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杀露官藏命(五) 他就是如此铁石心肠……

    话音落下, 项盗茵便侧头看向乘岚,他一头雾水却不好显露于人前, 嘴唇未动,逼音成线道:“几个意思?”

    只见乘岚眉头紧锁,且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神情该是如何模样,如今正抬手捏着眉心,却怎么也揉不平两道剑眉之间深深的沟壑。他亦逼音成线回了一句:“项兄你有所不知。”就没了下文。

    红冲将一来一去听得清楚,轻笑了一声,正欲开口:“我……”

    他还没说完, 乘岚心知他必定又要作怪, 连忙打断他:“又不是亲兄弟,到底不好这般无礼。”

    话一出口,乘岚便知道,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中招了。

    果然, 红冲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故作懊悔:“那倒是我无礼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

    幸而他还没说完,项盗茵醍醐灌顶, 先一步悟到了真谛:这声“兄长”分明是乘岚蹑手蹑脚却还不敢表明心意的情趣!难怪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通了此事,项盗茵补救道:“其实, 是因为我们年纪差得有些多了, 你还是跟着乘岚喊就好。”说着, 他抬手拍了拍乘岚的肩, 哈哈一笑:“别看我年轻貌美,其实我可有两百多岁了!”

    乘岚也连忙附和:“确实。”

    为了取信于人,项盗茵又随口道:“是啊, 乘岚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说起来乘岚小时候……”

    乘岚又忙不迭地打断他:“项兄,这些便不必说了。”他只想逃离眼下的话题,目光急中生智地扫过红冲身后:“这位道友十分面善,敢问一句高姓大名?”

    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开场白,偏偏被问的人是一个正愁如何抛弃过去身份的人,师小祺面露为难,他若报出名讳,眼前的两个聪明人必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若不答,只会显得更为可疑,毕竟正常人谁会支支吾吾答不出自己的名字?

    更何况,他实在没想到红冲要带自己见的朋友竟然是乘岚,在他的记忆中,二人昨日下午还在擂台上闹得不大愉快,今日怎么就这副兄弟情深的样子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情不自然得一目了然。

    见他忸怩不答,乘岚果然眉头一挑,他身侧的项盗茵更是神色一冷——只当眼前人实在猖狂,居然敢在枫灵岛引心宗的地盘,在他项盗茵面前,下他自己人的面子。

    红冲便插话:“他叫小草,这名字太简单,他不好意思说。”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状似赧然道:“抱歉,抱歉,是小草失礼了。”

    这番遮掩多有牵强,几人皆是心中有数,只不过乘岚看在红冲的面子上,项盗茵看在乘岚的面子上,各自揭过罢了。

    项盗茵甚至随口道:“小草见了我恐怕害怕吧?”待得师小祺露出不解却又不敢反驳的神情,他呵呵笑道:“小心被我偷走。”

    乘岚:……

    他莫名地感觉浑身发冷。

    师小祺亦然,甚至有种师仰祯就在身侧般阴恻恻的错觉。

    唯独红冲掩唇笑道:“项兄实在风趣过人。”

    乘岚对着师小祺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便问:“小草道友在这里做什么?”

    此处是云观庭的寝庐,更甚来说,这个院子就属于乘岚与文含徵师兄弟二人。项盗茵施展术法送他回来,因而在此,合理;他一回来就看到红冲不请自来擅自坐在屋顶,他也能接受;可红冲还带了个外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利了。

    “是我带他来的,兄长莫怪。”红冲答道,不等他反应,又低声道:“我有一事,除却兄长,便无人能求。”

    他曾经花功夫欣赏心里的风筝,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心里的风筝——先是乍然断线飘远,引人心慌,又随着风落回人手中。

    这招面对他人是否有效尚未可知,可乘岚显然无法拒绝。

    乘岚便道:“既然如此,进屋细说吧。”复又看向项盗茵。

    项盗茵十分主动道:“刚好我也有事,先走了。”此言非虚,魔修一日不能被找到,他便一日不得清闲。

    然则思及此处,他暗自叹气,对乘岚又说:“这事我会再与师尊请求的。”竟是丝毫没有遵循方赭衣命令,把乘岚安排着和自己一同搜查魔修的意思。

    乘岚却摇了摇头,笑道:“师兄不必为我犯上。”

    项盗茵又叹一声,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知肚明,这才无奈离去。

    眼见项盗茵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乘岚正要引两人进屋,红冲却道:“那亭子不错。”

    乘岚顺着他手指看去,原来是莲池中的一个观景凉亭,因莲池本就不大,其中的亭子更是十分狭小,乍一眼看去,叫人还以为是个频状小塔。

    正是因为亭子太小,莲池中又花朵寥寥,不算是什么好风光,乘岚才不曾如此提议。如今见红冲感兴趣,他莫名回想起槐树林里的那茅屋,同样是小得他感觉自己都快转不开身子,心道:莫非红冲偏爱这些十分具有包裹感的空间?

    他于是从善如流:“那就去亭子谈。”

    三人飞身跃过莲池,落在亭中。

    这亭子远看就知尺寸甚小,近看更是十分逼仄,三个人在亭子里莫说是无处可坐,连站着都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红冲犹自不觉,满意道:“果真不错,荷香芬芳。”

    “你喜欢荷花?”乘岚随口道:“你可以搬过来住。”

    红冲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将这花折下赠给我?”

    比起移动人,显然是移动花更方便,乘岚偏选择邀请人动,被他这么一问,平白显出几分“居心不良”。

    乘岚一怔,也不知是为了撇清自己,还是当真并无此意,连忙解释:“是项兄说这花罕见,百年来都没见过一回,我恐怕不好擅自安排。”他生怕红冲吃味,又道:“你若想要,我就去找项兄要。”

    红冲不置可否:“再说吧。”似乎不欲再谈此事,话锋一转,问:“你可有什么木灵根的朋友?”

    乘岚敏锐地察觉到他兴致不高,却又不知为何,心绪兜兜转转,居然期盼起红冲像从前那样,用文含徵来故意与他说笑的时候了。

    他拿不准红冲的心意,便只能回答道:“有一些,无晨谷的方兄几人便是。”

    红冲摇了摇头:“无晨谷不可,还有么?”

    他只说无晨谷不可,却不知无晨谷是为何不可,乘岚不明所以,只好直接问他:“除了木灵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红冲思索片刻,答:“不要丹修,最好是散修,或者所属宗派不能名气不大,为人行事低调,最好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罢。”微微一顿,又道:“大抵就如我这般。”

    乘岚暗笑:你可不低调,也不算什么好相与的性子。

    但补充的要求比单单“木灵根”抽象许多,乘岚不禁问:“你想做什么?”

    红冲指向师小祺,道:“为他找一份安心。”

    “什么?”

    “什么!”

    此言既出,乘岚与师小祺不约而同地问出声,只不过乘岚仅仅是心有疑惑,师小祺则是急赤白脸地脱口而出:“你想把我扔给别人?”

    红冲十分莫名,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留在身边?”

    他这么一说,师小祺才想起,红冲确实曾言要找个朋友问问哪里能帮到他,是那时他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当成了自己去处落定,一颗心方才安稳不久,如今美梦破碎,又摔成了一地眼泪。

    “怎么说哭就哭?”红冲啧啧称奇。

    乘岚这下算是知道,为什么此人长着一双如此醒目的桃核眼了。

    他总不好看着红冲带来的人在自己眼前哭天抹泪,只得对师小祺缓和道:“你别急,他就是……”话语一顿,且不说他不能擅自为红冲做主,更何况,扪心自问,红冲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随心所欲,这番性格不宜为人师表。

    沉吟片刻,他只好续道:“他就是如此铁石心肠。”

    师小祺还期望着乘岚能劝上两句,这回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哭起来很安静,看着是十分惨烈,但没什么声响,一边泪如泉涌,一边暗自调息,倒是十分省心。

    红冲看不见,便当做没这回事,对乘岚道:“他是三灵根,我建议他转修木灵根,可我不懂,总得给他找点木灵根修出了门道之人瞧瞧。”

    乘岚一怔,却不大赞同——红冲乐于助人,他没甚好说的,可转修其它灵根对修士而言可不算小事,贸然给出建议,若是听者懦弱,最后少不得要将责任全推到建议者的身上。

    他生怕红冲惹上怨恨,就不肯对师小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正色问:“他到底是谁?”

    红冲答:“昨日天擂台下北坎位,手持双剑的无名少侠。”

    倒也巧,昨日师小祺与文含徵、红冲先后切磋时,乘岚尚未赶到校场;待得乘岚到场,没两句话的功夫,师小祺就跟着红冲溜走了。唯有邀战红冲的两句话功夫,二人同时在场。

    只可惜,一个是横空出世风光无限,一个却输赢皆没能引人瞩目,自然只有后者注意前者,前者却不曾留神后者。

    幸而乘岚记忆过人,略一回想,仍然明白了眼前人身份。

    他不知霜心派内务,自然不晓得红冲是顾忌着师小祺心有芥蒂,只觉得实在费解——又不是没有名字,为何要把话说得如此拐弯抹角?

    然而,他还是顺着红冲的说法,微微一笑:“哦,原来是双剑少侠啊,在下乘岚。”他一顿,忽地反应过来:“你居然是三灵根?”

    师小祺闻言,顿时脸色更白了几分。

    却听乘岚赞叹道:“三灵根还能在如此年纪结丹,你很厉害啊。”

    第42章 杀露官藏命(六) “你要自爱。”……

    本以为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却不想是一阵和煦春风。

    师小祺难得听一句不带任何对比、惋惜的纯粹夸赞,一时怔在原地。

    红冲说:“是, 我也这么说,只可惜他偏偏想学我的神通。”说着,他拎起师小祺一侧的手,轻点掌心,指着不曾有亮起经脉的中指道:“可他又没有火灵根,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能教他的木灵根之人。”

    乘岚见他动作,眼神一亮, 好奇道:“这是什么术法?有意思。”

    红冲随口道:“我自创的。”

    “怎么做?”乘岚立刻伸出自己的手, 只等着红冲也来点上一下他掌心。

    “不难。”红冲却没动作,直接讲道:“凝神,将经脉中的真气分类剥离,逼入手指, 大概就像你给我盘头发那样。”

    他很大方,肯将术法直接教授, 却也很小气,抓住机会就要笑话一下乘岚。

    乘岚一颗心扑在术法上,顾不上与他争口舌。他按照红冲所言, 却并无感觉到任何剥离真气的阻力和困难,真气自经脉中穿过, 与平日里使用术法无异。

    只不过, 他的经脉被真气点亮时, 就与红冲和师小祺的情况都大有不同了。

    二人皆属于三灵根, 无论体内三种真气属性如何、份量多少,无不是拧成一团到手掌,直至手指才分开。

    而乘岚的真气, 自手臂处亮起便是凝实而轻盈的一股,顺着经脉直至食指指尖,又又有一丝与体外缠绕在无名指根部。

    “很准确。”乘岚道:“我是风灵根,由金灵根与木灵根所变异,而我五行偏金。”

    变异天灵根是比五行天灵根更罕见的资质,师小祺这些年来,也只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一者为乘岚,另一人就是师仰祯。

    他见乘岚的动作那般轻松自如,全然不似红冲为自己剥离真气时那般痛苦难忍,又看着乘岚那几乎要溢出指尖经脉的真气,顿时黯然神伤。

    乘岚细细感知着体内真气与经脉,自言自语道:“可惜这术法基于剥离体内真气,需得体内有足够真气,且善于操控,否则便能用于为开蒙的孩子测试根骨,比五行灵石阵要简易许多。”

    “是可以。”红冲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师小祺的情绪,指了指他,大剌剌道:“他就不会操控,我也能给他测,体内并无真气也可,把真气从人心脉里走一圈便是了。”

    “心脉里走一圈?”乘岚失笑地摇头:“那可有些危险了。”

    “很危险吗?”红冲笑了一声,抬起师小祺的手就要往自己心口贴,口中道:“心脉而已,又不是识海……”

    他话音未落,师小祺眼前一花,二人间就多了一层阻隔——真气再快,却不如乘岚眼疾手快,已将两人彻底分开。

    乘岚甚至将半个身子插入两人之间,他一只手捏紧了红冲手腕,另一手用真气隔空擒住了师小祺整只胳膊,对红冲沉声道:“不可胡来。”

    二人间的距离缩进了太多,以至于脸颊似乎能感到对方的鼻息,惹得脸颊也染上了隐约的温度。

    乘岚看到,白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他忽然忆起,红冲曾自言离得近时,能够勉强视物,于是心便不可抑制地飘到了那层白绫后——他在眨眼吗?是为了看我吗?

    他很想知道,却又舍不得知道。

    乘岚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可仍然不曾松开钳制住两人的力,他左右各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罕见地拿出了自己在云观庭也不常摆的大师兄架子,声色俱厉:“真气入心脉不是儿戏,你们嬉笑打闹也该有个度!”

    这幅做派俨然与一众仙门长老无异,果然唬住了师小祺,他手臂还被乘岚的真气定着,连眼泪都止了。只是方才哭得太多,乍然受惊,他飞快地在乘岚的注视中打了一个嗝。

    乘岚:……

    师小祺也在心里委屈:分明是红冲一言不合就把他的手往心脉拉,他又不是红冲的对手,他好无辜!

    然而这套却对红冲没用,只见他微微一笑,屈指挠了挠乘岚的虎口。

    乘岚于是松开他的手,眼睛却还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仿佛要生生把他的白绫灼出来两个洞。

    红冲只好说:“好吧,好吧,以后我的心脉只对你开放就是了。”

    “我也不行!”乘岚只觉得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沉痛道:“你要自爱。”

    “我不自爱?”这话不知怎么的,竟然点着了红冲的话头,他哼了一声,道:“是,我若自爱就不会四处认兄长了!”

    他一说这话,乘岚的气焰顿时被扑灭了八分,连忙改口:“说正事,为这位双剑少侠寻一位木灵根的前辈,可是如此?”

    红冲也消停下来,道:“正是。”

    乘岚却说:“这事难办。”他看向师小祺,目光平静,陈述道:“你有撇不开的背景,很少有人愿意拂霜心派的面子。”

    师小祺面色灰白,心知乘岚并非推诿,而是现实如此,也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想抓住红冲这根救命稻草。

    天底下散修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清,可修出名堂来的散修屈指可数,红冲算是其中一个。不仅如此,红冲敢砸霜心派场子赢师仰祯、敢众目睽睽之下不给乘岚面子,这便更是难得。

    师小祺梦寐以求的,大抵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一时无言落泪,乘岚甚为不解。

    红冲逼音成线传入乘岚耳中,替师小祺解释道:“他们霜心派很多纠葛,总之,在霜心派没人教过他。”

    闻言,乘岚若有所思道:“三灵根,无人指点,却能结丹,你已走出一条自己的道,何必寻求复刻他人之路?”

    师小祺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这般评价,怔在原地,半晌,才迟疑道:“我有一条自己的路吗?”

    “如何不是?”乘岚笑问。

    反问一向令人倍感压力,偏偏在此时十分鼓舞人心。

    师小祺抹了一把满脸泪痕,指腹擦过唇边时,他才意外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微微笑着的。

    可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竟然又觉得想哭了。

    仿佛乘岚的一句话烙进他心里,又一路烧到了脸上,以至于他眼眶炙热,像火苗在眼皮里生了根,烫得再也兜不住了。他又是一番倾盆大雨,想浇熄眼里的火——会有人笑着哭吗?大抵会吧。

    乘岚劝好了他,本以为一派皆大欢喜,红冲却煞风景道:“但他要转修木道,总得有个懂行的人指点吧?”

    如此不合时宜的话,红冲不是头一回说,但这一回,乘岚还是觉得无端头痛,他拉了一把红冲,低声道:“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转修木道?”

    他问的,也正是师小祺一直不解却又不敢问之处。若师小祺当真是木天灵根,却误修了水土两道,如今转修木道也算是重归正途;可他既然是三灵根,那择其中任一、任二灵根修炼皆可,甚至三道同修亦无不可。因而乘岚与师小祺二人一直不明白,为何红冲要一口咬定转修木道。

    红冲却更是一脸不解,似乎质疑他的乘岚、师小祺二人才是莫名其妙的一方,他理所当然道:“他适合修木道。”

    乘岚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弹起了《八面埋伏》,“你不能仅凭一个“适合”,就替他做出决定。”

    “我与他已说过一回了,他并无异议啊。”红冲转向师小祺,重复一遍:“你不够宽容,亦有好勇斗胜之心,这是你与水道、土道都不合之处。但你坚忍不拔,遭遇不公郁愤多年,却从未轻言放弃,你确实是天生的木道。”

    “言之有理。”乘岚淡淡道:“但还是不行。”他转头看向师小祺,问:“你怎么想?”

    师小祺眼睛还湿润着,眼珠在两人间转了两圈,迟疑着说:“我……我听红兄的。”

    乘岚点点头,口中却道:“所以不行。”

    红冲的提议屡屡被否,心中大惑不解,难免有些不爽。他双臂环在胸前,用一声冷哼表达不满。

    乘岚却不看他,仍注视着师小祺,心平气和道:“若你真心想修木道,自有千万条路可走,届时再来找我。”话落,他对师小祺轻轻拱手,道:“失陪。”

    这是送客的意思,师小祺思绪纷纷,他既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却也不敢像在红冲面前时那般对乘岚耍赖,苍白的脸上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干干地道:“多谢乘……”

    “他还没帮你呢,你别谢。”红冲抬手打断他。

    于是,师小祺这一声道谢又卡在了嗓子眼,不知该不该继续吐出。

    乘岚本是想待师小祺走后,再与红冲细细讲道理,这大抵就如昨日为引心丹一事二人起争执时一般,若是二人间有矛盾,乘岚惯于关起门来说话,是不想叫外人看笑话,也是生怕红冲失言冲撞了他人。

    红冲不是不懂,所以那时,他听话地顺着乘岚,被他拉进屋中。

    可今日,红冲却不想给这个面子。

    从他误打误撞惹得师小祺道心混乱那时起,他自认二人算是结了缘,便不能再把师小祺看作外人。

    乘岚作势欲拉他走,红冲反手扣住乘岚的手腕,执意道:“把话说清楚再走。”

    他微微一顿,也不在乎师小祺是否还在一旁,一阵见血道:“你怕他没个主见,若是听了我的话转修木道,却不得进益,便归咎于我,赖上我,是不是?”

    师小祺闻言,尴尬地无地自容,连忙想解释:“我不会……”

    乘岚本是极力想维护双方的面子,如今红冲硬要撕开这份体面,他心里又冤又气。

    他自以为这一夜二人算是渐入佳境,虽然如今红冲的行为仍然常在他意料之外,可在他心中,红冲的作风已从‘给脸不要脸的蠢人’摇身一变成了‘独树一帜又率性而为’。

    大约是他骨子里的不肯服输作祟,越是猜不透对方的心意,他反而越挫越勇,愈发兴致淋漓。

    可他的骨头够硬,怎么敲打碰壁也折不弯——心却不是石头,也能刀枪不入。

    两人分离才不过短短片刻,红冲却又这番故意与人对着干,明知他是好意,却还是要把他的好心扔到地上去!

    或许昨日这般,乘岚虽心有不满,尚且能够咽下情绪。短短一夜过去,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他却如鲠在喉,怎么也没法独自消解。

    他又是怄气,似乎还有几分陌生而又难言的委屈,于是一把拂开红冲的手,头也不回道:“现在你说清楚了,他不走,我走!”

    “不行。”红冲敏捷地换了一只手又挽住他,逼音成线道:“可他早已与我结下因果,我不能不管。”

    师小祺如今这番摇摆不定,很难说是与他无关。

    纵然他自认出言时并无此意,但师小祺心中,之所以会选择改道,与其说是自己更适合修习木灵根,不如说是看重此举最能撇清过往。

    乘岚对此心知肚明,只当红冲所说的“沾上因果”便是贸然说出师小祺三灵根一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一开始欺骗师小祺的人并非红冲,导致师小祺憎恶霜心派的根源也非红冲,若说因此沾上因果,实在有些牵强。

    他侧过脸,正要这样解释,才发现红冲凑得很近,几乎就在他肩头耳畔。

    见他回头,红冲甚至轻轻地朝他耳朵吹了一口气,温热的吐息送来一句逼音成线的话:“兄长就怜惜怜惜我吧。”

    第43章 杀露官藏命(七) 仿佛把身体的某个部……

    也不知是因一句温言软语, 还是为这轻飘飘的一口气,乘岚心中的火气涣若冰消。

    乘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问他:“你们有什么因果?”不等红冲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莫提灵根之事,那还算不得因果。”

    红冲却说:“他的心脉中,还有我一丝真气。”

    “你说什么?”乘岚愕然不已,他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好几个来回,突然茅塞顿开,沉下脸色道:“你已经用真气过了他的心脉?”

