快时间找到最舒坦的方式,自行窝好。
“你还真自己吃上了?”云兆玉曲起指节,在她跟前的桌面上提醒地叩击了两下,发号施令,“过来伺候我用膳!”
云湄夹菜的动作一顿,偏脸朝他看过去。
云兆玉便如此瞧清了她唇角沾惹的零星糖霜,应当是落座后的第二口,吃乳粉花糕时所沾到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云兆玉伸手拈起干净的帕子,异常熟稔地想要去替她抹干净。好险反应过来,心下对自己这一系列动作的行云流水程度感到颇为恼怒。
眼下他是云兆玉,做什么要去给这个女人伏低做小?
他强行扭转过来,掷了帕子,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是听不见吗?还不快过来伺候我。”
云湄这才偏回脸去,放下玉箸,捡起打湿的帕子擦净了手,尔后,才抹了一下自己早就感知到覆有异物的嘴角。想起他适才那些竭力克制的本能动作,云湄美目微闪,若有所思。
再起身时,她已收敛异光,面色如常地起身,站去云兆玉身侧,一手敛袖,一手为其布菜。
可是云湄还没能落下筷子呢,他就哐当扔过来一碟子囫囵个儿的石榴,丢在她跟前的桌面上,使唤她剥。
云湄一时腹诽。
这人不见得当真想吃这个,不过就是觉得随手布一布菜,实在太便宜她了,这才从犄角旮旯里找了个最难剥的水果,刻意让她劳作而已。
左不过是石榴么,她从前又不是没给人剥过,曾经还剥了足足一下午呢,这点子又算得了什么。
云湄从善如流,没有半点异议,长睫垂下,认真剥落外衣,往琉璃盘中褪下一颗颗红润剔透的果实。
她的动作娴熟极了,不必借助小刀,指甲找准根结,轻轻一划一剥,指腹细细挑拣,果肉便流畅地笃笃砸下。
她当真听话了,云兆玉却又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她自己又不爱吃这个,怎么能剥得这般熟练?
她是不是给旁的人剥过?
云湄没有察觉他浮动的心思,自顾自剥完一整个,再捧起琉璃盘,动作恭敬地递至他跟前。
云兆玉随意拾起一颗扔进嘴里,还没咂摸出味儿来,挑剔的话便先出了口:“真难吃。”
云湄低眉顺眼,没有说话。
石榴难吃,横竖又不是她的错,殃及不到她。
结果不高兴的云兆玉从来不讲道理,火很快烧到她身上,“你是哑巴了?”
云湄暗暗撇嘴,腔调尽量显得心平气和,温声询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样热闹的场子,处处都是契机。各位假母在能够俯视全局的二楼阑干后,冲着手下的女儿们指点江山,再放她们下楼穿梭在各色席面之间,找寻能狠捞一把的钱袋子,抑或是攀一攀仪表非凡的高枝。
云兆玉的气度,不被盯上是不可能的。
云湄的话还没说尽,身畔很快飘过一阵扑鼻的脂粉气,几个貌美的私娼搔首弄姿,打着侍奉酒席、嘌唱小曲凑趣儿的旗号,跃跃欲试。
云湄简直求之不得,不动声色退开两步,人都快要退到飞罩下的珠帘后了,奈何还没能得逞,腕子却是陡然一重,随着牵拉的力道,整个人直接跌去了云兆玉的腿上,一时间益发正襟危坐,不敢胡乱动弹。
那几个美人目睹他们这份难舍难分的劲儿,不乏失望地告罪走开,另寻目标了。
“乔夫人打算去哪儿?”笑音落在耳畔。
私底下还好,这般人流络绎的场合,他一唤这个名号,云湄便浑身不自在,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她的目光左右巡睃,幸好没人听见动静。
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她咬唇,辩白道:“下去更衣。”
“你又没喝水。”云兆玉了如指掌地说。
云湄顺势改口:“渴了,我去寻些茶喝。”
嘴里很快被灌进清茶,云兆玉在她连绵的呛咳声中贴心询问:“现在还渴么?”
云湄的手指蜷缩起来,复又松开,提醒自己,以卵击石不可取,不能同他置气。
她缓过咳意,安分地点点头:“好了,不渴了,不用下去了。”
云兆玉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指尖却在她发间穿梭的面具系带上流连,不忘附耳警告道:“还请乔夫人乖一点,不然一会儿你丈夫到了,我就把你的面具给脱下来。”
这样的提醒,着实效用无限。她果然不再有什么趁机脱身的念头,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怀里,让干什么干什么。
很快,云湄发现,云兆玉似乎当真不是专程为了折辱她,才走的这一趟。场子里穿梭着各色衣冠,有堂皇的富人,也有乔装打扮的小二,这些人有时近前敬上一杯酒,搭话之中间或压下声线,呈递秘密讯息,云湄离得近,云兆玉也没有防备的她的意思,全都让她听去了。
贪墨的案子看样子进展不错,端了好几个掮客的巢穴,确实比她丈夫能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借着这股子东风,把她那个便宜爹也给攮死,这样可省去她不少气力。
云湄安分坐在他腿上,倒茶、喂水果,殷勤备至。原以为接下来没
她的事儿了,结果半途一个酒酣耳热、大腹便便的官老爷十分没眼色地走了过来,冲云兆玉讨要她。
云湄倒不算意外,这样的场子,贵人们带在身边的,俱都是默认可以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的。
云兆玉就着她的手,慢条斯理吃完了她剥过来的荔枝,闻言,只轻轻瞥去一眼。
气氛微微凝滞。
云湄见状,不由瞄了这闹满肥肠的官老爷一眼,仿佛看到了他的死期。
果不其然,下一霎那,一泓锋锐至极的寒光蓦地划破众人的视野,惹来满座皆惊。
待得反应过来,鲜血早便溅起老高,只见一柄用以切割过厅羊的餐刀入木三分,将那官老爷的手掌钉死在了一旁的抱柱上,官老爷蓄在喉咙里的尖叫还没出口,人便昏死了过去。
乍然目睹这般场景,惜命的云湄惊惶不已,搁在膝头的一只手紧了又松,身畔的云兆玉却看也没多看一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强行扭过她的脸来,指着一碟山楂奶露,吩咐她:“拿过来喂我。”
云湄压下惊惧,老实照做。
她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误认为这恶徒多么在乎她。那没眼色的官老爷落得如此下场,纯粹只是出于这云大人还没在她这位人妇身上寻够刺激,是以才不愿轻易放手,任旁人沾惹罢了。
抱柱旁厥过去的人,很快便被拖下去处理。
场内恢复如初。
可是一想到云大人早前对府台公子落下的吩咐,随着时间的推移,云湄便越来越有些坐不住。
奈何她所担忧的情况,早晚要来。
——不多时,一个面庞隐含忧郁之色,显得很是心不在焉的男子,很快出现在不远处由下人揭起的帘幕之下。
云湄的心跳,顿时紧张得加快了不少。
那人正是乔子惟。
他由跑堂的小厮延入堂内,一步步引领着,就在离云湄与云兆玉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了。
几个侍酒娼婢见他美貌惊人,呼啦啦围坐上去,又是宽衣摸手,又是布菜喂酒,吓得他陡然清醒几分,整个人险些跳将起来,一迭声说不用,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四面八方伸来的魔爪。
云兆玉顺着云湄目不转睛的视线望过去,见状笑笑,倾身过来吃她喂的一箸菜,靠近时落下一句:“乔夫人,你夫君倒是挺洁身自好啊。”
话还没能说尽,他便不期然呛了一下,荆棘一般的辛辣,在口腔之中一分一寸地飞速灼烧开来。
云兆玉这才看向云湄适才为他夹的菜。
那是一碟红熬鸽子,奢侈地撒了些来自天竺的胡椒做点缀,云湄夹的那一筷子,恰好把洒在菜式表面的泰半胡椒颗粒,全都夹下来送进云兆玉嘴里了。
云湄见状,立时做出一副关怀的模样,哎呀一声,隐含试探地道:“云大人不能食辣?妾不知,还望宽宥。”
云兆玉不承认,“你一下子夹这么多,谁能受得了?”
结果他的脸很快沁出了一层薄红之色,眼里烧出粼粼水波一般的晶莹,藏都藏不住。
云湄将他的状态尽收眼底,面上赶忙补罪,从铜盆里捡出一杯由冰水湃好的酒,恭敬呈递上来,说道:“大人喝了这个罢,润喉解辣。”
杯中的金黄色酒液,晃出了一圈圈迷离的波纹,香气醉人。云湄识得此酒,乃是产自江陵的名酒「香醴芙蓉春」,从前每一个极寒的深冬夜晚,何老太太临睡前都会饮一杯,暖暖脏腑,才可高枕安睡。但此酒酒性极烈,酒量欠佳的人,估摸着稍微半杯下去,便能当场醉倒了。
云兆玉的视线落在酒杯上,抬起眸来,看向云湄。
两个人视线交汇,这一霎那,各自转过千般心思。
不过云兆玉的心虚,很快被游走开来的辣意,给生生截断了。
微妙的僵持很快落幕,云兆玉抬起手,拿手背隔开她递上来的酒盏,人往后仰,闲适地靠去了椅子里,盯了云湄片时,忽然飏声说:“宝贝,过来喂我吃仙桃。”
这样的声量,显然是蓄意报复。
云湄双手一哆嗦,险些持不住酒杯,心里擂鼓似的敲击起来,头垂着,目光钉在他胸膛处一动不动,根本不敢回身去望。
她最害怕的,便是满座的人皆朝她看过来,投以过多的注意力。虽则戴着面具,但根本驱不散心底的羞愤与隐忧,无事不刻都生怕被人窥见半丝属于乔家夫人的痕迹。
所有试探的心思,在这一刻,全数偃旗息鼓了。
云湄头皮发麻,一时只觉如芒在背,老老实实执起餐刀,片下一牙汁水丰沛的仙桃,递给云兆玉。
云兆玉望某个角落瞥去一眼,莫名同她礼让起来,捧着她红透的脸左看右看,体贴道:“身上怎么这般热?你先吃,降降火。”
云湄心中惴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见见他主动往她嘴边喂过来一片桃子,顺从地张口衔住——
这一霎那,他的手穿过发丝,陡然绕去颈项,从后头将她单手掌住,继而倾身吻了下来,从她舌尖摘走了被她吃下大半片的桃子。甜津津的果汁混杂着她的香气,在唾液接触中交换,织缠。
“这样,才叫解辣。”他于唇齿相依间轻笑。
云湄因紧张而不住地战栗着,避让,又被紧密追逐着。云兆玉另一只手压住她的脊背,将她拉得更近,胸怀相贴,逃无可逃。
她许是得知境况无可更改了,开始放松身体,不愿透露出惊惶过头的异常。云兆玉幽邃的视线,则从她渐次染红的耳侧望了出去,穿越满场纷乱的琳琅鬓影,与乔子惟投来的目光,适时地短暂交汇上了。
不知怎的,这一刻,云兆玉血液愈加沸腾,比在谁人也看不见的床笫之间朝云湄索取亲吻,要更为惹得他感到兴奋,甚至还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血脉贲涨的滋味。
这么混沌地想着,云兆玉的指尖,开始在云湄柔滑发丝之间寻找起来,不多时,便触碰到了狐狸面具的绳结,搭在了线头之上,捏住,缠绕在指骨之间。
只消轻轻一勾,便能将碍事的面具给彻底揭下来。
云湄敏锐地感受到了,心中遽跳,十分恼恨他的出尔反尔,立时调动力量紧阖齿关,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尖。
云兆玉闷。哼一声,却照样没有放过她,解她面具的手愈加灵活起来。
这是自打他抵达岳州以后,每一次同她接吻时,都会迎来的老桥段,云兆玉早便习以为常,事至如今,这样的痛感,只会催发更大的不满足。
两下里濒临窒息,他才终于退开寸许,喘。息着道:“就算当真让他撞破了,又如何?你这个人,从头到脚,原本就该尽数属于我。”
他意欲解开绳结的手,还没有停止,云湄感知到脑后束缚的线,忽地松了力道,致使她脸上的面具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她全部心神都扑在了这副面具上,对于他话中的含义,委实无力深想,一时只又羞又愤、惊怕交加,抬起手,死死地压住云兆玉的上臂,勉力止住他的动作,切齿地提醒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云大人,言行不类,就是你的风度吗!”
云兆玉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反唇道:“难道乔夫人就是个守诺的人吗?”
云湄气性上脑,眼里很快涌出泪花,齿关紧咬,怒火滔天地剜着他。
云兆玉试探地动了动臂膀,又被她使力压住,甚至指甲都刺破了他的肌肤,看样子,她当真要同他抗争到底。
他们这一隅的僵持,呈现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便是吻得动情,难舍难分。
府台公子自觉很有眼色地吩咐底下人去安排寝室,又派了自家小厮去请他们移步。
云兆玉无可无不可,倒是摆出颇具风度的模样,先行询问云湄:“乔夫人觉得呢?”
这一声不轻不重,小厮离得近,自然能够听见。一时好像获悉了
什么惊破苍天的秘辛,惊讶之余频频打量云湄,好奇之下又不敢直视,做贼似的半遮半掩,显得越发欲盖弥彰。
云湄气极了,没脸再去探究除了这个小厮,场子里还有多少人会朝她投来这样的视线,羞愤欲死之下横生气力,从云兆玉怀里挣出来,飞速逃开两步,转瞬走远了。
云兆玉笑笑,摊手说:“看起来她不太愿意。”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了,临走之前还瞄了一眼乔子惟。他因为面嫩,正被狂蜂浪蝶簇拥着,甚至还有弹琴的行首主动过来侍奉,看样子着实支应得心力交瘁,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察觉云大人那一块儿的异常。
云湄在长廊里走得疾若流星,少顷顿住步子,揉了揉发麻的腰椎,和软意泛滥的双腿。
虽然她对那位云大人嫌恶已极,但不可否认其吻技着实高超精纯,只消三两下的逗弄,便能勾得人骨酥筋软,纵使心里再是抗拒,身体上的本能也根本招架不住。
她扶住阑干,怒火与惊惶在胸腔里烧成灰烬,惟余满身乏力。跟他的较劲,不光身子紧绷,精神亦是时刻调动着,压抑的疲累,在这一瞬间狂涌上来,云湄险些站不住。
臂膀被人及时搀住了。
云湄循迹看去,是冬锋。
都是一伙的,按理说照样得受她一个愤恨的眼神。但有他递衣在先,云湄还是说了声谢谢。
身后足音轻轻,有人靠近了。
云兆玉信步走来,笑意危险,“你想寻死,可以直说,不必又是递送雉裘,又是如此搀扶。”
冬锋简直百口莫辩,他跟全昶一样,是有家室的人,孩子都快赶上云湄大了,与妻子的关系也十分稳定,不像这两个年轻人,互相折腾个没完。
倘或当真沾花惹草,谁又敢动上乔夫人的心思?
再说了,真眼睁睁让人摔了,又得赖他。
但承受云兆玉的视线,冬锋脊背上仿佛滚过雷亟,咽下辩解,匆忙拱拳退下了。
云湄倚在阑干上,转过脸来,仇视地盯着云兆玉。
他照样自顾自地走近,动作流畅地圈住她,拉进了怀里,抬手掌住她下颏,迫使她朝下头的大堂里看去。
乔子惟那一席花团锦簇,娼者甚众。他谨记着来时肩负的刺探任务,不再避让,艰难地与三教九流打着交道,很有些亲密姿态。
“你看……我说了,乔夫人莫如选择我。”云兆玉也不知究竟是纯粹在讽刺乔子惟,还是哪位负心薄幸的人物,慢条斯理地说,“我虽则荒唐,但对伴侣绝对忠贞,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目睹底下那些声色犬马,云湄心里不起半丝波澜,说:“既然云大人号称知晓我的一切,想来也会知道,家里那两个贵妾就是我纳给他的。我不在乎这些。”
“你要是真喜欢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云兆玉倾身下来,专注地凝睇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难道愿意看见自己的爱人,跟旁的人大行鱼水之欢?”他的手,慢慢摩挲她的肚腹,隔着布料,仔细丈量着道,“原来乔夫人肚量这般不小,着实能游湖撑船了。”
云湄的身子紧绷起来,想到方才那个极富欲色的吻,简直通体的不自在,连连躲避着。
“乔夫人,你脸红了。”他笑着点出她的异常,又佯作不知缘由的模样,疑惑发问,“你怎么了?这里很热么?”
“云大人究竟想要什么?”过路之人的侧目,在这个满目糜烂的地方,实在是常事,但云湄受不了。她打着商量,按捺着颤音道,“望您高抬贵手,不要在此处、在此处这样待我……”
“我想要什么,早就已经表达得非常明晰了,是你不够给面子啊,乔夫人。”云兆玉并不搭理她的乞求,照旧施展手脚,一只手顺着她细细的、不堪一折的脖颈游移上来,顺势抬指掰过她的脸,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说了,我要你这个人。你把他休了,来跟我过。”
云湄艰难地偏走了身子,语气里透出一股执拗的坚持,斩钉截铁地说道:“除了这个!”
所有的游刃有余,很快被她破解,就在这一句话的功夫。
“你有余地跟我谈条件吗?”见她脸上摆出决绝,云兆玉又开始抑制不住火气。
他的嗓音发沉,心火翻涌,亟待做点什么用以发泄,指尖在轻盈的绫罗上踅摸试探着。尔后,不消须臾,细细的裂帛声,倏而响在了空气里。
第94章 冠妻姓(十四) 酸气弥漫:“这是他们……
这样的警告, 跟揭走她的面具如出一辙。
二者对于云湄来说,无外乎是同一等次的极致威胁。
丝丝冷气见缝插针地入侵,肌肤随之泛起细细的战栗, 云湄顷刻间心悸起来, 浑身上下被惹得寒噤不止, 赶忙及时退让,仓促地说道:“来……来日方长, 云大人,其实我们可以商量着来的!”
云兆玉嗤笑一声, 显然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指摘道:“你的承诺, 就没有一句是奏效的。”
云湄竭尽全力在他怀里转了一圈, 一面避让, 一面抢白道:“云大人且留待些时日再看,怎可对人妄下结论?”
云兆玉不接腔了,脸上露出一副十分笃定的表情。
好言商量也好,厉声怒骂也罢,云湄浑身解数都快要使尽了, 却还没能得到他的高抬贵手。此刻, 她自觉像琵琶上的弦, 任人调拨,颤音延绵, 充分地体会了一回身不由己的感受。
进退失措,欲哭无泪,不光嘴上功夫吵不过他的颠倒黑白,体力也悬殊极了,较劲亦压根较不过人家。
“请云大人给我一些时日, 好吗?”没奈何,她不再避让,试探着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于他唇畔印下一个香吻,尽量放软声调,轻声细语地哄着,“求求您了。”
香馨扑面,恍如那一晚的主动贴近。虽然同样藏着图谋不轨的小心思,但奏效程度一般无二。云兆玉果然滞了滞,改为圈揽她的后腰,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仿佛想要抬起她的下颏,观察她的神色,来辨别是真是假。可是这一出神,早便晚了——云湄找准时机,瞬间化作游鱼,灵泛地钻了个空子,便如此彻底溜出了他的桎梏。
脚步纷纷,极速后退,转瞬与这登徒子撤开了十来步,身与心都终于舒坦下来了不少。
……又是这样!
比起她出其不意的小心机,云兆玉更加懊恼的,其实是他自己的不争气。
丢盔卸甲,竟然只在她主动靠近的一个细小瞬间。
——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吗?
