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追妻 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阿染听闻她此言, 露出喜悦异常的笑容:“我便是知道笙笙姐定不会怀疑我。”

    “刚才没信吗?”李笙笙却看着他,不是很相信他说的话的样子:“定是信了, 现在又胡言乱语诓我的。”

    “不是信了,是害怕……”阿染轻声说:“怕你被些不相干的人挑拨,不要阿染了。”

    说着,他并不友善地看着贺知煜,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仿佛怕李笙笙被眼前人抢走一般。

    李笙笙轻笑一声:“你别如此看着他,他亦同我说了, 你之前接触那些匠人,也是早就发现异动,不过是去探究缘由罢了。”

    阿染听闻此言, 看向贺知煜的神色才和缓了几分。但过了片刻, 他仍是道:“笙笙姐,如今多事之秋, 咱们谨慎些好, 我有话同你说, 你让他先出去吧。”

    李笙笙看向贺知煜,无甚所谓道:“那你出去吧。”

    贺知煜:“……”

    贺知煜没想到自己劳烦一趟, 此时又被人驱逐在外了,无奈道:“怎么喊人出来的时候积极, 如今又让我出去。”

    李笙笙看他一眼, 似是觉得他的问话很是不该:“这黑黢黢大晚上的, 保护我本就是护院之责!”

    “哦。”贺知煜闷闷的嘴上应了一声,神情却是不情不愿,但仍是听李笙笙的话离开了。

    阿染见贺知煜走了,面上有些开心, 仿佛证明了李笙笙仍是最看重他一般,脸上流露出些撒娇笑意:“笙笙姐,你是如何发现我是故意同那吴寒衣合作的?”

    李笙笙:“我们阿染,连少交一份钱都怎么都不肯进学堂里听书,为着母亲的一块玉佩都要不顾自己同人厮打,怎么会背叛姐姐呢?”

    只是她蹙了蹙眉,语气中有些责备:“只是你不该什么都不同我商量便自己做主。”

    阿染:“我若是同你说,你肯定不让我如此假作与他合作打探内情!那吴寒衣是个在商场上混惯了的,咱们在明他在暗,我若明着来,不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招数,实在难以安心!”

    李笙笙沉思了片刻,叹道:“我查到那沈工师下面的方副工便是被他收买了,其实你是知道方副工早有了动作,才干脆提前交了那图纸出去的吧?”

    阿染点点头:“咱们那珠子亦是我主动让出去的。”

    他道:“我若想表明衷心,还是得做些损伤自己却利于他的事情出来。不过我亦同那吴寒衣说了,我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还是得寻些替代之物,不然容易被你发现。我讲的明白,失了这珠子只能让李记逊色几分,但并不能直接让李记落选;而他用了这东西却是给自己增色,能盖的过其他几家也好。他本意也是后头还要再偷盗李记复选的稿子,也未想着直接让我们初筛便落选。”

    阿染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之前寻上我,是知道我许多时候与姐姐理念不同,比姐姐更着意赚利钱。所以我便故意把后面替代用的珠子同你虚报了高价,他盯着我行动,我想让他更相信我是个贪财之人。”

    李笙笙看着他,又道:“故意报了高价,却又仗着我给了你签单的权力,想办法在其他货物上自己添了些又补上了。你虽账目做得精巧,却瞒不过素月的眼睛,她最是细心。”

    李笙笙杏眼看着他:“说吧,那吴寒衣既觉得你想要钱财,许你什么了?”

    “他的计划和笙笙姐猜得差不多。”

    阿染笑道:“说是,等事成之后,要收并一家大的在盛京有多家分店的珠玉首饰的铺子,给我一成的经营权及利钱。因着他自己对此行当确实不了解,也想着让我帮他出力,借着选上皇商的由头彻底做起来。”

    阿染叹道:“才一成,好生小气,自以为很是大方了,这还是我故意讨价还价半天才得来的。还不如笙笙姐为我考虑的。这种人见利忘义,便总觉得旁人都同他一般。”

    李笙笙沉吟道:“那他的收并选择其实也不多,盛京能有些分店的首饰铺子不过就那么些家。”

    她拿出刚刚掉落的盒子中秘藏的纸,递给阿染道:“我猜名单你并不需要,吴老板在商行多年的沉积,打探这些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今夜来拿,该是想同白日所说的,看看咱们自己的有何缺漏吧?”

    阿染点点头,拿着那名录细细看了片刻,道:“那贺知煜办事还算是稳妥,似

    是也不缺什么,回头我再从吴寒衣那里得来的名录上细细比对一番。”

    他冲李笙笙笑了笑:“复选我们是必赢的,哪个环节都不能出半点差池。看我假意与他合作,知晓了他的计划,再让他彻底输给咱们!”

    李笙笙看向他,神色中有些责备:“怎么总是不知深浅呢?他在这盛京纵横多少年了,你才多少年岁,他能全然相信你吗?”

    阿染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正是如此,他觉得我年轻好拿捏,才多信我几分也说不定。”

    他眼神中添了些狠厉,道:“平时抄我们的东西也就罢了,自己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沉积,如今选皇商,便想着一步登天,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笙笙却对阿染有些无语:“平时不声不响,谁惹毛了你便要同谁拼命!”

    她又叹道:“经商之道,本就不是所有人都肯踏踏实实从头做起的,先取巧打出名气,再谋经营打算,也算是个法子。只是他非要借力借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便不能任人欺负。回头合计合计,该通过你,给他一套什么样天衣无缝的图纸。”

    她思忖片刻,忽然道:“祁染,你也小心些!这样的人怕是黑白道上都有些门路。他可能会信你,但也不会全然都押宝在你身上。”

    阿染忽然怔愣了一下,表情莫名有些乖顺:“忽然叫人大名,吓我一跳。”

    李笙笙看向他:“便是提醒你记得自己的身份!”

    ……

    “沈工师,你来来回回挑颗合适镶嵌在这冠上的红宝石,已在那盒子中挑了小半个时辰了。”贺知煜坐在沈工师身旁,一只手支着下巴,感到有些无聊,忍不住道:“还未见到合适的吗?”

    为着复选样稿及后续制作之事,李笙笙把所有高级别的匠人集中在一处小楼,让匠人们得以专注于此,亦不易泄露出去。

    她担心有人对着沈工师及其他要紧的匠人动了歪心思,干脆派了贺知煜带着些护院成日在这里保护。

    贺知煜领命行事,日日待在这里盯着匠人们设计复杂图样以及制些李记客人定制最要紧复杂的头面首饰,一颗颗把珠子宝石做镶嵌,或是把玉石翡翠做雕刻,他感觉自己不日将能出师,为他越来越广博的爱好中再添一笔华彩。

    他亦是想要多学一些,该是能同李笙笙多聊上几句。上次同她聊了军中之事,她兴致勃勃,下次若是这工匠之事,他该也能说上一番。

    说得越多,便了解得越多,便同那熏香的底方一般,他能渐渐把人看得清楚。

    他觉得自己擅长日积月累。

    “贺护院,若要精工细制,保证李记的品质,就必得选出最为合适的。大小、颜色、与这原冠的匹配度,甚至于不同光线下的色彩,都要考虑到。”

    沈工师仍是没有停下手上的挑选,一边继续用带了丝帛手套的手拿起专门用来夹起宝石的镊子夹起新的宝石比对,一边对他解释道。

    贺知煜百无聊赖,又盯着他放在一旁盒子里的墨蓝色绣兰草钱袋看了一会儿,有些纳闷沈工师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为何用的钱袋却是绣工平平,似乎不合他严谨的性子。

    但他顾着礼节,也没有出口询问。

    谁知沈工师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平日几无主动话语、一直安静专注的他却粲然一笑:“心上人所赠。”

    贺知煜:“……”谁问你了?

    贺知煜微笑:“我夫人也常常为我做些东西,我这衣上的熏香便是她特意为我做的。”

    沈工师侧过脸,奇道:“你成家了?”

    贺知煜点点头:“是,同夫人感情很好。”他仍嫌力度不够,又添一句:“多年来都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沈工师又转过脸去,继续了手中的活计:“那也是辛苦你了,日日在这里耗着,也吃不上家里的菜饭。”

    他顿了顿,柔和一笑:“今日她传信来说为我做了午饭,一会儿要亲自送来。”

    贺知煜:“……”

    “不错的。”他勾了勾唇角:“我夫人亦是常为我煲汤……”

    便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响了。

    贺知煜朝门口望去,那站在门口一身淡蓝绣点点雪白梨花长裙,手中拎着个硕大三层食盒的,却是素月。

    他虽平日没怎么仔细关注过素月,却觉得她今日仿佛是又比往日秀丽了几分,似乎有些不同。

    他瞬间明白了沈工师口中的“心上人”指的是谁。

    素月没想到贺知煜正在同沈工师一起,她早知贺知煜去李府当了护院,不过因为李笙笙现在身边另有其他女使,不再差遣素月做些寻常活计,两人也一直没怎么碰过面。

    虽已此去经年,但素月仍是不觉开口道:“世……”

    贺知煜露出个柔和微笑,打断道:“是贺护院。”

    素月知他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转了话锋:“原是贺护院也在此。”她看向沈工师,嫣然一笑:“我打断你们聊天了么?”

    沈工师露出清雅笑容,语气亦是变得温和:“没有。只是贺护院聊起些同夫人感情深厚,其夫人常为他制香煲汤之事,都是些家常罢了。”

    贺知煜:“……”

    素月听闻,尴尬笑了笑。

    贺知煜心道反正他来了这盛京便没有一天不尴尬过,多上几次也是习以为常,干脆直接问道:“李掌柜今日作何了?”

    他在这里已待了好几日,几乎没见过李笙笙。

    素月:“之前朝中御史梁大人的夫人宋大娘子一直邀掌柜去参加马球会,今日她便去了。”

    贺知煜好奇:“她会打马球吗?不是说马骑的也是一般?如此马上的运动该是难度更高些。”他有些没来由的担心。

    “哦,她也就是去坐坐。主要那宋大娘子热情,又采买了数件李记的头面首饰当做马球赛的奖赏之物,还有些零散的东西当做伴手礼物分给众人。”素月道:“主要还是去同那些参与的贵女们宣扬下李记。”

    “哦。”贺知煜明白了,思绪却又开始神游。

    他以为自己深入渗透进了她的生活里,可不过几日不见,她便又去了新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认识新的什么人。他觉得她仿佛又远离了自己几分。

    他一时陷入自己的思绪,没注意到素月已开始端了几样精致小菜摆在了刚拿出来的小桌上。

    素月各式小盘有荤有素摆了一小桌,散出阵阵香气,令人垂涎,她客气道:“贺护院,我做的菜饭不少,一同用些吗?”

    贺知煜收回了神思,才发现两人都看着自己,素月一脸的真诚邀约,可沈工师看起来却一脸巴不得他赶紧走的样子。

    “不了,”贺知煜心领神会,拒绝了。他转身准备走了,又停住脚步侧身问道:“她一个人去的么?那么多物件拿得动么?”

    素月觉得不过是些寻常事情,也无甚可隐瞒:“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没出发,仍在梳妆打扮,我也没有细问。”

    “宋大娘子仿佛一直想给李掌柜张罗亲事,”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沈工师忽然道:“连见了我都要让我去劝掌柜参加她那些宴会。今日掌柜被劝动了,可能也要见些高门公子吧。”

    素月有些讪讪的,悄悄同沈工师使了个眼色,道:“用饭吧。”

    沈工师有些莫名,但立刻听话住了嘴。

    他低头夹了片腊肉,却听得木门猛烈响了一声,又开始吱吱呀呀余韵不停。刚还站着离门挺远的贺知煜已经不见了。

    “怎么这么急?”沈工师自言自语道。

    第72章 追妻 我同她一起上场

    李笙笙为了宋大娘子的这场马球会, 着实装扮了一番。

    不为别的,只为她出门在外, 便是李记的活字招牌。若是李记的掌柜都没有些靓丽风情,又怎能说服他人这是个能让女子变美的商铺?

    这马球会虽非是正式场合,但宋大娘子请到的都是些盛京的高门子弟,她不去则已,去了必得仔细些。

    李笙笙不愿显得太张扬,也不愿显得太普通,精心描画了妆容, 虽是她不怎么会打马球,仍是换了一套干练骑装,整个人似花临日下, 娇美却又生气勃勃。

    她收拾妥当, 差了两个护院帮自己拿东西,套了两辆车, 便分别坐上去了。

    到了之后, 宋大娘子正在马球场的门口迎客, 见到她来了,热情上前笑道:“笙笙, 可算把你请过来了。”

    “宋大娘子请我,我怎能不来呀?”李笙笙亦是微笑回道。她招呼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过来跟着宋大娘子的人, 把东西都放妥当便可。”

    宋大娘子唤了个小女使, 带着两个人走了。

    她拉着李笙笙, 上下打量了一番:“今儿可真真是个美人了。”她悄声笑道:“一会儿那些公子哥见了,可要连马球往哪边打都忘了!”

    李笙笙有些无奈,小声道:“宋大娘子,我可是为着同我这李记的头面首饰一起露个脸才来的, 可不是为旁的。”

    “好好好!”宋大娘子笑道:“你且等着,我来安排!”

    李笙笙:“……”

    宋大娘子带着她到观赛席上坐定,此处视野最好,几乎在正中,道:“瞧瞧,特意给你留了好位置。”

    李笙笙却觉得这位置有些高调了,拒绝道:“我坐边上就行,全都是些贵女公子们,我怎么好坐中间呢?只盼着一会儿宋大娘子分发这伴手之礼时带着我拜见一圈,我今日便算是功德圆满了。”说着便要起身相让。

    “安心坐着。”宋大娘子却不在意,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便是要让大家看看,你是我看重的朋友,他们才好也重视你。虽说这场子里都是我邀请的人,但也不是每个都由着我自己喜好选的,总有些面子上得过得去的人户家的人。我丑话同你说在前头,必是有些瞧不起你商户身份的,一会儿你也别在意这些人。”

    李笙笙听她如此坦诚,又仔细为自己打算,心中升腾起些暖意,嫣然一笑:“没事。”她瞧见角落里坐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道:“那边角落里坐着的那位夫人,她是谁呀?我同她坐在一处就行。”

    “别,”宋大娘子低声道:“那是颜先生的夫人黎大娘子,她性子有些古怪,总与人言语上龃龉,且不喜与人来往。只是大盛最重视礼乐,颜先生身为乐府令,掌管一切朝中礼乐事宜,他又是当世琴乐大家,皇上把他地位抬的极高,我也得顾着些脸面邀请他夫人。只是平日她都是不出来的,今日也是巧了,她也出来了。不过她不是自己来的,她女儿女婿都在场下同人聊天呢,一会儿便回来坐了。”

    李笙笙听闻没再坚持,应道:“哦。”又有些好奇:“她丈夫有如此声名,这一家该是过得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为何她却会性子古怪又不爱与人来往?”

    宋大娘子沉默了片刻,道:“你听过颜先生弹琴吗?”

    李笙笙:“听过一次,没听全。”

    宋大娘子不屑道:“他的名曲便来回是那么几个,颜先生每每弹奏之前,都要说些是为悼念亡妻所作曲之类的言语,这不是明白着打这继室黎大娘子的脸吗?”

