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有沉疏在身边,温濯眼底的血色很快就淡了下去,他近乎悚然地捏紧着参商剑,身体的骨骼都在细密地颤抖。
温濯感觉身体的血躁动起来, 似乎一靠近这黑云压阵的太清山,就受到了另一股力量的召唤。
“小满……我不该来此, ”他冷汗涔涔,扶住额,咬牙道, “你、你和我走。”
沉疏松开了捂住温濯眼睛的手, 压低声,还算冷静地劝慰道:“师尊, 冷静一点。”
“应龙已经逃出来了,我们哪怕现在就穿越两仪门, 祂照样能控制你的心魔,眼下在这里解决祂,是损失最小,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温濯只听沉疏的话,他摸索着低下头,寻着沉疏的怀抱过去。
“小满, 若是我在你面前失控, 你一定要杀了我, ”他颤声道,“我不想伤害你,小满, 我绝对不能伤害你,否则……”
“好好好,我知道,师尊待我天下第一好,”沉疏揉着温濯的头发,耐着性子说,“而且我现在也没那么弱,师尊要伤我,怕是还得费些力气吧?”
温濯摇摇头,紧紧抱着沉疏。
“不要走。”
“不走,师尊,”沉疏握住温濯的手,和他十指交扣,柔声道,“我就这样一直一直牵着你,永远不会放开,你闭上眼睛,调息片刻,有事我再唤醒你,好不好?”
感受到沉疏毫无保留的温度,温濯这才听他的阖上双目,慢慢开始调整气息。
沉疏吊着的一口气终于缓下来,他低头看着温濯,动作轻缓地搓着他的后背。
这样强大的人,还会有这么需要自己的时候。
“不会有事的,”沉疏吻上温濯的头发,低声道,“云舟,放心依靠我吧。”
天穹降下的早已不是灼人的旱雨,从太清山吹来的朔风带着阵阵苦雨,把每个人都浇得湿淋淋的。
沈玄清很快注意到了他们的异状,他御动佩剑飞来,对着沉疏大喝:“心魔又开始躁动了吗?”
沉疏面泛愁容,怀抱一点没松开,目光拖向沈玄清。
“师父,应龙恐怕就在这附近,师尊这是受到应龙的影响了。”
沈玄清知道他的意思,二话不说,双指往温濯额心凌空一点,一张昭恶符顷刻就贴上了他的额头。
“现形!”
随着他一声清喝,温濯身后的恶业当即现形。
这一个动作间,沉疏双目都睁大了。
这与上回沈疏给他贴上昭恶符的情形早已截然不同,温濯身后被昭恶符显出来的再不是那些怨念颇深的恶灵,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极富邪性的苍龙。
这条龙通身雪白,却生了两对金色的龙睛,看上去鬼魅妖邪,一张龙口大开,竟有仰吞日月之势。
沈玄清一拍沉疏的肩,沉声道:“看到没有,应龙对他心魔的掌控权越来越高了,接下来,你的首要任务不是两族和谈,而是控制住他。”
然而下一刻,沉疏直接躲开了沈玄清的动作,冲上去一把扯下了昭形符,往半空一扔,紧紧怀抱住了温濯。
“师父,”沉疏颇是幽怨地看着沈玄清,“他又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别这样对他。”
沈玄清早就习惯了,连连点头:“好好好,行行行,你知道就可以了。”
说罢,他又亮起了手臂上的一排磁石,说道:“这东西的妙用,你已经知晓,温濯的心魔混入了应龙的灵力,你想办法让他分心,让他专注于你,温濯的意志越强,心魔就会越弱,这就是磁石能发挥作用的最好时机。”
“明白,”沉疏揉了揉温濯的后心,紧接着问道,“师父,你现在要做什么?”
沈玄清看向不远处越来越沉的黑云,眸光暗下。
“把这条长虫,揪出来。”
话音刚落,沉疏面前便是掀起一阵疾风,沈玄清身形一闪,眨眼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怀里的温濯已经不再发抖了,瞳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尚且处于失神的状态,应该是还没从心魔这里夺回主动权。
沉疏又看了眼温濯手里的参商剑,暗自抹了把汗。
这不是他的剑吗,怎么这么听温濯的话……
沉疏抬手,试着召回参商剑,然而温濯却把它捏得死死的,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不肯放。
“控制不了,”沉疏皱眉道,“为什么我的佩剑,会更听温濯的话呢?”
“好害怕啊!”
随之,参商剑就爆发出了一声剑鸣,颤颤巍巍地回应起了沉疏的疑惑:“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感觉他会把我撕了……”
居然是这样……
沉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参商剑一巴掌。
“怂包!”
他的元神进入过记忆画轴,参商是他的剑灵,理应也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这把剑是他前世和妖众厮斗时,因为灵核耗尽被硬生生折断的,剑灵也因此被分成了两片魂魄,分别投胎转世,成了如今的参、商两个剑灵。
但不幸的是,这样的分配变得十分不公平,参几乎继承了原先剑灵的全部实力,而商则是继承了剑灵的一切负面特质,譬如胆小怕事、惧战,又喜欢滋哇乱叫。
“你哥呢?”沉疏问。
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实力弱,巴不得自己不要参战,赶紧说:“我哥啊,那我帮你叫叫他。”
“不,眼下反而需要你。”沉疏摇摇头,说,“你这么弱的剑灵,正合我的意。”
一件武器弱,未必是坏事。
他的功法没有突破大乘期,若是温濯心魔爆发,他跟温濯单挑,一定是打不过的。
但如果温濯手里的是一把贪生怕死的剑,他的胜算就很大了。
沉疏转变了思路,开始操纵含光剑,出人意料地,含光剑反而更听沉疏的话,剑身随着沉疏的灵力流动,开始发出一些悦耳的铮鸣。
“不过,还是不想和你打啊,师尊……”沉疏把怀里的温濯抱得更紧,额角溢出了一点冷汗,“我会尽量控制住你的心魔,师尊,别害怕。”
温濯蜷缩着,不答沉疏的话。
不远处的天机和泽兑还在厮打,泽兑时而化作人形,用阔刃快攻,时而又退回妖形,近身跟天机搏斗,两人过招之快,若非沉疏目力了得,寻常人只能看见天边几道残影乱撞。
沉疏见他们攻势愈猛,好像非要打个你死我活下来,情急之下,只好出声喝止:
“泽兑,天机!”
“快别打了,你们这样谁也打不死谁!”
可惜两人战意正酣,愣是没听到沉疏的呵斥,一路从半空打到山门的地面,沉疏也很快催动含光剑跟了上去。
到了地面,局势就变得更加混乱了。
沈玄清正在道场的太极印中心盘腿打坐,身下正张开了一道阵法,如他所说,正在设法寻找应龙的踪迹。
而他身侧不远处,竟是排开了一列鲛人,正围护着旱魃的雕龙宝座,那排鲛人手持长戟,锋刃正齐齐对准了面前的一人。
沉疏瞧他衣着,一眼认出。
是池辛。
他身上的伤不知何时已经好了大半,除了被温濯废去的那半条手臂外,其余肢体竟是自如得很。
他抬剑独对众鲛人,朗声喝道:
“旱魃,你敢觊觎岐州!”
“你怎么还没死?”旱魃完全没把池辛的这些叫嚣放在眼里,兀自吹了口烟,敲敲烟杆子,说,“本座贵为灵州女君,攻城略地,天经地义,有何不敢?”
池辛转了转剑,扬出一道凌厉的剑气。
“岐州怎么也轮不上你一个滥杀之妖来入主!”
剑气扫开鲛人,直接往旱魃身上打去。
然而这条青蟒侧躺在宝座上,竟是全然无惧的一副模样,待到剑气即将破开她皮肉的那一刻,蛇尾一扫,掀起一道更强的飓风,捎带着剑气把池辛扬退了数步。
池辛擦地急退,按住了地面,恶狠狠地盯着旱魃看。
“那个……”沉疏试图插话。
“你不准再蛊惑泽兑与人为战,赶紧让他收手!”池辛压根没听见,咬牙道,“他已经为我死过一次,如今元神不稳,你这是要害死他!”
旱魃仰头轻笑了两声,冲池辛讽刺道:“你都害死过了,还有脸假惺惺地来做好人?”
沉疏左右环顾了一通,打架的插不上手,吵架的插不上嘴,一时间心中竟生出一丝迷茫,不知该先做什么。
先劝天机和泽兑停手?可他们过招时压根听不进人话……
劝池辛和旱魃坐下来好好说?可凭沉疏这张气死人的嘴,怕不是会激得旱魃直接举兵把岐州给端了。
要不——
沉疏暗自捏了捏手间的磁石。
先从温濯劝起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阖目调息的温濯,他虽如今心魔入体,看上去反倒是有几分乖顺。
沉疏小心翼翼地扶着温濯坐正,低声道:“师尊,我先试试替你把心魔抽出来,好不好?”
沈玄清说过,想用磁石抽出心魔,前提是要让温濯分心,温濯的意志越强,心魔就会越弱。
这和自己先前的“双修理论”不谋而合。
也就是说——
沉疏脸都烧红了,他仓促地四下张望了一眼。
可眼下那么多人,师父也就算了,池辛、泽兑、旱魃、天机……甚至连应龙都在这儿,他真的要……
然而没等他犹豫多久,温濯脸上很快又浮现了痛苦的神色,他用力扶住额,暴躁的灵流又开始在身周蔓延开来。
沉疏一咬牙,登时扶住了温濯的肩。
不管了,亲就亲吧!
这一念后,他压着温濯,覆上了他的唇面,直接开始和温濯接吻。
温濯方才尚在调息中,被沉疏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亲吻搅乱了气息,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
但温濯从来不会拒绝沉疏。
他很快就回应起沉疏这个亲吻,注意力也慢慢从自己身体里躁动的心魔上转移了些许。
沉疏马上有了动作,一边认真吻着温濯,戴着磁石的那只手一边覆上了温濯的颈侧,触到一片冰凉。
这物件果真是对付应龙的好法宝,加上被沉疏亲吻后,温濯再难凝聚精神,身体里属于应龙的那道灵力很快就被磁石吸引了出来。
管用!
