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不欢而散,送走了拂衣而去的张县令后,裴杼还在叹气。
这下肯定把人给得罪狠了。若不是那点子银矿被州衙霸占,他也不用死巴着张县令不放,其实裴杼自己也觉得不妥,可借钱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甚至完全都不用思考怎么说,张口就能麻利地要钱。
真是该死的惯性。
回到县衙后,裴杼依旧忧心忡忡,但很快,他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盖因成四等人正聚在一块儿,商量着要如何折腾赵炳文。今儿回来他们就抽了赵炳文一顿,那家伙的嘴现在还肿着呢。
裴杼固然觉得赵炳文该打,可也怕他们闹得太凶:“收着点儿,别把人给打坏了。”
郑兴成口气狂妄:“便是打死了又有何妨?他当众出言不逊,本就该死。”
裴杼还是不大适应郑兴成的转变,虽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反复无常也太像反派了吧?明明几天前他还百般讨好赵炳文来着。郑县丞怎么想裴杼管不了,但却不能由着他胡闹:“听我的,出口气得了,别真把人弄死了。”
郑兴成嘲笑裴杼妇人之仁。
众人都拿捏不准怎么办,今日未出门的王绰却忽然开口:“不如交给我吧,我倒有个法子,既不会伤其根本,也能小惩大诫。”
“什么法子?”魏平好奇。
王绰停顿片刻:“熬鹰。”
张如胜嘘了一声,不以为然:“还以为多了不得的东西,没意思。”
听着不咸不淡的,还不如直接打几拳过瘾呢。
郑兴成却不这么想,他虽然也没用过这法子,但直觉告诉他,王绰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换言之,这人肯定没憋好屁,既如此交给他也无妨,郑兴成下巴一抬:“你不嫌麻烦的话人便交给你了,可两三日后若是没见到效果,我就直接接手,把赵炳文两条腿打断!”
裴杼也担心他胡来,赶紧让王绰下去忙。
王绰领命,慢条斯理地行至大牢。
赵炳文大概也被打怕了,可看到来人是王绰后他却松了一口气。一个小小师爷,远没有揍他的成四、郑兴成可怕,不足为惧。
但显然,他松早了。
王绰让只让成四守在跟前,关上门后他才撩起袍子,缓缓坐在赵炳文跟前,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你侍奉刘太守多年,应当知道不少州衙的内幕吧,你家主子刘太守,可与谁人结过仇?”
赵炳文“哈”了一声,满脸的不可思议。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会交代?若是交代了,他跟刘太守都会留下把柄,当他傻么?
王绰也不意外他的反应,反而笑着道:“不招也行。”
他让成四将门窗打开,给屋子照得亮堂一些,交代了一声轮流换岗,饿了渴了给点吃喝,但是不许他睡着,一刻也不行。
赵炳文听完后还嗤之以鼻,就这点手段还妄想让他出卖刘太守?
他可是太守大人的心腹,心腹懂不懂啊?
今日冲突,那位黄参军想必已上报至幽州,只是那边也没消息传来,更没提让赵炳文回去,活像是死了一样,当然,死了也挺好的,关键是死不掉。刘太守生不生气裴杼不关心,那位即便不生气也从来没有帮过永宁县。
不过该哭穷的时候还是得哭。裴杼又写了一封哭天呛地信过去,一则卖惨,二则希望州衙出面请动朝廷再次谴责东胡。
信是寄过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裴杼不准备就此停止。他预备每天写一封,还让郑兴成也写,两人轮番喊冤,即便不能奈何刘太守也能烦死他。
正好郑兴成对刘太守恶意满满,不用裴杼多叮嘱他都按时写信,写得又臭又长,连他自己都嫌弃。反正他已没了前途,根本不在意刘太守气不气,气死了也活该!
不过比起刘太守,裴杼更在意的是安平县的反应。这日裴杼连着去了两次,两次都没有见到张县令的脸,甚至连县衙都难摸进去,人家压根不愿意招待他。裴杼准备了那么久的话,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裴杼也在琢磨,若是张县令始终不同意自己该怎么办。思前想后,最终也就只有卖马这条路了,但裴杼刚提出便遭到了众人强烈反对。
对永宁县人而言,这匹马的意义不同凡响,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战胜胡人的战利品,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也不想把这些马给卖了。
裴杼腹诽,眼下还不是山穷水尽吗?