    闻言, 师小祺亦是大惊失色,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胸口,他忽地忆起红冲为自己测验灵根时,曾引起令他险些无法承受的剧痛,后来他见红冲乘岚二人自测灵根时面色如常, 还以为又是自己天赋不佳所致,却没想到不知不觉之间, 自己的小命都在红冲的手里兜了一圈!

    红冲连忙解释:“不是啊,我也不想这样的。”他靠近师小祺,不顾师小祺本能地躲闪, 伸手虚指向师小祺的心口:“是你的心脉吞了一缕我的真气,现在取不出来了。”

    师小祺急道:“怎么会这样?那我该怎么办?”

    红冲摇摇头, 安抚他:“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但我若是你, 现在一定很开心。”他对着师小祺一笑:“现在我可没法把你丢掉了。”

    师小祺:……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是该笑。

    乘岚也是一时无言——这真是两日以来最糟糕的消息。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眉头拧成了鲁班锁,他一边捏着眉心试图拆锁,一边盘问两人:“你们俩好好给我说说, 当时做了什么?”

    红冲积极回答:“我用真气探入他的手臂经脉,原本是为了剥离他的真气,但是不知为何,偏有一缕钻进了他心脉中。”他微微一顿,语气十分无辜,对乘岚道:“莫非真是我学艺不精?”

    乘岚不理会他,转头看师小祺:“你呢?”

    师小祺确实无辜:“我什么也没做,红兄按住了我的手,然后突然一阵剧痛,就像是……”他试图回想那时的感受:“就像是有一簇火直接烧到了我的元神。”

    “这么厉害?”红冲插科打诨:“没想到我的真气还能有这种直达元神的奇效。”

    “好了,既然这事没解决,那双剑少侠你便先在我这里住下吧。”乘岚勉强决定:“但只是解决你心脉中有红冲真气这件事,与你的灵根无关。”

    师小祺还没应声,红冲笑了一声:“兄长待我真好。”

    乘岚已被他整得焦头烂额,懒得接他的话。

    三人离开小亭子,乘岚把师小祺安置在一处独立小楼中,转头就把红冲拉到了自己的房间。

    红冲也不反抗,被他捏着手臂,甚至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乘岚闻声更是心烦意乱,将他推进房间,一把关上了门,沉声审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红冲十分不见外地坐下,为自己与乘岚各斟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才道:“顺其自然吧。”不等乘岚再问,他真诚道:“这件事,我也是一头雾水,并非故意瞒着你。”

    乘岚只好换个问题:“那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他转修木道?”

    红冲却是一愣,比他还要更为不解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他适合修木道。”

    乘岚哪能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因为一个“性格合适”,虽然此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五行相性与人的脾□□息相关——可天底下也从来没有诸如“因某人脾性暴烈,便一定要修火灵根”的道理。

    乘岚深呼吸两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尽力心平气和地道:“可这也未必代表他一定要修木道,更何况若他换个环境,未尝不能做到心胸宽广、待事折中。”

    “换个环境?”红冲却是一怔,反问他:“你知道霜心派的那些事?”

    “若你说的是师、素两姓之事,那我确实略有耳闻。”乘岚沉吟片刻,娓娓道来:“霜心派为一对道侣所创,一人姓师,一人姓素,两人各自收徒继承了衣钵姓氏,但后人渐渐离心,分为两派暗中较劲。如今师姓势盛,出了本派的掌门,师仰祯与师小祺皆是掌门之子。”

    “师仰祯天赋异禀,派中自然对她的倾向更多些,师姓有心扶持她做下一任掌门,延续师姓辉煌。而师小祺……”乘岚微微一顿,委婉道:“他们兄弟姊妹几人,都还稍显稚嫩。”

    末了,他总结:“师、素两姓纠葛多年,诸大仙门多少略有耳闻,至于内情,我便不得而知了。”

    红冲这才知道,原来霜心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两姓相争,难怪会衍生出如此畸形的教学模式,只因比起提升整体实力,掌门长老大抵更急于压制素姓派系,既然如此,只要有一个师仰祯成了才,其他弟子便是成了养料也无甚所谓。

    然而,这些内情是师小祺的伤痛,师小祺肯讲与他听,他却不能转头就告诉了乘岚。

    他思索半晌,突然问乘岚:“你觉不觉得自己很潇洒?”

    乘岚:?

    他若答“是”,未免显得太过自恋;可他若答“否”,又怕红冲觉得他不知疾苦、无病呻吟——毕竟,上一秒他们还谈及霜心派的制度,那可比云观庭要复杂多了。

    一时间,乘岚纠结在三,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迟疑的:“啊?”

    红冲却说:“我觉得你很潇洒,对吧?”

    乘岚只好低声应了:“算是吧。”便等着他的下文。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红冲兴致勃勃问。

    乘岚:……

    这个问题,竟然比上一个还要难以回答。

    在眨眼之间,乘岚深思熟虑、斟酌再三,才缓缓道:“你也很潇洒。”

    不料红冲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嘴角一瞥,反问:“我哪里潇洒?我要是潇洒,能被你骑在头上?”

    他说的无非是认了乘岚为兄一事,可见按他所言,若他当真潇洒,便会在输掉比试时当场耍赖装傻,总之不会认下这个兄长。

    可这话传入乘岚耳中,却又生出歧义。

    且不说对二人究竟是谁爱使性子、谁退让更多,以至于究竟是谁骑在谁头上一事,乘岚心里显然有不同的回答;更何况——他更觉得百思不解,若潇洒的定义该是这般,那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给红冲留下了一个很爱耍赖、不讲道理的印象?

    红冲却是话锋一转,又问:“你觉得师仰祯人怎么样?我是说品性。”

    乘岚实在是满腹狐疑,绞尽脑汁搜刮着与师仰祯不多的交集,勉强道:“她性格沉静,但……不太潇洒。”

    他心道,师仰祯无论输赢绝不耍赖嘴硬,如此应当算是红冲定义里的不潇洒吧。

    而他对面,红冲更是甚觉莫名,不明白乘岚为何话里话外总要带着“潇洒”这两个字。但无论如何,乘岚说师仰祯“沉静”二字算是说到了他心上,他点点头,道:“所以她修冰灵根,而你是风灵根。”

    乘岚:……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红冲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为了论证他的“性格灵根论”的合理性!

    他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下,才顺过来这口气,失语良久,才艰难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不相信我。”红冲为他添上茶水,“你分明也是信天道的,可你不信我看到的命数。”

    乘岚轻轻摇头,叹道:“没人能勘破天道。”

    他忆起红冲自述命中带煞一事还没个说法,便不欲多谈此事,也学着红冲话锋一转,道:“给我一只手。”

    红冲于是伸手过去。

    乘岚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淡然吩咐:“把你的真气也走一遍我的心脉试试。”

    红冲当即就要缩手,却被早有防备的乘岚扣紧,连忙道:“你疯了?你方才还说我不自爱!”

    乘岚不曾松手,问他:“你现在晓得我的心情了?”

    红冲一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形于色:“你就是为了教训我?”

    “并非全是。”乘岚复又摇摇头,低声道:“我护住了心脉,你若不想伤我,就不会有事。”他这是想在自己身上也实验一遭,如此便能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师小祺身上,还是因红冲的真气有异。

    红冲原本还有些恼怒,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声,神色松泛些许,叮嘱道:“你且当心。”

    他自然无意伤害乘岚,甚至比对待师小祺那时还要更小心仔细。真气顺着他掌心,从二人接触处钻入乘岚的经脉,虽然有些阻力,却算不得困难。

    尽管乘岚极力忍耐,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手臂微颤,他眉头紧蹙,努力适应着他人真气入体的不适感。

    渐渐地,那异样感变得不再那般引人不适,红冲将真气顺着他的手臂经脉游走,一直到了手指。

    那股温热却又不至于灼伤经脉的真气甚至停留在指尖,调皮地跳动起来,驱使着乘岚的手指配合红冲自己的一只手,灵活地摆出手伎:小狗、兔子、天鹅,最后虚捏了一个莲花手印。

    红冲玩得不亦乐乎,乘岚失笑着提醒他:“往心脉去。”

    红冲却道:“已经在了哦。”

    乘岚一怔,顾忌着如今二人的状态才没有作出太大的反应,心中却是惊讶万分——他时刻护着心脉,因而并不曾感受到任何外来真气入侵。

    他心里如掀起惊涛骇浪,波动便难免反映到心脉处,红冲敏锐地察觉到变化,真气微动。

    乘岚顿觉心口一窒,再感知时,才发现红冲把真气团成小球,往他的心脉深处钻,像是化作一颗种子,如今正在他的心脉上扎根。

    他看着红冲把真气埋到自己心脉里,却并不觉得可怕。

    似乎也是痛苦难忍的,仿佛把身体的某个部分生生剖开,填入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可莫名地,却又心生怜爱。

    他心境稍微波动,心脉便会给出更直观的反应——他的心脉主动包住了那颗种子。

    “还说我,你分明也玩得很开心。”红冲轻笑了一声。

    说笑之际,他的真气如潮水般退去,撤出了乘岚的身体,那只捏着莲花印的手失去了控制骤然下坠,在将要落在桌上前一刻,乘岚的真气重新占据了自己的经脉,被外来真气入侵过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被入侵时分明还需强自按捺着痛苦,可真气散尽,乘岚偏偏又生出几丝留恋。

    他不动声色,心脉上,却悄悄刻下一颗种子曾经来过的痕迹。

    第44章 杀露官藏命(八) 若我对你,不只是兄……

    乘岚反复调息内察多次, 都不曾在自己通体经脉中寻找到一丝红冲的痕迹,既然如此, 问题出现在师小祺身上的可能性就更大几分。

    然则眼下他对此事还不能说是很有头绪,以师小祺的心态,恐怕这也不是能大张旗鼓处理此事的时机,或许只能暂且搁置下来,容师小祺先在他这里住下。

    红冲了过此事,便打算打道回府,乘岚连忙拦了一声:“等等。”

    “怎么?”红冲拖长了调子:“兄长是打算也留我过夜?”

    扪心自问, 乘岚不敢说全无此意……可早前提过一回此事, 那时红冲不置可否,大抵便算是婉拒了,他不好冒昧再提,只道:“是你的糖葫芦。”

    说着,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早先在杨记糕饼铺买的各种糕点,五花八门的, 在桌上排成错落有致的好几排。

    “这么多?”红冲嘴上说着,手上却是毫不客气地一样一样拿起来看过、放入乾坤袋。两串糖葫芦被他留在最后,他捏着竹签自言自语:“还真给我买了两串。”

    乘岚看着他:“说到做到, 怎么敢糊弄你。”

    红冲突然回头问:“那给你师弟的呢?”

    “……他只有一串。”乘岚生出一种他要作妖的预感,连忙转移话题:“对了, 你想不想看我说的那对刀剑?”他补充道:“侍剑山庄的彩头。”

    红冲微微一怔, 从怀里取出一枚萦绕着字决的剑形玉佩, 正是侍剑山庄铺位上拿到的那一枚。他将玉佩丢到乘岚怀中, 道:“看看这是什么?”

    乘岚接住一看,便知昨日仙市一别,红冲果然也不似表现出的那般淡泊寡欲, 分明惦记得很!

    却听红冲悠然开口:“不过,我一个不会使刀剑的人,可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乘岚一怔,不假思索地反问道:“那你怎么……”话未说完,他看着红冲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忽地心里一空。

    不感兴趣却还领了玉佩,排队也想一观,为的不是刀剑,自然就只能是与这双刀剑有关的人了。

    这关窍仿佛巨浪,冲开了乘岚脑中的水坝,一时间惊涛拍岸,汹涌地席卷了他的意识,以至于他分明坐着不动,却觉得头晕脑胀——不止如此,那浪大抵还是沸水,以至于他竟觉得面上有一股烧灼感。

    偏在此时,红冲缓缓探手,又从呆愣的乘岚怀中捞回了剑形玉佩。他把玉佩夹在指间把玩,手指灵活翻动间,莹润的玉光和字决几乎成了指尖的一道虚影,红冲轻笑一声:“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乘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眼神从玉佩移到了红冲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想要去看红冲的眼睛,却在看到白绫的一刻如梦初醒,只能试图从红冲的眉梢唇边寻得几分痕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纷乱而无序的雷声中,稍带颤抖地问:“什么意思?”

    ‘啪’地一声,雷声骤停,是红冲一把握住了玉佩,将它紧紧扣在掌心中,状似一本正经道:“自然是因为你说了要教我学剑,既然如此,我不是也该有些打算?”

    乘岚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是这样?”

    红冲掩唇一笑,反问他:“我如此敏而好学,莫非兄长竟然不开心?”

    这不是乘岚想听到的回答。

    但他仍然点点头,笑道:“你能有此心,我既觉欣喜,也倍感荣幸。”

    一时间雷声复起又渐息,风平浪静。

    红冲把那两串糖葫芦又递了回来:“先放在你这里,下回再给我。”

    纵然乘岚不知此举何意,却还是伸手去接,动作有些缓慢,似乎还未从方才的失神中回过劲来。临到手时,红冲却是手腕一拧,随手将它们插到了一旁空置的花瓶中,

    乘岚动作一顿,状似无意地续上方才的话题:“你这号不知何日才能排到,不如过几日我带你去。”

    “好呀。”红冲答:“那我走了。”

    乘岚没有再出言挽留。

    静了片刻,屋里的两道身影先后离去,门扉闭合,徒留两串糖葫芦插在桌上,糖壳微化,将两串糖葫芦紧紧黏在了一起.

    此后几日倒是闲散。

    校场天擂台一连多日无人摆擂,地擂台的小打小闹,红冲只是在台下旁观了几场,便觉得兴致缺缺。他又在仙市兜了几圈,只觉得失望非常,这久负盛名的万仙会,他总觉着似乎一天就逛了个七七八八,对月中的雅集也降低了几分预期。

    也或许无趣之处并不在于万仙会,而是他这般高强度四处游览,几乎与巡逻无异,却也没能如愿与他想象中该有的、时常尾随在他身后的人遇上哪怕一次。

    只道贵人自然多忘事,显得他钓鱼不成,反而自己咬上了钩。

    直到侍剑山庄摆擂前一日,才又误打误撞碰上另一番瓜葛。

    红冲深夜方归,本以为竹林寝庐该是万籁俱寂,却不想还未踏入庭中,就听到二人压低声音的争吵。

    一人怒不可遏:“你要那东西做什么?本就与你无关!”这声音,竟然是一反常态无法控制情绪的方三益。

    另一人则反唇相讥:“你打着我的幌子,却还不让我知道,你觉得你能瞒多久?”对话者,自然便是他的师弟孔怜翠。

    红冲本不想听人墙角,闻声便要故作清咳以提醒庭中二人。然而还未来得及,只听方三益又道:“你别管了,我再说一遍,这事与你无关,你敢去找红冲,就别怪我打你!”

    哪想他本想光明磊落,却成了人家师兄弟背后议论的主角。

    红冲顿时歇了喉头欲咳的一口气,停下脚步,心道:既然你二人讲我一句小话,便容我再听几句以作补偿罢!于是屏气敛息,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方三益的威胁毫无压迫感,孔怜翠冷笑一声:“那你打死我好了,让我死在这里,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此言一出,庭中顿时静了下来。

    红冲侧耳细听,只觉得庭中二人的呼吸声俱是凌乱无章,可见情绪上头到了何种地步。他正琢磨着二人不会下一秒真要动手,届时自己究竟是该进去拉偏架,还是找个更好的观景位且看一会儿?

    却传来清脆的一声‘啪’,是手与脸相接的声音。

    方三益扇了孔怜翠一耳光。

    孔怜翠沉默片刻,说:“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

    方三益又是一耳光。

    这两耳光彻底打得孔怜翠顿时一声不吭了,大抵是两边脸颊没有一边不痛不肿,连舌头都不知该往哪一侧搁。

    红冲暗自对比,想来乘岚应当是不舍得这般对师弟师妹动手的,否则文含徵绝不敢像平日里那样时常多嘴捣乱。

    庭中二人大约各自冷静了片刻,方三益沉声道:“你这条命有我一半,是生是死,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

    孔怜翠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师兄,我真恨你,我真恨你……”

    话音未落,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竟是转眼间就抱成了一团。

    红冲一时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二人方才还又是动手又是道恨的,如何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就转折成了如此温情脉脉的一幕。

    他生怕接下来二人便开始情深意切的互诉衷肠,不敢再听,连忙迈入庭中,并刻意地踩上一截碎枝,作出声响。

    巧也不巧,就在他迈步的同时,孔怜翠幽怨道:“为什么我生来是妖……”

    ‘咔擦’一声,相拥的两人仿佛身上突然长了刺般弹开,四只眼睛如闪电般扫了过来,安静而阴森地凝视着红冲,夜色中仿佛两只妖兽正在等待猎物步入陷阱。

    红冲连忙说:“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方三益却觉得,这话算是坐实了他偷听,袖袍中的手暗自握拳,强装镇定问:“红冲兄弟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或许他更想问的是: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红冲原本也不想装傻充愣,直截了当道:“纯粹是碰巧,我才闲逛回来,方才进来时还不忘作出声响提醒,可见并非故意偷听——我也没听到什么不能说的,你且放心。”

    方三益本以为还要互相打一番太极,不料红冲直入正题,于是道:“你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说他来找我,你就打死他。”红冲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怪我吧,谁让你们背后讲我小话,下次注意点,别再被本人听到了。”

    方三益却还是盯着他。

    这番纠缠其实并无必要,三人都心如明镜,最有份量的话便是孔怜翠最后不曾说完的那半句话——为什么他生来是妖。

    于是,红冲也不再装模做样,作势看向孔怜翠,张口就问:“你是什么妖?”