沉疏暂离了温濯的唇,兴奋地看着他。
“还差一点,继续亲,师尊!”他说,“现在时机不好,等回去了我们就双修,这样效果应该更好——”
然而这一句刚出口,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太清山却猝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剩沉疏这句“回去了我们就双修”,如同魔咒一般,反反复复回荡在众人耳畔。
刚刚打架的、对骂的、完全听不进人话的几群人,此刻竟达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默契,齐齐停手,往温濯和沈疏这里看了过来。
第72章
沉疏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硬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果真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看……什么?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
继续亲?双修?为什么这群人突然就停下来了? !
继续骂继续打啊!
连天穹的闷雷都不再响了,整座太清山笼罩着一种滑稽的沉默,玩味、审视、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沉疏投射过来,跟绒线似的缠着他不放。
他只好低下了头, 再也不敢迎上任何目光。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全被听见了!他跟温濯的事情,还只有天机和沈玄清知道呢,这下好了,什么亲吻什么双修,全世界都要知道他们是断袖了!
沉疏整个人忽然被蒸得烫热无比,绯红从脸颊直染到耳根, 狐耳也紧张地竖立起来。
快说话,小满!
快点狡辩一下啊!
“好。”
最后, 竟然是面前的温濯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亲吻有了效果,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暴虐的灵流也逐渐平稳下来,眸色如旧,分外温柔地望着沉疏。
就当着众多目光,沉疏听见这个人迟缓的声音,像山岚云雾一般柔和,却清晰又坚定、福至心灵地,说出了心底的话。
“小满,我爱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沉疏一瞬间呆住了神色,他终于有勇气重新抬起头,正视起温濯那对灰蓝色的眸子。
他,他竟然直接说了……
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山门下还守着旱魃的残兵,他的另一个小徒儿还全然不知,他竟就这么直白地说了——“我爱你”? !
沉疏盯着温濯似笑非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不对。
瞧瞧温濯这眼神,他分明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只怕温濯现在巴不得全世界知道自己是沉疏的相好,他们情投意合断袖余桃比翼双飞了。
太坏了,太坏了!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不,应该说,准备好了,只是真正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羞耻。
沉疏张了张口,道:“师——”
“好什么啊?!”
沉疏的话语未半,一边的池辛再也忍不住了,刚要刺到旱魃脸上的剑锋偏头一转,直接往沉疏身上打了过来。
沉疏面色一变,一把推开温濯,只听一声脆响,挂着银铃的白刃顷刻就从温濯和沈疏中间穿了过去。
噌!
剑锋几乎贴面而过,削断了沉疏几根发丝。
沉疏立稳身形,目光恶狠狠地跟去,张口刚要骂池辛是不是疯了,下一刻,却只见那把银铃剑分毫不曾犹豫,直接往更前方的天机和泽兑刺了过去。
这一人一妖,一个刚步入大乘期,另一个也是临近大乘期,池辛这一击压根不可能伤到任何其一!
但偏偏因为池辛这一剑,原本扭打在一起的天机和泽兑为了不伤到池辛,竟是各自往后退避了数步,几天几夜的厮斗在这一刻悍然停止。
“你们别打了!”池辛一甩剑,站在了天机和泽兑之间,喝道,“现在不是两族交战的时候!”
说完这句,他抬剑指向温濯和沈疏。
“方才他们说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吗?”
沉疏一头雾水,抬手挡住脸,小声地同温濯说:“他是不是疯了?”
温濯眸光一暗,不答话。
池辛看上去极为愤慨,又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沉寂半晌后,天机终于上前想劝阻他。
“池元乐,你要做什——”
“虽然我恨,”池辛没有回头,直接打断了她,“我恨妖,这世间的人与妖并非天生两立,我师尊就是最好的证明。”
池辛的目光愈发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没错,就跟你们想的一样,我师尊跟这只狐妖好上了,而且这不是我师尊第一回犯这样的浑,早在二百年前,他就已经爱上过一只狐妖,就是我的师哥,沉未济!”
沉疏:“……”
温濯:“……”
还没人告诉池辛真相。
沉疏抬起手,勉强笑道:“池辛,你听我说……”
“我不用你说!”
这才几句下来,池辛竟已是声泪俱下,他不顾及沈疏想要说什么,兀自对着众人斥声道。
“当年大战因我爹为妖族所戕害而爆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恨妖,恨妖为何狂性大发,恨妖为何伤我双亲,恨妖为何让我的师尊要离开宗门闭关百年!!”
“我恨了这么多年,”他忽然一声哽咽,“可那夜救我一命的,依然是妖,是我的师哥……”
池辛眼眶红红的,快把手里的剑柄捏碎了,他虽然已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可那晃动不断的银铃却暴露了他的无措。
他在发抖。
“妖族暴乱那一年,我师哥死了。”
池辛颤抖着声音,剑身晃得愈发厉害。
“全宗门的人前一夜还在庆贺剑道魁首沉未济,第二天,他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他们告诉我,沉未济跟妖类自相残杀而死,而我的师尊,被狐妖迷乱了心智,幸得宗主池敛及时悬崖勒马,这才没有铸下大错。”
池辛摇了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边哭边说:“不是的,师哥不是迷乱人心的狐妖,他是那一年剑道的魁首,是……是是同辈的天才,我、我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
池辛手里的剑也拿不稳了,随着他的哽咽声,慢慢摔落在地,银铃砸出几声脆响。
“师哥……”他蹲下身子,把头埋进了双膝里,呜咽道,“沉未济不是坏蛋,他就算是狐妖,也是特别好的妖,是最厉害的师哥……”
沉疏原本还笑意盈盈的,见池辛这般恸哭,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望了一眼温濯,道:“师尊。”
“去吧,”温濯摸了摸沉疏的头,捋顺他的头发,笑着说,“没关系,方才你已经帮我压制了心魔,我还能自控一时。”
沉疏还是不放心,贴着温濯又检查了一遍。
确认心魔没有再继续躁动,这才放心走到了池辛身前。
抛却沉疏的肉身不提,他虽然长得一副少年相,年纪却的确不是最小的,反而是自己口口声声叫了小半年的池辛,成了这儿最年轻的人。
年纪小的,总是有那么一些特权。
譬如沉疏喜欢在温濯面前哭,这不是因为他爱哭,而是他就爱卖弄这样的特权。
“池辛。”
沉疏稍稍俯身,轻唤道。
池辛也是高傲的性子,哭了一会儿就收敛起情绪,用力抹了把脸,站起身,对沈疏别过头去。
“怎么了?”
沉疏轻咳一声,说:“要是沉未济还在世,你还会如从前那般憎恨妖族吗?”
这个问题让池辛沉默了很久,久到沉疏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才听到这人嗫嚅着说:“他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师哥,再是狐妖。”
说罢,他回头望了一眼泽兑。
“而且,我早就不恨了。”
他对妖族的恨,都来自那个自称“母亲”的应龙一意孤行的控制,都来自妖族暴动那夜的丧亲之痛。
但除此之外呢?
池辛对着泽兑说:“如果我真的恨,就不会在灵州把你捡回来了,妖族向来都是弱肉强食,那么小的一只猫,怎么活得下去……”
在这一声里,两族之间陈年相隔的冰山初融,春潮始解。
沉疏见状,自觉地退开身,回到温濯身边,默默等待着太清山的众人众妖。
半晌后,只听“哐当”一声。
泽兑干脆利落地扔了手里的阔刀,金色的眸子望了一眼天机,漠声道:“不打了。”
天机听到这话,更是席地而坐,搀着脸开始呵欠连天,叫苦不叠:“打了几天几夜也没分个胜负,没意思,我剑都要砍卷刃了。”
沉疏见众人剑拔弩张的势头终于有所好转,立刻抓紧了时机,摆手劝解道:“好,不打好啊,诸位先冷静冷静,且听我一言——”
他的话还未竞,雕龙宝座上的旱魃就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烟斗,一缕薄烟散在了雨幕里。
“狐狸,既然都逃走了,如今又何苦再寻回来,本座不会第二次饶你的性命。”
成败,就看他怎么劝服旱魃了。
沉疏深吸一口气,对着旱魃装模做样地拱了拱手,说道:“女君,从前我们好歹君臣一场,如今两族蒙大难,我有一法可解,你愿不愿意听?”
旱魃眯起眼睛,一对蛇瞳凶戾地扫向沉疏:“有何大难?你说的莫不是这漫天的凄风苦雨?”
“你怕是忘了,本座当年在上界,做的可就是吸风饮露的法事,对付应龙,我一个就够了。”
察觉到这杀意尽显的目光,温濯比沉疏的反应还要快,参商剑立刻往身前一横,烧着烈焰的龙纹护住了沉疏。
他目如寒池,望向旱魃时如同冷冽的朔风。
“岐州境内,我三招就能拿下你。”温濯张口,缓缓道,“我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
天机等人尽站在沈疏背后,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再度默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反倒是被保护的当事人沉疏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温濯放出的狠话。
三招……
那他之前跟温濯打的架都算什么?
调情?
第73章
旱魃显然被温濯这句话激怒了。
她终于从那张雕龙宝座上直起身, 蛇身缓缓贴地游动,逼近了温濯。
旱魃半身蛇尾,比寻常人高出许多,她低头俯视着沉疏和温濯,高大的身躯往下遮出一片阴影,看上去压抑至极。
“温宗师这是何意?”
“意思是……”温濯分毫不惧,甩了甩剑,冷声说:“你坐下和沈疏好好谈, 那我就放过你, 你要动手,那我就杀了你。”
这话听得沉疏毛骨悚然,若非温濯是他的相好,他真得直接被吓跑了。
但正因为是温濯。
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伤害自己。
沉疏坚定地扣住了他的手, 再没有从前的胆怯。
“来谈谈吧,”沉疏抬头望着旱魃的蛇瞳,道,“旱魃。”
听到这话, 旱魃终于把目光扫向了沉疏,
这个和自己同样有妖族身份的狐妖, 如今却牵起了一个人类的手。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须臾之后,旱魃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鲛人勾了勾手。
“抬过来。”
鲛人立刻应声,变作两排匆匆赶去了山门外,不过片刻后,果真抬了一具身体出来。
池辛看清那人,立刻道:“池英姐姐!”