    她说着有些气愤:“我们这些官眷自然都知道他再娶了夫人,家中的侍妾也是一个不少,可那些平民百姓却不知道,还当他是一往情深之人,到处有人歌颂呢!”

    李笙笙叹道:“如此看来,也是个可怜人。”

    宋大娘子:“如此经年累月的,这颜先生越是声名在外,黎大娘子便越是孤僻不愿见人了。也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换谁不堵心呢?只是越不见人,越像个透明人,越是无人知道她的存在了。”

    李笙笙听闻皱了皱眉头。

    宋大娘子:“你安心坐这里用些点心,我先去招呼招呼旁人。”

    李笙笙莞尔一笑:“好,你去忙,不必管我。”

    宋大娘子却神秘一笑,道:“我不管你,却招呼了旁人来招待你,你且等着。”

    李笙笙听闻这话,惊奇看向宋大娘子。

    宋大娘子作势要走,李笙笙却拉住她道:“有何事你可提前先同我说好啊。”

    宋大娘子笑了笑,坦言道:“本让你来,也是想让你认识些高门公子,看看有无合眼缘的。”

    她悄声道:“不过我提前也有安排。在你旁边不远这独桌上安排了太医院的林太医。林太医今年二十五,之前本定了门亲事,那女方却差一日两日的便要过门之时,不幸溺水身亡了。林太医婚事因为此事耽搁了一两年,也是凑巧,本打算重启时其父亲又过世了,又守孝了几年,便到如今还未婚配。”

    宋大娘子:“到了如今年岁,他事业也有所成,便是想着重启婚姻大事了。他为人敦厚踏实,你信我,品性不会差。家中又是世代行医,于这朝中很有些积淀。你别怪我,我之前悄悄给他看过你的画像,也同他说了你的情况,他很是属意于你。待会儿你们聊聊。”

    宋大娘子说完便笑意盈盈地走了。

    李笙笙人既是来了,也猜到宋大娘子八成要于此事上说项,只是宋大娘子热情邀约她不好次次推脱,再者她自己亦是有些无所谓的态度,从前也因着旁人的热情张罗见过一些,不过没碰上些合适的男子罢了。

    李笙笙坐了片刻,忽觉有人仿佛看着自己。她一转头,却是那位坐在角落里的黎大娘子。

    她们素不相识,李笙笙只朝她轻轻一笑,那黎大娘子却未笑,只收回了目光。

    “这位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李笙笙听见声音转过头,才发现身旁不远处的矮桌后已坐了一人,是个相貌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虽算不上俊美无俦,但也干净秀气,且似有一身正派之气。

    他身旁还放着个医箱,许是担心这马球场上不小心出现什么受伤之人,要为其处理。

    她低头一看,果真自己的素锦手帕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她捡起拍了拍,微笑道:“谢公子提醒。”

    那青年微笑道:“请问是李姑娘吗?在下林清竹,是太医院的太医。”

    李笙笙亦微笑回答:“是,我是李笙笙,是李记首饰铺的掌柜。”

    李笙笙不知宋大娘子是否有同那青年说清楚自己是经商女子,她心中明了虽盛京的经商环境比汴京好上许多,但身为官员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女也并非什么不可理解之事,不如先行说明。

    那唤作林清竹的青年却似早已知晓,并夸赞道:“李姑娘能在这盛京之中独自经营商铺,实在是女子中的能人,比多数男子也要强上许多。”

    李笙笙心道能说出这句话,便只是在这马球场上的场面话,也是不易的。

    她微笑,亦是礼貌夸赞道:“林太医过奖了,听闻林太医出身行医世家,又是太医院之人,想必亦是精通医理,妙手回春。”

    林清竹听她言语中提及家世,担心她担忧两人的出身差异,连忙道:“商者,医者,不过都是百业中的一业罢了。”

    林清竹是个按部就班何年龄做何事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拖到如今年岁仍未成亲。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来二去自己的婚事已耽搁到如今。父亲孝期刚过不久,他本还未着急,可家中母亲却早已焦急万分,急催着给他张罗了几门亲事。

    若林清竹仍是个十几岁或刚二十的人,他便由着母亲张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本该是听母亲的。

    可他在太医院中待了多年,不免知道了许多高门人家的隐秘之事,反倒让他十分踌躇,觉得高门中事多繁杂,许多人都不似表面上单纯无害,他却骨子里又是个正直之人,倒是不想再寻个高门中的女子做夫人了。

    林清竹自觉自己不是个看重相貌之人,可那日他恰巧去宋大娘子家里为其儿子诊治的时候,宋大娘子悄悄给他看了李笙笙的画像,他仍是不免被惊艳。

    今日一见真人,更是让他觉得那画像实在是有些没有描摹出真人的秀丽神韵。

    李笙笙听他对经商之事似乎确实并不反感,又同他聊了一会儿。

    没想到这人十分认真坦诚,不过只是初见,便将自己家中的情况以及说了个七七八八,仿佛交

    底一般。

    不一会儿李笙笙便知道了他是家中长子,以及弟弟妹妹们的近况;知道了他从十七岁进入太医院,如今已有八年;亦知道了他月俸几何,家中田产商铺又是几何。

    李笙笙其实有些不想听了。

    于情理来说,这位林太医确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他为人正派又家世良好,最重要的是认识如此多京中官宦,便是宫中的娘娘们只怕也是能搭上话的,于她的生意人脉开阔上十分有利。

    但她确实也兴趣缺缺。

    她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江时洲太过于优秀而让她无法凑合选择些什么适合的人,每每认识些新人,她都忍不住暗暗会在心中同江宛比较,心道我要嫁这人为何不努努力排除障碍,直接嫁给江宛?

    可是为什么她又不嫁给江宛?

    李笙笙自己思量过许久,她便是觉得仿佛哪里差了一口气,差了那种让她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沉迷,犹如饮鸩止渴般的滋味。

    李笙笙心中暗笑自己想要的太多。

    什么都好的江宛她的心如今不想嫁,曾经千防万防竟是没有防住,仍是莫名其妙喜欢上的贺知煜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嫁,非要求得一个既想嫁又能嫁的人,也许为难了月老吧。

    当然,那个如今缠磨在她身旁的贺知煜似乎比从前好了几分,但她真是怕了,也没见着什么足以让她能改变想法的事情。

    想到此节,她心中暗劝自己不要不惜福泽,这旁边的青年又何尝不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夫君?

    于是李笙笙又耐心听了下去,都顾不上看已经开场的马球赛。

    “啊!”

    李笙笙忽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场上似乎有人不慎从马匹上跌落了下来。

    林太医停住了话语,朝场上望去。

    “我去看看。”林太医拿起药箱,起身道。

    “好。”李笙笙有些如释重负。

    林太医匆匆走了,离开了一会儿。

    忽然,那坐在角落里的黎大娘子却朝李笙笙走了过来,面上仍是没什么笑意,问道:“你叫李笙笙?是那做首饰的李记的掌柜?”

    李笙笙不明白她有何意:“是。”

    黎大娘子看着她,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些不善:“今儿这里的都是些官宦子女家眷,本不该有你的位置。”

    李笙笙明白了这人是故意过来为难,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既坐在这里,自然便有我的位置。”

    黎大娘子听她如此言语,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既是来参加马球会,那便上场,比上一场吧。”

    李笙笙轻笑一声:“我不会打马球。我也不是来打球的。更何况这场上如今是双人赛,黎大娘子是同家人一起来的,女儿女婿都在此,我却没有如此好命,有如此多的家人,也没有人能同我一起上场。”

    黎大娘子听闻她言,正欲再言,却忽然听得一人的声音。

    “我同她一起上场!”林太医正看了那落马之人归来,索幸那落马的公子只是腿上有些许擦伤。他一回来,仿佛就听见那黎大娘子有些语气不擅,且想要让李笙笙上场。

    “我同她一起上场。”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李笙笙转头一看,是贺知煜。

    第73章 追妻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这位是?”林太医看向贺知煜, 疑惑道。

    “我是李府的护院。”贺知煜冷冷道:“贺知煜。”

    “哦,原是如此。”林太医道, 心中却寻思这一个小小护院怎么在主人家们说话的时候插嘴,且这自报身份的语气说出了当家主人的气势。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做这一行的多是些大字不识的莽撞武夫,仗着有些气力讨生活罢了,也没有太在意。

    “你怎么来了?”李笙笙看向贺知煜问道:“是沈工师有什么事吗?”

    “帮你打马球,马上的赛事我最在行。”贺知煜听见李笙笙问他,语气立刻柔和了几分:“沈工师无事, 那地方留的护院不少,除非他们自己出去,不然也没什么事情。”

    “不需要帮, 我不打。”李笙笙道。

    “母亲, 怎么了?”一个穿一身淡紫色骑装的女子见这边几人同黎大娘子说话,跑了过来, 是黎大娘子的女儿, 颜霜降。紧跟在她身后的, 是一个贵公子装扮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 魏言止。

    “哎呦黎大娘子,”宋大娘子远远看见黎大娘子不知在和李笙笙说什么, 知她是个性子古怪的, 一不小心便容易被得罪, 慌忙跑过来圆场道:“这是怎么了?”

    黎大娘子见众人都聚了过来,面上也没什么颜色,只道:“不过是见这位李娘子面善,亦是穿着骑装, 想约她打场球罢了。不过她说自己不会,这也是不能勉强的事情。”

    她轻轻一笑,半开半笑半当真地说道:“只是也不知宋大娘子为何请些不会打的人过来,倒是有些失了趣味了。可惜了,今天为着给黎大娘子助兴,还特意带了一把名琴‘鸢尾’作为赢家的奖赏。”

    宋大娘子听闻她责备自己带不会马球的人过来,面上有些讪讪的,她虽觉得不会也丝毫无碍观战欣赏,但碍于情面也没有反驳什么。

    李笙笙蹙了蹙眉头。

    她虽是自己无甚所谓,但却也不想宋大娘子因为自己被人言语挤兑。

    “不会打球,亦可观赏,场上如此精彩绝伦的赛事,便不值得一观吗?”站在一旁的贺知煜忽然道。

    “主人家说话,你一个下人为何插嘴!”黎大娘子道。

    “若是说的有理,身份低又何妨?”贺知煜冷冷道:“若是说的无理,身份高又如何?”

    黎大娘子听闻此言,才细瞧了这人。

    他修挺俊逸,气质出众,身上明明有些王公贵族的样子,身份却如此低,有些奇怪。可她从记忆中搜罗,盛京的高门官宦之中,确实也未见过这人。

    “既然黎大娘子如此说,”站在一旁的李笙笙却嫣然一笑:“我李家可以上场。只是届时可不要疼惜你的名琴才好。”

    “我同你上场!”贺知煜刚还道李笙笙不想上去了,没想到她又转了主意,急忙道。

    “还是我吧!”林太医觉得黎大娘子言语中似对李笙笙有些敌意,他家与颜氏多有相交,无论如何场上颜家该卖自己个面子,总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更重要的是,今日一见,他对李笙笙相貌品性,言谈举止实在是满意非常。他亦是想要帮李笙笙这个忙,两人一同上场,顺便对对方多加照拂,留些好印象。

    贺知煜见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林太医,联想起沈工师的话,心中警铃大作,拒绝道:“这位公子,不必了。”他微微一笑:“打马球有些激烈,公子若是万一磕到碰到,我们李记怎好交待。”

    林太医心中狐疑,这护院怎还能代替李笙笙做决定。

    他思忖片刻,认为定是这护院是个常年在李府办事的忠仆,恐怕是李笙笙手下得力之人,也许是个管事之类,才能如此言语。

    但对方话语中着实显得自己弱了些,可不能给李姑娘留下此印象,林太医争辩道:“行医之人,需经常去各户人家,我常骑马,马球也是从小习得的。”

    贺知煜没想到这人还挺执着,当着众人又不好言语过激,只眼神中透露出些锋利幽光:“我当上场,因我才是李家的人。”

    林太医听他此言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李笙笙的亲戚!难怪在主子面前如此猖狂,但他仍是不想放弃机会,回道:“好友亦可助阵。”

    贺知煜心道这才片刻,便成了好友了?哪种好友,难不成是江大人那种?那可太吓人了。

    他正欲再开口拒绝,李笙笙忽然道:“既然如此,”她微微一笑:“那辛苦两位一同上场吧。”

    贺知煜:“……”

    林太医:“……”

    李笙笙嫣然:“本就是双人的赛事,我瞧着虽刚上场的大多都是男女均有,但亦有双男双女。我着实是不会这些,想必黎大娘子也只是想看些精彩赛程,亦非为了难为于我。那不如由我这骑技精湛的护院代为出场,必不会让你失望。”

    李笙笙不上场怕宋大娘子落了话柄,自己今日亦落个矫情不肯赏脸的罪名。

    可她若是上了场,若是赢了也不是她的光彩,她不擅此道,必是因为贺知煜或者林清竹的助力,她亲自上了场,旁人只会觉得她代表的是李记,旁人无非是个添头。

    若是输了那便更加尴尬,更有甚者别再闹出些什么被马球打乱发髻、挥拍弄坏衣裳之类的事情,她瞧着那黎大娘子的女儿就似是个精通此

    道的,若是对方故意为之她也不好应付了。

    她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宣扬李记的。

    倒不如让贺知煜去了,赢了输了都无伤大雅。且这样一来,对方亦不能派出女子,反倒避开了黎大娘子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针锋相对,也免得给好心邀她前来的宋大娘子添了麻烦。

    激将便想让她中招?那必不能够。

    “如此甚好!”宋大娘子赶忙眉开眼笑地圆场道。

    “也可!”那黎大娘子的女婿笑道:“我可参战!正好刚在同常兄在说话,我叫上他一起!”说着不由分说,便去喊人了。

    黎大娘子皱了皱眉,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贺知煜看众人都散了,悄悄对李笙笙抱怨道:“怎么还让旁人参加?!”

    李笙笙没有回他的问题,却一双杏眼盈盈看向他,悄声道:“帮我把那名琴赢回来。”

    只一瞬,贺知煜眼眸中的不满神色便散了,转而变成了嘴角的笑容,他仿佛对李笙笙对自己的期待很是满意:“等着,”他很是自信:“看我为你拿下。”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场上马球赛已开场,锣鼓喧天,马跃尘飞,好不热闹。

    贺知煜得了李笙笙的鼓励,虽是要和林太医配合一起上场,心中却也轻松愉悦。“我于她终是与旁人不同,她信任我”,他心道。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之人,有了如此心境,与林太医配合亦是极好,不仅自己发挥自如,还能顾着对方之短,多有弥补。

    打马球,最注重的便是御马之道与迎击准度。这寻常公子们只是作为闲暇之乐,与他这种军中特意受训之人于此的技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仿佛才过了片刻,便有小厮唱喏:“黄队,记一分!”说着在记录的木头立牌上记下了一笔。黄队便是贺知煜所在之队。

    李笙笙于台下看着,微笑对稍作停顿的贺知煜比了个赞扬的手势。贺知煜笑得灿烂,亦对着她回了同样的手势,转眼又驾着马继续了。

    “李娘子还真是会驾驭旁人。一个两个都争着为你上场。”李笙笙听见黎大娘子的声音在自己身旁响起,她道:“你那个护院,定是个有身份的人吧,瞧着便不像寻常武夫。”

    “驾驭?”李笙笙轻轻一笑:“不过比了个手势,也算得上是驾驭吗?旁人愿意为我付出,那是旁人自己的意愿,又不是我强求来的。”

    “只是,”李笙笙直白道:“我同黎大娘子素不相识,为何这般言语挤兑?”

