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因时间紧张, 留给苏辙与家人欢聚的时间只有一日而已。
这一日,出嫁的苏元娘,苏五娘, 苏八娘等人都回来了, 再加上已成亲的苏位,苏修一家子,小孩儿跑的跑, 闹得闹, 已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
可最上首的位置却是留了出来。
这位置是给故去的苏老太爷留的。
苏辙好几次眼神都看向那位置,甚至今日一大早还去正院拾掇了苏老太爷留下的那片菜园子。
他知道翁翁这辈子喜欢的东西没多少,那片菜园子就是其一, 这几年不管他多忙,但那片菜园子并没荒废,甚至比从前还要郁郁葱葱。
程氏看到苏辙的眼神,走了过去, 轻声道:“八郎,你放心, 我已吩咐人照看着正院那片菜地,还有你翁翁的坟前, 也是时常会有人前去打扫上香,更不会忘记给他带两壶酒过去的。”
苏辙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虽说他是冒牌货, 但十六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已将程氏当成亲生娘亲。
想了又想, 他还是道:“娘, 谢谢您。”
“傻孩子,谢我做什么?”程氏看着这个早熟早慧的儿子, 按理说从小到大这儿子并不曾让自己担心过什么,可如今她却是最担心这个儿子:“你与你爹爹,你六哥不一样,从小话不多,有什么事情喜欢藏在心里,自己解决。”
“明日一别,只怕你最早后年才会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儿,不必这般要强,不必都放在心里,高兴就笑,伤心就哭,你啊,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了。”
她抬起手,难得摸了摸苏辙的脑袋,声音愈低:“若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你爹爹,与你六哥说,写信回来告诉我,兴许我能替你想想法子。”
这般亲昵的动作,在苏辙小时候都少有。
他知道程氏在想些什么,无非想着苏洵年轻时是多次出远门,苏轼也成了亲,是不折不扣的大人,想必唯独放心不下年幼的他。
他一把攥住程氏的手,笑了笑:“娘,您放心好了,我今年都十六岁了,可不是小孩子。”
“再说了,还有爹爹与六哥和我一起了,您不必担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
在程氏心里,别说苏辙才十六岁,就算今年六十岁,仍是个小孩。
恰逢苏轼也凑了过来,程氏便对着两个儿子是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竟是眼眶红了。
别看程氏性子爽利,看似刚强,但如今说什么都是舍不得的。
苏八娘等人见了,搂着她的肩是又哄又劝,可不仅没叫她止住眼泪,却叫她的眼泪越掉越厉害。
最后苏轼更是自信满满道:“……娘,您别哭啦,这次我与八郎前去汴京是考进士,是出人头地去的,到时候我们兄弟两人双双中进士的消息传回眉州,您就等着旁人羡慕您吧。”
“我若是您,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哭?”
他这话一出,大家是哄堂大笑。
程氏是哭笑不得,指着他道:“你啊你,都是娶了媳妇的人,怎么还像小时候似一样。”
却因苏轼闹了这一出,屋子里伤感的气氛是再也没有了。
翌日一早,苏辙早早起身,先去正院坐了坐,给菜园子浇了水,等着天色泛白时这才动身。
眉州苏家早已不像当年那般落魄,一年前更是取代程家成了眉州首富,出行时足足四辆油漆青顶马车,苏辙父子三人坐在最前头那一辆,后头的两辆坐着奴仆与行礼,最后一辆则装的给张方平等人的礼物。
等着天色大亮,马车渐渐驶入巷子口。
苏辙端坐于马车内,并没有掀开车帘回头看。
因为他知道,一回头就能看到程氏等人那不舍的样子。
苏洵虽并非头一次出门,但面上也满是不舍之色,只道:“六郎,别看了,越看越是不舍,就像你说的,等着你们兄弟两皆高中,是对亲人最好的回报。”
眼眶微红的苏轼重重点了点头。
说起来眉州距离益州说近不近,可说远,好像也不太远,三百余里而已。
这等距离放在后世不过耗费半日时间而已,但如今路不平,出行不便,再加上苏辙他们带的行李众多,所以速度并不快。
一开始,头一次出远门的苏辙还有几分期待,可马车行至半日,他就觉得为何时间过的这样慢。
苏轼早有准备,拿出王弗为他缝制的软垫垫在屁股下面,略有几分显摆:“八郎,你是不是马车坐久了,屁股有些疼?”
“唉,还是你嫂嫂好,虽说她并未出过远门,可一早就与大堂嫂、二堂嫂打听过了,专程给我缝了软垫。”
说着,他更是摆出哥哥的架势来,道:“其实叫我说,你就该与史小娘子先成亲再去参加会试的,成亲可比你想象中好多了。”
其实他不光是为了显摆,而是想着弟弟向来沉稳寡言,从前也就与他,史无奈关系最好,如今两人皆成亲了,他想,若他是八郎,肯定多少会有些失望的。
就算八郎嘴里不说,但心里定是这般想的。
嘿,苏辙还真没这样想过,只无可奈何看着他:“六哥,你又在秀恩爱了。”
苏轼当初第一次听到这词儿时觉得很是新奇,可转而一想,又觉得苏辙话说的很对:“对啊,我就是在秀恩爱,古人常说夫妻之间该相敬如宾,但叫我说夫妻之间就该恩爱有加才好……”
苏辙是左耳进右耳出,眼神飘向窗外。
车窗外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偶尔他也会看到行人,路过村落,更是感触良多。
说起来北宋的富庶是出了名的,四川一带也非荒凉之地,可一路走来,他仍见到许多衣不蔽,面黄肌瘦的百姓,甚至卖儿卖女的都不在少数。
但看苏洵的神色,似对此情形是见怪不怪。
他想,若自己入朝为官,定要当个好官,为国为民。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两日两夜,就当苏辙坐马车坐的浑身要散架时,他终于看到了益州城门,只觉得看到了希望。
益州乃是四川都城,比起眉州来繁华许多,苏辙刚行至城门口,光听喧嚣声就能感知城内的热闹。
等着步入城内,苏辙更是惊呆了。
街上的酒楼、屋宇、布庄、金楼银楼……可谓鳞次栉比。
更不必说足足在眉州呆了十九年的苏轼,看到这一幕更是张大了嘴,真真是一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模样。
苏洵笑着道:“……益州的确比眉州繁华许多,可比起汴京来却不知差上几许,等着你们到了汴京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热闹。”
苏轼聪明,接受能力也很强,很快从这等热闹中缓过神来,“您说的是,八郎足足花了数万贯才在汴京买下一套三进的院子,相同的价钱,在眉州不知道能置办多大个院子了!”