泽兑见状, 身躯重新化作了一只白猫,跃到池辛怀里,扯住了他的衣袖。
“别动。”他说。
池英被鲛人一路抬到了旱魃身前,她的蛇身缓缓俯下,盘住了池英的身躯。
“她的魂魄,本座还留着,只不过叫她暂时睡着了。”
旱魃拿蛇尾轻抚了池英的脸庞,这回她没再用旱毒,这少女的脸被蛇尾扫过,依旧完好无损。
“本座绑架池英,不光是为了向太清宗宣战,也是因为,这具身体,能对付应龙。”
沉疏道:“池英,能对付应龙?”
旱魃嗤笑一声,道:“这是她女儿,你忘了?”
说罢,她蛇尾往池英脖颈上一收拢,身躯就化作了一缕青烟,顺着她唇齿间钻入了进去。
沉疏看得面色一苦,跟温濯小声道:“池英摊上这事儿,估计还觉得死了痛快呢。”
温濯也侧过身,说:“我听闻应龙和旱魃原在上界时就情同姐妹,她说有办法对付池英,那应该就是真的。”
“这事儿池辛跟我说过,他娘池敛好像早就被应龙夺舍了,池辛和池英诞生之前,应龙就已经完全操纵了池敛的身体。”
沉疏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温濯的眸色。
“师尊,你脑子里能听见应龙的声音吗?祂是不是一直嗡嗡叫个不停?”
温濯答道:“也许听见过,但很快就会失去那段记忆。”
沉疏叹了口气,说:“愁死人了,要是一会儿师父把应龙捉出来,我没办法压下你的心魔该怎么办?”
温濯瞥了一眼沉疏的唇。
“也许你比祂更能控制我。”他朝沉疏微笑,“小满,我心底最在乎的人是你。”
沉疏早就深信了这句话,他牢牢扣紧了温濯的手,放到脸边蹭了蹭,甜腻腻地说:“知道啦,师尊,知道你最宠我。”
不多一会儿,地上的池英果真睁开了眼睛。
细一瞧去,那显然不是一对人类该有的眼睛,而和旱魃一样,是绿色的一双蛇瞳。
池英缓缓站起身,声音相比旱魃变得年轻许多,语调却还是那副慢腾腾的模样。
“应龙借用池敛的身体,诞下的这一男一女,怎么说也是祂的骨肉。”旱魃翻开手,掌心飘起一抹血液,“本座手里有一种术法,叫做连心诛,只要能寻到某一血脉中的任何一个旁□□么伤我如伤祂,伤祂也如伤我。”
“跟天文似的,”沉疏听得晕乎,往温濯肩上靠了靠,道,“师尊,替我解释解释。”
温濯沉思了片刻,说:“也就是说,池家的宗亲被设下这种术法后,你伤害自己——也就是池英的身体,这种伤害会同样施加到池敛、池辛身上。”
池辛一听,顿时叫唤起来:“诶,我怎么也——”
话还没说完,猫爪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只听泽兑道:“闭嘴,听她说完。”
“不愧是宗师,好悟性,”旱魃唇角勾起笑,瞥了一眼二人身后的池辛,道,“不介意本座伤了你的小徒弟吧?”
沉疏搭上温濯的肩膀,也冲旱魃坏笑一下。
“女君话里有话?”
旱魃挑挑眉,说:“本座只是告诉你,靠本座一个人也有办法除掉应龙,你们想和本座合作,是不是该拿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沉疏笑意更深了,满眼猫着坏。
“是啊,我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可以捣乱啊,”他眯起眼看着旱魃,“女君,你一个人是能除掉应龙,可我师尊也能除掉你,虽然求不得大圆满,至少还能同归于尽,你乐不乐意?”
旱魃蹙眉,恶狠狠地盯着沉疏。
“狐狸,你的记忆恢复了?”
“是啊,看不出来么?”沉疏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温濯的头发,“多谢你救我一魂,但我也没忘记你袖手旁观的事儿,咱们这朋友当不成了。”
旱魃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谁和你是朋友。”
“看看,蛇妖都是冷血动物,”沉疏在温濯耳边小声抱怨道,“她生前还主动找我和泽兑吃酒,现在转眼就不认人了。”
温濯侧过脸看一眼沉疏,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们经常一起吃酒?没听你提过。”
沉疏耸了耸肩,说:“我又不是人类,妖生性就爱享乐,有什么就玩什么呗。”
“这样啊,”温濯转开眼神,悠悠道,“那下回,我们也一块儿吃个酒。”
沉疏一听顿时来劲了:“好啊好啊,师尊竟然不戒酒?我一直以为你不能喝的呢,那下次——”
“够了。”
旱魃冷声打断道。
“你们还要在我面前说多久?合作的事情,你拿不出点诱人的好处,本座是不会同意的。”
沉疏暗啧一声,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旱魃身上。
“那你说说,你要什么好处?”
终于把话头提到了重点上,旱魃不悦的表情也褪了下去,搭起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沉疏。
“本座要岐州。”
沉疏撇了撇嘴,道:“这也不是我说了算吧……”
话音刚落,他旋即心念一动。
不对,现在还真是沉疏说了算,毕竟太清宗已经被灭门了,现在沈疏可是自己亲封的“沈宗主”啊!
想到这儿,沉疏又轻咳一声,道:“行,岐州给你,还有什么要求?”
先敷衍过去,干掉应龙再说。
听到这句“岐州给你”,池辛顿时按捺不住了。
“什么叫岐州给她啊?你才刚入门多久,你什么身份,怎么就随随便便把岐州给人家了?!”
沉疏嫌他吵,冲泽兑挥了挥手,说:“快把他嘴按上。”
猫爪果真再度往池辛嘴上一按。
泽兑化回原身,力气自然还在,池辛怎么也掰不过他,只能闷声呜咽几句。
“给她就给她呗,反正宗门已经没了,”天机嘴里叼了根不知哪捡来的草,已经往一旁的石头桩枕上了,“池元乐,你难不成想东山再起?”
“这不是东山再起的问题!”池辛扯开泽兑的爪子,冲天机急声道,“天机长老,您不能因为自己已经到了大乘期,马上就要飞升了,所以就不管下界的事情了吧?人妖有别,若是让妖族统治岐州,百姓一定会发生暴乱的!”
天机的确有点儿置身事外,上回被温濯打个半死之后惊险迈入大乘期,加之她平日还是太清宗里收纳弟子最多的长老,基本这两年就可以得到飞升了。
飞升之前,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我就是提个建议。”天机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等我当了天官,往后岐州动乱,我也能打理。”
池辛道:“长老,你怎么能——”
“本座的话还没说完,”两人正吵着,旱魃忽然发话打断了他们,“除了岐州,本座还要一个地方。”
她的目光紧锁着沉疏,道:“两仪门,你知道吧?”
沉疏心下一惊,跟温濯对视了一眼。
旱魃摆了摆手,道:“不用惊讶,我也是妖,青丘国的事情自然是了解一二。”
她慢腾腾地坐回雕龙宝座,长腿一搭,手中把玩着那杆烟斗。
“如今妖族日益庞大,总有一天,五州大陆的天材地宝会不够,再度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这对妖族而言不是个好迹象。”
“不过,待本座统治了那一个世界,将那里的灵气全部引渡到这儿来,这问题大概就解决了。”
她这意思,竟然是想穿越两仪门,跑去统治现代? !
那怎么行?
旱魃根本就是个暴君!
照她的说法,她是要把现代当作一个储备资源,往此世界无偿供给灵气,久而久之,现代的灵气枯竭,生灵都会生存不下去的。
沈玄清对温濯这样和善的人都有点儿发怵,要是让旱魃也去了现代,那岂不是直接世界文明大倒退了?
况且现代修士寥寥可数,根本无力抵抗旱魃这种级别的妖,只怕是旱魃穿越隔日,就能统摄天下了。
“异想天开,”沉疏这回没有让步,咬牙道,“不可能。”
旱魃冷笑道:“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
沉疏干脆松开温濯的手,上前两步,把旱魃从宝座上提了起来。
“行,我本想和你谈合作,眼下我看不必了,我直接杀了你,再去解决应龙!”
旱魃眼中升起怒火,掌心一捏,“啪”地一声震碎了手里的烟斗。
“试试看啊,小狐狸,”她恶声道,“当年应龙出言相辱,说妖族都是肮脏的血脉,我就是要让祂知道,妖才是世间之主,天命就是要让妖来主掌天道!”
温濯担心旱魃出手伤人,三两步跟了上来,按住沉疏的肩,劝道:“小满,不要离她太近。”
“师尊别管!我今天就把这条蛇活剥了去!”
“呵呵,本座正巧缺了张狐狸皮,你既不领情,那我就先拿你试试手!”
“别吵了。”
两妖正要大打出手,却听一旁安静打坐了许久的沈玄清终于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吞吞地爬起身。
“吵来吵去,到时候被应龙一锅端了,还做什么剑指天下的春秋大梦呢?”
众人的目光齐齐往沈玄清那儿投过去,只见他身后也已经冒出了狐狸尾巴,化形不完全,这明显是灵力亏损的迹象。
旱魃皱眉道:“狐妖?”
沈玄清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他只是抬头望向天际那团深重的墨云,那其中隐隐闪动了几道白光,映照出一只苍龙的残影。
而从太清山往不远处望去,竟能瞧见不知何处而来的滔天巨浪,吞灭了生灵万物,正汹涌地往他们这里奔袭而来。
“江河倒灌,凄风苦雨。”
温濯神色凝滞,望着这片刻不歇的恶浪,沉吟道:“这是……天劫?”
第74章
“天劫?”
听到温濯的话, 沉疏心下一惊。
“我说祂急着逃去干什么呢,原来是跑去告状了。”沈玄清冷哼一声,望着不远处的奔流, “半神半妖的东西,天道也信这玩意的鬼话,真是江河日下。”
沉疏追问道:“师父的意思,这天劫是应龙引来的?”
沈玄清却不回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还记得我说的时限么?”
当然记得,沉疏眼下这么紧张,不正是因为这三日时限么?