    他这话说不上客气,方三益闻言,本就不善的脸色更是黑上加黑,袖袍翻动,抬手便是一道真气。

    红冲轻描淡写地接了,道:“不说不让我走,说了又要动手,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方三益面沉如水,冷冷道:“红冲兄弟既然听到了,恕我只能对你道一声抱歉。”说着,他手腕一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长剑,是要动手的意思。

    明明眼瞧着是要不死不休的态度,话语却十分彬彬有礼,动作也不紧不慢,叫人一时间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

    红冲实在不懂他的心意,也懒得深想,只管挑刺:“你们有悄悄话不关起门来私下说,偏要上这大院里说,是专门等着有倒霉蛋撞上来呢?”他冷笑一声,自嘲道:“可惜我是目不能视,若我今日是耳不能闻,你就没机会摆这鸿门宴了。”

    方三益闻言动作一顿,仿佛真被他说中了,竟然有几分心虚和抱歉。但下一秒,他果断提剑上前,直取红冲面门。

    剑锋近前,红冲福至心灵地忆起,这竹林中的院落,从前确实是无晨谷独属的,今年不巧塞进来个他,以至于方三益恐怕还真忘了此间有外人这档子事,只当庭中即是私下呢。

    可这事又不能怪到他头上,他不仅不觉得理亏,见了方三益的反应,还忍不住变本加厉道:“也未必,毕竟若是耳不聪目不明,却也还有一种可能——万一我会读唇语呢!”他自觉自己这话讲得十分风趣幽默,状似碰巧地闪开一剑,就毫不掩饰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方三益的刀光剑影中,他只顾闪躲,却还是那般游刃有余。

    于是几招下来,三人都心知肚明,方三益并非他的对手。

    因而这笑声落在对面二人耳中,便尽是讽刺与嘲弄了。

    孔怜翠气急,赤手空拳地也冲了上来。

    方三益见之,目光一凝,连忙道:“小翠——”却是阻拦不及,只得收了几分势以防误伤了他。

    红冲本就乐不可支,听他居然管喊“小翠”这般甜美可人的称呼,更是笑得收不住。

    眼见着孔怜翠以手做爪,就要刺进他腹中,千钧一发之际,他亦是以真气覆臂格挡。

    他境界更高,真气凝实雄厚远甚于孔怜翠,自然毫发无伤,反而将孔怜翠弹飞出好几米远,幸而方三益紧跟其后,连忙立刻收了剑接住空中飞人,省却了孔怜翠满地打滚的苦。

    孔怜翠扑在方三益怀中连声咳嗽,方三益原本还要动手,却在余光瞥见孔怜翠脸部的一刻突然定住了动作,他连忙抬手掩住孔怜翠,真是好一览无遗的遮掩。

    红冲不冷不热道:“别挡了,我都瞧见了。”他了然笑道:“孔雀自怜金翠尾*,只可惜——”

    他看着方三益指缝中漏出的几缕雪白,缓缓开口:“你这只白孔雀,恐怕没有七彩斑斓的‘金翠尾’啊。”

    他就这样戳破了孔怜翠的真身,一时间,方三益心惊肉跳,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用真气为孔怜翠调息。

    红冲则也若有所思,琢磨着方才偷听得知的信息。

    妖魔皆属歪门邪道,孔怜翠一介妖修,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万仙会的机会混进枫灵岛,可谓是胆大包天——要知道,如今这岛上到处都是修士,还因为前几日的魔修之乱至今未结而日日巡察,实在说不上是十分安宁。

    而他身边,还有一个久负盛名而又老练圆滑的人,如此为他保驾护航……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红冲想起那颗引心丹。

    听孔怜翠所言,方三益竟然是打着师弟的名头四处求丹,可红冲记得,方三益同自己、同乘岚商量此事时,并不曾提起孔怜翠。

    既然不是对着外人,便只能是他们无晨谷的自家人了。

    求丹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内情,值得方三益对外瞒天过海,对内也不与孔怜翠通个气,偏偏这又是个太易于戳破的拙略谎言,以至于师兄弟二人漏夜争执。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红冲忍不住好奇,可对面二人一副应激的模样,眼下绝非询问的场合。

    他浮想联翩的功夫,方三益也是思绪万千,心里飞快地掠过无数个设想,却最终放弃了动手。

    孔怜翠在他怀中低声道:“师兄,他不简单。”

    方三益微微颔首,他明白孔怜翠的意思。

    他们所说的不简单,并非是修为高深,抑或是工于心计,而是红冲一个被动防御的动作引起的真气反弹,竟然就使得孔怜翠露出真身形态——他试图为孔怜翠疗伤,却发现他只是岔了口气,并无任何内伤外伤。

    然而,孔怜翠自有秘术掩盖气息,若非如此,也不敢冒然混迹于修士之中。

    红冲虽无意伤人,可一招就令他暴露真身,必然自有神通。

    若说二人原本都想动手,不说灭口,起码也要使点什么别的手段,悄无声息的把这段记忆抹除——如今却不敢轻举妄动了,连化形都能勘破的神通,恐怕他们的手段也注定只是以卵击石。

    可若当真要动手……他俩又打不过。

    方三益揽着孔怜翠的双手微颤,他的动摇顺着二人相接的肌肤传达给了孔怜翠,孔怜翠抬手覆上他的手,低声道:“或许是我命绝于此。”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孔怜翠张口闭口将“不活了”挂在嘴边,气得方三益抬手便是两个耳光。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变成了如今的光景。

    红冲鼓掌赞赏:“真是兄弟情深。”话锋一转,突然问:“所以你天生白发,是因为你是一只白孔雀?”

    二人深觉莫名其妙,又是默然片刻,孔怜翠才低声道:“是,你想怎样?”

    “好奇,就是好奇。”红冲反问他:“你看我也是天生白发,就不好奇原因吗?”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并不。”

    “为什么不好奇?”红冲反而来了兴趣,他脑中蓦地浮现在东海岸边小镇与乘岚初见时,乘岚在他背后接连喊了好几声“老前辈”,他不愿意承认,才故意装作不曾听到。如今见二人这番态度,一个令他不愿接受的可能性逐渐浮上心头,他艰难出声:“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像个老头?”

    “……那倒也不曾。”方三益只好顺着他问:“那敢问红兄弟是何故天生白发?”

    “不瞒你说,我也很好奇原因。”红冲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方三益、孔怜翠:……

    他这番胡搅蛮缠,让一贯善于交际的方三益都实在无语,不知他意欲何为。

    红冲又道:“前些日子的魔修之乱,不是你们俩搞的吧?”

    方三益连忙道:“并非!但是……”他气息一顿,似乎天人交战了片刻,下定决心才再次开口,声音极低:“据说那魔修偷走了引心丹的丹方。”

    他四处求丹,自然对此格外关注,可红冲却记得:“不是说不曾得手么?”

    方三益与孔怜翠对视一眼,轮到孔怜翠低声道:“应当是得手了。”

    引心丹何其珍贵,丹方说是引心宗的最高机密也不为过,若说是怕丹方失窃的消息引起动乱,为防止有心人包庇魔修、哄抢丹方,这才封锁消息,以便能抓住魔修夺回丹方,倒也算是合理。只不过,若此事属实,这消息更该是机密中的机密才对,又是如何传到方三益的耳中?

    红冲便问:“从何处得知?”

    二人又是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或许是线人身份关键不能暴露,红冲并非不能理解,心中却对此将信将疑,只打算改日见了乘岚再问上一问。

    这兄弟俩人秘密太多,小动作也太多,红冲不想和腻腻歪歪地还抱在一起的二人再拉扯,如今见方三益不再纠缠为难,红冲满意地摆了摆手,又叮嘱了一声:“下次讲人小话的时候小心点啊。”说着,竟然打算就这样回屋了。

    方三益吃惊道:“你……你不吃惊?”

    红冲道:“吃惊啊,但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引心宗纪律弟子,这事与我何干?不会有碍于下个月擂台的彩头就好了。”他忽地想起二人曾有过约定,自认十分大人有大量地开朗一笑:“放心,那事还作数。”

    方三益心下五味杂陈,却更在意另一件事:“我是说,小翠的事。”

    “哦,对,这个也很惊讶。”红冲笑嘻嘻道:“‘小翠’,这名字好玩,我能也这么叫你么?”心下却胡思乱想起来:莫非为人兄长的都喜欢把师弟唤得如此甜美可人?项盗茵管乘岚叫小岚,那乘岚该管文含徵叫小徵?

    他心思立刻又天马行空地落到自己身上,想来这些年师尊从来不曾给他起过这些昵称,不过若是想与这几人相合,他或许也不能是‘小冲’,而该是‘小红’,如此便成了好一副丹青画卷。

    不过——他为什么姓红?这倒是个他从未深想过的问题。

    孔怜翠连忙反驳:“不行。”

    方三益也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却不知红冲确实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他说的正是此事。

    幸而见二人如此态度,他顺着又道:“哦……那就是白发了,我方才不是也问了?我是好奇过,不过细细想来,白孔雀须发皆白,倒也合理,就算不得吃惊了。”

    方三益、孔怜翠一时间竟不知眼前人当真毫不在意,还是只是单纯地装痴卖傻。只是此事一时摸不清红冲的态度,二人便如有一把利刃悬在头顶,无法安心。

    孔怜翠忍无可忍,只得直言道:“我是妖修。”

    风水轮流转,方才二人还百般掩饰,转眼就恨不得贴在红冲脸上大声宣告了。

    红冲应了一声,缓缓道:“……所以?”话音刚落,他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还惦记这事。”

    他故意演得如此拙劣,自然逃不过二人的火眼金睛,只听他又道:“早就说了,这种大事以后私下说。”

    二人俱是咬牙切齿,方三益不欲再多浪费口舌:“还请红兄弟一定要保守秘密。”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红冲,威胁道:“若是说了出去,即便有乘岚罩着你,我也不会顾忌。”

    红冲十分果断:“放心,我不会说。不过……”他故意吊足了胃口,才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事乘岚也知道?”

    方三益沉声道:“自然不知。”

    红冲不禁失笑:“那你还提他做什么,专门提醒我,可以用告诉他这件事来威胁你?”

    他撂下这么一句摸不清态度的话,转身几步钻进屋中,毫不客气地抬手闭门,隔绝了二人按捺着愤怒又掺杂着探究的目光。

    果然,屋外二人不知又是怎样交谈收拾过一番,不出一刻的功夫,方三益叩响了红冲的屋门。

    红冲一道真气打开了门,人斜斜地倚在椅上未动,懒洋洋地提醒:“随手关门。”

    无需他出言提醒,方三益早就吸取教训,将门关得严丝合缝,甚至专门添了一道真气以防屋中动静传出。

    “红兄弟请放心。”昏黑的房间中,方三益目不斜视,拱手抱拳:“只要你肯保守秘密,便永远是无晨谷的座上宾。”

    红冲就知道,即便自己再三保证绝不外传,方三益也根本不会相信。他全然不觉得是自己的作风不够可靠,只觉得方三益此人实在多疑,便随口问:“有什么好处?”

    这话难免有些要挟的意思了,方三益正要搬出说辞来应付他,只听红冲一声大笑:“你还真信了,哈哈哈!”他笑了好些功夫,才气息不稳地停下来,声音颤抖着道:“你比乘岚还……”

    还什么呢?临到话头,红冲突然不知道该接上一句什么了。

    乘岚确实有时候像眼前的方三益一般正经,因而格外引得他想要捉弄一番,可乘岚更风趣,更宽容,也更生动……况且,此事与乘岚无关,他作甚总是要把乘岚拉出来对比一番?

    红冲收敛笑意,不再试图续上方才的玩笑,问道:“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方三益还是那句话:“还请红兄弟保守秘密。”

    红冲于是也照旧说:“没问题,我不会说出去。”

    这番车轱辘话又循环着绕回了庭中二人的一言一语,简直像是鬼打墙,红冲明知该如何终止,却不愿意主动开口。

    方三益不信他,以至于情急之下顾不得话术,张口就是一番威胁,事后才匆匆想起软硬兼施,红冲并未介怀此事。

    可是无论如何,这事怪不到红冲头上,如今方三益又来找他,翻来覆去却还是那豆腐三碗,拐弯抹角地就是不肯直接提出要求,红冲心中也多少有些不爽——是方三益自己的疏漏、也是方三益如今有求于他,却还要等着自己给他台阶才肯下,凭什么?

    要知道,红冲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那么温柔体贴,别说主动给人台阶了,连别人砌好了台阶,他也只赏脸给乘岚过!

    他来了劲,就愈发不肯让步,反而故意道:“不过你再不走,一会乘岚来了,发现什么端倪,那可不算是我说出去的。”

    乘岚昨日为替他作保,不惜将一颗引心丹拱手相让,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亲密得非比寻常,因而方三益下意识地信了这话,登时眉头一拧:“乘岚要来?当真?什么时候?”说着,他连忙在整个院落都设下真气感应。

    红冲心道:当然是随口诓你的!

    面上却是故作思索,迟疑道:“应当是夜半,我看不见,倒不知如今可是到了子夜之时?”

    如今正是子时,方三益一听,只当乘岚随时可能回来,顿时顾不上再以退为进,低声道:“请红兄弟向天道发誓!”

    他是情急之际不得不如此直言,话出了口,难免面露赧然,大抵心里也清楚,此事原本就是他与孔怜翠二人自己不当心,如今却要无辜误入的红冲发誓,实在显得厚颜无耻。

    只是事涉孔怜翠的妖修身份,别说这张脸了,他便是豁出半条命去,也不能退让。

    红冲也不再为难,爽快应下:“好啊。”他清咳一声,算是清了清嗓子,便三指向天,朗声道:“我红冲今日在此立誓,若是——”

    却被屋外一道声音打断:“有什么事是值得发誓的?”

    屋中二人俱向声音传来处望去,只见来人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柩,声音平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

    居然正是那“子时应约前来的乘岚”。

    方三益的眉毛已揉成了一团被猫挠过的麻线团,他确实是很想立刻将此事尘埃落定,可如今乘岚来了,他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想与红冲对视一眼,期冀于红冲能懂自己的眼神——就这样望上了那道白绫。

    红冲也是惊讶的,夜半之约分明是他信口胡诌的,哪能想到乘岚居然还真的来了。

    然而,他心思一动,不仅不曾起身开窗,反而脚腕往管脚枨一勾,把圈椅拖到榻边,懒散的身体顺着扶手,一路丝滑地淌到了榻上。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方三益不过是迟疑地瞥了窗户一眼,再移回视线时,只见红冲已蹬了鞋子、脱了外衣、散了发髻、瘫了身体,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雪白的后脑勺,仿佛入睡已久。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不等屋里有人回复,乘岚已毫不见外地推开窗户,翻身进来,正巧落在圈椅被拖走而让开的空位上。

    乘岚看了一眼方三益,故作微讶:“方兄怎么在此?”又望了一眼榻上,失笑道:“装什么睡,是在梦里发誓呢?”

    红冲不答,方三益只好道:“是为引心丹一事,恕我暂时还不能告知。”他心知乘岚在此,今夜这誓恐怕是发不了了,幸好乘岚也不会整日呆在这里,他亦住在此处,寻个乘岚不在的空隙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不欲多留,立刻拱手告辞:“时候不早,便不再叨扰了。”

    乘岚也不留他,立刻替红冲送客:“方兄慢走。”

    方三益解开门上的真气,这便走了。

    乘岚目送着他离开,幽幽开口:“你们有什么秘密,又是发誓,又是封门?”

    见红冲还在装睡,乘岚叹了口气,在他榻边的圈椅上坐下,坐得板正,顺便用真气摆好了方才情急之下被红冲丢得凌乱的衣物。

    做完这些,仍不见红冲有反应,他只当是这几日未见,又不知何处惹到了红冲那颗敏感的心,长叹一声,正要解释,红冲闷闷的声音传来:

    “封门也没挡住翻窗的登徒子,不是么?”

    话声带笑,可见并未使性子,故意这般,就是为了戏弄他罢了。

    乘岚也笑了一声:“我是登徒子?我分明是怕你成了大话精。”

    “我才不是大话精。”红冲转过身来,支起脑袋,问他:“你听到了?”

    “自然。”乘岚颔首:“你与方兄有什么秘密并不打紧,只是发誓这事不可随意胡来。”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并非不能发誓,只是向天道发誓并非儿戏,这你可知?”不等红冲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完成了决定:“罢了,还是我先与你好好说清楚吧。”

    “你把我当小孩?”红冲哼了一声。

    “小孩都不会随便叫人把真气过自己的心脉。”乘岚回道。

    “那你也不遑多让。”红冲呛声。

    二人互相极幼稚地拌了一番嘴,乘岚再三叮嘱他绝不可轻易发誓,这才提起正事:“你还记得我曾与你提起的,那位善于谋天算命的朋友?今夜恰好有空。”

    若他不提,红冲早就将这事抛到脑后了,促狭道:“果然是夜猫子能和夜猫子玩到一起去,都是半夜才有空。”他又问:“那小草呢?”

    乘岚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小草”就是师小祺临时使用的假名,莫名其妙道:“带他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朋友善于算命?也给小草算一算。”红冲恶狠狠道:“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得没错了,他就是该修木道!”

    乘岚哪能想到,这都好几日过去了,红冲还一头扎在牛角尖里不肯把头拔出来。

    抚躬自问,乘岚只想着把师小祺心脉里那一缕真气化去,便算是此事了结,他不大想掺和师小祺的修炼一事。

    可红冲这般执着,眼下氛围又这般不错,他不想拂人面子,惹得红冲与他争论,只能糊弄了一句:“他都睡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那我没睡?”红冲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被子,胡言乱语起来:“兄长半夜翻窗,入我闺房,扰我清梦,对我的衣物上下其手,还把我从被窝里硬生生薅了出来,这真是……”

    说得煞有介事,似乎也不能尽算是谎言,可分明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经由他的嘴巴添油加醋,平白显得很不清白。他还想继续说,乘岚已用真气封住了他的嘴。

    “……别乱说话。”乘岚咳了一声,暗叹自己不该给红冲见缝插针胡乱发挥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下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红冲道:“去。”他翻身起床,再把方才匆匆脱下的衣物一件一件套回身上。

    不待他主动开口,乘岚轻车熟路地伸手为他挽发,不多时,便道:“好了。”

    红冲伸手去摸,发现这回的发髻比之前几回,简直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为乘岚的进步神速而刮目相看,乘岚泰然自若道:“走吧。”

    二人一道离开竹林,向另一座山头去。

    夜深人静,唯有一轮弦月挂在茫茫夜空,与点点稀疏星光勉强照亮前路。

    红冲习惯了眼前一片漆黑,却耐不住这份宁静,没话找话道:“明日就是侍剑山庄的擂台了,你倒是精力旺盛,大半夜地喊我爬山算命。”他突然忆起乘岚原本还答应他能插队去看彩头,结果几日不见,擂台在即了,却还既没排到自己的号,也没等到乘岚应约。

    他立刻找到了新的话头:“兄长真是贵人多忘事,答应过我的事,也不知有没有放在心上。”

    这份故作出的委屈实在太过于刻意,以至于乘岚想要上当配合他,都显得有些牵强。

    “放在心上了。”乘岚偏头一笑:“这趟就是带你去瞧的。”

    红冲一怔,问:“你那擅长算命的朋友,原来就是侍剑山庄的弟子?”

    乘岚却摇摇头,并未直接回答,罕见地故弄玄虚起来:“到了便知。”他放慢步伐,沉吟片刻,撇开此事,解释道:“这几日我有事情耽搁了,确实疏忽了你。”

    红冲在他身后抿唇一笑,违心道:“我并未放在心上。”

    他心中分明对此事很有几分在意,却从未打算将疑惑宣之于口,如今乘岚主动解释,更省得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

    落在乘岚耳中,这番善解人意之言,就不知该说是省心还是落寞了。

    乘岚亦不动声色,缓缓开口:“魔修那事你也知道,项兄近来忙得没日没夜,我不好四处交际,给他添乱。”

    红冲眉毛一挑,奇道:“你交际怎么会给他添乱?”

    “这正是我要说的。方岛主命我协助项兄,搜查魔修,直至水落石出。此事一日不结,我便一日不可离岛。”乘岚叹了口气:“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岛主哪里是真的要我去抓魔修,无非是想拿我来要挟师尊,为省得他老人家操心,我自然该低调行事,减少交际。”

    所以,那“今夜恰好有空”的,分明不是那位会算命的朋友,而该是乘岚自己。

    怪不得这几日,红冲逛到哪里都不曾遇上乘岚。

    红冲对上一辈人的恩怨全然不知,却丝毫无意询问——乘岚不似方三益,个中内情若是能说,乘岚自然会告诉他;若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秘辛,他自然不欲自讨没趣。他心念一动,立刻问:“那明日的擂台,你也不打了?”

    “打,自然要打。”乘岚微微一笑:“说了对彩头势在必得,就一定要到我的手里。”

    红冲道:“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乘岚见他不问,反而心中茫然不解,不禁问道:“你不问问我,方岛主想要挟我师尊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讲?”

    这话引得红冲暗笑:可见无需我问,真相自会投怀送抱。

    面上却是一派平静,仿佛真的丝毫不曾在意此事,轻飘飘道:“你有秘密不能说,这很正常。”他话语一顿,声音低了一线:“就像我也有很多秘密,不能告诉你。”

    闻言,乘岚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很想问,可是——他能问吗?

    他把红冲晾了几日,虽并非故意冷落,却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用于安抚红冲。来的路上,他担心过红冲又会使性子,叫自己好一番头大,可行至竹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仿佛久愿得尝,心潮澎湃,大抵就像是项盗茵等到那十串糖葫芦时,迫不及待吃下时那般。

    如今这份说辞派不上用场了,似乎节省了他的精力,该说是好事的。

    可是,也像是饮下一盏冰水,浇得心里冰凉,洗涤了那一丝细微的甜。

    红冲不禁没问他,甚至还提前堵上了他的嘴。

    他该谢谢红冲的有分寸,就这样接受泾渭分明——他一向是这样对待旁人的,可唯独红冲,他不想。

    乘岚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即便是冒犯也要问一句,红冲却比他先有动作。

    他们的步伐渐慢,直到红冲侧过身来,伸手按在他眉间。

    仿佛风停云歇,时间也与他们的步伐同刻停驻,不再流动。

    明明目不能视,他却如有神助地知道乘岚在皱眉,两根手指压着他的眉头,力度很轻,却似有不可违抗的神力,就这样缓缓揉开了他的眉心。

    “我就知道,我这么说,兄长一定会不开心。”红冲笑意盈盈,声音亦如指尖的力道一般柔而飘渺,落入乘岚耳中,偏偏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可我也没说,兄长不能问——兄长问了,我就不忍心再瞒着兄长了,不是么?”

