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
电话那头的诸伏景光沉默了。
筱原奈己看着呼吸机里横死的人,对半小时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有些头疼,感到手指发凉,又有些隐秘的畅快。
不得不说,雪莉的治疗就算没到根本,但也起到了很不错的效果。至少后遗症发作后,理智没有一去不返,而是在之后的几十分钟逐渐回笼。
组织的boss就在这短短的失控期内草草死去。
呼吸机断联、供氧不足、惊吓过度……死状有些惨然,但确实死得很随意。一点也不符合影视剧中最终反派的壮丽谢幕。
被背叛的愤怒,被欺瞒的恼怒,boss的气势的确唬人,但筱原奈己显然不是会被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吓住的人。
等她从脑部的剧痛中缓神,对上的已经是老人混浊无光透着死气的眼珠。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她怔然地看着已经断气的boss,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场不合时宜的旧话剧轰然谢幕,潦草收场。
“……”
若说人生如戏,她的确没想到boss会如此轻率地死去。
但若说一切只是巧合,又未免太对不起过去十二年的自己——这并非巧合,这是无数人流了无数血才摸爬出的结局。
他们也并非走了捷径,只是命运在最终关头开了个小玩笑,以如此轻率的结局收场,轻得仿佛对不起黑沉沉的血渍。
“……”
她抿了抿唇,没花几秒便接受了现实。
筱原奈己并没有什么表演型人格,不想上演什么正义大战邪恶最终话,也没有来一场红黑血拼的欲望,“想为过去的自己留下一个完美的谢幕”什么的也从来和她不沾边。
倒不如说,在这种地方除掉组织boss是意外之喜。boss这种简率的死最省人力气,也最让人放心。
没有别的多余想法,筱原奈己拨通了诸伏景光的电话。
一句过后,男朋友不出声,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惊到了。
能噎住诸伏景光的也没几个人,她可能也算创纪录了。
筱原奈己还有些昏,几乎是带着苦中作乐的意味想。
“我……”
她正准备说些什么,目光一闪,瞥到一个人影,立马改口,“发信息给你。”
靠在门前的人是贝尔摩德,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
"来了多久。"挂断电话的筱原奈己抬了抬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屏幕,口气像在打发一个老朋友。
贝尔摩德抵唇轻笑,"刚到。”
刚到还是早就到了,已经无所谓了。
筱原奈己:“你似乎很乐意看着他死…还是很乐意组织被覆灭?”
贝尔摩德:“啊啦,怎么会这样想我。”
筱原奈己敲着手机按键,发现刚发出的信息立马显示接收,心情好了几分,“zacapa的消息是你放给公安的?”
贝尔摩德嗔怪般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不按套路出牌。
筱原奈己无动于衷,"槻岛的势也是你造的。你想告诉那个小孩什么?”
贝尔摩德哼了一声。
定位信息发送成功,没有听到贝尔摩德的回话,筱原抬头看了她一眼。金发女人裏在黑沉的大衣里,让严肃的黑多了几分韵味。隐约可见几分曼妙的身姿,斜斜移在门框上,指尖扶看一根修长的女士香烟。
筱原奈己看了眼墙上的告示,“...禁止吸烟。”
"你不问点别的?"贝尔摩德打断她。
筱原奈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迫切和请求。
剩给贝尔摩德的时间不多。
“...好吧。"她顿了顿,转话题转的突兀又自然,从善如流道,"十一年前,在里昂,我们第一次见面。”
雪树酒和贝尔摩德第一次见面。
"任务结束后,为什么拉看我去买口红?”
贝尔摩德满意地笑出声来,风情的面容一瞬活了,显得生动又俏皮,"因为我第一眼就觉得,那个色号很衬你。
被筱原奈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贝尔摩德轻咳一声,“...咳,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
"更久一点,在实验室。"她试图牵起另一个人共同的回忆,"你第一次和槻岛起冲突,差点掐死他那次。”
“槻岛?”
