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乱军 眼看它朱楼起,眼看它楼塌了……
褚卫怜和林夫人被人押着, 关进一间牢房。
这厢房原是堆杂物的,现在空置出来,侧边的窗都用木条钉死, 密不透风。屋里都是尘,林夫人不由猛烈咳嗽,褚卫怜忙拍母亲的背, 扶她到一旁的脚凳坐下。
“眠眠,眠眠, 这可怎么办呀!”林夫人无助地拭泪, 她想错了, 夫妻俩都想错了,杨家要造反,她们母女落到杨家手里,估计活不长久了。
褚卫怜静静拍母亲的背, 叫她别怕:“起码抚远侯还没动手杀人,我们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出门前爹爹就说早回,我们久久没走, 他一定会察觉端倪的。娘,你别怕,咱们等爹来。”
林夫人哭着说:“他抓我们, 就是要威胁你爹。”
林夫人哽咽的时候,屋外又有纷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儿, 不少世妇陆续被押进, 各个神色张皇,其中就有褚卫怜舅家的表姐。
林家来赴宴的,是主母薛氏和六娘。她们被卫兵推搡着进屋,林六娘狠狠骂道:“你们竟然谋反!不要脸的杨家老贼, 我看你们坟头草有多高!”
一众女眷里,林六娘的声音犹为尖锐。卫兵凶狠地回头,猝然拔刀:“不想死就把嘴放干净!”
锋利的刀刃架住林六娘纤弱的脖颈,人群轰得炸开,不少女眷花容失色。
她们都来自有头有脸的世族,本以为就算造反,抚远侯也不敢对她们怎样。薛舅母吓得更是拽住女儿:“六娘!六娘!别说了、别说了啊,快回来!”
耳边都是嘈杂声,林六娘却纹丝不动,甚至没看自己母亲一眼。她高抬下巴,横扫这群戴盔穿甲的卫兵:“乱臣贼子,还不让人说得?什么弘农杨氏,我呸,不过是犬彘之流!我偏要骂,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看我眨不眨一只眼!”
“六娘!六娘!”
薛舅母急得快哭了。卫兵的怒气越骂越重,正要扬刀,却被身旁的同伙急急拽住,“你别被骂红眼了!她是林太傅家的,侯爷留着有用,不急杀!”
那卫兵骂骂咧咧,偏又杀不得,只能被同伴拉走。
屋门倏地落锁,看不见外头官兵。薛舅母抹了眼泪扯过女儿,板起脸教训:“死丫头,你不要命了是吗?”
“娘,我又没说错,他们本来就是逆贼。”
林六娘不屑理母亲,越说越烦,突然瞥见角落的熟人。她忙走过去,“小姑母,怜娘,你们也在这?”
方才表姐那番表现,是禇卫怜所没想到的。在她印象里,各种热闹的筵席都少不了表姐,六娘左右逢源,说话投机,跟谁都能攀结亲近。
彼时薛氏也过来了。
林夫人与薛氏对视,担忧地看向侄女:“方才都快吓死我了,六娘,你胆儿也忒大了,咱命还捏人家手上,抚远侯都敢骂。他要听进心,是真会杀了你。你别不信,上回眠眠遇刺,就是他一手策划。”
林六娘听闻,沉默地垂头
彼时,城门校尉尹承平刚上值。
尹承平照常登城楼,先去观京师城门的屯兵,听完属将汇报,已经日上三竿,他整了整官服往署衙走去。
“大人,您来了。”
一进署衙,副将便恭敬地倒茶、递茶。
尹承平喝了一口润喉,问他:“今日可有仔细排查?城门外可有异样?太后娘娘亲自嘱咐,这几日要严加巡查。”
“大人安心,属下卯初就带兵巡城了,未发现任何异样。今日进城的百姓,多数还是南方来的商队。”
尹承平虽在喝茶,目光却扫向副将。不经意地问:“那你说,巡城巡了些什么?”
副将毕恭毕敬道:“属下从东门开始,先与赵大人,李大人碰头。属下带兵去了城郊排查,有几个商贩,只有照身帖,没有通关符牒,都被属下扣下了。还有几个伪造照身帖,妄图进城的,属下已经命人缉拿,待大官人审查”
副将低头哈腰,详尽地说。尹承平却把茶碗重搁,横眉冷目:“你今早巡城了?可本官怎么瞧见,你领了一支商队进城?”
“大人是不是看错了?”
副将的后背渗出冷汗,极力维持笑容:“这不是商队,是几个伪造照身帖的商贩,属下是要缉拿他们”
“哦?那他们人在哪儿?”
副将正要开口,尹承平却把桌一拍:“还想狡辩?别以为本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你带进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早前一回受贿,收了商贩的钱私自带人,本官看你发妻新丧,上有老母七十,下有一双女儿要养,母亲还重病,也就轻轻放过。没想到今日你又再犯!韩守成,你忘记你对天发的毒誓?”
底下的人不出声,尹承平怒火中烧,正要站起来踹人,忽然手脚发软,竟是瘫在了椅上。
他愣愣看着副将,韩守成却抬起阴笑的脸:“大人不是要踹属下?来踹吧,就不知大人踹不踹得动。”
“你,你!”
尹承平哆嗦地指他。
他得意走上前,端起那盏茶:“这里下了软筋散,只要大人把统领禁军的虎符交出,大人就不用死。”
“混账!你杀了我,我死都不会给!你这狗贼,胆敢背主弃恩!自有天道伐你,教你不得好死!”
尹承平怒地想拔刀,佩刀就在腰侧,可他却手软握不住。
就在他破口大骂时,一只黑影从屏风之后闪出。此人头戴玄黑帷帽,遮住脸,韩守成忙凑过去:“殿下。”
殿下?尹承平蹙了眉,大皇子不是早被圈禁了?又是哪位殿下?
只见那人不疾不徐地走来,赞叹笑了:“尹大人好志气,不怕死,真令人敬佩。可惜不怕死的人,杀了倒没什么意思。”
他笑着,手指吊出一支步摇,“大人纵不怕死,不如先让大人看自己的妻儿曝尸荒野?”
尹承平骤然怒吼,濒死而拼命挣扎,二十年的练武使他勃然暴起,桌边的茶碗汤炉横扫落碎,茶渍飞溅。
滚烫的热茶溅身,斑驳难看,他倒不多在意,用手扫去汤叶。
他走到尹承平身前,缓缓摸出一把刀。锋利的刀尖抵在喉头,他盯凝尹承平怒红的脸,唇角勾笑:“尹大人,虎符到底在哪?”
日头上移,一个时辰过去,关进牢房的官眷人人自危。
禇卫怜抱膝缩在角落,她的臀已经坐麻了。关着太多人,牢房里并不安静,时不时能听到女眷因恐惧而抽泣。
外面的脚步很杂,府兵至少三十余人。屋门在外被锁,窗牗也封死,除非有人进来开门,否则她们绝对逃不出去。
一个时辰爹和哥哥应该察觉异常了。
她不安地等。
嘎吱一声,屋门忽然开了,有府兵进来问话:“你们谁是尹承平的亲眷?”
尹承平?
禇卫怜有印象,此人是城门校尉,手里统领数万禁军。他们要找尹承平的家人,意图很明显。
屋里噤声一片,没有人说。府兵等不下去了,倏地抓住一女子:“你说,哪个是尹承平亲眷?”
女子发抖,连连摇头,直称自己不知道。
府兵没了耐心,骤然拔刀:“再不说,你就替她去死!”
寒光凌凌的刀,女子吓到腿软,哭着指向桌边抱娃的妇人:“是她,是她,她是尹大人的夫人!”