说到这里,他就十分钦佩苏辙。
想当初苏辙写信委托二伯苏涣帮着在汴京置办宅院时,苏家上下所有人都不解。
一来是在汴京置办宅院为时尚早。
二来是汴京的房价实在太贵太贵了,贵到极得官家信任的苏涣在汴京任职时都是赁的屋子,甚至有好些高官在汴京都买不起宅院。
但苏涣在回信中却将苏辙夸了又夸,直说他有志气,更有眼光。
当时他明白二伯信中的志气是从何而来,无非是苏辙笃定自己会试高中会留下汴京为官。
至于眼光……他一年后才明白,不过短短一年,那宅院就涨价了,还足足涨了两成,真是将他羡慕坏了。
父子三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府衙门口。
平安恭恭敬敬将拜帖递上,更是自报家门。
过了一刻钟,才有人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将他们带去后院。
苏辙从苏洵与奴仆的闲言碎语中知道张方平张大人并未另外在赁屋子,而是将府衙后院略收拾一二,将就住了下来。
甚至连张方平身边的奴仆,也就带路的老仆一人而已。
他走路时左腿有些瘸,走不了太快,但是个多花的:“……方才我第一眼看到您就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您是苏涣苏大人的亲弟弟,想当年苏大人在汴京时与我们家大人关系不错,两人如今虽同在四川为官,相距不算远,却因公务繁忙,并无机会见上一面。”
苏洵时不时附和几句。
这老仆将他们带去后院后便道:“你们略休息一会儿吧,今日大人还有公务在身,等着他一回来我就会将此事告诉他的。”
苏洵父子三人连声道谢。
等着这瘸腿老仆一走,苏辙这才打量起不甚敞亮的院落来。
虽说益州比眉州富庶许多,但整个院落却是朴素到了极点,说好听了是质朴,若说不好听,那就是破败,院子四处可见斑驳痕迹,甚至连张易简道长的小院儿都比不上。
苏轼与苏辙想的一样,四处打量一番后只道:“爹爹,八郎,这里真的是知府的住处吗?”
“二伯说这位张大人厉害过人,会不会是二伯弄错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辙一道眼神就扫了过去。
苏轼只好将剩下半句话咽了下去,低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祸从口出,出门在外得慎言慎行才是!”
可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八郎,这里没人,这样谨慎做什么?”
他又环顾了周遭一圈,是越看越心凉:“从前年幼时我想着勤学苦读就能出人头地,能够锦衣玉食、美味珍馐享之不尽,但如今看来,便是张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好像这待遇也没那么好。”
说句不好听的,他身边来福住的都比这好。
苏洵原想要劝上几句的,可见这屋宇院落成这样子,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父子三人是各怀心思,等啊等,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仍未见到张方平。
他们三人一路舟车劳顿,原想着来益州饱餐一顿。
可先来益州自是要先拜见张方平,如今饿的是饥肠辘辘,特别是苏轼,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扯了扯苏辙的袖子道:“八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肘子啊!”
吃饱喝足不想家。
如今他是又冷又饿,故而特别想家,特别想念程氏与王弗。
苏辙索去找前院的官差,给了他们银钱,托他们帮忙买些吃食回来。
谁知苏辙刚折身回去不久,那老仆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忙道:“……真是怠慢了,我正帮着大人在洗衣裳,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一忙起来连这等事就忘了。”
他不由分说将方才苏辙给官差的银钱重新塞回了苏洵手上,正色道:“你们既是苏大人的亲戚,那就是我们家大人的朋友,远道而来,哪里有让你们破费的道理?”
这下别说苏轼,就连苏辙都觉得不解。
敢情这位张方平大人远道而来,不光身边只跟着个瘸腿老奴,到了益州,连伺候的人都没请?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那老奴就端着一碟子酱菜与一盘炊饼进来。
这炊饼大概是才差人去街上买的,因价不贵,这炊饼看起来叫人没什么胃口,甚至最上面的那张炊饼还烤糊了。
那老奴却催促道:“你们别客气,快吃吧!”
这叫人怎么吃?
苏轼都快哭出来了。
他本就嘴巴刁,被杏花楼席面养了几年,是愈发刁了,却也知道人家老奴是一片好意,抱着干巴巴的炊饼就啃了起来。
啃着啃着,他面上竟露出几分伤感之色来。
那老奴见了,不免心中有几分惴惴不安:“可是小郎君不喜欢吃炊饼?”
“若是不合胃口,我再去买就是了。”
“不是。”苏辙含笑开口,瞧见这样冷的天,那老奴鼻尖还冒着汗珠子,自舍不得折腾老人家:“是我六哥想家了。”
他连咽几口才将嘴里的炊饼咽下去,道:“这炊饼味道不错,很是筋道。”
那老奴才笑了起来:“我们家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人年纪大了,话就多了起来,那老奴瞧见温文尔雅的苏辙很是喜欢,故而对着他的话最多。
苏辙从他的话中知道他从前曾伺候过张方平的父亲,张方平的父亲早早去世,他又开始跟着张方平,说句逾越的话,他可是打从心底将张方平当成儿子一样看待的,这些年张方平四处为官,都是他跟着。
用他的话来说,张方平一个大男人,身边无人跟着照料,像什么话?
到了最后,苏辙更知道这人叫蒲叔。
蒲叔的确是人如其名,虽瘸了腿,但却是飘忽不定,很快又走了,他还赶着回去给张方平洗衣裳。
苏辙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笑了起来:“……即便我还没有见到这位张大人,却觉得他好像有点意思。”
正啃炊饼的苏轼仍是委屈巴巴,直道:“能有什么意思?”
“这人未免也太抠门了点吧?”
“方才蒲叔说这人家中人口简单,想必也无多少花钱的地方,怎会小气到这样子?要知道二伯官职比他低,从前我们家中不宽裕时,都能托人捎不少银钱回来。”
说着,他更是若有所思道:“这位张大人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苏辙:……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些年,他无数次教苏轼祸从口出,为人圆滑的道理,但苏轼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前脚虽答应了他的话,可后脚又将他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罢了。
罢了。
历史上苏轼屡次遭贬,都性情不改,他哪里能改变他这个哥哥?
父子三人就着茶水与酱菜,一人啃了一张炊饼就实在吃不下去。
不是他们不饿,而是实在没有胃口。
这次蒲叔可没将他们忘记,洗完衣裳后就折身回来了,一开口就说张方平大人正在外头办差事,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却是派人传了话回来,请他们先去厢房住下。
苏辙父子三人是来益州游学,向张方平请教学问的。
这一时半刻可走不了。
苏辙被分到与苏轼同住一间屋子。
苏轼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我记得小时候时常想缠着你一块睡觉,你是死活不肯答应,就连当初刚拜师时,我求了又求,也只是一间房里摆着两张床,这下我看你怎么办!”
苏辙苦笑道:“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两人虽有心理准备,但进屋那一瞬间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这屋子实在太破了。
屋子里只摆着一张床就算了,竟只有一床被子,被子还不厚,如今已是初冬,夜里睡着肯定会冷的,难不成他们兄弟两个夜里还要相拥而眠不成?