解决不了应龙,温濯可就回不了现代,温濯不回去,自己还回去干什么,跟这里的人和妖一块儿重归鸿蒙得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四只妖三个人,只有统一战线这一条路可以走。
绝对不能再割席了。
沉疏自是通达此理, 狐耳一动, 旋即扬起一个笑容。
他冲旱魃抬了抬头,道:“行了行了,女君,我不和你打,我相信比起我,你应该会更恨这只应龙,等解决了祂,咱们再商量两仪门的事情,行不行?”
沉疏是个狡猾的狐狸, 他做许诺是一回事,到时候兑不兑现,那又是另一回事。
旱魃瞧见远处的滔天巨浪,注意力也顿时从沉疏这些小打小闹上转移开来。
她暗啧一声,一脚踢翻了一旁的雕龙宝座,只听一声巨响,这鎏金座顿时四分五裂,随后却见旱魃手掌抬起,碎片霎时凌空震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化作了一柄长剑,落入旱魃手中。
她道:“废话少说,跟上。”
旱魃手中掐了个剑诀,长剑很快就载着她升入半空,目标明确,直往天际那阴翳最深重之处而去。
沉疏望着旱魃远去的背影,顿时感叹道:“我去,我说她怎么天天带着这把椅子到处跑,原来是佩剑啊?”
“含光剑也可以做这般变化,”温濯笑起来,指了指沉疏手里的含光剑,“要不要试试?”
沉疏撇了撇嘴,不作回答。
他当然知道了,前不久温濯不就是拿含光剑绑的自己么?若不是天机来了,他指不定要被温濯给吃干抹净好多回。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温濯。
如今大难临头,温濯除了从记忆画轴里刚出来的时候有些愁色,就全然看不出这个人对世事安危有分毫的在乎。
可别人但凡说了沉疏一点儿不好,温濯就显得比往常还要不淡定。
莫非……跟他身体里这个心魔有关系?
沉疏犹豫须臾,还是扯住了温濯的衣袖,道:“师尊,我还没问过你,你的心魔是怎么出现的?”
虽然多半和自己有关系。
但沈玄清给的记忆画轴,只留存到沉未济生前的记忆,关于他死后发生了什么,沉疏是全然无知的。
温濯似乎不大想提这桩事,他揉了揉沉疏的头发,神色流露出些许担忧。
“小满,如今天劫降至,你与此事本无瓜葛,最好先去两仪门后避难,待此间事了,我再去那个世界寻你。”
沉疏嘴角抽了抽,无奈地看着温濯。
“师尊……你当我蠢吗?”
按照温濯行事的套路,沉疏一旦去两仪门之后,他估计就永远也见不到温濯了。
他叹了口气,说:“不除应龙,师尊就过不了两仪门,所以在确保应龙被祓除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你休想赶我。”
温濯还想辩驳些什么,可沉疏满脸的坚定,他自然也不好再言,转而抬手召动了参商剑。
“那么,先去跟上旱魃,探探情况。”
沉疏眼睛一亮,狐尾顿时高兴地晃了晃,一下牵住温濯的手:“我什么都听师尊的。”
于是温濯顺带拎起了沈玄清,三人前后乘着佩剑,也往旱魃的方向而去,参商剑刮过半空,留下了一尾赤红的野火。
“这把剑……怎么这么眼熟?”
地面的池辛仰头望着三人的背影,一边捋顺怀里泽兑的毛发,一边喃喃道。
天机也一手拍住了池辛的肩,道:“走吧,跟上沉未济,他们估计有法子可以解决。”
池辛还是个知礼法的,立刻应道:“遵命,天机长老——”
说到一半,他忽然愣住了动作。
她刚刚说……跟上谁?
*
不多片刻,这压抑的墨色就已经侵染了半顷天空,下界一片混沌,再分不清白昼黑夜。
御剑飞行,愈是往上走,就愈是能感受到呼啸的风声发了疯似的往脸上拍打,好似随时能连人带剑给刮到底下的巨浪里。
沉疏飞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望了一眼。
这浪潮是从东海卷来的,他们的位置足够高,能望见下界大致的情况。
悍然的巨浪已经逼近岐州,哪怕是这方圆千里最巍峨的山峰,竟也要被这浪潮吞灭掉大半的身躯。
惊呼声不绝于耳,天地间一片仓皇。
沉疏收回眼神,额角都浸出了冷汗。
这个世界是从未遭遇过天劫的。
哪怕是长寿如狐妖,在这浩渺的尘世中也只不过是一粒沙,哪里会有机会见识到鸿蒙之初的天地万物呢?
离云层越来越近,就能感觉天边的雨越发地冷,很快,雨就结成了锐利的冰,刮到皮肤上还能留下血痕。
沉疏道:“应龙都做什么了,祂不是还没回归天庭么,怎么就有权利引来尘世间的天劫?”
“下界就是天道的一盘棋,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挤破了头想要飞升?”
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回答了沉疏的问题。
回头一看,正是天机,她一手把池辛扛在了肩上,还往他嘴里塞了一片不知哪来的布,弄得他只能发出抗议的呜咽声。
沉疏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说:“这是在……?”
“不打紧,他太吵了,”天机冲沉疏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劫这东西,相当于对下界的一次重新洗牌,上边的神仙只要一致表决同意,觉得这个下界没救了,就会来这么一次天劫。”
温濯接上她的话:“天劫发生之后,下界回归鸿蒙,再重新创生万物。”
沉疏摸着下巴,分析道:“也就是说,这世间并非没有发生过天劫,只是每次发生之后,所有的人都死了,人和妖的历史也会被抹平?”
天机颔首,道:“正是如此。”
“那也忒不讲道理了,”沉疏皱起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天道要人活人就活,天道要人死人就死?凭什么,他们不也是从下界飞升上来的么,怎地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你希望他们有什么留恋?”
不远处的旱魃终于开口了。
她是这儿唯一一个从上界被贬下凡的妖,对天道再是了解不过了。
她头也不回,声音却带着显而易闻的憎恶:“不过是一群望尘俯伏的走狗,比人族还要龌龊。”
温濯见沉疏一头雾水,于是贴心地解释道:“应龙,代表的是天道中那些以人族身份飞升的神,祂能引来天劫,不是说明祂有本事,而是说明天道也对这个下界不满意。”
沉疏心中不免有些恼火,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天边那条若隐若现的苍龙。
“下界又有哪点招祂们不满意了?”
旱魃冷哼一声,佩剑终于停了下来,负手而立转身望向众人:“天道中的人族越多,他们就对下界的妖越是不满,我被贬谪成妖,而应龙还能保留半神的身份,这就是证明。”
沉疏问道:“所以,这天劫是应龙引来毁灭世间,讨好天道的?”
天机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但更准确一点,是为了重新建立一个人族掌权,妖族臣服的世界。”
这就是天道的真面目。
以前说什么要和温濯一块儿飞升,这样一看,两人都没飞升倒是歪打正着了,如果往后不死不灭,要永无止境地在这样的腌臜之地当天官,沉疏宁可早点儿投胎了去。
想到这儿,沉疏又牵住了温濯的手,眉间微蹙,道:“师尊,咱们不飞升了,你以后多做点儿坏事,免得天道有人钦点你上去。”
温濯被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语逗乐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沉疏的手翻过来,按在指腹下捏了捏。
“小满,我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
这动作弄得沉疏有点儿痒,狐耳微微晃动了两下,跟被按了开关似的。
温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这反应,又往沉疏手心捏了捏,那对赤红色的狐耳果真也再次摆动了两下。
沉疏没注意到温濯这玩心大起,摇摇头,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话。
“才没有呢,师父不是说有办法解决你身上的杀业么,况且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你自己想杀的,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天机笑了一声,插嘴道:“这么说,你眼里的温云舟是个十足的大善人了?”
“怎么不是?”沉疏乜了她一眼,道,“他独自一人留在赤水林,超度了那么多的水莽鬼,他早就弃自身的功德不管了。”
沉疏顿了顿,搭起手臂,意味深长地看着天机,说:“总比某些为了保全自己,不顾一切想要飞升的人——良善得多吧?”
“哦?”天机眯起眼,看着沉疏,“那你知不知道,他身上的心魔究竟是怎么来的?”
天机此话一出,温濯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刀锋一般的目光直接朝人身上扫了过去,似在隐隐威胁天机,“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但天机一向没心没肺,胆大包天,她见沉疏发愣,不回答自己的话,于是自顾自开始说起这段记忆画轴中缺失的往事。
温濯的心魔是如何诞生的,自己死后的百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沉疏当然好奇这些事情。
他沉默着牵着温濯的手。
天机把肩上的池辛扔到佩剑上,单脚踩住了池辛的后背。
“你死后的五年间,岐州边境击鼓鸣金,应龙领兵直发灵州,爆发了两族之间第一场大战。”
沉疏眸光暗下,说:“我知道,两族损失惨重,不分胜负,两败俱伤。”
天机郎声笑了两下,道:“是惨重,可你知道为什么惨重么?”
温濯脸上的阴翳越来越重,他空着的那只手捏紧了拳,似乎随时能捏断别人的脖颈。
天机却是浑不在意,继续讲下去:“这场战争,只打了一个时辰,参战的双方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一个人,对抗两族的所有生灵。”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如同拨断弦的琵琶,在人的耳边轰然炸开。
“这个人,不分敌我,是人是妖都杀,边境数万修士,数万妖族,都被他一个人、一把剑给屠了干净。”
“五年里,两州境内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第75章
话都这样说了, 谁都能猜到天机口中的“一个人”,指的就是温濯。
温濯此刻反而不瞪天机了,脸上转而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道:“你若是不介意,我们之前没打完的, 现在可以继续打。”
“诶,我不要,”天机连声拒绝, “云舟,你真的就一点儿也不肯说?瞒着他有什么好的?”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下去。”
温濯额角青筋一跳,笑意更深地看着天机,重复了一遍:“与你、有什么关系?”