他眼神微黯,追溯她的脚步跟踪上去,一直在暗处察言观色的冬锋适时出现,又怕当真打断了他兴致,一时结结巴巴地呈禀道:“……小、小姐哭了。”
云兆玉眼睫微动,步伐停了下来。
孩子终究无辜。他按捺戾气,终归松口:“那先这样吧。”
冬锋听出他话音里不死不休的的含义,叹口气,又无法规劝,只得下去承办去了。
他偏眸,与不远处软软倚在廊柱旁的云湄对上一眼,轻笑着说:“乔夫人,记住你适才答应我的,再失诺一次,别怪我使出更过分的手段。”他拂袖回身,落下一句,“咱们来日方长。”
云湄没听见他们的交谈,只知道云兆玉突然止住了追逐,除了言语上的威逼,人并没有追上来。不过片时,冬锋出现在视线里头,比手请她出楼,看样子,竟然是要放过她。
云湄不知这回怎地如此轻松,但想起家里的绥绥,来不及深想,一时间如蒙大赦,抬手阖上交领,整理散乱的衣冠,迫不及待走开几步,却难掩行动之间的虚浮无力。
除了性命攸关的垂危之际,冬锋压根不敢再扶她了,任其东倒西歪,自己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实在不行的时候,至多抬起佩剑,拿剑鞘给她借一下力,但也很快便移开了。
云湄缓了缓,随着冬锋的引领,走入了停靠在街巷深处的马车。
车厢内摆着她被绑来时身着的寝衣,还有一些供以整饬仪容的梳妆用物。
云湄脱下身上的绫罗丽服,换回了自己的寝衣。将丽服扔下时,余光瞥见被撕裂的开缝处,手指蜷了蜷,视线仿佛被一簇火给燎到了,飞速偏开了目光。
这衣服其实十分漂亮,绣线精致,设计得别具匠心,是那人挑衣服的一贯风格。交领如盛开的花瓣一般层层错综叠落,衣襟往下的腰封点缀了一圈由水红色流苏坠着的细小铃铛,往下则是轻盈的十二瓣裙幅,从上到下,委实美不胜收。
只惜,现而今垂委的流苏铃铛所遮覆的
区域,被某人的毒手撕裂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瑕疵甚大,堪称整条裙子都为之毁了。
羞与愤齐齐烧上脸颊,云湄仓促地敛走了视线,随手将其扔至车厢之中的犄角旮旯里去,乘车的这程子路,再也没敢多看它哪怕一眼。
到了乔宅后巷,自然不可大摇大摆打正门抑或哪怕是角门进去,冬锋将人从马车里请了下来,依着原样,飞檐走壁地将她扔回了床上。
卧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云湄起身,走至窗下推窗细瞧,廊庑下挂着的羊角灯被风雪吹打得左摇右晃,落下拳头大的一点光,罩住两个守夜的小丫鬟,一个赏雪嗑瓜子,一个抱臂打瞌睡。
院子里也宁静极了,刚扫完庭前雪的仆役掩了掩风帽,对插着袖子,往柴房搁置笤帚去了。
偶有巡夜的老汉,挑着一盏纱灯来回走过,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一切井然有序,压根没有半点主母失踪的异象。
云湄这就了然了——她不在的这两日,那云大人早便打点过了,许是找了个人顶替她,病恹恹躺在床上不见人便妥。
云湄的猜测很快被证实。
她回来没多久,赵傅母便在外头叩了叩门,“大奶奶,您身上好些了吗?姐儿哭了,闹着要来瞧瞧您,您看……”
云湄正巧要去看女儿,闻言利索放人进来,还没看清影子,绥绥便兜头扑进了她怀里,一见她便止住了抽抽搭搭,知她不喜脏污,还自行先把鼻涕眼泪给统统抹干净了,破涕为笑地仰面打量着她道:“阿娘好了!”
热烘烘的小孩抱了个满怀,蹭来蹭去活蹦乱跳的,云湄沉默地搂着绥绥半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陡然便回落了。
这已经很好了,孩子没遭难,她也没掉一根头发丝。
但云湄心知肚明,那人一定不会就此放过她的。
将绥绥哄睡后,云湄翻身下榻,在置放杂物的厢房的箱笼里,翻出了绥绥几个月大的时候的风铃玩具,拿细密的丝线穿过,悬挂在房内的几扇活窗下,密密麻麻挂了快有十来串。
下回来人之前,自己起码要先有所感知,没得凭空出现吓个半死。
云湄将将完工,收手踅过身去,身后便传来的铃舌的撞动声,她心底一悚,转目瞧去,却是晚归的乔子惟。
他立在廊庑下,垂落的手做贼似的在窗页边沿摸索,许是才稍微推了一下,便惊动了云湄所布置的铃铛串。
云湄做出奇怪的神色瞄了他一眼,假装什么也不知情,只问:“表兄,你怎么不走正门?”
乔子惟身上裹挟着一股子脂粉气,侧脸的唇脂印应当是仓促之间寥寥擦了一下,拖出一行水粉色的尾巴,戳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显得欲盖弥彰。
关于这个唇印,云湄不久之前在二楼阑干旁看得一清二楚。那一下出其不意,乔子惟没能躲开,便这么遭了轻薄。他满场子左支右绌,不光女子喜他,男子也趋之若鹜,再是使出浑身解数加以躲避,也仍有招架不住的时候,这很正常。
乔子惟心虚极了,赶忙偏开脸,将窗子放下,遮蔽了自己浑身脂粉气的异常状态,局促的人影映在桃花纸上,闪烁其词地支吾着说:“我、我……我想看看你们母女俩睡没睡,没得没头没脑撞进来,吵醒了人。”
云湄相信了他这个说辞,“噢。”
实际上,云湄比他要更加心虚。
被人又亲又搂,就差没滚到榻上去做最后一步了。
所以她怎么会反过来跟乔子惟计较这些呢?
其实当真如云大人所言,云湄对他实在……这么说吧,倘若乔子惟当真是狎了妓回来的,她这厢,醋坛子依旧纹丝不动。
加上自己又有所亏欠,所以云湄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只想赶紧揭过这一茬,当下只神色如常地说:“绥绥睡在咱们房里,你别进主卧就是了。回来了就先去洗漱吧,我叫婆子去备水。”
乔子惟这才想起她的风寒病,慰问了一句:“身上好些了?昨日还下不来床的。”
云湄噎了一下,咬咬唇,尽量简短地结束了这场要命的对话:“好了。”
乔子惟与她的心思不约而同,在窗外结结巴巴地回道:“喔,那表妹、表妹早些歇息,我去书房睡!”
“嗯。”云湄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得了她的首肯,窗纸上映着的影子陡然松开了绷紧的脊背,很快便落荒而逃了。
一切归于寂静。
云湄回身在床畔坐下来,探手给绥绥掖了掖被角,复又抬头望月。
心里安定不下来,仍转过千般思绪。
一下子觉得适才的对话挺惹人生笑,表哥被人摸个手、亲下脸都认为很对不起她。
一下子又弥漫开沉重的心虚来,脑子里闪回那个荒唐的云大人,想到他那双世无其二的眼睛,继而联想到他的吻,他熟稔滑入指缝的十指交扣,还有他不能食辣,酒量不行,言语之间总说她亏欠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恨他的人。
云湄黛眉扣拢,深以为麻烦大了。
这几日,她自始至终都不敢深想,但事实就直白地摆在那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任她再如何心存侥幸,都迟早要袒露出来,逼迫她去正视、面对。
这两天,云湄着实被折腾累了。
她不再去想,脱力地栽在被褥里。
绥绥梦呓着,扭动小身子,蹭过来拿胳膊拥住了云湄的脑袋,学着云湄先前的样子,哼曲儿哄她睡觉。
绥绥依葫芦画瓢,曲调自然是如出一辙的难听。
云湄听着听着,噗嗤笑了,身上轻松不少,压抑的疲累在这一刻潮水似的涨上来,人很快便沉入了黑甜乡里。
再转过几日,便要迎春了。
云湄在梦里期盼,希望那人别来搅扰她陪孩子过年。
看起来,云湄这个微小的愿望,暂且是实现了。
翌日醒转,乔宅四下里张灯结彩,正厅和各房贴起了年画,还有小丫鬟在院子里烤板栗、放冲天炮玩儿。云湄身为乔家大奶奶,着实有得忙,白天一起身,先是草草用完膳食,立时便往外头的锻造铺子跑了一趟,看看分发给小辈、下人们的彩饼压好了没,尔后又走了一回洞庭最大的衣饰店,打量小姐们的新年衣装究竟裁到了哪一步,回来紧接着嘱咐下人们往各处铺子置办年货,最终对了对预备拜年时往各家交际酬酢的单子和账目,这才给张夫人送去归整。
云湄跑了半日,整个人累脱在圈椅里,由着绥绥殷勤捶腿。
先前在今阳当假媳妇,除却心灵上的压力以外,其实没受过什么皮肉哭。家下的事务甭管大小,就算是妇人的分内事,许问涯也不会让她太过操劳,譬如说年节期间的杂碎事宜,许问涯会直接把办妥的成果递给她,她掠人之美,拿过来装装样子就是了。
是以眼下这些事,云湄太久没操办过,一时很有些生疏,调用的还是从前在江陵宋府为何老太太操持年节事宜的经验,办完之后,一时间身心俱疲,倚在椅子里头起不来。
绥绥捶着捶着,便开始图穷匕见,晃她的膝盖,糯声说:“灯会,阿娘带我玩!”
自打上回香料庄子一事后,云湄老怕有人来拐她的孩子,便再也没带绥绥出过门,还叮嘱乔子惟无事也不许随意带绥绥出宅子。乔老爷和张夫人更不会好心到来带她的孩子出门玩儿,悦儿彩环这些妾室们虽则有心,但她们出行,得一层层往上请求,很是麻烦,等闲不去动那个心思,所以,绥绥已经很久没出去透过气了。
绥绥说着,又捧过来一朵缯绢而成的小幡,求云湄替她簪戴在乌亮亮的发髻里,小脸笑得一团乖气,声似银铃:“绥绥要漂亮地去看灯。”
一提到出门,说话都流畅了不少。
云湄接过她手里头的小幡,左右翻看。
这东西叫做小春旗,不知哪个姨娘给绥绥拿来玩的,乃是洞庭的习俗,临了年关簪上一朵,以示欢喜迎春。
云湄一壁替绥绥簪戴,一壁扯谎:“你听谁说的?外头没有灯会。”
绥绥指着门槛外正跟悦儿、彩环嬉闹的丫鬟们。
丫鬟们不晓得小姐被禁足的内情,既然被点到,便三三两两簇拥着过来,有那胆大的弯下腰,给绥绥扔了一颗烤好的板栗,调笑着拱火:“北城那头就有,依着习俗,今晚休假,连咱们都能去,只有绥绥去不了!”
云湄烦她们碍事,接过板栗,砸了回去。
丫鬟们咧嘴悄笑,一时作鸟雀散,但没几个感到后怕的。
——大奶奶
虽然总是没什么好性儿、脸上不常挂着大宅妇人惯有贤静温和气,但对待底下人其实很是宽宥,不然她们也不大敢这样闹将。
绥绥眼巴巴看着云湄,一双点漆黑眸亮闪闪的。
云湄视而不见,簪好了绢花,推推她的肩膀,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该去午睡了。”
赵傅母应声过来牵人。
绥绥一步三回头,见云湄脸上没得动容,一时很是失望地走了。
悦儿和彩环见机进来侍奉云湄,劝说道:“今日城北那头据说有三层高的灯彩呢,十来天之前就开始搭建了,门上负责采买的小厮每天回来,都会朝咱们描绘一下进度,说得底下人个个心动,那些丫鬟们越好了今夜趁着休假去瞧,绥绥常和她们玩儿,许是被勾得跃跃欲试了。”
彩环心思细些,约莫猜得出来云湄是害怕拐子,便道:“今晚虽则人多,但巡兵定然也会增呀。”
云湄倒是想起这一茬来,年关上头抽检,岳州调了老多巡城兵在主城洞庭的街头巷尾做样子,前几日乔子惟公干被拦下来搜车,险些耽误点卯的时辰,回来还冲她很是抱怨了一通。
云湄纠结着思来想去。
其实她最主要是害怕那个云大人,大庭广众之下掳人,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但云湄转念又想起自己昨日的遭遇——倘或他当真想绑谁,纵使那人老老实实地睡在自己房里,也压根躲不过啊。
算了,别为了这点子隐忧,拘了孩子。
如若真有什么,她带着孩子往巡将那头跑就是了……这地方总不能文臣武将都沆瀣一气,俱都要听他一个人的调摆吧?
绥绥听到出行的消息,一蹦三尺高,午觉也睡不下去,跑过来抱住云湄的脖子,胡乱吧唧了好几口。
及到日头要落幕,云湄抱着绥绥上了赶往城北灯市的马车。
事实证明,云湄白日里的设想,还是太过天真,有些人的只手遮天,运转起来,根本不跟你讲半分道理。
任她如何只贴着巡逻路线的直道行走,也无论是怎样的将绥绥片刻不离地紧密看护,在某个瞬间,头顶笼罩的华彩一晃、手上麻筋一跳,待得再回过神,怀里揣着的孩子,便这么轻而易举地不见了踪影。
家丁们原本在松懈地赏看着各色花灯,乍然听见大奶奶使唤他们寻人,都如梦初醒,纷纷揉起眼睛,定睛细瞧——上一霎还在这儿的小姐,果真离奇失踪了。
不知怎地,云湄料想到是谁干的,心里头便不怎么慌张,只是很有些生气。朝她云湄自己怎样发难都好,捏住孩子,就仿佛捏住了她的七寸,一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颐指气使地同她谈条件呢。
同一时间,不远处卖春饼的小摊后,阴影里,云兆玉蹲下身来,指着那些精巧的零嘴道:“你想吃吗?”
绥绥记得这副瞳孔,毕竟不久之前,才在某处屏风后头见到过。
可是……他的脸怎么变了啊?
之前要好看很多的。
绥绥很好奇,伸出指头,戳了戳云兆玉的脸颊,费力表达道:“你长变了呀?”
云兆玉牵过她的手,盖在脸侧,学着她的语气,温柔笑道:“先前是第一次见宝贝,当然要用真容呀。”
“哦。”小孩子的注意十分跳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摇着头,回答他先前的问话,“我不吃。”
云兆玉观察她的表情,毫不嫌弃地拈起袖口替她擦了擦嘴角,点破道:“看起来不像是不想啊?分明涎水都流出来了。”
绥绥只好坦白道:“没有钱。”
她这一副不冷不热的防备样子,俨然一个翻版的云湄,在她身上缺失的幼年时代,仿佛能从绥绥身上尽数找回来。
倒是跟她母亲一个德性,小事小情佯装眼泪,真被拐来,反而不哭不闹,冷静极了。
云兆玉看着看着,语气莫名又软了几分,轻轻地问:“我给你的那些金饼呢?”
绥绥说:“藏起来了。”
绥绥晓得云湄不乐得看见那些,最先在香料庄子得到的那一块,被云湄掷去了马车的角落里,还是绥绥悄悄从车厢的地缝上抠出来的。
殷鉴不远,后来所得,绥绥自然不敢再摆到台面上让云湄瞧见,不然俱都是被扔掉的份儿。
“好可怜,有钱没处花。”云兆玉忍不住捏了一下绥绥白嫩的脸蛋,随着他的动作,一只灿灿夺目的金饼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贴着腕子滑出来,啪嗒一声,稳稳当当落进了绥绥的手心,他双目温柔似水,笑着问,“知道怎么跟人买东西吗?”
绥绥摇头,发髻上的小幡绢花和彩色珠钗跟着颤动,抖落一串闪亮的宝光,在那张稚嫩的脸蛋上来回晃漾着,颊畔细细密密的绒毛被照得纤毫毕见,茸茸的脸仿若春桃般白里透红,看起来着实可爱极了。
这孩子实在见钱眼开,沉甸甸的金饼一经落进掌心,绷紧的小脸上顿时冰雪消融,唇角转瞬抿出了两只极其精巧的小梨涡,连凹陷的弧度都像极了云湄。只可惜眼睛黑黝黝的,与云湄极为不同,不然真能由此瞧见云湄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在跟前,一时间所有爱恨统统抛之脑后,云兆玉一颗心快要化成了水,循循善诱地道:“喊一声阿爹,我就教你怎么逛街、怎么找乐子,如何?”
“……”绥绥皱着小脸仔细斟酌,半晌,张了张嘴。
“云意绥!”
与此同时,巷口陡然传来了云湄冷冰冰的声音。
绥绥当场一个激灵。
“过来。”云湄看也不看蹲在绥绥身侧的那个男人,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不争气的女儿。
绥绥一见云湄,浑身上下连同汗毛都老实了不少,噔噔噔跑去云湄身后,尔后抓着云湄的衣角,朝外探出小半张脸,长睫眨巴,冲正站起身的云兆玉递过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可是云湄压根没给人多搭话的机会,踅身弯腰,一气儿抱起绥绥,便即刻迈开了步子。走着走着,她越想越认为得来全不费工夫,着实蹊跷,是以,一时间很是后怕地加快了步伐,瞬间走开了二里地。
及到马车之畔,云湄回身瞄了一眼,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她心下稍定,但今夜这灯,是无论如何也赏不下去了,不由分说便带着绥绥回了家。
一路上的耳提面命,自不必多说。绥绥理亏,毕竟被人拐了,还一声不吭猫起来躲避娘亲,委实无处狡辩,一时只能老老实实地低着小脑袋挨训,摆出一副安分乖巧却无懈可击的样子。
——这般从善如流地认错,云湄自然拿她毫无办法。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那人也未借题发挥。
云湄虽然心中生怪,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归家第一件事,她顺着给女儿沐浴的功夫,拉着绥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检视了一遭,也是头发丝儿也没掉一根,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脱衣裳的时候,有什么烁亮的东西冷不防啪嗒掉下
来,在余光里划过一串儿耀眼的光华,又咕噜噜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
云湄疑惑地垂下头,弯腰捡起来一打量,人差点定住了。
又是那种錾了肥美瑞兔的金饼。
脑子转起来,甫一联想,云湄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衣桁,勉强稳稳身形,颤声开口命令绥绥:“把……把你先前私藏的那一块儿,也交出来给我。”
绥绥哑口无言,原来她在马车里的那一通摸索,还是被阿娘洞彻了。
不过阿娘点多少,她就只交多少,余下的只当啥也没发生。
所以绥绥一来一回,只将最先在香料庄子收到的那一块儿,给呈递了上来。
云湄把两块金饼放在掌心里来回对比,沉默无言。
果真……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横面处的作坊印记,都是同一个——出自今阳的宝进轧造厂。
一股不寒而栗的细电,从尾椎处攀了上来,直冲脑顶。
原来那人早便盯上她了。
或者说,这一切的一切,从始至终,由头至尾,都是冲着她云湄一个人来的。
这样的密网一般的布局,牵出了云湄后怕至极的惊惧。
她头晕目眩,吩咐丫鬟们伺候绥绥沐浴,自己跌撞着走出湢室,跨过门槛,跑到廊庑下,深深吸入一口寒气。
冬月高悬,细雪不绝。
最近年味足,每日有每日的习俗,府中上下各人都睡得很晚。
这不,馥儿和悦儿正在不远处的吊炉旁一面炊茶吃点心,一面给绥绥做春花形状的护耳,于手中针线来往穿梭的空当,互相咬着耳朵,说些零碎的闲话。
馥儿最近的烦恼,无外乎一直留在家下当米虫,闲侃间,便同悦儿说起了前些日子在美馐楼错失的契机。
谈起那位气度非凡的云大人,馥儿言语之间难掩倾慕和遗憾,临了,又话头一转:“可人家对先头那个妻子一往情深,嘴里说着什么‘负心薄幸、扔下他跑得没影儿’,话里头其实颇为念念不舍的,看来是容不得旁人,我也就没去白费那个功夫了。”
云湄乍然听见,呼吸间进气慢了些,一个不注意,冷不丁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他、他真的是——
昨夜还在逃避、搁置的问题,今晚就自行撕裂了几道口子,强行让她直面内里的真相。
云湄出气进气俱都不畅快起来,背靠廊柱下滑,缓缓蹲坐在地,双手交叠回抱着自己的臂膀,想起连日来那人与以往脾性截然不同的荒唐劲、与种种挟着浓烈恨意的所作所为,云湄煞白的脸上益发愁云惨雾起来。
心思百转之间,云湄想起了无辜受牵连的乔子惟。
她慢慢撑着膝盖直起身子,往书房走去。
年关已至,乔子惟手上很有一些冗务亟待处理,每日散值回来还得去书房盘盘条理,今夜也是如此。
云湄等闲不会来搅扰他,但时常会派人送姜汤等暖身用物。
门枢咔哒一声,有身影出现在门槛处,乔子惟习以为常,出言吩咐:“你先放在那儿就好……”
余光瞄见地上的影子,乔子惟话头微滞。
——那是云湄本人的影。
“表兄,我们和离吧。”
一竿子捅到底。
云湄被莫大的愧疚填满了胸肺,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只觉呼吸不能,垂着脑袋,根本不敢再抬眼去看乔子惟的神情。
月色凄迷,飞雪的影子缭乱地映在四壁,和着摇曳的烛火之光,闹得满室纷乱,仿佛山雨欲来。
啪嗒——
乔子惟手中的狼毫笔倏而坠地,在波斯地毯上砸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淅沥墨点,随着笔管的滚动,连绵不尽。
***
冬锋很快把情报呈送给云兆玉。
云兆玉的关注点却有些走歪了。
冬锋每日呈递进来的讯息,都是经由妥善整理过的,修剪了杂碎的枝枝蔓蔓,尽是精华。
云兆玉看完乔宅的所有,面色分毫不变,例行浏览公事,期间拿来纸笔,计算一项疑点颇多的账目,整个过程有条不紊的同时,也很是稀松平常。
冬锋以为没啥事了,拱手就要告退。
不期然听见墨点砸落在砚台里的声响。
原是云兆玉将手中毛毫饱沾了墨,却半晌没有移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冬锋以为他在思量公务,立时展现出得力干将的派头,上前询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尽管吩咐给属下去查!”