这下别说苏辙,就连苏轼都有些傻眼。
这可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苏轼皱皱眉,开口道:“八郎,这样吧,我差来福去外头买两床被子回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辙又是一道眼神扫了过去。
苏轼只能摇摇头,道:“不买就不买,你瞪我做什么!我也知道在外做客这样不好,可八郎你看看,这里的条件也未免太差了点……”
最后,他更是笃定道:“这位张大人可真是一个清官。”
“可惜了咱们大老远从眉州带来的礼物,只怕又要原路送回去了。”
苏辙也是这般想的。
兄弟两人住在同一间屋子,时不时闲言几句,倒是找回了从前的时光。
不过两人虽是累极了,却都是合衣躺在床上。
他们来益州是请人指点学问的,可不是来做客的,哪里敢睡过去?
他们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天擦黑,张方平却还未回来。
苏辙便要元宝去打水洗漱。
谁知他刚睡着,门口就传来了叩门声,说是张方平回来了,请他们过去,
这个时候?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只能无奈起身。
他们在门口碰到了正打哈欠的苏洵,夜里的冷风直往他们衣襟里灌,原本有的零星睡意顿时被吹的无影无踪,苏洵看出两个儿子的不满,低声道:“这被子薄得很,好不容易捂暖和,又被人深更半夜叫起来,着实够烦人的。”
“可这位张大人既与你们二伯是好友,想必性子也是差不多的,听说我们来了,想考一考你们学问吧。”
苏辙与苏轼皆神色一振。
二伯苏涣说过,此人学问远在自己之上。
所以他们两人也不敢怠慢。
苏辙正色道:“爹爹放心,我们会小心些的。”
他不光知道张方平学问过人,更是一板一眼,若大半夜觉得他们兄弟两人学问一般,将人扫地出门,那可是太丢脸了。
苏洵却对他们很有信心:“且不提这些,我看这位张大人清正廉明,大概是不会收我们的礼。”
“我们既有求于人,怎好空手而来?我们得想个法子,要张大人将礼收下才是。”
苏辙道:“您说的是。”
父子三人来到书房。
一进去,饶是沉稳的苏辙都有些愣神了。
眼前的人头发乱糟糟的,衣裳破旧且沾着泥点,这也就罢了,可偏偏他额上破了个窟窿,正涔涔往外冒着鲜血。
一旁的蒲叔想要上前替他包扎伤口,却被他挥挥手挡住了:“不要紧,不过是点小伤。”
这哪里有点知府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儿跑来的强盗。
张方平看着呆若木鸡的苏洵,这才开口道:“你是文父的弟弟?”
苏洵这才缓过神来,笑道:“是,二哥在信中说您才学过人,所以我想就带着两个儿子从眉州前来,想请您指点一二。”
张方平的目光落在苏辙兄弟二人面上片刻,虽油灯昏暗,但苏辙却看到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下一刻,苏辙却是听到张方平不急不缓道:“蒲叔说了,院子里的礼物都是你们带来的,其中不乏名贵之物。”
“你带来的礼物甚得我心,我很喜欢,特别是那布料,据说是你们家纱縠行所纺,乃是眉州一绝……”
苏辙:???
说好这位张大人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呢?怎么他听张方平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光有收下这份礼的意思,好像还嫌这礼送的不够多?
第52章
苏洵显然也没想到张方平会这样说, 有那么片刻的慌乱,最后却道:“张大人既喜欢这些料子,我稍后送信回家, 要要他们多送些过来就是了。”
“大人喜欢就好, 大人喜欢就好!”
准备好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再看到张方平竟是这副尊容,苏洵一时间有些语塞,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苏辙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方才他们兄弟两个觉得自己住的厢房简陋不堪, 但比起张方平这间屋子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床上的褥子打着补丁, 堂堂知府屋子里点的是油灯,想必是没吃饭的缘故,他桌前摆着一碟子酱菜与几个炊饼。
苏辙再仔细一看。
咦?
其中一张炊饼还是苏轼啃剩下的。
他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今日蒲叔将他们没吃完的炊饼收走时, 苏轼是后悔不已。
苏轼肚子饿,却又嘴巴刁, 将那炊饼一圈的面皮啃了,只留下个炊饼芯芯, 用苏轼的话来说:“……这炊饼也就外头那一圈烤的焦焦的,勉强能下口,早知那蒲叔还将咱们没吃完的炊饼收回去, 我就算吃不下去,也该将剩下的炊饼丢了才是, 若这事儿传到张大人耳朵里, 也不知道会怎么想我!”
好了,这下张方平不仅知道了苏轼挑嘴一事, 看这架势,这苏轼啃剩下的炊饼还成了他的宵夜。
如今已至初冬,屋子里放了一个聊胜于无的碳盆子。
放了半日的炊饼更是绵软软的,别说吃,苏辙连看一眼都觉得没胃口。
可张方平却视若罔闻,掰着炊饼就吃了起来,边吃边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从前我就听说过苏家两位小郎君的名头,苏六郎聪慧过人,苏八郎沉稳有度,想必学问是没话说的,今日时间不早,我就不考他们两个学问,等着过两日我闲下来再说吧。”
苏洵道:“那就先谢过张大人。”
他拱拱手,道:“我就先带着两个小子下去,不打扰张大人休息了。”
等着他转身带着苏辙兄弟两人出来,面上的那点笑意顿时是消失不见。
苏轼脸色并未比他好看多少,走了几步才道:“爹爹,敢情这么晚张大人将我们三个找过来,就是嫌咱们的礼送的不够多?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
他觉得这样一个人,连他的眼都入不了,如何会成为二伯苏涣的好友?
夜风凉凉,他们父子两个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更生出一种“一朝入虎穴难逃”的感觉。
苏辙脑海中却浮现床头那一摞书,再想到那几张绵软的炊饼,直道:“爹爹,六哥,师傅长常常教导我们莫要以偏概全,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反正来都来都,暂且再看看吧,若这位张大人是名不副实,咱们回家就是,正好我也有些想娘了。”
苏洵与苏轼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态。
可如今他们也别无他法。
翌日一早,苏辙如从前一样早早起身,虽说他昨晚并未休息好,但他已在路上耽搁几日,学问有所懈怠,便早早起来看书。
如今不需人督促,他每日看书写字已成了习惯。
苏轼看到他这个当弟弟的都如此上进,焉有落后的道理?
所以等着蒲叔端着早饭过来时,只见他们兄弟两人已端坐于桌前看书。
蒲叔面露惊愕,更是连连称赞:“……我还以为两位小郎君突然换了地方,没有歇息好,如今还在睡觉了,没想到你们两人如此好学,简直能与我们家老爷比一比了。”
似在他心中,张方平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人。
苏辙笑了笑:“已习惯了。”
蒲叔照顾张方平一人本就有几分勉强,如今又来了苏辙父子三人,需他做的事情就更多,略说了几句话,又转身一瘸一拐走了。
苏轼看着眼前简单的饭菜,微微叹了口气。
桌上摆着两碗青菜面糊糊,与昨日一样的酱菜。
他见苏辙端着碗就开始用起来,低声道:“八郎,你说这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清廉吧,可他昨日收起咱们的礼却是眼睛都不眨,还嫌咱们送的不够多。”
“你若说他贪婪吧,他不光拿这些吃食招待咱们,自己还吃我剩下的炊饼……”
他摇摇头,这次是长长叹了口气:“昨日咱们送给他的那一车礼,少说也值百余贯钱,他就算是冲着那些礼物,也该给我们吃点像样的东西吧?”