    “素不相识?”黎大娘子反问。她停了片刻,轻笑一声:“也许你不认识我,但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李笙笙看着她,没有说话。

    “母亲!”颜霜降知道她母亲惯常性子有些古怪,看到她又在同李笙笙说话,上前道:“母亲,过来这边看马球吧。我难得回家一趟陪您,还正巧赶上这马球赛。你看看,言止他打得不错!只是李家那个护院也太生猛了些!瞧着我自己也想上场了。”

    “好,母亲陪你看。”黎大娘子未再同李笙笙多言,跟颜家大姑娘一同走了。

    场上战况激烈,虽胜负早已见分晓,黄队遥遥领先,但另一队虽能力有所不济,但仍是奋力一战,着实精彩。

    两方出色的对决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些聊笑吃点心的贵女们也都看向了场上。

    贺知煜以往都是低调赢了便算了,从前他在此种场合都要顾着身份,从未打得对方落花流水过,有时甚至故意输之。

    如今他没有侯府身份的束缚,且他代表着李记,虽若是李笙笙这掌柜亲自出场不好太高调,可他一个下面护院若能打得好却可象征李记样样出挑,于是他便畅快行走,这一场实在打得酣畅淋漓。

    当然,他亦想让夫人看看,自己亦是出色的郎君,叫她不要把目光总再看向旁人。

    时间在众人惊叹的眼光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旁边计时的滴漏流走了一滴又一滴。

    小厮拿起锣槌,奋力敲响,那铜锣“铛——”的一声嗡嗡作响,震颤不已,余韵悠长。

    他唱喏道:“时间到——”

    众人都看向他,他继续唱道:“七比二,黄队胜!得‘鸢尾’名琴一把,李记出品金雀兰花琉璃钗一对!”

    “这黑衣高挑男子是谁呀,怎么打得这般出色?以前竟从未见过。”一个清秀公子看向一个流畅翻身下马,正走向那鸢尾名琴的贺知煜,向周围人问道。

    “刚上场时说了,是宋大娘子请过来的那李记家的人。这人未见过,李娘子我倒是见过,估摸今日是过来宣扬他们家首饰头面的。”旁边一个梳着个双刀髻的贵女答道。

    打完之后下场,贺知煜上前拿了那琴,并把琉璃钗递给了林太医,道:“李掌柜心悦这琴,林太医看是否能割爱?如若可以,知煜另有谢偿。”

    “无妨无妨。”林太医笑道:“全靠贺护院场上表现了,我竟没看出你如此擅长此道,难怪刚才要争着上场了!”

    贺知煜:“雕虫小技而已,无非都是些习武之人的寻常把戏。”

    林太医想到这人如此英武,难怪是李笙笙信任看重之人,再加之又是她的亲戚,想必虽只是个护院,但应该是李府中的要紧人物,该是知道许多李笙笙的内情,他该多来往些。

    想到此节,他拉过贺知煜到身边,悄声道:“贺护院,我有话同你说。”

    贺知煜:“……”神神秘秘的,要干嘛?

    贺知煜抱着琴,耽误了第一时间向李笙笙邀功,有些烦躁,他被林太医拉到了角落。林太医踌躇了片刻,想先套个近乎,开口道:“贺护院,刚在场上,我们是否配合极好?”

    贺知煜:“……还行吧。”他心道那不是“我们”配合的好,是我,努力配合了你。

    林太医道:“是这样,咱们聊得投机,我便想着有件事情问你。”他停了停,坦言道:“近日我想向李姑娘上门提亲,你觉得可好?”

    贺知煜惊住了:“提亲?!”他有些狂躁:“不是今日才见过一面吗?难道从前便相识吗?”

    林太医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过一面已是殊为不易,况且她的情况之前宋大娘子已同我说过,我都清楚了。”

    他神色正经:“家中母亲催得紧,实在是不想耽误了。我今日见到李姑娘,觉得颇为投缘。但也正如你所说,怕贸然如此做,唐突了佳人。所以见你是她家中亲眷,想问下可该有何顾忌?”

    贺知煜:“……”是,不仅是她亲眷,还是她夫君。

    林太医:“贺护院为何不言语?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贺知煜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心道再不济也是李笙笙的“友人”,道:“我劝林太医不要如此做。”

    林太医有些迷惑:“为何?”

    贺知煜还没现编出来,只能先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

    林太医:“……”他道:“贺护院不妨直说。”

    贺知煜灵光一现,道:“因为李掌柜近日忙于选拔皇商之事,如今听不得其他。你看她今日来此,也是为了宣扬李记,恕我直言——”他看向林太医道:“并非为了与你相见而来。怕是那宋大娘子的安排。”

    林太医点点头:“这事我倒是有所耳闻。”他看向贺知煜道:“幸亏贺护院告知。我再回去思量思量。不过今日我也把家中情况已全部坦诚

    相告,想必李姑娘也该能知我意。”

    贺知煜:“……”好好好,又一个嘴皮子溜的。

    林太医看向他,真诚道:“多谢。看在今日一起打球的缘分上,如若贺护院想到何建议,还望随时告知,林某随时恭候。”

    贺知煜看着他,蹙了蹙眉,忍住没有说话。

    林太医见他不说话,又微笑朝他一礼:“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他说完,也没再等贺知煜,便转身回去寻自己坐席了。

    贺知煜听了他这句话,心头的怒意终是忍受不住,蹿天而起,他很想直接喊住林太医,让他以后离李笙笙远一些。

    他站在原地冷静了片刻,才抱着琴回去了。

    贺知煜回了席间,见林太医正在同李笙笙聊笑。周围的人不知缘何稀稀落落都不在,只二人聊得火热。

    “不知为何,”林太医正在同李笙笙说话,面上春风一片:“好像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李姑娘,可却记不分明。”

    林太医确实是刚从远处走回来,忽又觉得李笙笙有些面熟。可在哪里见过呢?他有些没想起来。

    可这话落在贺知煜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哪里见过?是要说梦里吗?前世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明明那个几年来对她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是自己才对。她为何就是不肯多看自己几眼?

    “笙笙,”贺知煜打断了两人的聊天,对李笙笙道:“你的琴。”说着,他把琴递给了李笙笙。

    李笙笙忽然听他在此种地方喊自己笙笙,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伸手随意接住了琴。林太医忽觉这称呼太过亲昵,亦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小心,手往边上些,”贺知煜温柔道,伸手自然拉了一下她的手,放到了没有琴弦之处。

    那纤纤素手柔若无骨,指尖微凉。

    他轻声道:“别被琴弦割伤了手。”

    第74章 追妻 他的手很热,唇却有些……

    贺知煜此举动一出, 李笙笙和旁边的林太医都惊住了。

    李笙笙蹙了蹙眉,却不好当场发作, 怕反而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只是怒目圆睁瞪了一眼贺知煜,碰到毒蛇一般把自己的手从贺知煜得手中抽离了。

    林太医便是再后知后觉,也从贺知煜这宣扬领地般的行为中看出了他对李笙笙的心思,此时他再回忆对方到来之后的种种出格行为,仿佛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但他从李笙笙的表情中,亦看出来对方并不喜贺知煜的行为,只怕一切都只是这位护院的一厢情愿。

    李笙笙隐隐含着些怒气, 恰巧宋大娘子来喊她同各位打个招呼,她稳了稳心神,露出柔和微笑, 仿佛没看见人一般从贺知煜身旁走过, 去见各位贵女了。

    此次宋大娘子邀请来的,虽有些是顾着两家脸面请来的人, 但更多的仍是她的友人。宋大娘子为人爽直, 与她交好之人亦多是良善温和之人, 有几个还热情与她攀谈了起来。

    “原来这便是李记的掌柜,之前便总是从你家采买首饰, 未想到李娘子真人竟是如此俊俏。”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娘子微笑道。

    “刚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是也赢了一场,还赢回来只镯子, 瞧着那做工真是不错。”旁边一华贵夫人亦是说道。

    “没想到李记的首饰头面做得好, 连李记的人打马球都是一流的, 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李笙笙和贵女们谈笑风生,行止间皆透露着清雅与涵养。

    贺知煜不时偷偷看向李笙笙,看她巧笑倩兮,应对如流, 他觉得她看那些贵女们的时候仿佛很近,可对着自己却仿佛很远。

    马球赛结束,李笙笙同宋大娘子告了别,带着几个护院走了。

    她自己上了一车,让几个护院上另一车。众人散了,贺知煜却趁人不备,一个箭步踏上了车,掀起帘子溜进了李笙笙的车里。

    “下去!”李笙笙揭了那一贯温柔的伪装,对他再没什么好脾气,冲他怒道。

    “不下。”贺知煜蹙着眉,硬是坐在李笙笙的身边,眸中似有刀光迸出,定定看着她。

    “走开!”李笙笙冷冷道:“你不走我下去了。”

    贺知煜却直接掀开车窗的帘子,对车夫道:“回李府,走吧。”

    那车夫得了令,对着马一扬鞭:“驾——”

    贺知煜又放下了车帘。

    李笙笙冷笑道:“还真是把自己当李府的主子了。”她看向贺知煜,杏眸中一片寒凉如雪,质问道:“你刚才对我做的什么?到了盛京便是连高门弟子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她嗤笑道:“你们侯府……不是最看重这个吗?”

    贺知煜亦是盯着她,目光犹有火蛇迸出,没回答要不要脸面的问题:“以后不许再见这些觊觎你的人!什么这个太医那个掌柜,对你有意的统统不许见!”

    李笙笙真是难识眼前人。

    她觉得这贺知煜来到盛京也不过多少时日,展现出的样子却真是花样百出,倒是比从前冰坨似的样子生动立体了许多。

    她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掩唇一笑道:“我尚未婚配,见谁都是随遇所欲。再者说,我这门第出身都比不过贺侯爷,没有左一个公主右一个表妹的等着我,自然是该多见几个。”

    她一双眼睛剜向贺知煜:“如今不过只是见,以后我还要嫁呢。那林太医我瞧着便很好,半点没有瞧不起经商之人,况且家中父亲已经过世,看着便是个在家中说话有分量的,断不会闹出些什么要害死我或者我女使的事情。”

    贺知煜定定看着她,听她句句讽刺自己,却都是些曾经的实情,竟是无力反驳。

    李笙笙又微笑补充道:“哦对了,他坐着一会儿便同我说了许多家中之事,想来日后也该是有话可聊,不会成日冰冰冷冷没个言语。”

    贺知煜怔怔看着她,似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变得哀哀戚戚,出口之语亦是十分伤感:“没有言语的人……便没有心么?”

    他似是情不自禁毫无觉察般,轻轻拉起了李笙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可你摸下看呢?这颗心里,便全都装着你。总是如此说,叫人心如刀绞。”

    李笙笙不想他竟又拉住她的手,睁大了眼睛,纤手被贺知煜暖而有力的大手握住,她有些发懵,轻轻抽动却没有抽回来。

    刚刚在马球场上,贺知煜突然拉了她的手,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才体察出些异样滋味。

    而此刻,那宽大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阵阵向她深秋微凉的手上传来,还有那皮肉相接处让人难以忽视的真实的按压感,再加上贺知煜那明亮哀戚的眼神,一起化作一阵莫名带着愉悦快意的酸涩在她心中钻过,她整个人倏地一激灵。

    李笙笙再次察觉到了危险。

    她不想被他的伤感情绪带歪,大声辩驳道:“装什么深情!从前还不是说要娶旁人!”

    贺知煜看着她,眸中漾起潋滟水光,哀如孤月,亦是高声道:“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后悔死了!”

    李笙笙看他情绪激烈,一时被震住,没有再言语。

    贺知煜信誓旦旦:“从我说出那些混账话的时候开始,我便后悔死了!我从未、从未、从未想过要娶旁人!我日日夜夜自责,自己怎能同你说出那些

    话来?“他似是真的悔恨至极,自叹道:“苍天啊,我为何要说那些话……”

    他很是苦恼,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才能把心意说得分明,恨不得剖出心来给她看:“我便是……便是嫉妒而已……嫉妒江时洲,嫉妒你总是看着那块要送他的破石头!”

    他仍是抓着李笙笙的手不肯放,让她远离自己不得。另一只手却仿佛情难自已般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似是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像是怕弄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笙笙似是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修长的手小心翼翼轻柔停在她的颊边。

    “他上次亲你哪儿了?你便是总能说些让人抓狂的话,你知道上次你说完我心里反反复复煎熬想过多少次么?!我恨不得……恨不得马上要你。”贺知煜低声道,那低沉磁音犹如惑人心智的魅魔,他自己亦是有些魔怔:“从前认识的便算了,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一个。”

    他眼中是满溢出的浓情蜜意,经年的思念与日夜的悔意浓稠交织,似烈日骄阳把李笙笙烤得融化。

    李笙笙轻启朱唇,想再说出些伤人的质询话语,却觉口中有些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

    忽然,贺知煜那抚摸她脸颊的手伸向她的后颈,轻轻一捞,李笙笙一个不稳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慌张想要将对方推开,贺知煜却不由分说,把她紧紧圈住,只一臂便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又腾出一只手穿过她密林般的长发,轻柔却又不容置疑地固定住她的后颈,逼她承受自己如潮决堤的吻。

    霎时间,李笙笙的脑中一片空白,任由对方铺天盖地的吻似带着些许凶悍的恨意,汹涌朝自己袭来。

    他的手很热,唇却有些凉。

    明明是柔软如絮如棉之处,却明确给予她侵略与占领的滋味,似要让她融进他的骨血,像是一场征战杀伐。

    李笙笙刚被握住手时的奇妙滋味此刻更是变得清晰分明,隐秘不可见天日的快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潮汐,在她心上起起伏伏。

    这很是不对,她想。她心中仍是清明一片。

    当贺知煜企图进一步攻城略地之时,李笙笙狠狠咬了他一口。

    鲜血霎时从他的唇角涌出,可贺知煜却似不在意,仍是想要继续这场他从身到心都渴求已久的甘霖,以拯救他经年枯槁的心。

    李笙笙却用尽全身力气猛得将他推开,怒道:“发什么疯!”

    这次,贺知煜松开了她,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

    他垂下头,清醒了片刻,知道自己又犯下了弥天大错,一语不发。

    李笙笙很是恨他。恨他竟仍是如此轻薄于自己,亦是更恨自己的身体与骨血竟不知廉耻,仍是喜欢这味道,叫嚣着渴求欢愉。

    她将身旁所有抓的着的东西砸向他,宋大娘子给她打包的点心,几个友好贵女的回礼,以及车上的软垫、装饰物件,怒道:“出去!出去!出去!”

    贺知煜任由东西砸在自己身上,半掀起车帘,对外喊道:“停车!”