下一霎,却出乎冬锋的意料。
“你是说,成亲了,也表兄表妹地叫?”就听云兆玉呢喃着说完,又扭过脸来盯着冬锋,很有些切齿地问,“……这难道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情/趣吗?”
第95章 冠妻姓(十五) 极乐的滋味,唯有他才……
月影依约, 密雪不绝。
“……你说什么?”笔杆敲击薄毯的闷响声中,乔子惟讷讷出声,“你要与我和离?”
云湄不是会将这样的话语挂在嘴边的人。
但一旦开口, 这样的结果, 便差不离已成定局了。
所以他才会如此讶然, 继而被慌张包裹。
云湄没有立即回答,走开两步, 躬下身子,将那支砸落在绒毯上的毛笔拾起, 沉默地挂回了笔架上。
过程中没有去看乔子惟的神色。
或者说,自打走入书房起, 她就失去了直面他的勇气。
云湄将毛笔搁置好, 又提了姜汤来, 亲手盛上一碗,垂着头放至乔子惟跟前,语气尽量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分道扬镳。
“嗯,我会带绥绥走。”她控制着语气, 平和地说, “你挑个闲日子, 把放妻书给我。”
她神色如常地收拾食盒,说罢, 便转身欲走,却没能走脱。
她的手腕被乔子惟拉住了。
乔子惟神色紧绷,悲戚之间颇有古怪之色,显然认为两个人倏而走到这一步,极是突兀。但他听云湄语气, 并非赌气,也深知云湄不会拿这样的言语来同他置气,从前纵是再大的祸事,也顶多嗔他一句不出息。
乔子惟顺着扣住手腕的力道,将云湄拉了回来,扶着她的肩头让她面对自己,强自冷静地斟酌片时,轻声细语地试探着问:“为什么突然要和离?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对不起你了吗?”纵然他提醒自己要沉住气,要体谅她一定事出有因,但越说,越是无法自控地急迫起来,他闹不明白这究竟是如何回事,怎么就要走到这一步?一时十分不甘,追问道,“你…你告诉我为什么,云湄,你不能这么草率地对我。”
云湄偏开脸,仍是固执地说:“没有情分,就该各走各路,还需要什么旁的理由吗?”
乔子惟感知到掌下的肩头传来紧绷感,她显见地很不自在,目光躲闪,或恐另有隐情。他只觉异常,当下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患得患失的心痛,尽可能地放软声调,询问道:“倘若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承担,好吗?你一个人带着绥绥在外头,让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云湄听罢,鼻腔里陡然涌上一阵极大的酸楚,泪光在眼眶中闪过,好险才竭力按捺住。她吸了吸鼻子,整理面色,转过脸去,直视着乔子惟,想要说些什么冷飕飕的话来快刀斩乱麻,但触及到他写满关切与痛心的眼睛,云湄的泪水,一下子便夺眶而出了。
偌大的愧疚翻涌上来,淹没至顶,一时间快要令她无地自容。
家下的一切祸事,遭受到的所有针对,自始至终,俱都是由她云湄一人引起。表兄是无辜被牵累的,她早前居然还恨铁不成钢地反过来赖他不争气。
这种沉甸甸的愧怍与自责,教云湄根本喘不过气来,亏欠的滋味,着实令人很不好受。她徐徐抬起手,顺着乔子惟的脖颈一路往上,抚住了他的侧脸,闭上眼睛,充分地去感知他的体温。流动的血液在手
心下搏动着,幸好,这人还鲜活着,还能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云湄想起那日,滔滔风雪之中,激射而来的那一支险些穿透廊柱的箭矢。只要再偏几寸,乔子惟定然会命丧当场。
云湄后怕不已,愧悔钻心。
如若乔子惟当真因她之故,出了什么事情,她当真是万死也无法相偿了。
那个人行事无常,手眼通天,荒唐到了几近疯魔的地步,倘若她迟迟不答应按着他的要求顺从地离开自己的丈夫,引颈就戮地供他随意作弄,那么难保下一回,箭镞会不会直接穿透乔子惟的心脏。
假若当真如此,这样的罪孽,纵使死后落入焦热地狱,也是根本无法洗脱的。
“……我、我有一些债,是我自己欠下的,只能我一个人来还。”一设想那样的可能,云湄便浑身发软,整个人战栗起来,双唇颤抖着道,“你听话,离我远一点,好吗?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不同意和离。”乔子惟执意道,“先前家中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与我一同承担,缘何你身上一朝祸来,咱们就要扬镳分路?究竟是什么债,你且说与我听,莫要动辄谈起分离,好吗?”越说,越是意识到云湄这个人,无论距离远近,现而今做了他的妻子也好,他都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心中的不甘,便愈发浓烈了,他握紧她的手,恳言祈求道,“云湄,我求求你了。”
“我这几天就开始收拾行箧,你早些将东西写好给我。”云湄挣脱他的手,退开几步,狠下心,断然道,“是我对不起表兄,耽误了你这么久。”
真正的事实,倘或冲乔子惟和盘托出,只会挑起他的一根筋,螳臂当车,死得更快。
云湄最终敲定,再不能留恋什么,拂袖便走。
当夜她便将一应财帛拾掇了出来,又去了绥绥的小寝房,料理女儿的贴身物件。
绥绥被闹得睡不着,趴在坐床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误会云湄在踅摸她的小私库,苍白地辩解道:“阿娘,我没有藏金饼。”
云湄懒得搭理她,半晌才刺回一句:“你跟谁学的扯谎?该打。”
绥绥闭嘴了。
这日过后,府内上下的气氛微妙地变了,原先的洋洋喜气陡然一散,镇日过得十分没有年味,所有人都在察言观色,一颦一笑俱都小心翼翼。
云湄和乔子惟不是没有吵过架,但基本上都是片刻便消了气,他们俩是务实的夫妻,深知拌嘴解决不了问题,没吵两句便开始商量起对策来,是以婚后的日子还算得和睦。
没有哪一次像这回一般,老长时间不曾再搭话。
下人们猜测是出了大事儿,益发眼观鼻、鼻观心。
云湄也很是坐不住,但乔子惟压根不见她。
好在那人也没有再来寻衅生事,虽则提心吊胆,但云湄这阵子竟然开始闲了下来,每天就监督监督孩子开蒙认字,再跟前来慰问的悦儿、彩环翻一下花绳、放放烟火棒啥的。
待得人散了,一个人静坐下来,云湄又惴惴地推测起来,自己一旦被盯上了,日子是决计不会这般闲适下去的。
果真,这夜将将躺下,窗扉下悬挂的铃铛便连串儿地响动起来,细碎入耳。
冬锋很快钻了进来,与她大眼瞪小眼。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回身指着窗子上满满当当垂挂下来的铃铛,“夫人这挂来做什么?夜间吹风,怪吵的,能睡得着吗。”
“……”云湄没有心思同他闲侃。
冬锋只好单刀直入:“走一趟吧,夫人?”
云湄心里闷堵,倘若她不同意,还能抗拒吗?假惺惺地请什么。但这样的气,没理由冲底下承办事儿的小鬼来发,只好颇为艰涩地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云湄自己拿了个披风,旋在身上拢好。下令绑人的和实施绑人的,都不会为她盘算这些鸡毛蒜皮,但身子是她自己的,总要爱惜些,不然哪有精神去支应那些纠葛。
这回还是一样的路数,飞檐走壁,电掣风驰,不消片时,她这个人妇,就被掳来私会外男了。
云兆玉倒也开门见山,“乔夫人,已经给了你这么多时日,想来你答应我的,该当办妥了吧?”
“这才几天?”云湄尽量好声好气地与他打商量,“非是我刻意怠慢,实在是我与我丈夫成亲好歹也年载了,要谈起和离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年载……年载。”云兆玉嗤了一声,来来回回地咂摸着这两个字,越咀嚼,脸上的笑意愈淡。
云湄顿时正襟危坐起来。
这人便是如此,多少次原本聊得好好的,期间不知哪个末节,便能刺到他的筋,惹来他的不高兴。
果然,下一霎,他朝她看过来,曲起指节点了点自己的大腿,命令:“坐过来。”
云湄蹙眉。
但提醒他该与他人之妻保持距离,显然是不可行的,没准会惹来更大的震怒。
这人就差没当真与她作怪了,眼下还要去计较一个坐处吗?
云湄只好依言坐去他怀里。
她人还没到,云兆玉便熟练地伸开了手,待得走近,便流畅地收手环过她的后腰,将她带入怀里,垂目盯着她的脸,道:“我听说乔夫人与丈夫成婚后,仍旧以兄妹相称,怎么,这是床笫之间的情致?”
他这样直白的口不择言,引来了云湄压也压不住的心火——听说?听谁说,还不是直接在乔家院子里插进耳报神。一想到自己饮食起居尽皆被人所监视,云湄便十二万分地不自在,不由扎了他一句:“大人冷不丁好奇旁人的房事做什么?”
云兆玉听了,双眸些微眯起来,“果真是房事所用?”
他的思路向来无序又跳脱,等闲之人跟不上。云湄思忖半晌,才晓得他在问些什么,好脾气地解释道:“他跟我是表兄妹的关系,叫习惯了,这才沿袭下来。”
“噢……”他点头,又问,“那你们在帐子里怎么叫?仍旧表兄表妹的,不会扫兴吗。”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又这般床来床去地聊,委实容易起火,云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干脆闭了嘴。人也在他怀里坐得直挺挺的,双手端端正正地收在自己膝头,无论被揽腰还是搂进怀里,俱都维持着一副泥而不滓的模样。
“他这些天都这么冷着你了,乔夫人还这般守身如玉?”他的掌心沿着云湄的脊背线条游走起来,及至肩胛,往下使力,强行将她的脑袋压向自己的脖颈之间,“真是好忠贞啊。”
灼热的呼吸密密实实地喷薄在耳畔,他贴近时,落下一句轻声细语:“那姓乔的究竟有什么好的?唤我一声阿兄来听听,我一定让乔夫人体会不同的滋味……我说的是一定。一定比他那个不顶用的,要上好很多、很多。”
云湄咬牙切齿稳住身体,“云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夫君行不行?”
话还没说尽,便瞬间丢盔卸甲,不期然软倒进他胸膛里,脸压在他微微散乱的衣襟上,半晌爬不起来。
云湄竭力半撑起身子,强自咽下呻呤,一字一句撇清关系道:“你使诈,非是我投怀送抱!”
云兆玉举起不知何时撤开的手,以示清白:“我可什么都没做。”言罢,又道,“我数三下,乔夫人倘若没从我身上起开,那便是答应了。三——二——”
云湄简直有口难言,脸都气红了泰半,匆忙撑身,又不争气地脱力栽倒,只能徒劳地瞠圆眼睛瞪着他。
深夜的蟾光仿若流水一般弥漫入室,在她白莹莹的娇靥之上流淌着,映耀出一分一寸攀爬上脸的浅粉,被灼热气息撩拨过的耳根亦缓慢泛了红,早已散落的三千青丝垂委下来,蜿蜒在窈窕的腰际,更显一段风情,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趴伏在他胸怀里,呈现出娇艳欲滴的无双姝色,仿佛枝头等待采撷的春葩。
这样的场景着实活血,没有哪个男子能够轻易招架得住。
云兆玉声息陡乱,支起的手臂虚虚压在云湄后背,修长的手指顺着纤细的脊骨攀上来,一举掌住了她的后项,迫使她抬头,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红霞弥布的脸孔,哑声宣告道:“——一。”
这样的倒数极具压迫感,云湄慌乱中反而定了定心神,悄悄压住了自己身上的腰带,用尚能活动的几根手指,将衣物绑了个死结。可惜,这自然都是枉费工夫,在绝对的蛮力摧折之下,一个人的身上纵是穿有坚不可破的厚实城墙,也压根济不了半点事。
伴随着裂帛声响,云湄很快被扔去了帐幔里,她陡然醒神,就势滚了两圈,期间眼明手快地拉过了被子,用残余的力气,飞速把自己裹成了一颗严丝合缝的粽子。
——这是她的底线所在,倘若抗拒无用,那便束手听之任之,可不就给乔子惟戴上绿头巾了吗?
虽然她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和跟前这个人沉沦在一起,各自难分对错黑白。
但既然已经很对不起表兄了,便不能再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怎奈摸了摸袖笼,预先藏着的刀,不知在哪个瞬间,被这登徒子给挑走了。他笑音轻轻,带着沙哑的质感,气息潮热地贴上了她的耳廓,操着又低又磁的声线,轻言细语地诱哄着:“乔夫人这样的尤物,作配外人,着实可惜。”说着,点水蜻蜓一般,拿唇瓣印了印她渐次烧红的耳垂,这样非人的手段,委实与来自精魅的迷惑,也没什么两样了,“听从我吧……我会让你开怀的,乔夫人。”
云湄裹着被子,艰难地将脸偏去了一边,躲避他的诱惑。她极力捍卫着自己的所有,虽则声线开始战抖,但仍然十分坚持地、大言不惭地扯谎道:“这、这上头的滋味,我已经充分体会过了,实在不至于劳动云大人的大驾,这么降贵纡尊地来替我解忧。”
云兆玉听见她这番诡辩,险些笑出声来。
因为对她的一切太过了如指掌,晓得她与乔子惟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是以,这时候听见她如是扯谎,一点也不感到愤怒。
纵使他们真有什么,也半分比不得他的千锤百炼。
云湄这个人啊……
她的形,她的骨,四肢百骸,筋络脉理。
他早已尽数洞悉。
因想,于她而言,极乐的滋味,这世上唯有他才能给予。
云兆玉如此想着,不由很是畅快地勾起一个笑,淋漓的指尖轻叩她的齿关,“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做。可乔夫人,你为什么在抖呢?你是不是……身口不一啊。”
云湄愈发抓紧了身上的锦被,强行忍住狠狠啮他一口的冲动,又翻开两个身位,尽量隔他远远地,生怕这蛮不讲理的恶徒当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悖逆纲常的事情来,结结巴巴地提醒道:“你、你别这样,我还没和离,我是人妇,人妇啊人妇!”
云兆玉支起手肘撑在她不远处,一双点漆的眸子仿佛攫住了猎物,幽邃地盯紧了她,话里含着费解之意,“这又怎么了?乔夫人,我告诉你,天涯海角,抑或是你哪日干脆嫁进了禁庭里头,只要我想把你绑来我身边,那也都是勾勾手指的事情。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拒绝的?迟早水到渠成,那择日便不如撞日。”
云湄按捺着惊惶仔细听完,期间迎着他寸寸追踪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又开始发毛,脊背渗出涔涔冷汗,仿佛纵使她逃到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也是枉费功夫。
她心中横生出一种,要就此与这个人纠缠到底的错觉。
云湄悚然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同他对视。
他的势在必得,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撼动纤毫。思及此,云湄终究退了一步,企图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云大人,我不是存了心要扫您的兴,实在是这样太过有失人伦道德之理,你们男人能落个风流的名头,我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成不成?”她咬咬牙,舍得一身剐,决意承诺道,“只要我拿到放妻书,怎样都任你施为!”
云兆玉果然觉得扫兴极了,连带着她最后那一句本该令人血脉沸腾的承诺,也变得黯然失色。只听他恹恹说道:“可是我觉得现而今这般,要来得更刺激些啊。”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气。
到底要以什么样的思路同他交涉,才可以讲得通道理呢?
冥思苦索地思忖了半晌,云湄只得再退上一步,收敛害怕与他对视的抵触感,美目闪烁着从被面上方朝他望过去,十分哀恳地道:“云大人,你还是提一个我现下能做得到的要求吧,行不行?请你别再为难我了。”
她祈求的声调放得很软很低,眼里闪动着委屈,是在朝他示弱。云兆玉盯了片刻,没有再行迫近,反而认真地想了想,撑在她身畔的手肘一松,整个人躺来她身畔,转脸,长睫垂下来,目光在她蒸红的面颊上流连着,少顷,突发奇想地重又提起适才那一茬:“不是说了,让你喊一声阿兄来听听?”
