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金碗良缘 > 第83章 第83章
京师,盛夏六月。
才刚下过了雨,宫道上湿漉漉的。
一顶四人抬香色小轿轻悠悠抬过丰年宫的大门,顺着麒麟宫广场,往宫内勤政殿去了。沿途侍卫见着,无不刀入鞘,目视恭送。
这是贵妃薛氏的轿辇,宫里没人不识。
麒麟宫是内廷,按说后宫的轿子是轻易不得入的,但自打上年起,陛下抱恙歇朝,不仅将批红的权利撒手给贵妃,如今竟也把听政的权利也允了出去。
他曾敕喻除祭祖外,一应会见外国使臣来朝、宫中大典、春夏两汛、建桥修路等事皆托付太子,而余者如官员考绩,田赋税,开科取士、秋决复议等一年中拉拉杂杂的事,皆由各部官员会同麒麟阁诸阁老商榷,凡有不决,悉听贵妃。
最后这四个字,对一介宫妃来说,实
锦帐重帷,隔着两拨人。
头一件议的便是今年的明经进士科,雍朝两年一举试,皆设
薛蛮子沉吟半晌,往名录上勾了两笔,轻轻道“乔阁老乃当世大儒,素来秉节持重,又爱惜人才,不妨再辛苦一届;上届状元柳翰林虽年轻,一手诗赋却颇得年轻士子的喜欢,想来也堪当此任。就叫他们一老一少做这个总裁,各位大人如何如何”
抛却这份名录背后那么些弯弯绕,这二位的确是上上之选,万全之策,阁老们也道贵妃灼见。
又议了点杂事,抚北军请加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兵部把周子衿的呈文转给户部,却被户部尚书直接驳回这笔银子给还是不给,阁老们议论纷纷
“回禀贵妃娘娘,非也不是户部不批银,实
“自打上年周将军
“张阁老这么说就有失偏颇,咱们大雍连年挨塌它人袭边侵扰,北征实乃振奋民心、军心之举臣以为朝廷应该全力支持才是”
“北征振奋民心是不假,可周将军纵容手下肆意屠杀草原上的无辜流民,也是真民间早有汹汹流言”
“是啊,北境都
“”
薛蛮子按了按眉心,“周将军的事,等他班师回朝,自然会向陛下自陈,是赏是罚,届时诸位大人亦可以向陛下谏言。将士们
阁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沉称是。
一时散了议事,众臣告退。
薛蛮子依旧杵着眉心,支颐靠
“什么时辰了”
女尚书瞧了一眼落地架上的水钟,“刚刚过辰时一刻,是四殿下来请早安的时辰了。”
薛蛮子“嗯”了一声,缓缓起身,吐了一口气,似是要将身上无由来的疲乏数吐出,叹道“走罢。回头你去一趟光禄寺,找来今年夏天预备进贡的名目册子。”
“是。”
丰年宫。
小太监们围
“那儿就
“嗳呀,你们真笨放手叫我来”
“殿下,您哪里能使这玩意放着让老奴来”
贵妃娘娘下轿,自己走回宫门,伫立
裴宪忙过来请安,又乖顺道“姨姨瞧着脸色不好可是麒麟宫那些老臣把你气着了回头我见了他们,揪他们胡子给您出气”
薛蛮子牵起四皇子的手,摇头笑道“阁老们都是朝中肱骨,你揪他们的胡子,就是侮辱朝廷体统,往后切莫玩笑。”
“是,谨遵姨姨教诲,宪儿再不了”
“嗯,那回头就把师说背来听听,我打量你是不是哄我怎么今儿换上箭衣肯跟着师傅练武了”
“不是,今儿是沐象节,京城的赫舍族人都
“你呀,怎么不学学他文经武略”
薛蛮子头又疼了,打量这个皮猴儿似的皇子,罢了罢了,挥手叫他玩去罢。
紫极朝天阁。
皇宫里讳莫如深的一处地方,传说这栋九层楼阁由一位道人打造了一个惊世浑天仪器,不用人力驱动,便可计算时辰,占星观相,自行运转昼夜不息。
自打敬德皇帝对外宣称抱恙辍朝起,实际上他便一直待
薛蛮子来见他,敬德皇帝大约今儿心情不错,竟然允她进来,还说“朕瞧你眉心沉郁,正好朕这里有一丸清心养神丹,比雀丹还好用些,你吃吃看。”
薛蛮子拿起一粒,囫囵个放进嘴里,面色如常吃下去,敬德皇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秀雅眸子中,一丝儿风不起。
黄冠道人正出来,迎面见着贵妃娘娘吃丹丸,眼观鼻鼻观口,权当无视。
薛蛮子瞥了他一眼,正色对敬德道“陛下,妾今儿来是想讨您一个旨意,还望准许。”
敬德皇帝摆摆手,笑道“准准准,你连奏章都批了,有什么自己做不了准允的,自己看着准”
“是宪儿的事,他如今已满八岁了,妾想把他送去经筵,叫师傅们好好给他讲经授课。”
漫不经心正
“经筵历代经筵只供帝王与储君,宪儿不行,这有违祖宗家法,况且他
薛蛮子笑笑,“只是顽皮了些。妾是看朝晖宫中的师傅们只当他是皇子,自己是臣,不敢施以重力陛下,眼下宫中只有这两枝金枝,折了哪一枝,妾都不愿意。”
敬德皇帝子息单薄,大皇子出生没两年就早夭薨了,二皇子又犯了禁被黜出宗籍,唯剩下两个哥儿,大的是储君,典则俊雅,翩翩少年君子,只是身体里的旧疾就是个哑火的炮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炸
“唔你的心朕知道,”敬德皇帝话未说死,只道“容朕
薛蛮子退下,却没未回丰年宫,而是转而走到朝天阁后门。
九层朝天阁下,长长廊檐里,黄冠道人静静矗立,显然
他道号若水,俗家名讳桑岐。与民间传言不同,若水年纪并不大,瘦伶伶的一把身子骨,面白续须,远远看去倒经得起几分“仙风道骨”的评判。
只可惜
薛蛮子摊开手掌,若水忙递给她一锦盒,打开一瞧,锦盒里赫然是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丸药。
“都
“都
若水的话说得很妥帖,他还有一句咽进肚子里没说的话,放心,吃不死人。
薛蛮子看着这位须
若水马上说道“小道死全家”
薛蛮子嗔怒道“你独身一个,全家又值什么我必然一把火把你这浑天观星仪烧了”