    他收回手,反把两根手指勾在自己眼前的白绫上。

    这一回,乘岚没有拦着他。

    白绫被褪到鼻尖,红冲缓缓睁开双眼。

    他有一双轮廓很漂亮的凤眼,只是眼瞳眼色灰白,显得无神。

    那确实是盲人该有的一双眼睛。

    然而,当他微微靠近了乘岚,在吐息交缠的距离,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宛如画师为画中人一笔点出双眼,那双眼睛便有了神彩。目光像半化的糖衣,黏在乘岚的脸上,缓慢又细致地勾勒他的轮廓。

    仿佛脉脉含情,又似乎是……本就如此。

    一句话飘到乘岚脸上:“原来兄长是这般模样,真是……英俊潇洒。”像火折子丢入麦田,顷刻间燃起一片无法无天的火。

    他们身形相仿,几乎不分高低,以至于乘岚几乎觉得红冲的睫毛搔到了自己的眼皮,可他不舍得眨眼,心甘情愿地被烈火吞噬。

    他从那双颜色很浅的眼中,看到了被映出来的自己——他定定地看着对方,一刻也舍不得眨眼。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问他:“兄长,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呢?”又偏开脸,凑近他的脸侧,耳鬓厮磨道:“哪怕是你知道了,就会要我命的秘密,我也会告诉你。”

    “生死”一言硬生生唤回了乘岚的神智,他如梦方醒,转过头去看着红冲:“我怎么会要你的命?我……”

    一句话在喉头舌尖盘桓了千百次,终于吐露出口:“我只是想问你,若我对你,不只是兄弟之情呢?”

    “我们原本也不是真兄弟,兄弟之情如何,都是兄长的事,与我何干?”红冲一笑,低声道:“况且,这也并不是个秘密。”

    他握住乘岚的手,缓缓贴上自己的心口,在咫尺之间,眼波流转,深深望进乘岚的双眼。

    “你想知道的,究竟是我的秘密,还是我的心意?”

    *孔雀自怜金翠尾。出自唐代欧阳炯的《南乡子·岸远沙平》。

    第45章 杀露官藏命(九) 我不信这一双死物,……

    跳动感顺着相贴处, 从一颗心脏,传到掌心, 进而又沿着血肉经脉,将鼓动的节奏传给另一颗心。

    有那么一瞬间,乘岚以为自己听到了两颗心同频跳动的声音。

    或许这般行事太过冒犯失礼,或许此地并非深谈此事的好场合,又或许……这不过是红冲又抛出来逗他乐的幌子。就算有再多理由,也拦不住他——

    他肯认栽。

    “我很贪心。”乘岚轻声说:“都告诉我吧,红冲。”

    “告诉什么?”在他专注的目光中, 红冲却推开了他的手:“你问了, 我才知道该告诉你什么。”

    那只被丢下的手被乘岚不动声色地收回来,背在身后,重复着不自然地捏紧又展开的动作。

    乘岚听到自己声音含着一线颤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意,我——”

    红冲却打断道:“不是要问我么?”他笑了一声, 又重复了一遍:“兄长,我们说好了, 你来问我,不是么?”

    “可是——”乘岚被他用手指抵住了嘴唇。

    二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任由夜风拂过, 如一泓清凉的冷泉带走了一时冒头的火气。

    红冲松开手,要把白绫拉回眼间, 仿佛一瞬之间, 无形的隔阂又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推得很远, 而乘岚甚至不知道, 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不想再浪费时间兜圈子,红冲分明心领神会, 却偏偏还要避之不谈。

    红冲确实喜欢调戏他作乐,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可他从不认为二人间毫无半丝真情,红冲对他也绝非全然耍弄。

    如今,却有几分拿不准了。

    他制止住红冲的动作,尽可能淡然道:“你就这么喜欢戏弄我?”声音中,却已带了几分无法抑制的恼火,多少还有一丝深藏不露的委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不让红冲再遮住眼睛,非要看着红冲的眼睛说话,红冲干脆手腕一翻,一把将白绫扯了下来,任由它随风飘去。

    乘岚下意识地伸手去捞,甚至用上了真气,他的真气本就灵活,从这说不上烈的风里取回一段白绫,简直易如反掌。

    可红冲却是迟来地反骨上身,手指向着风中摇曳隔空一点,那段白绫还没到乘岚的手里,就被火焰截胡,焚成了一缕青烟。

    红冲目不斜视,面上带笑:“说好了你问我,是你自己不讲规矩,怎么叫我戏弄你?”语气中,竟然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愠怒责怪之意。

    乘岚闻言,更是气恼莫名——居然还轮到红冲发脾气了!

    殊不知,红冲心中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你这又是想做什么?”乘岚咬牙切齿:“顺着你也不行,逆着你也不行,到底想怎样?”

    “是你想问,我给你机会问,你却不问!”红冲指责他:“光顾着说你自己的事,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所以,红冲一早就明白他的心意。

    乘岚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令人发指的话,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牙关紧咬,只能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耍我很好玩?”

    虽然还不至于这就要动手,但乘岚周身真气涌动,显然是忍无可忍。而他越是如此,红冲越是不肯退让,也是真气爆发,猛地将乘岚逸散出的真气压了回去。

    二人僵持不下,红冲颇有些吃力地眯着眼睛瞪他,模样毫无杀伤力,嘴巴却像是淬了毒:“那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一个更有趣的彩头?”

    “什么?”乘岚气急反笑:“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自己当什么!”

    一时气急,恼得他把什么礼数规矩都抛到脑后,下意识伸手去揪红冲的衣领,手指却隔着衣服摸到了微微鼓起的硬物。

    是那枚长命锁。

    这动作更是激怒了红冲,趁着乘岚怔愣的片刻,红冲一把拍开了他手腕,恶人先告状地拧着他的袖子:“还想动手?我不答应你,你也要打死我是不是!”

    乘岚的火气被那枚锁打了个岔,已然稍稍熄了几分。大约是和红冲呆得久了,他也被红冲潜移默化地同化了些许,听红冲这样耍起无赖来,他突然注意到这句话中其它的字眼,皱眉道:“也?还有谁要打死你?”

    红冲眨了眨眼睛,暗道糟糕。

    眼前的画面让他回想起方才偷看方三益与孔怜翠吵架那时,一不留神,他嘴上忘了把门,一句胡话脱口而出,被乘岚逮住了马脚,也不好摊开来说——乘岚若是追问,他总不好把庭中那事全盘托出吧?就算没来得及发誓,他也答应下要替孔怜翠保密了。

    却不知,这话阴差阳错地,让乘岚联想上了另一码事,连忙问他:“又要我问你,还说我知道了也会要你的命,又说有人要打死你……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见他形色仓皇,红冲也软下几分语气:“没有。”

    “当真没有?”乘岚故意沉下脸,摆出大师兄的态度来:“不管是惹了什么人,我一定保住你,但你得好好告诉我,别再故弄玄虚叫我猜!”

    “真没有。”红冲一口咬定,甚至不惜让了半步:“是我口不择言,还不成吗?”

    乘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此言确实不虚。”

    一番打岔下来,一个疑虑未消,一个色厉内荏,算是意外地叫两人都冷静下来,气氛也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

    乘岚叹了口气,没了再追究的意思,实在是因为红冲硬要装作一问三不知,他也没法把那双缝死的嘴撕开。他强自按捺心中的不甘,顺着红冲问:“好吧,那你说说,你……”

    他想要问点什么,却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立刻探寻的秘密,这是红冲的隐私,而他们来日方长,该知道的,红冲总有一日肯告诉他的。

    心动原本也不由这些旁的而起,自然也不会因为什么细枝末节而改变。

    乘岚叹了口气,只好随便道:“上回那些糕点,你最喜欢吃哪一个?”

    “糖葫芦。”红冲答:“可惜我还没吃到。”

    “那你怎么……”乘岚下意识反问。

    “以后总能吃到。”红冲却道。

    他附身贴近乘岚,似乎只有在如此咫尺之间,他才能够堪堪看清乘岚。

    然则这距离对乘岚来说,就多少有些迫在眉睫了,就连红冲朦胧的眼神也显得像是暗送秋波,叫他脚底发飘。

    “乘岚,你不是善变的人。”话语之间,红冲吐气如兰,拂在乘岚脸上,平白惹得乘岚又耳朵着火,他继续道:“可是,你此刻所求,究竟是否能够承担,还未可知。”

    “心随意动,意由心生,并非你一句话,便可成真的。”不等乘岚反驳,红冲又抬手覆上他的嘴。

    这一回全然不似上回那般并指轻点,温柔小意,而是整个手掌捂住了乘岚下半张脸,若非不曾掩住鼻子,恐怕是连口气都进出不能。

    红冲眉毛一抖,仗着有一层手掌隔在二人之间,他更是变本加厉地贴近乘岚,凶相毕露道:“总之,现在还不行。”

    乘岚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距离太近,他甚至不敢张嘴,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红冲的手心,只能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含糊的“嗯”。

    红冲这才肯放开他。

    他甫一松手,乘岚立刻退后了半步。也不知是因为红冲真的不小心盖住了他鼻尖,还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他像是溺水的人刚刚冒头出水,接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回呼吸的节奏。

    红冲本想拍拍他的后心替他顺气,却又被乘岚擒住了手。

    乘岚低垂着头,红冲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是不是因为我太贪婪,回答错了你的问题?”

    红冲一怔,道:“不是。你无需揣测我的心意。”

    心下暗叹:分明是他在试探乘岚的心意。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乘岚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明白你,但我以为……我会慢慢明白的。”

    “是要慢慢来啊,我也是这个意思。” 红冲竟然十分赞同:“所以我给你了解我的机会,你可以慢慢想,有什么想问的,但是——”他轻笑一声:“不许再像方才那样。”

    乘岚:……

    乘岚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偏要被红冲整得如此迂回曲折。

    可是这个回应似乎模棱两可,又似乎给了他希望,仿佛他们真的心意相通……一旦得到这个结果,乘岚就顾不上旁的了。他心花怒放,强作镇定地低下头,不敢与红冲对视,更不敢叫人看到他的表情。

    他最终只能被迫忍受,并把这归咎于仪式感——就当这是红冲的仪式感吧,据说民间嫁娶讲求三媒六聘,有情人想成眷属也有许多步骤仪式,如果只是时间的话,哪怕再久……

    不,还是不能太久。

    红冲仿佛真的能够探得他的心意,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含笑道:“至少现在兄长不能离岛,那我也不走了,兄长便安下心来吧。”

    乘岚抬头:“……若我能走呢?若是明日就能走呢?又或者,万一我要在这里呆十年——”

    红冲立刻变脸:“那我该走还是要走的。”

    乘岚心道果然,顿时又忍不住笑意,勉强扯平了嘴角,斟酌道:“万仙会结束之前。”

    红冲思索片刻,算是应下:“不无不可,不过……”

    不待疑问出口,乘岚已猜到红冲所疑惑的无非是魔修一事:他早先自言方岛主意图将他困在岛上,为的是以自己为人质要挟师尊,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轻易许下诺言,是哪里来的底气万仙会结束之前,此事必有了结?

    他方才提起此事,本就是专门搜罗来新鲜事,想勾引红冲主动询问,如今他喜不自禁,自然无所谓那时的小心思,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下。

    二人于是异口同声:

    “这事并不难办,我与项兄已参谋好了。”

    “我听说魔修偷走了引心丹的丹方?”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怔,随即乘岚脸色骤变,一把拉住他,逼音成线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红冲回他:“方兄告诉我的。”

    “他怎么会知道?”乘岚皱眉:“那时你想发的誓也是和这事有关?”

    若硬要说是无关,那这两件事或许确实不能算是毫无干系,只是个中内情红冲尚不知晓,便也不妄加猜测,只道:“应当关系不大。”

    乘岚沉思片刻,还是道:“罢了,先去办正事。”又叮嘱红冲:“这事你就当作全然不知,方兄那边也交给我,放心,我不会暴露你。”

    “知道。”红冲听话地点点头:“不过,你就算把我说出去也不打紧,让方三益知道我遇事不会瞒着你,也省得他绞尽脑汁地两边装。”

    这份乖巧在红冲身上格外罕见,又显得二人十分亲近,乘岚不禁笑了一声,又很快地收住,道了声“好”。

    临要走前,乘岚又想起一事,正色问他:“那你的眼睛……?”

    方才争执时,红冲为了争口气,将原来用来蔽目的白绫烧得连灰都没剩下。如今可好,乘岚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乾坤袋,还真没有类似的饰物或是法宝,只有几件衣物,拆了大约能凑合充数。

    红冲却毫不在意:“我是看不见,又不是戴上才能看见。从前戴着,是因为在民间行走时不令旁人起疑,如今这岛上四处都是修士,戴与不戴,倒是不打紧。”

    他又一笑,抛来一个无神的媚眼:“我的眼睛漂亮吗?大家看了,会不会以为我修炼过什么眼睛上的法术?”

    乘岚只道:“……漂亮。”后半句则默默地咽了回去:其实戴着白绫才更像是修炼了法术,至少之前的他就是这样以为.

    走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二人过了山头,钻进一处山洞里,又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才终于算是到了目的地。

    红冲看不大清,却仍然努力观察周遭景象,只能依稀辨认出,此处应当是溶洞中最宽阔、也最四通八达的一处。

    此地别有洞天,奇的并非石笋、石钟乳的景观,而是沿着一路的头顶都有点点亮光,一路上,红冲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如今到了此处,豁然开朗,驻足静观方知,竟然是无数的夜明珠镶嵌在洞顶与洞壁,宛如洞中自有一片星空璀璨的天地,也不知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引心宗费力装点过。

    乘岚作势清咳,洞中回声阵阵,不多时,便有两人从某处弯廊中走出。

    前者一身锦绣华服,金银玉纺成丝缝进了衣摆袖口,走动之间,便有奢华的光泽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流转,十分高调,其人亦如是,一见面就招呼了一声:“总算来了。”

    后者则一身素服,神情冷淡,双手揣在袖中,眉心三点红色波纹,衬得面色格外洁白。

    “抱歉,是我疏忽,叫江姊与游元尊者好等。”乘岚拱手见礼,又指着红冲道:“这位是红冲,我的朋友。”

    “朋友?我怎么听说不是?”华服的那一位呵呵笑道:“阿茵跟我说,这位分明应该是……”

    素服的那一位恰在此时踩了一下她脚跟,打断了她的话。

    乘岚也连忙为红冲引荐:“这两位便是我与你提起的朋友,这位是侍剑山庄的隰光真人,她与项兄是旧识。”他的手从华服女子转向素服女子,又道:“这位是夙明观的游元尊者。”

    “都是自家人了,这么见外做什么?”不等红冲动作,华服女子抢先说:“我姓江,名合心,你随乘岚喊我一声姊,我就也认了你这个弟弟。”

    红冲于是也向二人抱拳见礼:“见过江姊、游元尊者。”

    他一向不大遵守那些繁文缛节,从前在擂台上对着师仰祯就是由着性子胡来,丝毫不在意眼光规矩;认识项盗茵那时虽不至于失礼,也是说怪话叫乘岚很是头大了一番。

    如今这一回,乘岚还担心着他又要语出惊人,已经打好了为他兜底的腹稿,却没想到他这一回如此乖巧,顿时惊诧地瞥了他一眼。

    红冲若有所觉,也向着他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江合心毫不拖沓,直入正题道:“乘岚,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说,这次情况特殊,明日你即便是打下了擂台,这套刀剑,我也不能交给你。”说着,她从乾坤袋中取出长条形的包裹,织银锦缎外是好几层殷红的法术字决,密密麻麻的红字将其中之物捆得实在严实。

    乘岚蹙眉问她:“江姊这是何意?擂台上各凭本事,无非江姊为我行方便。”

    江合心不答,闭目沉吟,周身真气涌动,一层层地解开字决,随着朱色淡去,她揭开锦缎,将其中之物现于人前。

    一刀一剑,刀是苗刀,剑是软剑,俱是玲珑剔透,精美绝伦,虽不知由何种材料所炼制,却是称得上一声“巧夺天工”。

    乘岚见之,果然目露赞赏,痴迷得移不开眼。

    江合心却把这一刀一剑交到了游元尊者手中,道:“你来说。”

    游元尊者微微颔首,只见她眉眼低垂,不曾开口,却有声音自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响起:“刀剑有灵,这套刀剑与乘岚的命格不和,若要一意孤行地霸占了去,无异于逆天而行。”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红冲为之一惊,细细感知,方才察觉出这应当是游元尊者的术法——音修虽少,夙明观却颇善此道,游元尊者更是此中佼佼者,倒是红冲头一回与音修打交道,这回才算是大开眼界。

    乘岚不解道:“刀剑死物,能有什么命格?”

    游元尊者传声说:“你是剑修,怎能说出刀剑死物这般无情之语?”

    红冲亦是为之侧目。

    却听乘岚笑了一声,敞亮道:“刀剑本就是死物,就算我有一日登仙,也照旧会这般讲。”他看向江合心,问:“江姊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江合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还真是有自信。”

    几人打哑谜来去,红冲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打算在此插嘴询问,只待默默记下,私底下再与乘岚细谈。

    乘岚余光却瞥到他不懂装懂的模样,直接讲道:“天底下器修泛泛不知凡几,剑修不过是其中一种,大家不信其他宝器自有灵性,却偏偏信刀剑有灵,这是什么道理?”话锋一转,又道:“器物确实会有生灵的一日,可那并非天生,而是人的灵——要么是来自炼器者,要么来自主人。以剑为例,终有一日能驱使此剑随我心意,是我剑心突破,可不是什么剑自生灵!”

    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三人默然。

    少顷,江合心苦笑一声:“你这套理论别说我不敢信,我师尊都不敢信。古往今来几百年,有谁真的如你所说,剑心突破?剑修前路渺茫啊。”她叹了一声,多有惋惜。

    “那剑心突破之后呢,又该是如何?”红冲突然问。

    三人都看着他,不大明白此话有何意义,乘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我亦不知,但或许将来我会有知道的一日。”

    红冲点点头,仿佛真的只是心血来潮问了一句而已。

    游元尊者传声道:“好吧,我不懂你们剑修,可我懂演算命数。”她手臂轻挥,用真气捧起那一刀一剑虚悬于空中,缓缓传声:“这套刀剑由合心亲手打造,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如今这般结果,可我要告诉你,这套刀剑确实自有命格。”

    游元尊者看向乘岚,问:“你可还记得我师姐为你批下的命?”

    “记得。”乘岚诵道:“正官透显在天干,七杀暗藏于地支。”

    “不错,官印相生,正官旺而七杀遁,是上好的贵命。” 游元尊者手指微动,那刀剑先后轻轻一跳,只听她传声道:“而这套刀剑中,刀主正官却藏,剑主七杀反露,刀剑相合,杀露官藏是祸胎。*无论是单使刀、剑,还是配套使用,皆与你的命格恰恰相反。”

    她凝视着乘岚,头一回开口:“你此生合该一路顺遂,有通天的德行,当真要弃此贵命?”

    游元尊者音修出身,这一句疑问不再传声,却蕴含着真气,犹如千钧重锤敲在三人耳畔,轰鸣声令人为之一颤。

    乘岚首当其冲,只觉得双耳刺痛,却还是道:“我信命,但我不信这一双死物,能压得住、冲得散我一个活人的命!”

    “命是天定。”游元尊者蹙眉:“你要逆天而行?”

    “既是天定,也在人心。”乘岚笑了一声:“事在人为。”

    游元尊者劝不服他,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真气避开红冲和江合心,唯独涌向乘岚。

    她比乘岚的境界更高,又是音修,雄厚的真气这般具有针对性地压迫下来,乘岚只觉得如雷霆乍惊,震耳欲聋的同时,又锋锐得如千万根金丝银锋摩擦,令人牙酸的噪声不绝于耳,刺得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捂住——即便明知这是徒劳。

    然而,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手抬了又落,作出一个拱手礼。

    他已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勉强道:“求尊者成全!”