云湄听得一愣,很有些闹不明白,他究竟为何执着于这个。
毕竟自己与他之间,又没有丝毫血缘上的关联,平白横出来一句阿兄,算得怎么回事?着实怪异极了。
不过这样,也确实没有献身更让她难办,左右不过张张口而已。云湄沉默须臾,还是照办道:“……哥哥。”
她许是很不赞同,加之被他先前的举动闹得很有些羞愤,现而今拿捏着声调,嗓子根本舒张不开,轻轻细细的一声落在耳畔,仿若一吹便散的缥缈轻烟,又宛若梦呓中的淡淡嘤咛。可就是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能够让人益发气血飞涌,经络贲张,从头到脚炽盛如火焚。
她本真的声线,较之先前伪造模仿他人之时,本便要婉转许多,现下再如此呢哝低吟……
云湄慢慢地说完,便屏气凝神地止住了声息,将兜头拉上来的被角往下撤了撤,偷眼觑过去,悄悄端量他,见这人一时没有了任何动作,便满以为就此应付过了这一遭,心弦一松,紧跟着浑身上下都松散了下来,攥紧被褥的手也松泛了不少,没料想便是这片刻的掉以轻心,张合的唇便倏然被人给衔住了,贝齿转瞬破防,丁香很快沦陷,连串儿地寸寸失守。
云湄愤气填胸,期间奋力抬手推他,又仓皇地捏指成拳,捶打他的脊背,可是除了惹来一个更深的、呼吸尽夺的唇齿撕咬,别无成果。
虽然她心底发憷,万不敢冒犯他太深,可是他的吻侵略性太强,纵然其他什么也不做,都能给她带来即将被拆吃的错觉,致使她不得不加以反抗。
怎奈支起的上臂,被他轻而易举地单手压了下来,指尖顺着滑如凝脂的腕侧肌肤寸寸上攀,相触产生的痒意徐徐游走过手心,尔后万般熟稔地滑入指缝,紧密交扣,再随着啪嗒闷响,深深压去了软枕里。
双手都被如此桎梏,再如何拧转翻腾,都无法挣脱他掌下的重压。她愈是挣扎,他愈是蛮缠,云湄手腕吃痛,怀疑一定被他攥出了红痕。
她渐次透不过气了,手上功夫比不过,嘴里便竭尽全力想要咬他,可这一回却因为四肢百骸尽皆失去了力气,而迟迟无法得逞。还是他间或察觉她的意图,有意撤开寸许,舍了她一个故技重施的机会,这才令二人的口腔之中再次蔓延开熟悉的血腥味。
可是,这样一来,与一个主动的索吻一般无二,显得云湄急不可耐,同他哪怕一息的空当也难舍难分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云湄顷刻间羞恨交加,全身的血液都涌来了脸上,耳垂亦是胭红欲滴。
云兆玉见状,脸上笑影更深,十指交扣的手牵拉着云湄的身体,随着他的后仰,整个跌进他怀里。
依偎的唇齿交杂着迭起的声息,呼吸与热气纠缠着,难分彼此。
他确实太过了解她了。
了解到了,哪怕只是纯粹的拥抱和亲吻,便已然足够令云湄晕头转
脑,四肢发软。
好可怕。
云湄昏昏沉沉地想着。
连意识,也快要被他全数支配了。
云湄的挣动慢慢弱了下来。
他做了什么?
不过是亲了她啊。
云湄于迷蒙间想,他有一句话,其实说得很对。
不过,到底是心口不一,还是身口不一?
随意一个男人如此对待她,她都会这般难以招架吗?
不……
云湄想,太可怕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第96章 冠妻姓(十六) 药热。
这一场箭在弦上的荒唐, 很快戛然而止。
云湄来葵水了。
原本她是慌乱之下灵机一动,说出来扯谎的,结果跑到净房一看——真的是久违的葵水。
云湄的神色, 一时间很是怪异。
她五岁被卖, 吃穿愁煞, 身体上的亏损是自小形成的,等闲难以养回来, 是以葵水这玩意儿,本就一季度才来上一回。生下绥绥后坐完月子, 更是很久没再来过了。
现下不知怎么,挨了他两下吻, 就兀地降临了。
“……”云湄沉默片时, 收敛异色, 开始清洁。
可是此间压根没有女人用物,东西十分不齐备,唯独几件衣裳,还是上一回要陪他赴宴,才临时置办的。
云湄想了想, 轻轻推开净房边角的那扇小窗, 喊了个廊下侍立的女使来, 支支吾吾地同她相借。
女使瞄了她两眼,应喏, 下去承办。
路上,顺便告知灶上的粗使婆子们一声,叫她们不必备热水了。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葵水,令云湄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看样子,应当只能放她回去了吧?
结果冬锋那头并没有任何动静, 女使过来送了月事带与换洗衣物,待得云湄清理完毕,便又将她延入了云大人的寝室。
云兆玉倚在床畔,好整以暇看着她,“乔夫人这小日子,来得还真是时候。”
云湄压根辩解不得,这又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她站在他的寝房之内,到底浑身不自在,便问:“云大人这下该放我回家了吧?”
“回家?你就这么归心似箭?”他的神色反倒怪异起来,“反正都谈上和离了,你还把那里当家做什么?”
云湄争辩道:“我还有女儿在——”
“那我把她也弄过来就是了。”
云湄闭嘴了,老老实实走过去躺下。
云湄从没有想过,她与他二人,会如此纯粹地睡在一处。
毕竟这人把她弄出来,就是为了偷香窃玉,又怎么会有耐心在她不能房事的前提下,与她相安无事地同床共枕?
她以为自己会被送回去,或者送到旁的厢房里头分开而眠,结果这人都没有做,还真跟她同上了床。
眼下闹得跟夫妻抑或是有情人似的。
当真是怪极了。
云湄认为事情定然没有这般纯粹简单,是以压根睡不着。
这种感觉,就跟一只兔子睡进了狼窝,没什么两样。
虽然她来葵水了,但是此人盯着她一错不错,看起来着实兴致不减,那么这道来自葵水的护身符,也没那么使人安心了——毕竟,事至如今,云湄已然确信,他什么荒唐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越想,越躺得如芒在背。
指不定在哪段熟睡的辰光,就会被趁其不备破开妨碍,吃干抹净。
云湄心里头七上八下,悄悄垂眸,瞄了一眼,又仿佛被火燎了一般,立时收回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试探着道:“你……你能睡着吗?”
云兆玉笑了,撑身躺过来,拨走她脸上覆盖的碎发,迫使她睁开眼睛,“乔夫人现在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云湄心说:我不是在关心你,是在担心我自己。
“我不是故意要扫大人的兴的,这东西不受人支配,想来大人能体谅的吧?”云湄斟酌了下,说道,“还有,我睡相不好,或恐半夜弄脏了大人的衾褥……”
言下之意,你别想了,自行另寻法子纾解吧。
最好睡也别睡在一起,能干脆把她送回家去,便更好了。
怎奈云兆玉没有纹丝松动,撑身的胳膊一收,人便极近地便躺在了她的身侧,枕畔压下的重量,带得云湄微微一震。
她当即惊惶地翻了两下身,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捞了回去。
“乔夫人是觉得我荤素不忌?我还远没有荒唐到那个程度。”
这话相较于他怀里的热度,是极其缺乏说服力的。
云湄没有掉以轻心,暗暗观测着他的动向。
少顷,他倒是把眼睛给闭上了,瞧着一副预备酝酿睡意的模样。
可是,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当下的云湄也无法接受就这么与他同床共枕。
这也就算了,睡得这么近,展现出互相依偎的架势算怎么回事?
她与乔子惟这个正经的丈夫,寻常都不见得这般亲密相依,他一个外人倒是登堂入室,为所欲为。
云湄越想越抵触,趁着他眼睫的震颤幅度宁静下来,呼吸也趋近平缓时,悄没声地转动两圈,脱离了他的怀抱,整个身躯吊在床沿,欲坠不坠。这样舒坦多了,起码心上的谴责减弱了许多。
云湄认为自己在他强制的亲吻下经不住淋漓起意,已经足够天打雷劈,眼下真再放任下去,安心地与他相拥入眠,那真要在乔子惟跟前落得个惭愧无地了。
还没安心多久,又被连人带被子捞了回去。
云兆玉睁开眼睛,道:“你是不是非要闹得所有人都不舒坦?安分睡下不就是了。”
“大人抱着我就舒坦了吗?”云湄下巴努了努,意有所指地说,“我看大人也不是很过得去的样子。”
她身上有月事,有些事情想也无用,且他这段时日自来缺觉,时下也是真困了,嗓音低迷了不少,没过脑便回了句:“难不成我还抱着别人去睡?”
这倒是给了云湄一个全新的思路。
倘若此人能与旁人开展一段正常的郎情妾意之缘,是不是就能把她忘在脑后了?
云湄一时间若有所思。
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她只能直挺挺地在他怀里歇下,又因很有些不相信他,这一晚于迷糊与惊醒之中来回折腾,比不睡还要闹人。
云兆玉庶务傍身,需得保持休息,再没功夫搭理她,只臂膀稳稳将她圈住,自睡自己的,一觉直到天亮。
这是云兆玉近年来睡过最舒坦的一个觉。
也是云湄近年来睡过最难捱的一个觉。
清晨醒转,云湄顶着眼下新生的两片浓重青影,精疲力尽地坐起来,眼看着云兆玉神清气爽地翻身下榻,往厢房洗漱去了。
不过好在除却精神上的折腾,身上倒没有往常来葵水时会附带的坠痛感、与时不时地冒冷汗,反而干爽极了,也不知是不是枕畔躺了个人形火炉的效用。
趿鞋下榻时,也觉行止间周身轻盈,脉络之中气血活泛,仿佛有一缕真气游走其间引导疏通,浑没有处于月事之中的恹恹滞涩。
这种体内流淌有真气的感受,令云湄十分熟悉。
云湄想起,昨夜那人的手心,一直搁在她下腹处。
她心情复杂,不愿多心自恋,便不再多想。
既然院子里多了个留夜的女人,原先从不进房里来伺候的女使们亦能鱼贯而入,伺候云湄起居。
虽则训练有素,但云湄毕竟出现得不清不白,间或会有人在干活的空隙,偷偷地觑上云湄两眼。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罢,云湄起先还会躲闪遮掩,眼下已经快要自如起来。待得反应过来,简直惊讶于自己的堕落,于是一整个晨间,云湄都在纠结摇摆的自我谴责之中度过。
真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人虽然没有彻底碰她,但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蚕食她的意志,夜掳人妻、挑唆休夫这样的恶事,都能被他说成天造地设,合该如此,她是有夫之妇,怎能与这样的人共沉沦?
云湄左思右想,现而今惟有一个解决办法,那便是以要回家与乔子
惟进一步商量和离之事,求他放她归家去,正式拿到放妻书,她心里头才不会这般难受抗拒。
与他的周旋撕扯,留待后日再思索出路,眼下最重要的,是和离。
云湄思定,在宅院里寻了两圈,结果被告知他公务繁忙,出门去了。
云湄一言难尽,“那我呢?既然大人不在,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冬锋做出一副您可别为难我的模样,“大人没交代夫人的去留,咱们这些底下人,自然不好办呀。”
那便只能与上回一般,窝在宅子里空等。
云湄很有些焦躁,但对着这些底下办事的人,确实也没法再说什么。
不过云湄这人,打从出生起一路来走得不可谓不跌宕,没有强劲的精神,无法支撑她走至如今。
是以,她在原地转了两圈,很快便想开了。
焦灼无用,空损心力。莫如找点事来做,省得总胡思乱想,自我消耗。
不能出去,但在这座宅子里头浏览一圈,还是无人阻拦的。云湄便如此寻到了一处小花苑,还是那人一贯的风格,深冬时节也被捯饬得奇葩齐放,尽态极妍。
云湄欣赏片刻,吩咐人拿篮子来,自行收敛裙裾,游走其中,间或垂手采撷起来。
冬锋大粗汉子一个,并不识货,但约莫也晓得这些东西很是贵价,没料想云湄胆敢如此搞破坏。
他拦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只要她没死就行,其他的随她去吧,倘若闷坏了,真要寻死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惟底下人是问了,首当其冲的不外乎是他。
“乔夫人午间去花苑采花,又到灶上炼了些花蜜出来,装在瓶子里,说是带给女儿的。”
“下午跟院门上的两个女使翻花绳,打听您的出入时辰,女使不敢说,她就收手了。”
“晚膳用得很好,用完又去书房翻书瞧,把您的藏书……翻得很乱,还看了您搁在案头上的文移、盘过的账目,看起来对本地的贪墨案饶有兴致。”
待得云兆玉晚间回来,冬锋如是总结着,末了,话音顿了顿,怕主子因那些被糟蹋的珍稀花草而挂火,慌忙解释道:“属下是怕乔夫人憋闷,只要不寻死觅活,旁的地方予她宽松些,总是好的。”
云兆玉轻嗤一声,“你大可放心,她这人惜命得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寻死觅活的。”
言罢心想,这女人还惯是个会安排自己的,这困囿一方的日子,居然还能生生被她给过得舒坦惬意起来。
她也不是什么百依百顺的主儿,纵使关在家里,也能翻出风浪来:又是糟蹋名卉,又是打听行踪,又是翻阅公案,桩桩件件都在踩一个高官的雷池。她是刻意在展现她的不安分,毕竟没有哪位上官愿意在枕边放一个不安分的美人,再是感兴趣,也迟早会厌弃。
可是他与她之间,注定是要胶葛到底的,他怎会因这些末节,而放手呢?
——不光不会轻易放手,反而已经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或许,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吧。
……
云湄确实认为事态远没到那个地步。
她满以为今日这一遭试探,会引来他冲她发上一通雷霆,继而罚惩一二,再而导向最好的结果——让她麻溜滚回乔家。
可事实并不如她所想的发展,云兆玉回来时,依样召她去侍奉笔墨,面上不见半丝怒色,反而笑问道:“待在这里闷着你了?”
云湄觉得他这样的笑容,很是不妙。
果然,他一副好言好语的腔调,实则又是有意带她出去寻刺激,“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上一回透气,险些透去云湄半条命,她自然不答应,当即摇头道:“我在这里很好。”
云兆玉压根不听她的。
或者说他此番不是询问,而只是通知。
果然,这日之后,他强行带她出入成双。
无论是例行公事,还是宴饮密探。
就算云湄罩着面具,也总感到无地自容。
有时候,那些关系亲近些同僚会问他,这女人是谁。
他笑得由衷,揽过云湄的腰,示意她自己说。
云湄又怎么说得出来?
说他们是奸夫人妻的关系吗?
云湄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发,万一被人察觉这副嗓子属于乔夫人,那可就糟透了。
是以每次只能左支右绌地搪塞,像个手舞足蹈的哑巴。好不容易支应过去,袖下的手气急败坏地掐他,他反而握过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与她十指交扣。
云湄明白了,他就是想要这种效果。
明摆着就是要刻意折腾她。
她一难堪,他便高兴。
云湄每常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都只能告诉自己,只要命还在,就还有柴烧。
她总有一天,能够摆脱这个疯子的。
这人总不能永远都不会腻味吧?羞辱的伎俩,玩个两三次也就无趣了。
人这一生总要有自己的正缘不是?厮混不是长久之计,再刺激,也迟早会觉乏味。
这不,没多久,云湄期盼中的契机,终于到来了。
这晚,一应与贪墨案相干的官吏,齐齐于美馐楼宴饮,商榷收尾事宜。
云湄席间凝神,听他们说起,她那个便宜爹带着某样关键证据出逃了。
不过,他们既然敢大摇大摆在台面上商量这些,不怕被人听了墙角去,那么说明胜局已定了。
云湄心中并没什么畅快的情绪,在她看来,只要仇人最终不是经她亲身手刃的,那种宿敌将死的快活,落在心里,就没有什么实感。
不过今夜,倒是发生了另一桩令她隐含期待的事情。
云湄发觉,台上那位名伶一双眼睛转盼流光,总是偏过脸来,将目光投向坐在她旁头的主位——云大人的身上。
席间有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位杨姓名伶,说她琴艺精纯、娴于书画、姝色异质,云云,还透露了一手杨名伶如何如何卖艺不卖身,心似浮云,只为真爱停留。
云兆玉听着,偶尔颔首,再往台上瞟过去一眼。
杨名伶顿时含羞带怯,指头流泻出的琴音愈加婉转,更诉绮思。
总之,云湄观察了半晌,认为他们两个人呈现出了一种可称之为“眉来眼去”的状态。
她这厢正愁怎么下手,就有人撞上来了。
——一位严姓高官上前敬酒。不是敬给云兆玉的,反而杯盏一转,冲着云湄来了。
云湄见状,一时颇有些意外。
毕竟她的存在,着实不明不白,真要说起来,跟席间那些侍奉酒水的婢女没什么两样。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单独上来搭话套近乎、真心给她敬酒。
云湄犹疑着,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不接吧,席间的气氛一直和乐融融,没有谁驳谁的面子,她这厢突兀闹出个不愉快来,委实扫兴。云湄虽然有面具遮脸,但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受到多余的关注,只想当个鹌鹑。
接了吧,又怕对方跟上一回那位大腹便便的官老爷一样图谋不轨。
正纠结,侧边便横过来一只修长的手。云兆玉替她揽下,截走酒杯,递至自己唇畔。
酒香扑鼻,他鼻尖微动,动作很是微妙地顿了顿,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干脆利落地仰头饮下。
严大人达到目的,踅身时,给台上的杨名伶使了个眼色,继而笑吟吟地回座了。
云兆玉摆弄着空荡荡的酒杯,调转视线,瞥了一眼云湄。
他想,怎么旁人就笃定他一定会给这个女人挡酒呢?
他实在也没像从前那般,左右伺候她用膳,时不时还惦记着她唇角有没有沾上什么菜沫、糖霜,再做牛做马地及时给她擦拭掉。
没有,全都忍住了。
所以,这些人精,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他在乎她的?
真是妄自揣测。
但事实就是,真要有什么,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给她挡了。
所以现在,他只能坐在原地生自己的闷气。
云湄没有察觉出身畔这人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只是发现,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方才还与人侃侃而谈的,酬酢起来如鱼得水。
眼下忽而不发一词。
云湄心下生怪,多睃了他两眼,第三下看过去的时候,发觉他颈侧烧出了一片薄红,渐次攀爬上脸。
原来是醉到了。她随口问:“那酒很烈?”
他如实说:“那酒里掺了东西。”
云湄顿时讶然,坐直了身子,细声问:“……那、那你怎么办?”
“先扶我下去。”他道。
云湄赶忙照办。
另一头的严大人发现动向,冲台上那位美貌名伶努了下嘴。
名伶立时抱着琵琶躬身致意,却行退场。
暗处的冬锋早便看出了根结,左不过就是一出粗制滥造的美人计罢了。这严大人早被查出是个双面细作,席上听见刻意透露出来的进展,获悉了连最后携带关键证据出逃的同伙都即将落网,便狗急跳墙了。
冬锋只是闹不明白主子干嘛要顺着套往下跳,适才接过酒时,云兆玉那一下停顿,分明是当场闻出不对味来了。
那厢云湄将云兆玉扶进了一处雅间,观他呼吸紊乱,仓促间朝他连灌半壶冷茶,结果自然无济于事。
云湄不知如何是好,正立在一侧手忙脚乱时,床畔的人倏然抬起脸,一双幽邃的眸子紧紧锁住了她。
云湄被他看得心中一悸,下意识倒退两步。
——她怎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乔夫人果真是个冷心冷情的,知恩图报这样的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牢牢框住,仿若深不见底的彀。
云湄退到门板旁,脊背紧贴门扉,支吾道:“我……我可以自己喝的。”说着,心一硬,话语更加扎人,“谁让你替我挡了?我、我可没有求过你。”
云兆玉正强自忍耐着在四肢百骸乱窜的药效,又险些被她这句话给戳得破功。
她说得很对,都是他自找的。
云湄在他缄默的空当,充分展现了一番何为冷心冷情——她手上一推,门枢吱呀,不待人反应,扭身便跑出了门,再一气呵成地哐当关上。
身后有依稀的足音传来,但显然磕磕碰碰,该是药效烧到了实处。只要她发足跑开,等闲应该是追不上她的。
云湄聆听着逼近的脚步,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心下惴惴不安,一时踟蹰极了。
也是没成想,刚打起瞌睡,便有人即刻送了枕头来。
——她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杨名伶。
对方换了一身极为轻薄的软绸衣衫,一条纤细绦带束出的绰约柳腰若隐若现,一打上照面,便轻盈地朝云湄福了个身,软言慰问道:“妾有些担心,便冒失追上来了,还望恕罪……”说着,往门缝张望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问,“云大人还好吗?”