“就是灰雁酒……一想到曾经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就止不住的恶心。”
“时间似乎格外优待你。”
“哎呀,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应该是‘你们’才对。”贝尔摩德捂嘴笑出声,“嘴真甜,果然还是活生生的你最有趣……”
“‘银色子弹’的计划,听说过吗?”贝尔摩德弹了弹烟灰,自顾自地讲述起曾经组织内缄口不言的往事和过去,“‘堕天使’——就是雪莉的母亲——和她的父亲主导的研究。”
静默的气氛会放大人的倾诉欲,贝尔摩德今日本就为此而来,“银色子弹没有被制出来,参与那场研究的实验员也都死光了……只留下两个半死不活的半成品。”
美丽的皮囊盖住内里腐烂的气息,被时光和生死遗忘看似诱人,代价却不轻。贝尔摩德就这样,和同样腐坏的组织共生了将近半个世纪。
她一面享受着黑暗带来的欲利,一面为腐坏的长生的代价感到痛苦,一面看着组织盘根错节、如同蛀虫一般深入这个国家,一面又偶尔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从贝尔摩德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是段不大美好的回忆。她并不是剥开伤口给别人看的人——哪怕在筱原面前——须臾换了话题。
“我最开始说的事,还有印象吗?”
“没有。”
“也是。”
贝尔摩德柔声道,"灰雁酒拿枪保的时候,你下意识护住了你边上的那个小研究员……不记得了吗。”
03实验搁置十几年重启,贝尔摩德不过是闲来无事,接下boss前去探视的平常的任务而已。
上一次做的人皮面具还没摘,刚好拿来用。她干脆就顶看那张脸进了实验室。
白发的研究员一眼看破,对这个不速之客兴致缺缺,他所有的热情和心力已经献给他心爱的黑玫瑰。
顶着临时助手的身份的贝尔摩德顺着灰雁酒的视线下移目光,看到了少女稍显青涩的脸。
年轻的,美丽的。
贝尔摩德有些遗憾,对于又一个美人即将香消玉损。她一向怜惜美丽的事物,优越又怜悯地对他们投以高高在上的目光。
直到实验体失控,闹剧一般地展开。贝尔摩德对这个女孩高水平的体术和能力有些诧异。
第一次上实验台,应该已经痛到失去神智了,竟然能凭潜意识摆脱桎梏,甚至反制住研究员……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灰雁酒狼狈地呼喘看气,贝尔摩德从他眼里看到几分羞恼成怒,黑洞洞的枪口抬起,她毫不怀疑这个虚伪的家伙会在下一秒开枪。
他所谓的缪斯,是可圈养的玩偶。他所有的迷恋,来源于可被这种迷恋满足的自身。
贝尔摩德觉得无趣,往边上移了两小步,免得溅起飞血沾到她还能继续用的□□。她有些可惜,这个女孩据说在十九岁就掌到代号,多加培养或许是组织未来一大可用的人才,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然而,趁看她浅薄的惋惜之时一一浑浑噩噩,明显早在药物因为疼痛而失控的实验体把她挡在身后。
"别怕。"实验体轻声说。
“……”
这个少女或许不善言辞,也许早因疼痛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也许在混乱里失去一切意识、全凭本能行动一一她仍是把素昧平生的助手、缘理上加害她的帮凶挡在身后,迷蒙地轻语了一声别怕。
那一刻,贝尔摩德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她突然想起在某个专柜前看到的上新口红。那一定很衬她。
——
"被少女善心感动的大魔头,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开头哦。"贝尔摩德朝她眨眨眼,语气轻松。
筱原奈己看出她并不高兴,有点强撑的意味。
她思量两分,评价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想到当年一个无意识之中的举动,让组织里最神秘莫测的vermouth从此对她投以真心,换来一段隔着虚假身份、但内里有几分真心的实意。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金发女人安静地看着她,“boss死了,组织很快就会弥散.要逮捕我吗?”