正埋头苦吃的苏辙抬起头看他一眼,提醒道:“六哥,我可是听人说过的,来者前三日方为客。”
“等着三天一过,兴许我们在张大人和蒲叔这儿就不算客,到时候连面糊糊都没得吃。”
苏轼下意识道:“应该不会吧……”
可他转而一想昨晚之事,觉得以张方平的性子怕是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便大口大口吃起面糊糊来。
吃完饭,兄弟两人又开始看书。
到了中午,蒲叔送来的终于不是酱菜这些东西,送来了一碟子酱烧肉,一碟子青菜,一碗梗米饭。
从前这等菜摆在苏轼跟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今日他却是大快朵颐起来。
苏辙更是吃了不少。
吃了饭,他就打算出去消消食。
府衙后院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苏辙找了一圈,发现真的无一奴仆,便想着去找蒲叔说说话。
他刚见到蒲叔,就见此人费力拿着把斧头在砍柴。
蒲叔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大了,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甚至有个木桩试了好几次都没砍断。
苏辙见状,忙上前道:“蒲叔,您去歇着。”
“我来。”
他看起来并不是英武强壮的那一类型,却因很注意锻炼,体能不错。
不过一刻钟,他就将地下那堆柴火砍完了,更对着蒲叔道:“蒲叔,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您只管吩咐!”
蒲叔笑道:“没有没有,你是大人的客,哪里能要你做这些杂事?”
昨夜苏辙父子三人走后,他听大人说过几句的,说苏家如今已是眉州首富,这孩子从前在家中哪里做过这些事?
“这些杂事,您能做难道我就不能做呢?”苏辙已将这堆柴火整整齐齐码了起来,扭头道:“您也别将我们当成客人,直接吩咐我们就是了。”
“张大人身边就您一个人,如今我们父子三人来了,您的事不知道多了多少,若想叫我们住的安心些,就别把我们当成外人……”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闲来无事就去给蒲叔帮忙。
不光他去,还会带着苏轼一起去。
一开始苏轼还有几分不愿,可看到蒲叔一个人忙进忙出,也不用苏辙催促,苏辙一出门,他就跟了上去。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嘴巴也没闲着,一会说张方平心狠手辣身边只有个蒲叔,一会说张方平狡黠多端擅长做戏将他二伯都骗了过去……说归说,恨归恨,但他帮着年迈的蒲叔来,却是半点没歇着。
这一日张方平刚回来,蒲叔就端上了吃食。
张方平每日都是以炊饼,咸菜和面糊糊为伴,如今看到色泽鲜亮的红烧肉、喷香喷香的鲜虾鲊、嫩油油的菜心,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蒲叔。
蒲叔笑的是一脸自豪:“这是八郎教我的。”
“我虽跟在大人身边多年,但一贯只会做些洗衣砍柴的粗活,做饭也只会做些糊糊之类的吃食,惹得大人在外为官多年,却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八郎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昨儿与我一起下厨,教我做了这几道菜,大人尝尝看,看合不合自己胃口。”
张方平拿起筷子,略尝了几口就微微点头。
蒲叔见他这般模样,高兴得很:“看样子改日我得再与八郎请教请教,这孩子真是没话说,不仅勤奋好学,更是孝顺有礼,这几日的柴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帮我砍的。”
“他还与我说大人辛苦,每顿饭得吃好些才是,我一想也是的……前几日大人劝那些村民搬家,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是该吃些好的补一补……”
张方平笑道:“蒲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很少听你这样夸谁。”
“从前你叫那少年郎时是直呼其名,如今却一口一个‘八郎’,你就不怕他是做戏给你看?”
“做戏?”蒲叔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一副“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的表情:“我一个瘸了腿的老奴,别人在我跟前做戏图什么?”
“再说了,这些年前来求大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人对我如何,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蒲叔本就话多,如今絮絮叨叨说的张方平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苏家那两个小子。”
行至门口,他却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道:“蒲叔,我觉得从前你做的面糊糊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太过奢靡。”
蒲叔摇摇头,叹了口气。
张方平却像没看见似的,抬脚就走。
虽说他觉得今日这顿饭太过奢侈,却并不耽误他已吃撑,如今慢慢踱步行至苏辙兄弟两人屋前。
如今已是华灯初上,苏辙仍坐在桌前看书。
至于苏轼,他学聪明了,借口想要领略领略益州风土人情,偷偷溜出去吃好吃的了。
“六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呢?可有帮我带两只螃蟹?”乍然听到门口有响动,苏辙只以为是苏轼回来,下意识抬起头来。
可这一看,他却是愣住了。
张方平来了?
竟然是这个时候来了?
苏辙只觉得尴尬,真的是太过尴尬!
张方平却是轻轻笑了一声:“你想吃螃蟹?”
苏辙嗫嚅道:“倒也不是想吃螃蟹,只是,只是闲来无事,所以有些贪嘴……”
“想必不是闲来无事贪嘴,是因每日所食太过清贫的缘故吧?”张方平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走了过去,随手捡起苏辙在看的书:“我听蒲叔说,这几日你每天都在勤学苦读,一日都未曾懈怠?”
苏辙轻声应是。
他想,若换成苏轼在这儿,肯定是要正色发问的——我们大老远从眉州到益州,是请你赐教的,却是一连几日就见了你一面,我们不靠读书来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
张方平微微颔首。
他才学出众,聪慧过人,近几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请他帮着教导家中后生。
他想着能帮就帮,能教就教,多教一个,多成才一个,便能多一个人为朝廷做贡献,但他与苏涣相识二十余载,苏涣还是第一次请他帮忙。
张方平沉吟一二,就发问起来。
问题由简至难,一个比一个难,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向来云淡风轻的苏辙竟微微皱眉起来,思忖再三,这才作答。
好在最后张方平是微微点头,很满意的样子:“若是我没记错,你今年才十六岁吧?”
苏辙再次应是。
张方平面上难得有些许笑容,直道:“文父竟有你这样一个厉害的侄儿!”
还未等苏辙反应过来,他就转身走了。
苏辙呆坐在椅凳之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位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他才学不需要自己教导的意思?那他们父子三人大老远赶到益州的意义又是什么?