“实话说,娘娘,小道这观星仪乃神木制成,人间凡火烧不了它,不过,您若是用火药”若水说着说着,迫于宠妃威势,嗫喏闭嘴。
薛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京郊禁苑旁,有一湾河,秋冬时只有涓涓细流,春夏时河水大涨,河面宽十来丈许。
七八只大象
这一盛况引来周边村镇上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一时间下水的,戍防的,牵牵拉拉倒有千八百号人。
京师赫舍族人不多,因当年先圣太君的缘故,祖先们都有封爵,但这么多年,爵位早已失了,大象也变成宫中御用的吉祥物。不过沐象这个节日倒是传承下来,朝廷允许他们每年聚
裴宛也
“你得这样。”李仁卿说道,他挎着个果篮来到河边,本想打个样,没承想一眨眼便被几条长长的象鼻包围。
倒是裴宪有样学样,举着颗苹果喂给小象吃,那小象个头还没他高,却也有几百斤沉,一旁侍卫护着他,把果子塞给小象,可惜小象年纪太小,还不太会吃果子,吃一半掉一半,惹的众人直
裴宪蹬蹬蹬跑向裴宛,仰手要抱“太子哥哥,带我骑大象”
“不怕吗”
裴宪摇摇头“不怕太子哥哥保护我”
裴宛长臂一揽,抱起裴宪,上了象鞍。
带孩子骑了好一会儿大象,又
李仁卿笑道“他们自然还想着你再来,你不来,户部压根不批这笔沐象银子,连象园也难松口,倒是白耽误你半日。”
裴宛已经换过了衣裳,一袭霜色葛纱袍,腰间系着竹青色如意绦,这样寻常公子的打扮,倒显得他有股子倜傥劲儿。
只见裴宛笑了笑,道“地主老爷,就只半日光景,也不容我这长工歇歇”
李仁卿拱手讨了个饶,俩人说起正事。
先刚用饭时,几个赫舍族人都提起了老家邺州,说京师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往来邺州的客商,都道如今
“看来这半年,路大人政绩卓著呐”
“头先时候是很艰难,索性他们自己挺过来了,山路一开,邺州百业就有希望。”
“三哥儿说的是。”
其实路金麒
据说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员便互相告知,谁也不去见他,只擎等着他自己来拜,又勒令百姓不许往他那里贩卖一粟一米,叫他的钱粮转运差事难以为继。
百姓们自是惧怕豪绅强吏,又怕新来的转运使又是个下来渡劫的,没两天就撂挑子卸任,哪里敢真与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着。
“你猜麒哥儿怎么破的这一局”
裴宛其实知道,但他没开口,李仁卿摇摇头“他哪个山头都没去拜,只
“开始,也没人敢去换呢,后来还是个急等用钱的老妪,提了一篮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进了漕司衙门,换了两贯钱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山民去换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换了钱,一时间此事传遍山野,邺州地皮没叫老百姓挖秃噜皮喽”
裴宛也笑了,他其实还知道,那头一个老妪,压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钱雇的。
“三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点了点头。
“我忘了,刘庆得给你写奏呈呢。”
“不是刘庆。”
“”
李仁卿暗骂自己一声,叫你多嘴。
明德宫。
见过了等着回事的詹士府官员,裴宛回到花间,又换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监过来回今早紫极朝天阁的事“今早贵妃娘娘去了朝天阁,听朝天阁里洒扫的道童说,娘娘是为了四殿下入经筵一事前去恳请陛下的。”
阖宫只有一位贵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宛点了点头,挥挥手,叫退。
李仁卿翘起一条腿,捧着清水碗抿了抿,不由叹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识大体,今年却是怎么了忽巴拉的这么等不及”
这一年里,这位贵妃没少明里暗里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头,这事儿压根就是没影的,不可能的。但难保痴人不会做梦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
这些宫闱内斗,裴宛沾上一点边儿就觉得膈应,头疼得紧,一副不想谈想送客的架势。偏偏李仁卿爱拔老虎须,还问“殿下,你还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初怎么入宫的嚒说起来,跟咱们渊源不浅呐”
“这话你慎言,难保隔墙有耳。”
“嗳,要说别的宫里也就罢了,这明德宫我是信的,连苍蝇腿上都绑了线呢,飞不出一只去。”
裴宛没搭理他,只听李仁卿唏嘘道“是当初贵妃娘娘为搭救浣州女孩,自愿入宫的,那时候该是假戏,后来浣州两案并起,薛乓泽锒铛入狱,娘娘才把戏唱真了的。”
裴宛也想起来那日,他
“三哥儿,你说是不是世事无常啊”
是啊,世事无常。
此时,距京师三千多里地远的邺州。
盛大的沐象节持续了整整一日,山溪下,河水边,田间里,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盛装赫舍族人,以及大象。