    车停了。贺知煜朝外看,是一片空阔的树林。

    因着马球赛场地宽阔,设在偏远之处,人烟稀少,距离李府所在颇有些距离。

    贺知煜有些低落,掀开后帘迈了出去,又叮嘱车夫把李笙笙安全送到,自己则消失在了林间。

    “这算什么呀?”李笙笙自言自语道,轻轻抚了下自己的唇,觉得十分荒唐,心中烦乱一片:“这当上了侯爷反倒是没有教养了,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李笙笙不是个喜欢回避问题的人,她思忖片刻,承认自己于方寸之间受到了蛊惑,下了结论:“看来不能由着他在我身边待下去,我还是……高看自己的定力了。”

    片刻之后,她又疑惑道:“当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深情?”

    ……

    李笙笙颇忙碌了些日子。

    那天的事情过后,她便勒令贺知煜离开李府,说不再雇佣他为护院了,两人从此再无瓜葛。

    贺知煜自知理亏,亦是没有反驳,只默默收拾东西去了李府对面早就买下的府邸,虽是不在李府中出现,却仍是常常跑到沈工师处帮忙。沈工师不明其中曲折,亦是由着他过来。

    一来二去,贺知煜总帮着沈工师做事,渐渐习得了不少工匠的法门。

    李笙笙心思全然在皇商复选的事情上,千头万绪,她一一安排妥当。

    她安排好了对于有复选票选资格的名门贵女的礼节来往以及至店邀访,拜访了承办官员中的要紧人物,对于几家通过初选的对手亦是有所周翔了解,并反复核查清点了李记的资质材料及其他明证,以免在店铺核验中出了岔子。

    吴寒衣这边,她私下秘密和沈工师以及阿染细细讨论,觉得此人十分不好应付,不是他们任意交出个粗糙的假图纸便可以了事的。讨论几番,才定下了方案,有了一个她既觉得可以骗得过对方,又不能让对方赢过自己的方向。

    可方向也不过只是方向,复选需要十二件样物,所以需要的是这十二件的图纸,而非当初初筛时的一件,工程浩大。后边的各种细节敲定也是需要漫长周期。不过此次复选,三月为期,时间仍是充裕。

    再加之之前出了工匠带着图样叛走之事,李笙笙于此节上也有所加强。

    可谁知,就在她以为一切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往前行进的时候,却于一件小事上出了意想不到的岔子。

    初选之后,有个象征性的资质复验环节,李笙笙本想着初选都已经通过,这事不过便是走个流程的事。

    到了出结果的那日,阿染带人去问了,却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李笙笙本想着他们可能去办些旁的事情,许是耽搁了,可眼皮却跳个不停,心中有些不安。

    过了半日,阿染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便垂头丧气道:“笙笙姐,这次复验竟新增了条陈,掌柜如若是独立女户,便不得参选。”

    第75章 追妻 她偷偷想念那个吻

    “为何啊?”李笙笙有些不敢

    相信, 问道:“之前怎么未听说有这规定?”

    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可又有些不敢确认:“如此一说,似乎也确是未有明确的说法, 女户可以参选?”

    “对!”阿染怏怏道:“就是因之前从未遇见此种情况,从前才没人提这条陈。从前本就都是男子是掌柜参选,能最终入选皇商的商户本就很少, 也没人关注过这回事。初选时因为参与商户众多, 只着重审了铺面相关的文书,因为一般都是在此处不合格。如今是复选, 却查验得更严格了,连掌柜身份一同验了, 才发现此节。”

    李笙笙疑惑道:“可是,为何要把女户故意排除于外呢?”

    “我细细问过了,也并非是故意。”阿染道:“只是女户乃是近年才逐渐允许立的, 而选皇商的传统却已有多年。之前的条陈中详细列举了参选人的身份, 是循着旧例参考,并未把近年新增的女户纳入其中,才有了此错乱。”

    李笙笙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知晓此种不同律法、规则条陈中所述有所冲突或者此改彼未改的事情乃是常事, 常有漏洞之处。

    只是因为这首饰头面的皇商参选亦是今年突然新增, 从前均未有过,也从未有此行当的人细细研究过此种细节, 竟没想到还有此条。

    可虽说是漏洞, 却也都是明明白白的条陈, 李笙笙心知此事难办了,只怕这事情由不得对她例外。

    她亦抱着最后一点期望询问了阿染是否有询问那官员能否特例加上,却答曰那承办的官员咬死了并没有其他方法, 都是按着规矩办事。

    李笙笙心中了然,皇商复选如此大事,只怕他们下面这些办事的断然是不敢乱来。未必上头定会揪住掌柜身份这一点,可她是个女子,在这一众男子中太过扎眼,那官员图个自己安生,只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正聊着,忽然一个小女使过来说有一陌生贵夫人带着不少女使丫鬟求见,尚未说明来意。

    李笙笙有些奇怪,此时她正在家中,若是生意上的事情,旁人一般不会找来李府。她虽心中不解,但仍是让女使客气把人请至厅堂之中,备上了茶点。

    李笙笙进了厅堂一看,是个慈眉善目满面笑容的夫人,瞧着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后面竟小厮女使整齐站了两排,全都乖顺低着头,手中端着各色精致物件,似都是些价值不菲之物,虽算不上多么名贵,但亦是超出了寻常来往礼节交换的范畴。

    李笙笙曾在汴京高门待了几年,虽盛京的规矩有所不同,但这架势她仍是一瞧便知道了:这夫人是个官媒,是过来说亲的。

    果然,她刚一坐定,那夫人便开门见山道:“李姑娘,我是林家请来的媒官,跟你算是本家,也姓李,你可以叫我李姑姑。”

    林家……李笙笙这阵子忙起来都快忘了,想必是上次那个太医吧。没想到这太医还真是对她上了心,这么快便着人来正式说亲了。

    李笙笙面上不动声色,客气道:“李姑姑到访,我有失远迎了。”

    那夫人微笑道:“本该是求见姑娘的父母,可这李府,既是姑娘自己当家做主,那我便只能叨扰姑娘本人了。”她温言道:“不知我此来是否太过冒昧?那行医世家林家的公子林清竹可否向姑娘透露过两家结亲之意?”

    李笙笙:“尚未,您此一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了。”

    李姑姑举止端庄,给人一种温和之感,虽聊的该是女儿家的隐秘话题,却丝毫未给李笙笙一丝压迫尴尬:“李姑娘也不必有什么压力,我此一来,也不过是探个意思,若是姑娘无此意,照实说便是。若是姑娘没有想好,也只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知会老身便是。林家那边,我亦可帮你安抚住。”

    李笙笙其实本该不太好下什么定论。

    她只见过林清竹一次,对这个人无甚反感,可也实在谈不上喜欢。

    若论相貌,林清竹还没好到让她一见钟情的地步;若论条件,他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论人品,她觉得也该是够得上些基础的要求,该是不会做些什么恶劣的事情。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概便是如此吧。

    但李笙笙亦是觉得宋大娘子身为官眷,为她精心挑选的已是不错的人选,应当同媒人说暂时没有想好,再慢慢寻机会多交往交往再看。

    可她想起林清竹的脸,想到要和对方结亲的事情,便觉得心中充满了抵触和烦躁。

    她一张嘴,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还望李姑姑同林家说清楚我之意,如今我一个人惯了,也是忙碌分不了身,实在是无结亲之意。”

    那李姑姑惯行此道,一听她言语便知道是明显回绝之意。微笑道:“无妨,皆是常事,姑娘不必多想,我会妥善回了林家。”

    “如此便谢过了。”李笙笙嫣然一笑:“这些物件还请姑姑一同返还林家。”

    那李姑姑得了准信,便起身告辞了。李笙笙客客气气把人送出了门。

    李笙笙心中有些泄气。

    她有些认命的隐隐预感到一个事实:自己可能马上便要再次沦陷了。

    从她见到李姑姑的那一刻起,心中其实便开始升腾起一种“背叛了贺知煜”的感觉。

    “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一个。”上次他是这么同她说的。

    他未经允许便吻她,吻得莫名其妙,不合时宜,但又那样深情灼灼,让她沉迷。她抗争了,也把他赶走了,最后让他不要再在李府出现,更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她觉得自己仍是清醒,赶人这事办得利索。

    可他听话走了,她便忽然觉得偌大的李府空落落的。

    开始他走后,她恨恨地想,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和曾经和离的人在一起呢,她李笙笙不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可时日一久,她开始在心中为他找起理由来。

    “曾经那些事也不能全怪他”“他不都惩治了永安侯了么”“如此久还这么热切也算是长情”,她开始七七八八零零散散冒出些念头来,而那些坚决要拒绝的态度日渐模糊,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那些他来到盛京之后的点点滴滴,在她的心里纷纷扬扬落羽般下起初雪。

    湖心岛上的表白,他为她做的生辰面,他被自己怨毒的言语气到却仍是温柔的样子,他日夜无休地跑去南洲被淋了大雨回来,他竟然自己配了那熏香出来,到底试过多少次?

    李笙笙绝望地想,她一开始就不应

    该允许他围在她身边当什么护院,若要清楚明白的拒绝,就不该想要恨着对方讨要什么补偿。

    补偿来补偿去,看他伤心难过,看他为了她失去理智,变得疯魔,她最后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还不是想要证明看看他到底对自己有多在意,有多紧要。那如果他证明了,然后呢?

    好像也已经证明了许多了。

    他不似从前那般一味守规,虽在她面前不甚机敏却也在努力开口。

    她那日被他拉着手摸他的心,隔着薄薄衣衫,他的心跳得有力,她其实喜欢这份直白。

    她本不是个擅长记恨旁人的人,她觉得之前她心里的那些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自己总是不经意间注意到他滚动的喉结、修长的指骨以及清俊的眉眼,那是对着旁人从未有过的事情,并自觉有些偷偷想念那天那个吻的味道,甚至想要再尝一次,好好尝一次。

    李笙笙刚刚甚至认命地想到,为什么会忽然说什么独立女户不能参选,该不会是冥冥中有何缘分在吧。若是两人在大盛成亲秉承官府,是不是这事情也可迎刃而解。

    她想到此节,又反驳自己想得太远,如此做恐怕也太便宜了贺知煜。可若真是万不得已,是不是也是可行?毕竟选皇商这事情对她如此重要。

    不行,绝对不行。绝对绝对不行。便是她心思有所松动,这事情也该是循序渐进的,不能一蹴而就。

    除非他苦苦哀求自己如此做。

    话说这人也真是个傻的,让他走了便再没出现了。连她每次去找沈工师明明远远看见他在,临走近这人却又不见了,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情躲着不敢见长辈的小孩。

    不会是又想要放弃了吧?

    李笙笙边走边出了厅堂,想去庭院里呼吸些新鲜空气,让她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消散消散。

    “笙笙姐!刚那个是什么人?”阿染的声音拉回了她发散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思绪。

    “哦,来说亲的。”李笙笙无所谓道。

    “来说亲的?”阿染听她此言,皱了皱眉,桃花眼倏地一亮:“笙笙姐!你总不能为了这事便要草草成婚吧!我不同意!”

    李笙笙有些心虚,提高声音道:“小孩子家家的,管什么!这选拔皇商对李记多重要,我或许便为了这个成亲呢!”

    “你要为了选皇商成亲?”贺知煜不知道什么过来了,正听见李笙笙和阿染在聊天,急道:“跟那个林太医成亲?!”

    他之前往汴京那边去信给萧明征,这两日却收到萧明征的回信说,近日亦是派了使团来大盛,让他也进入使团中作为使臣,去大盛皇庭中摸一摸大盛皇子如今夺嫡的情况。

    如今大盛没有太子,曾出使汴京的照王和贺知煜从未见过的宁王两个人是夺嫡最主要的人选,盛国国君身体日渐式微,照王和宁王都暗中去信想要同萧明征交好,以获得背后强有力的靠山。

    萧明征便想着正好贺知煜在大盛,不如让他去看下这二人如今的局势。

    贺知煜自从那日对李笙笙做了错事,便有些不敢再见她。

    可他近日便要抽身离开去大盛皇庭,仍是想要当面同她说一声,且也算是个正经能见面的理由吧。

    李府中有些机灵的下人早就看出贺知煜和李笙笙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一会儿同行一会儿吵闹的样子实在像是一对怨侣。

    贺知煜之前那些功夫没白做,他一进门便有人悄悄同他通风报信,有的说李娘子因为是女户选不了皇商了,又有人说那个林太医寻了官媒来给李娘子说亲。

    他心中大急,刚跑过来便听见了李笙笙和阿染的聊天。

    哦,没放弃。李笙笙想。

    她好久不见贺知煜了,瞧着他急赤白脸的模样,觉得有几分可爱,想要再多看几眼。

    李笙笙听见他的质问,默默没有吭声。

    贺知煜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急切道:“断不可用此法!”

    “为何?”李笙笙瞧他一眼,开口问道:“这不是……两全齐美?”

    贺知煜急道:“那林太医不是只见过一面吗?!你根本就不了解吧!”

    李笙笙循循善诱:“那换个了解的!”

    贺知煜心道怎么还有了解的,是了,李笙笙在盛京待了这么久,保不齐有那么几个见过多次的。他还是得从根上推翻这个法子:“同谁都不行!这法子就不行!”

    李笙笙:“怎么不行?”

    贺知煜急得口不择言,想用激将法试试:“你不是总说,自己一人便可独立应对一切!怎么如今,如此小的事情,便要靠同人成亲才行?成亲就不算一人独立!”