云湄也不是傻子,连环套都下到跟前来了,再窥不出端倪,那真是白活了这十几年。
是以,云湄不敢轻易放这名伶进去。
但不换旁人来,她就要赔上自己了。
……可她是人妇啊。
云湄一时间进退失据,很有些委决不下。
“进来!”里头乍然传出一声。
有眉来眼去在先,那杨姓名伶有这份深以为里头那位是在传唤她的自信,掩掩唇羞涩一笑,从善如流地进去了,临行前还感激地冲云湄这位正牌女伴道了身谢,感念她的宽仁相让。
云湄欲言又止,在门外纠结着站了片刻,最终还是狠心走开了。
——倘若那名伶当真对他图谋不轨,还有无处不在的冬锋呢,还轮不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忧心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云湄益发放下心来。
也不知那酒是什么货色,她方才只是在雅间里与他共处一室不过半柱香,灌水时同他气息交织地闻见了少许酒气,当下竟也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今日贵客包场,这一条廊道,俱都是供人休憩的。云湄随意推开一间,掩门坐下,闭目凝定半晌,仍无法忽视游走的火苗。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扶着墙壁绕到屋内的绣屏后,拧开导水的竹闸,放了满缸子的凉水,继而毫不犹豫地抱着臂膀浸泡进去,从足尖到肩头,冷冽的清水一寸寸漫上来,最终干脆把头脸也闷进水里,这才好受不少。
可惜不待她彻底放松,外间陡然传来了莫大的踹门声,伴随而来的嗓音,除却难以掩盖的喑哑,还含有一种切齿痛恨的滋味:“——云、湄!”
第97章 冠妻姓(十七) 抵死纠葛。
云湄将将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 乍然听见大力踹门声,满以为来了什么贼人,整个人便是一激灵, 慌手忙脚倾过身子, 抄起不远处小几上的烛釭, 浑身绷紧,作出御敌的姿态。
但她复又细想, 这道连名带姓的怒喝之声,好像……来自云大人?云湄稍稍松了口气, 少顷,身子却愈加僵直了。
这人的到来, 着实与贼人倒也没什么两样。
抑或再直言些, 云湄倒还希望是贼人呢。
惊惶的空当, 云湄不由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刻漏,心中飞速盘算着:那杨名伶进去,分明还不过半柱香的辰光吧……难不成,他这便完事了?
不待云湄细想,一道步伐不稳的足音, 窸窸窣窣地来到了屏风后, 旋即, 毫无停顿地,一双黑幽幽的瞳眸渐次显现出来, 其深邃程度,便连葳蕤的火光也无法浸染半分,眼中情绪始终深如渊海,教人难以分辨。
云湄呼吸一窒。
对方很快逼近了浴池。
少顷,耳畔响起水声哗啦, 他抬起腿,迈入其中,一步一步地朝她贴近。
云湄被他那双仿若点漆的眼睛盯得发毛,心下万分惴惴,闹不明白他这滔天的怒火究竟打哪儿来。她的指节益发攥紧了手中的烛釭,调转分寸,瞄准了他,嘴里却在讨好地慰问道:“大、大人,你……你身上好受些了吗?你不会这么快就——”
咕咚一声,手中充作凶器的烛釭被他轻而易举地无情挑走了,不待反应,便摔落在浴池之中,火光顷刻间湮灭了个干净,惟余灰黑余烬于冰水之中载沉载浮。
云湄惊怕不已,双手立时改为抱臂,环脯卫护。方才为了消灭体内的火气,她整个人都沉入了冷冽的凉水之中,身上的衣裳全数被濡了个透,现而今湿淋淋地贴在四肢躯干,不消看,都晓得定然是十分不雅的,也很容易勾起人的绮念。
思及此,云湄打算再次沉入水中,只待涟漪一起,水影绰约,应当再瞧不出什么。可是她还未曾实施,后脖便即刻被掌住了,身子连带着一晃,强行被掐去他的跟前。
这一霎那,二人呼吸相闻。
云湄忐忑极了,越发屏气凝神,错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将目光偏向别处。须臾,复又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的状况来——衣襟散乱,腰封早便不知去了何处,胸膛起伏着,浅浅的水红在肌肤上一路蔓延开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将将才欢好过一场,这才尤带了余韵的痕迹。
云湄定了定神,十分希望是后者。应当是她多心了,他看起来似乎已然纾解过了,当下并不是来找她解药的,只是有些生气,算账来了而已。
云兆玉良久未置一词,只是打量着云湄震颤的长睫,好半晌,他才启唇,慢腔慢调地重复了一句:“‘这么快’?”
语调间,又是那种熟悉的、咬牙切齿的意味,裹挟着令人心惊的怒火。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湄压根不敢抬眼看他,只恭恭敬敬垂着脑袋,口中连忙扯谎解释着,“我、我只是在关心大人。那药性烈,便连浅浅闻见,也颇感心悸体热,大人却是结结实实地喝下了一整杯,倘或不得疏散,定然会很难捱的。不过……眼下看到大人情状如许,舒张寻常,我便能安心了。”
“——安心?”
随着他话音将落,哗啦一声,浴池之内涟漪迭起似浪涌,连绵的水声乍响乍歇,云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便随着他的拉扯而倒入池中,跌进了他炙热起伏的胸膛里。
“乔夫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啊。”说着,他拢住她纤细的背脊,刻意将她揽得更近。
初初摔入他怀中之时,云湄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被他再而拢近后,整个人却忽而凝定不动了。
一时间瞳孔发颤,不可置信。
云湄咽了口唾沫,交叠起双臂,撑在他上方,维持着一个安全而纯粹的距离,趴伏在他的胸怀里。
可是,手臂之下感知到的灼热温度,却仍然一分一寸地毫不停歇地,十分强势地朝她浸染了过来,仿佛燎原的火。
他的盯视,亦仿佛有了实质,简直到了能够将她一层一层地剥个坦然的地步。云湄惊惶地侧开了脸,不期然鼻尖蹭过鼻尖,致使两下里有一瞬间的呼吸交织。
醺醺的醉意,混合着靡靡的药味,不由分说地侵入她的鼻腔,委实教人闻之欲晕。
云湄眼前慢慢昏暗下来,头一点一点,衣襟起伏。她甩甩发沉的脑袋,极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可这根本无济于事。
云兆玉见她视线渐次发直,挑起的指尖撇开她湿润的额发,继而压在她下颏处,将云湄的脸孔朝自己拉近、再拉近,使二人的呼吸益发肆无忌惮地交杂在一起。
他肆意朝她传渡着药气,期间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名伶,是来伺候我的么?她袖中有刀,迫不及待便亮出来了。那严大人看出我对你格外关照,才特地迂回地把下了情。药的酒敬到你跟前,因为他知道我会拦截。”
云湄听得肉颤心惊,强自按捺着乱窜的火星,晕晕乎乎之间,还不忘一针见血地指摘道:“云大人既然早便洞悉一切,为何还要成全他们的图谋不轨?那杯酒,你大可以不喝的,眼下闹得谁人都不好办,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
云兆玉动作一顿,当场被她回了个倒噎气。
他还确实就是故意喝下的,可事先哪又能料到,云湄这女人薄情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竟然可以做到完全撂下他,放手不管的?
早前他讥讽她,点破她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跟旁的女子行亲密之事,用以瓦解她对于乔子惟口口声声的情意,未承想这么快便杀了个回马枪,直直扎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思及此,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之意,在喉间蔓延开来。
云湄能甫一入门子,就给乔子惟纳上两位姣美的贵妾,也照样能亲手把绝色的名伶,推到他的床榻上来。在这事儿上,他跟乔子惟,没谁能占得着上风,压根分不出高下。
先前的讥讽,也委实是五十步笑百步。当真是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晓得究竟有多令人怄心。
愈想,愈是郁闷难当。一股无名孽火,几乎是顷刻间便飞窜上了心头,云兆玉抬手便将她用以撑身的手臂,强行拉开了,继而单手桎梏住她一双纤细的腕子,动作流畅地反剪去了她的后腰,她也如此不期然地失去了支撑的力道,潮热的脸砸将下来,彻底埋进了他的侧颈。
两下里俱都是气息咻咻,云兆玉微微歪头,垂眸瞥她一眼,似乎还觉不够,另一只手伸出,以手掌掐起她的脖颈,凶暴地将她整个人提上来几寸,覆下脸去,胡乱将她亲吻一通,把口腔之中酒液残余的劲力,一丝不剩地尽皆渡入了她的嘴里,尔后,喘着气退开寸许,很是蛮不讲理地道:“乔夫人,现在你也受不了了吧?你说,这回该怎么解决吧。”
云湄被他胡乱折腾一气,自然喘吁吁地不知头脑,只觉浴池之中原本寒冽砭骨的凉水,渐次热意蒸腾起来,意识也一寸寸地滑落、沉沦下去,周身笼罩着的,似乎全是他的声与息,迷惑的,引诱的,令人渴想,教人欲罢不能。
云湄眩晕起来,蒙头转向。不能……不可以,她强自咬唇,生生将自己的下唇给啮出了一线刺目的血光,竭力寻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尾音破碎地说道:“我受得了……你、你起开,让我一个人……一个人泡泡冷水。”
云兆玉怎会听她的?他置若罔闻,故意将绵密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畔,软语邀请道:“夫人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连凉水都不如?”
四肢百骸弥漫的热意愈烧愈烈,云湄见他仍没有半分出池的意思,一时急迫起来,竭力压抑着喉间的细吟,尽量稳住声线,反唇道:“还请云大人莫要再行歪曲我的意思了,我是人妇,现下惟有用水、只能用水!不然,大人给我送回家吧!”
既然他不愿意走,那云湄便打起精神,自行挣扎着离开。施有他桎梏的双腕,被她使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给强行抬了起来,微微颤抖的十指,好不容易扒上了瓷池的边沿,胜利在望。
只惜还未得逞,池水便转瞬飞溅起来,云湄一惊,整个人扑拉一下摔将了回去——云兆玉展臂拦腰,堪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重又压进了自己的怀里。
“……”云湄不管不顾,复又抗争起来,抬步欲要走出浴池,抑或是从他怀中扭开,可是撕咬也好,挣脱也罢,无论如何,纵使拿出浑身解数,也每一次都能被他轻易地拦截下来。
如此数个来回之后,云湄终于彻底脱了力。
最后,她被云兆玉单手掌着前颈,牢牢地压在了池壁上。
云兆玉被她分明难捱至极,却仍旧坚持捍卫己身的强硬姿态给气笑了,“你要回哪里?去寻谁?回乔家,找乔子惟?”越说,越是妒火中烧,他咬牙横眉地补充道,“他满足不了你的!”
云湄只觉他谈吐之间,扫在她脸颊上的气息,绵绵密密,烫得惊人。云湄由此知晓,他一定也很不好受,在这切要的关头,每一次接触,俱都是在悬崖边沿的试探,矢已然架上了弦,如若她这厢再有什么动作,或恐一触即发,万劫不复。
于是云湄不再寄希望于劲力上的抗争,一瞬间停止了所有的四肢活动,只艰难抱臂,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僵持起来,言语之间企图唤醒他的公序良知:“云大人,你真的不能这样,至少我与我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不承想便是这一句,惹来了云兆玉彻底的放肆。
“云大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云湄一时绝望极了,偌大的悖德感将她深深攫住,鼻尖一酸,哭腔顷刻间漫出了喉咙,她吐气紊乱,仍不放弃,一字一顿地清晰传达出自己的抵触,“我还没有拿到放妻书……如若你、你真的……我会欠他一辈子的……”
在云湄看来,此人先前的屡次亲近之举,尽皆是他发现了她的底线所在,这才刻意使出来羞辱她、令她以乔夫人的身份感到难堪的招数而已。她未曾想,他当真想要纾解、行鱼水之欢时,竟会选择来找她这个仇人!
——按照常理,谁会愿意同恨之欲寝其皮的眼中钉,行亲密交颈之事呢?
是以,在廊上遇见那位名伶时,云湄理所当然地让出了位置,放她进去了。毕竟杨名伶与云兆玉二人在宴席之上眉来眼去,多少也算得郎有情妾有意,亲近起来,定不阻塞。
做下这个决策时,云
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认为他肯定会为她的自知之明而感到高兴的。
结果…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
难不成这恶徒为了辱她,已经到了舍得一身剐的地步?
倒也不至于吧!
反正,云湄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得到的结论是:倘若自己恨极了一个人,是决计不会与之风流一度、谈情论媾的。
云兆玉此刻的心境,简直难以言描,只觉得满腔的妒火以燎原之势焚烧五内,再也无法压抑控制,非得今时今日便发泄出来不可,无论她再如何避让,他对她,都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决意已定,云兆玉阴恻恻地朝云湄覆下脸去,贴着她晕出薄红的侧颊,在细细的软缎撕扯破裂之声中,颇为切齿地问道:“你是在觉得对他不起吗?还真是稀奇,你云湄这辈子对不起的男人,还差这一个两个的么——怎么就偏偏在他乔子惟那里,最是过意不去呢?!”
云湄整个人被压在池壁之畔,脖颈被他收紧的力道掐得难受极了,可时至而今,她那被鲜血浸染的绛唇于翕动之间,吐出来的,也仍旧是同样的拒之千里:“还……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云兆玉闻言,垂下眼帘,仔细注视着她的脸。
都已经及到了这样的境地,她虽则双颊漫红、痛欲交织,一双剪水瞳眸里,却仍然装着由衷的抗拒之色,还有……沉甸甸的歉疚。
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歉疚。
这一霎那,似乎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自心底深处开始泄洪,在云兆玉的体内星驰电掣地滋蔓开来。他此生再也未曾拥有过这般痛楚难言的感受,心在腔子里撕扯着,即将被作弄得四分五裂。她分明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下,声息近在咫尺,二人的青丝亦然在水面上织缠沉浮,布料相依,肢体相偎,这样难舍难分的怀抱,哪怕什么也不做,明明也合该令人感到安心才是。
然而,事实是,她一直都远在天边,令人根本捉摸不得。
这份莫大的痛楚,与失去操纵的局势,渐次将云兆玉的眼尾催出猩红。他心绪紊乱,单臂探出,横腰一拦,将她更近、更深地揽入怀里,臂膀收拢,是快要将人揉碎的力道,仿佛要就此将她彻彻底底地碾入自己的骨血深处,再也不谈片刻分离。
他的五指压在她背心,使皙白的肌理泛出难捱的青红。云湄冷不丁吃了痛,可不愿意示弱,从头到脚俱都紧绷至极,从声到息,甚至表情、眼神,都毫不给予回应,任他怀抱也好,施压也罢,她神色始终冰冷,仿佛这样便能减轻对于乔子惟的愧疚与罪孽。受痛时,她只低低地在喉腔深处闷鸣一声,躲避着,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如若当真走到了那一步,她就真的再也没有面对表兄的勇气了。愈是设想,心中于是七上八下,惊惶无比,羞愤交加,气血上脑,云湄干脆歪过脸来,红唇一张,狠力咬上了那一颗近在毫厘之间的、热汗淋漓的喉结。
这一下,无疑是下了死口,云兆玉丝毫没有防备,巨大的痛感于顷刻间灭顶袭来。他眸光一黯,有什么被催发了,紧接着,池水动荡如泛滥的潮汐,环抱依偎之间再无妨碍。云湄的齿关愈发收紧了,尖锐的贝齿碾压着他脖颈之间的命脉,致使云兆玉喉间一热,颈侧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也许是流淌下来的鲜血,蜿蜒而下,一滴接着一滴,顺着相接的布料,啪嗒、啪嗒地砸入水面,尔后,泛起致命的深红涟漪。云兆玉恍惚间认为,这样也好,死在她裙裾之下是他的福气,起码这一刻身心盈满,抵死纠葛,就这般惊天动地地死去,兴许能彻底烙印进彼此的灵魂深处,碧落黄泉,再也不分离。
云湄自然不敢当真将他杀死,半晌,齿间力道微散,抬眼的间隙,观他一副对此痛感表示享用的神色,她心神一颤,不由咬着后槽牙,低低骂了一句:“……疯子。”她眸中的泪花,被震荡得破碎起来,不期然跌出眼眶,热泪一路划过香腮,混合着她唇齿间沾惹的新鲜血液,污浊地往下滑落,一池清水,早便被闹将得面目全非。
云湄偏开脸,胸腔之中绝望满溢,一时间又气又急,再次飏声骂了一句:“疯子!”
少顷,耳畔传来他又哑又低的笑声,他的气息燎灼耳廓,直言承认道:“你说得对,我早就疯了。”
时至今日,疯与不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喜笑嗔痴皆是枉然,无论怎么样都得不到她的正眼,哪怕是一句真正的顺意的好话,她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放在旁人那里轻而易举的东西,他哪怕不依不饶,也求之不得。
那还不如更放纵一点,更癫狂一些。
垂落的手腕被人牵起,指尖沿着凝脂般的手臂肌肤寸寸追溯,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般,快要演变成亲昵无间的十指相扣。
云湄心下抵触至极,出其不意地反手抽退,扬臂便是一个巴掌。奈何药效甚烈,她的四肢早已绵软无力,这一下过去,只赏了云兆玉一阵经由她体温渲染的香馨之气,一时间拨开情。药的靡香,清晰地钻入他的呼吸之间。她的热度,她的软腻绵甜,随着这一巴掌,尽数仆在了他的脸上。
这哪里是抗争,分明是一剂猛药。
她这个人,只要站在他的跟前,便比这世上所有精密研制的助兴之术,更为引人心折。
他与她之间,哪里需要什么助兴秘术?