只见那妇人脸色一变:“我不是,你怎能冤枉我?我不认识什么尹大人!”
“大人,就是她,不信你问这些官眷,她准是!”
争吵过后,这对母子被带走。禇卫怜收回目光,埋头闭眼。不一会儿,她又听见小声的议论。
“那尹夫人,凭着自家官人是校尉,被太后看重,平日就张狂得不待见人。今日有这苦果,也是她官人给她带的。”
“可不是?福兮祸之所倚,这种时候,身家显赫未必讨得到好处,这些人总比我们先死,不显眼的啰啰才能活得久。”
话音入耳,禇卫怜沉沉阖着眼,却想起曾经她叫人殴打夏侯尉,他被人踩进泥土,恶狠狠地告诉她,眼看它朱楼起,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禇卫怜,我等着你禇家倒台那日!
你杀不死我的,我必将一一报回来。
报回来,报回来她忽然看见了泥土里少年那双阴鸷怨毒的眼,听到恢宏的号角,一声赛一声的沉,宣判着她败落的命运。她仿佛又看见城门万军厮杀,她看见披黑穿甲的人亲手斩下一颗头颅,他把血淋淋的头颅悬挂高门,以振士气。
禇卫浑身颤抖,抖得更加厉害,肩膀颤缩,直到林夫人察觉不对,拍了拍女儿:“眠眠,眠眠!”
禇卫怜猛然抬头,脸色却惨白到失血。林夫人被吓到,“眠眠,你这是怎么了?”
“娘,乱军来了,他率兵来了。我”禇卫怜的喉咙有些卡,“我或许是,赌输了”
“赌输?你赌什么了?”
禇卫怜摇头,她赌的是今生能被改变,赌的是夏侯尉能被杀死。她曾经那样折辱他,她还和哥哥里应外合地杀他。今日,她连这座牢房都走不出,难道她真要等命运的宣判?
禇卫怜又把脑袋埋回臂弯,突然,房门开了,她听到他们喊杨世子。
“本世子要来带走一人。”
第62章
登基 城破了,新帝登基。
起初, 府兵们很犹豫,并不肯让杨成焕进。
他沉下脸,掏出腰间的符牌:“是我爹要提人, 你们动作快些,我还要赶路,别耽搁时辰!坏了大事, 我看你们谁担得起!”
厉声喝斥,府兵们都怕了。杨成焕毕竟是侯爷独子, 家里说一不二。他们再一看那腰牌, 也确实是侯爷的。
统领只好恭敬问:“里头都是官员的女眷, 不知世子要提谁?”
杨成焕不耐烦道:“禇参政夫人在不在?在就赶紧给我提出。”
屋里这些人,统领并不能认全,只有禇家是认识的,因为侯爷特意叮嘱, 要看住这对母女。
可此刻世子要提这二人
“快些。”
杨成焕不耐地催促。
统领还在犹豫,杨成焕忍不住怒踹一脚:“我爹的腰牌看见没?你觉得本世子是会弄丢人还是怎的?现在我爹急要,要不你大统领亲自提了给我爹送去?”
“不敢!属下不敢!属下这就提人!”
先是林夫人被拽起来。禇卫怜大惊失色, 跟他们拼抢母亲:“你们要做什么!不准带走她!”
统领看向地上的少女,反正是母女,索性把禇卫怜也拽起。
他扯着两人踉跄出去, 交给杨成焕:“世子,都在这儿了, 这是禇参政的妻女。”
杨成焕扫了一眼, 骤然招来小厮:“去,把她们押上马车。”
起初,禇卫怜真以为杨成焕是来替他爹提人的,心惊胆颤。还是走到这一步, 成了俘虏。
直到马车驶出侯府,杨成焕才对她们说:“现在时局艰难,我先送你们出城。”
原来不是押人的,是来救人。
林夫人大松口气,喜极而泣,虽不知杨成焕为何悖逆他爹,却还是由衷感谢。却又有些担忧:“外面是何情形了?”
杨成焕并没打算相瞒,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林夫人,“夏侯尉没死,他和我爹有勾结,今日就要攻城。我爹抓的一堆官员亲眷,都是筹码。京城将要攻陷,你们不要再待了,都先走。”
今日就要攻城了。
母女俩脸色不好,苍白地像死人。褚卫怜掀开丁点窗缝,他们正在驶离龚府的小巷。车夫赶马格外快,鞭声犀利,一下又一下仿佛甩在心头,禇卫怜深深吸了口气,抓紧车橼——不知道家里怎样了,宫里怎样了。
巷子的出口越来越近,突然明显的厮杀声,兵器相撞,步伐地动山摇。马车里的三人同时意识到什么,脸色仓皇,车夫更是急地扯缰,“世子,不能再走了!”
马车的动静太大,杨成焕摔先跳下,接着褚卫怜和林夫人又下来。
褚卫怜猫腰往巷外一瞧,只见昔日繁荣的整条街都闭了店,全是打杀的官兵和异军。每家每户,大门紧锁,她亲眼所见,此刻才信了杨成焕的话,京城果然被攻陷!
她只粗略扫了眼就被母亲扯回。
曾经,林夫人虽也经历过宫变,可她当年只困在府上,根本没见过外面的厮杀,哪见过人叠人的尸体?
地上到处都是残骸,断手断腿,官兵的血流了满街,林夫人吓得六神无主,“走不掉了走不掉了,这要怎么办?”
杨成焕咬牙,当机立断:“换个藏身地,快去我的别院!”
京城破了,由城东门开始最先被攻破,接着五柳、神机、白马三大营叛变,战火以雷霆之势烧到皇城。在得知康亲王中箭坠马,不知所踪后,褚太后惶然失了神,茶盏掀碎。
叛军不久就会攻进禁庭,形势容不得人多等。好在慈宁宫有条压封四十年的密道,能逃往外山,是那年宫变之后,褚太后叫人修的。她曾永远盼这条密道没有启封的一天,终究,还是在今日派上用场。
王惠青陪着褚太后逃,郑喜却没逃。
此刻,他怀里正揣着玉玺,是褚太后最后交给他的——褚太后千叮咛、万嘱咐:“我大齐的玉玺只传帝王,你定要把它交到瑨手上!只要有玉玺在,叛军就不敢杀他!”
此刻,这枚拳头大的方玺犹如烫手山芋,紧紧藏在郑喜怀里。
它的用处大了,不仅象征大齐皇室,还能调动皇城司、整个禁庭军。当年皇帝即位,这枚玉玺便一直握在褚太后手里。如今褚太后逃走,想把它留给夏侯瑨,就是要保孙儿的命。
这是太后给郑喜最后的命令,他刻不容缓赶去圣和宫——圣和宫的大殿是夏侯瑨最常待的地方,批奏章动辄五个时辰,他必须得先到圣和宫,才能见到人!
宫女太监们在得知京城被攻破后,如窝鼠轰逃,郑喜赶到圣和宫时,所剩的人寥寥无几。
他只看见石阶旁有个太监,这太监就是平日伺候夏侯瑨的。郑喜立马抓了人问:“宣王殿下在不在内?”
太监急道:“公公,奴才也不知宣王殿下去哪了!殿下今早带走破风,再也没回来过!”
到底去了哪里?郑喜急得团团转,夏侯瑨没回来,他就只能在圣和宫等。
郑喜一路气吁,跑得很累,他先去偏殿的耳房歇会儿。
不过片刻,庭院竟有芄兰的声音,问了和他一样的话。“宣王殿下在不在?他去哪了?!”
芄兰是郑喜的老熟人,宫妃们都逃走了,他以为皇后也要逃,没想到芄兰竟然还没走。
郑喜从窗子探头喊人,芄兰惊诧地回头:“郑公公?你怎么还在?”