    李笙笙哑口无言。

    啊对对对,你说的对。

    谁说贺知煜变了?鸡同鸭讲这件事可真是永恒不变。

    贺知煜看她神色不悦,又赶忙说:“你别着急,我想法子给你办。”

    他轻声道:“你还不知么,这官府办事便是如此,说是要按规矩章程,其实总有特例,不过看你权势高低罢了。那死规定便总是因人而设的,寻几个朝中说得上话的官员,也不是什么真的违背章程的大事,办上个特批,总有法子的。”

    李笙笙真是气笑了,微笑道:“那我靠你,岂非又是要靠旁人啊?我李笙笙还真用不着。”

    第76章 追妻 那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李笙笙一阵心烦, 赶走了贺知煜,把在旁边也反对个不停的阿染一并送走了,自己一个人回了内院卧房。

    小女使青梨是个机敏的, 她听说了前院的事情,又看见李笙笙似是心中烦闷,瞧她也无甚吩咐, 便悄悄退了下去, 寻了素月姐姐过来。

    素月一进门,便瞧见李笙笙一个人静静坐在内室, 似乎又在看和离书。只是那和离书似乎有些不同,纸页已经泛黄, 似乎有很多年头的样子,连素月之前都未见过。

    素月好奇道:“这是什么和离书?瞧着不是原先那份了。”

    李笙笙见她进来了,从飘远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抬头嫣然一笑:“你来了。”她收起了手中的和离书, 有些伤感,对素月道:“这是从前我娘的和离书,年头久远了, 怕有所损坏, 之前从未拿出来过。”

    素月了然。她听李笙笙讲起过她娘亲。

    李笙笙的娘亲出生在大盛的音律世家李氏。

    当年的李氏, 虽不算是名门望族,但因大盛素来尚琴乐, 也属地位尊崇的清流人家。且李家有一对姐妹花十分出色, 琴艺高绝, 容颜姝丽,当世无双。

    两人姐妹情深,曾于少年时共同创作一曲《繁花似乐》, 后渐渐成为了大盛脍炙人口的名曲。两人亦约定如果彼此成亲后都生了女儿,便要一个叫“笙笙”,一个叫“箫箫”。

    后二人到了婚配的年纪,也都喜得良缘,有了人人称羡的婚姻。

    姐姐李惜音因琴结缘,高嫁给了世家大族颜家中,当时已是琴乐大家的公子颜如朝。

    妹妹李惜歌则得帝王青眼,一朝入选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嫔。

    李惜音便是李笙笙的母亲。

    她自小习琴,性格天真浪漫。少女时她曾面蒙薄纱泛舟碧波万顷的春日湖上,抚琴轻弹伴以曼妙清歌。彼时恰遇出来游山玩水的颜如朝,两人因乐相聚,高山流水,畅谈乐法,十分投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一见倾心。

    颜家本是高门,乃是官宦之家,颜父身为当时的乐府令,又因大盛重礼乐,地位被捧得极高,便对这门亲事不甚同意。但颜如朝态度坚毅,非李惜音不娶,同家中抗争数月,颜父颜母心疼儿子,终是妥协同意。

    等李惜音嫁过去,为着家族和睦,二老虽偶尔露出些脾气,但也未有真的为难过李惜音。

    婚后不久,李惜音便怀孕了,有孕之后,颜父颜母更是从心底里接受了这门亲事,满心欢喜只待迎接孙辈。

    李笙笙的出生,便像是一支曲子弹奏到了高潮,是这甘甜圆满日子的最如诗如乐篇章。

    李惜音生产之后,因笙笙是颜家的第一个孩子,被宠得金尊玉贵,如珠如宝。

    颜家在李笙笙满月之时,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满月宴。遍邀盛京官宦高门,连天子都差人送来了贺礼。

    笙歌曼妙,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祥和喜乐。

    而也是在一天,李惜音怀抱有些困倦睡着了的襁褓中花瓣一样的娇**儿,去后院寻奶母之时,发现了自己的夫君在与其教授琴艺的女弟子偷情。

    李惜音再也想不到,日日对着自己海誓山盟说绝不纳妾的夫君,曾经为了自己嫁入颜家努力抗争的夫君,因着二人情分与她共同作曲数首情真意切的夫君,不过于短短数月之后,竟能做出此等事情。

    李笙笙和李惜音容貌十分相似,但李惜音性子却与她十分不同。

    李笙笙因为从小流落他乡寄人篱下,她从来都是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善良却也容易接受现实,至少面子上,不过是你不付出真心我便也管好自己的心罢了,大家彼此彼此。

    李惜音的少女时期却是在浪漫琴音与父母呵护中度过,她天真决绝,性子纯粹而刚烈,要求感情里绝对

    的赤诚与专一,亦不肯相信弹奏如诗乐章的人怎可背后行隐藏欺骗之事。

    另外,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是如妹妹所嫁一般的帝王,或者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门当户对之人,又或者颜如朝从未许诺过她什么,让她从未期许过深情与缠绵,也许便不会那么失望。

    动过真情的婚事,一旦彼此撕破脸面,便必然伤筋动骨。

    李惜音性子烈,初时是大闹,颜如朝哄着劝着,指天誓地绝不再犯。她以泪洗面,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想到二人甜蜜过往,选择了相信。

    可渐渐的,总是不时有风言风语传来。可她每每质问,颜如朝却从不承认,且时常对她的不信任勃然大怒。

    李惜音渐渐变得极其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疑心。

    李惜音也渐渐从颜如朝的友人口中得知,他本就是个花心的性子,当年游山玩水之时亦是广有美人在侧。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可是对旁人全然无情却是假。弱水三千,他本身便不是个只取一瓢饮的性子。

    可他偏偏不肯承认,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非说自己最是专情。她甚至觉得哪怕他直接纳几个妾,同她撕破脸,也比如此做要强上许多。

    过了几年,李惜音看着女儿渐大,终是想给这段充满了欺瞒与不堪,却被人人称颂的婚事画下终止符点。

    她的真情已经消磨殆尽,也已经不愿再费力去怨恨对方,只盼能尽早逃离回家。

    双方拉扯了几年,颜如朝终于同意了和离,李惜音非要带走女儿,颜如朝直言如若要带走笙笙,便不许李惜音从颜家带走除了她嫁妆以外的分毫。

    李惜音同意了。她以为自己是清清白白地走,骄傲地什么都没有为自己争。

    她亦是以为自己仍是当年未出嫁时家中的娇娇女儿,只带着自己当年的嫁妆草草带着笙笙离开了颜家,回家去找父母兄长。

    谁知曾经对少女时的自己十分呵护的父母,此时却弃她如敝屣,怨怪她失了颜家这个大靠山,亦是丢了女子的声名。而困于宫中的妹妹虽对她十分关切,但彼时因为位分不高常遭受磋磨,亦是自顾不暇。

    李惜音伤心之下只能带着女儿离开,去到了自己少年游学时曾住过一阵的熟洲。

    岁月打磨了她的心高气傲,她计划着缓上一段时日,为着女儿的前程也得再回到父母身边,再寻出路。谁成想过了不久,她却偶然得知父亲对外宣布了她和女儿意外亡故的消息。

    李惜音看尽人间冷暖,没有了退路,反而越发坚韧。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为着一个变心的男人流过无数眼泪的大小姐,为了和笙笙一起活下去,开始什么活计都做。但她亦保留了曾经部分的纯真浪漫,她教李笙笙弹琴、唱歌、算数、读诗书,把家迁到了书香世家江家的旁边。

    这样的日子虽不甚富裕却也有滋有味,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李惜音不幸染上疫病撒手人寰了,只能把女儿托付给了当时真心待她的挚友孟家常夫人。

    因为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与自己的童年过往,李笙笙骨子里总有种不安定感,她不敢轻易对人言爱,亦知道靠旁人怜悯施舍得来的东西随时可能被收回,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才是真实的。

    但她亦觉得自己与母亲有些相同。

    她亦是内心崇尚炽热而忠诚的爱意,只是得不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事不认现实。

    素月温柔坐在李笙笙的旁边,道:“好好的,怎么又忧思起来了。”

    李笙笙嫣然一笑:“没有,我在想法子解决那女户的事情呢。”

    素月柔声道:“宁乐公主不是你表妹吗,咱们不如找找她?”

    李笙笙叹道:“她同她那个异母的哥哥照王去南方治理水患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再者箫箫关心的都是些家国大事,我也帮不上她忙,便少去添乱吧。”

    素月又道:“那不如……让……让世子想想办法?这虽不是在汴京,他位高权重的,想办法许是也容易些。我刚碰到竹安,还听他说世子要去当使臣出使皇庭了。”

    李笙笙杏眼看向她,忽然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说,上次是不是你告诉他,我去那马球会!”

    素月笑了笑:“怎的,你若不想见,叫他走不就是了!”她看向李笙笙,故意道:“只怕是有些人自己舍不得。”

    李笙笙没想到自己反被质疑,笑道:“如今这是自己要嫁人了,生怕我也落下了!”

    素月听了她的话,却没了笑容,亦是没有言语。良久,她气闷道:“不嫁。”

    李笙笙看她似是不高兴,怕是和沈工师闹别扭了,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素月却不想多说,转了话题道:“别提这个了。你想出法子了吗?”

    李笙笙收好了和离书,转而取出一镂空雕花月白色请柬,上洒点点碎金颜色,于透过窗格子照进的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想出来了,我讨债去!”

    ……

    李笙笙坐着马车在长街上行走。

    因着街上人有些多,马车走走停停,格外慢了些。

    她听见外面似有些吵吵闹闹,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恰是停在负责皇商筛选之事的司衙前。李笙笙看那门口聚集了一众人,多是些女子。

    “让开让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对外面围着的人道。

    “怎么能如此呢?我们能入复选,十分不易!便要因为如此小事就被排除在外吗?!”一个妇人喊道。

    李笙笙对着车夫道:“张师傅,你去看看这门口在闹些什么吧,别是这选皇商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夫得了令,去门口询问了一番,回来道:“李掌柜,这门口都是些与我们境况相似的人。这选皇商,几年一次,而立女户也是近年才有的,两相叠加,这次的资格复选中,似有不少铺子都是因为此缘由被排除在外,都在门口闹呢。可那办事的官衙态度强硬,说是不可。”

    “哦,”李笙笙自己亦是身陷此困境,对车夫道:“那先走吧。”

    李笙笙到了一处官家乐府,此处隐于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十分清雅幽静。

    “这位娘子,此处今日是颜先生举办的雅乐会,请问您是否有请柬?”门口衣着清雅的小生问道。

    李笙笙伸手递过请柬道:“有。”

    那小生细细查验了请柬,做了个伸手请进门的动作,客气邀请李笙笙入内:“请进。”

    李笙笙进到内里厅中。在楼外瞧着不显什么,但她进来之后才发觉这内厅十分阔大,可纳数百人于其中。而此刻厅中已然

    坐满了人。

    她坐在了后排,等待雅乐会开场。只听得身旁有人窃窃私语。

    “这颜先生办的雅乐会可是难得一见啊!我花了重金才得了这请柬,这怎么也不多加几场。”

    “花钱算什么?还好此次没有要求必是官员官眷才可入内,不然光这身份一层便筛下了!”

    “颜先生如今身负乐府令重任,哪有空闲开雅乐会,不过是怜悯我们这些好乐之人,才于百忙之中抽空,知足吧。”

    “我是第一次拿到这请柬!颜先生人品卓然,与其发妻深情厚谊,闻者落泪,今日终是可以当面聆听其为亡妻所作之曲了!必是令人潸然泪下!”

    “是啊,能弹奏好曲的人虽不多,但自古能有深情者又有几人?这两者结合便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少有了!”

    李笙笙听着众人言语,心中翻腾过千百种滋味。

    等到了时辰,从远处的纱帐帘幕后走到台前一白衣飘逸男子,他身形高挑清瘦,走路衣袂轻轻翻动,似从云中踏月而来,自带一番风雅仙气。

    从样貌上看,他显得十分年轻,却又别有一番成熟儒雅气韵,难以瞧出具体年岁。只一段风流才子之态,不经意间显露于眉宇与行动之间。

    “颜先生!是乐圣颜先生!”

    “果然是名士风流!”

    李笙笙只听得周围一阵欢声赞叹。

    那被叫做颜先生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颜如朝。

    他一开口,音色亦是低沉柔和,悦耳如歌。

    李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人,听他开始念着那不知已念过多少次的话。

    生辰那日,她同阿染说她不想听颜先生弹琴所以不想出去,是真话。

    颜先生:“如此天清气和之日,幸蒙诸位乐友莅临,使此陋室生辉。”

    “此曲《同舟渡》,乃是为纪念当年我与亡妻李氏初次于湖上泛舟相逢之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爱妻已逝,独留我无牵无碍于人间。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说完,颜先生开始弹奏。

    李笙笙来到盛京之后,听过不少琴乐名家的演奏。不得不说,颜先生弹的真好。

    那琴音婉转,是冰泉鸣咽,是鸿雁哀鸣。

    音所极处,情深流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只是文人之诗不可信,颜先生之琴亦不可信。

    李笙笙想,如此做派,还不如那说不出,只会做之人。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静默无声。有人身陷哀思,有人潸然泪下。

    霎时间,又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好!好!好!”

    “妙极!妙极!”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李笙笙无动于衷,在奋力鼓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那停下演奏的颜先生,因着台下人数众多,初时未看见她,此时却对上了她幽亮的眼睛。

    两人皆是静默无言,隔着欢声雷动的人群相望,仿佛看见了彼此的魂灵。

    李笙笙再也受不住,起身离开了。

    李笙笙又坐马车回了李府。

    半路上,她仍是看见那些聚在官衙门口的女子没有散去。每个人都据理力争,用自己的方式奋力抵抗这不公的规则。

    她想,娘亲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这些事便要去找那个曾经负了她的男子。她会觉得我是背叛吗?

    她觉得娘亲不会。与颜如朝刚刚和离的李惜音也许会,但带着她流落熟洲没再流过一滴眼泪的李惜音却不会。

    如今世道,女子生来便是难的,她便是要让这些曾经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娘亲的人,也为自己所用,讨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李笙笙回家不久,便接到了门上小厮的通报,有一人来访。

    她心中清明一片,出门迎客。门口,是之前已找过她数次,回回雅乐会都要给她送上请柬的,她的生身父亲。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道:“颜笙笙。”

    李笙笙嫣然:“说了许多次了,我是李笙笙。”

    第77章 追妻 她也默默心疼了许久了

    颜如朝没再纠结姓李还是姓颜的问题, 他面上浮起激动神色:“笙笙,你终于肯见我了。”

    李笙笙不想在门口讨论这些问题,转身道:“进来吧。”

    两人进了厅堂之中, 李笙笙坐定,也没差人过来伺候。谁都没有说话,一时气氛沉闷。

    颜如朝想缓和下气氛, 故作亲切道:“怎么自己父亲来了, 连杯茶水都不招待?”

    李笙笙不客气地笑了笑:“从小乡野中长大的,母亲因病过世了, 我又没有父亲,自然是没有教养, 不懂这些。”

    颜如朝听闻,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笙笙, 当年我是真的以为你同你娘发生了意外,你外祖他……”

    李笙笙打断道:“外祖如今都去世了,提他还有什么意思。”

    颜如朝:“你娘性子太倔。若是她当年肯回头……”

    李笙笙嗤笑一声:“刚在外头不是还说我娘是你一生挚爱么?如今又成了性子倔了?”

    颜如朝和声道:“不冲突。”

    李笙笙冷哼了一声, 没有说话。

    颜如朝:“笙笙, 大人的事情, 你还不懂。若我不是真心看重你娘,又何必一次次想要接你回家?回颜家, 对你有何不好么?我会对外宣布你才是我的嫡长女, 是我同挚爱之人所生。”

    李笙笙:“好帮你印证你那些在外人前信誓旦旦的荒谬之言吗?做一个活着的证明!”

    颜如朝:“笙笙!你怎么能如此想?我只是想给你, 你作为颜氏嫡长女,应得的地位和尊荣!”

    李笙笙:“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又回到颜家, 你现在的那位黎夫人会如何说?你又要把你如今的子女置于何地?我要从他们手中拿走这些,他们便能同意?”

    颜如朝似是浑不在意:“不过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结的亲罢了,我与她毫无感情,她怎能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李笙笙一阵无语,没有说话。

    颜如朝疑惑道:“不会是,她去找你什么麻烦了吧?”