    江合心也为突如其来的对峙一惊,想要出言调和,犹豫几番,终究咽下了原本的话。

    显然,正如她一开始表现出的,她并不想将这套刀剑交予乘岚,即便是辩论后,她仍然不为所动。

    乘岚并不意外,也并无责怪怨怼。

    确如游元尊者所言,虽然不知为何,这套刀剑居然自有一套命格,但他也明白,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不会、也不该试图逆命而行,这无异于与天道作对。

    可正如他曾说过,他不信有人真能勘破天道——说这句话时,他不曾吐露出口的后半句却是:人的命,哪里是天能全框住的。

    此言实在叛逆,面对着同样信命且自称善于算命的红冲,他没能说出口。

    乘岚更知道,恐怕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执着,可他还是不想低头。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想要得到的一定会努力争取,直到得手,对这套刀剑如此,对一份心意,更是如此。

    就算是红冲,恐怕也……

    乘岚忍不住微微侧脸,想用余光瞥一眼红冲。并非为求一份认同,只是就像从前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在红冲心里的形象能好一点、更好一点。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红冲——而是铺天盖地的火光。

    电光石火之间,仿佛熯天炽地,乘岚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炽烈的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似乎只是乘岚眼前一花,他仍然本能地做出防守架势,将身后的红冲纳入自己真气所保护的领域内。这番动作之间,他才恍觉异常:游元尊者的施在自己身上的真气威压消失了。

    对面的二人也甚觉措手不及,游元尊者双眉攒聚,目光锁定了乘岚身后的红冲,她身侧的江合心不曾察觉任何异常,只是随她一道看向乘岚的方向,面上茫然比乘岚更甚。

    顺着她们的目光,乘岚亦回过头去看向红冲。

    方才的火光一闪,莫非是红冲的什么神通?竟然能与游元尊者相抗?他心中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妄言。

    不等游元尊者开口,红冲自悠然笑道:“献丑了。我也对演算天命一道稍有些见解,不知尊者可愿听我一言?”

    游元尊者眉梢微动,似乎略有意动,看在乘岚的面子上,算是默许了红冲自告奋勇。

    乘岚却是暗道一声糟糕:红冲不会又钻牛角尖了吧?现在可不是辩他那‘性格灵根论’的时候!

    谁料红冲却是成竹在胸,缓缓开口:“用官不宜行杀地,用杀不宜走官乡。*乘岚官星高透,与之皆不合,若偏要用这套刀剑,便是变福为祸,此言非虚。”

    这话说得,好似当真十分懂行,乘岚还没来得及放心,便听闻他说“不合”二字,连忙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一眼,威胁他不许帮腔。

    红冲也作势看向乘岚,对面二人不知他目不能视,倒不觉得这动作有什么异常,唯有知情且立于他身前的乘岚能看到,他迅速地微微呲牙,做了个野兽回击的表情。

    只听红冲毫不在意他的威慑,继续说道:“可是,人也道,身旺遇此多清贵,身弱逢此祸重重。*”他微微一笑:“既然是大贵的命,便是官杀俱露,也没什么好怕的,乘岚担得起。”

    乘岚这才明白,原来是拐着弯替他说话呢。

    “你说的不错。”游元尊者面露赞赏地点点头,却仍然不肯让步:“可你怎么敢说乘岚担得起?”她又看向乘岚,在乘岚辩解前先传声道:“乘岚,你也不能这般狂言。”

    江合心也叹了口气,对乘岚道:“不是我们一定要为难你,是因为我们都看着你长大,所以才要对你负责。要是我把这套刀剑给你,以后当真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是好?”

    游元尊者传声道:“斗魁真尊必将此事归咎于我,添油加醋,大肆宣扬,毁我名誉。”

    她编排起项盗茵的坏话时一本正经,江合心附和一声:“正是呢。”

    乘岚于是道:“那还烦请江姊、尊者为我保密。”

    “晚了。”江合心摇摇头:“就是他发现了这套刀剑的异常,我才找了游元尊者来看。”

    乘岚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

    “莫要如此执着。”游元尊者传声。

    江合心劝慰他:“我知道你如今还差一把本命剑,待我改日得闲,再为你量身打造一把,品质必然更佳,这不好么?”

    乘岚没应声。

    在场三人皆知,他并不服气,只是话都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江合心与游元尊者一唱一和,江合心甚至还许下承诺,要为他打一把更好的剑,几乎堵得他无言以对。

    可是,哪怕旁的再好再妙,在他心里,终究不如他喜欢的这一个。

    红冲看着他,蓦地开口:“好吧,不知我的命格如何?其实我也对这套刀剑十分感兴趣。”

    乘岚、江合心、游元尊者:?

    三人的目光汇聚在红冲身上,几乎摆明了写着:你凑什么热闹?

    红冲故作茫然道:“不行吗?我以为,除了乘岚,只要打赢擂台,就能拿到彩头呢。”

    他说得轻巧,江合心下意识想笑一声:你倒是自信。幸而话语在堪堪出口前止住——她恍然忆起方才游元尊者与红冲曾对峙的瞬间,心下迟疑:或许……他还真的有这份实力。

    乘岚则已然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红冲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这套刀剑,恐怕还是会落到乘岚手中啊。”

    江合心、游元尊者俱是一惊,顿时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套刀剑作为明日侍剑山庄摆擂的彩头,一直被宣传说其出自隰光真人之手,也有不少修士为此不惜在仙市铺位排号多时,只为一瞻。虽还不曾公示,但稍微有些门道的修士都已对其为何物心照不宣。

    即便侍剑山庄可以更换彩头,也少不得要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可如今离摆擂只余半日功夫,哪里来得及?若硬要如此,难免有损侍剑山庄多年以来公正守信的美名。

    “喂!”江合心瞋目竖眉:“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都不考虑乘岚的安危吗!”

    “其实不太考虑,”红冲轻飘飘道:“因为我相信他能自己负责。”

    江合心又道:“你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侍剑山庄、与斗魁真尊、与引心宗作对不成?”

    这话说得威胁稍过,多少伤了情分——幸而她与红冲之间,原本也并无几分情分。

    但乘岚是断然不能任由红冲当真替他背上这口莫名大锅的。

    红冲还想回话,他轻拉了一把红冲算是阻拦,对江合心道:“江姊,此事只怪我,与他无关。”

    江合心正气急着,谁知游元尊者也对她传声:“莫要以势压人。”

    她声音一落,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目光幽幽:方才用真气压迫乘岚的,难道不是她?

    无论如何,乘岚一甩袖袍,坚定道:“江姊,明日还请公事公办,哪怕项兄知道了,亲自登上擂台来阻拦我,我也不会放弃。”

    此话既出,决心可见一斑。

    江合心软硬兼施,却无半点效用,只能怒哼一声。她袖袍微动,涌出的真气将刀剑一把裹好,又覆了不知多少层字决上去。临了,她咬牙啐了一声:“真是不识好歹!反正这字决设下了,我可不会给你解开。”

    乘岚喜形于色:“多谢江姊抬爱!”

    见江合心算是松了口,游元尊者也是轻舒出一口气,传声道:“其实,我也觉得这是乘岚的事,合心你无需操心太过。”她又看向乘岚与红冲,微微颔首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乘岚连忙道:“多谢尊者。”

    谁知,游元尊者却一直看着红冲,传声道:“红冲道友的神通,倒是十分有趣,敢问你师承何方?”为免疑心,又甚为“妥帖”地补充了一句:“并非替合心打探你出身,以待来日报复的意思。”

    乘岚、江合心:……

    谁都知道江合心只是放狠话,并不是真的那般心胸狭隘,可游元尊者这话不说还好,反而说出口来,平白显得像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倒是红冲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回答道:“平头散修罢了,家师常年混迹于尘世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高人不露相。”游元尊者礼节性地赞了一声,传声道:“乘岚,这位便是你与我说,求我他掐算命数的朋友?”

    “正是。”乘岚应:“还请尊者费心。”

    “客气,红冲道友的神通令我甚觉有缘,不算费心。”游元尊者问:“你可还记得你的生辰八字?”

    乘岚讶异地看了一眼红冲。

    夙明观精于演算天命,当年游元尊者的师姐为他批命时,只是问过名字又瞧了一眼,便将他的命格算得一清二楚,如今游元尊者竟问起生辰八字来,莫非红冲的命格真有什么异常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自觉地敛了笑意。

    红冲却叹口气道:“我是孤儿,不知生辰八字,亦不知诞生方位,就连在何时何地遇到师尊,我也记不清了。”

    游元尊者沉思片刻,只好伸出手来,向他传声道:“既然如此,便引一丝真气在我手中,容我且试试罢。”

    红冲依言照做。

    不知游元尊者使用了哪般神通,真气在她的掌心如一缕赤红的轻烟,盘桓几周后,猝然散去。

    游元尊者怔怔地自言自语:“怎么会……”

    乘岚远比红冲本人还要更关心他的命格,他见游元尊者这般模样,更是惴惴不安,紧张道:“怎么了?”

    “不,不对,许是我算岔了。”游元尊者愁眉不展,沉声说:“再来一回,这一回……”她面色凝重,缓缓抬手,伸向红冲心口:“把你的真气护好心脉。”

    而乘岚截住了她的手。

    “不可。”乘岚看着她,渐渐放开手,却把身体挡到了红冲身前,道:“我并非怀疑尊者有异心,实在是……这太危险了。”

    他的顾虑游元尊者明白,红冲亦然。

    “那我恐怕无能为力了。”游元尊者只好说:“万仙会后,你可带他至夙明观作客,届时请师姐出山为他批命。”她凝视着红冲,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也很想知道,师姐会批出怎样的命格。”

    乘岚拧眉问:“尊者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只是真气过心脉这事,实在没得商量。”

    红冲也插嘴问了一句:“方才尊者算出怎样的结果了?”他还记得游元尊者的原话是“算岔了”而非“算不出”。

    游元尊者却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摇了摇头,婉拒道:“我学艺不精,便不说了,省得误了你的因果命数。”

    “那又何妨。”红冲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尊者真是谦虚了,不妨告诉我吧。”

    可无论他如何再劝,游元尊者都缄口不言,甚至面露恍惚之色,倒像是……熬夜太晚,打瞌睡了。

    修士无需像凡人一般每日休息,便是要休息也可以修炼替代,绝不会毫无缘由就困倦至此。因此,她这般反应,若非真是神识损耗极大以至于识海空虚,便是再明显不过的婉拒了,连红冲都懂得其中的送客之意。

    纵然乘岚还想再问,红冲轻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无妨。”

    “罢了,那我改日再与红冲上夙明观拜访。”乘岚只好了结话题。

    这夜的两件要事勉强算是办完了,只不过,两件事无不是意外丛生,都算不得圆满了结。

    乘岚揣着满腹狐疑,向江合心与游元尊者道过谢,便与红冲一同告辞。

    四人还如来时那般分成两拨,分道扬镳。

    江合心余怒未消,怨道:“亏我专门来找你来替我唱白脸,你居然临到头反水了!你把我们的姐妹情置于何地?”说着,她恨恨地拍了一把游元尊者。

    她带着几分薄怒,手上力道自然不能算是轻柔,但此事还远不止于令她失去理智,游元尊者又境界高于她许多,这一掌拍下去,左不过就如方才游元尊者为了止她话头,而故意踩她脚后跟时那般,至多惹得游元尊者痛呼一声。

    事与愿违,“啪”得一声,江合心的手落在游元尊者的后心,竟是把游元尊者整个人拍得身形一晃,仿佛要昏过去。

    江合心大惊失色,连忙扶住游元尊者,连声唤游元尊者的乳名:“阿埙?阿埙!”心中更是暗自疑惑:莫非自己这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不成?

    游元尊者勉强回神,低声道:“我没事……”

    然而话音未落,她的神识再一次一点一点陷入那个她大惑不解,却又令她毛骨悚然的演算之中,连江合心的关切之言也入不得她耳中。

    天地之间,人各有命。

    人与人的命像许多条很长的线,缠绕成一团,纷扰复杂,可她总能精准地摸到属于每个命的那一根线头。

    再复杂的线团,她也从能从中循迹,抽丝剥茧。

    她说“学艺不精”无非是谦虚一句,实则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别说是人了,哪怕是妖魔邪道,哪怕是一缕残魂,哪怕只剩下一丝真气,她都能算出其命。

    百余年来,她从未失手,连师姐都赞她是夙明观此道千年难遇的奇才。

    可是,她却算不出红冲的命格。

    又或者说,她找到了那根线头,却不敢信,也不能再继续算下去了。

    因为那不是一条命线,那分明是凡尘,是现世,是自然,是天地间万物真气灵力流转循环的规则。

    修士们管这叫——天道。

    *露官藏杀方为福,露杀藏官是祸胎。出自八字经典《子平举要歌》。

    *用官不宜行杀地,用杀不宜走官乡。出自公众号“尚泽先生”。

    *身旺遇此多清贵,身弱逢此祸重重。来源网络,化用。

    第46章 杀露官藏命(十) 这等天大的事,怎能……

    离开溶洞不久, 乘岚担心红冲为此忧心,安慰道:“命数的事, 你别担心,待得万仙会结束后,我们再做打算。”

    “我不担心。”红冲慢悠悠道:“你不是说了么?事在人为。”

    乘岚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同。”

    红冲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问:“刀剑无灵,剑心成灵,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被他又提及此事,乘岚不复那时的志在必得、意气风发, 反而有几分汗颜, 低声道:“也算是吧。”

    红冲赞了一声:“兄长有此觉悟,终有一日必达人剑合一之境。”

    “借你吉言。”乘岚被他夸得心满意足,强装出淡然的模样:“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还是……”他突然计上心头:“方三益恐怕还等着你, 不如你随我回我那处去。”

    红冲轻笑一声,爽快应了:“好呀。”

    上一回乘岚与他提起此事时, 得到的回应模棱两可,乘岚全然不曾料想,这一回他会应得如此爽利。怔了片刻, 乘岚才反应过来,眼中顿时多了几分笑意, 清咳一声, 故作正经道:“正好, 这几日莲花开得很好, 今日我走前,小草与我还问起你。”

    “他问我什么事?”红冲追问。

    不过是随口一说,乘岚哪知道师小祺会问什么, 只得干巴巴道:“就问你什么时候来接他。”

    红冲促狭道:“也是梦里问的?”

    “……”乘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露了馅——他分明说师小祺一早就睡下了。

    见他面露赧然,红冲奸计得逞,也不再给他挖坑,轻声说:“走吧。”

    二人明日都有要事,便不再废话,一道回了乘岚的寝庐。

    夜深人静,二人悄声进来,红冲瞥了一眼,只见那莲花当真开得十分自在,看得出是有人日日细心照料过的。想来乘岚这几日闭门不出,应当是把心思全放到了养花一事上,就是不知——究竟是为了讨谁欢心,还是用来睹物思谁?

    红冲嘴角微翘。

    空屋尚余几间,乘岚把他安排到自己房间的隔壁。

    红冲正要推门进屋,只听“咯吱”一声,远处一间厢房的门被推开,师小祺探出头来,挥了挥手,用气音道:“红兄!”

    他顿时脚步一转,向师小祺走去:“还没睡?”

    乘岚暗道不好,纵有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也只好跟上。

    于是,二人一同进了师小祺屋中。

    师小祺见红冲摘下白绫,好奇地偷瞄了好几眼,却不敢问,坐下来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局促道:“这几日我查阅典籍,试图感知天地之间的木气,好像也有几分感悟。”他笑了笑,语气讨好:“我想红兄说得对,兴许我真的更适合修木道。”

    闻言,乘岚眉梢一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红冲先说:“那很好,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

    他略一思索,问:“你更喜欢姓‘红’,还是觉得姓‘朱’更好听?”

    闻言,乘岚与师小祺俱是目露疑惑。

    红冲反而不明所以——乘岚也就罢了,师小祺怎么也这副傻样?他眯起眼睛盯着师小祺:“不是你说要一个新的名字么?”

    二人大惊!

    只不过,一个是惊喜,另一个就是惊吓了。

    师小祺喜不自胜,正要应下,乘岚一拍桌子:“不行!”

    红冲朝他一笑:“又没问你。”转头又看向师小祺:“你选哪个?”

    情急之下,乘岚也顾不上礼数了,连忙打断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前些日子我们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他心脉中真气那事,我会替你操心的——不,明日擂台一结束,我就带他去求见项兄,求方岛主想办法,你又何必如此!”

    天底下什么事是枫灵岛主、引心宗主方赭衣解决不了的?大抵谁听了这话,都会放下心来不再追究,唯有红冲算是个例外。

    红冲心平气和地回答他:“既然他的心脉中有我一缕真气,因果已结下,那我认下他做我师弟,再做打算,有何不可?”这副样子,倒显得是乘岚小题大做。

    乘岚怒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指着师小祺,毫不客气道:“他是一个人,你这样做,知不知道自己要因此背负上多少因果!一个人的因果,你这辈子能还得清吗?”

    红冲的声音古井无波:“能。”

    他看着乘岚,心平气和道:“乘岚,我相信你能担得起逆天改命,你也该相信我能承担我想做的事。”

    乘岚哪里能想得到,他那话居然是为了铺垫这事——早知如此,他宁可再被游元尊者翻来覆去吵三天三夜,也断然不肯应下红冲的话!

    “我那时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这件事。”红冲却道:“我是真心相信你可以,况且……”他伸手覆上乘岚握紧的拳头,温声道:“是你让我起了这想法的,你让我觉得,兴许我也可以去做原本没想过的事。”

    他言笑晏晏,乘岚险些没把鼻子都气歪——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一码事么?你别再强词夺理!”乘岚病急乱投医:“再说,你认他做师弟,怎么知道你师尊同不同意?”

    “他会同意的。”红冲手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以作安抚,嘴上却是丝毫不肯松口:“师尊神通广大,等小草想好了名字,若新的名字能写下来,便是师尊认下了你这个徒弟。”他话语一顿,才反应过来:“哦对,不能叫‘小草’了。”

    他看着师小祺,缓缓道:“我师尊姓朱,名不秋,你大可以选择跟他姓,抑或是跟我姓,再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

    乘岚还想发作,被他握着手捏了又捏,只得偏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到底没把手抽走。

    师小祺瞄了一眼乘岚,小心翼翼道:“名讳一向由尊长所起,自己为自己起名,这怎么好……”他迟疑片刻,觉得这话实在离经叛道,却见红冲说这话时似乎习以为常,便试探着问:“红兄,莫非你的名字也是由你自己所起?”

    “正是。”红冲颔首:“我师尊没那么多规矩,要你随了我们的姓,便是从此将你一生的因果都挂在了我与师尊的命里,我会承担你的因果,你也脱不开我的因果,你可愿意?”

    师小祺出身大派,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仙门拜师,多有靠尊长赐名的,抑或是结丹、结婴后请尊长行封号礼,为的便是将同门的命中因果相连,这是除了血脉之外最直观的方法。天道为证,此后徒弟若是犯下恶孽,师尊就得清理门户,才算是不辱没这份赐名赐号的恩情,也才能够了结这段因果。

    而师小祺已与霜心派有了一层血脉相连,改名对他于事无补,必要改姓,才算是以再造之恩结下更深的因果。因此红冲只管要他改姓,却无所谓名字。

    对此,师小祺没什么不情愿的,早在他找上红冲那时,就已下定决心要割舍过去了,如今沉思片刻,为的无非是一个名字。

    “我建议你随师尊姓‘朱’。”红冲突然道:“因为我最近也在想,我为什么会姓‘红’?总不能是因为朱红本为一色吧?这也太随便了。”

    “……”师小祺自然道:“那我听红兄的,至于名字……”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声如蚊音:“或许,就叫小草也很好。”

    红冲并不在意,立刻改口:“好,朱小草,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隐宗的人了。”

    师小祺,或者说是朱小草,心潮澎湃地点点头。

    乘岚已沉默许久,在此时终于忍不住又插嘴一句:“隐宗?”

    他跟红冲一道回过一趟红冲的家,自然知道那地方别说算是门派了,根本只有个巴掌大的小茅屋,这个“隐宗”又是从何而来?