王绰也反对:“胡人强悍,日后若想将他们彻底打服还需要有骑兵才成。这批马都是难得的良马,用来育种最好,切不可为了眼前得失不顾长远打算。”
裴杼埋着头,看着有点窝囊。但他真觉得王师爷胆大包天,还骑兵……他们连一支正规军都凑不出来,哪敢奢望组建骑兵?再说就算真有了也不敢用啊,朝廷都没多少骑兵,他们说建就建,这是要造反不成?裴杼可从来没想过造反,他只想扶贫来着。
他哼哧半晌,才咕哝了一句:“可总要筹一笔钱出来吧。”
“再多跑几趟安平县吧。”王绰一锤定音,“天道酬勤,还是得苦一苦大人才行。”
郑兴成简直不能再同意。
裴杼也没啥意见,反正他在外面也跑惯了,一向比别人更豁得出脸面。丢脸就丢脸呗,只要他不在意,丢多少次都无所谓。
散会之后,王绰快走几步追上了郑兴成。二人并肩而行,王绰忽然郑兴成是否同其他三位县令有联系,或者能间接递消息过去。
郑兴成狐疑地打量对方一眼:“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王绰平静道,“只是想借着郑大人这条线,助永宁县一臂之力而已。”
郑兴成嗤了一声,态度倨傲:“我凭什么帮你们?”
“州衙的秘辛,不知郑大人可有兴趣?”
郑兴成步伐一顿。
那头,裴杼仍在坚持不懈游说安平县上下。其余王绰、魏平等则负责训练差役,调遣百姓,胡人十日后极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得尽快拿出章程才行。至于借钱的事,有裴杼就够了。
张县令本来不愿意见裴杼的,但这人就在门外等着,他总不能不出门吧。被他黏上之后,想甩也甩不掉了。
张县令已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他是知道裴杼还能更缠人,心力交瘁之下,只好抛给他一个难题:“你即便要重振工坊,可有女工愿意支持你?那胡人摆明了还要上门挑衅,永宁县连赠春坊周边安全尚且无法保障,谁又愿意抛下安危来替你做工?即便你们永宁县的百姓都对你肝脑涂地,可凭什么让安平县的人也以身犯险?”
“我会说服去说服她们!”裴杼听到这话,像是找到了目标一样立马跟着表态,而后飞快地跟张县令告辞,兴冲冲跑出去证明自己了。
“等——”
等一下啊,他还没说完呢。张县令手伸到一半,到底没能叫住人。也罢,给个难题将人打发了也好,省得在这折磨自己。
张县令到底低估了裴杼的决心,那家伙为了向他证明仍有人愿意回到工坊,亲自带人挨家挨户拜访安平县女工,反复致歉、安抚、许诺,全然不顾一个县令的体面。
得知裴杼为了一个工坊能低声下气到这种程度,张县令心中也不是滋味。更叫他无奈的是,这日还真有不少百姓来衙门询问工坊何时复工?
她们真不怕么?被吓唬一场不够,还要跑去赠春坊以身涉嫌?何必呢。
“怎会不怕呢,但是好容易能挣钱了,谁又愿意放弃?”官舍里,张县令的妻子才刚接见了一批女眷,回来便对张县令如此道。难得这些女眷终于朝外头迈出去了,若要让她们再缩回去又实在不甘心。
张县令哼了一声:“你总是替裴杼说好话。”
杨夫人不服:“我几时帮过别人了?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衙门投了那么多钱,总不能半途而废。再者,连那些姑娘们都不怕,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怕什么?不过区区四十几个胡人而已,怎么就值得你们吓得心神不稳了?说句粗俗的,那么点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淹死,何必因噎废食呢?”
反正杨夫人不懂这些人对胡人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人家永宁县百姓如今都不怕,他们安平县还隔着一层有什么好畏惧的?
张县令听了夫人的话,心中不禁开始动摇。
可随即又有县衙的官员反复规劝,让他务必顶住裴杼的甜言蜜语,绝对不能答应。安平县又不是什么富贵地方,哪能无止境地往外掏钱?永宁县想修缮赠春坊,去找别的县借钱啊,逮着他们不放算什么?