云湄一下不得逞,心中气馁,很快蓄积力量,又掌掴第二下,可惜铆足的劲力,及到他的侧脸时,便脱了力,生生化作一下轻抚脸颊的挑逗。
云兆玉的神色之中更添笑影,唇畔勾起的弧度益发扩大了,抬起手来,持住她的腕子,耐心地偏过脸,在她的掌心落下轻舐,须臾分离后,复又印下了一个热烈的深吻。
云湄滞住了,挣了两下,没能把自己的手给挣回来,反而惹来他愈加紧攥的力道。云湄的耳根转瞬烧红,对他的破罐子破摔,展现出难以置信。
反应过来后,云湄因此愈加不高兴起来——这般情人之间耳鬓厮磨才会做的事情,无疑更加刺激到了她的愧念,使她倍感无地自容,一时间脸色苍白已极,身形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她不畅快,他便开怀。可观她眸中的泪光支离破碎,他又缄默起来,心脏跟着揪扯疼痛。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为进犯折辱她而感到灭顶的快意,另一半又随着她眼中闪动的泪光沉浮,创痛鲜明。
心里有个声音隐隐提醒着,不可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们其实可以坐下来好好详谈的,何必发展成这副万劫不复的模样?她是个理智的人,他可以剖白身份与她倾诉衷情与痛楚,一起商讨解决的办法,再是浓烈的爱与怨、情与恨,也总能得到消解,总不能一辈子都陷在泥潭里,弄得非人非鬼。
可是快意迭起,她低迷中夹杂难堪的神光,催发了他更大、更深的不满足,致使他根本不能自已,无法止歇。既然已经将她从枝头攀折,莫如就此碾碎了,零落成泥,才能解忧消恨。
终究还是沦落了。
看吧,他是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疯子,血脉相承,甚至青出于蓝。
这一刻,他甚至萌发了一种念头,再也不愿承认他是许问涯。
做一辈子的云兆玉,或许也很好啊。
这张人皮假面,兴许再也不敢在任何人跟前揭下来了。
第98章 冠妻姓(十八) “乔大人,你的女儿,……
夜半, 月悬中天,刻漏滴答,银箭沉浮。
罗帐之内, 声息轻浅, 云湄熟睡正酣。
云兆玉衣襟敞散, 微微支起半边身子,侧过头, 盯着她瞧。
她将自己深深地裹在被褥里,素手紧攥被面, 十指用力得泛白,纵使深陷昏梦, 亦不忘松开。
云兆玉探出手, 牵住她的腕子, 欲要将她的手收进被子里,半途却被她无意识地隔开了,纤秀的眉头些微扣拢,显然十分抗拒他的碰触。
随着她抵触的动作,大片雪白的臂膀从被面下舒张出来, 雪面之上红梅点点, 尽是缠磨的痕迹。仅仅一条上臂都是如此, 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推测其余之地的情状。
云兆玉不想吵醒她, 三番两次盖被子无果,便也由着她去了,只把自己那床锦被兜头罩过去,再打横搂起人,裹粽子一般绑缚两下, 便作罢。期间感受到她的重量较之曾经多有消减,轻嗤一声,“他还真是把你养得很差。”
窸窸窣窣伺候完,泛滥的困意顷刻间袭来。云兆玉撤下撑身的手肘,往枕上仰躺时,微妙地顿了顿,咽下喉间疼痛,可各处痛意绵密交织,始终令他不大好受。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消瞧,定然是满身划痕、啮痕,青红交加。
先前事毕,冬锋见他脖颈处青紫一片,深浅交错,特特儿是喉结,啮痕显著,淤血涩堵,显然是遭过夺命一击,冬锋心惊肉跳,连夜往城里的医馆跑了一趟,寻了药来,他却偏不擦药,非得留着满身的伤势,偶尔垂眸一瞧,唇畔便漾开些许愉悦的弧度,仿佛那些,都是常看常新的卓著功勋,留得越久才越妙。
云兆玉十分满意地睡下了。
一夜好眠,更胜从前。
云湄这夜昏睡直至天明,醒转时身畔已无人影。
她也没心思去探究他的行踪,自行翻身下榻,间或动作微滞,少顷,又怕床畔侍立的女使瞧出端倪,便强忍着难捱,尽量行动流畅地下了地。
两个女使面面相觑,很是识相,俱都没说什么。
因着上头吩咐说乔
夫人要就此长住,她们昨日专程出门采买了一应女子家的起居用物,伺候起云湄来,更无阻涩,晨间用饭,甚至上的还是滋阴的膳食。
云湄的视线在桌上这些将养身子的汤羹、灵芝之间巡睃,心情很是复杂。
好消息,他还没那么丧良心,昨日借的是旁处,她还没有彻底遭难。
坏消息,这跟身体力行也没什么两样了,照旧闹得她步履维艰,眼下是该狠狠食补一番。
云湄也不客气,捡着贵价的吃,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肚腹填满,毫不亏待自己的身子。
吃罢,又有一丝后知后觉的艰涩蔓延上来。
因为,留存的这一丝侥幸,显然是摇摇欲坠的。
都这样了,那…那样还会远吗?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他这人已然到了横冲直撞、为所欲为的地步,无论好言相劝,还是搏命威胁,他尽皆不在乎。
所以,她得有直面承受那一日的打算。
首先,便是一定要讨到乔子惟的放妻书。
有这一层天堑般的愧疚横亘在眼前,云湄根本无地自容。
如若始终是被强迫、被裹挟着沦落的,她倒还可能没有这般愧怍不已。可是那恶徒纵使气到了极点,还不忘施展解数,令她感到体验良好,顺手把她的药性也消解了个干净。他的技艺千锤百炼,已然纯熟到了极点,如若再实施上两回,恐怕会愈加模糊了身与心的防线,令她就此溃败,也不无可能。云湄真的……怕自己禁不住,神摇意夺,终致失足。
所以,一定要尽快和离。
那恶徒估摸着也看出来了她的受用,所以心情特别亢奋,知晓她根本受不得他的拨云撩雨,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一条通常平坦的明路,恼恨为什么不早点如此做——再来个三回五次之后,她一定会对他欲罢不能的。
昨夜的笑音言犹在耳,是他说:“乔夫人,你果真是身口不一啊。”
思及此,云湄捏着玉箸的手指遽然一颤,紧接着,筷箸跌落在杯盘之上,敲击出咣里咣当的连串儿响动。侍立的女使闻声,慌忙上来慰问,云湄不过摆摆手,忽略耳际挥之不去的笑音,自行走开了,语间欲盖弥彰地嗫嚅着:“不用再布菜了,我吃完了,麻烦你们收拾。”
两个女使瞄一眼她支撑不稳的膝盖,了然地收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自忙自己的去了。
云湄走至窗棂之下闲坐,内室惟她一人,显得安静极了。街头巷尾不时传来连绵的炮竹声,依稀钻入耳朵里,是沾惹了年味的喜气之音,云湄恍惚,原是快过年了。
她站起身来,往外头看了一眼,目露少许憧憬。
其实关于行动自由一事,那人并没有明令禁止她踏出这座宅邸。只是云湄问过左右侍奉的丫头,倘或想要出门,代价是不能戴面具。
——这便是他的手段,看似松散的地方,实则藏着更深的欺辱之意。云湄意识到这一点,自然不会如他所愿,每日只窝在住处赏赏花,抑或是去书房读读书,再而顶多走出院子,跟门上的女使们闲嗑两句,其余并不多逾矩。总之,她将自己收拾得很好,只要他不回来折腾她,她的身心还是维持在非常健康的状态,决计不会轻易去自怨自艾,从而折损自己的精神气。
不过这几日的情况,却颇有不同。云湄镇日里都担忧真正破功的那一日何时会到来,她又能不能在此之前拿到放妻书。
好在自打那日宴席过后,兴许惹来了敌方的狗急跳墙,暗地里多有动作,总揽贪墨大案的云兆玉因此愈加忙碌,已经连日没着过家了。
云湄就这么一直捱到了年三十。因着她的到来,云兆玉将兴头尽数放在了她的身上,阖宅上下的仆人们因此松散了不少,敢于露出喜色,甚至还相约着一块儿在院子里放爆竹,倒也将原本清清冷冷的住处,闹出了几分年味。这夜,云湄在廊下观看半晌,原本打算稀松平常地回屋睡下,对头的双面廊上忽地闪过一队人影,后头的抱着大包小包,打头的身姿高挺,脚步直冲她迈来。
是云兆玉回来了。
到得近前,他挥手,吩咐身后的仆人们将那一箱箱金玉器玩与烟花爆竹等过年玩物一一搁下,尔后,不由分说拉过云湄的腕子,带着她往过瞧,笑说:“特地抽身回来陪你。因为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云湄听他语气十分郑重,一仰头,便不期然撞进他那双很是认真的眼眸里,人逆光站着,一错不错面对着她,简直快要给她一种世界纷纷然,他唯以她为重的错觉。
云湄鼻端微耸,旋即暗自哼笑一声,不晓得他在深切个什么劲儿,仍旧不假辞色,戳破道:“大人吐出这些话之前,先把身上的脂粉味祛一祛,才具备说服力吧。”
云兆玉一顿,立时扯过披风嗅了两下,解释道:“……不小心弄上的。”
他的桃花缘一向泛滥,这回往岳州来,一落地便被府台四公子家的女儿给瞧上了,每每过府商谈事宜,那热烈大胆的小姑娘都会想方设法凑上来,不是端茶倒水,便是刻意扭脚,要往他怀里栽,今日亦是如此。她身上又惯常带有浓烈的脂粉味,稍不留意,便会蹭上一点儿。
云湄没有什么反应,只浑不在意地淡声划清界限,“咱们是什么关系?大人不必同我解释的。”
尔后,她调转视线,投向高悬天幕的那一轮明月,颇有一股望月思归的派头。
云兆玉打量她须臾,突然讥诮地问:“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百无一用的丈夫吧?”
他这语气,透着十二分的不赞成,云湄自然听得出来他的意思——他以为尘埃落定了,横竖两下里闹成了这副模样,倒不如干脆把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不必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破罐子破摔,云湄却不能放任自流,与之共沉沦,于是她斟酌词句,再次强调道:“云大人把我整个人拘在这里,镇日对我为所欲为,我也任你予取予求,算下来,你已然很占上风了,人总不能什么都要吧?”
说罢,深深的无力潮水一般涨上心口,云湄很是犯难。在此之前,她满以为自己只要身体上满足他便万事妥当,结果他要的,乃是从内而外、自身到心的臣服,真要依着他期盼的来,那她还活不活了?她每日困在这里与他周旋斗法,已然极为心力交瘁,真要去记挂他每天被哪些姑娘惦记,又有哪些蜂蝶莺燕获得了他的宠爱,那当真是比打长工还要累人,她真的干不来。
她本着的侥幸,便是哪天待得他腻味了,松手放她回家,全副身心俱都在保住小命、维持体能充沛、心理康健上,真的再没有富余的气力,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
所以在云湄看来,这人得寸进尺的要求,简直万分不可理喻。
“我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夫君,许久不见,我心里肯定是要一心记挂他的,没有空当去操心大人周身的蜂蝶。”不待他答复,云湄重又顺势提醒他,试图唤醒他的良知,“云大人,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既是团圆夜,你至少该放我回去见一见家人。”
云兆玉听她滔滔说完,倒不怎么挂火,思及不久之前的那一夜,对于云湄,他眼里尽是势在必得的神光,是以对于她的阐述,还有她口口声声的挂心,他半点不担忧,反而只觉她嘴硬。
他耐着性子听完,也不与她抬杠,只探手将她捞进怀里,巧妙的指尖遍地起衅,故意在她耳际轻轻呵气,曼声道:“乔夫人,你身上怎么酥下来了?还是下人怠慢了你,晚间没吃饱饭,这才绵绵无力?”
云湄顿时羞愠满面,因着前车之鉴,她不敢再赏他巴掌,只掩着交领,竭力从他怀里挣出来,嘴上浑不服软:“你道行太深,我不与你计较这个!”
云兆玉松开手,姿态松弛地仰靠进圈椅里,笑眼盯着她,自顾自下着结论:“你虽然嘴上不认,状态却是受用的。”说着,他轻声一笑,接续道,“你说,旁人该拿什么跟我比呢?”
云湄防
备地紧退几步,张了张嘴,却根本无法否认他的说辞。
——身为权要,财势双收,一表非凡,枕席间亦令人魂难附体,欲罢不能。假以时日,还愁她不缴械吗?难怪他如此自信。
云兆玉道:“你记挂家里那个,左不过是因着一纸婚契,心坎上跟天理良心过不去罢了。早些歇下,明日带你去拿放妻书。”
于他而言,棒打鸳鸯,不过是信手拈来,早前不实施手段,迫使他们和离,那是因着念及她的良知,想看她主动抉择,现下她既然同意了,早些让她舍下婚契的羁绊,对谁都好。
那夜的功法既然奏了效,他便不可能浅尝辄止,惟有步步紧逼。
助她和离,助她脱了乔夫人的头衔,她才会愿意心无芥蒂地依从他。再闹得如浴池之中那般血汗淋漓,搏命抵抗,那便得不偿失了。他倒是无所谓,就怕她时刻被悖德的歉疚所威慑着,真被他强占了,指不定要闹得覆水难收。
他倒不是忽然良知回笼了,只是想着,倘若真将她折腾到了极点,恐怕她调理不来,往后就无法再打起精神支应他,继续与他周旋纠缠了——当然不能走到让她心死的地步,要拿捏着舒张收放,她才有余力,与他纠缠不休。
云兆玉想看到的,就是不死不休。
云湄呢,远没有他那般偏狭,突兀闻言,自然不解其深意,人立在原地,很是怔忡了半晌,才颇为狐疑地问:“云大人这是……在人妇身上寻够刺激了?”
云兆玉笑笑,幽邃的眸光不住闪动着,将她的倒影牢牢框在其中,一字一顿:“云湄,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乔夫人,抑或是李夫人王夫人,纵使你是宫里的娘娘,我也决计不会放过的。”
也就是说只要她人在跟前,就是一种极大的刺激,管她是人妻还是宫妃,照掳不误,所谓的谁谁夫人,只是浅浅增添了一层色彩罢了。
云湄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眼眸极黑,极深,仿若渊海,一经溺入其中,等闲难以解脱。
二人这一番交谈试探间,不知不觉便迎来了岁更交替的终点。这一刹那,整座洞庭上方不约而同升起万丈火光,各色焰花绚烂夺目,连绵炸响不绝。他的人影浸在这些繁华里,却不受半分影响,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恍似腹饿的兽,伺机待发。
云湄认为,这当真不是什么好的新岁预兆,仿佛意味着来年注定要与他牵缠在一起,誓死不休。
半晌,他动了动,将她横腰揽进怀里,拢住她的手,一同点燃了一根明光烁亮的焰火棒,如玉脸庞被灼灼火光映耀着,长睫垂委,神色温柔之中带了可怖的执拗。云湄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心中惴惴不安,果真不出所料,下一息,他便附耳过来,语气认真地落下了一句:“云湄,新年快乐。我们,来日方长。现在正式开始,也不算晚。”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这样的话,他们之间说过不下数次,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郑重如此。
***
翌日,城中处处气象新,名门士庶皆同乐。
唯独坐在马车上的云湄笑不出来。
她被那一句敲击灵魂的“来日方长”给惹得半夜没能睡好觉,现下登上了回往乔家的车马,仍还是一副睡眼惺忪、心事重重的模样。
云兆玉就支颐坐在她正对面的茶几旁,神清气朗地垂目斟茶。
云湄瞄了他一眼,心下绝望漫溢。
他究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才愿意放手?
身体上的掠夺,她已然默许了,可是他昨夜冷不丁又横出来了一句“来日方长”,便令云湄不得不再次忐忑地思量起来——是不是就算她拿到了放妻书,从此任他尝尽了她的味道,事后,他也还是不愿意放手呢?
云湄闭了闭眼,神情很有些艰涩。
从前那个纯情真挚的他哪去了?怎地能落得如此面目全非呢。
早知今日,云湄当初决计不会招惹这个可怖的男人。
想着想着,辚辚的车辘拐过了乔家巷,眼瞅着就要大摇大摆地自正门进去了。云湄褰起车帘一看,登时抛下了所有复杂心绪,见他正在闭目养神,赶忙飏声提醒他道:“大人难不成要带着我大模大样地进去吗?”
“怎么了?”云兆玉闻言睁眼,歪头看过来,蹙了下眉,大有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意思,“难道不行吗?这有什么的。”
“……”云湄深深平复着呼吸,按捺住惊惶,能屈能伸地祈求道,“还请大人给我留一点最后的体面吧,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人妇,接下来还不是任你施为?不差这零星半点的刺激。”
谈到“施为”,云兆玉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须臾,唇畔一勾,附耳过来,轻声朝云湄道出一句话。
云湄听了,浅红从脖颈一路攀上来,染尽了耳根。她闭了闭眼,调整吐息,退让着道:“……不就是一点花样么,我可以答应,但是今日,还请大人替我周全最后一次!”
云兆玉抚了抚她的额发,笑容颇有些宠溺,感叹道:“懂得听话了?真乖啊。”
言罢,在她羞愤的逼视之中,终于喊停了马车,唤冬锋来,让他走暗处的路子,将云湄悄没声送回寝房,替换掉连日在这儿周全首尾的假货。
一切都是安置好的,云湄整理纷乱的心绪,甫一踏出房门,便见乔子惟站在院子里那一株覆满玉尘的梧桐树下,一动不动。云湄瞧见他的侧影,惊觉短短半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也憔悴了许多,唇始终抿着,状态很是不好。
听见门响,和她迈过门槛的窸窣脚步声,乔子惟只耳尖微动,也不多话,屈指敲了敲跟前石桌的桌面,示意云湄过去。
看起来他定然知晓了什么,抑或是云兆玉那厢透露威胁了什么,眼下才是如此情状。云湄脚步沉重,慢腾腾挪了过去,石桌上浅浅覆了一层新雪的文书映入眼帘,不待云湄细看,乔子惟的声音便响起:“只消你签字画押,尔后呈递官署,更改户籍,便可一别两宽。”
他们二人的院落,临近乔宅之内某条通往会客厅的长廊,廊畔遍植亭亭花木,还引有养殖芙蕖的活水。一无所知的绥绥正由赵傅母牵引着,在结了冰的荷花池上蹒跚滑步,笑似银铃。
恰是此时,长廊尽头倏而走来两道身影,乔老爷接待着身侧这位过府拜访的贵客,一张棺材长脸难得笑开了花儿,“御史大人拨冗亲临,卑下着实有失远迎……”
云湄和乔子惟俱都循声看了过去,就见廊上的身影倏而一停,高个的那位微微踅身,往荷花池那头招手,看着像是在唤正在冰面上撒欢的绥绥。
赵傅母有些犹疑,倒是乔老爷使了个催促的眼色,左不过是个孩子,光天化日,能奈何,快别扫了贵人的兴。
赵傅母只好扶着绥绥,朝云兆玉过来了。
离院中石桌半丈远的地方,便是这么一条连通宅内午门、二门的长廊。这意味着,只要云兆玉一回身,便可与云湄和乔子惟打上照面。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云湄一颗心顿时提起来,袖下的手紧紧地搅着布料,生怕他翻出什么更大的浪。
可这人的荒唐程度,从来都教人无法揣度。
就见绥绥跑至他身畔后,他笑着微微朝她蹲下身来,单臂搂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两个人脸贴着脸,难分彼此。
“……”乔子惟反应过来,喉间艰涩滚动,圆场地揖了揖,“云大人突兀光临,是卑下慢待了。”
乔老爷对插着袖子站在一旁,闹不明白这几人之间怎地这般暗潮涌动,刚想说些什么场面话将人搀扶着站起来,带去会客厅,却见云兆玉抬手摸了摸绥绥的侧脸,一大一小近距离地面对着面,不光眼瞳同样黝黑,便连长睫倾覆的弧度,都是一般无二。乔老爷眼神不大好,眯觑着老花眼左看右看,来回比对,心里头正隐隐生出些困惑来,便听云兆玉慢条斯理地开腔了——
“说句冒昧的话,你们家这位小姑娘,似乎同某生得很是相像呢?”
第99章 冠妻姓(十九) 他是非得把这个刺激寻……
这样的话, 多么惊天动地啊。
此言一出,乔老爷脸上的眉眼官司顿时繁重起来,看看云兆玉, 又看看绥绥, 再而将视线投去不远处的庭院内, 在呆立的夫妻俩之间来回巡睃,见他们脸上各有异色, 惟独他一个老人家如坐云雾,不知东西。
“……”乔子惟收回视线, 捏着笔杆的手紧攥至泛白,手背青筋的脉络被掐得若隐若现, 但他尽量控制心绪, 不置一词, 免得给云湄惹来更大的发难。
云湄袖笼下的手简直快要绞成了麻花,心头直蹦跶,忐忑得揣了鹿似的。少顷,她拿出极大的定力,强自打起了一个笑, 解围道:“绥绥, 过来, 莫要唐突了贵人。”
话是对绥绥说的,尖锐的目光却频频射向云兆玉。
她的脸上带着鲜明的警告之色。
暗中不住切齿, 心里头万般恼恨他的出尔反尔。
——说好要留最后一丝脸面,他是非得把这个刺激寻到底吗?!