天机脚下的池辛总算奋力挣扎了出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进了耳,当了温濯这么多年徒弟,自然也读懂了氛围的不对劲。
池辛赶紧扯住天机的裤脚,道:“天机长老,别说了, 快别说了, 他身体里的心魔本就不稳定, 不要激怒他……”
“啰嗦, ”天机一脚把池辛重新踩了回去,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正是因此,才要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 ”她的目光再度扫向温濯,“你杀了那么多太清宗的人,宗主却一点儿没罚你,还干掉了除我以外所有的知情者,让你留了个美名在世,这个中缘由,我想听你自己解释。”
她瞥了一眼一旁不作声的沉疏,道:“沉未济,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沉疏缄默着不语。
在温濯眼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几乎是肯定了天机的话语。
温濯不敢看沉疏的眼睛,暗自攥紧了衣袍的边角。
“人和妖,都是应龙让我杀的。”
半晌后,他终于张口。
“祂想让我尽早进入大乘期,利用沉疏的死催生了我的心魔,心魔诞生以后,祂就施法将我的心魔剥离出来,封印进了锁天池中,与祂的真身共生。”
“心魔与应龙共存的时间越久,祂就慢慢能获得完全操纵心魔的能力,后来……后来就是鸣金之战。”
说到这儿,温濯抬眸看了一眼沉疏,他的神情都被头发遮挡出一片阴影。
见他不反应,温濯于是深吸口气,继续说:“心魔与我本是一体连心,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意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带沉疏回到宗门。”
他越说越小声:“也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温濯精神最崩溃的时候,疯狂地想让沉疏亲手复仇,覆灭宗门,再杀了自己,说到底都是出于这一念带给自己的折磨。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食言了。
说好要护好沉疏的这一辈子,却亲手带他回到了这个噩梦之地。
此刻温濯连一声“对不起”也再不敢说了。
天边的云越染越黑,脚下的巨浪越卷越狠,世间的寿元在这瞬息的沉默之间,又被吞灭了大半。
沉疏在想什么呢?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脑中反复回荡起天机的那番话语。
一人一剑,血流漂杵。
沉疏的思绪仿佛跟着飘到了二百年前的鸣金之战,含光剑划开尸山血海,猩红的衣袍垂落在无边沉寂的黑夜之中。
那么多人和妖的性命,那么重的杀业,天道要怎么才能成全这样的一个温濯呢?
他真的能救下温濯,不让他堕入无间地狱吗?
沉疏握着含光剑的手有点打战,他此刻终于抬起眼看向温濯,眼里噙着一点晶莹。
他喃喃唤道:“师尊……”
温濯被这一声唤得愣住了神色。
他抬首对上沉疏的目光,才发现这个人眼里盛着的压根不是什么憎恶之色,而是望不见底的悲伤。
是心疼和怜惜,是不舍。
“我会陪着你的,”沉疏垂下眸,赤红的眸色都变得浅淡了,“天上地下,我都要陪着你。”
温濯的心脏不可遏制地震颤了一下。
他双目倏地睁大,猛然握住沉疏的手,说:“小满!我——”
“现形!”
温濯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最前方的沈玄清忽然朗声一喝,一张沾满了雨露的昭恶符凌空出现,随着他拂尘一挥,势如离弦之箭,竟是穿破雨幕直往天际而去。
只不过须臾时间,昭恶符很快贴上了天边的一层云,就在这一瞬里,池辛爆发出了一声惊呼:
“应龙!”
那昭恶符昭显的东西,正是应龙。
黑云翻滚,大雨骤倾。
这邪性异常的苍龙只露出了一截龙首,却已然有山一般浩大,祂一阵吐息,拨开墨云,颤抖的龙须几乎结上了白霜。
“天劫已至,如此世间,皆归于鸿蒙之初。”
混沌的声音如同闷雷一般炸响在众人耳边。
“尔等宵小,毋要做徒劳之功!”
应龙的声音听上去怒气非常,似乎是被窥破真身后的恼火,两对四只龙睛颤抖着在眼眶里翻滚。
沈玄清双手一合,须发都变了白色,隔着飓风冲众人喊道:“诸位,应龙就在眼前,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也等打完了这一架再说!”
“我有一阵,可将应龙的魂魄封锁于阵法之中,需要一人坐阵,再由我施法,其余人则要与之共斗,撑到阵法完全抽离应龙位置。”
沉疏也很快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牵住温濯的手,回应沈玄清:“最弱的去坐阵,剩下的大乘期与我一同作战,旱魃有连心诛,我有狐媚术,可以一试!”
池辛也从天机脚下爬了出来,喊道:“可我们这里的大乘期只有天机长老和温宗师!”
“大乘期?”
听到这话,久久不发言的旱魃挑了挑眉,抬手一抹额头,在这个动作之后,只见她额间竟是冒出了一枚青色的印记。
池辛一指旱魃,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到大乘期的?!”
“前几日杀了点作奸犯科之妖,”旱魃抬手一挥,往众人脚下铺开了数个漆黑的云层,取代了御行的佩剑,“原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境界竟是要提升得更快。”
池辛怀里的泽兑此刻也挣脱了出来,重新化作人形,手执阔刀,站上不远处的一片墨云。
他那两点桂叶眉之间也冒出了一点金色的印记,与应龙的那印记有些相似。
泽兑向来寡言少语,但如此一动作,众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炫耀!
沉疏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好好,哥哥姐姐们,原来就我没到大乘期。”
池辛总算在这神仙打架的场面里和沈疏找到了一点儿共鸣,他赶紧凑上前去,替他说话:“没到大乘期又如何?我们好歹也是太清山天材地宝养出来的弟子,不会拖后腿的!”
还没等沉疏发话,一旁的沈玄清已经一把拎起池辛的衣领,拖到了阵法的中心,语气颇是不耐烦:“行了行了,你替我坐阵,其他人去把应龙从天上打下来。”
“我?啊??不是,我……”
“对,就你最菜。”
“菜?菜是什么意思?”
沉疏笑意盈盈地看着池辛的表情从惊愕到气急败坏,顺手搭到了温濯的肩上。
“哎呀,小少主得气死了。”
温濯也跟着笑,淡然道:“剑,要换回来吗?”
沉疏这才想起,两人还拿着对方的佩剑呢,如今要打架了,照理来说也该各自换回自己趁手的剑。
沉疏“嘶”了一声,思索片刻,最后覆住了温濯的手:“保险起见,师尊继续用我的剑,含光剑我来用,反正它也认我,没差的。”
“还有……”沉疏抬眸看向温濯,眼底泛柔,“师尊,我方才说的是真话,黄泉碧落,我都陪你一起。”
温濯哪里会不信,他抬手撩开沉疏额前的头发,与他额头相抵了片刻。
“小满,我信你。”
再一声惊雷炸响,终于给了天地一瞬的明亮。
下一刻,又再度沉入黑暗。
旱魃甩了甩剑,说道:“昭恶符不稳,先固定祂的形态,我再用连心诛。”
沉疏点了点头,道:“我去逼祂现形。”
应龙身为半神,自然有人和神的两个形态,天边这条苍龙是应龙的真身,但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靠近,苍龙的周围一定还把守着应龙的人身。
“跟上!”
话罢,只见沉疏拂剑铮然,足尖凌空一点,含光剑瞬间在他手中烁动起耀眼的电花,一时竟与温濯执剑时别无二致。
剑势直逼苍龙,在距离堪堪几里的地方,含光剑旋即往祂的两对瞳仁凝力一指。
“召雷!”
随着沉疏一声清喝,天风大作,剑尖化出一道疾闪,径直往应龙身上打去。
召雷术的特点就在于瞬息之间极强的爆发力,加之含光剑自身的优势,这一招天地间无人能躲。
应龙果真吃招,迎上这一记天雷的两只瞳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烧灼、溶解殆尽。
应龙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身躯又从云层里挣扎出了几寸,大幅度的动作再度掀起一阵疾风骤雨。
沉疏打此头阵,身后四位大乘期紧接着跟上,速度奇快,远远看去竟是化作了四道白光,默契地自东南西北四方攻去。
温濯的瞬身是众人之中最快的,仅仅一次呼吸之间,就已经逼近到了离应龙最近的地方。
“离火!”
他并未使出平日里常用的“风”和“雷”,而用了一招沉疏最擅长的“火”,却恰恰在这天风大作之时,达到了煽风点火的效果。
这一记离火术,如同一条赤红的蛇,瞬间蹿遍了应龙的周身,天机和泽兑的剑气和刀风也紧跟着接了上去。
眼看就要得手,那条应龙却猝然爆发出一声低吼,随后,身周就像是凭空降下了一圈结界,把三道攻击统统给拦截了下来。
温濯仰身往后一跃,衣袖翻飞,退至沉疏身前。
“小满千万当心,祂与你一样,也会幻术。”
“知道,我上当过一次,这一次不会了。”
沉疏捏紧了含光剑,上前和温濯并肩而立,凌厉的天风卷过,吹开了二人额间的头发。
双剑锋刃浸雨,寒光对望。
第76章
结界的中心慢慢凝聚起一团真气,无形地在众人身周铺开了去,连空气也隐隐被这真气压沉了几分。
沉疏皱眉道:“当是应龙的人身。”
温濯道:“人身比之龙身更轻盈,不好对付。”
温濯重新拂剑,往那团真气处挥出一道剑气,参商剑的剑气来势凶猛,一招便破开面前的一层阴翳,然而即将要击穿那凝聚的真气时,又再度被反弹了回去。
“寻常攻击对付不了?”沉疏说, “那只能用我和旱魃的妖术了。”
话音刚落, 那团难以攻破的真气终于聚成了人形,白雾缓缓散开, 只见一手持长剑的白发人从其中踏空而出。
她每踏一步,足底就生出一阵罡风, 压迫得人不敢呼吸。
沉疏的嗅觉相当敏锐,几乎是在应龙踏出来的一瞬间,就感觉到身周弥漫起了一股强烈的杀意。
应龙脚底不着一物,凌于半空双目中硬是挤出了四只金色的瞳孔。
祂望向沉疏, 目如刀锋。
“妖孽。”
实力悬殊,沉疏到底还是会紧张,但这回温濯在自己身边,他底气也足了,捏了捏手里的含光剑,冲那应龙抬了抬头。
“妖孽都生得我这般漂亮,你赶尽杀绝, 莫不是有旁心作祟?”
应龙笑一声,道:“皮相、肉骨,皆是虚妄, 既为神祇,万般由我,何有旁心?”