    “怎么样?很符合形象吧?”红冲道:“我刚起的。”

    木已乘舟,乘岚无力反驳,提醒他:“……记得也将这事知会尊师一声。”

    “那是自然。”

    说着,红冲命朱小草取出笔墨纸砚,以及一卷竹简。朱小草蘸了朱砂在竹简上亲手写下:隐宗朱小草,见过师尊。待得朱小草写完,他抬手轻按竹简,真气微动,便有火焰真气将那竹简焚尽。

    火焰息去,屋中宁静无风,灰落在桌上,竟然渐渐成了一个“可”字。

    红冲一笑:“这不就成了。”

    乘岚与朱小草见之,俱是目露惊奇。

    枫灵岛有诸多法阵,又在方赭衣的庇护与掌控中,修饰之间寻常的通信法门大多失灵,唯有几方大派豪族有些独门神通还能使用而已。红冲与朱小草不晓得此事,乘岚却是心中有数,道:“尊师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朱小草热泪盈眶,十分动情地道:“师兄!”说着,就要拜倒下去。

    幸而乘岚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他的衣领,硬生生截住了这个大礼。

    他是被温言软语磨得无可奈何,却绝不算乐见其成。见事已了,他一把将朱小草拎起来按在凳上,道:“完事了?完事了就早点休息。”话音刚落,他拉着红冲便走。

    红冲也知道,这会不好再拂他的意,便乖巧地随他离开,没忘记回头叮嘱一句:“明天记得来观擂。”

    二人转头又进了红冲屋中。

    “砰”地一声,乘岚狠狠合上门扉,质问他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意的?”

    在他心中,朱小草算是外人,外人面前,他多少要给红冲留两分薄面。如今到了私下,他才忍不住发作——什么隐宗、什么竹简,准备这么周全,他才不信红冲真是临时起意!

    红冲轻叹一声:“兄长,这一回,你是真的误会我了。”

    他上前几步,凑近到了能够看清乘岚的距离,深深凝视着乘岚,口中缓缓道:“若我当真蓄谋已久,直接收下他便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带着小草找到兄长这里来?”

    乘岚沉声问:“那你又是为何回心转意?”

    “兄长不信我。”红冲故作颦眉蹙额,语气真诚:“从前,我习惯了一个人,确实不想平白被他黏上,可我与小草的因果难解。而溶洞中,兄长畅快直言,说到了我的心里去——我是真的从那时起,才决意要与小草结为师兄弟的,那‘隐宗’之名,也确实是我临时起意。”

    “至于竹简,那本就是我在外时与师尊通信的法门。”他又摸了摸乘岚的手,轻声道:“兄长还不知道我么?我想一出是一出,哪里有心机算计兄长,”

    一番体几又恭维的话,说得乘岚纵有再多不满,也不舍得吐露出来了。

    乘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又温和许多:“所以,你今晚答应过来,也是为了他?”

    话题偏到这里,红冲一听便知,虽然乘岚面上还是一副严肃,但他的火气定然已消解几分,否则,绝不会纠结起这事来。

    红冲轻笑一声,故意道:“那倒也不是,我是为了另一个人。”

    暧昧不明的话落到乘岚耳中,那“另一个人”自然只会是他自己。他心中一美,正欲接过话头,就听红冲又道:“也不知文道友在哪里住。”

    “?”乘岚莫名其妙:“他今夜宿隔壁院中……你是来找他的?”

    “正是。”红冲轻轻点头,又问:“文道友明日想来也会与你我同去校场,是么?”

    “是。你找他做什么?”乘岚顿时费解而又郁闷。

    “自然是为了那两串糖葫芦。”红冲眨眨眼睛:“师兄为我买了两串,给他却只有一串,这等天大的事,怎能不叫他知道?”

    乘岚:……无需待到明日天亮,文含徵若得知此事会是何等发疯,他现在便知!

    乘岚心中的患得患失顿时成了焦头烂额,反倒后悔自己为何要多嘴问这一句,说不定自己不问,红冲便忘了这回事呢……可这烦扰里,偏偏又掺进来一丝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反正文含徵也迟早要知道这事——乘岚果断做出决定:“明日他一早,我就去叫他回来。”

    第47章 踏雪曾相过(一)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

    今日是个大日子。

    十月初九, 侍剑山庄在天擂台摆擂,三场之后诚请各方修士上台切磋, 最终擂主能够得到隰光真人打造的神兵法宝。

    文含徵对此兴致勃勃,起了一个大早。

    那日霜心派擂台之后,他只知道乘岚据说是犯了什么事,要闭门思过直至今日。他不便打扰,无论修炼还是小憩,皆宿在隔壁院中,与云观庭其他弟子一同起居。

    这回万仙会, 云观庭来的弟子不少, 文含徵天赋好、年纪小,长了一张漂亮的小脸,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掌门的亲子。有这层身份在,可谓是比乘岚这个掌门大徒弟还要更加“嫡嫡道道”, 因而在同门中一向十分吃得开。

    在隔壁院中的这几日,文含徵每日被照顾着关心着, 可比与乘岚一起住时要舒坦多了。但打擂这日,文含徵一得了师兄的传信——虽然他不理解,师兄弟二人分明就住在隔壁, 扯嗓子喊一声就能听到,为何还要飞叶传信——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准备回自己院里, 毕竟在他心里, 乘岚这个师兄的地位至高无上, 不容撼动。

    他本以为乘岚独自在屋中一连思过数日, 应当是孤独寂寞冷,正需要他这个师弟的陪伴。却没料到,他兴高采烈地一脚踏进庭中, 就见荷塘边的石桌上,竟有三人围坐成一圈。

    文含徵定睛细看,只见除乘岚外,令两人分别是那日擂台上将他打败的师小祺,以及赖上乘岚的蒙眼散修。

    散修见了他,立刻招呼一声:“文道友来了。”

    乘岚介绍道:“含徵,这位是我的朋友,红冲,来自隐宗。你管他也叫一声‘红兄’便好。”

    红冲笑眯眯道:“呵呵,幸会啊。”又接替乘岚介绍道:“这位是朱小草,我的师弟。”

    朱小草于是也向他点点头,道:“幸会。”

    文含徵环顾一圈,沉默良久,才忍不住道:“师兄,你们这是在演哪一出?”

    乘岚清咳一声,招呼他上桌坐下。

    红冲低声与朱小草道:“你易容得不错,他没发现吧?”

    朱小草不精于此,很不巧,红冲与乘岚竟然也于此道一窍不通,于是朱小草一夜未睡,专门给自己点了一脸麻子。

    朱小草的头险些没垂到桌子下面:“师兄,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么……”他本想说一个‘瞎’字,可与他说话的红冲正巧目不能视,为免冒犯,这字眼到了舌尖又被咽回去,改成了:“……没那么蠢。”

    “那怎么办?”红冲悄声问他:“他都能看出来,你今日还怎么打擂?”

    话音刚落,桌上便传来两道异口同声的反问:

    “我今日也要打擂?”

    “他今日还要打擂?”

    乘岚与朱小草对视了一眼,乘岚先开口:“你真不怕摊上事啊?”

    “怕啊,所以我叫他易容嘛。”红冲理直气壮道:“我的神通教不了他,就只能把我的经验传授给他了——多与人切磋切磋,总能变强的。”

    乘岚没法反驳后半句,毕竟他的经验也是如此。他只好回头道:“那含徵今日也可以试试。”

    “哦?”红冲反问:“你不打算从第一场守到最后一场了?”

    “打算。”乘岚却说:“所以我的意思是,含徵与小草都可以和我比试一二。”

    文含徵立刻道:“那我不打了。”他抱住乘岚的胳膊,撒娇道:“师兄,我们之间切磋得还不够吗?每次你都把我揍那么惨,就别让我今天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吧?大家都看着呢。”

    乘岚还没答,红冲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面前:“哦对,文道友想来也辟谷了,不知还需不需要用早饭?”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桌上放着一个质地上好的羊脂玉盘,盘中别的没有,只方方正正地摆着四四十六颗裹着冰糖壳的山楂。

    文含徵一愣,正琢磨着枫灵岛上仙市里几时有过卖这凡间俗物的,才恍然大悟回想起几日前乘岚离过岛一次,还为他捎了一串糖葫芦。

    他转头看向乘岚,乘岚沉重地承认:“我买的。”

    红冲补充了一句:“两串哦。”

    文含徵福至心灵,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示威?

    他顿时就要发难,幸而乘岚早有预料,故意沉声道:“含徵,不可无礼。”

    文含徵顿时收了几分脾气,心里却还是恼火非常,可怜巴巴道:“师兄,我难道不是你最偏爱的师弟了吗?”

    “是呀。”红冲呵呵笑道:“因为我可不只是兄长的弟弟呢。是不是,兄长?”

    这话说得乘岚脚下飘飘,连强装的挂脸也无法维持。但他到底顾忌文含徵还在,见红冲目的已达到,连忙道:“含徵,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们校场见。”

    “师兄……”文含徵犹自不服,又唤了一声。

    乘岚于是又叮嘱了一句:“别把小草的事说出去。”

    文含徵只好含着一泡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不过每回回头,必然也要用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狠狠剜上红冲一眼。

    他走后,朱小草自觉已经发挥完了用处,连忙告退。

    见红冲乐不可支,乘岚无奈道:“你与含徵计较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他这话倒是不假,无论是按照仙门的规矩,还是在他心里,文含徵确实都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红冲道:“我知道。”

    乘岚对文含徵没有兄弟亲人之外的私情,他看得清楚,至于文含徵对乘岚是如何哪般,他也大概有数。

    只不过,他单纯地看不惯乘岚在师弟外人面前装正经罢了。

    分明就不是那么铁面无私、冷心冷情的人,偏偏在师弟面前装得好一番道貌岸然,反而显得自己成了勾引乘岚犯罪的妖精——就算红冲真是个妖,也绝不肯就这样默默接受了这一口锅扣下来。

    既然文含徵已经把他当成了妖言惑人的可恶之人,那便是乘岚不作为,他偏要故意把文含徵叫来,好好地作一番恶!

    乘岚一看便知他心里是如何盘算的,虽也不觉得自己亏欠在哪,可看他那副贼喊捉贼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分明是你不肯答应我,否则,我与含徵将此事说清楚,他对你定不是这般态度。”

    文含徵是见不得乘岚偏心其他兄弟、同门甚过自己,却也不会一口飞醋吃到什么旁的人去……至少不会是“师嫂”身上。

    这话顿时堵住了红冲的嘴,红冲哼了一声:“再说吧。”

    他的推脱总是令乘岚匪夷所思,却又拿他无法,只能认命:“行、行!”

    待得红冲吃完了那盘被拆解开的糖葫芦,几人稍作休整,又给朱小草重新画了两条四不像的眉毛、一道十分扭曲的伤疤,才一道去了校场.

    侍剑山庄摆擂的消息堪称无人不知,没等开擂,校场已是人山人海,连地擂台都成了落脚处,没有一处开战或闲着,都在等待侍剑山庄的人到来。

    三人到时,已经很难挤进天擂台周边,又不想太过高调,只好在校场周边寻了棵还算空闲的树落脚。

    乘岚没上树,他瞟了一眼校场,说:“我看到含徵了,我先去找他。”便钻入人群中。

    他用风真气在自己周身薄薄裹了一层,成为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唯一一滴活水,就这样消失在人头攒动中。

    此处人实在太多,红冲也逐渐无法感知到他,干脆放弃,一撩衣摆,在树枝上曲起一只腿坐下了。

    朱小草学着他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也那般随意,只能盘腿在他身后坐下。

    少顷,朱小草低声开口:“师兄,我无意冒犯,只是实在好奇,不知可否问你一事?”

    “可以。”红冲随口道:“小草,我们隐宗从前没规矩,今日我告诉你第一条规矩,就是——有话就说,不用这么多繁文缛节。”

    朱小草笑了笑,应了声“好”,才问道:“师兄,你的眼睛,真的看不到了吗?”他一顿,解释道:“昨夜夜深露中,我看不太清,却依稀记得,你不曾遮住双眼,而且……你的眼睛好像对外界有一些反应。”

    红冲微微侧脸,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敏锐,大方承认下来:“能看到一点,但不多。”

    他抬起手,伸向朱小草,直到手指几乎能摸到朱小草鼻尖的位置才堪堪停下。

    朱小草不敢闭眼,于是,红冲在他眼前突然打了个响指,道:“这个距离才能看见。”

    朱小草一连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口中低声道:“我从前还以为师兄是修炼了什么眼睛上的术法,没想到居然真的目力不佳,真是可惜……师兄目不能视,尚且如此强大,真叫我自惭形愧。”

    红冲作势望他,评价道:“我其实挺爱听别人夸我,但是——”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条规矩,别再这么拐弯抹角地恭维我。”

    朱小草讪讪而笑,低头应道:“我知道了。”

    “小草,你太紧张。”红冲轻叹一声:“你在霜心派习惯了如此看人眼色,但在我们隐宗这种草台班子,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况且,你也看不到我的眼色。”

    “我既然答应你做你师兄,你就无需再试探我,因果命数都捆在一起了,你我谁也逃不掉。”

    那只手,最终轻轻落在了朱小草肩头,轻轻拍了拍。

    “小草,我不会放弃你。”

    话声轻,份量沉。

    朱小草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他曾在亲族家人间努力了太多年,都没能得到一个关注,如今一个与他本无干系的人还没真的做什么,只是肯接纳他,就惹得他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为人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恩德。

    他只觉得自己何其便宜,却又何其幸运。

    朱小草十分动情地唤了一声:“师兄!”

    红冲也回道:“小草!”但毫无波澜地指了指二人正盘踞着的树,突然道:“对了,听你昨夜说很有感悟,既然如此,来把这棵树催生百丈高,我们也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朱小草:……他还只是一颗小草。

    揠苗助长,不过如是。

    幸好红冲没来得及考校他的修炼感悟,几道破空声传来,二人循声看去,是侍剑山庄的人落在天擂台上。

    江合心向四方拱手见礼,随即将一刀一剑拿出,为了能展示给所有观擂的修士看清,原本的字决与锦缎悉数除去,江合心抬手轻动,便将这一刀一剑摆在了天擂台最中间的位置。

    “此刀此剑皆具灵性,恐怕非凡命常人可以使用。因此,凡挑战胜利者,皆可借用这套刀剑其一,若与之不合,便可放弃,我侍剑山庄自有其它法宝相赠。”江合心朗声道。

    这算是侍剑山庄多年来的规矩,攻擂成功的修士可以立即借用当期擂台的彩头,并用其守擂。只不过,于寻常修士而言,新的法宝哪怕再好,终究不如原先的本命法宝使起来得心应手,多数人即便攻下擂来,也只会在十拿九稳的比试里试试手,并不会真拿彩头来守擂。

    只不过,这回台下站着的,偏偏就有一个铁了心要用彩头守擂到底的人。

    欢呼声中,江合心的目光掠过台下,果然瞥到了人群中跃跃欲试的乘岚,她心下长叹一声,暗道拗不过这个死心眼。

    江合心与几人退到台下,只留下侍剑山庄的第一场守擂的弟子上前道:“多谢各方道友抬爱,还请指教。”

    这三场乘岚原本便不打算上场,如今顾及着方才说过要文含徵、朱小草二人上台切磋试试,二人看起来都不大想与他过招,他于是将自己的登台场次又稍推后了些许。

    但他没忘记自己还带了一堆同门师弟妹来,回头问道:“谁想打?”

    一团脑袋整齐地摇了摇,像是天上多了一轮来回奔跑的太阳,几株向日葵整齐划一地追着摇。

    乘岚心里纳闷,问他们:“那你们今日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来瞻仰大师兄与小文师弟的英姿!”几人七嘴八舌,不知从谁嘴里遛出来一声低调的:“给小文师弟压阵助威!”

    “压阵助威?”乘岚失笑:“他要上台,你又不上台,压什么阵?助什么威?”

    那人被点到,摇摇头,有理有据道:“自然并非擂台输赢,而是我们云观庭的手足之情!”他看向文含徵,十分怜爱道:“小文师弟都与我们说了,大师兄你被人缠上,无法脱身,不得不与一个散修以兄弟相称。我们今日来,就是要让那泼皮知道,大师兄你有的是弟妹,别想就这样赖上我们云观庭!”

    “正是!”

    摇头顿时全变成了点头,文含徵也附和一声:“没错!”

    乘岚:……

    他与红冲眼下的关系似乎确实有些不便言说,乘岚只能澄清道:“首先,是我要认他做弟弟,不是他缠着我。而且,”他瞪了一眼这几人,声音沉了一线:“不许说‘泼皮’。”

    几人哪敢反驳,一并应了。

    文含徵却还不服输,道:“师兄,让我与他会一会,我们擂台上见分晓!”

    且不说几日前文含徵才败给朱小草,而红冲能赢过师仰祯,这高下已然见了分晓。便是当真平心而论,乘岚对文含徵的本事了如指掌,不用二人动手,他也知道文含徵绝对不是红冲的对手。

    不过,文含徵于修炼一事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并无几分力争上游的志气,被乘岚为此训了不知多少次也不见改。如今竟然罕见地露出几分斗志昂扬,乘岚顿时觉得,这误会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乘岚于是应道:“那自然是好。”为免拂了这珍贵的志气,他又补充一句鼓励:“师兄相信你。”

    这话犹如天降甘霖,登时叫文含徵亢奋不已,回道:“我定将他打得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乘岚心道:我只希望你屡战屡败之后还肯再战。

    几人谈笑之间,擂台上已然开战。

    刀光剑影纷飞,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三场比试已然结束,侍剑山庄二胜一负,只在最后一场输给一位以长棍做武器的散修。

    长棍散修成了擂主,乘岚摸了摸下巴,正想鼓励文含徵登台一试,就有人先行一步——也算是他的熟人。

    朱小草缓缓上台,道:“翡翠林隐宗,朱小草,请指教。”

    他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又顶着这么一张乱七八糟的脸,一时间还真叫人认不出来,这是几日前霜心派那位凝魄真人的弟弟。

    也就是文含徵凭借着早前见过妆容半成品的记忆,能够依稀辨认,他低声问乘岚:“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作不知便是。”乘岚道。

    朱小草摆出架势,手中拿着的却并不是之前纤细而又闪亮的那对长剑,而是一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树枝,真像是上山路上随手折了一段。

    长棍散修皱眉道:“你就拿这个跟我打?”他面色不虞,显然觉得自己是被小看了。

    朱小草一笑,道:“并非轻视道友,实在是师门有令,实在抱歉。”他乱七八糟的脸上做出微笑,也是个叫人看不出何意的奇怪表情。

    没人相信这话,只当是说辞罢了——唯有朱小草心中无奈:他是真的身不由己!

    他那对双剑到底不似凡品,有心之人必能看出,红冲命他随手折一段树枝上来,他又岂敢不从。

    长棍散修也不多做寒暄,道了一声“小心了!”便冲上前来。

    登台之前,红冲在这段树枝上使了些手段,虽没什么神通术法蕴含其中,却到底让它坚韧几分,至少不会还如折下时那般脆软易碎。

    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计划之中,对手使得也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刀剑、抑或是能够一力降十会的大锤之类,长棍也十分讲技巧招式,倒叫朱小草仓促上阵,也能勉强招架。

    二人缠斗成一团,朱小草惯于小心谨慎,即便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没把握一击必中的,他就不敢贸然反攻。

    约摸得有几百个回合下来,那截树枝到底算不得正经武器,终于在某个兵器相碰的瞬间碎裂,长棍散修趁势追击,就这样将朱小草逼出了界。

    长棍散修淡淡道:“承让。”这一通比试下来,他也察觉出对方并不是那般狂妄的草包,反而招式扎实,是有真功夫的。而朱小草风格这般不肯冒险,也不像是个狂妄之徒,倒叫他信了几分“师门有令”的说法。

    朱小草神色稍显萎靡,脸上的涂鸦反而成了防止人看出他心情的保护色,他低声道:“道友技艺高超,令我自愧弗如。”说完,也不再拖拉,灰溜溜地离开了擂台。

    身后再有如何交战,朱小草都已顾及不上,他垂头丧气地回那棵树上,张口便要道歉:“师兄,我……”

    “打得不错。”红冲却说。

    朱小草抬起头,两道水痕在脸颊上洗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白线,这才能叫人看出是哭了,他默默道:“师兄无需代为说项,我知道,师兄只是护短罢了。”

    这几日红冲也算是见惯了他一感动就掉眼泪,连忙道:“快自己擦擦,别把你的易容哭花了,被人发现。”

    朱小草便取出手帕,一边十分小心地蘸泪,一边带着哭腔道:“我输了,是我有辱师门,辜负师兄了。”

    “咱们隐宗没山门,这有什么辜负的?”红冲笑道:“你打得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他怕朱小草当自己在安慰人,只好说:“你知道,我从不说好听话安慰人,说你打的不错,就是真的不错。”

    他细细讲来:“你从前使的是双剑,不擅于单手持剑,且我不许你用本命剑,只有一截树枝还能与人打得有来有回,这结果已比我想象得好许多。”

    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还是输了,你们交手数百回合,有无数次逆转局势、乃至一击必胜的机会,你并非全然无所察觉,却还是放弃了许多,以至于拖到最后堪堪落败,这是你的问题。”

    朱小草低头认错:“师兄教训的是。”

    “你很小心,这是好事,可有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太怕输,还是不怕输。”红冲神色淡淡:“怕输,所以你不敢冒险;可有时候,不冒险就只能输。比如方才,你那截树枝根本无法支撑长久,你必须要抓住机会。”

    “不怕输”三个字仿佛击到了朱小草的什么软肋,他试图解释:“我想再找找机会……”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是已经习惯输了。”红冲却道:“你怕的不是输,而是输得太难看——可以输,但一定要输得虽败犹荣,输也要让人看到你的价值,不是么?”