到了这一刻,苏辙可不会觉得张方平是徒有虚名,就凭着方才张方平那几个问题,就能窥其学问一二。
他从小到大被许多人夸过心思缜密,可这一刻却觉得根本看不透这位张大人。
很快苏轼就兴冲冲抱着一堆吃食回来,推门道:“八郎,没买到你想吃的螃蟹,不过买了好些肉脯与肉干回来,够咱们吃好些日子。”
说着,他更是沾沾自喜起来:“我出门之前与蒲叔说近来天气寒冷,所带的衣裳不够,出门买成衣去的,蒲叔肯定不会怀疑的。”
如今他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除了最外头装着件厚袄,其余全是吃的。
他觉得自己真真是聪明过人。
苏辙却是苦笑一声:“蒲叔的确是不知道,可张大人已经知道了。”
他将方才的来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苏轼所有五官都皱成一团:“我,我运气怎么这样差?八郎,你说,他会不会将我们赶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怪丢人的,索性便安慰自己起来:“赶走就赶走,我觉得益州一点都不好,到时候我们回家就是了。”
“已经到了冬天,我们回家吃羊肉锅子去……”
苏辙并未接话。
他觉得这位张大人很不对劲,他向来有一颗求知之心,不将事情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他想了想道:“反正张大人已经知道我们吃不惯他院里的吃食,我看以后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出门买吃食好了。”
“君子该坦荡荡,既然敢做又有什么怕的?”
苏轼不由点点头,想着若真被张方平赶走倒也是好事。
接下来的几日,是天降大雪。
南方的冷与北方不一样,似冷的人骨头缝里都直打颤,不管何时被褥都是润润的,到了夜里手脚都是冷的。
正是因此,每每夜里苏轼睡觉时都会将苏辙抱的更紧。
苏辙没法子,差元宝又是买棉絮又是买碳,最后更是极大手笔买了半头猪和半扇羊,其余瓜果蔬菜更不必提,满满当当堆了半间屋子。
看的蒲叔是目瞪口呆,连连道:“……这么多东西,能养活多少老百姓啊!”
苏辙去外头逛了一圈后,已明白过来蒲叔为何明明是知府仆从,看到这样一堆东西却会大惊小怪。
他道:“蒲叔,我带着元宝,来福前去集市采买时,听到了不少消息,还想请蒲叔帮着解惑一二。”
“自张大人来益州后,就开了私塾,分文不取,专教那些寒门勤学子弟。”
“像一些百姓遇上难事儿,第一反应就是前来找张大人,说张大人乃益州父母官,找他一准没错。”
“我想,张大人身居高位却一直节衣缩食,当日不顾我们误会收下那一车礼……是为了益州百姓吧?”
“甚至一开始我们加餐时,给您送去些,您并不推辞,可没过几日,就又与张大人一起吃酱菜和面糊糊,想必是见张大人生活凄苦,见益州百姓生活的水生火热,心中难安,觉得吃面糊糊心里会踏实些吧?”
那日张方平考问苏辙回来后就与蒲叔说此人聪明,当时蒲叔只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但他万万没想到,苏辙竟这样聪明,不过出门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了。
蒲叔面露赞许,道:“你当真是聪明过人,你说的极是,当日大人找你们父子再索要布料,也是因最近天气严寒,雪雨不断,城郊有个村落在山底,那里两个月前遇上了落石,整个村落百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正是需要眼前的时候。”
苏辙不免想到近来早出晚归的张方平,迟疑道:“前几日张大人脸上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蒲叔一惊。
只是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身后就传来了张方平的声音:“哦?你为何会这样以为?说说看!”
苏辙转过身来,果然见着张方平背手站在门口。
当日流血的伤口虽已结了痂,但看这伤口的样子,十有八九会落下疤的。
苏辙斟酌一二,缓缓开口:“回张大人的话,是因方才蒲叔的话推断出来的。”
“两月之前正是秋日,彼时雨水并不多,彼时山上就有洪流落石,今年冬天与明年春日,雨雪加剧,只怕情况更是不堪设想。”
“况且四川一带严重的并非雨雪与落石,而是地洞。”
“若是一旦地洞,只怕那个村落是毫无活口。”
“张大人聪明过人,想必也想到这一茬,所以这几日就忙着劝说那个村落的人搬家对吧?可举家搬迁这等事并不简单,特别是遇上些固执的,就更难了……”
要不然,怎会有寻常百姓打伤朝廷命官?
蒲叔惊呆了,只觉得眼前这少年郎是不是神仙下凡,要不然怎么会猜的半点不错?
张方平面上的赞许之色愈浓,颔首道:“你说的不错。”
他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有些细枝末节你并不清楚,那个村子叫王河村,人口并不多,寻常人遇上性命之忧早就跑的干干净净,好些年之前,王河村附近的村落就已搬空。”
“但这个村子的人却觉得自己有神明庇佑,不管旁人怎么劝,都不肯走。”
听张方平娓娓道来,苏辙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王河村说的好听是有神灵庇佑,而是传说藏有金矿。
说是寻常马匹步入王河村境内都停滞不前,不肯多行一步,定是得人施了法术。
那般寻常的村落为何会被施法?
定是藏了有大量金银财宝!
这般荒谬的话从一脸严肃的张方平嘴里说出来,若非苏辙强撑着,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可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年轻人,马匹之所以步入王河村境内就不肯走了,大概是因为地下埋有磁矿。
张方平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便苏辙并未说话,以为自己隐藏的极好,却还是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苏辙迟疑道:“办法倒不敢说,只是愿意替张大人分忧,暂且试一试。”
言辞很是谦逊。
张方平不由得想到前几日刚收到苏涣的来信,信中直夸苏辙乃做实事之人,更道“朝中不乏名声显赫之人,可真正为朝廷,为百姓做实事之人却寥寥无几,八郎会是其中之一”,话里话外的意思皆要他好好培养。
他为官多年,知道读书聪明过人与能不能做个好官并无直接联系,当今就颔首道:“你既想试一试,明日一早就随我一同前去王河村吧。”
苏辙正色应是。
张方平转身就走,可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蒲叔的声音:“大人,八郎送来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想问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去书院还是送到王河村,但转而一想,这些东西是苏辙买来的,与他们主仆有什么关系?
张方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
苏辙缓缓开口道:“大人,凛冬将至,这些东西就留下来给您补补身子吧。”
“从前师傅就常教导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您就是益州的一把利刃,只有您身子康健,益州百姓才能福泽延绵不断。”
第53章
这等话, 张方平从前不是没听妻儿说过。
可如今他乃朝廷命官,妻子身体不好,不宜随他四处奔波, 便留在了汴京, 夫妻是聚少离多,如今骤然再听这话,只觉有几分熟悉。
蒲叔瞧见他这些日子瘦的厉害, 也道:“是啊, 大人,这东西是苏家相公买的,可不能送人!”
“自王河村遇灾之后, 您送过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可他们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念着您的恩情就算了,居然还打您……”
张方平已不知听蒲叔多少次提起这事儿, 只挥手打断他的话:“蒲叔,我可没说过这等话。”
他公务繁忙得很, 略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
苏辙也没时间再帮蒲叔做活,不过还有平安, 来福和元宝在了。
倒是苏洵与苏轼听闻今日发生的事情后,极有默契的不答应。
苏轼正色道:“……如今咱们知道张大人是个好官不假,可王河村的村民冲着堂堂知府大人都敢动手, 别说对你下狠手,当初离家之前, 我与娘再三保证会好好保护你的, 若你有个什么差池,我该如何与娘交代?”
