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渐渐亮了起来。
静谧古朴的昭华宫殿浓荫前,鸟语唧唧,微风振林。林静照身着吉服跪于汉白玉石阶前,深垂螓首,司礼监太监张全高声宣读着加封皇贵妃的圣旨。
“昭华宫林氏贤德淑良,乃天降神仙,撰写青词,有赞玄之功,朕心悦之,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皇贵妃,掌六宫事,钦此。”
林静照叩首谢恩,双手接旨。
张全堆笑着扶她起身,道:“恭贺娘娘终于荣登皇贵妃之位,奴才先来宣旨,奇珍异宝的赏赐还在后头呢。”
皇贵妃,崇高尊荣之极,位份高得恍惚,人性镀了一层神性的光辉。
林静照勉强一丝笑,明黄黄沉甸甸的圣旨拿着极为烫手。
“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张全叹息:“主子为了封您为皇贵妃,对峙满朝文武,可废了不少工夫。”
林静照视线移向头顶灿然晴蔚的春日,外头的风波也听了说。
文官集体骚动抗议,闹出宫变,声声句句要诛她。可他非但没有诛她,反升她为皇贵妃,将那些大逆不道的文臣打入诏狱。
“谢主隆恩。”
良久,她幽幽说。
张全领了赏银点头哈腰地去了。
林静照拖着圣旨回殿,犹如被沉重的五指山压住。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柔弱的身子仿佛被初夏暖热的风吹透。
“神仙娘娘,”
坠儿连忙为她沏来清火茶,满带喜色地说,“恭贺您晋为皇贵妃,喜气冲病气。有陛下真龙天子的庇佑,相信您的病很快就能痊愈了。”
武功废黜后,林静照常常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别说握剑逃跑反抗,日常坐立行走犹似弱柳扶风需要人搀扶着。
病气使她脸色白三分,又着浅色系雾绡群裾,有羽化登仙之感。仙人气质和人间帝王的极致宠爱集于一身,使她有一层神秘的光环,下人们都呼她“神仙”。
拈酸喝醋的人都说若非陛下修仙练道,岂会独独看上她,将恩宠堆给她。
林静照将清火茶一饮而尽,胸口犹感硬块堵塞挥之不去。
她在美人榻上躺下,烦恼地揉着太阳穴,翻来覆去,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她是礼部尚书江浔的独生女,生母早逝,从小备受父兄宠爱,诗书骑射尽皆精通,度过了一个世俗意义上最快乐的童年。
当时,神宗沉溺女色荒废朝政,大权尽数由皇后和太子殿下掌控。
为了巴结上位者,江浔四处钻营给她寻了个入宫当女官的机会。说是女官,实则给太子伴读,算是份美差。
太子刚刚及冠,太子妃之位空悬,满京城的世家女都紧盯着太子妃之位。
她当时还是江杳,与那穷酸翰林陆云铮情投意合,江浔对此一直不大满意。江浔希望她弃暗投明,嫁进东宫,哪怕是侧妃也光耀门楣了。
她虽不喜父亲的动机,对走出深闺这件事却报以极大的兴趣。
到宫里当差不仅有月钱拿,还有机会面见皇后太子那样的大人物,对她来说是极为宝贵的机会。
入宫后,她聪慧伶俐,擅旁人女子不会的剑器舞,如鱼得水,甚得皇后娘娘喜爱。
太子朱泓为人纯良,神姿清发,一眉一笑罩着光,乃圣君之材。
她辅佐朱泓,朝夕相随,担任顾问。二人建立了深厚友谊,虽是主仆胜似友人,常常一块喝酒,朱泓的心事会道给她听。
到后来,太子手下最忠诚牢靠的人是她,掌握最多机密的人也是她。
后来太子一意削藩,得罪了藩王联合军。宫破之日,熊熊大火,她又立奇功,利用自身高超武艺突破叛军重围,掩护太子逃至龙虎山,藏到了道观之中。
躲藏一个月,叛军终于追了上来。无奈之下,她再度护送朱泓从道观中逃出,并与朱泓交换衣衫,引开敌军。
犹记得那日天寒地冻西风簌簌,剐在脸上犹如刀子。她披着太子的披风,佯装成太子的模样纵马奔逃,被追兵射了一箭跌落悬崖。
再醒来时,已镣铐加身在诏狱了。
她在诏狱受尽逼供,精神上吃了不少苦头,昏黑不见天日,两眼一睁就是审讯,不知太子是否逃出生天。
肩上箭伤崩裂,在肮脏的诏狱之中感染,心力交瘁之下,她遥感时日无多。
再后来,她莫名其妙成了新君的贵妃。
新君抹去了她的姓名身世,赐给她“林静照”的名字。
长久以来,她被打造成一个备受宠爱的贵妃形象,新君一面利用她追查朱泓的踪迹,一面把她当成收回君权的棋子,以她为借口挑起与文武百官的争端。