郑喜正要开口,突然被惊恐的尖叫打断,“叛军来了!快走!!快走!!!”
只见宫门尘土飞扬,几个持刀穿甲的人劈开朱门,寥寥无几的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郑喜吓得四顾,看见耳房的角落堆杂木篓,急忙钻入。
下刻,门又开了,原来是芄兰慌张地进来。
郑喜忙探头轻呼,“这儿,快来这儿躲!”
木篓刚好容纳两人,芄兰钻进去,把头顶的杂草拢好堆起,遮得严严实实。
两人刚歇下,门又被踹开,一个拿刀的叛军怒目环顾。郑喜和芄兰屏息凝气,半点声都不敢露!
那人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木篓前,拿脚踹了踹。
沉甸甸的木篓,他突然大笑,正要拿刀砍下去,芄兰手指轻拨,密麻的银针飞出袖口——只见那叛军惨叫地捂腿,彼时芄兰急忙跳出,端起旁边的花盆朝他头顶怒砸!
人死了,血流满地,郑喜吓得捂眼,狂跳不止,仿佛死的人不是叛军,而是他。
如果不是芄兰,他真得被刀劈死
彼时,圣和宫外再也没有动静,连叛军的脚步也消失。
“好险啊,我们差点死在这了”
芄兰后怕地拍胸,忽而看他,“郑公公,宫里乱成这样,你怎么不和太后逃?”
“我得找宣王殿下呀!”郑喜急得慌,“找不到宣王,我拿什么跟太后复命?”
“你不是也要找宣王?”他低声问,“你找宣王何事?”
芄兰说:“皇后担心宣王安危,特地叫我找人,找到了就带他去西华门,有安排好的车马。”
“那公公找宣王为了何事?”
郑喜:“也一样,太后有东西交给宣王。”
“什么东西,如此紧急?得这时候交?”
郑喜没有说,芄兰也不逼问。她扒着门缝往外视察,“等叛军都走,我陪公公一块去找吧。”
战火从天亮烧到天黑,吞没整片京城。
夜里,别苑外的巷子都是叛军的脚步,禇卫怜和林夫人躲在屋里,焦急地等,就这样撑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脚步消了,杨成焕冒险外出打探消息,快到晌午才回来。
“怎么样了?”
林夫人着急地问。
杨成焕摇了摇头:“街巷还有很多巡逻的兵,据说陛下悬梁自尽,不少宫妃和太后都逃了,瑨殿下至今没有下落。
“如今皇城里里外外,都是夏侯尉和我爹的人。”
禇卫怜忙问:“那禇家呢?”
杨成焕打探消息的时候,顺便去禇府看过,他说:“对你们而言或许是个好消息,禇家的人都不在,他们应该逃出城了,夏侯尉还在派兵搜。”
“不仅搜禇家,也在搜捕我们。我爹已经知道是我带走你们,他昨夜暴怒,军规处置了很多人,此刻还在找我。不过你们不用怕,别苑是我私下买的,他不知道。”
“林夫人、禇娘子,你们先待着,我掩护你们。等入夜,我就送你们出城。”
禇卫怜道谢。
昨天杨成焕带走她们,又费心地安排她就知道他下了不少功夫。她不解地问,“杨世子,你爹与我家有不少恩怨,你为何要帮我们?”
杨成焕望着她的脸,唇翕动,几番想说,却梗了脖子难开口。
最后他别过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无须管,我杨炎照做事向来任性妄为,看不过眼便帮了。”
倒是有意思的人。
禇卫怜弯唇,还是要谢,他突然咳了声:“不过,你别太早庆幸,若我哪天对你心怀不满,那我又会对付你。”
历经一天一夜的攻城,兵变结束了,夏侯尉率兵破入禁庭,午后便宣布登基。
抚远侯抓了不少官员家的女眷,逼他们认新帝。有的人舍不下妻儿,又见大局已定,不愿再蜉蝣撼树,只能从命,今后向后看。有的则宁死不折,拔剑杀死妻儿,自己又当堂撞柱,血流三尺。
褚卫怜听着这些消息,实不知该说什么。她低低望着掌心,知道败了,还是让他做上了皇帝。
不过也无妨,当初既敢赌,她也预想到有今日,不是输不起。
大势既去,只剩下跑了。好在她还留了一手,让父亲和哥哥屯了不少钱财。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反正太后逃了,禇家也逃了。杨成焕说,今夜就会送她们母女出城。
杨成焕的别苑临近街巷,午后他不在,出去部署人马。昨夜疾风骤雨,林夫人染上风寒,别苑里没有药,见母亲咳得厉害,禇卫怜只好出去买。
在新帝登基后,外面的街巷陆续放开,慢慢的,小贩们也出来支摊。
褚卫怜记得,出了别苑不远就有个药堂,不用走几步路。为防被人认出,她戴上帷帽。
禇卫怜买完药就走,哪知临脚出门,骤然听见几个妇人提及禇家。
她们都在等掌柜抓药,随口闲聊。
有个妇人说:“啧,褚家四娘可真是惨。虽说祸不及出嫁女,可褚氏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嫁到龚府的四娘。不知她是怎么惹着新皇,竟被绑在城楼上你们说咱这位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63章
囚禁 喜欢金笼么,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褚卫怜听到消息, 手脚发软,强撑着走回别苑。
她先把药煎了喂给母亲,林夫人捧着碗喝, 觑她的神情,“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褚卫怜把听到的告诉她,林夫人脸色变了变, 倏而又大咳,只把喝的药都咳出。
褚卫怜心疼不已, 赶忙拍母亲的背, 又倒了碗热水喂她。林夫人慢口啜着, 小声喃:“会不会有假?怎么没听杨世子提起?敏娘我的敏娘”
是啊,为何没听杨成焕提起?他一直在外打探消息,都是一手的。可她却觉得那群妇人不会说假,这的确是夏侯尉会干出来的事。
傍晚, 杨成焕从外探风回来,叫她们收拾包袱,今晚就走。褚卫怜立马问他, “你可知我阿姐如何了?”
“你阿姐?”
“她在龚家好好的,你放心。”
虽然如此回答,褚卫怜还是机敏捕捉到他眼神里的回避。
“我阿姐既在龚家, 那城楼绑着的妇人又是谁?”
“你去城楼了?”
杨成焕脸色大变,她却摇了头:“我没去, 我听人说的。果然我阿姐还是出事了, 是不是?”
他接而沉默,屋里针落有声,母女俩都担心起来。
杨成焕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茶痛饮, 才道:“也不算出事,新帝登基之初,需要笼络人心。龚家三朝元老,肱股之臣,他不会对龚家下手,也不会迫害敏娘子的。”
林夫人的忧容并没有好转,褚卫怜亦是不信,握紧拳头:“可他还是绑了我姐姐,没人去救,她就要一直困在城楼。我姐姐自幼体弱,如何受得了?”
提及体弱,林夫人心头一触,潸然落了泪。
杨成焕持以缄默,忽然听到林氏的沙哑。再看去,那上了岁数的林夫人已经下榻,甚至欲行礼:“杨世子,你对我家的恩,我们没齿难忘。我请你再救救敏娘,我如何舍得下她走?便是,便是”
林夫人哽着声,“便是换了我去绑,换她下来也成敏娘还年轻,反正我这残废之躯,已不足惜”
“娘!”褚卫怜听不得母亲说这种话。
杨成焕无法承受林夫人的大礼,急忙拉人起来。
可他又不能应,那城楼布下天罗地网,他带人去岂不送死吗?他私下带走褚卫怜,新帝已经动了大怒,这几日接连不休的搜捕,要是他再把褚卫敏救走,夏侯尉此人睚眦必报他就算不顾自己,也得给手下的人留条活路。
最终,杨成焕只低声:“夫人,我信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褚卫怜不信,林夫人也不信。她更信事在人为,她做不到放弃阿姐,也不敢想此刻的阿姐该有多绝望。
杨成焕对禇家有恩,她也知道他已经尽力,为着非亲非故的褚卫敏,他不能冒险。
褚卫怜对他行了一礼,拉他出屋。
杨成焕不知她要做什么,一头雾水。褚卫怜拉他走到一处回廊下,低声说:“杨世子,你的恩,卫怜此生必竭力去报。今夜请你还照计划送我母亲出城,我已在她的汤里下了安神散。”
“安神散?”杨成焕惊愣,“你何时买的?”