“八郎, 你就算再聪明,可别忘了自己今年才十六岁而已。”
“这等事,压根就不是你该操心的。”
“至于如何说服安置那些村民,是该朝廷,该张大人操心的事。”
苏洵微微颔首,也道:“八郎,我觉得六郎这话言之有理……”
苏辙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说出口的话亦是坚决:“爹爹,六哥,我问你们,我勤学苦读,奋发向上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考取功名,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替朝廷,百姓分忧解难,如今有这样一个替百姓做事的机会摆在跟前,为何不先试一试?难不成日后我入朝为官,遇到什么危险之事,也要像如今一样躲起来吗?”
苏洵与苏轼皆沉默了。
苏辙更是道:“爹,六哥,你们放心好了,有张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就算那些村民真心生不满,也是冲着张大人去的,如何会对着我一个半大的孩子下手?”
苏轼摇摇头:“罢了罢了,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认准的事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去好了,好歹能多个人照应,如此也不算辜负娘的嘱托……”
多个人,多一份力嘛!
苏洵倒也想跟着一起去,可他身份不便,又非朝廷命官,难不成到时候也能以“好奇”的由头过去?
定是不能的。
苏辙看着一脸关切的父兄,点头称好。
张方平原打算第二日就带他前去王河村的,毕竟如今天气一日赛一日寒冷,为避免夜长梦多,早一日搬空整个村落更为安全。
可苏辙却说要张方平给他两日准备时间。
张方平允诺。
到了第三日一早,苏辙就身骑骏马到了门口。
如今天色未亮,冷风呼呼直吹,便是连一贯勤勉的张方平都很少起这般早。
苏辙也知今日自己举动很是反常,笑着解释起来:“……我六哥说前去王河村太过危险,非要与我一块去,只是我六哥性子有几分冲动,我怕到了王河村会遇上危险,便昨夜要元宝给您送信早早出发,还望您别见怪。”
张方平颔首,对苏辙印象愈好:“只是你今日为何会骑马?”
他虽文人,但也颇有见识,从苏辙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其动作很是爽利。
苏辙笑道:“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张方平很快就再次领略到蒲叔为何会对苏辙赞不绝口,甚至说若是能有苏辙这样的孙儿就好了,原因很简单,与这样一少年在一起真的不用操什么心。
他坐在马车内,一会元宝送进来餐食,一会递进来热水,一会又拿汤婆子……甚至最后还递进来一个鼻烟壶。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元宝略有几分得意解释道:“我们家少爷说了,今日大人起的早,想必这会坐在马车里是昏昏欲睡,纵然大人聪慧,可若人精神不济与村民谈判会落了下乘,如今王河村就在眼前,您嗅嗅鼻烟壶醒醒神。”
张方平看着手中精美的鼻烟壶。
这鼻烟壶用的是甜白釉,上头画着是个树下朗朗读书的小儿,很是精美,若换成他,可舍不得买这样好的宝贝。
他嗅了嗅,只闻到一阵清新的薄荷香。
元宝又道:“这鼻烟壶是我们家少爷自己做的,里头装的是自己炼的薄荷叶,闻多了不会伤神也不会晚上睡不着。”
张方平道:“他有心了。”
若说出发之前他对苏辙说服王河村的村民并无多少信心,但不过短短大半个时辰,他就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沉稳且心思细密,来日在朝堂之上定是个人物。
很快,马车就稳稳停在了王河村门口。
张方平大人走了下来,道:“苏辙,走吧。”
王河村门口如今已是戒备森严,更是派了四五个壮汉守在门口,就是生怕官府趁他们不备来硬的。
如今这几个壮汉一看到张方平等人,更是如临大敌起来。
苏辙却指了指自己身下的马匹,道:“张大人,我骑马进去。”
张方平略沉吟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任何人的马匹都走不进王河村,兴许苏辙今日是有备而来。
很快,苏辙就骑着马跟在张方平身后走进王河村境内,村口那几个大汉更是看傻了眼。
他们一个个虽提防张方平等人不假,但也知道这人是汴京来的大官儿,可不像他们年老的村长似的不知轻重将人脑袋砸了个窟窿,如今是惊到了……竟然有马能走进村子里?说好的王河村受神明保佑的呢?
如今不光是苏辙骑着马,就连他身后的元宝也骑着马。
元宝是苏辙当年在流民堆买回来的小难民,聪明且反应快,用他的话来说,他最能知道这些蛮不讲理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辙一路走来,王河村村民纷纷驻足相看,更是互相交头接耳,目露惊愕之色。
张方平却是神色如常,一路直行于一稍微看起来像样些的屋宇前。
院子门口早有人一六七十岁的老头候着,看起来满脸怒容,一开口更是道:“我说张大人,你又要做什么?难不成嫌你额上的窟窿还不够多,想再要我给你送一个?”
苏辙知道,这人应该就是王河村的村长了。
张方平与王老头打过几次交道,知晓这人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神色未变。
倒是他身后的衙差怒不可遏,厉声道:“不得对张大人无礼……”
张方平抬起手示意他们莫要多言,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那王老头狠狠朝说话的衙差啐了一口,一口唾沫直奔那衙差面门而去。
王老头更是喋喋不休道:“我呸,你狗嘴里说什么呢?”
“还张大人,叫我说,你们就是一群披着官服的强盗,见我们王河村有宝贝,就想抢走,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反正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也不怕你们,就算我死,也不会叫你们抢走我们村的宝贝……”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王河村那根本不存在的金银财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从来不假。
王老头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村民是纷纷附和。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张方平遇上这等无奈之人也是束手无策,毕竟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
苏辙扫了身后的元宝一眼,元宝就厉呵一声,放声道:“放肆,怎能对佛祖身边仙童无礼!”
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是神色一变。
方才苏辙进来时他们就注意到了,这少年郎模样气质皆出众,别说王河村没这样好看的人,就连整个益州只怕都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苏辙下意识看了张方平一眼,只见这位张大人神色不变。
他想,很好,这位张大人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
若换成他听到这等话,只怕就笑出声来。
王老头身后的村民又是窃窃私语。
王老头毕竟是村长,有几分见识,没好气道:“真是笑话,你说这长得像娘们似的小崽子是仙童他就是仙童?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转世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村民拽了拽他的袖子:“三叔,俺看他不一定在撒谎,他们还能骑马走进来了!”
时人皆信鬼神之说,王河村的村民就没几人读过书,更对这些深信不疑。
王老头一时也是语塞。
苏辙坐在马上装深沉,好在他一贯是个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要不然定要露馅的。
寻常马蹄上安的都是马蹄铁,铁遇上磁铁就会被吸住,马虽为畜生,但走不动了要人家怎么走?所以自是在王河村门口踌躇不前。
他之所以要张方平给他两日的时间,是给马安上了铜做成的马蹄铁,并不会受到磁铁干扰,所以能够正常走进王河村。
当然,这些道理王河村的人是不会懂的。
苏辙见村民似被唬住,这才朗声开口:“张方平乃为国为民的好官,此次劝你们搬离王河村是因流石地动之因,并未私念……”
王老头见“仙童”一开口就是为张方平说话,如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你说你是仙童就是仙童?万一你是张方平找来的帮手怎么办?说不准是你们一起合起伙来骗我们,想占了王河村的金银财宝。”
“我不搬,我死也不搬!”