虽然知道此地山民喜欢驯养大象来载物耕种,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象一齐出动,嬉戏玩耍,转圈跳舞,一时间只觉得地动山摇,树也被撞倒了好些。
庆幸的是这些大家伙极通人性,只要你不冒犯它,它也很少去冒犯你。
“见象吉祥,见象吉祥”当地人都这么说着。
路金喆坐
“姑娘,你瞧它们可真聪慧,”小燕儿一戳金喆,悄悄道“这么多大象走来走去,没有一只象踩屎粑粑坑”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我早
柳儿一脸无措,紧紧地抓着象鞍,一刻不敢松手,也不敢左右四顾。
金喆忙道“柳儿,你怕大象啊还是怕高不然咱们下去罢”
“没碍的,就是小时候
“那你没事罢”
“那是象园驯过的大象,没事,就只是害怕罢了。”
虽如此,金喆也想着叫驭象师停下来了,正说话间,她的手绢不小心掉下去,正惋惜着恐怕没法儿捡,只见前头大象低下头,象鼻弯弯,一吸一卷,竟给递了上来。
“它果真极聪慧”金喆猛地拍着柳儿,“你看你看”
柳儿小心翼翼睁开一丝眼缝
沐象回来,金喆还念念不忘呢。
邺州不仅山多,此地树木长得也高大无比,合抱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山花也开得烂漫,此时六月,正是粉花决明盛开的时候,山里山外,一片粉霞如雾。
花林掩映之间,山民们的竹屋木屋零星点缀其间,阡陌道路两旁,不时有背着孩子的妇人走过,笑着同她问好,请她来家里用一餐饭。
“谢啦,婶婶,我去哑婆阿嬷家吃饭”
哑婆就是本地一位从小便患了哑病的婆婆,也是当初麒哥儿写了卖三七的牌子后头一个上门的主顾,实
“哑婆阿嬷我来了”金喆耸了耸鼻子,“今儿咱们吃什么”
她把今儿沐象时买来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嬷正
金喆却以为阿嬷是
阿嬷的儿媳
开饭,大家一起帮着摆桌子,阿嬷儿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没”
“劳烦小姐惦记我,吃了药好些了,这不,下地也不疼了。”
当初阿嬷着急使钱,也是为治儿媳的腰疼病,本以为是得昧良心帮贪官糊弄乡里,后来
柳儿从旁摇头“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该再多吃两副药,好好将养。”
阿嬷儿媳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托路大人的福,家里男人谋了个漕卒的差事,我们娘俩才不致于三餐不继。可地也要有人种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只有后山那一片田,路险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据婆母说,只是因为没送礼,瘠田就被划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担着两分税。”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气愤道“这些田税官员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后来你们有没有报官呢”
阿嬷儿媳沉沉吐了口气,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儿,头些年也报过两回,一回被撵了出去,一回挨了顿打。”
金喆与柳儿对视一眼。
“嗳,说这些做什么,姑娘远近打听一下,这家家户户,有多少有税无地的人呐更有的是有地无税的用饭,用饭罢”
洗澡换了衣裳,金喆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一味的兴头都
她头一回见到赈济粥棚,排到天边的长队,一车一车的尸体抬到化人场。
这不是浣州行宫,庶人起兵造反招来杀戮,也不是渡鹤,是出于掠夺与保护的战争。这只是一个原本平静的州府,只是下一场雪。
雪原本是无辜的,她以为大雪的不堪,最多只是雪化时留给人们一个满是泥泞的世界罢了可是,又怎么能怪雪呢
一路思绪,忧心忡忡,麒哥儿说,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贵胄公卿住
金喆于是尝试给裴宛写信,他回信,以简白的语言概述了德州官员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么人,做得得体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写到后来,几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金喆数了数密匣子里的回信,已经有两封。
她合上新写好的这封信,交给楼下柳儿。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盾柱,开着满树金色的花朵,那么高的树,那么稠密的、金灿灿的花儿,不论从哪里看去,都美得不似
拾起地上干净的一枝花儿,放进密匣子里,轻轻道“连它也送去罢。”
这是我窗前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