"警官。”
“...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严格意义上,她一天警察都没有当过。
"很荣幸成为第一个。"贝尔摩德耸了耸肩。
直到现在,筱原奈己发现自己仍然看不透她。
"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一段往事吗。”
贝尔摩德:"当然不...其实是想问问曾经同床共枕的belevedere愿不愿意和我远走高飞。”
这回轮到筱原奈己静静地看着她,"我花了十二年,走到如今这个局面,为什么要走。”
贝尔摩德轻笑了一声。
她回答说:"因为会很孤独呀。”
——
贝尔摩德很早就觉得,雪树酒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易碎感。
她的感情太淡,人际交往太浅,目的性太强,能力又太高,以至于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那么微弱。
最早的记录出现在孤儿院。这是印在组织资料上的情报。不久前,她推知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一一年少孤身潜入的搜查官,哦不,是亲手杀了自己前辈的搜查官。十二年在组织的高压卧底生活,再加上难以根除的洗脑后遗症,足以把她和正常的世界和正常的人割裂。有些面具和伪装戴久了,终会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沾满鲜血的里世界,也不是说走就走的。
这类涉足了灰色地带的人,在哪一方都是孤独的异类。
贝尔摩德知道筱原奈己喜欢海,虽然从来没有去看过。
她只是下意识地担心,一切结束之后,一切完成之后,一切的坚持有了结果之后,一切如释重负之后,骤然达成了所有目标的她会选择永远地沉睡在某片深海。
雪树酒从来没有表现出自杀倾向,但贝尔摩德就是那么下意识地想到了结局。如此理所应当。筱原奈己的天性与经历会理所当然地让她走到那一步一一女人的第六感。
如果有人能陪在她身边,无论什么身份也好。也许她们能一起开家花店。
筱原奈己没有正面回话,
"你走吧。"沉默了片刻,她说,"公安的人还有大概半小时到,这些时间对你来说足够了。”
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并不想留下贝尔摩德。
被拒绝的贝尔摩德并不见失落,她勾了勾发尾,勾唇道:"放我走,是私情吗?”.
筱原奈己淡淡道:"不是。”
“凭你做的那些,就算是走保护证人计划的线也足够脱罪十次。”筱原奈己说,"不是私情。”
她不清楚贝尔摩德与组织的瓜葛,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女人对她的真心比对组织的多太多……就拿最近的事来说,昏迷的这九天里,boss和琴酒竟然对她没有任何怀疑一一说贝尔摩德什么也没做,筱原奈己是不相信的。
她甚至有种奇怪的预感,也许这九天是贝尔摩德故意让她晕的。为的就是避开组织最动荡、对她来说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boss死了,陪护人员被她杀了。或许筱原奈己今晚的大脑有些不清醒,在做决定方面格外任性。
"好吧。"贝尔摩德有些遗憾,又似乎没那么遗憾,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又或者她本就没那么在意,“没能说服你和我远走高飞真是失败。”
女士香烟燃到一半,夹看它的主人眼眸半抬,轮廓在烟霉里朦胧,减损她尖锐的美丽,又平添万分难言的风情。
贝尔摩德仍像初见时那般,神秘,又带着致命的引力。引人探索,又怕因此惹祸上身,于是只能远远遥望。
她对当杀人犯或许没什么兴趣,对于入世反而不排斥,不然,可选择的身份千千万万,不会有莎朗温亚德的出现。
不甚明朗有些许泛黄的光线配上录制像素不太清晰的画面,中间应当还有黑屏字幕切换,停顿声和一些不可避免的雪花点,尾声总是逐渐远去的镜头配上音乐,古早又醇厚。
筱原奈己在这几个呼吸间想了很多,许久才移开视线。
“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吧。”
最终,空气中响起她不藏冷意的声音。
声音很轻,也许是说给金发女人听的,也许是说给那第一支口红听的,也许是说给从心却任性的心声听的。
“…大明星。”
贝尔摩德闭上眼,烟雾飘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