    李笙笙不愿掀起波澜,否认道:“没有,随便说说罢了。”

    颜如朝眼中一亮:“那就好。她该庆幸自己没有如此做。”他冲李笙笙柔和一笑:“今日怎么肯去见父亲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李笙笙亦是否认道:“没有。不过顺便路过罢了。”

    颜如朝幽幽看向她,眼中明明灭灭:“若是遇见了什么难处,可千万要告诉父亲。”

    颜如朝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李惜音也是他这些年最爱的人也是真,只是这份真背后也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深情。

    他和离后一段日子,听闻母女两个意外殒身的消息,虽有几分难过,但曾经几年的争吵不休互相怨怼,强烈的爱意也早已消磨殆尽。

    他正常又娶了门当户对的继妻,这次没人再管着他纳妾,他又光明正大纳了几房妾室。

    只是此时,他终于感觉到,是没人管他了,但也再没有人会如李惜音那般给予他强烈如山崩海啸容不下他人分毫的爱意,他也再难如喜欢李惜音那般喜欢旁人。

    曾经背着李惜音找的那些女子,全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回忆起来全都是面目模糊,有些甚至已然忘记姓甚名谁。

    颜如朝悔不当初。

    他凭着记忆让画师画了李惜音的像,不顾黎氏的阻拦挂在自己的卧房中,才惊觉自己把她每一分都记得清晰。

    有一次颜如朝染了风寒,林太医去为他诊治时便偶然见了这幅画,因李笙笙与李惜音长得有七八分像,才总觉得似在何处见过李笙笙。

    后来有一次,颜如朝偶然去一家新开的琴行中选琴,正看见了从木质楼梯上款款而下的李笙笙,她巧笑倩兮,轻问他看中了哪个。

    颜如朝看着那宛如当年与自己湖上初见的李惜音的脸,有些恍惚。

    他很容易便打听出这女子名叫“笙笙”,正是当年他那不幸与母亲一同殒命的女儿的名字!

    颜如朝活到如今年岁,权势、声名、尊崇、女人以及对他恭顺孝敬的子女,他什么都不缺,只缺对于当年事的良心上的弥补。

    虽李惜音确实不在人世了,也恰是因为李惜音真的不在人世了,若笙笙接受了他,他便还是个深情长情的好人,那场他生命里最大的憾事也能圆满几分,这些年良心上所受的苦楚亦能减轻许多。

    李笙笙已打算开始送客:“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此刻,素月忽然进到厅堂中,道:“掌柜,那皇商复选不是说女户不能参选

    么,我重新备齐了咱们其余的文书资料,你看看去那管此次的选拔事宜的官衙再议此事时是否用得上。”

    颜如朝听闻,皱眉道:“女户不可参选?你这李记……在选皇商?”

    李笙笙无所谓道:“也没什么,这事情,我的友人已帮我去办了。”

    颜如朝皱了皱眉:“友人?小心旁人对你有何不良居心!自己父亲便在朝中,还用的着什么友人帮你?”

    李笙笙笑了:“真不用你帮忙,他是汴京来的使臣,虽不是盛京的官,但两国邦交甚密,多少在这边有些人脉,便是没有那接待使团的官员也会想法子卖个面子的,即刻便要办好了。”

    颜如朝对什么汴京使臣很是不屑:“还需他绕这么大圈子?为父今日就去帮你找那办事之人。”他顿了顿,又道“即刻便去。”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笙笙假作追出去几步,喊道:“不必麻烦!真不必!”

    颜如朝却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笙笙没再继续追,她停了脚步,转头与素月相视一笑。

    ……

    翌日,李笙笙在琼华宝肆中做事,收到了青梨从李府中拿来的一封信件。

    她打开,里面有两页纸。

    一页是颜如朝为她向承办皇商事宜的内廷司写的一封关于李记的荐信。上面有颜如朝的签章。

    另一页则是颜如朝给李笙笙的信,上述他已同承办官员打好招呼,只需拿着此信件去内廷司在外的官衙过去存个档,报个备,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李笙笙想到此事解决,心情不错,并感慨自己竟于心中短暂出现过想要靠和贺知煜成亲解决此事的荒唐想法。

    李笙笙心中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面上发热,还好那傻子没有听明白当场应承下来。

    她忙碌了半日,宝肆中忽然到访了一位稀客,是做茶行生意的一位女掌柜谢雨眠。

    她与谢雨眠之前认识,不过也并不相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以及做什么的关系。

    李笙笙有些好奇怎么谢雨眠怎么会来找自己,请她进了雅室之中。

    谢雨眠开门见山道:“李掌柜,你可否听说了此次皇商复选,独立女户不能参与之事?”

    李笙笙点点头:“有所耳闻。”

    谢雨眠笑了:“虽则此次选拔名单并未公开,可咱们做这些行当的,除了些意外在内的,一些行当的翘楚总该是都能想到入选了的。我猜李记该是入选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李笙笙隐瞒也无甚意思,况且谢雨眠同她并无竞争关系,李笙笙微笑道:“是有此事,谢掌柜的茶行应当也入选了吧。”

    谢雨眠点点头。

    李笙笙心道难道她亦是因为女户的事情被复选排除在外了,可是来找自己又是几个意思,李笙笙又能有什么法子帮她解决此事吗?况且两人从前并无什么交情。

    难道自己找颜如朝帮忙的事情这么快便传出去了吗?她也想从自己这里找找门路?

    谢雨眠沉默了片刻,道:“这女户无法参加复选的事情,虽每个行当影响的女子商户的数量不过一两个,可各行各业加起来,却也是数目不少。”

    李笙笙有些不知她想说什么。

    谢雨眠又道:“我们去那内廷司在外承办的官衙中问也问了,闹也闹了,可那官员便是按着死规矩办事,不肯给诸位姐妹通过。”

    李笙笙能想到这场面。

    自从开始经商,她同大盛的官府打过不少交道,多有尸位素餐、无心办事、拿着皇饷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

    说白了,按着这死章程办事,他们至少不会有错。最后若是有人怪罪,不过说一句循着旧例未察罢了。

    可若是因着女户的事情向上承报,亦不知主办此次选拔皇商事宜的宁王是否喜女户参与,单单提出来,若是触了上边的霉头,才是大大的不妙。

    本质上,还是因女子权力本就太少的缘故。虽则近年有所改革,但仍有许多官员态度不明。

    若是发现遗漏的是独立男户,只怕那官员发现漏洞的当日便上报修补了。

    李笙笙微笑道:“不知谢掌柜是想让李记做些什么吗?”

    谢雨眠:“我们便想着诸位姐妹一起做件大事,去宫门口敲响那登闻鼓,上报此事,直达天听!”

    李笙笙惊道:“直接敲登闻鼓?!”

    便是为着这件“小事”么?可李笙笙转念一想,如果她不是恰巧能找到些官员关系,这事情又怎么算得上“小”?

    她太能理解女子经商能做到入皇商复选的规模,有多么不易了。都到了这一步了,便是进皇庭的门望一望也是好的,谁愿意轻易放弃呢?

    可这事也很是不妥。

    做这事情倒是可以凭着一时意气,可背后的影响却难以估量。

    若是宁王真的不喜此事,那就算是此时办成了,再往后面真正最后的择选还能得好吗?

    再者说,盛京的百姓们对于女户接受有限,平日买个首饰买个茶叶没人计较掌柜是男是女,可这事情一旦如此高调传开了,那是否对整个铺子的未来都有影响?

    李笙笙自觉不是没有勇气的人,但她的问题已然解决,她便不能拖着整个李记去冒险。

    谢雨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道:“李掌柜在这首饰头面的行当里,可是颇有些影响力,可有兴趣与我们同去?”

    李笙笙微笑道:“转眼要到冬天,之后便是新年了。李记如今同时在筹备新年上货与皇商之事,已是自顾不暇。”

    谢雨眠亦是个商场上的明白人,马上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强求:“那就不打扰李掌柜了,我告辞了。”

    李笙笙客客气气把她送到了门口,礼貌问道:“谢掌柜如何回去呀?此处离你那谢记茶行不远却也不近,不如我叫人送你吧?”

    谢雨眠嫣然:“不必了,夫君在门口的马车中等我。”

    “夫君?!”李笙笙惊道:“谢掌柜自己不是独立女户吗?”

    “不是,”谢雨眠笑着摇摇头,道:“我做此事,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其他同为女子的姐妹们。”

    李笙笙看着她坐上马车走了,独自在琼华宝肆门口站了半晌。

    谢雨眠走后不久,天气忽然转阴,不多时,一场冬天的潇潇冷雨便细细密密从天而落,沙沙沾湿万物。

    大盛暖和,此时还未冷到下雪,却也冷雨如冻。

    因着下雨,店中的人稀稀落落并不多,李笙笙亦是让伙计们早早打烊了,自己却仍是在店中忙碌了些时候,又想了些时候。

    店中暮色昏沉,李笙笙点起了灯。

    “你要进便进来,在门口站在干嘛?”李笙笙忍不住对门外撑伞站着的贺知煜道:“下雨呢,外面湿寒。”

    贺知煜收了伞,从门外进来道:“来给你送这个。”他伸手递给李笙笙也一封信。

    贺知煜自从上次发疯不管不顾亲吻了李笙笙,又被李笙笙赶走了,对自己一直十分恼火,从小便没有什么感情经验的他觉得自己真是十分擅长把事情搞砸。

    他如何想都觉得这事情是死局。便是永远无法做到李笙笙同有可能在一起的人谈笑风生的时候不发疯,不吃醋。

    他觉得可能李笙笙已经彻底讨厌他了,除了那日听到李笙笙要成亲他急得跑过来,其余时候有些不敢总是露面了,想先缓缓再说。

    李笙笙接过看了看,里面是贺知煜已经请官府盖好印章的皇商特批参选文书,也不知他是寻了谁办的。

    那封信保护良好,十分干燥,可李笙笙抬头看了看,他的衣服边缘上却已被雨水洇湿。

    贺知煜有些黯然:“东西送到了,我走了。”说完却半天没有抬动脚步,幽潭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李笙笙,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李笙笙心中荡漾起些愉悦,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了极微小的石子,本以为会毫无涟漪,但细细的波纹却一圈圈粼粼荡开来,久久没有平息。

    “进里面雅室喝杯热茶再走吧,”她道:“虽仍是下雨,但已经入冬了,很是寒凉。”

    贺知煜听她如此说,心中的阴霾霎时一扫而空,展颜一笑,默默跟着她走去雅室,目不转睛地贪婪盯着她的背影。

    李笙笙给他上了热茶,看他伸手接过,似是不经意问道:“你手怎么弄的呀,为何多了许多伤疤,战场上受伤了?”

    贺知煜摇摇头,简单道:“没什么,都是小事。”

    李笙笙心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若是个能言善道的,这个时候怎么也该五分真五分假夸大讲讲受伤的经过,好让自己大大心疼一番,这人却说没什么。

    可他不会说话又如何呢?她已经想知道许久了,

    也默默心疼了许久了。

    李笙笙心中想着回头要用自己珍藏的那祛疤极好的药膏给他细细涂一涂,嘴上却没再追问,她把那信封退还给贺知煜,道:“我可能用不上了。”

    贺知煜不解:“为何?已经解决了吗?”他又担心是李笙笙不愿再接受自己的好意:“你的正事要紧,先别想旁的。”

    李笙笙看他诚挚的眼睛,忽然很想跟贺知煜聊一聊,聊一聊自己于这女户参选事上的纠结与困惑。

    她想起自己在侯府中的那些事情。

    她是很早的时候,便想要从侯府中逃走了。所以,她一直不想同他深说些什么,也从没期盼过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因为没有期望便没有失望。

    再后来,她喜欢上贺知煜,好像两人之间也没有真正聊过彼此的想法。

    她因着自己娘亲的经历,对感情抱着一种必将失败赌不起的态度,亦是从没有尝试过和对方说个清楚明白,一直在用玩笑、试探的方式说着许多真心话。

    他就是不擅长回应这些,每每回答得极差。

    可他也是真切的心悦于她。若是她全都说个清楚明白,他难道就当真全然理解不了,不能支持于她么?

    几年前,她不是很敢确认。她自觉没有赌的资本。

    但如今,他仍是坐在她的对面。也许她可以尝试先从这件事情讲一讲。

    第78章 追妻 反正着急的不是她。

    “没有, 你误会了。”李笙笙道:“我只是……”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很想用这个法子了。”

    贺知煜疑惑:“嗯?”

    他很是担心李笙笙又开始胡思乱想什么和林太医成亲之类的事情,急切道:“如今都解决了,不要再想什么成亲之类的法子了, 这……当真是不必如此!”

    李笙笙看他着急,嘴角止不住漾起笑意,杏眸盈盈看着贺知煜, 乖顺地点点头:“嗯。”

    贺知煜瞧她一副乖巧听话, 仿佛说什么都会应承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

    这么些日子以来, 自己看见的都是冷冰冰的,对他嫌弃至极的, 开始假装客气,后来索性总是生气发脾气,常故意说些狠话的李笙笙。

    如此乖巧莫名的李笙笙他还未见过, 似乎同从前温柔的那个也不甚相同。

    他轻声问道:“那……那是想用什么法子?”

    李笙笙看向他道:“今日那茶行的谢掌柜来找我, ”她看着贺知煜,经年身份不对等的滋味仍是残留于她的心中,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要听下去, 有些心虚, 自暴自弃地皱眉问:“你想知道吗?”

    贺知煜认真看着她, 眼中满是期待神色:“自然想。”

    李笙笙神色缓和了些,被他的眼神鼓励到。

    她讲到茶行的谢掌柜来寻自己, 讲到她们想去敲登闻鼓, 讲到女子经商的不易, 又讲到可若是真的如此做可能有的风险。

    说到此处,她开始絮絮叨叨地条分缕析风险,说如此做可能对李记的影响, 她自己这边其实早已靠着笙式聪明才智妥善处理了,谢掌柜说的事情对她本身毫无益处。

    贺知煜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没有说话。

    李笙笙说到最后自己有些烦了,本是想着好好说下利弊,同贺知煜商量一番该如何做,可说着说着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并嫌自己太过磨磨唧唧。

    她干脆生硬地来了个转折,丝毫不顾因果关系地忽然宣布道:“我要同她们一起去敲登闻鼓!”