回廊下夕阳斜照,少女苦笑了下,“药堂顺带买的,我给自己留了一手。”
杨成焕愣愣地打量她,金阳映着少女脸颊细软的绒毛,昔日明俏的脸,此刻竟染着淡淡的惨色,犹如自断羽翼坠崖的蝶,可眼神却又毅然。
曾经许多个深夜,杨成焕辗转反侧,不懂为何会有围场那拼死相护的一扑,他以为只是那刻鬼迷心窍彼时他终于明白,下意识的举动就是本心,任凭再来多少回,那颗心依然热烈地跳。
“你可知道你要去的城楼,已经有埋伏?”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你在乎你手下的命,我也在乎我阿姐的命。纵然天罗地网,我也要试着把人抢回来。”
褚卫怜没有再说,杨成焕看了她很久,最终长呼一口气。“好,你去吧,我先送你母亲出城,回来我陪你去救人。”
深夜的西华门,巍峨肃穆。城楼上有守兵,每刻钟一巡。
这就是绑着褚卫敏的城楼,彼时近子时,夜半三更。
两人在马车上等了会儿,不久就有探风眼线的回来:“世子,小的悄摸看了,褚四娘还在城楼上,关在囚笼,那笼子上锁了。”
“巡城楼的守卫有两队,等会儿就要换班,有一盏茶的功夫能救人。”
一盏茶,足够了。褚卫怜看向杨成焕,他也已经做好准备。
杨成焕这回没有带人,太多的人手不好行动,容易暴露,尤其还是夜深人静之时。
他的目光朝窗外望,直到守卫换班,他立马招呼褚卫怜,“走!”
身穿夜行衣的两人,匆匆翻上城楼。
夜晚天色阴沉,只有月枯黄。夜风簌簌,褚卫怜跑得快,气喘吁吁,登上城楼的那刹,果然看见有只囚笼——那笼子漫在月色下,浓雾缥缈,褚卫敏关在里头,手脚都被捆住,人已经失去意识。
守卫还没有来,褚卫怜与杨成焕对视一眼,飞快跑去。
杨成焕负责望风,她则负责开锁,她掏出一根铁丝,凭着小时候撬锁的记忆,没三两下就弄开。
禇卫怜钻进笼子,一边拍人,一边用小刀割断绳索。
“阿姐,阿姐!”
褚卫敏缓慢睁眼,骤然看见穿黑衣的人,惊恐万分。正要出声,就被妹妹捂紧嘴巴:“是我,阿姐,我是眠眠!”
“你动得了吗?快跟我走!”
褚卫怜刚拉姐姐起身,突然笼门落下,她神色大变,立马摇着铁门,这笼子却古怪地再也打不开。
杨成焕也赶来帮忙,三人正在拼命推门时,城楼响起了轰动的脚步,浓尘翻滚,无数只黑影纷纷涌上,多的数不清,各个面目凶狠,手持刀戟,将他们三人团团包围。
惨烈昏黄的月,浓香卷来,她忽感头晕目眩,竟是握住铁栏瘫倒。
她听到一声笑,令人恐惧的笑。笑声破开重重守卫,那人身穿绣蟒龙袍,玄黑浸风,从容不迫朝她走来。
乌靴停在金笼前,褚卫怜瘫软地起不来。头顶的目光炎热炙狂,堪堪穿破她的躯壳。头还是很晕,肩膀忍不住抖。突然,一只冰凉的手穿过铁栏,将她下巴攥起。
她终于被迫对上那张熟悉的脸,半年不见,隔去山海远尘,他的眉骨越发浓利。
这张脸本该死在月夜的雒江,此刻却重活,阴森地看她,目含轻笑,“朕准备的好诱饵,果然诱进了一只恶兽。”
他攥住她的脸贴近,笑声更低:“表姐啊,朕特意为你准备的笼子,喜欢么?”
黑云压城,浓雾漫开,禇卫怜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深夜,押送囚笼的马车驶进皇宫,又进了皇帝的凤鸾殿。
这是一只硕大坚硬的金笼,笼内铺着兽毛毯,关了个纤弱少女。
宫人们鱼贯入殿,伺候帝王梳洗、重新绾发等到事毕,帝王罢手,所有人轻步退出,殿内只剩下帝王和笼中少女。
龙延香飘出金炉,帝王踱步到落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影,年轻俊俏。
今夕已不同往日,他一身华贵绣蟒的黑袍,威风凛凛,以金冠束发。他满意地打量镜中人,打量这副身躯与容貌,最后踱步到笼前。
少女还没醒来,他望着她,倾身蹲下,指骨敲了敲笼子。
地上的人有微动,他又耐心等了会儿,终于看见她双手撑地,慢慢坐起身。
比起那会儿的恐惧,短暂一觉过后,禇卫怜已经平复不少,甚至认清了形势。
她的手慢慢握上金笼——很眼熟的笼子,似乎在哪儿见过?
禇卫怜努力地想,很难回忆。夏侯尉对她用了迷香,导致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以至于思考变得很慢。
她审视笼外的男人,扯起嘴角:“夏侯尉,你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
仅仅一句活着,他唇角的笑意淡了。
或许是雒江的箭,重新射来,射穿他所有的希冀与渴盼,告诉他那不过是靡丽的梦,一切都只为了杀他。
他眸中的烛影皆然碎裂,抓得笼子哐哐响,犹嫌不够,更是将手一把穿进金笼,牢牢握住她:“没想到我还活着?”
他突然大笑:“眠眠,我来找你了,你想我了吗?”
脖子忽然被人掐住,禇卫怜猝不及防,用力地咳,使劲拍打他的手。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以为自己离死不远,又被人骤然放开。
她俯着咳,比起最初的昏沉,现在已经清醒很多。她咳着、咳着,想起自己家人,爹娘、哥哥,阿姐眼眸突然红了。
逃不过去,逃不过了,禇卫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认命地闭上眼眸。那人却惶恐起来,急忙开了牢笼,猝然把她拖进怀里。“眠眠、眠眠、眠眠”他慌乱大喊。
陡然对上她发红的眼,夏侯尉才松一口气。
他又恢复阴森森的笑,仿佛方才的慌乱都是假。
夏侯尉贴近她,手指抚摸她柔软的脸颊。猝而低头,嘴唇轻描她的脸,“怎么就想离开我呢?眠眠喜欢这笼子吗?”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我就是你的主人。”
第64章
困笼 他把自己和她关进金笼。……
家?主人?
禇卫怜沉沉地阖眼, 或许因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命运的溯洄,在激烈高昂的抗争后, 只剩无尽累与迷惘她感受着他的唇舌扫过唇瓣,含着一点口子进来。清冽混入草药的气味,让人熟悉又陌生。
夏侯尉紧紧束着她的腰, 缠绵深吻,手指拂开鬓边的碎发。
他喘气抬头, 定定看了她须臾, 再三确定这不是梦, 又埋头重新吻入。气味铺天卷地,禇卫怜陡然睁开湿红的眼眸,扬手甩出一巴掌——
啪,极清脆的响声, 贯破大殿。夏侯尉捂住脸,惊颤地看她。
禇卫怜从他怀里爬出来,理着弄松散的领口。
她眸光低落, 却多了坚毅,薪火重燃。
对她还做不到颓然、彻底放弃自我。她是褚卫怜,是顶天立地的女子, 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再挣一挣,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呢?