至于江家那边,另一个和她面目相同的女人代替了她,成为了新的“江杳”,陆云铮爱“江杳”,再无她一席之地了。
……
初夏的深夜,静谧无声。
桌上火烛一跳一跳地燃着,长久凝视灼了人眼,仅能照亮有限的区域,窗外皇城雍容巍峨的宫阙淹没在黑暗中。
微风吹拂,树影摩荡。
林静照一夜无眠。
耳边响彻的是无数人对她这妖妃的咒骂,大臣们血肉横飞的咒骂。眼前,一幕幕浮现赵姑姑临死前的哀鸣。
这一切本不是她该承受的,九重宫阙也不是她该长久逗留的地方。
她得去了断。
翌日阳光依旧和暖,林静照伴驾。
自从她写青词,和陛下相伴的机会多了起来,时常一呆就是三四个时辰。
朱缙一身鹤袍伫立在深邃幽暗的菱花槛窗阴影中,仙气缭绕,手里却沾满了无形的血腥气。
青砖墁地流泉潺潺的显清宫门口,昨日凡是参与请愿的大臣皆被打入天牢,重刑伺候,有的已禁不住咽气了。
今日,殿前仍紫气氤氲,一片宁静。
对于皇帝来说,大臣不是盟友不是棋子,而是傀儡——听话的傀儡就行。他不需要大臣有多清高的志向多机变的才智,作为皇帝,他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听话,在他君权的操纵下运转。
昨日的事,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亮出屠刀。臣子忠贞可以,但不能以此为工具制约君王,批鳞君王,讪君卖直。
他是君,也是群臣的父。
父再错也是对的,子再对也是错的。
林静照坐在地上弹奏古琴,琴韵古雅,流淌在宁寂的仙缘殿中,给本就清凉的殿宇增添一层雅致。
一曲罢了,朱缙依旧负手立于夕晖洒落的窗前,长长浓黑的影子一动不动。
她试探着,“陛下。”
他忽尔道,“听见诏狱里那些文臣的哀嚎了吗,一声又一声。”
气氛空寂而沉闷,一种撕裂感和虚幻感。耳朵听不见,心却可以听见。
昨日那些大臣跪在显清宫门前,声嘶力竭地逼迫君王诛杀她这妖妃。
林静照撂琴来到他脚畔,仰着细长雪白的颈子,“臣妾有罪,让您惩罚了这么多朝廷命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朱缙侧首睨向她清丽的面孔,讥诮之色。
“那么多朝廷命官要你的命。”
她咽了咽喉咙,“陛下真的很辛苦,每日面对臣子们的攻讦。”
“那该怎么办,”他宁静的嗓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破夏日的薄暮,“朕一条白绫赐死了你?”
林静照骤然凉透。
“陛下饶命。”
“是陛下将臣妾从诏狱中救出来的,怎能又将臣妾送上黄泉。”
朱缙认真起来,“可朕后悔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还沾惹许多麻烦。”
她愈加暗淡几分,膝盖前挪了挪,双臂几乎拢住他的腿,“有用。臣妾的记忆在恢复,不久就能帮陛下找到先太子的下落。”
他转身走开,林静照怀中落得一空。她怔怔坐在地上,听他道:
“贵妃也失忆挺久的了,朕之前说可以给你时间,但给不了太长。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没想起懿怀太子的下落?”
林静照起身跟随他,又到他龙座畔,“想起来了,臣妾很快将先太子的下落献于陛下。”
顿了顿,“……但需要陛下允臣妾两个条件。”
朱缙轻挑了眉,“什么条件?”
她保持着镇定,道:“第一,允臣妾出宫,亲自到龙虎山上去寻找蛛丝马迹,才能事半功倍。”
朱缙颔首。
这不难,锦衣卫跟着就行。
“第二个?”
林静照拿眼角瞥了瞥他,犹豫着,心跳一锤一锤犹似穿透,呼吸阻塞不畅,额角直冒冷汗,良久,她斗胆道:
“求陛下撤回册封皇贵妃的旨意,放臣妾自由。”
说着一叩首砰然磕在地,铿锵坚决。
良久良久,周遭寂静,唯有角落里铜壶沙漏的细微声响。
林静照忐忑又畏惧,时间一刻刻地流逝过去,始终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令人窒息。
他定是不答应。
她抱着必死的心,慢慢地抬头,见朱缙长目中翻涌着黑色的漩涡。
朱缙冷不丁剐起她的下巴,俯身靠近。
她呼吸一窒,无措地阖上了双眼,等待巴掌印或赐死旨意的到来。片刻,唇间却忽触及一片微妙的潮湿柔软,泠泠然。
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