他虽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这些金银财宝就算真被挖出来也享不了几年福,但他儿孙众多,一家赛一家能生,总得为自己那几十个孙儿想想才是。
苏辙居高临下环顾所有人一圈,目光最后稳稳落于王老头面上:“敢问王村长,您今年贵庚?”
“什么贵羹便宜羹的,我听不懂,我家一碗羹多少钱与你有什么关系?”王老头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能在王河村当上村长是因为他胡搅蛮缠的功夫最了得,还有他们家的孩子最多。
王村长身后的一男子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翁翁,他的意思是问您今年多大年纪。”
王老头面上半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恶狠狠道:“七十六,怎么呢?与你有什么关系?”
苏辙含笑:“您活到这般年纪,从小到大可曾有王河村的人见到那些金银财宝?”
“罢了,不说金银财宝,可有捡到一两个铜板?”
王老头面色讪讪。
自他有记忆开始,王河村的百姓就一直想着能够找出宝藏所在地,根本无心劳作,要么是混吃等死,等着天降大财,要么是上山去寻压根不存在的宝藏,日复一日,村民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别说路上捡铜板,两人同时看到路边有结的野瓜都能大打出手了!
苏辙继续道:“这就是了,正因你们好逸恶劳,殴打朝廷命官,所有佛祖则罚你们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埋藏地底的宝藏。”
“人在做,天在看,唯有心存善念、积极向上之人才能得到佛祖的庇佑。”
“至于你们,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叫寻到金山银山,只怕不出多少年,那些银钱会被你们挥霍一空,于国于民皆无任何益处,你们扪心自问,若你们是佛祖,会叫你们寻到这滔天宝藏吗?”
不少村民已被苏辙这番话说的羞愧低下头。
当然,也有好些硬骨头昂着头,面含怒意。
王老头就是其中为首的那个:“呵,你说你是佛祖身边的仙童,你可有何证据?”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纷纷附和。
苏辙自是有备而来,他甚至没朝身后的元宝扫一眼,元宝就扬声道:“我们家少爷既是仙童,自然是会法术的。”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就落于苏辙身上。
只见苏辙虚抬左手,手上空无一物。
再见他微阖双眼,抬起右手施法一二,双手合掌,再抬起右手时,左手上放着一块金子。
足足有三四两的金子。
众人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苏辙淡淡道:“这下你们可相信?”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就将这小小金子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转身就走,临走之前就道:“佛祖对你们王河村的百姓已是仁至义尽,信不信皆由你们。”
“若你们信奉佛祖,拿着这块金子走吧,若是不信,佛祖自会给你们惩处的……”
他骑着马,昂首挺胸走了。
一直强打起精神的张方平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没说几句话,如今见王老头等人那将信将疑的样子,也跟在苏辙身后走了。
他看着苏辙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扮起仙童来是像模像样的,果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甚至忍不住暗想,可惜这小子已经定亲,若不然自己能将幼女许配给他……
等着回到府衙,苏辙刚下马,就有衙差前来:“……张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苏辙便只能跟在张方平身后。
府衙前院,则是张方平平日办公的地方,他的书房也是一贫如洗,想必是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招待苏辙的也只有一盅清茶而已。
如今张方平看向苏辙的眼神里已不光只有赞赏,甚至还有满意:“……我回来的路上好好想了想,进去王河村时你一直用左手捏着缰绳,大概是右手藏着东西,施法不过是变了个戏法是不是?”
苏辙正色应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戏法这种东西就是知晓始末后会觉得简单,可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只觉得神奇。
他还记得昨夜将这戏法演示给元宝看时,元宝就差真的跪地冲他磕头了。
张方平一开始觉得苏辙的性子有七八分像苏涣,可如今看来,苏辙就是苏辙,是他自己,并不像任何人:“今日你出其不意,做的很对,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办法。”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戏法能骗得了王河村百姓一时,等着两三日之后,他们缓过神来,只怕还是不愿搬走的。”
“到时候再登门劝说,只怕更是难于上青天,大概只能动武了。”
他虽问心无愧,却也不愿见到那等惨状发生的。
苏辙笑了笑:“您放心,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搬走的。”
“因为我丢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金子,而是石块。”
顿了顿,他才道:“不知道张大人可听说过山荷叶?”
张方平博学多才,微微颔首道:“山荷叶乃生长在云南一带的植物,生长在深山野林,喜潮湿透气的环境,开花时呈白色,若是遇上雨水,则会呈现透明状……你的意思是,这次你用山荷叶的汁水涂抹于石块之上,猛地一看,那是块金子,可若被人抢夺,石块在人手心里夺来夺去,自然就会变成透明状,成了石头。”
“张大人猜的分毫不差。”这一刻,苏辙只觉得这位张大人也是厉害,寻常人听都没听说过什么山荷叶,可他不光知道,更能知道他的计策:“若换成别的时候,寻常人多看几眼就知道这并非金子。”
“可惜王河村的百姓都贪婪得很,特别是王老头,不,王村长,看到这样大的一块金子肯定会你争我夺,不会仔细端详,一来二去的,这‘金子’也就变成了石块,他们见了,岂能不怕?”
张方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他不是没有见过天资过人,聪明绝顶的年轻后生,却无一人像苏辙这样心思活络。
他还要再称赞几句,门却突地被人推开。
苏辙与张方平转身一看,来者不是苏轼还能是谁?
跟在苏轼身后的衙差为难道:“大人,我没拦住……”
苏轼见苏辙看起来并无何损伤,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忙道:“张大人,您别怪他们,是我非要闯进来的,八郎大清早不告而别,我,我实在担心的很……”
张方平也是有家眷之人,自能懂得苏轼的担心,便道:“无妨。”
他也曾考问过苏轼的学问,论聪明,苏辙的确是及不上苏轼,但这孩子却太过于莽撞直率,只怕以后在官场上会树敌不少。
苏辙已与张方平解释的七七八八,起身就告辞要走。
他前脚刚走出门,后脚苏轼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一遍又一遍道:“八郎,你没事儿吧?”
“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儿?”
“王河村的那些村民可有对你动手?”
苏辙瞧他这副关切的模样,心中甚是感动,直道:“六哥,我没事,事情都已解决,我和张大人都毫发无伤。”
苏轼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了下来,更是自责起来:“八郎,你不知道我醒来后发现你已起身走了不知有多担心,我知道你定是怕牵连到我身上,知道王河村危险,所以才不愿带着我一起过去的。”
“按理说身为兄长该处处保护你,可你倒好,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我算哪门子的哥哥?”