禇卫怜望着旁边大金笼, 又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看, 都让人厌恶。她面无表情,猝然一声,“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
夏侯尉的脸还很火辣,凝眸盯她, 恨不得把人吃了。
“我不要关笼子,里面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她说得理直气壮,神色坦荡,甚至可以称的上是在命令他。
夏侯尉只觉不可思议,都这时候了,她竟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捂住被打红的脸,猝然冷笑,“你不睡笼子能睡哪儿?那就是你的家啊,眠眠。”
他跪行地朝她逼近,逼到墙角,直到退无可退,陡然抱住人,欲将她拖回金笼。
禇卫怜奋起挣扎,指向里间的床榻:“那不是有床吗!我可以睡那儿!”
夏侯尉顺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张龙榻,金钩半挂,月影纱层层落落,铺着金绣被褥,香软舒适。
她竟然想睡那儿?夏侯尉想起从前被她糟践的日子,他狼狈、不堪地被她踩在脚下,她口口声声瞧不起他,说他下贱。
他咬牙切齿,立马捧住她的脸,恨声反驳:“那是我睡的!”
禇卫怜遥望睡榻,可比笼子舒服多了。以前她在家都睡这样的,这才叫作床,笼子是能睡人的?她不要,她绝不吃这份苦。
“你睡的又如何?从前,你难道没和我睡过一张榻?”
夏侯尉突然愣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知想到什么,脸更是奇异发红。
他古怪地看她,手指轻摸她的脸,突然将人抱住。“不,你得睡笼子,否则你就会跑!”
那是他亲手给她打造的金笼,最硬最牢的笼子,机关只有他知道,哪怕她会撬锁也逃不出。她是他的,她不能走,她只能是他的。
夏侯尉抱紧了人,脸颊贴紧怀里的脑袋,不断摩挲。双眸忽而凝红,是诡异的艳,犹如荼蘼遍山。
他抱着、抱着,低声喃道:“你得关笼子,你得关笼子呀眠眠,你会睡得舒服,我给你铺了最好的兽皮”
“你怕冷是么,我再给你备几床被褥。你乖乖睡,我就在旁边陪你我看着你,好不好?”
她感觉有什么湿滑的东西落在脸颊,烫得人浑身哆嗦。再摸,原来是眼泪,从头顶落下的眼泪。
褚卫怜盯着指尖湿痕,不可思议,却又毛骨悚然,仿佛彼时抱她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这只鬼不肯死心,还在把她往金笼拖。
她喊着不要,挣扎间怒甩一巴掌,“舒服?谁觉得舒服?舒服你怎么不自己睡!”
两边都是血红的印子,他倏尔松手,怔怔地看她。
此刻他素容惨淡,即便身及龙袍,却亦有些失魂落魄。
褚卫怜心头发怵,忽觉掌心火烫,好像沾了血。他的脸慢浮笑意,把人抱住:“我睡,我跟你一块睡。”
“”
褚卫怜无比后悔自己的多话。
多话的下场是,夏侯尉真拖着她一块进笼。
这笼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睡她一人还差不多,睡两个倒显得拥挤。
她亲眼看着他给金笼上锁,把自己也关进去褚卫怜震慑又惊骇,他是不是疯了,他有床不睡?
她缩进角落,抱紧被褥,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夏侯尉一点点抽空她怀里的锦被,而后自己钻入,抱着人躺下。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摸来铁栏的银扣,将他与她的手紧紧锁上。他腆着脸笑:“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不会分开了,任凭长箭入心,江水侵骨,都不会分开了
嘀嗒,嘀嗒,嘀嗒
褚卫怜听到了流水声。
浸黑的深夜,万千光阴交织。
明月高悬,她乘着夜风独步而行。
这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快到暑夏,花都开了。褚卫怜闻着夜幽昙的芳香,走马观花,看路旁的草木——这里的景儿好眼熟,是皇宫的御花园?
奇怪,她怎么到御花园来了?
褚卫怜思索自己前一刻在做什么?
她记得她和夏侯尉在笼子里睡着了?夏侯尉拥着她,睡前还在喃“眠眠、眠眠”
不对,也不是笼子呀。她怎么又记得,前一刻她从悬崖坠落,万千覆雪的林木在眼前飞过。后来她陷入黑暗,遇到一个白胡长髯的仙人。那仙人说,可以带她去轮回?
到底哪段,才是最后的记忆呢?
褚卫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因果。最后她决定不想了——她向来很擅长和自己和解。今晚月色这么好,夜风轻柔,她该好好漫步赏景才是。
可是——褚卫怜盯向自己的足尖,怎么没有影子呢?
她摸摸脑袋,有点想不通影子去哪了。
她把影子弄丢了?
嘀嗒,嘀嗒,嘀嗒
褚卫怜再度听到了流水声。她四处环顾,这附近没有假山,也不见鱼池,水声是哪儿来的呢?
她辨析水声的方向,一路往前走。穿过林间小道,她来到一处宫苑前。褚卫怜推开宫门,果然水声渐甚。
这座宫苑,里头是排齐的罩房,褚卫怜跟着声音走,最后在一处屋门前停下。
她禀了禀呼吸,用力推开,却见有个人卧在桌边,支出一条手臂——那人的手腕割开深口,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流到她的脚边。
褚卫怜吓了跳,忙要救人。
她快步进屋,推开那人。在看清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惊骇不已——
是末伏!
他怎么割腕自杀了?
很快,门口突然来了几个宫女。她们看见桌边自尽的人,纷纷惊恐:“大人自尽了,快禀报陛下!”
一个小宫女刚跑出去,就被老太监抓住,“禀报陛下做什么?他害皇后坠崖,陛下怨恨极了,换旁人早死千百遍,株连九族。陛下念旧往,看在萧氏灭族的份上,不杀算是便宜他了。你敢去禀报陛下?不要脑袋了?”
“末大人死了也好。”
老太监叹口气,拿了一块裹尸皮覆身,“免得他活着,陛下就不痛快。”
老太监瞥了眼他的尸体:“末大人连累太多人了,陛下虽没杀他,却杀了很多人。都是他结识的,在乎的人。他死了,这场杀戮也能停止”
老太监使唤两个宫人搬走尸体,褚卫怜则愣愣站在原地。
此刻身处的,难道还是前世?
她急得想抓人问清楚,可手指却从他们的身体穿过!
她陡然意识到——他们从进屋来,就没看见她!
她她现在是一缕魂魄了。
褚卫怜愣愣看着这些宫人离去的方向,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神。突然背后响起一道声音:“褚娘子。”
褚卫怜回头,竟看见“末伏”也站在那儿。
她明明记得,方才他们把他的尸体搬走了。那么此刻站在屋里的末伏,只能和她一样,也是个魂魄
褚卫怜犹记末伏射来的箭,心头有恨,开口讥嘲:“你杀了我又如何,你不也死了?一报还一报。”
他点头,缓慢嗯了声。
褚卫怜瞪着他,碰见正主,终于问出困惑许久的话:“小道士,我到底何时得罪你了,你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那人垂下眼眸,没有看她,“你没回得罪我,但为了主子好,你不得不死。”
“当年的栖息宫,除了主子与福顺,其实我也在。我亲眼看着你践踏他,他在你跟前,连只狗都不如。我是最忠于主子的暗影,所有欺辱他的宫女、太监,我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
“本来,你也该死的,可我却在杀与不杀间犹豫很久。”
“你犹豫什么?”