云兆玉眼含浅笑,舒张的指节覆盖了下去,牢牢掌住绥绥的肩头。
显然对着干的意思。
“……绥绥?”云湄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缝,这一霎那, 前所未有的窘迫充盈胸膛,险些令她破功。她没有办法阻止那个疯子,只能寄希望于女儿,眼里挟着最后的希冀,“过来,绥绥。”
绥绥看看身畔,再看看母亲,一时很有些艰难。这俩人斗法,她成了夹心的馅儿,无妄之灾,不外如是。
少顷,慑于娘亲的凛凛母威,绥绥还是挣拧着跑开了,一气儿翻出阑干,跑至云湄身后,攀住她的裙裾,将圆灵灵的眼睛探出半只,悄悄瞄着云兆玉,静观其变。
乔老爷观场半晌,见云兆玉脸上流露出些许不高兴来,赶忙出面周全道:“嗐,一妇道人家不懂事,心系孩子,还望大人恕罪。再者童蒙烂漫,乳臭未除,省得冲撞了云大人,起开也好、也好,呵呵呵,”边说边比手,将人支应着走开了,行往会客厅,“云大人这头请……”
待得人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云湄才放松肩背,倍感心力交瘁。
回身看,乔子惟静立在石桌旁,笔尖饱沾墨汁,淋漓写下不甚端正的署名。文士出身,他的字,从来没有这般抖过。
“从一开始,祸患便是由我一人惹来的,对不起,表兄。”云湄见状,愧怍更深,却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怪你,娶你是我自己的抉择,有什么事端,自然是合力承担。”乔子惟收笔,牵袖递给她。虽然他声线紧绷,心绪繁杂,但也并不想闹到两下里都不好看的地步,是以,只尽可能地放缓语速,做到平心静气,“现而今,我只恨我自己无能为力。”
他语调徐徐,透着成全的温和,还将所有都往自己身上揽,给予她最后的脸面,云湄一听,强自忍耐的眼泪,一下子便决了堤。
可是关于这件事,着实是她招惹来的,辩解不得,也多说无益,再去谈论是是非非,尽是徒劳。所以,云湄偏过脸,吸了吸鼻子,接过笔,利落签下,最终只是吐出一句:“祝表兄得觅良缘。”
放妻书需得双方亲眷同意,才能呈递官署,迁移户籍,及到这里,事儿还没完。乔子惟对她的祝福置若罔闻,收回文书,同她商量道:“父亲母亲那里,我会说服他们签下。悦儿、彩环的身契,都在你的手上,你把她们也带走吧。至于馥儿的,我会一并跟我爹去讨,放她归良的。”
云湄不敢正视他,垂着眼睛道:“你不用跟我交代这些,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得遇正缘,这辈子终究是我欠你的,下——”
“除了你,我此生不再二娶。”乔子惟截断她的话。
云湄闻言咬唇,却始终偏着脸。
乔子惟怅然一笑,轻声安排着后事:“顶多三日,手续完备的放妻书会送到你手上。你带来的那些财帛细软,我一项也没有动过,你也万莫因自责而留下什么,全数带走吧。”顿了顿,想起绥绥,又道,“我给意绥在鸿圆寺的桃花树下埋了很多坛女儿红,是特意托老师家乡的酝造大师陶老先生酿的,原是想着,来年充作她的嫁妆,看来我没有那个送她出嫁的福分呢。只是现下挖出来,年份不够,酒意不醇。倘若你不嫌弃,及到那时,可以自行来挖。”
他说完,不再停步,迈入廊道,往上房讨张夫人的首肯去了。
云湄听了他最后这一番话,益发无地自容。
她讷讷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及至新雪埋肩,才在绥绥拽她袖子的动作下回过神。
绥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字眼,她听不懂。
她只是记住了一件事,没心没肺地冲云湄笑道:“桃花树下有宝藏!”
云湄不欲让女儿目睹自己的失态,只胡乱抹了抹眼睛,转过脸来,破涕为笑地抱起绥绥,“嗯,等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可以回来挖。”
悦儿和彩环因为云湄极力推荐的缘由,并没有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睡在云湄与乔子惟二人院中的厢房里,只是虽则近水楼台,却一直以来都没能成事罢了。眼下闹了这么一出,她们因着住得近,自然头一个得知,悻悻然走出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云湄忙里忙外地收拾家伙什。
虽然她们不晓得个中根由,但主君主母之间,一路来都是有商有量的相处方式,纵有些小打小闹,都是当日消弭。若没什么极大的风浪,等闲拆不散这俩人。
既然能闹得如此地步,那便说明其中的缘由,压根不是她们可以轻易询问的。所以两个人都很观场地不多问,只左右跟着,帮助云湄规整物什、收入箱笼。
云湄顶多收拾一些绥绥的贴身用具,其余的细软尺头,早便兑换成了通票,小小一个包袱,便能揣着带走。是以,她完事得很快,接下来便是安排人员的去处。
悦儿和彩环这俩人,既然乔子惟不愿意收用,那么便只能仰赖她了。云湄很郑重地寻出她们的身契,交给二人,说道:“这两年实在是委屈你们了。”
二妾对于云湄这个主母,惟有感激不尽的。试想,倘或当年她们家中事发之时,没有云湄的搭救,早便充营妓去了,哪里还能有今日这番衣食无忧的光鲜?当下只连连道谢。
虽然没开过脸,但到底在府上窝了两年,再去外头论行情,难免被那些个迂腐的郎子挑来拣去。让她们去投奔亲戚,也是走不通的——当时悦儿彩环家中双双落难,一个沦为瘦马,一个险些充作妓女,若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亲眷,也不会轮到云湄出手了。
云湄思及此,便舍了些银钱给她们。
虽则女户难立,但只要有财帛傍身,懂得一二守财经营之道,日子也不算难过。
彩环和悦儿很有些不舍,但既然木已成舟,总不能一辈子都倚靠云湄,是以只能痛快答应了,再郑重谢恩一番,便如此话别结束。
倒是馥儿心思活络些,甫一听得消息,便哭哭啼啼地来寻了云湄,楚楚娇怯道:“湄姐姐把我也带走罢!我可以替姐姐伺候人,再也不推三阻四了,姐
姐往后若有什么难办的,推我上便是了!”
相比起悦儿与彩环来,馥儿是张夫人的眼中钉,乔老爷又碍于张夫人娘家哥哥的威风,从始至终都不敢碰她,仿佛把这人忘在了府里,再也没问起过。倘或眼下再失了云湄的羽翼,迟早要被张夫人折腾,不是发卖,便是干脆药死。
云湄晓得她的情况,抬眸望着她,心下怜悯,可着实无能为力。
难道告诉她:我要去与那位云大人周旋,你敢随我去吗?
短短一句话,能够泄露多少石破天惊的讯息,可想而知。所以,云湄可不敢轻易说出去。
因而云湄只道:“你的身契,在乔老爷那儿,大爷已经去替你讨要了。成与不成,不在我,你往大爷身上使劲儿吧。”
馥儿闻言,匆忙提裙,抹着泪寻乔子惟去了。
云湄如此这般地归整完一切,仍是没有尘埃落定的松弛,心里反而始终绷着一根弦。
毕竟比起这些琐碎,更难办的是绥绥。
云意绥生在乔家,长在乔家,突兀去打破这些寻常的生活,对一个半大不点儿的小女孩来说,定然是难以接受的。
果然绥绥也看出来了不对劲,始终攥紧云湄的袖口,这会子得了空当,再也憋不住小脑瓜里的疑问,仰头说道:“阿娘,要走?”
云湄觉得很对她不起,但事到如今磨蹭不得,挑了个委婉的口气,安抚说:“时下太冷了,咱们去庄子上住,里头有温泉给你泡。你知道温泉吗?很大的、集聚天地灵气的暖池子,热热的活水,跟家中浴桶里的浑然不一样,到了你就晓得了。”至于真实境况,再慢慢告知吧。
绥绥毕竟年纪小,再多的疑窦,也比不上新鲜的耍头,当即抛下疑问,满脑子思索温泉之行去了。
第三日,乔子惟处理好了一切。
他把上下都打点好了,人却没有露面,兴许是最后的体面。
毕竟经年的情谊,也是于无边无际的困境之中,头一个联系她的亲属,云湄很有些舍不得,离开这日在乔家门房逗留了许久,可惜也未曾见到他露面,最终只得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倒也没有过多地拖泥带水,走得还算利落,没从乔家带走什么,只往车行雇了马车,随身的人只一个赵傅母——这是当年云湄自掏腰包、自行物色来抚养绥绥的。整体下来,算得轻车简从。
不过,云湄满以为云兆玉会给她一些缓冲的时日,结果她甫一踏出乔家宅门,他便似抓住兔子出窝的狼,如影随形地贴了上来。
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修长的手指闲闲缠着缰绳,操纵辔头,追踪着马车的轨迹行走着。今日有些回暖,又是难得的年假期间,他脚蹬干练的乌皮长靴,一把劲腰由蹀躞带束得紧窄,青丝高绾,是踏青跑马的妆扮。
他驱马走近,挑起半幅车帘,诱惑绥绥:“带你去跑马如何?骑过马么?”
他手心里绑缚着一根乌亮的马鞭,利落一甩,呼啸破风,身下的名驹立时轻盈地踢踏起来,一人一马稳当合一,瞧起来飒爽极了。
绥绥一眨不眨盯着,眼神中显然流露出憧憬之色。
云湄赶忙捂住女儿的耳朵和眼睛,好商好量地同云兆玉道:“大人,你没必要使出这种拐人小孩的手段,我会老老实实跟你走的。不过我才将将和离,总要先给我的女儿寻个落脚的去处。”
云兆玉费解地道:“你一起把她带来我院里便是了,难道我还能少她一口饭吗?”
——这是饭不饭的问题吗?
云湄没有答话,搂着绥绥,防备地盯着他,慢慢收紧了手中环抱孩子的力道。
“你不会认为我丧心病狂到了要对小孩子下手的地步吧?”云兆玉看出来了,一时失笑,“我还真的只是想带她透透气而已,镇天拘在家中,别把性子给闷坏了。不管男孩女孩,打小总要见见世面,才能养出胆大于身的好性情。”
他那样的出身,与打小孤苦、一路行来如履薄冰的云湄,自然持有不同的教育观念。
云湄对他的逾越,感到十分恼火,她自己拼了命生下来的女儿,自然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指手画脚了?一时愠怒道:“这是我的女儿,我如何教养,又与大人有什么相干?”
云兆玉笑意凝固,隔着车窗拧眉打量她,半晌,意有所指地道:“平心而论,这血脉,是你一个人能造出来的吗?”
云湄见他跃跃欲试,益发不高兴起来,反唇道:“有些功夫,谁都可以做,可是十月怀胎,不是谁人都能包揽的。”
云兆玉听到“谁都可以做”,彻底不痛快了。
他干脆撂下马,随手将鞭子扔给仆从,自行跳上了车。
云湄雇的车马,大头都在后头的货车里,而载人的,并不算宽绰,至多能堪堪容下赵傅母,和母女俩,突兀挤进来一个高身长腿的大男人,立时显出逼仄。
赵傅母顿时手足无措。
云湄使眼色让她抱着孩子下去。
云兆玉随手展臂,就把绥绥捞了回来,放在自己大腿上安坐。
绥绥对于云兆玉,有天然的亲近,抽冷子拦腰被抢走,都忘了要吵闹哭叫,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鹌鹑似的乖巧。
云湄气得捏紧了手指,深吸一口冷气,吩咐赵傅母下去跟车,才扭过头来凝视他,咬牙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孩子迟早要认祖归宗的。”云兆玉流畅地从兜里掏出糖,拆了一颗喂给绥绥,期间说道,“难道你要让她流落在外一辈子?”
他没有挑明认谁的祖,归哪处的宗,但从态度来看,仿佛她这厢一经和离,从乔家脱出了籍,那么一切后事,就该全数听从他的安排了。
前头的所有执拗,一下子迎刃而解,云湄福至心灵地想——难不成他是来抢孩子的?
意思是将孩子给他,她便解脱了?
云湄心思浮动,但压根接受不了拿绥绥去换自己的自由。
云兆玉观她眸光闪闪,看不出她眼下在盘算些什么。倘若教他知道,自己这一番暗醋,被云湄生生给领悟成争夺孩子的归属权,他一定能被她的榆木脑袋给气个倒仰。
奈何不了大的,云湄便将目光盯准了小的,视线于那颗彩纸糖果上掠了掠,警告绥绥别吃人嘴软。
绥绥很有些纠结。
其实倘若是普通的零嘴,云湄从来没有短过她的,但云兆玉给的糖仿佛拿捏了绥绥热衷的所有口味,每一颗都送到了心坎儿上。
“你是怕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云兆玉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手里在喂绥绥,眼神却望向云湄,“放心,我不可能会害你的。”
云湄眼睁睁看着绥绥张开嘴巴,含下了那一颗糖。尔后侧过眼睛,飞速拿余光瞄她一眼,观她脸色很不对劲,赶忙从云兆玉身上挣着手脚爬下来,飞鸟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里。
真是谁也没忘了讨好。
因着云兆玉的横插一脚,绥绥的温泉短时间内是泡不成了,但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满心想着跑马。早前说好的路程,是将家伙什都运往云湄置办的庄子里,眼下也办不成了。赵傅母半途与他们分开,领着车队拐了个弯,将一应物什放入云兆玉在洞庭落脚的那所宅子里,母女俩则被云兆玉带去了城外的野原上。
云湄起先还紧紧追踪,全面监视,后来发现他面对绥绥时,总算没有待她时那般针锋相对,一大一小和乐融融,倒显得她的紧张多余起来,也就由着他们去了。自己则窝去看棚里,连日劳累的困意飞速漫上来,稀里糊涂便睡着了。
她睡得堪称昏天暗地,不知过去多久,冷不丁被人戳了戳,睁眼时都还褪不去惺忪,一时忘了跟前立着的是怎样的恶徒,带着将醒的沙哑,糯着嗓子问:“……做什么?”
云兆玉正蹲身,亲手给绥绥擦汗,小姑娘今日玩得很尽兴,小小年纪毫不怯场,高头大马亦浑然不惧,果真不负这份血缘——最难得的是她生得像云湄,看见她,仿佛便教人穿透光阴,弥补了不能亲见其母少时的缺憾。
云兆玉伺候完绥绥,转过脸来,一语将云湄点醒:“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
云湄看清他的面目,缠了满身的瞌睡虫顷刻间便飞了个干净,整个人一下子回归了现实。她回想一番彼时的情况,她是答应了他不错,但前提是他能说到做到。云湄不由冷笑着说:“大人给我体面了么?你在廊道上搂着我的女儿脸贴着脸,说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话,置所有人于何地?既然你先失诺,那我也没理由答应你!”
云兆玉耐心听完,走过来拉着她起身,将尚还站不稳的人搂进了怀里,随手替她整理微乱的衣冠。许是因为太过势在必得,嘴里便呈现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不答应也没关系,左不过就是少了点乐子么。”
他刚刚才酣畅地运动过一场,气息较之以往,要更为炙热些,
如此燎在耳畔,云湄只觉细密的感受仿若浪头,重又铺天盖地地兜头拍来,当即便听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脚下愈发踩不到实地,走在云端似的,始终稳当不下来。
云兆玉察觉手掌之下托着的腰肢陡然软了不少,起初还不解地眨了下眼睛,但转瞬便参悟了,不由偏过头,端量着她,见她扑闪着密匝匝的长睫,双颊如染浅霞,整个人不胜娇怯地偎在他怀里,俨然一副食髓知味,经不住纤毫挑拨的反响。
云湄见状,脸上的笑影愈发深了。他倾身环住了她,附耳下去,故意哑着嗓子,徐徐说道:“云娘子,看来那一夜我功劳甚大,委实对你影响颇深啊。”
他说着,并起两指朝外扬了扬,冬锋即刻得令,带着金贵的绥小姐避让开去,走另一辆车马回程。云兆玉则将人打横抱起,塞进了候在道旁,铺着软枕的马车。
云湄甫一入内,撞进眼帘的,便是这般暄软的枕席、舒适的布置,哪怕知晓他惯来会享受,也因着方才的对话,而很难不想歪。
她害怕他在马车上便趁势做出什么,忍住两靥火烫,按捺下浮躁的心绪,思来想去,先发制人地起了一个不至于惹火的单纯话题:“关于和离之事,先前乔子惟一直不同意,这回我却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放妻书——是你威胁他了?你使了什么手段?”
云兆玉欣赏了一番她的窘态,一时胸臆畅快——床笫上依赖他,便似撕开了一条口子。
他半分不觉羞耻,反而乐见其成。毕竟身心交融,身在打头,一方沦陷,另一方还会远吗?
他一高兴,这下倒也坦然,直言答道:“只是给他派了一点棘手的活计,倘或不想连累妻儿,只有放你们离开。”
他语气平直,一股理所当然的派头,仿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云湄拿他无可奈何,捏紧的手复又松开,还想问一问派的是怎般棘手的活计,会不会当真害了乔子惟,但又怕不期然以哪个字眼犯了这恶徒的太岁,将事态弄得愈加糟糕,忖度片时,不再铤而走险,闭了嘴。
云兆玉那厢却是由此打开了话匣子。
既然谈起这个,他便干脆开始同云湄算起了账,挪了两步,与她坐近些许,说:“那日听你们商讨和离琐事,话语间还商量起下辈子的相逢来了?”
云湄闻言,怔愣须臾,在脑中回推那日与乔子惟交涉的只言片语,这才想起了原话来,一时很是恼恨这人扭曲自己的意思,仓促辩解说:“我那是在表达歉疚!”
云兆玉听了,态度仍旧不得和缓,反而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自顾自连串儿地问她:“我不会当真棒打鸳鸯了吧?你们难不成还真是有情人?我听你话里的意思,这辈子还不够,要生生世世偿还你的愧怍,便连下辈子也预定给他了呢。”
“这种遥远的事,他都没当真,你倒是计较起来了。”云湄认为他不可理喻,她眼下如他所意,人已经脱出乔家,囿在了他的跟前,那么究竟还有什么必要,去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小事来回争辩?云湄一时倍感无力,只凝眉说道,“大人的手,难不成还想伸到下辈子去吗?”
云兆玉没有立时回答,只是默默凝视她片刻,忽而侧过身来,从背后拥住了她,阴恻恻地垂头下来,把脸贴在她的鬓角,微微转面,谛视着她的神情,一字一顿地笑说:“你说呢,云湄?”
他的声息紧贴耳际,嗓音低沉,蕴意极是深长。
他一手搭在腰畔,一手拈起她一绺青丝,绕于指间,随着时间推移,越缠越紧。
云湄感受到这份步步紧逼的力道,浑身上下细细起栗,不由回望,不期然撞进他一双幽邃的眼,顿感毛骨悚然。
他在她的惊惶之中,俯首轻吻带有她香馨的发丝,那样子痴迷而又执拗,“谈起生生世世的纠缠,你最该如此偿还的,是我。”见她回避地动了动,他立即捏过她的脸,不许一丝一毫的躲避,缠缚有她发端的指尖渐次收紧力道,迫使她回答,“云湄,你能听懂么?”