    朱小草很想反驳……可他心里,却仿佛应了一声“是”。

    红冲自觉方才训得似乎太过,担心他心里难受,安慰他:“你不用再跟我这样,我已经看到你的价值了。”微微一顿,又继续道:“你想要变强,要么得不怕输,要么,就得更怕输。”

    不怕输,所以永远有尝试和冒险的勇气;太怕输,才能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朱小草若有若思道:“多谢师兄教训。”

    红冲却把三根手指又伸到他面前:“第三条……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护短。”

    话音一落,他身形一动,闪身跃上擂台:“舍弟不才,让我这个师兄来与道友试试如何?

    第48章 踏雪曾相过(二) “不打了,我认输!……

    长棍散修道:“试试就试试!”说着, 摆出应战的架势。

    红冲也从袖间取出一段树枝,他手中这段比朱小草用过的那段要更纤细柔软许多。他抬手轻轻抹过树枝, 将其上的几片树叶拂落,却不曾以真气淬炼,就做出个剑指对方的架势来,口中道:“请指教。”

    朱小草的态度不像是狂妄之徒,可他这副态度就实在嚣张得太过直白,长棍散修才稍稍提起的警惕之心,顿时又松懈成了一滩散沙。

    下个瞬间, 长棍散修就已欺身而上。

    他也从与朱小草的对决中吸取了经验, 上来就打算重现上一场比试的场景——击碎树枝,进而逼人出界。

    不过,这方法能克制朱小草一二,在红冲手里, 却绝不可能讨得到一点好。

    红冲亦执树枝作剑,他丝毫不闪躲, 直面迎上劈来的一棍。在与棍相接的瞬间,那树枝剑就被这蕴含着真气的一棍击得粉碎。

    长棍散修当即心下叫好!寻常人骤然损失了唯一的武器,必然要躲闪几分, 他正欲趁热打铁,忽地胸口一窒, 眼前的景象已变成了高速旋转的空中景象, 间或夹杂着攒动的人头……他就这样跌出界外。

    待得他爬起来时, 红冲已收了架势, 向他抱拳道:“承让。”

    长棍散修冷哼一声,面色不虞,飞快地抱拳回了个礼, 便自觉地走下擂台,寻了个地方继续观擂。

    远处树上观战的朱小草自言自语:“好大的胆子……”

    树枝哪堪与长棍匹敌,是以朱小草比试时以退为进,伺机反攻,生怕一不小心连个使巧劲招式的工具都没有,赤手空拳反而更不是对手。而同样是树枝,换了持握的人,红冲正因知道树枝无法与长棍相抗,因而绝不瞻前顾后,反而把它当成了掩饰自己真实意图的障眼法。

    朱小草知道,想来他与长棍散修比试时,红冲就已看出了无数个原本能够取胜的机会,因此专门登台,不只是为了“护短”,也是为他示范一遭。

    他想通此事就觉得心里脸上皆是热得发烫,既觉感动,也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羞愧来。

    而擂台下,文含徵迫不及待地举起长剑,喊道:“我来!”便飞身上台。

    他动作快得远超平时水准,连乘岚都没来得及拉住他叮嘱两句,人就已在台上了。

    隔着说不上遥远的距离,乘岚望着擂台另一方的红冲,虽然他的眼睛原本也不曾从红冲身上移开过,可是……

    内心暗自唾弃自己的同时,他还是忍不住逼音成线送去一句:“多练练他,但是……别太重手。”

    校场人声鼎沸,没有任何人曾看见台下的乘岚嘴唇翕动,这句话被风精准地送到红冲耳中,顺着风真气的轨迹,他的感知才从人群中定位了乘岚的方向。

    红冲不动声色,亦送回去一句:“兄长这是人在台下,还想把手伸到擂台之上?”迎着文含徵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道:“树枝坏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来借用一把……”他端详擂台中间摆着的一刀一剑片刻,顾忌着不曾使过软剑,最终选择了那把苗刀。

    作为彩头的刀剑被人选用,观战者也能大饱眼福,台下顿时欢声雷动。

    乘岚苦笑一声,逼音成线对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含徵天生体弱,我确实……”他确实有几分担心,却并非忧于红冲下手太重,这几日擂台上的表现可见红冲自有分寸,他是怕文含徵一时上头就会奋不顾身。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红冲回他一声:“晓得了。”他不知乘岚谋算,心中暗自琢磨起来。

    他一向秉承着擂台之上按规则办事,既然擂主敢说出任人挑战的话来,他就默认上台者皆是输得起放得下之人。因此,素日里他打擂时能一击必胜的比试中,既不会为出风头而故意挑逗玩弄对手,也绝不会顾忌对方颜面而假作势均力敌,如今头一回要徇私情替人瞒天过海,竟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雀跃。

    文含徵可不知道他故意放慢动作,是在和乘岚说小话,看他不紧不慢地去拿刀,已是急不可耐,催促道:“好了没?磨磨蹭蹭的!”

    “道友莫急。”红冲仍是不紧不慢。

    这番动作果然又激得文含徵心头火起,待得二人俱摆好架势,文含徵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想给他,口中飞快地拌出一句:“当心!”就裹挟着真气进攻。

    文含徵看似被愤怒冲得头脑昏沉,实则也并非鲁莽之徒,他知道红冲的境界大抵远高于自己,因而不带丝毫试探之意,上来就几近全力以赴,锋锐的金真气注入长剑,剑势凌厉而又迅疾。

    红冲抬刀格挡,到底收敛了几分气势,加之他刀法平平,看起来倒也算是能与文含徵斗到一块去。

    缠斗之际,台下便逐渐有人认出红冲,议论纷纷:

    “这不是那日在霜心派的擂台上击败了师姑娘的散修?”

    “文道友竟然能与他不分上下,实在厉害!”

    “不愧是乘岚道友的师弟,那日他与师姑娘的弟弟比试时,果然有留手!”

    幸而文含徵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战斗之中,全然没有关心台下议论的余力;红冲则是一笑置之。

    或许文含徵确实曾有所保留,哪怕如今他全力以赴,红冲也不认为他会是朱小草的对手。二人相比,朱小草在境界、经验与心态沉着上都更佳,文含徵则强在好胜之心,这份好胜之心若是能分给朱小草一半,他就不会落败于那长棍散修。

    不过,这大抵也不能怪罪到朱小草自己身上。

    都是掌门的亲子,一个受尽同门关爱,连乘岚这般守正不阿之人都肯为他破例,哪怕懒散些也甚少有人指摘;一个却是夹缝里的一束蒲草,即便已挖空心思地奋力生长,终究泯没于万里冰原风光。

    红冲心中轻叹一声,只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小草还有许多要向内外求索的啊。

    而擂台之上,几回合下来,他大抵摸清了文含徵的战斗思路与所有破绽,但他还需一个更巧妙的方法,既要不动声色地一一点明,还不能显得太过绰有余裕,这才真叫红冲霞思云想。

    斟酌之间,文含徵的攻势紧咬而上,竟然愈发势如破竹,连红冲也不得不多上心两分。

    他略一思索,欲将真气注入手中苗刀。此刀不曾认主,不应当会抗拒真气,待他用真气注入苗刀,既显得态度上更认真几分,也好装作是刀法不佳,实力反而被兵器约束,省得有眼尖者心生疑窦。

    然而,真气甫一触及那刀,顷刻间似有一声轰鸣彻天地,像是闷雷作响,震耳欲聋;也如金属摩擦,灌得人耳朵生疼。

    又仿佛是万千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嚎、咒骂……尽数拧成了一根针,就这样扎入红冲的耳中。

    红冲被这声音激得一颤,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有游元尊者那般的音修出手。他没有使用刀剑的习惯,心意微动,手腕便松了两分力。

    那声音不过一霎那,红冲的动摇亦是如此。

    而这一刹那,苗刀一闪,已然脱手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回过神来,红冲顾不上操心那把刀剑,他的感知细细探查着面前的文含徵,又扫过台下一众修士,只见竟无一人面露惊诧抑或是不适地捂住耳朵,那声音仿佛只有红冲一个人听得到。

    而文含徵只在眼睁睁看着那把苗刀突然消失时攻势微顿,却并不察觉出任何异常,他还当这也是红冲的花招,但无论后手如何,他只知道刀既然脱了手,现在便是猛攻的机会——他挥剑劈下!

    “轰”地一声,雷霆万钧,鸣声这一回落进了所有人耳中。

    紧接着,一道晴天霹雳降在擂台上,一时间烟气裹挟着水雾弥漫了整个擂台,叫人无法看清台上动静。

    观擂者无不眼睛与感知其用,试图探查台上的情况,唯有乘岚眉头微蹙,抬头望向天上。

    这道雷并非天象,究竟是谁?

    擂台上,红冲与文含徵被那道霹雳堪堪分开,蔓延开的烟雾阻止了视线与感知,红冲身在其中,算是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且此中远比师仰祯的冰封钉魂阵中更加粘滞,红冲虽亲水却修习火道,偏偏不适应这种黏糊糊的环境。

    他也不知道文含徵在哪里,但比起比试,他更在意的是——这究竟是谁的神通术法,意欲何为?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有许多年伪装盲人的经验,便从乾坤袋中取出青竹杖,还算熟练地以杖敲地,试图卜一卦,却不得其果。

    他心下一沉。

    然而,也就在此时,利剑破空声传来,循着那方向,剑锋应当直取红冲颈间!

    目力与感知尽数失灵,红冲来不及多想,只能以一道真气回击出去,击飞了那道突然袭来的攻击。

    顾忌着文含徵还在台上,他特意收了几分力,果不其然,烟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正是文含徵的声音。

    擂台下,乘岚亦不知情况如何,只见一道月白的身影伴随着熟悉的惨叫声,倏地被弹出雾中。

    乘岚连忙飞身接住他,唤道:“含徵!”

    只见文含徵口鼻溢血,双目紧闭,十分狼狈。一旁的师弟妹几人见之无不大为心疼,凑上来关切地对文含徵又是捏脸、又是掐人中。

    乘岚连忙替他把脉,发现文含徵看起来伤得不轻,实则只是被红冲一道真气侵入体内逆了经脉,算不得什么重伤,这才稍稍放心。

    余光却瞥到烟雾仍未散去,乘岚本以为那也不过是红冲的什么神通,毕竟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无论是战斗还是平日里,红冲确实时常灵机一动,就有了令人难以招架的新花招。但他更清楚红冲秉性如何,如今胜负已分,红冲却还不曾散去雾气从中走出,难免令他心中生疑。

    他真气涌动,引起一阵疾风夹杂着骤雨,试图扑灭台上烟雾。

    而在乘岚怀中,文含徵扣紧了他衣襟,咳得撕心裂肺,乘岚知道那道逆行的入侵真气正被排斥,连忙将文含徵翻过来,反手扣在其胸口,口中道:“你别怕,把那口气吐出来便好,我帮你。”

    说着,乘岚的真气微动,探入文含徵体内,顺着经脉扫尽了其中逆气。

    文含徵一口鲜血喷出,又是被自己的血呛得连咳几声,总算堪堪恢复了意识。

    乘岚关切道:“好些了吗?”

    从昏迷中才醒来不久,文含徵还有些懵懂,看起来呆呆的,乘岚为他再三把脉,确认了他已无碍,这才道:“你没事就好,不然……”他轻叹一声,道:“不然,我可不知道该怎么跟师尊交待。”

    见文含徵渐渐回神,同门们连忙挤上来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关心着文含徵,就这样把乘岚挤出到了外圈。

    而乘岚已转过身去,对着擂台上遥遥抱拳。

    随着他的动作,狂风大作卷走了微雨,台上红冲的身影渐渐明晰——大约是因为方才扑灭烟雾时的雨珠,红冲从乾坤袋中取出了蓑衣斗笠穿戴,眼下雨停,他才取下斗笠背在身后。

    乘岚本就有几分疑惑,见红冲手中竟然又拿出了那枚青竹杖,而烟起前他握在手中的苗刀,如今已回到了擂台中央。他正欲逼音成线送去一句话问个清楚,就听文含徵在身后低声劝了一句:“师兄,算了。”

    乘岚不曾理会,飞身登上擂台,见礼道:“云观庭,乘岚。”

    趁机逼音成线问红冲:“这是怎么了?可是无恙?”

    红冲亦冲他微微抱拳。

    然而,许久,乘岚都不曾等到回音。

    二人默然相对,等得台下观擂众人望眼欲穿,却不知台上两人是在斗甚么法。

    有人道:“红冲道友替自家师弟找场子,结果找到了别人家师弟的头上,这不,别人家的师兄也要找回来了!”顿时引起一片笑声与附和。

    乘岚无法,只得轻道一声:“小心,我要动手了!”

    他总觉着红冲状态不对,真气涌动,作出一掌拍在红冲肩头的架势,实则手上却只含了三两分力,比起那夜竹林里电光石火间全力爆发的一战,这一掌可堪慢如蚂蚁爬,又轻如落叶飘。

    即便如此,这掌仍然在将将要印在红冲肩头之际,红冲如梦方醒地察觉到,这才勉强闪身躲开,用竹杖敲向乘岚。

    不过是一招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红冲不是对手。

    若是换了他人如此,前两场还大放异彩,第三场却颓势骤现得如此明显,必然要惹人口舌,被怀疑是否有所收手装弱。

    然而,因为对面的是乘岚,是百余年来第一个攻下引心宗天擂台的传说,观战众人只当作这一掌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乘岚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神通,是以红冲的落败十分合理。

    乘岚惊疑不定,终于看到红冲转过身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话音传到自己耳中。

    他上前几步,想听清那句话,更想抓住红冲的手仔细询问,红冲却猝然躲开,一手捂着耳朵,闷声道:“我不打了,我认输!”

    欢呼四起,文含徵顶着一张煞白的小脸,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乘岚还想再问,红冲没有给他机会,转身下了擂台。

    那个瞬间,乘岚微微一怔。

    他读出了红冲的唇语——红冲说:他要先回去了。

    这是怎么了?乘岚没法再追,红冲的身影已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中,万千乌黑的脑袋中寻找一点雪白,本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他展目望去,却偏偏找寻不得。

    身后已有人登上擂台向乘岚挑战,只是瞬间的犹疑,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乘岚,你在做什么?”

    只见空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青衣飘飘的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擂台,目光淡然地看着乘岚,手腕一沉,手中折扇“唰“地全开,露出了上面那个龙凤凤舞的“甜”字。

    不似乘岚、江合心、师仰祯这等名人出场时或是议论纷纷,或是欢呼雀跃,斗魁真尊突然露面,威慑非凡,偌大的校场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心潮腾涌,却都只是仰慕地望着项盗茵,再无一声私语。

    乘岚道:“项兄,我……”

    “每个人只有一次登台挑战的机会,这是天擂台的规则。”项盗茵的声音传遍校场,他缓缓落在擂台上,站在那一刀一剑旁边,淡然道:“原本合心已将我的态度转达你,可你一意孤行,我是看在你如此执着的份上,才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此事。如今,你反而要放弃这个机会?”

    乘岚沉声道:“我并无此意。”

    “好,那便开战。”项盗茵微微退后几步,仍未离开场中,但不会有人想要质疑他的安危与公正性。

    再有万千欲语之言、欲尽之事,终究被这句话堵上了。

    乘岚只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擂台上,却有一瞬,余光忍不住飘向叫场外的某处树上。

    是红冲与朱小草曾小憩观战的那棵树,早先他虽与二人分道扬镳,却一直留心注意着这个方位。但如今,树上已是空无一人。

    项盗茵若有所察,又道:“尊重你的对手,乘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出自先秦屈原的《离骚》。

    第49章 踏雪曾相过(三) 是花瓣吗?是水下打……

    朱小草在一处林间小路赶上了红冲。

    并非眼力因为他更甚于乘岚, 也并非因他的感知比乘岚更敏锐,只是因为此地正是霜心派摆擂那日, 二人初次相会之地。

    那时他一路追着红冲到了此地,此时亦然。

    方才他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树上观战,只觉得即便乘岚确实技高一筹,可自己师兄却也不至于一招落败,而红冲突然认输,恐怕是又起了些什么旁的心思——毕竟那日乘岚邀战,红冲也是这般轻飘飘地认输便走了。

    然而如今, 红冲一个人坐在树下, 一只手扶着树干,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嘴唇抿得发白。

    任谁都能看出他状态不佳,朱小草这才觉得莫非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连忙上前:“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仿佛他的到来都未曾惊扰红冲, 直到他出声,红冲才注意到他在身侧,向他伸出手:“小草, 你扶我回去,回乘岚那里。”

    他握住红冲的手, 惊觉那双手竟然如此冰凉, 简直比他冰天灵根的姐姐还要冷。

    他心下惊讶, 正欲开口询问, 红冲道:“回去再说。”

    二人于是搀扶着回到湖心岛那处寝庐中。

    云观庭一干人等如今尽数在校场,两处相依的庭院中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红冲迈入庭中, 仿佛一刻也不待多等,一把抛开了朱小草。

    他向三人曾挤在一起谈话的那处狭窄小亭走去,只是摇摇晃晃地,步履蹒跚,活像个不良于行又饮酒过甚的凡俗老人。

    这一路回来,红冲几乎一直靠着朱小草行走,朱小草虽不曾开口询问,却也有了几分猜测,觉得他此时应当是感知紊乱,抑或是受了什么限制,正担心着他万一无法精准落入亭中,就听“扑通”一声——

    红冲一个猛子扎进了莲池中。

    朱小草连忙扑到池边蹲下,只见红冲在水中向他摆了摆手,身体逐渐沉到水底,眉头渐渐舒展,似乎十分自在,这才放下心来。

    他又暗嘲自己夸张,红冲何等境界,哪怕再虚弱,也只是看起来像个凡人,绝不会真如犯人那般,落进个池塘就会溺水。

    不会……吧……

    随着时间过去许久,也没有气泡从水底鼓出,朱小草又拿不准注意了:哪怕境界再高,闭气再久,也总得有出气吧?

    波光粼粼,扭曲了红冲的面容,他平躺在塘底,双手合握置于腰间,是个很恬静老实的睡姿模样,朱小草依稀看到他交叠的手指一直在轻而有规律地敲击着,这才又勉强将心放下一半。

    红冲露出如此异样,他不敢离开,生怕一时不察就出了什么意外,只好坐在池边打坐修炼,也好时时看顾着。

    不消多时,夕阳还未西下,校场那边应当还正值热火朝天,朱小草却突然听到一阵破风声传来。

    乘岚行色匆匆落进院中,见他便问:“红冲呢?”

    朱小草便指了指莲池。

    乘岚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看到塘底还有个似乎酣然入梦的人。

    就如朱小草那般,他先是双眼微睁,惊讶而又不解道:“这是做什么?太热了么?”

    朱小草摇摇头,据实以告:“我也不知,师兄一回来就躺了进去,他的手很冰。”

    听他说“一回来就躺了进去”,乘岚便知这岂不已是好几个时辰过去,又听他说“手很冰”,便知道这绝非寻常,他顿时脸色微变,对朱小草道:“你先回去。”

    见乘岚还算是沉着,朱小草心中多少安定几分,纵然他心中十分好奇、百分想要留下、千分想替乘岚在这里陪着,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道了声“好”便起身离开,顺从地返回自己屋中。

    乘岚用真气在院中设下禁制,才闭气跃入池中,伸手探向红冲。

    不等他做些什么去唤醒红冲,红冲却若有所觉地先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自从入水以来,红冲的意识与神智一直很清晰,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乘岚主动找上来。

    红冲一只手握着他,另一只手则在他的掌心轻轻划动,写下两个字:休息。

    乘岚:……居然真的只是在休息。

    可是谁会这样休息?