沉疏“哎哟”了一声,眯起眼看祂。
“说得真好,皮相而已,神仙掌握诸般变化,自然不会在意相貌的美丑,也就只有我这样的妖,喜欢好看的玩意了。”
说到这儿,沉疏倏地又顿住了,话锋一转。
“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还没有飞升么,半神大人?”
这句话总算戳到了应龙的痛处,沉疏明显感觉到祂身周的杀意猝然暴涨,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把沉疏给扯碎了。
“师尊!”
沉疏惊呼一声,躲到了温濯后面。
“祂要杀我!”
温濯一甩剑,微笑道:“不会。”
沉疏从温濯肩膀上冒出来,小声问道:“师尊师尊,这家伙你也能拦吗?祂可是不死不灭之身!”
温濯微微挑眉,淡然道:“百年前若非一约相制,我不会对祂俯首称臣,但今日一战,祂未必是我的对手。”
沉疏故意贴着他的耳朵,感叹道:
“夫君好厉害。”
温濯笑意更深了,抬手揪住了沉疏的狐狸耳朵,道:“小满,真肯让我当这夫君?”
沉疏本想着调戏他一下,反倒是被将了一军,他于是撇撇嘴,往边上挪开一步,脸都红了不少。
“想得美。”他小声说。
旱魃一道剑气再度往应龙身上挥了过去,震颤出一道巨响,顺带把沉疏也给劈清醒了。
“清闲啊,到底打不打?”旱魃乜他们一眼,道,“连心诛一发,我就失了战斗力,你们得顶上。”
话音刚落,一道煞白的剑气也再度打到应龙身上,紧跟着泽兑的身影,开始跟应龙缠斗到一块儿。
“放心吧,你尽管自残,”天机调侃道,“死了也算功德一件,女君大义。”
旱魃用的是池英的身体,身高比天机矮上许多,但那对蛇瞳还是照样地可怖,目光一扫天机,反倒是把一旁的沉疏看得面色一苦。
“人族的东西,本座说话,何时轮得上你来插嘴?”
“现在轮到她俩吵了?”沉疏暗道,“不妙,不妙啊,看来眼下就我和师尊最要好了。”
温濯神色微动,摸了摸沉疏的脸。
“只有眼下么?”
沉疏一听,赶紧哄他:“好好好,一直一直最要好。”
天机冲那旱魃挤眉弄眼:“我插嘴怎么了?这位女君,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抢的是谁的身体。”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干娘,不行么?”
不远处的泽兑实力不及,败于下风,慢慢陷入了苦斗之中。
“不行,咱们再不能吵下去了,”沉疏见势不妙,连声阻止了这一人一妖的斗嘴,直截了当地布下战术,“女君,我先用狐媚术定身住应龙,你再施法,趁其实力削弱之时,师尊、天机长老和泽兑与之车轮战,拖到我师父的祓除阵法完成就行。”
温濯再度挥剑,直接应道:“就这么办。”
三人果真开始轮流与应龙缠斗,后方的沉疏和旱魃也跟上了步伐,正对着应龙的两具身躯。
“你这狐媚术我都逃不掉,”旱魃淡淡道,“别中祂的幻术就行。”
沉疏讪笑道:“上回孤军奋战,现在有队友了,哪里那么容易中招。”
应龙的幻术和狐媚术一样,是用双眼来进行施法的,两具身躯加起来一共八只眼睛,瞳力也会多上八倍有余。
光靠原本的狐媚术,未必能赢。
沉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扬起含光剑,搭上了腕上跳动的脉息。
旱魃察觉到他的动作,眉间微蹙,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这具身体是温濯替我重塑出来的,非常怕疼,”沉疏道,“狐媚术只要够疼,就能被强行解除,我猜想,祂的幻术原理大抵也是如此。”
旱魃神色微微一动。
“你……”
沉疏沉声道:“一会儿我要是还不清醒,你直接捅我,别把我捅死就行。”
话罢,不等旱魃再回答,只听沉疏提气朗声,冲应龙大喝道。
“应龙!”
八目与他相对的一瞬,只听“撕拉”一声,沉疏腕子的皮肉瞬间被含光剑所割开。
“此为你埋骨之地!”
应龙的瞳孔瞬间战栗起来,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灵力嘶叫着朝沉疏打了过去,沉疏身形一滞,手腕上钻心的痛意有一瞬间从知觉里彻底消失。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中了幻术的表现,一咬牙,再往手臂上方一点的位置划出一痕。
目光再度扫向应龙。
害了他们师徒两辈子,他今日这招狐媚术若是制不住应龙,往后这双目还不如跟前世一样,活剖了去!
沉疏这样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
如此反复几回,沉疏的左臂很快就变得鲜血淋漓,染满了殷红的血,他特意往身后藏了藏,不叫温濯发现自己的动作。
在不知尝试了多少回之后,应龙的幻术彻底对沈疏失效了,与此同时,他也迎来了反扑的时刻。
下一记狐媚术,终于击中了应龙!
沉疏不敢怠慢,嘶哑着嗓音喝道:“旱魃,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只见旱魃翻腕一甩剑,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剑锋直接往自己腹中刺了进去。
她唇角渗出一行血,这致命的贯穿伤一出,声音却连一丝打战都没有。
“连心。”
妖术一发,应龙的人身和龙身双双被一把无形之剑刺穿了腰腹,连动作都僵硬住了。
温濯的反应很快,发现应龙的破绽之后,参商剑立刻开始快攻,方才的厮斗已经让他找出了应龙的弱点,如今拳拳到肉,每一剑都是直奔取祂性命而去的。
天机是从东面来攻,她的动作相比之下要慢一些,却时不时就在关注温濯的神色。
他的眸子原是灰蓝色的,不知是何原因,在几番攻击之后,竟隐隐有了些发红的趋势,像是往寒潭中泼洒了一抔血。
“温宗师,你的瞳色有变,”天机一边挥剑,一边道,“莫不是心魔作祟?快收一些灵力。”
温濯只咬牙道:“来不及。”
因为三日之限,已过大半。
两仪门的关闭就在眼前,他必须要尽快地解决这只应龙,就像沉疏许诺他的一样,只要灭杀应龙,穿越两仪门,他们往后还有机会可以一起走。
他还不能停下。
天边的风雨愈发猛烈起来,似乎要生生把人浇透,下界的巨浪即将卷入岐州。
好在他们的战术有所收获,应龙的人身被温濯反复割成碎肉,又以极快的速度复原,但每一次复生,祂的动作就会变得更慢。
泽兑是三人之中兵刃最重的,如今竟也能跟上应龙的攻击频率了。
“快要得手了……”沉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师父这阵法也生得忒慢了些。”
他的左臂已经鲜血淋漓,伤痕斑驳,再没有地方可以割开了,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换了右臂,如今衣衫破败,鲜血直往下浇,仿佛下着一小隅血雨。
“够了!”
终于,应龙在吃了温濯一记纵击之后,连身形也站不稳了。
祂怒喝一声,一招剑势弹开了温濯等人,随后抬起手掌,只见祂掌心被朱笔刻画下了一个字符,发出耀眼的光辉。
沉疏不认得那字,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安。
下一刻,他的目光放到温濯身上,瞳孔顿时收紧成了一道细线。
温濯忽然停下了动作,双眸已经彻底泛上血色,随着应龙掌心字纹愈发明亮,他眼底的鲜红也越发可怖。
旱魃毕竟曾居天道,还认识这字纹,她拔出腹中的剑,皱眉道:“这是……控制心魔的咒法?”
不等她再说话,身旁的沉疏已经足尖一点,朝温濯飞扑而上。
这个动作间,两人相抱在半空,跌落了那漆黑的云团,直接从万丈高空坠落了下去。
第77章
沉疏趁温濯反应的空档,抛出含光剑,赶在他们摔得粉身碎骨之前用剑承托住了二人的身躯。
“离应龙远一点,师尊, ”沉疏把温濯怀得很紧,二话不说直接注入灵力到他身体里, “放心,我来跟祂掰腕子。”
“呃……”
温濯答不上话,死死摁着额头,双目红得像血。
应龙手背青筋节节暴起,淬入更多灵力,掌心的字纹愈发刺眼,这灵力钻入温濯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剥去着他的记忆。
沉疏瞪了应龙一眼, 也往温濯体内施加了更多的灵力。
他先前料到过应龙会使出这一手,好在他已经跟温濯这心魔打过好几回照面,哪怕应龙施法强行控制温濯,自己也未必不能胜过。
“温濯, ”应龙冷声道, “杀了他, 摧毁下面的阵法。”
这一道术法强悍,温濯的精神力本就虚弱,自然抵挡不住,他浑身如遭针刺,闷哼了一声,死死拽住沉疏的衣袖,带着他又从含光剑上翻滚了下去。
两人再度从半空坠落。
“师尊当心!”
沉疏面色一惊,抱着温濯翻过一圈,不多片刻,人就已经逼近地面。
好在这回高度尚可,不至于殒命。
沉疏的背脊狠狠砸上地面,瞬间呛出一口鲜血来,几根肋骨生生折去,强烈的痛觉一瞬间爆炸在他身体里。
沉疏登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痛——
“痛”字还没喊出口,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抢在他前面喊道。
“痛死了!!!”
是在下面坐阵的池辛口中爆发出来的。
沉疏吃力地看过去,这人一边喊痛,一边强撑着身子站在沈玄清的阵法中心,扎着一个标准的马步。
“忍一忍,你跟应龙血脉相承,旱魃的连心诛也会伤到你,马上就好了!”
“你快点啊老狐狸!”
池辛单手捂住肚子,嘶哑着声音喊道。
沉疏本想嘲弄两句,无奈他这边也遭遇了天大的危机。
方才还受了骨裂之上,随后丧失理智的温濯就已经骑跨到他身上,拿剑准备往沉疏脖颈上砍下去了。
沉疏横着含光剑,用力抵住温濯的这一击,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收力气。
沉疏忍着痛,咬牙道:“温、温濯,你要不看看……你在做什么?”