褚卫怜冷讽,“你这种人还会有心肝?因着你,多少人会死,你也没在乎过。”
那人默声:“我的确没有心肝,我的心肝早在萧氏灭族时就死了。”
“褚娘子,其实我是骗你的。我的左眼不是被木槎弄坏,它是被我娘刺瞎。我的左眼生来异瞳,当时追杀的官兵都知,那抱异瞳婴孩的妇人,就是萧氏中人。”
“那天你给了我一袋金叶,叫我再找大夫瞧。你叫我要抱有一线生机。”
“我行走于世这么多年,自己都习以为常。我是个暗影,在跟陛下之前,也跟过不少主子,从没人过问我左眼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我的眼睛能用,能替他们杀人就好了。”
他突然说,“褚娘子,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能看见我的。”
至此他才犹豫很久,要不要杀。为了陛下的大计,他该杀了她。可是于私心,他动不了手。
褚卫怜听完,也算明白。她的疑问了结,没有话要说。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褚娘子,我自尽了,这条命也算赔给你。纵我早没心肝,还是想等见到你,再说一句。”
“再说什么?”
褚卫怜转身,只见他骤然拿出一支箭,用力穿射胸口。
直到他的魂魄在光影中消散,她才看见那努力启唇的三个字,“对不住。”
对不住了,褚娘子。我欠你的这支箭,下一世来还
日光照进大殿,透过金笼,穿越千万缕光阴。一只从前世游玩回来的魂魄,又重新进入少女的身体。
第65章
交换 以我之躯
褚卫怜睡醒了。
她睁开眼, 望着今生,出神凝想梦里的事——竟然梦到了末伏,末伏说对不住她。褚卫怜甚至还听到最后一道声音, 要下一世来还欠她的箭。
下一世,是指今生吗?今生她在雒江,朝末伏射出的箭。
日光熹微, 倾泄入窗,映着褚卫怜柔软的脸颊, 映着铁栏银扣里的两只手。
一整夜, 她的手腕都和他锁在一块。这个觉睡得人手臂麻, 褚卫怜动了动,身旁的人立马睁眼。他撑起上半身,极为警惕地盯她:“你想逃?”
“”
褚卫怜几乎失语:“我要逃?你疯了吧,这怎么逃得了?你睡一宿手都不麻?”
见她不像有逃跑意图, 夏侯尉警惕的狩猎姿态才放下。
他解开两人手腕的锁,在褚卫怜要抽回时,突然攥住她纤细的腕摩挲, “表姐,你若有想逃的心思,我劝你最好偃旗息鼓。你知道的, 我想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否则与旁人恩爱到老, 还不如杀了。”
褚卫怜道:“那你现在杀了我。”
干净利落, 又无比直接的要求,他神色凉了半截。
夏侯尉倏尔凝眸,细细地盯:“为何不肯跟我在一块?你还在喜欢我二哥?”
夏侯尉还在攥她的手腕,褚卫怜用力抽手, 却抽不回来。她索性又躺回被褥里,懒洋洋地说,“没有。”
她突然瞥了眼,看见夏侯尉修长指骨上的金饰,除了拇指的青玉扳指,中指还有个银纹茭花指环,垂着细细的银链。一戴还戴俩,都是金银俗物
想到这个男人一登基,恨不得给所有人展示他的尊荣,就觉好笑。褚卫怜被他的话气到,正愁没的反驳,这不就来时机了?
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这么土,我就算不喜欢你二哥,也不会喜欢你。”
她说完,发觉夏侯尉握着她的手腕在颤抖。
她诧异地抬眼,果然见他眼眸红了,却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盯她。
从昨夜开始,她的目光一直是厌恶。但此刻,她望向他的目光却是鄙夷。
犹如当初的鄙夷,尽管他拼命地向上爬,爬到山巅,做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还是被她瞧不起。
他让宫里最好的绣娘特地赶出来,金线绣边的龙袍,他昨夜无比坦然穿在身上,可在她眼里却如粪土。
夏侯尉又羞又恼,甚至几分无措。就这样被她犀利的目光看穿,他赤裸地摆在跟前,窘迫无处遁形。
他瘪红了脸,梗着脖子驳道:“土?哪里土?做皇帝就是天底下最贵的人。”
最贵的人,没有人敢瞧不起他。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卑贱,苟且偷生的皇子。如今他是皇帝,她想要的后位只有他能给。夏侯尉死死地盯她。
褚卫怜斜眼打量,鄙夷地说:“你哪不俗了?冠要金做的,龙袍也要绣金,你的项圈,也要纯金纯银。你但凡长只眼出去看,那些世家郎君早不戴金银了,人家都好美玉,嫌金银俗气呢。”
夏侯尉陡然看向自己颈前,赤金盘螭八宝的项圈,他昨夜特地藏衣襟里层的,不知何时竟掉落出来。
他脸大红,忙又把项圈塞回去,捉了她的手急声:“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还拿这些作由头!别以为我不知,你早移情别恋了!你看上了抚远侯的世子!”
褚卫怜被他抓得疼,刚要叫他放手,又被呛住。
“抚远侯的世子?”
夏侯尉早有所料地盯她,唇边拂开一抹冷笑。
他把她的手摁在头顶,俯下身,凑到耳边低声:“你以为我不知,是他救走了你。你和他住一块的几日,是不是早动心了?”
他突然笑起来,凄神寒骨的笑,“昨夜,他还帮忙去救你姐姐。所以你就更喜欢他了,是不是?”
褚卫怜听着,震惊无比。她瞪眸直视压在身上的男人,此刻的他神色凄厉,双眸竟又慢慢渗出艳红。
她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会是这样。
褚卫怜正要应是气他,就听他摸着她的耳朵说,“我已经把杨成焕下大牢了,你喜欢的只能是我,所以我要”
他轻轻亲她一口,“把人杀了。”
褚卫怜瞪大眼,抵住他骤然急声:“不,我不喜欢杨世子!我跟他话都没说两句!”
“是么?”
夏侯尉指尖卷着她一缕秀发,“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
这件事,褚卫怜讲真问心无愧。杨成焕帮了她,她不愿拖累人家,只好看着讨厌人的眼睛,有气无力:“我不喜欢。”
他的脸终于露出笑容。努力地抱住人,“那你说,你喜欢我。”
“你得寸进尺。”
夏侯尉脸上的笑没了,索性把头埋在她身上。
好沉的头,禇卫怜使劲推人,他却压根没起来的意思。她骤然冷声:“你果然让人讨厌,半分都比不上瑨表兄。”
这招极为有效,夏侯尉果然颤了颤。不过片刻,一骨碌爬起,含恨地盯她。
褚卫怜避开他的视线。
她听到他的低哼,衣袖掠动,人走了。
褚卫怜正要庆幸,随后咔得一声,笼门落锁。
“”
夏侯尉被她气走之后,有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水盆与巾帕。
这些人是来伺候她梳洗的,褚卫怜跃跃欲试,等着她们打开笼门,谁知一个小宫女竟然拧干了手帕递进来。
褚卫怜问:“你们不让我出去吗?”