    贺知煜愣了片刻,主要是李笙笙的叙述方式实在太过离奇,结局和前边的铺陈仿佛没有什么关联。

    但她似乎也只是如此通知他,并没有想问他意见的意思。

    李笙笙忽然话锋又一转,反而问了他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贺知煜,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贺知煜没想到还能有如此转圜,一时被问懵了,轻声道:“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李笙笙没等他回答,自己先说出了疑问:“你之前说我给你煲汤送牛乳什么的,难道便只是喜欢这些吗?我本也没有你想得那般温柔。”

    贺知煜似有些难以开口,踌躇了片刻,但仍是否认道:“不是。那只是雨露……并非种子。”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自己……也想过的。我知道,你面上是温柔贤惠,其实骨子里并不是。我不是很能说清楚……但细细回想,似乎就是最喜欢那一点倔强,一点叛逆,最初没有注意,仿佛有一日,忽然便看透彻了。你和当年在侯府里循规蹈矩的每个人都不同,有不一样的颜色。”

    他补充道:“和我也不同……那也许,便是我自己也最想要的东西。”

    他初时觉得说这些话有些难为情,但既说出了一些,似乎剩下的话也是顺理成章。

    他看着李笙笙,道:“从我到了盛京,知道你仍是活着,便在想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我在想是因为有人想要害你,还是因为我待你不好,或者只是因为……因为你喜欢上旁人,觉得我厌烦。”

    “我看着你独自应对李记这么一大摊子事情,解决如此多的困难,却乐此不疲,笑着同我说你自己可以处理得宜。我恍然明白,你其实一早,便是要离开的。靠着恭顺柔和、安守内宅得到安稳的日子、无忧的衣食,那并非你所愿。”

    “永安侯,我母亲,或者我,都不过只是诱因罢了,只是逼你选择了更为激烈的假死的方式。但你本就是要过不屈从于旁人的自由日子的,并可以为着自己的想法去忤逆、去抗争。那是从前的我,身上缺失的东西。”

    “最开始,我本明明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自己却并不知道。后来竟慢慢地妄想把你同化,就能更平顺地和你白头偕老,想来真是可笑。”

    贺知煜的明眸扫向她:“所以你刚才说,自己要去敲登闻鼓,也没什么奇怪,这该是你这样的性子会做的事情。”他笑了笑:“只是这事情我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要让你帮忙啊,我不过同你说说,不是为着要你帮忙。”李笙笙笑了笑,随口反驳道。

    她又看了他半晌,忽然杏眸一亮,闪出笑意:“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我生得美。”

    贺知煜面色一僵,又无可否认:“这……也是一个原因……”他看向李笙笙,认真道:“着实是很美……”

    李笙笙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旌飘摇,她低头道:“贺知煜,其实你也很是会说话的。”

    她想起些什么:“难怪江宛反复说你跟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贺知煜听她怎么又提起江大人,清冷的面容上染上惆怅,却没有言语。

    李笙笙心中好笑,知道他又想起上次的事情,不愿他再为此事纠结了,柔声哄道:“好啦,上次……也没亲什么要紧地方。”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又轻声补充道:“他说亲的是十六岁的李笙笙,不是现在这个。”

    贺知煜神色缓和了许多,忽然伸手狠狠刮了下她的鼻尖,像想刮掉什么似的。

    雅室中光线昏明,庭院里雨声潇潇。

    李笙笙觉得气氛很好,有些“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味道。

    她问了他很是亲密的问题,又同他解释了本不该解释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已是说得足够清楚明白,没再有什么言语,只睁着小鹿般无邪的杏眼,抬头盈盈看着贺知煜,是鼓励,也是邀请。

    她想重新细品一下他的吻,不要如那天般仓促而血腥。

    可贺知煜……没有明白。

    像当年他干耗在李笙笙的房中一个下午,李笙笙问,是不是要伺候他沐浴的时候一样……没有明白。

    他心中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原谅了,还以为自己距离终点仍有十万八千里的征程。

    但他亦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已是跳动过速。

    贺知煜很是担忧,只消再有片刻,怕自己又要同上次在马车上那般,对李笙笙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他转过头避开李笙笙的眼眸,假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道:“天有些晚了,雨下得大,我送你回去吧。”

    他又往回拉了拉暧昧的情思,正经道:“哦,对了,若是想去敲那鼓,还是得提前造些势出来……咱们该在城中做出些响动。”

    李笙笙:“……”

    好的吧。

    李笙笙泄气地想起之前两个人在一起时,便总是自己主动,连圆房之夜也是自己主动亲吻的贺知煜。

    到底是凭什么?李笙笙愤愤地想。他明明说那个时候便已经心悦自己了。

    她有些气闷,暗暗发誓此次绝不主动,决定继续由着他自己领悟。

    反正着急的不是她。

    ……

    宁王是总管此次皇商选拔的皇子。亦是当今大盛朝中与照王齐名的继位人选。

    皇商选拔已有多年传统。

    宁王不是很满意父皇把这事情给了自己,却让照王去治理水患去了。

    治理水患是何等大事,办好了声名好听,又得民心,且说不得还能从中渔利不少,选皇商却是多年已有,无甚新意。

    可宁王接了这差事,也不得做,不仅得做还得做得出彩。他召集了府中的师爷们,讨论了几重创新案子,最终定下了拓展皇商选拔行业之策,显示皇家重商之策。

    他在原本只在些海运、盐务、矿产等大行当的基础上,增设了许多小行当,譬如食饮、首饰、酿酒、茶叶等等,李笙笙这才赶上了机会。

    这日,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前来拜见。

    宁王听府中人前来呈报,心中有些不悦。到底有何事情还又跑过来劳动他?

    这几日,他又被指派了迎接汴京使团的差事。

    这可是件大事。

    几年前大盛派皇子出使汴京之时,他没抢过照王,让照王带着宁乐公主去了,这次汴京使团出使,按道理该是更为熟悉的照王接待,但他恰巧不在京中,这件好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汴京那边兵强马壮,之前又刚刚打败了野蛮的金人,他若能同萧明征交好,实在是百利无一害。

    若进一步能结成联盟,对于他夺得皇位更有助益。

    他看了此次出使的名单,之前打败金人的贺将军亦是在列。宁王心中笼络之意甚重。

    这筹备的节骨眼儿上,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分成两个般忙碌,不知做什么内廷司的人又来求见。

    宁王拉下了脸。

    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是个知事的,亦是不想来触他的霉头。只是那女户不能参与复选之事越闹越大,他自觉有些兜不住了,只能来找宁王拿个主意。

    开始他寻思不过几个小女子,自己都未露面,直接让下面的官员打发了。

    可这两日,这事情却不知为何,开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先是从些在盛京有些头脸的女子口中传开,有些是名门贵女,有些是各业名人;接着便被些文人墨客扩大了,颇写了些酸诗讽刺官府不作为,斥责世道不公,仅因为女子便无法参选。不过两三日,又传到了百姓口中。

    张延铭心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允了她们便是,何苦最后闹得满城风雨?但涉及到规章改制,还是得有宁王的亲批才行,于是才硬着头皮来了。

    宁王却支着脑袋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冷冷皱着眉问:“就这事?”

    张延铭心中一惊,梗着脖子道:“是,下官以为……”

    宁王的不悦已从脸上扩展到了周身,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之气:“这能有几户?若不是我此次扩选了,这些人本就进不来!不知感恩,还闹得如此文章!你竟还由着她们闹,想要直接改制?”

    说到女子,宁王想到最近给自己带来最多麻烦的便是宁乐公主。

    他这个妹妹,瞧着一副柔柔的模样,心中却颇有千秋,对朝堂之事信手拈来,这几年也着实帮着照王做了不少事情,民间声望也日渐水涨船高。

    前几年父皇给她相看驸马,她总是能有理由搪塞过去。如今父皇身子渐差,也无心再管她,便由着她插手许多事。一会儿是户籍改革,一会儿是治理流民之策,现如今又跟着照王一起治理水患去了,且说不得照王能得了这个差事,反倒是沾了宁乐声望的光。

    宁王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好好嫁人荣华一世做个大盛的吉祥象征不好么?若不是她如此,本是谁当皇帝也碍不着她的荣耀的。

    他恨屋及乌,对这些越过自己身份不肯安分守己的女子感到烦厌。

    且他不用想就知道,这闹事的,肯定都是些没什么背景之人,无法托人解决,便只能如此闹些文章。

    张延铭听宁王如此说,心中也是放下了石头。

    他本就是个下面做事的,这事情也秉承了宁王,意思点到也就是了,至于宁王乐不乐意做,那他的责任都尽到了。

    张延铭没再坚持,麻溜起身告退了。

    谁知,没过两日,宁王在外头办事,忽然被府中的一个门生寻到,那门生上气不接下气地焦急道:

    “宁王殿下!有女子为着那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敲响了登闻鼓!”

    第79章 追妻 她此刻距他很远,却犹如近在咫尺……

    宁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门生跪在地上, 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宁王殿下,有女子为着那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敲响了登闻鼓!”

    宁王一时有些恍然,只记得张延铭确是提起过女户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 但当时他心不在焉,只想赶紧驳回去,此时有些回忆不清楚个中细节。

    时局也不待他再回忆, 敲响登闻鼓便是直达天听, 连父皇都要惊动了,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只能赶忙乘上车辇去往宫门口。

    宁王脑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压下此事”。

    他心道许是有那么一个两个不知事的狂民要出来闹,慌忙吩咐手下先别管用什么法子, 把闹事之人拖下去再说。

    那门生却为难道:“许是……许是不好办了。”

    他有些不敢看宁王:“此次……并非一人击鼓,而是有数十名女子相继击之……动静十分大,若是全部拖走只怕得动用大量官兵才行, 恐激起民愤民怨。”

    宁王惊道:“数十人?!”他在心中怒骂那内廷司的总管没有将此事的利害关系给他分析透彻。

    转眼宁王的车驾已近宫门口, 远处传来登闻鼓雄浑的鼓音,白昼阴沉,百木凋零, 只那鼓声一声声响彻天地, 犹如土地的低鸣, 仿若远古的梵音。

    宁王心中一慌,怒声命令

    车夫再快一些, 仿佛那鼓声每响一声, 都是击打在他苦心建造的权势高台之上。

    他终于看见了击鼓的人群。

    一个个女子如花的身影上前击打登闻鼓, 每人十二下,轮流为之。

    于体力上,她们本不如男子。

    可许是因为人数众多流轮接力为之, 亦许是因为她们似在鼓声中倾注了对于经年所受的不公与委屈的倾吐,又许是因为行至此处能做到各业翘楚的她们本就比男子更为坚韧不屈,那鼓声丝毫不亚于男子击出。

    鼓声如呐喊,似徒生魂灵,直驱入人心。

    宁王皱了皱眉头。

    他停了车,但没下去,思忖了片刻该如何办。

    宁王心中仍是念着“压下此事”,一众女子聚在一处,虽是人数较多,却也没有到了他认为解决不了的程度,且给他一种“真是胡闹”之感。

    他同手下交首道:“去,多寻些人来,穿上便服,假扮是她们的亲朋,莫要让人看出是官兵,把人全都拉走!这女子气力上还能比得过男子不成?!”

    手下得了令,一路跑着去调派人手了。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贺知煜和阿染的目光落在击鼓人群中的李笙笙的身上。

    “你也没劝劝笙笙姐。”阿染皱了皱眉头。

    “你不是也没劝吗?”贺知煜反问道。他看向宁王的方向,那车辇是大盛皇宫中皇子才有的制式:“宁王来了。”

    他朝阿染道:“这宁王……瞧着还真是去叫人了,咱们备好的人手也可以出来了,先拦一下他们。”

    阿染点点头:“我去办。”

    他又迟疑道:“若是同之前所说,他们的人手都是着百姓的便服,且不能公然带剑拿刀,还好应对。可若都是些官兵,却是不好抵挡了。”

    贺知煜:“不会的。如此击鼓行为,属于正当,便是宁王不喜,又怎可直接调派官兵来拿人?既是这大盛设置了登闻鼓,便不可能公然如此,皇庭的威信还要不要?”

    阿染瞟了他一眼:“信你一次。”

    贺知煜:“把街上巡防的城防军也引过来,如果两相闹起来,无论如何,这明面上他们也定是要管的,这事情如今,便是有越多人卷入越好。”

    阿染点点头走了。

    贺知煜的目光凝聚在人群中的李笙笙的身上,她在众女子之中,同所有人一般,轮流敲响登闻鼓。

    她匿身于众人,虔诚又畅意,做一场无关自己利益的战斗。

    那是他的夫人。

    宁王手下调派的人手陆续来了,却忽然不知从何处冲出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和这些正打算上前对众女子出手的人拉扯在了一起。

    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推搡的,扭打的,乱作一团,却仍是丝毫未影响到鼓声。

    低沉节韵,传至四方。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渐渐把周遭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车辇中的宁王皱了皱眉:“不就几个女子之事吗?怎的引来如此多人?”

    手下回道:“之前城中已有不少文人在宣扬,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另外,这些女子全都是些在盛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参选皇商的也都是各行业的翘楚。今日,大家全都关停了商铺,宣扬要来敲登闻鼓。都是些日常所需的行当,这一下子影响的范围有些大,许多百姓都知道了,来看热闹……”

    宁王:“我记得……我记得为着不让百姓一丁大点事情便要来敲鼓,是有些什么条件的?”

    “是,若要敲鼓,不论对错,事成之后均要入狱半月,如此一来,非是真正有冤屈有大事之人不会来。”

    手下面上有些难色,又道:“但若是肯交足够罚金,便可免受责罚。这些人……全都是参选皇商的,都不差钱……”

    宁王眉头紧锁,咬牙道:“如此下来只怕要遮掩不住了。父皇若是知道定是要狠狠将我斥责一番,有此疏漏,已然是打了皇家的脸面了。这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些!”

    他对手下道:“刚敲鼓之时,这些人还自报家门,快去寻来她们选拔皇商的文书给我看看,我得从中寻些缘由。”

    手下得了令,慌忙去了。

    阴霾许久的天空忽然飘落起冷雨。入冬时节,雨凉如冻,中间夹杂着细小的雪花与冰凌。

    “下雨了!快走吧!都别看了,快走吧!”宁王的人开始驱赶百姓。

    百姓看到雨越来越大,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开。

    宁王冷笑一声:“天助我也。”

    谁知刚过了片刻,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城防军赶来,最前的将领看着两边推搡的人群,高声喊道:“何人在此处闹事!”

    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正撑伞犹豫要不要走,瞧着城防军也过来了,似是又一场好戏要开场,又停下了脚步。

    ……

    高台上,竹安跑过来,对盯着宁王和周围情况有何异动的贺知煜道:“侯爷,我和阿染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还有何后手么?”

    贺知煜:“没了。如此响动,定会传入宫中,静候便是。若是宁王当真驱散了人群,那盛王兴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无事发生。他驱散不了,便是不能假装没有了。”

    竹安瞧着那击鼓的人群,担忧道:“侯爷……我瞧着这少夫人的举动实在有些出格,若是一会儿进了宫,会不会直接被抓起来啊?”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不会。大盛国力虽不复往昔,但国君还没有如此昏庸。这种情况下入宫,便是走明路。再如何也不能直接把人抓了,这传到坊间该有何种揣测?”

    但他仍是有些担忧:“只是于庭上,也许仍是有些意外。另外这没有后手,便未可知了。今日瞧着恐怕便是得罪了宁王。”

    竹安不懂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关切道:“这外面雨下得大了,咱们……给少夫人送件雨批?要不……送把伞?”

    贺知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笙笙。

    寒雨如织,刀风侵人。

    而他心爱心疼之人,立于冻雨之中,衣衫薄,长发湿。

    她却忽然转过头,隔着万千雨丝,朝向他的方向,冲他粲然一笑。虽在雨中,如置灿阳。

    他知道,这便是她要的自在欢喜。

    于是,他亦是对她回以笑容。

    她此刻距他很远,却犹如近在咫尺。

    他对竹安道:“不用,她不需要这些。”

    贺知煜从高台亭阁之中亦走进雨中,他伸出手,潇潇冻雨落在他掌心,身上,发间。

    他无法替她上前击鼓,便与她同享这风雨吧。

    ……

    纷纷雨中,忽听得有内官来报。

    “传旨!”

    “皇上有旨,命击鼓诸人,如有冤屈,一同入宫分辨,钦此!”