不能给!
一个子儿都不行!
安平县诸官吏上下齐心,外头那些女眷又日日催促,可怜的张县令又一次再给与不给的拉扯中倍觉煎熬。
一边不让给,一边又催着赶紧给,怎么做都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可他明明不需要承受这些的,只要没遇见裴杼就行。
若只有这些也就算了,直接惹恼张县令的是其他三位县令的来信。
那三个也不知打哪儿听说了这消息,不约而同地写信过来嘲讽。虽然讽刺裴杼居多,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安平县的幸灾乐祸也是跃然纸上。
都在看热闹,都是打从心底里觉得安平县跟永宁县就是自食其果,活该穷一辈子。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张县令都快要气炸了,他还被人这般嘲讽过。
凭什么都瞧不起他?
不就是比他富裕了一点儿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后如何还不一定呢,得意什么?
越想越气,张县令恨不得驾车过去跟他们大吵个三天三夜。
恰在此时,裴杼又登门了,他这回过来可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裴杼也知道张县令担心什么,无非是怕工坊再次被破坏,即便他承诺了一次又一次,可口头保证永远不能叫人安心。
于是这两天,裴杼一直叫人日夜训练,成果十分显著:“张大人,若您不信可以亲自去瞧瞧,如今永宁县的三十多名差役已经跟以往大不相同了,绝对不会在胡人手下吃亏。附近的百姓也自发组建巡逻军,若有异动,随时都能前来援助。”
裴杼还在慷慨陈词,压根没注意到张县令正怒火中烧,连手中的信纸都被他团成一团,不断地捏圆搓扁。
“燕山通往永宁县与工坊的所有路段都设置了层层关卡,胡人真敢下来也得脱一层皮。”说完,裴杼还掏出了他研制的信号弹,买火药的钱是从郑兴成那里掏的,正值生死存亡之际,郑县丞不借也得借。
他献宝一样地道:“上回胡人之所以得逞,不过是消息传递不到位,若是他们下山时永宁县百姓便都能收到消息,胡人将在劫难逃。而此物,便是沟通之利器,比鸣镝声音更响、传播更远。只要碰到胡人,差役就会在山脚下燃放此弹,永宁县即刻全城戒严!”
张县令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将信扔到了窗外,冷眼扫过这什么信号弹,除了后面几句话,前面喋喋不休的那些他根本没听进去一句。想到那些人这么耻笑他,张县令便心中的邪火又上来了,一时冲动便道:“倘若下回胡人来犯,永宁县能顺利退敌,我便让县衙借钱给你重整赠春坊。”
“真的吗?”惊喜来得太过,裴杼眼中像是聚集了星光一样,亮得叫人心折。
张县令将他的脸推得远一些:“得意什么,须得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才行。上次只是四十人,谁知道下回是不是四百、四千呢?”
裴杼一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好歹有希望,若宝日金没说大话,胡人南下也就在这几天的功夫了。不成,他还得再仔细着点。
撂下一句“等我的好消息”后,裴杼便又风风火火地往回跑。
张县令目送他离开,逐渐抚平心中的躁动与恨意。
希望裴杼这回不要让他太失望。
其实不用张县令如何敦促,裴杼都会全力以赴。今日返程不似往日毫无指望,裴杼不知有多高兴,加上他骑马也骑得越发熟练了,带着成四完全不成问题。尽管没有登科及第的大喜,裴杼依旧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还觉得自己好有才华,才成四的吹捧之下准备再拽一句。
霎时间,面前忽然出现一个黑影,裴杼下意识勒紧了缰绳。
马儿嘶鸣了几声,前蹄踏空,重重地落在地上,转了两圈之后才终于安稳停下。
裴杼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下马之后赶忙去查看情况,只见不远处躺着一个小山一样的壮汉。他才刚走近,便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腿,力道极大,裴杼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裴杼吓得冷汗直流,不要过来啊!
狼狈下马的成四见状一声猛喝,地上那人艰难抬头看了裴杼一眼,张开嘴时却只来得及蹦出一个字:“饿……”
随即便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