第100章 冠妻姓(二十) 这是一晚的…………
傍晚的风陡然凄切起来, 急雨果真转瞬砸落,云湄下车时,见不远处的绥绥正由冬锋牵着跳下马车, 便抛下云兆玉, 紧走几步, 钻入了女儿的那一顶伞。
殷鉴不远,冬锋不可能与她们共伞, 立时撤出来,走得老远。
云兆玉被扔在原地, 透过雨帘望出去,先是瞄了冬锋一眼, 没说什么, 调转视线, 投向受尽云湄呵护的绥绥。
有点不高兴,但说不上来。
他忍住了跟小孩子别苗头的心思,自行踏进了宅院。
云湄哪里有空当管他,人一落地,一颗心便全数扑到女儿身上去了。她撑着伞, 拉住绥绥上下检视, 瞧瞧有没有留下什么伤处, 囫囵一趟看下来,臀部的衣料果然有些磨损, 就是不知里头伤情如何。
豆苗大的孩子,肌肤别谈有多娇嫩,不由分说就带出去跑马,不落下伤才怪。
云湄抿抿唇,眼里透出心疼。
绥绥被她煎鱼似的翻来翻去, 自己倒是浑不在乎,脸上仍旧留存着兴奋的神光,是那种兴兴头头、酣畅淋漓的状态,显然对今日的运动非常受用。
她的眼神亮炅炅的,哪怕浸在昏沉迷离的暮光里,亦然仿若曜石,云湄几乎快要被闪到。
反正就是很开怀。
云湄见状,不由睃了一眼前头雨幕中的云兆玉,问绥绥:“你喜欢他吗?”
小孩子玩上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敲打,脱口道:“喜欢!”
真是太容易被俘获了。
云湄深吸一口气,但也不能怪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子不争气,只能说:“你想学马,阿娘往后也可以请武师傅教你,不用非得由他带着。”
绥绥想了想,摇摇头,道:“不一样。”
云湄问:“哪里不一样了?”
绥绥:“他是我爹爹。”
云湄哽住,待得反应过来,立即大为光火道:“谁告诉你的!”
其实根本不消说,肯定是某人有意诱导。
平心而论,当初云湄决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与父系的传承毫无干系,只是她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最为亲近的血缘联系罢了。
至于是借了谁的种,她不在乎。
就算是乔子惟的,她也会生。
并不是因为生父是谁,而刻意去擘画什么。
也不会因为生父是哪位,而连带着移情,高看对方一眼。
云湄从始至终都认为,绥绥是她一个人的。
她十月怀胎,自羊水里捞出来开始,一路拉扯到这么大,哪里是他送一叠金饼,跑个马,就能让她女儿认个爹的?
云湄非常窝火。
“是我一个人养不起你吗?你不需要爹。”她朝绥绥道,“我说了,如若你喜欢骑马,等你长大一点,阿娘会给你请最好的武师傅,不会比任何人教的差。”
绥绥有点委屈,她觉得这不是骑不骑马的问题。
她绞着衣袖,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别人都有爹爹。”
绥绥长在乔宅,除却偶尔的出行游玩,短暂的年岁里目睹的,都是乔家人的点滴。而乔老爷娶张夫人续弦之前,堪称妻妾成群,子子孙孙老大一堆,让绥绥瞧见了什么父慈子孝、含饴弄孙的温馨场景,又同时被张夫人诱导“你是个没爹的孩子”,所以才这般羡慕,也不稀奇。
不过云湄很有些纳闷:“你看那些做父亲的顶什么用?左不过闲暇时来了兴致,随意逗弄两下罢了,吃喝拉撒还不是亲娘来。乔家院子里的那些孩子,之所以要去讨好父亲,是因为要靠父亲的俸禄过活,所谓和乐融融,不过是各房有意争宠,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因为不争,活不下去,里头不见得有多少真正的亲情。你云意绥是不需要爹爹的,也不必去讨好谁,因为你娘自己就有钱。”
云湄表达的意思,十分清晰:她一个人可以又做父亲,又做母亲。
告诫绥绥,别跟不要钱似的,上赶着去贴那恶徒。
可是跟前的女儿,不知被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诡辩道:“绥绥不用争宠,我爹就我一个。”
云湄气笑了,咀嚼道:“你、爹?”
绥绥缩了缩脖子,却仍然很犟,没有改口的意思。
云湄盯视着女儿,胸腔里交织着愠怒与无力。
其实云湄执拗于纠正这一点,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倘若绥绥当真被勾得认祖归宗了,那她云湄怎么办?
她不可能跟这个初衷就是生给她云湄自己的女儿分开的。
难不成追着女儿,甘愿毛遂自荐,去他房里做个予取予求的姨娘?
这不是云湄想要的下半生。
她理想的日子,不是给正经人家做妻房,便是独自带着女儿经营铺面,压根没有给谁做妾这个选项。
她自己便是当奴婢过来的,通房、妾室,顶多算半个主子,而今既然脱了奴籍,哪里还有回头受苦的道理?
可是依照那人对她的痛恨程度,与他的纠缠,别想有什么好结果。
就算闹到最后,两下里都怨恨消解,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谈后事,难不成他还能许她一个正妻之位吗?
云湄没有这样天马行空的自信,再说了,许宋两府的婚约横在那儿,宋浸情又与她生得这般相像,至时候,想要让这一切变得名正言顺,除非拥有大刀阔斧的决心,不然别谈有多费劲了。
云湄推想,依照现实,她顶多做个注定色衰爱驰的妾而已。
这就与她想过自由、安生日子的初衷相悖了。
所以,她跟他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顶多把该偿的偿了,腻味了,继而如过客一般匆匆分道扬镳。
所以,云湄压根不想把绥绥牵扯进来,不然她着实很难办。
这样低迷、烦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这日晚上。
云湄甫一入宅,便先行安置绥绥的行箧,好在赵傅母将绥绥的东西事先拾掇好了,一应用具都在该在的地方,她倒也没费什么力。
不过,期间,有一个令她更加烦心的发现。
——绥绥的厢房里堆山码海,尽是些哄小孩子的新鲜玩意儿,甚至有些器玩过于精美,云湄间或拿起来细看,计算了一下上头需要的工序,应当是老早便开始准备了,并不是临时置办的。
她们住进来,就像落入了一张精心准备的猎网,在那人看来,是迟早的事儿。
云湄闹心极了。
可是她现下,压根没有与他商谈的资格。
总不能直接开口问:你究竟是什么打算?什么时候能放我走?我走的时候能带走女儿吗?如果你非要留下我的孩子,那我算什么?角落里蹉跎到死的妾吗?
不能。
她一个欠债的,还屡提要求,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就只能憋着,同时徒劳地关注一下他们一大一小之间的亲近程度、及时离间一下罢了。
可以说,云湄这辈子都没有今天这么憋屈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一定老老实实在深德院伺候何老太太,然后如春窈一般攒上薄薄一层压箱银,继而草草地在何老太太的牵线之下嫁一个本分汉子,就绝对不会有今日了。
铤而走险,是能换来巨财,但同时也会招惹上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云湄根本想不通他到底想要什么。
身子吗?
今晚就能给他了。
然后呢?
现在既然把绥绥都牵扯进来了,云湄合理认为,远没有滚一下床单便能两清这般简单。
越想越觉得亏欠孩子,当初还不如不生。
说起亏欠,云湄又想起了乔子惟。
她心里淤着一件事情,得寻个机会试试他的口风。
——回程的马车上,他坦白说,给乔子惟找了个不想祸及妻儿,就只能放手和离的麻烦。
这个麻烦眼下解决了吗?会不会真的害到乔子惟?
一下子欠上这么多人的债,云湄都快愧怍不过来了。
揣着这一份糟心,云湄晚膳用得寥寥,思绪混乱间才想起绥绥身上的伤,于是赶忙吩咐赵傅母拿膏药来,趁着饭后给绥绥洗漱的功夫,剥了衣裳替她涂药。
绥绥道:“不用治。”
云湄没好气:“你看看都红成什么样了,现下不涂,明天就得肿,至时候别寻我哭。”
绥绥说:“爹……他说,要生出茧子,以后才好骑马。”
“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吗?”云湄头都快气昏了,干脆哐当放下药瓶,“好,我不涂了,你这就去睡,我懒得管你。”
绥绥不晓得云湄的纠结与烦躁,只觉得阿娘今天的气性有点大。
但要做云湄的女儿,最大的眼色,就是这种时候千万别置喙什么。绥绥早便练就了逆来顺受的本事,老老实实地爬上床歇下了。
云湄在床畔没坐多会儿,便被人请去书房,红袖添香地给云兆玉磨墨。
她甫一踏进去,墨锭都还没摸到手,云兆玉便放下手中的卷帙,兴师问罪道:“你冲小孩子发什么脾气?”
移步之前,云湄屡次提醒自己,眼下她和绥绥俱都人在屋檐下,情况不似从前了,若非必要,再不可对他有什么冒犯。
但一听他这话,云湄一下子便没把持住,什么谨小慎微统统抛诸脑后,意有所指地控诉他的夺爱:“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还不能教育了!”
云兆玉被她愤懑的语气闹得懵了片刻。
待得反应过来,却半点不恼,唇畔反而勾起了一个笑。
早听闻她做乔夫人时,三五不时就要冲乔子惟发脾气。他还没有亲眼目睹过她家常时的性子,原来有点可爱。
难怪那个姓乔的从不反驳、顶嘴,原来不是窝囊,是出于溺爱的纵容。
这么一想,唇边的笑复又凝滞了。
云湄很想问问他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但这种质问,难免透出一种打情骂俏的轻松,从前跟乔子惟相处时还好,但放在她与跟前这人的身上,明显非常不对味,便生生憋住了,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垂头磨墨。
他却有些洞彻一切的意思,案上的公文也没心思再看了,干脆侧过身子来打量她,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在笑什么?”
语气古怪,压着别扭的醋味。
奈何云湄没听出来,只装傻充愣:“大人想笑就笑,轮不到我来管。”
抽冷子闹出一回两回的口无遮拦便罢了,难不成她还真顺势跟他拌上嘴吗?
那是有情人的特权。
云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云兆玉听得心里有些闷,但他不愿意承认,便也不说话了,回过身去,料理公事。
她安静垂着长睫,牵袖持起水丞,动作流畅地往砚台之中加水,再而一圈圈研磨开来。
云兆玉止不住发散的思绪,见状又想,她从前在宋府,是伺候何老太太的,老人家不好书法也不好作画,她
这伺候人笔墨的功夫,是哪里练出来的?
乔家吗?
就跟纠结于她为何能那般行云流水地剥石榴一般,这种事情,越想便越不舒坦,脑子里不受控地划过她与旁人小意温存、赌书泼茶的片段,真真假假,但足够气人。
除却滴答的檐雨,书房之内一时间十分安静,是以,云湄清晰地听见了案后那人逐渐紊乱的呼吸声。
云湄好奇地瞥过去一眼,正巧他也从案牍之中抬起眸,盯着她瞧,神情复杂,双眸杳然。
云湄手里一抖,连串儿的水滴砸入墨池。
少顷,他开腔了:“过来。”
声音闷沉沉的。
云湄不明所以,放下水丞,坐去他腿上。
还没坐定,他便倾身,从背后拥住她,圈上来的臂膀压在肚腹处,垂头,将脸深深贴进了她的肩窝里,拥抱的力道也逐渐收紧。
云湄快要喘不过气,只觉山雨欲来。
“你知道你那天,统共看了他几眼么?”正当她惴惴时,他低沉的声音,沿着骨骼,酥酥麻麻地蔓延上来。
云湄紧张地问:“……哪天?谁?”
他道:“拿放妻书的那一天。”
云湄听懂后,十分糟心。
她要商量和离,视线接触自然不可避免,这话,究竟要她怎么答?
云兆玉却不需要她的答复,嗓音闷在她的肩骨处,自顾自的话语瓮声瓮气地传了出来:“十六眼。怎么,你们有这般难舍难分吗?”
想起女儿,云湄从善如流地认错,尽量顺着他的意,语气诚恳地道:“我错了。”
“知道错了?”他笑笑,终于放松了些力道,微抬起脸,回眸看向她,“那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云湄抓紧时间透气,心中大觉不可理喻,面上仍是笑着:“大人认为该怎么算?”
他似乎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搁在她膝上的手翻转过来,一路攀上了她的衣襟,似触非触地挑了挑绲边,“算你欠我十六次,怎么样?”
横竖绕来绕去都逃不过这上头,迟早要给他的,云湄听了,也不大意外。她冷静下来,思忖片时,忽而露出一个由衷的笑。
——倘若真的跟他做上了这种交易,伺候人的还不知道是哪一方呢。照他那一副已经被自主锻炼得十分会服务人的精神,她还真就不算吃亏。
不过云湄倒是担忧一个问题,“这是一晚上的量吗?”
她没有最初那般抗拒他,云兆玉适才一拥上来,便敏锐察觉到了她的飘然松懈,浑身上下都对他的碰触展现出了依从,是一种悉听尊便的状态,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由此,他心里的妒火便消散了不少,当下闻言,还能心平气和地轻笑出声,道:“你想死吗?”
云湄这便放下心了,“大人宽大为怀,倒是我妄自揣测了。”
云兆玉没有再同她掰扯这个话头,只问她:“你洗过了么?”
云湄摇头。
横竖都是要入虎口的,沐浴那么早做什么,至时候还要再洗,没必要劳这个力。
云兆玉颔首,将公案随意拾掇一番,便打横抱起她,一面往湢室行去,一面说:“那你来替我上药吧。”
云湄扭头打量他,“你受伤了?”
“你才发现吗?”谈起这回事,云兆玉语气很是不快,“我为了护着绥绥,骑射之间多有掣肘,腿上被皮鞍磨破了。”
结果马车共处一程子,她愣是没有察觉他的行动不便,一到得地方,更是慌手忙脚走去绥绥身畔,把他一个人撂在原地。
云湄听了,仍旧半点不感到心疼,只乜他一眼,深以为自小习学六艺的贵胄公子,远还没娇气到这个程度。是以,云湄只趁势说:“她太小了,还不到学这些的时候。”
云兆玉不以为然,踏入湢室,挥指示意下人们放水。
既然时候不对,云湄便也不同他争这个了。她踅身,从女使手中的托盘里接过一个长颈药瓶,晃了晃,只听里头传来流淌的淙淙之音,听起来金贵得很,想是什么珍稀药材里提炼出来的玉露之属。
云湄想给绥绥涂一点这个,但他先前没有上赶着送过来,便是铁了心要锻炼绥绥的马术功夫。多说两句,又要争起来。
云湄想想便消停了,拨开塞子,回归正题道:“你先擦洗一下,然后我给你上药,等成膜了,明天再碰水。”
她摆弄瓶塞的功夫,云兆玉已经遣走下人,一层层地把衣衫褪下来了,云湄再抬眼时,他上半身早便只剩一层轻薄的敞襟单衣,人倚在池子旁,身形被蒸腾的水汽濡染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凝睇过来,隐约含了零碎的笑意。
像一只藏于轻烟之中,企图勾魂的魅。
前几回亲近时,她这厢裂帛声迭起,他却始终穿着齐整,端的是冠冕堂皇,让人瞧不见半点。是以,云湄当下久违地窥见他肌理漂亮的胸膛,顷刻间仿若被烫伤了眼睛,蜻蜓点水般地掠过须臾,便飞速将视线给调开了。
“你这样,怎么给我上药呢?”他语调挟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云湄双颊渲上红霞,凝聚水雾的乌浓长睫轻轻扑扇着,显出纠结。半晌,她才眯缝着眼,矜持地走近了几步,觑一下,抹一下,过程堪称磕磕碰碰。
先从脖颈开始。他颈侧也不知道哪里蹭上的伤,云湄从长颈琉璃瓶里滴出玉露,将此希贵的药膏在指尖化开,以两指搓至温热,瞄一眼,找准了伤处,再瞄一眼确认,这才放心探出手去。
却不期然碰到了他脖侧跃动的脉搏。
强劲的,炙热的,生气活络的,正隆隆作跳的脉络。
教人能极端清晰地感知到,这一段贲张的鲜活生机,属于怎样正当韶华的男子。
所以,这一下看似清白而简单的碰触,却能够将异样的感应从指尖起始,一路星驰电掣地传递进心里。
云湄连呼吸都顿住了,少顷,恍然反应过来,慌忙偏过了脸,回避着视线,嘴里匆匆转移话题,尽量若无其事地发问道:“你……你这是打哪里来的伤啊?”
云兆玉始终静靠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她,耐心欣赏着她的窘迫,闻言,很是好心情地讲清了这处伤情的来龙去脉:“你给绥绥戴的簪子,别在髻里的那一支,银头打磨得非常尖锐。她一路窝在我怀里,跑马的时候蹭到的,亏得我取下来得早。小孩子还是别用这般锋利的头面。”
云湄虽则主动调开了话头,但奈何浮动的心思不争气,浑然不在交谈里,反而全系在了指尖上,所以,这番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只间或“嗯、好”地敷衍应答着。
两下里一递一声,最终因着她没有再行接话,气氛便又回归迷离。
也不知是湢室的和合窗只开了一条缝,使气息不流通的缘故,还是如何,云湄很有些头晕眼花。她深深换了一口气,按捺浮躁,倒出一滴新的玉露来,平铺在指尖,继续抹药。
下一道伤,在胸怀处。
云湄不敢再多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因为方才,她充分地从他的笑音里意识到了,她这厢的顾左右而言他,反而显得欲盖弥彰,没得引来他益发刻意的炫示,莫如干脆缄默不言。
可是……
云湄不过擦了一下,便又立即缩回了手。
——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体格只有一年强似一年的,比起初见,他的身躯似乎舒展了更多,附骨的肌肉也愈加饱满,呈现出蓬勃旺盛的生机,些微触碰,都能将人的指尖灼得起火。
这还只擦到了颈子、脯膛,云湄便开始闭气了。
原来,这是一种崭新的折磨。
还不如直奔主题呢。
“你这要擦到猴年马月去?”云兆**彻了她的羞臊,却还故意催促着。
云湄压根忽略不了他的蓄意蛊诱,虽然在她的把持之下,两个人之间站得很有一段距离,但她就是感觉周身由上至下、由内而外,俱都被他的声息给牢牢攫住了,十分让人不自在,便连筋骨都开始懒洋洋地泛起了软。而今又闻见他明显含笑的催促声,云湄一时很是羞愤交加,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干脆开始临阵退缩,忽而把药瓶往前一递:“你自己来吧!余下的伤处,恕我不能代劳了。”
随着她探手的动作,她袖笼之中受她温软体温渲染的芬香,如数传递出去,挟在潮润温热的水汽里,细细密密地扑过云兆玉的鼻端。云兆玉喉间微滚,垂下睫羽,她白皙之中渐染绯红的面颊映入眼帘,视线下落,又撞见她几根纤细玉指上,仍留存有浅薄的一层碧莹莹的玉露膏药。
禁不住地开始,
悬想,浮想,想入非非。
这一霎那,云湄探出去的胳膊,便成了投怀送抱的有力证明,同卖俏邀约也没什么两样了。
云湄只觉空气静默一瞬,紧接着,整个身子便被拽得一倾,随着乍响的池水声,人就随他一同跌进了
温水的环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