温濯双目通红,狠戾道:“我要杀了你。”
这话太新鲜了,头一回听。
沉疏额角浸着冷汗,扯出一个笑来,道:“这话等你清醒之后我可不会说,不然你又得面壁思过好几天,然后求我干掉你了。”
话罢,他提膝往温濯腹部一踹,把人直接踹翻了出去,自己则是身体一跃,往后擦地退去,跟温濯拉开了距离。
沉疏抹开唇角的血,自言自语道:“这术法比我想象中略厉害一点,竟然能叫你对我动杀心。”
要知道,自温濯和自己认识以来,这个人可从来没对他产生过一分一毫的杀意,连提防都不曾有过。
可这会儿温濯的杀意都快要冲破天去了!
沉疏吐出一口气,刀口半收,身子微微下压,警惕地看着温濯。
“师尊,我不想和你打,”他说,“你忘记了,你手里这把剑是我的,我手里这把剑,是你的。”
温濯淡声道:“什么意思?”
沉疏道:“我是你相好啊,你怎么能打你的相好?”
“相好?”
温濯似乎无法理解他话语里的意思。
沉疏也没想到他变笨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疑惑,他思索片刻,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就是……就是,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夫君,我们要喜结连理,比翼双飞?”
温濯眉间一凝,翻腕甩剑,道:
“那与我杀你,有何干系?”
沉疏急道:“当然有了,你怎么能杀夫君?杀了就没人会跟你甜言蜜语,没人跟你亲亲抱抱,也没人会、会……”
说到后半截,他舌头又打结了,越解释越乱。
最后,他看了一眼身后了无防备的沈玄清和池辛,无奈道:“算了,还是打吧。”
阵法不能坏,得拖着温濯的动作。
他的目光逐渐从温濯染血的腰封上下移,到了他手中那把微微打战的参商剑。
幸好留了后手。
沉疏佯作剑势,抬高声音冲温濯喊道:“打就打,不过温云舟啊,我得奉劝你一句话,动作可千万要轻一点儿——”
“你手里的剑我最了解,恐怕架不住你那么暴虐的灵流,剑身被撕作两半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濯不解其意,但他手里的参商剑可是切切实实地听到了,瞬间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爆发出阵阵剑鸣。
“不要,不要用我,我不要断啊!!!”
胆小怕事的剑灵果真开始疾呼。
“我不要打,我不要打架,求求你放过我吧,救命啊我上辈子已经断过一回了,放过我求你——”
温濯微微蹙眉,捏紧了剑柄,参商剑也被他的气势吓得得不敢再动。
沉疏抢在温濯之前,扬起剑点地杀来,温濯的反应能力自是上乘,很快就接下了这一击,
两刃相撞,寒光乍现!
师徒二人在黑风阵阵的道场中你攻我防,身影快得如同两道疾电,沉疏死守着沈玄清的阵法,不给温濯任何突破的机会。
若此时有人肯闲下心看看这场战斗,不难发现,两边的实力差距其实非常悬殊。
温濯之所以是大乘期修士,是因为下界对修仙境界划分的顶点只能到大乘期,到了这个境界的人和妖过了几年,基本也都飞升了。
像温濯这样功德奇低,甚至要天道亲自来捉拿的人是很少的。
不,不是很少。
而是天底下就这么一个。
温濯今日是动真格的,沉疏接了那么多招却还没倒下,当然是因为他耍了点聪明手段。
温濯手里的这把参商剑,有两个剑灵。
其中一只名叫“商”,性格非常胆小,程度之深以至于能违背主人的命令,打架的时候自己先跑路。
沉疏正面打来剑气,温濯本该同样以剑气拦截,偏偏参商剑胆小如鼠,连剑气都能打偏,硬生生让温濯平白吃了不少招。
有了参商剑使的绊子,刀光剑影之间,沉疏竟是不落下风,甚至能打得温濯节节败退。
“干得漂亮,沉商!”沉疏夸赞道,“就这样逃命吧,说不定真能活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变成两半!”沉商叫唤道,“本来就是两半了,再分出两个,那不就是四个,那我要多出三个哥哥,我不要!!!”
他越喊,沉疏就越得势,攻势就越发迅猛。
但很快,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身体受了点创伤,痛觉又如此敏感,沉疏的力气很快就被消耗干净,他的防线也越来越低,眼看就要踩到沈玄清的阵法中去了。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新的对策。
怎么才能祓除心魔?
他倾身扬起一张定形符,趁温濯被参商剑使绊子的空档,直接往他身上贴了过去。
凌空降下三道金色锁链,瞬间捆住了温濯的身体。
沉疏终于抓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用力地呼吸着,提脚迈到了温濯身前,将含光剑架上温濯的脖颈。
但他压根不可能砍下去。
沉疏喘息着,盯他的眼睛看。
“师尊。”
怎么才能袚除他身体里的心魔?
“别打了,要是失手把我打死了,你怎么办?”沉疏调侃他,“我死了,你会不会殉情啊?”
温濯身子动弹不得,目光也算不上凶恶,却总是死死黏在沈疏身上,像是要拼命记起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
沉疏放下剑,靠住温濯的额头,声音有些疲惫。
“云舟,你告诉我,你心中的执念到底为何散不去?”
“我到底用什么办法能帮你,师尊?”
他将手腕上的磁石覆到温濯颈上,一边深呼吸,细细思量。
上次他所尝试的,双修、亲吻,都能暂时遏制住温濯的心魔,代表这些行为能对温濯造成极大的心里震撼。
也就是,他很喜欢被自己亲吻,触摸。
但程度还不够。
还有什么事情能触动温濯的心,帮助沉疏来对抗应龙的控制呢?
沉疏微微收紧了拳,急躁的呼吸扑在温濯脸上,两个人近得能立刻接吻。
还有什么办法……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按照沈玄清的说法,只要温濯分神,自我意志战胜应龙,就不会被这心魔所操纵。
那,不双修,也未必不可。
与此同时,温濯用力挣脱了定形符,重新扬起参商剑,眼看就要朝沉疏那儿打过去。
谁料剑刚刚抬起,就听见面前的沉疏“哐当”一声扔了手里的剑,摆出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
随后,沉疏喉间逸出了轻轻一声呜咽。
在这一声里,温濯顿住了动作。
沉疏也不再进攻,他眉间微蹙,声音有些哽咽地轻唤了温濯一声。
“师尊。”
随后,他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温濯,收起含光剑,乖乖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两条手臂呈给了温濯看:
“这些,都是那条应龙干的,我好疼,受了好多伤……”
他一边哭,一边抹眼泪,眼睛还要一边偷摸着去瞧温濯的反应。
这人果真是抵抗不了自己的眼泪,手里的剑都给滑落了下去,仿佛是见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呆愣地望着沉疏。
“应龙做的?”
沉疏见他终于有所反应,赶紧往前挪近了一步,小声道:“师尊,都是祂干的,我都要疼死了,你看我,我没有想哭的,眼泪就是流个不停呀……”
“师尊,你替我教训应龙,好不好?”
“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师尊——”
他甜言蜜语一句跟着一句地说,不知不觉人都快贴到温濯身上去了。
温濯只好近距离地去看沉疏的脸,浸了水的眼睛就这么满眼期待,又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好像他真的在应龙那里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沉疏一眨眼,一滴泪就沾湿睫羽,从眼眶里簌簌滚落。
“我只有你了,师尊,你帮帮我。”
温濯深吸了一口气。
而天际边缘,应龙掌心的字纹如同被肢解一般,连带着祂的手掌,正一寸寸地割裂开来。
第78章
应龙蹙起眉,看着自己开裂的掌心。
“怎么回——”
一句未半,半空猝然掀起一阵凌厉的骤风,裹挟着肃杀的寒息扑面而来,一时间冰封千里,四周疯长出压迫呼吸的浓厚杀意。
随之,一个身影瞬息之间就逼近到了应龙身前,刮掠而来的锐风吹得祂额前头发一荡。
是温濯!
未及反应的空档,应龙的身体就被一把灿金色的长剑直接捅了个对穿。
这一道剑势比之方才又快上一层, 已经远超了应龙的反应速度, 剑身在祂的皮肉里缓缓颤动,剧烈的灵流汹涌而至, 仿佛是要把应龙的五脏六腑寸寸搅烂。
“你……你的心魔……”应龙眼睛一瞪,抬手抓住了含光剑的锋刃,咬牙道,“为何……平白消失了?”
温濯双目中的血色未褪,似乎还是不曾恢复理智的状态,他稍稍拧转剑柄,含光剑就在应龙腹中搅了一圈。
应龙吐出一口漆黑的血, 咬牙道:“不对, 心魔还在。”
祂面色一白,吃力地抬起手,往温濯的额心一点。
他额间的青色印记顿时爆发出一阵赤红色的灵流,瞬间把应龙的手给弹开了去,一把耀眼的火旋即烧在了祂的皮肤上。
“……狐媚术?”
与此同时, 地上的沉疏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把声音送到了应龙耳边。
“蠢货——不是狐媚术——是他爱我!!!”
喊完这句,他又用力地呼吸两口, 再喊:“师尊,就是这东西欺负我,师尊加油!弄死这条长虫!!”
温濯目中无光,盯应龙的眼神冷得像块冰。
他缓缓启唇道:“就是你。”
应龙额角瞬间暴起青筋,恶狠狠地瞪了地下的沉疏一眼,喝道:“妖孽!”
谁知目光刚一转开,一柄重刃却直接砸向了自己,沿着颈线的方向,几乎把祂的身躯砍成了两半。
阔刀得势,又从应龙的身体里拔了出来,落回泽兑手中。
天机抱着臂,缓缓拦在应龙身前,道:“跟我们打,你还要分神?”
*
沉疏踮脚望了望他们的战况,确认温濯等人暂时占据上风以后,他暂且松了口气,又回身去看沈玄清。
“师父,还要多久?”他急匆匆跑去,跪坐到沈玄清面前,声音有些急躁,“离两仪门关闭只剩三四个小时了,再拦不下天劫,咱们不光回不去,还全都得死。”
他回头望了一眼池辛忍着剧痛坐住的阵法,更是心焦万分,道:“要不换我坐阵,会不会快一点?”
沈玄清原正在打坐,听到沉疏这句话,也缓缓抬起了眼。
“不必,此阵已成。”
沉疏面色一喜,赶忙追问:“师父教我,如何用此阵法收服应龙?”