    或许他该尊重红冲的习惯癖好,可是这又实在反常,叫人没法不担心。乘岚心中天人交战,忍不住在红冲掌心也写下:先出水。

    红冲既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更多的反应。

    这沉默究竟是一种拒绝,还是反对,乘岚难以判断,他还想再写,池中水忽地一凝。

    庭中莲池经由特殊的术法与院外湖泊相连,湖泊又顺着着河流通向大海,是以池中水看似宁静,实则未有一刻是真正停滞的。凡人或许看不出来,修士却能感知到这莲池中的水是如何鲜活不息。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莲池进入了某个特殊的空间一般,水流被截断了源头,就这样化为一池宁静的死水,连透过水面打在红冲脸上的光都停了下来,水平如镜,让乘岚看清了红冲安恬的面容。

    他的眉心多了一道法印。

    那是什么?像一朵柔美的莲花,又似一团被托起的火。

    乘岚看得入神,池中莲花茎叶却在不知何时缠住了乘岚的手足,待得他反应过来时,早已无法反抗。他脸色骤变,却察觉到这一池茎叶看似柔弱,却如有巨力,连他也无法轻易挥开。他心念微动,就打算用真气绞碎满池花花草草,却被红冲又握着手,写下一个“不”字。

    “不”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茎叶托着他,将他捧出了莲池,放在岸上。

    水又流动起来,可这一回,荷叶掩映,乘岚看不清湖底人的面容,水面上也多了一层无形力量,推拒开一切乘岚手,也叫乘岚无法感知水中情况。

    乘岚满腹疑团,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了几分猜测——那可能性实在太过大逆不道,眼下不是能好好询问的时候,他纵有再多猜测,终究不敢顺着深想下去。

    说到底,修士吸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真气受灵根影响,自然会有所偏向,譬如习火道者不惧火,习冰道者不畏寒。可即便真气洗炼过肉身,境界高的修士已练出一身百毒不侵的铜皮铁骨,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仍然保有着人的习性。

    哪怕是再亲水的水天灵根圣体,也断然没有这般泡在水底疗伤的法门。

    这般一反常态的行为,乘岚只见过一回——曾有魔修大肆猎杀凡人、敲骨吸髓,后来乘岚发现,原来这魔修原本也是一化形兽妖,它受了伤,自然要用最原始的方法补充能量,为自己疗伤。

    乘岚明知擅自揣测非君子所为,或许他该待得红冲自己从水中出来,再细细询问,届时不管红冲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红冲。

    可疑问一旦在他心里生了根、萌了芽,就悄无声息地生长、攀援,转眼间已成遮天蔽日之势,笼住了他一整颗心。他越是不愿细想,脑海中却越是无法停歇地翻出来许多陈年旧事来,那些他曾经并未留意的细节,如今像是纷杂的叶片,被风卷挟着将他困在其中。

    修士视妖魔外道为穷凶极恶,但凡遇之,必然斩尽杀绝,不会有半分兔死狐悲,可红冲却会为误杀一个竹妖而那般心事重重。

    为什么红冲那个师尊分明有如此大能,却隐居在林中,竟然不曾于民间、仙门中有过任何往事?

    甚至是那个竹妖,那个红冲自述幼年时误致其死伤的竹妖,真的是居心叵测地混入人间吗?还是他们原本就是同类? “朱”与“竹”同音,不秋草分明正是竹子的别称啊!

    那红冲,又会是什么呢?

    那时曾反问他何不采下莲花相赠的话语,如今仿佛也添了另一层理解。

    乘岚将脸埋入手中,强迫自己停下胡思乱想。

    举棋不定之间,庭外传来热闹的说笑声,伴随着脚步声靠近院落。

    乘岚不动声色地散去了原先的禁制,只在莲池上覆了一层真气作掩饰,他起身施了个决恢复浑身干爽,到门口招待道:“回来了。”

    正是云观庭一干人等从校场回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大师兄怎么走得那么急?连彩头都忘了拿上!”

    “是啊!斗魁真尊都生气了。”

    “那是生气吗?我还以为是看好戏的表情。”

    “不过也没关系,大师兄这回真是好风光啊,所有人都见识过我们大师兄的厉害了!”

    乘岚随口糊弄道:“一时忘记了。”他那时走得急,如今心里又装了事,也无法冷静下来细想,面上难免露出几分心不在焉。

    文含徵道:“隰光真人说,晚些时候会命人把彩头送来,师兄尽可安心。”

    同门又凑在他身边议论起来:“有两把武器,一刀一剑,也不知道大师兄更喜欢哪一样!”

    “笨,不管剩下哪个,即便是大师兄都不要,也轮不到你!”

    被嘲笑的人反驳道:“是轮不到我,但是……”眼珠一转,悄悄向文含徵挤了挤眼睛,低声道:“那还不是给小文师弟留着呢?”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附和起来。

    乘岚勉强道:“等侍剑山庄把它送来再说吧。”他看着文含徵,为难道:“含徵,今日我有些事,你在隔壁院再住几日可好?”

    在文含徵心里,今日擂台上乘岚为他而打得红冲落荒而逃,是狠狠给他找回了场子,证明了他果然才是乘岚最疼爱看重的弟弟。他心里美得不亦乐乎,哪里会说出来拒绝的话,连忙应下:“师兄放心!我才不会那么不懂事,净给你添乱。”

    他话里有话,那“不懂事”又“添乱”的,除了红冲,还能有谁?

    只可惜,乘岚如今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与他讲道理,只能随口又糊弄了几句送走几人。

    他又返回池边坐下,池中还是那副模样,他伸手轻点水面,激起圈圈涟漪,却也仅限于涟漪。池水阻挡了他试图探查的一切手段,只有靠近岸边的一支荷叶轻轻靠了过来,温柔地依上他的手臂。

    不多时,项盗茵不请自来。

    他还带来了那套作为彩头的刀剑,见乘岚坐在池边发呆,他把刀剑丢到乘岚身侧,语气不善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乘岚连忙认错:“是我一时心急,言行有失,惹得项兄为我周全,实在抱歉。”

    哪怕乘岚似乎想要掩饰,可他的心神不安几乎摆在了脸上,项盗茵四下环顾一周,问他:“红冲呢?”

    “……他不在。”乘岚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闻言,项盗茵反而了然一笑,合上扇子支着下巴,促狭笑道:“心上人与师弟同时落入水中,你先救了师弟,惹得心上人不满,真是活该。”他又敛了笑意,脸色稍沉:“但无论如何,你不该为了这些儿女私情耽误正事,你若再如此,我便毁了这套刀剑。”

    乘岚觉得自己似乎该顺着他笑笑,才好缓和二人间的氛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只得垂着头道:“项兄教训的是,我明白,以后定不再犯。”

    项盗茵点点头,话锋一转,突然问:“这套刀剑,你有什么打算?”

    然而,乘岚眼下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项盗茵似乎看出他十分苦恼,随口道:“这刀倒是还挺适合用来讨好人的,你说是不是?”

    乘岚抬头望去,只见项盗茵冲他挤了挤眼睛,哼笑道:“方才在台上,我就瞧见一位很适合用这把刀的人。”

    这话几乎与明说无异,乘岚被他说得心里才冒出一丝甜意,可谈及台上,他又难免忆起红冲那副异常的状态,进而联想到方才种种,那若隐若现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

    他暗自咬牙,答道:“项兄说得有理。”

    “既然如此,不要辜负了你的努力。”项盗茵叮嘱过这一句,转身欲离开。临走前,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悠悠留下一句:“乘岚,这些年,我很看重你,你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所以……别再为私情误了你的修炼正事。”

    话音落下,他一开折扇,随着“唰”地一声,身影已然消失在庭中。

    正事,什么算正事?乘岚从前问心无愧,自然能答出一声“是”,如今却有几分犹疑不定。

    惩恶扬善,匡扶苍生,替天行道,是为修士的修行正途。

    可斩妖除魔,不也是修士的正事吗?

    一直到入夜,池中的莲花纷纷合拢花瓣,乘岚还枯坐在岸边。

    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支荷叶,把叶片盘得越来越薄,却盘不透自己的心意。

    他魂不守舍,一时不留神,手上没控制住力度,就这样捏破了叶片。荷叶像是吃痛地一颤,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就要缩回水中。

    乘岚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一把薅住荷叶的茎部,想要顺着荷叶一起钻入水中。

    池水又一次拒绝了他,他伏在水面上,宛如伏在冰上,偏偏手中的荷叶却能一点一点被吞没,乘岚一咬牙,怒道:“再来这套,信不信我把你整池子花连根带藕全拔了?”

    话音刚落,荷叶势头一顿,乘岚“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拨开水中的叶片,月光下红冲面色洁白,唇边竟然含着一丝安恬的笑意,乘岚只看一眼,就忍无可忍。

    他是带着滔天的怒火与质疑而来的,伸手一把揪住了红冲胸口衣襟,想要把红冲带出水面细细审问。

    然而,红冲的手却仿佛化成了那支荷叶,灵活而又柔软地顺着他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腰。

    轻轻一揽,摸了乘岚一个措手不及,惹得他心跳都停了一瞬,哪怕是修为再强、境界再高、实战经验再是丰富,也全都不管用了。他牙关一松,一口气不受控制的从胸腔里溢出,气泡在他眼前碎成了翻滚的银粒。

    也不知这动静是否也惊到了红冲,乘岚感觉到有一双手顺着胸口、脖颈,一路摸了上来,分明如此冰凉,可擦过他的喉结时,宛如在水中点燃一串熄不了的火。

    那双手又摩挲过他的下颌,一只拂过他的耳垂,停留在他后脖颈;另一只则沿着下巴抚过他的脸颊,又在触及鼻梁时收了回去。

    蓄着月色的泡泡在两人之间飞舞,点点银光掠过乘岚眼前,背景逐渐变成了一片雪白,然后……有什么柔软而温热的东西贴上了乘岚的唇。

    是花瓣吗?

    一股气被渡了过来,也不知怎的,乘岚原本并不差这一口气,偏偏这口气钻进了他体内,就仿佛变成了什么利器,在他五脏六腑一通乱刺,戳得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是孔洞,无孔不在漏气——以致于他竟觉得,这一口气竟是如此杯水车薪,如果没有更多的气……他一定会死。

    是花瓣吧,是能救他命的花瓣。

    他含住花瓣,又轻柔,又野蛮,贪得无厌地接收被渡来的空气。

    而一双手,却在无人察觉之际,悄悄绕到了红冲脑后。

    轻轻一抽,白绫与木簪脱落,白发散开,宛如凝练的月光顺着波光淌进水中,丝丝缕缕,细腻地落了乘岚满身。

    咫尺之间,乘岚看到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那双本该在这个距离下恢复神采的眼睛,此时却像是洗砚池的两滴水被溅了出来,乍然看似墨色浓稠,晕开在纸上方知,竟然浅淡得只比清水稍乌黑半分。

    乘岚突然反应过来,这双眼睛里没有瞳仁了。

    第50章 踏雪曾相过(四) 现在,你可以决定,……

    “哗啦”一声, 水珠飞溅。

    乘岚紧紧揪着红冲的衣领,硬生生扯着他出水。

    周遭却已不是湖心岛那处寝庐的庭中, 乘岚瞥到时目光一凝,才觉二人竟然到了海边。

    但四下无人,他暂时顾不得此事。二人落在沙滩上,乘岚毫不犹豫地掐住他脖颈,一字一句:“你是妖。”

    红冲被他压在身下,并无丝毫反抗之意,十分轻巧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稍一垂头, 下巴就温柔地蹭到了乘岚手上。

    乘岚没松手,又说:“你骗我。”

    红冲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人。”

    “少油嘴滑舌!”乘岚手指收紧,多用了两分力, 掐得红冲气息一窒。他垂眼看着身下人因呼吸困难而蹙眉,甚至微微张开了嘴, 便忆起方才那个吻。

    顿时,心头冒出的那点怜爱又成了讽刺,乘岚咬牙切齿道:“你蒙混上岛, 究竟是想做什么?”

    红冲因窒息而眼眶微红,闻言, 哪怕气若游丝, 也忍不住张嘴说了些什么。

    几乎没有声音从他喉头溢出, 可乘岚恨自己眼力过佳, 偏偏读懂了他的唇语。

    又或许,那原本也是他摇曳的心里所想的。

    红冲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从那个绣球开始,到东海岸边地短暂再遇, 再到枫灵岛上这两日的交集,似乎确实如此——是他棋逢对手,又见色起意,红冲曾或是婉拒、或是回避过他许多次,是他一再纠缠。

    明知眼前人目不能视,乘岚却还是闭了闭眼,不想叫他看出自己心情,问他:“前些日子那魔修,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说着,乘岚松开手。

    这话却莫名激怒了红冲,他才重获自由,就因呼吸太猛而呛得不轻,哪怕支起上半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声音沙哑,却还是立刻反驳道:“你怀疑我?你别忘了,是你压碎了我的发簪,才害得我不得不回家!”

    一场并不正式的切磋,让乘岚背上了这份曾经品味起来颇有几分暗爽的债。乘岚陪着他趁夜渡海回家,在槐树林中为对方做了木雕,又到露州城去逛了早市……可如今这般光景,再忆起过去,仿佛一切都变得别有用心,乘岚还赠给他的另一支发簪,如今已落在了水中,随那条白绫一起。

    红冲稍缓过来口气,若有所觉道:“就因为我是妖,所以你说过的那些,就全都不算数了。”

    “是你骗我。”乘岚声音低沉:“……也怪我有眼无珠,竟然真叫你滥竽充数。”

    “滥竽充数?”红冲冷笑一声,暗道乘岚朝三暮四:从前把他当掌上明珠,如今就成了鱼目混珠!他心里恼得无以复加,嘴上也毫不留情:“你的真心真是比街上的草芥还要不值钱!”

    乘岚心中最是对此有愧难安,被这话戳中软肋,反唇相讥道:“你我又有何差?一分钱嘲半分钱,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静了片刻,乘岚看到红冲的眼眶里蓄出了一汪秋水。

    “我与你不一样。”红冲轻轻道:“你不知道我是妖,可我一直知道你是人。”

    乘岚望着他,突然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几千年来,人把妖当外道,从未停止猎妖,想来你也亲手斩过不少恶妖……可我从没恨过你。”

    红冲望着他,那双分明无神得连瞳仁都没了的双眼,如今却仿佛会说话了一般,平白显得如此幽怨可怜。

    “但我这些年来从未乱过凡间规律,更不曾杀过一个人……哪怕是凡间恶人,我也只管将他们打包送到能管束他们的地方去罢了。”

    他似乎知道乘岚正凝视着他的双眼,两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恰到好处地滚落脸颊,口中低声道:“我是瞎子,可我眼盲心不盲,但是……”语气转而变得怨怼,指桑骂槐道:“倒不知谁的眼眶里装着的,才是真的摆设。”

    乘岚被他说得怅然若失。

    人似乎总是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如乘岚——世间有许多妖物在山野林间偏居一隅,哪怕是偶有时候与人类相逢,也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从不曾沾染恶孽、结下怨果——乘岚在凡间仙门行走多年,对此并非全然不知。

    苍天有眼,却不曾封禁妖的登仙之路,便可见妖只要肯顺天应时,便无需赶尽杀绝。这也是仙门一向秉承的原则。

    可妖要如何才算“顺应天时”?这规则,却反而由人来制定下。

    天道不曾禁止妖行走人间,否则,妖便不会有修炼化形的路可走。

    人却只许妖安守本分,一旦有妖物化人,却被发现真身,大多只会落得拔骨去筋的下场。

    至少,一个遮掩真身化作人形混入凡间仙门的妖,乘岚见之,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他别有用心。

    哪怕他是一个善妖呢?乘岚从前没有遇到过混入人中却不作恶的妖物,从不曾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终于不得不想。

    默然良久,乘岚叹了口气,忍不住关怀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了?”

    骂也骂过,哭也哭过,眼下乘岚软下语气了,红冲自觉一套软硬兼施的混合拳已算打完,心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他干脆躺回地上,双手垫在脑后,一副悠然自得地样子:“我是瞎子,你还说我是鱼目。”

    乘岚心里分明已接受了此事,却也还不肯全然低头,正色道:“我与你说正事,你的眼仁怎么散去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如今如何可怜,却还是忍心用恶语伤我,果真在你们人心里,我们妖总是如此低贱……”红冲怪声怪气地又讲了两句,才赶在乘岚开口前好好回答:“不知道,我彻底看不见了,真气也没了。”

    前半句话把乘岚顶得脸色又黑了几分,也不知道恼怒中是否含了几分愧疚,然而听到后半句,他惊道:“真气也没了?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乘岚哪里还顾得上与红冲别那一口气,他连忙抬手去摸红冲的手腕,却在俯身时,瞥见自己领口飘下一片雪白的花瓣,恰巧落在红冲的脸上。

    乘岚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红冲的真身。

    原来是莲花妖……他心中既有几分了然,也有几分新奇。然而脸色却又是一沉,黑得像被燎了三天三夜的碳,咬牙切齿道:“你还不收手?”

    这片花瓣贴在他颈间,除了关键时刻要他的命,还能是为了什么?乘岚顿时又觉得自己一腔真心作了花肥——他是一上来就掐着红冲的脖颈没错,可他根本狠不下心动手。

    早在云观庭众人与项盗茵来找他之前,他就对红冲的妖物身份早有猜测和证据,若他真的那般铁石心肠,丝毫不顾念一丝旧情,大可以那时便将此事畅快抖落给项盗茵。

    可他没说,反而为红冲再三掩饰,这一整晚他都为自己这般包庇妖物而唾弃自己,煎熬得像是在受刑。

    如今却叫他发现,红冲在他面前装得梨花带雨,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其实一直悄悄谋划着什么时候要拿他的命!

    红冲却毫不心虚,回嘴:“你先翻脸不认人的。”见乘岚还想再说,他先道:“我怕你呛,给你渡气,你倒好,占完便宜就掐我脖子,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杀我?”

    “占便宜”这三个字甫一落进乘岚耳中,下意识地,乘岚轻轻抿了一下嘴唇,竟然无法反驳。

    红冲又道:“我的软肋早就都握在你手中,我的家、过去,我的师门师尊……甚至还有我刚认的师弟小草。”他侧开头,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想活下去的。”

    一番话说得乘岚实在无法再苛责,只管将话题拉回先前的“正事”上:“你的眼睛还有真气,是怎么回事?”他略一思索,回想起红冲显出异样之前的情景来,迟疑道:“那把刀……?”

    “都说了,具体如何,我亦不知。”红冲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过,那把刀似乎是有什么异常,我曾将真气注入其中,却听到了一声异响。在那之后,便是一道雷劈在擂台上,烟雾阵阵。一开始,我不知情况,还以为是烟雾中有什么关窍能够屏蔽感知,可后来我发现,我的真气彻底消失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他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巨响过后,那把刀也脱手而出。”

    乘岚听得瞠目结舌,愈来愈吃惊,接连问:“什么样的巨响?那烟雾竟然不是你的招式?可那把刀又是怎么回去的……”最终定格在:“所以那时,你真气尽失,甚至不曾听到我逼音成线与你说的话。”

    红冲颔首不语,算是对这些问题的默认。

    所以他一回来就泡到水里面,果然是妖物虚弱时容易呈现返祖习性……乘岚心下了然,却仍有一事困惑不解,缓缓问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要让我看到这些?”

    以红冲后来能够封住池中水,及将二人在水中传送到了海边的本事来看,即便真气尽失,返祖的他也保有妖物真身的部分神通。既然如此,红冲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设下障眼法,抑或是独身顺水溯到此处海边,哪怕瞒天过海也好,只要没亲眼看到这一切……乘岚知道,若非亲眼目睹这一切,他绝不会怀疑红冲的身份。

    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偏要铤而走险,几乎是在故意引起乘岚的怀疑。

    乘岚看着他,忽地忆起什么,眉头拧得死紧,声音也带了颤:“你那时要我问的秘密,就是这个,是么?”

    花前月下,谁会全无端倪地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此不合时宜地,乘岚的耳畔回想起红冲那时的话:哪怕是知道了就会要命的秘密,他也会告诉自己。

    红冲偏过脸,叫那片花瓣滑过眼睑,落在地上。

    在触及泥土的瞬间,化成了雪白的末,转眼间消失不见。

    “没有别的后手了。”红冲亦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决定,要不要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