小宫女道:“娘子,您这样也能梳洗。陛下有吩咐,不准开笼子,谁开谁死,求您可怜奴婢们。”
褚卫怜梳洗后,又有宫人们进殿摆膳。小宫女端着一碗粥走到金笼前,躬身蹲下:“娘子,请用膳。”
这碗总递不进来了吧?她等着小宫女去禀报,把门打开。
可小宫女却不动身,褚卫怜蹙眉:“我要如何吃?这根本吃不了。”
“娘子,奴婢来喂您。”
虽然碗进不来,但粥匙却可以进来。褚卫怜僵坐着,如此不雅的被喂饭,她愤然捏拳,心头把夏侯尉的祖坟刨了遍——得亏喂饭时,殿内宫人都转了身,否则叫人看见,她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夏侯尉此仇不报非君子。
总有一天,她也会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褚卫怜用完早膳,又提到要如厕解手。这回宫人们不再关着她,而是叫来了福顺。
知道笼子机关的不止皇帝,还有福顺。
有夏侯尉的死令,福顺不敢放她走。褚卫怜趁着出来解手的空当,向他打听褚家的事。
福顺说:“敏娘子无恙,昨夜就被送回龚府了。但龚府附近,有陛下安插的不少眼线。至于褚家的其余人,包括太后娘娘在内,陛下还在搜捕。”
褚卫怜蹙眉:“我不都在这儿了,他还要抓我家人做什么?”
福顺叹口气,“娘子虽在,但娘子难道不想走?陛下手里得有娘子的筹码,您才走不了。”
“他还是要威胁我。”
话到这个份上,福顺有些心酸。他感恩禇娘子,心里却也替陛下难受。他十三岁进宫就跟了陛下,当时的夏侯尉只有四岁,是个没爹娘,没人管的孩子。
以前过得穷,受人轻贱,常常有上顿没下顿的。他一直以为,只要努力爬到最高处,就会拥有一切。
福顺看着他对禇娘子动心,用头莽撞却找不到解法,只好说:“娘子,陛下他真的很喜欢你,别人虽不知,奴才却知道没有你,他活不下去。他拼命地做皇帝,也是因为你想当皇后。他只是不知怎么留下你,才不择手段。”
禇卫怜沉默了会儿,“为何和我说这些?他叫你说的?”
福顺摇头,“没有,是奴才自己要说的。前几天陛下登基,叫绣娘赶制龙袍。奴才见殿下穿了龙袍一直站在铜镜前看,还时不时问奴才,这身龙袍好看吗,女子可会喜欢。”
“而今早,陛下从凤鸾宫离开,脱了他最喜欢的那身,当场叫人烧掉。他叫绣娘去世家看看,按他们的样式赶制一身。”
这事,禇卫怜并没料到。她当时只想能气夏侯尉就好。
可是,她还是不想受威胁
夜里,禇家的人都在城郊被搜到了。
来禀报消息的是中伏。彼时夏侯尉正在龙椅看奏折,闻言稍讶,眸光撇向笼内的少女。
果然,听到禇家的动静,她不再对他爱搭不理。禇卫怜站起身,蹙眉看他:“你要对我家人做什么?”
“哦,也没什么。”
夏侯尉轻淡地说,“禇大人与夫人便软禁起来,至于你兄长,雒江杀我的人是他派的,毒镖也出自他手。他想要我的命,我向来有仇必报,怎能不要他的命?”
“但看在他是你的兄长份上,我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些,不受折磨。”
话音刚落,禇卫怜急忙反驳:“不行,你不能杀他。”
“为何不能?”
夏侯尉放下奏折,踱步走到笼子前,“我不杀他,难道任凭他杀我?眠眠,我的心没那么大,况且他与我有何渊源?我为何不能动手。”
禇卫怜微微的抖,夏侯尉能做到什么地步,早在上一世她就见识过。
“怎么样,你可以不杀他?”
夏侯尉看着她。
他没出声,禇卫怜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禇卫怜凝眸想了许久比起兄长,一切都显得不足惜。区区之躯,何足挂齿。
最终,她的手指摸向衣领,紧紧攥住:“我把它给你,你留下我兄长的命,还他原本能做的官,这够吗?”
猝不及防,夏侯尉目光一颤。
他垂下狭长的眸,紧握金笼的手臂浮出青筋,咬牙低声:“够。”
第66章
轮回 结局上
做事之前, 夏侯尉准备了很久。
他先叫人烧热水,又有宫人们进来收拾大殿,做些简要擦拭后, 布上香炉炭火。
夏侯尉暂时放她出牢笼了,禇卫怜坐在榻边,虽然已经宽慰好自己, 却还是抵不住惶恐。
宫人们尽数退去,掩好门, 咔得一声, 那根木头仿佛也闩她心上。
这种惶恐是对于未知的, 禇卫怜攥紧衣袖,静静垂着眸。视线边缘落下滚黑的龙袍,夏侯尉看了片刻,也坐到身旁, 用小心勾向她的手指。
“表姐。”
他的声音竟也有些不定、忐忑。夏侯尉轻轻转过她的身,问:“表姐你会吗?”
会吗?这一句问在要点上。虽然两人都是懵懂的,可禇卫怜自认还是比他知道得多。毕竟她下定决心还有个缘由, 那就是在梦魇,在上一世,她已经感受过这些。如若已知逃不掉, 那么她用它,换取对兄长、对禇家有利的, 又有何不可?
禇卫怜点了头, 又想夏侯尉没有前世的记忆,不会的该是他吧?
禇卫怜突然起了促狭,问他:“那你会吗?”
他的脸显而易见红起来,却还是尽量镇定、沉稳地说:“我看过一些书, 知道的肯定不会比你少。”
显然,夏侯尉以为她的知道,也是看书学的。
禇卫怜摘去发髻钗环,又摘掉绣鞋,人一骨碌爬进榻往锦被躺去,“那你来吧。”
夏侯尉看着被褥上的人儿,月纱透烛映着她霞绯的脸。他心头猛烈跳动,最后将帷幔扯下,捧住她的脸轻轻啄着。
窗外树影料峭,早春的寒夜凉如水。起初的内殿算不得多暖,直到香炭燃火,才慢慢开始发热。
热起来,人也热,衣衫吻开一层又一层,逐渐有些头晕眼花。禇卫怜撑住他的肩,感受那滑烫的唇舌由耳后向下流连,最后滑入前胸衣襟。
禇卫怜闭着眼,嗅觉极敏,在焚烧的龙涎香内嗅到一丝奇异的香料。她昏沉地睁眼,问着耳边的人:“你还燃了什么香?怎么如此怪,是我从未见过的。”
滑烫从肩头离开,夏侯尉半撑着手臂望她,双颊升霞,红烫的瘆人。他竟然朝她缅笑,埋进耳窝低声:“是暖香,用了你就能对我生些情”
禇卫怜惊愣不已,偏人还头沉昏热。她刚要骂,突然被他重新吻进唇齿,扣着她的手指交缠。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烛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慢慢的,她听到丝丝缕缕的哼曲声。很轻很慢,很耳熟的曲调禇卫怜半梦半醒中睁眼,发现夏侯尉在低哼。她问这曲子是什么。
夏侯尉摸着她脸颊的绯云,舒畅地说:“这是江南小曲,我在雒江被救时听人唱的。听多了我就会哼了”
热烫的烛影照入眼眸,她迷迷糊糊道:“怎么我好像也听过?”