沈玄清搀着膝起身,身形稍稍晃动了一下,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依着沉疏才勉强站稳身子。
他双手一合,结出掌印,只见池辛所坐阵的地方慢慢升起了一只铜炉,承托着池辛,拔地而起。
池辛捂着肚子,慌忙跌了下去。
这只铜炉比寻常的炉子瞧着要大一些,立稳在地面时四角甚至往下陷去了几分,想来分量不轻。
炉身纹刻了一些金色字符,沉疏很快就认出了不少封印类的法术。
沈玄清撩开双臂,从臂上卸下那几排磁石,给池辛抛去了一枚,随后掌心一收,铜炉瞬间化作掌中之物,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做完这些,他一拍沉疏的肩,道:“徒儿,带为师御剑上去!”
沉疏立刻点头,催动参商剑,带着沈玄清直上重云。
池辛被这磁石砸了个响,本想出言责骂,但身体还在和旱魃与应龙受着连心诛的影响,嗓音哑得很,含含糊糊喊了几声,就捂住额头跟了上去。
到了上方,才发现战况何等惨烈,几个大乘期多多少少都受了伤,除了温濯以外,动作幅度都小了许多。
沉疏冲温濯招了招手,道:“师尊,我来了!”
沈玄清搭着沉疏的肩,对剩下几人喊道:“阵法已大成,众人随我一同封印应龙!”
泽兑冷声道:“如何封印?”
沈玄清立刻抛了几枚磁石给众人,道:“拿着!躲在天地炉之后,往这磁石中注入灵力,应龙的真身就会被纳入炉中,彻底封印!”
天机和旱魃已经跟不上温濯的战斗节奏,她们双双退开身去,接住了沈玄清抛来的磁石。
天机道:“只要注入灵力就可以?”
旱魃挑眉道:“温宗师的灵力是我们几人中最为丰沛的,怎么不给他?”
沈玄清摊开手掌,铜炉瞬间被扩成了一枚巨炉,其口有三人合抱之大树那样粗,突兀地横栏在众人中间。
他拍了拍天地炉,勉强笑道:“当然要留一人牵制应龙,我看他打得得心应手,我们在后方努努力就行了。”
沉疏可笑不出来,他知道时间所剩不多了。
他抬掌覆上天地炉,二话不说,直接将浑身的灵力都往其中注入。
炉中本无物,受到如此滋养,瞬间迸发出炽焰一般的颜色,再去瞧那应龙,祂的龙身中果真飞出一道金色的光线,扭曲挣扎、却又无法抗拒地往天地炉中跑。
“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沈玄清一拍池辛的背脊,催促道。
“你打我……干什么!”
几人看到此景,也自知不敢怠慢,纷纷效法沉疏的动作,将手盖住炉边,往其中注入灵力。
被六人环住滋养的天地炉如同一只水泵,开始贪婪地吸食应龙的灵力。
温濯的脱离了应龙的掌控,心魔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但方才沉疏对他的那些行径给他的心脏留下了巨大的震撼,一时半会儿,应龙压根夺不会心魔的掌控权。
越是清醒,人就越是恼火。
温濯干脆一抬手,不由得沉疏同意,直接把他背后的参商剑召唤了去。
只是这剑还在抖个不停。
沉疏见状,提高声音,喊道:“沉商!喊你哥出来,打完这一仗,我亲自送你们入轮回!”
此话一出,抖成筛子的参商剑顿时跟中了定身术似的,无比沉稳地停在了温濯手中。
沉疏抹了把汗,暗自腹诽:“总算听话了一回……”
剑灵很快完成了替换,参商剑烧起明媚的烈火,其势竟要比含光剑更为凶猛。
温濯也感受到参商剑的变化,眉目一凛,手间力气松下,让两把上品灵剑双双凌于半空。
他单手掐了一个剑诀,双剑顿时如同游蛇交错相缠,又以疾风一般的速度直往应龙的龙身上攻去。
剑锋扫过空气,震响剑鸣。
双剑去攻龙身,温濯自己则是与应龙的人身贴近肉搏,他擅长武斗,纵然应龙手里有兵刃,也打得有来有回,掌风锐利得几乎能刮断头发。
应龙本就是靠灵力作战,体术短人一截,几个来回之间,手里的剑都被温濯打落下来。
“温云舟!”应龙一边挨揍,一边怒喝道,“你犯下杀业无数,只有我跟天道求情,他们才会放了你!你才有机会重新飞升!”
温濯气息稳得不像人:“为何要你求情?”
应龙咬牙切齿道:“不求请,天道迟早会亲自来扣押你,让你去下无间地狱,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这狐狸相好了!”
温濯下一招直取应龙的喉管,把祂的脖颈锁在掌心,冷声道:
“他答应我,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应龙吃力地吼道:
“他是狐狸精……狐狸精能骗得你团团转,你身体里的这枚灵核上有狐媚术的印记,你知不知道?!”
祂的双目换了瞳色,一道幻术眼看就要打到温濯身上。
“你是我手里的刀,只能——”
噗嗤!
应龙的话还没说完,温濯手里不知何时又唤回了含光剑,眼疾手快刺进应龙的眼球之中,龙睛扯着一条猩红的肌肉,直接被生挖了出来。
霎那间,血光横飞。
“你亏欠他的,早该还了。”
温濯冷冷地望着应龙,一字一顿道。
沉疏看得眼睛都放光了,心脏也跟着砰砰只跳,若不是还要给天地炉输送灵力,他恨不得直接扑到温濯身上去。
应龙的火气被这个堪称羞辱的动作彻底挑翻了,祂睁着空洞的眼眶,嘶哑着怒吼道:“荒唐、真是荒唐!妖孽就该死!你们这群——”
祂完全沉不住气,就越来越被温濯的剑势压制,天地炉封印的进程加快了不少。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龙身就已经被完全吸干了。
可沉疏还是着急。
他不停回头望着狐狸祠的方向,脸上泛起焦躁之色。
黎明降至。
再不走,他们都得永困此地,不能带温濯回到现代,他身上的恶业就没法处理,很可能没多久就会堕入无间地狱。
沉疏不能亲眼看着这情形发生。
他空出的那只手变了个手印,成倍地往磁石中注入灵力。
沉疏沉声道:“师父,快赶不及了,一会儿你先走,我们不连累你。”
沈玄清看他一眼,神色相比之下显得格外轻松。
“不必,我不打算走了。”
“师父……”沉疏一愣,目光转向沈玄清,“师父,你不回现代了吗?”
沈玄清往下望了一眼,下界已经有不少村落被天劫引来的大潮给吞没,他们凌于高空,听不见这哀鸿遍野。
“总得有人要阻止天劫,”他又看一眼旱魃,笑道,“总得有人要保护一下两个时代的和平吧?何况这里本就是我的故土,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沉疏望着沈玄清,颤声道:“师父,可是……青丘国已经、已经不在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玄清“嗯”了一声,话语中竟是生出几分慨然。
“所以你也不再是小太子了,成了需要被庇护的平民百姓。”
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沉疏的脑袋,柔声道。
“放心,戒除恶业的法宝我已经打点好观中的师傅了,他们眼下就等在两仪门外,温濯毕竟是古代人,贸然穿越两千年,肉身不稳,一定要赶在他肉身消散之前,送他去那金莲座上。”
这番话说得跟临终之辞似的,沉疏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天边的旭日一寸一寸地往上升。
两仪门是在日出时分开启的,这抹金辉出现,就意味着时间真的不多了。
“沉师哥。”
末了,还是池辛唤了他一声。
沉疏面色复杂地看向池辛,道:“怎么了?”
池辛的表情有些别扭,他不敢对上沉疏的目光,只能低声道:“谢谢你和师尊,上辈子救了我一命。”
沉疏还沉浸在沈玄清的话语里,忍不住失笑,干巴巴地调侃道:“那这恩情……你打算怎么报?”
池辛却认真地思虑起来。
他的确想报恩,只是永远都差那么一步,当年没有救到师哥,也没有阻止师尊去赤水林闭关,还迫于池敛的压力,另择了别的师门。
这百年来总是踽踽独行。
池辛一咬牙,一把夺过沉疏手心里的磁石,双掌尽往天地炉上盖去。
霎那间,他身周猝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力,震荡开一圈气流,一时间竟要比沉疏的灵力还要强势。
池辛不再去看沉疏的神色,而是把目光放到了应龙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你这份,我会祭出灵核之力,帮你填上。”
“你和师尊,快走!”
不等沉疏答话,他就觉得衣领被一道力气给提了起来。
“走吧,池元乐这徒弟现在归我了。”
是天机的声音。
她拎着沉疏,提脚踩上天地炉,深深吐纳一口后,用了八成力气,直接把他往温濯那处一掷。
沉疏身子一轻,整个人就撞到了温濯身上,把和应龙纠缠不休的温濯给撞翻数里,两个人的佩剑也砸到一起,双双摔落下去。
沉疏看着怀住自己的温濯,他们脸上是同样的惊异之色。
“小满?”
“师尊……”沉疏喃喃道。
下一刻,只见沈玄清快速抬手,掐了个咒诀,两人瞬间化成一团云雾,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
沉疏再一睁眼,已经跟温濯相拥着来到了两仪门前。
这扇门果真已经关去了一半,破败的狐狸祠经此大难,连地穴的天顶都封不住,外界的光线一缕缕往里面渗透进去。
沉疏来不及再去想别的事情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拽住温濯,道:“快进去,师尊,太阳要升起来了!”
说话间,他半个身躯就跨入了两仪门。
面前是火树银花,华灯初上,相比身后这沉得不能再沉的世界,堪比世外桃源。
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就深深眷恋上的时代。
沉疏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疯狂的期待,他跨入两仪门后的土地,不远处的道观前果真站着几位师父,他们是来迎接沉疏的。
他兴奋地回头,扯住温濯的衣袖,道:
“师尊,快过来!”
可看见温濯的一瞬间,他脸上的血色又猝然褪得一干二净,瞳孔第一回因为恐惧和悚然,紧紧收成了一条细线。
温濯站在两仪门前。
和沈疏不同的是,他触碰这一扇门,就仿佛摸着一块厚实的玻璃,整个人都被隔绝在外。
旭日再高一寸。
即刻就要在天地间洒满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