    宁王看到城防军也搅进来的时候,便心知这事情压不住了,心中飞速转过了几个弯。

    这事已然闹了起来,父皇已经知道了,隐瞒是不能了。但这事虽是丢脸,但也不一定能全然怪到他的头上,不如来个顺手推锅。

    只是推给旁人这种伎俩定是瞒不过父皇的眼睛,便是当场给了他面子,心里难免仍是斥责,还是得冠些其他的名头。

    想到此节,他没有着急入宫,而是赶忙把刚刚得来敲登闻鼓诸人的身份文书细看了一番。

    他匆匆看完,便接到了内官宣旨,宣他入宫。此时宁王才滞后入了宫。

    大殿之中,一片肃静。

    龙椅上之人发已半白,他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不时咳嗽几声,但一双帝王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如有实质般要穿透权力椅座之下的每一个人。

    他似是已问话完毕,除了众击鼓的女子之外,那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正匍匐跪于地上,不敢抬头。

    不知为什么,那乐府令颜如朝也站在殿中一侧,宁王猜测可能是这些人觐见之时,颜如朝许是恰巧在和父皇勾兑其寿辰礼乐之事,恰巧在场。

    宁王调整好表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真诚痛惜:“请父皇治儿臣不察之罪!”

    皇上蹙眉看向他:“哦?如此说,你知道召你来所为何事?”

    宁王心道此刻再装作不知这登闻鼓之事着实是有些太假,需得大方承认,但也得有所转圜:“回父皇,今年的皇商选拔,儿臣谨记您所鼓励‘百业兴隆’,用心增加择选了二十二个行当,却刚刚听到这登闻鼓才得知,原来此次选拔的规则条陈中,还是循着旧例,未把女户加入参选的范畴。”

    他怒声斥责:“竟不知这内廷司是如何办事的!此等大事竟未找我陈明批复,才引得众女子商户不满。”

    宁王伸手拜礼:“儿臣着实有失察之罪,还请父皇降罪。”

    张延铭听宁王此言,心中有苦说不出。

    他若是由着宁王如此说,可能轻则停职重则革职;可他若是逆着宁王说,那日后可能就不止是革职这么简单了,脑袋可能都保不住。

    李笙笙看着宁王这诚挚的表演,心中嗤笑了一声。

    若不是之前做酿酒生意一直同她关系不错的陈掌柜同她说,她亲眼见张延铭去找了宁王,她都几乎相信了。

    她瞬间心中对宁王厌恶了几分。

    皇上不欲在众人面前驳斥自己的儿子,虽则心中知道宁王不过是推脱,面上也没发作,喊他过来也不过因为事情闹得大,只是想在众商户面前给个交待。

    皇上悠悠道:“既是发现是个缺漏,那便应了众商户所请  ,补增女户可以参选吧。至于内廷司……”

    他看着张延铭道:“总管张延铭尸位素餐,办事不利,革职查办。宁王主理皇商事宜,亦是有所疏漏,罚俸一月自省。”

    皇上说完,一双虎瞳却看向宁王,似乎在隐隐告诫他自己早已看穿他推脱的把戏。

    宁王身上的冷汗落了下来,他心道该是转圜父皇的心思,不能让他盯着自己的疏漏:“只是……只是今日之事,恐有存心不良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虽则在场大多女户本是无辜,但也恐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了。”

    他又对着皇上一拜:“还请父皇准我查个明白。”

    皇上看向他,起了些兴趣:“哦?有何存心不良?”

    宁王看向众女户带头的谢雨眠:“我从前为着了解各业商户,曾细看过每人的身份背景文书。今日带头的这女子谢雨眠,自己便非是独立女户,却掀动此事,只怕有鼓动良民,动摇社稷之嫌。”

    皇上皱了皱眉头,宁王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他最讨厌的便是滋事暴民。

    谢雨眠没想到自己一腔赤诚只想为一众姐妹出头,竟能被污蔑至此,急忙辩解道:“我只是为着帮同为女子的商户争取些应得的权利罢了,并无其他私心,还盼皇上明察。”

    周围女子皆出声:“谢掌柜并无鼓动我们!”“我们皆是自愿!”

    宁王刚刚振振有词,此刻却又忽然笑道:“谢掌柜也不必着急,今日你可自行回去,后面有官府问话,谢掌柜配合便是。”

    谢雨眠听他如此说,心想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不过去回些话,稍稍安下来些心。

    李笙笙却是见识过这权力场上有些人的狠毒的。

    这商户之争不过钱财,但这皇庭权力场上高位之人有些俯瞰惯了,便觉得旁人皆是命如草芥,譬如曾经的永安侯。

    那宁王刚刚还让张延铭当了替罪羊,只怕也不是个善茬。

    她担心恐怕今日在这大殿上还是有正当由头的,若是出了这个门,搞不好谢雨眠也要被当做替罪羊,连这整件事情恐怕都能再变了性质。

    皇上正待张口命众人告退,谁知话到嘴边,忽听得一女子的清脆声音响起:“宁王殿下既有此疑惑,不如还是此刻分辨个清楚吧。”

    是李笙笙。

    第80章 追妻 贺知煜,我们赢了

    宁王看见说话的是一个明艳秀丽的女子, 她那天生好相貌便是放在自己的一众姬妾之中也尤为突出。

    宁王心中不悦,却不得不假装温言道:“这位女子有何高见?”他悄悄瞥了下皇上的神色,似是有几分饶有兴趣的探究。

    李笙笙不卑不亢, 向皇上一礼,道:“皇上,民女是李记的掌柜李笙笙, 因着此时诸位击鼓的姐妹都在场, 想把谢掌柜的事情分说个清楚。”

    宁王不欲同她多言:“这事情此时怎说得清楚?需得之后细细查证方可。何时组织、有何语言、纠集何人,均需调查取证, 不是此刻空口无凭就能查证明白的。”

    李笙笙却微微一笑:“民女却认为此事不必如此麻烦。到底是恶意鼓动,还是为情义为之, 这事本就只凭一张嘴,难以说清。”

    皇上听她此言,来了些兴趣:“难以说清?那你为何又说要现在分辨?”

    李笙笙:“凡事论迹不论心。动机难以说清, 但却可从此事的行为上论断。谢掌柜带着我们敲登闻鼓, 其行为结果便是补齐当前皇商选拔规则的缺漏,而皇上设立登闻鼓,也是为着广开言路纳取建议。皇上此举为‘仁’, 谢掌柜此举为‘义’, 此事从头到尾, 都是我大盛以仁义治国的体现,实乃美事一桩。与‘动摇社稷’此说, 实是悖离。”

    她又道:“至于城中关注的百姓、讨论的文人多了些, 恰是证明皇上设立登闻鼓, 此举意义在民众之心中甚重。今日皇上允诺了我们之请,事情传扬出去,也只会有更多的民众赞叹皇上开明, 亦重视女子作为大盛子民的权益。”

    她不愿因自己出头得罪宁王,言语上对宁王所言亦有转圜:“而宁王殿下担忧有人在背后行不轨之事,亦是对登闻鼓的重视。皇上开明,宁王尽职,民众敢言,几相配合,正是大盛君民齐心,蒸蒸日上的盛世景象。”

    李笙笙说完跪拜在地上。

    她几句话,说得好像一团和气,谁都没错。

    颜如朝初见到李笙笙跟着众女子商户一起来到大殿中,心中有些惊讶。

    此时他听见李笙笙一番话说得漂亮,心中又升腾起些骄傲,觉得这个女儿颇有自己身上为乐圣者,桀骜不驯之风骨,当早日认回颜家。

    “说得好!”他赞叹一声,亦是上前对皇上道:“皇上,臣今日无意听见此众女子言语,尤其是刚刚这位女掌柜,实在是觉得十分感动。臣现在灵感涌动,可为今日众女子所为做乐曲一首。”

    皇上亦是点点头,面上浮起些悦色。

    李笙笙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宁乐公主,那丫头也是如此,虽样貌娇柔温和,实际但却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倒是有些像他年轻时。

    盛皇近两年身子日渐不好,开始怀念起年轻时纵马疆土、励精图治的自己,反而对中年时日渐沉迷的权术感到厌弃。

    另外,他膝下皇子不少,但平安长大的女儿却只有宁乐一个,少不得多些慈爱。

    只是李笙笙担忧得罪宁王,颜如朝却仗着颜家世代在大盛为乐府令,毫不在意地对宁王出言讽刺道:“这皇商复选女户不得参与之事,我这个乐府令倒是有所耳闻。没想到,宁王殿下贵人事多,之前却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呢?”

    虽则李笙笙言语中对宁王未有不敬之意,可在场谁都不是傻子,李笙笙三言两语便显出了宁王胸无格局,只是那话又说得一团繁花似锦,让宁王发作不得。

    他正心中气闷,没想到颜如朝又上来讽刺自己。

    宁王面上不动声色,只能勉强微笑道:“此事确实有所疏漏。”

    颜如朝却不知为何不依不饶,笑了一声:“哈哈,若是疏漏倒也罢了,不是要给别人定成逆党,乱抓人抵罪就行。”

    颜如朝虽身负官职,但因其在大盛有“乐圣”之称,难免带些雅士大家的狂傲,盛王知他脾性,一直也多宽待几分。

    宁王怒从心头起,却不便对着颜如朝发作,咬牙道:“颜大人多虑了。”

    皇上被李笙笙点到,早已看得清明,但不愿再当着众人损了皇家颜面,正待说今日的事情便到此。

    他尚未开口,忽然听得内官来报:“皇上,宁乐公主回来了!”

    皇上犀利的眼神中霎时掺了些柔和神色,喜道:“快让她进来!”

    “父王!”宁乐公主从殿外快步进入殿中,她笑颜如花,步伐虽快却不凌乱,透着身为公主的端庄气质,却又似乎带着一身行路的风尘仆仆,似是着急从外赶来。

    她一眼便看见了殿中的李笙笙,朝她对望了一眼。李笙笙亦是对她勾起了一个旁人难察的微笑。

    宁乐公主跪拜在地:“儿臣同照王一起治理水患归来,向父皇请安。”

    皇上笑道:“早已收到你们的捷报。快起来,照王呢?怎么没来。”

    宁乐公主却未起,她泉音朗朗,于殿中响起:“儿臣于城

    外听闻,因为皇商复选资格之事,有一众女子于宫门外敲响登闻鼓,便先行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她道:“虽则皇商选拔之事,并非儿臣所管。但儿臣同样身为女子,心中对此一众女子的行为感佩,故特意赶来相见。”

    宁王心道他这个妹妹竟又跑出来添乱,温言道:“宁乐啊,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必担心。父皇已亲提,在如今的规章上新增条陈,弥补疏漏。”

    宁乐公主却对宁王报以一笑,转身又对皇上一拜,抬头道:“父皇,儿臣还有一请。”

    皇上纳闷道:“哦?你还有一请?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宁乐嫣然:“虽则此事已解决,但因此事,却暴露出仍有许多规制章程中,仍是忽略了女子的参与权利。儿臣请求,设立专事,彻查所有朝廷旧规中对于女子权利遗漏之处,逐一查证补漏。儿臣自请负责此事。”

    皇上看向宁乐,十分赞许:“是我的好女儿。朕准了。只是此事繁琐,涉及的规制只怕十分多,恐要数月才能查证完毕,辛苦你了。”

    宁乐:“儿臣……还有一请。”

    皇上:“还有一请?”

    宁乐笑了:“儿臣想于宫中设宴,邀今日敲登闻鼓的诸位姐妹共赴佳宴,共叙佳话。”

    皇上点点头:“允了。”

    宁王看着几人,眼中浮起些戾色。

    皇商之事本是他主理,今日之事已然打了他的脸,但本也能稍稍遮掩过去。

    谁知先有那个叫李笙笙的跳出来反对他彻查背后阴谋,又有颜如朝言语挤兑,最后宁乐竟然跳出来提了建议,还装乖做好人要宴请这些人。

    他一通辛劳,最后功劳却被旁人得了去。

    ……

    宁乐得了皇上的允准,设立了宴席邀诸位姐妹。虽则有数十人,但对于御膳房来说也不算多,当即便备好了席面。

    丝竹管弦声声响起,伴着轻聊笑语,宴会进行正酣。

    “有人想见你,跟我来。”宁乐公主悄悄拉了拉李笙笙的手,轻声对她道。

    李笙笙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离席,她跟着宁乐到了一处,有一衣着华贵,头饰繁复的女子背对着李笙笙。

    虽看不见容貌,但她周身似乎都散发着雍容贵气,却又未给人高高在上让人不敢接近之感。

    她似是已等了许久。

    “母亲!”宁乐喊道。

    那女子转过身,原是宁乐的生母,宫中的仪贵妃,也是李笙笙的小姨李惜歌。

    仪贵妃看到李笙笙,眼圈霎时红了:“瞧瞧,你跟姐姐长得真像!”

    李笙笙眼前亦是被水色模糊了一片,动容道:“小姨!”

    仪贵妃拉住李笙笙的手,上下端详了她片刻,哽咽道:“你来盛京已有几年,虽则宁乐总是时不时为我带来你的消息,亦有信件传递,但我在这宫中,一直见你不到,也是记挂的很。”

    李笙笙红着眼睛看向她:“笙笙亦是记挂小姨。”

    李惜歌与李惜音从小姐妹情深,却不想一入宫门深似海,嫁与皇家虽是外头人人都道的好姻缘,姐妹二人却几乎再没相见过,再也没有了少年时相伴弹琴,共创名曲的好时候。

    彼时,李惜歌在宫中位分低,李惜音知她日子亦是不好过,不愿连累妹妹为自己担心,连离开大盛都没有传信跟她说起。

    可此一别,却是从此天人永隔,再无机会相见。

    两人站着聊了许久,不觉已到了宴会结束的时刻。

    宁乐:“母亲,姐姐是因着宴会的名头进宫来的,宴会就要结束了,还是先让她回去吧。如今那皇后盯你盯得紧,总想要寻些错处,还是谨慎些。”

    仪贵妃点点头。

    李笙笙同仪贵妃拜别,就要跟着宁乐走了,仪贵妃又忽然喊住李笙笙:“笙笙……你……你想过要回归自己的本家吗?之前听宁乐说,颜家找过你,想要重新认你做女儿。”

    李笙笙一阵默然。

    她自然知道回归颜家的诸多好处。

    可是她不愿。她虽则仍是会与颜如朝在某些事情上有所来往,但那必定十分有限,她不愿为着钱财与身份,再去叫那人一声“父亲”。

    她道:“不会的,我不愿再认那个人做父亲。于情,他对不起我母亲,于理,他也未曾教授过我什么。”

    仪贵妃叹了口气:“只是……那你亦是错失了颜家贵重的身份,若是有此层身份,于你经商也是有利的。”

    李笙笙:“虽是不想回颜家了,但我也许亦是会同他讨要些东西,一些他欠我母亲的东西。”

    说完,李笙笙和宁乐一起离开了。

    仪贵妃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笙笙,你父亲给不了你的东西,小姨也会为你打算的。”

    ……

    宫门外,一辆马车一直等到众人都出来了,仍是停留在原处。

    李笙笙因着刚刚见到小姨带来的冲击,心中久久难平,不知不觉落在了人群的尾端。

    她刚一踏出宫门,便有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落在了自己的肩上,一阵暖意霎时包裹了她。

    直到此时的“暖”,才让李笙笙刚刚察觉了这一路走过来的“寒”。

    李笙笙抬头,对着给她披上披风的人笑了,她兴奋道:“贺知煜,我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