“你怎么会听过呢。”夏侯尉低笑着亲她脸颊,一点点亲,随后望着她的眼眸,难受道:“你逼我跳江后你就走了,跟着你的兄长离开。大冷的冬天,我一个人在江里泡了那么久。我过着美梦破碎、绝望的日子,你都不在身边,怎么会听过呢。”
他说着,眸底忽然滑落一滴泪,随后抚着她的腿沉身而入。一声短促的惊呼,禇卫怜倏地睁眸抓住他的手臂,咬紧唇瓣。她颤着,他俯身把人轻轻揽进怀里,又哼起了那首逶迤的曲儿。
无数的箭影、刀影,映着那青白的夜色赫然出现在眼眸。那夜江水刺骨的寒,他一身血流尽,沉在江底怔怔出神,几乎丧失所有意志。
夏侯尉推抵地涌动,直至彻底得到,突然抱住她,哭出声:“眠眠,你对我好狠。你怎能这么狠你让我教你射箭,都是为了,为了”
热烫的火烛照在脸颊,禇卫怜有些难看清。
夏侯尉燃了暖香,她浸久了,眸光涣散,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却答不上,回回潮浪翻卷,紧抓他臂膀的手指还在颤。她捂住稀碎的呢喃,受不住地侧头。他却忽又掰过她的脸,胡乱吻着,十指相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禇卫怜哭的时候,夏侯尉又抱住她开始低哼。这是曲子的后半首,他一边给她拭泪,一边问:“还想吗?”
禇卫怜还没缓过神,他肩头都是她的牙印。她摇摇头,夏侯尉只好把那话拿出,摇铃叫水。
禇卫怜更衣过后,撑着软腰回榻。她看了眼跽坐榻边的夏侯尉,他烫红着脸,比起方才造作那会儿,此刻看上去乖不少。
她合了合衣襟,正色看他:“我们的事已结,你该践诺放了我兄长吧?”
夏侯尉点点头,“我现在就让人放他。”
说完他就要出去,禇卫怜立马拦住人:“别现在了,明日再放吧。三更半天突然放人,你让外头的人怎么想我们?万一我兄长也看出异端”
夏侯尉只好驻足,眼眸却不知不觉垂下,隐约的失落。他好像在抖、在颤,在想什么,禇卫怜早就身心疲倦,也没搭理他,躺回床榻里侧就睡。
烛火熄灭,满眼昏暗。刚一闭眼,他突然贴过来,摸着她耳朵冷冰冰地说:“你我欢好过,还不想认,是不是?你不想让别人知道?”
禇卫怜被他摸得毛骨悚然,刚要回头,耳朵就被抵住,他低声说:“你拿了我的身子,你要是敢走,我一定杀了你。”
“疯子”
禇卫怜瞪他,拉过锦被,蒙头就睡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黑暗混沌的尽头,褚卫怜听到有人在念咒。
一只少女的魂魄悠悠然,又飘到了前世。
沙沙、沙沙天色阴沉,大雨滂沱,周府朱门前,一位妇人被强行推上马车。
那妇人小腹微隆,怀有身孕。男人往马车塞了几只软枕,立马便招呼车夫与仆妇:“你们快送娘子走!快走啊,照顾好娘子,不得有闪失!”
“不!我不走!”车里的妇人掩袖大哭。
褚卫怜怔怔望着那妇人的脸:“阿姐”
这是前世的阿姐吗?彼时她看到的,都是前世她身死后的事?
少女的魂魄孤零零站在周府门前,没人看得到她。
她看见大雨打在周垚身上,他浑身湿漉,成了落汤鸡,却扶住车轴拼命喊着,要褚卫敏走。褚卫敏不愿,哭着问他要做什么。
他摸了把脸上的雨,大声道:“你不用管我做什么,你不都恨死我,一心想走吗?今日我就放你走,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褚卫敏两手扒窗,倏地拔高:“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别问了,你走啊!”
周垚再不肯回答她,大掌一挥,车夫立即赶马。
一辆马车载着褚卫敏,一辆载着伺候她的仆妇。
周垚望着那两辆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雨幕。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失声喃喃:“敏娘,一切就要结束了。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和孩儿”
结束了?
身为魂魄的褚卫怜并没听懂周垚的话——什么结束了?
他先前不还不肯放阿姐吗?如今为何又肯了?
只可惜她再想问周垚,周垚也看不见。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褚卫怜又听到了隐约的念咒声,声音混厚,像一位老者。
雷雨淅沥,周垚已经转身进府了。禇卫怜左瞧右瞧,这四周除了滂沱烟雨,再没有别人了,到底谁在念咒呢?
禇卫怜没找到念咒人,只好顺着声音去寻。她抬步而走,行在雨幕中,却未沾湿分毫。
直到她走进了皇宫。
念咒声越来越清晰,她隐隐觉得,自己要找到了——禇卫怜站在凤鸾宫前,心头奇怪,怎么是这儿呢?这似乎是夏侯尉登基后的起居之所。
禇卫怜走进大殿。
外面下雨,天色本就阴沉,凤鸾殿的门窗又都紧闭,此刻瞧起来十分昏暗,阴森森的。
禇卫怜再往里走,突然留意到地上被画了什么阵法。
阵法有八个角,每角都贴了金符纸。她虽看不懂阵法,却看见阵法之中躺着个少女。
少女粉衣霞裙,很是眼熟。禇卫怜好奇地踱步过去,弯腰细瞧。看见那少女的脸时,赫然震惊——这不就是她自己吗!
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她竟与她的尸身面对面了。
禇卫怜震惊又新奇,正想摸自己的尸体,突然听到一阵脚步。
乌皂靴大步落地,自昏黑处走来。龙袍浮影,来的人竟是夏侯尉。
夏侯尉蹲身,去摸地上的尸体:“眠眠,很快我就会让你的魂魄回来,你别怕”
他说完,又温柔把尸体抱在怀里,仔细捋过她的发丝,“离家这么久,想了我罢?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重见天日的,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吻了她的发顶,重新把尸体放下,走出阵法。
禇卫怜震惊看着他,两袖战战。
阵法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个白胡长髯的道士。禇卫怜盯着老道士看,总觉面熟,或许在哪儿和他见过。
夏侯尉问道士:“你找到她魂魄了吗?”
“找到了。”
老道士说:“娘子的魂魄在轮回,已经轮回到第七世了。”
“第七世与第六世又有些不同。起初,娘子还是因为梦魇讨厌陛下,折辱陛下”
禇卫怜怔怔听着他跟夏侯尉细说她今生的事。
原来她的今生,竟是轮回的第七世吗?
夏侯尉听完,倏尔失笑,“前六世,她都没想和我在一块。第七世她会想吗?”
“不想也没有办法。”
老道士叹气:“只有轮回的每世,哪怕有那么一世,娘子心甘情愿和陛下在一块,轮回才算结束,她的魂魄才会回来,重新回到娘子的尸体。”
话音落下,褚卫怜终于知道了,原来落崖之后她成了活死人。夏侯尉找来术士,囚禁她的魂魄,强行送她的魂魄去轮回。为的就是在轮回中,有一世能与他有个结果。只要有结果了,她就可以在他所在的世间复活。
每一世都与前一世有细微变化,夏侯尉也在细微地变,她就这样轮回了六世。
但是,褚卫怜记得——她的今生,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第七世,她还没愿意和夏侯尉在一块。
“第七世她愿意了吗?”
夏侯尉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他嗓音沙沉,微微的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老道士闭眼,开始念咒法。
突然,他睁开眼,颤声地说:“陛下,第七世娘子的魂魄消失了,她或许又跑出去玩了。小道猜,第七世的结局,约莫和前六世差不离”
夏侯尉变了脸色,老道士忍不住提醒,“陛下,这个轮回阵快撑不下去了,最多轮回七世。”
“朕要她继续轮回。”
夏侯尉寒声命令。
黑暗浸没他半边脸,他盯着阵法里的少女,神色阴翳。
老道士有些惶恐,小声说:“陛下,万物皆有度,维持轮回阵乃倒反天罡,得用至亲的血祭奠陛下,缘不可强求!”
夏侯尉的双眼倏尔凝红,瞳孔慢慢渗血。
他摸向手腕鞭痕,嘴角凝出一抹艳笑:“那就都杀了。杀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