苏辙看着他:“六哥,你别想的太多,我之所以偷偷出发并非是怕牵连到你身上,而是我知道,若是你跟着一起去了,今日的事情肯定就成不了了。”
昨夜他就想过这件事,依苏轼的性子,今日若是在场,只怕元宝刚说他是佛祖身边的仙童,苏轼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戏哪里还演的下去?
苏轼宛如晴天霹雳似的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看向苏辙身后的元宝,想要从元宝面上窥探一二,想着定是苏辙这个好弟弟怕他担心难过所以才想出这般说辞骗他的。
可惜啊可惜,元宝只微微点了点头,证明苏辙并未说假话。
苏轼的天,塌了。
若换成从前小时候,苏辙定会上前安慰他一二,可今日他却是将今日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最后更道:“六哥,你自己说说看,若带着你去是不是会露馅?”
他想,苏轼的性子既无法改变,但总得叫苏轼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对自己有个清晰的认知吧!
第54章
苏轼怎么都没想到苏辙竟说出这等话来, 一时间很是伤心。
苏辙笑着将今日整件事的始末都道了出来,听的苏轼是心神荡漾,连连称好, 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 更挠挠头道:“八郎,好像你说的没错,若是我在场, 肯定会笑出声的。”
“不过佛祖身边的仙童, 这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
他是笑的不行:“当时你又是怎么能强撑着不笑的?”
他的眼神又落在元宝面上,道:“还有元宝你,你居然也能做到不笑?”
元宝有些难为情:“我当时也想笑, 可知道若是笑出声这件事就完了,当时我和少爷说话时,我可是都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就怕露馅。”
苏轼不得不承认, 就连跳脱的元宝跟在苏辙身边几年都沉稳了不少,他摸着鼻子道:“八郎, 这法子真是好,只是万一王河村的百姓还是不肯搬走怎么办……”
“不会的。”苏辙甚少有这般笃定的时候, 是胸有成竹一笑:“只怕如今王河村的百姓正对着那石块大打出手,很快他们手中的‘金子’就变成石块,一个个是吓得不行, 大多数人都巴不得早些搬离。”
“当然,也不乏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心存侥幸, 比如, 王村长。”
“我猜他很快就会前来益州打听我的来历……”
接下来的事则就简单了许多。
王老头打听来打听去只会打听到张方平最近多了三位客人,还是在山上落石那一日前来的益州府衙, 至于他们从哪儿来,到底是何人,又要到哪儿去,别说王老头打听不出来,甚至连益州府衙知道的就没几人。
府衙中不乏有官差见苏辙父子三人出手阔绰对他们身份好奇的,前来与蒲叔打听一二。
可向来擅长言谈的蒲叔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因为张方平交代过的,苏涣为官一向清正廉明,朝中又最忌讳官官相护之事,为保苏辙兄弟两人日后不落人话柄,苏辙父子三人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每每蒲叔遇人打听,总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一来二去,苏辙父子三人的身份就成了谜。
不得不说,苏辙猜测没错,翌日一早,王老头就带着孙儿王小山来到了益州府衙。
王老头的面相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王小山因是他的幼孙,从小被寄予厚望,被送到益州书院读书,看着就是普通的少年,便拿着银子来府衙打听。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衙差听王小山说自己是受了苏辙恩惠想要前来报恩,却不知道苏辙身份时,是微微一笑:“……我哪里知道那苏小郎君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他来益州有些日子了。”
说着,衙差拍了拍王小山的肩膀道:“那苏小郎君向来出手阔绰,又是心地极好,你也想着报恩,想必那点钱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啊,出手向来大方,前几日还往张大人开设的书院捐了一百贯钱了。”
一百贯!!!
王小山瞪大了眼睛,别说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只怕连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多钱的。
他磕巴道:“那,那小郎君哪里来的这样多钱?”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衙差在张方平手下当差,也不是那样闲的,也是有公务在身,转身就要走,临走之前还嘀嘀咕咕道:“说不准是捡来的呢!若是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谁舍得一百贯钱说拿出来就拿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王小山听的是心里暗涌翻腾,连忙到拐角处将这些话与王老头说了,更低声道:“翁翁,我看我们还是搬走吧,这人肯定是佛祖身边的仙童,他之所以如此阔绰,定是会点石成金的仙术。”
“况且前几日我与大哥去山上看了,不少石头的确有松动的迹象,佛祖都为咱们指了明路,若咱们再不搬走,触怒了佛祖,后果是不堪设想,到时候找不到那些金银财宝事小,就怕丢了性命。”
王老头沉默了。
他虽视死如归,但前提是能找到那些财宝,如今财宝没找到,还丢了他这条老命,如何划得来?
他一路沉默着回到了王河村,终于下定决心搬家。
一个月之后,王河村的老百姓已全部搬走。
张方平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张方平没有从前忙,倒能抽出时间来教教苏辙兄弟两人。
他是越教越觉得欣喜,这兄弟两人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聪明,凡事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
更叫他欣喜的却是苏洵。
这日他拿着苏洵的文章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也不叫蒲叔请苏洵来书房,亲自过去了一趟。
等着张方平见到苏洵时,苏洵正带着两个儿子在碳盆旁烤红薯吃,专心极了:“……这红薯是我差平安买的,跑了好几家才买回来,说是空口吃就甜如蜜,若是烤了吃想必味道更是不错。”
如今他与苏轼的眼里心里只有烤红薯。
还是苏辙看到了门口的张方平,含笑道:“张大人,您来呢?”
张方平微微颔首,这才走了进来。
苏洵面上有些挂不住,觉得很不好意思。
纵然这些日子苏辙兄弟二人如何在他跟前夸赞张方平学问出众,为官清廉,但他对这位张大人还是亲近不起来,不是他不喜欢这位张大人,只是觉得每每看到这位张大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就好像贪玩且不求上进的学生看到了先生一般。
他可是听蒲叔说过的,说这位张大人极其好学,每日不管办公到多晚,总会看几页书再睡觉的。
张方平今日并非冲苏辙兄弟两人而来,而是冲着苏洵而来,甚至没有寒暄,一摊手就将苏洵所做的文章拿了出来:“这文章可是你做的?”
苏洵更是羞愧。
他是知道这篇文章的,从眉州到了益州一路走来,他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日子贫寒,一怒之下就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是,叫大人见笑了,这是我闲来无事所做,当不得真……”
张方平看着他的眼睛:“你这篇文章做的极好。”
“如今文人学子日日所学不过是为了科举仕途,做文章时要么讲究稳要么讲究词藻华丽,却是又假又空,猛地一看文章做得很好,可若仔细回想起来,却是言之无物。”
"可偏偏就是这些人过了春闱,考中进士,为朝廷效力,真是可笑。"
他看着苏洵,目光中也流露出赞赏之色来:“你这篇文章虽言词激进,却是你心中所想,好,很好!”
“我与你二哥乃多年老友,从前就听他提起过你,说你聪明过人,却一直不愿安心踏实苦读,在我看来,你的才学远在许多官员之上。”
这话已是极大的褒扬。
苏洵一愣,万万没想到能从张方平嘴里听到这些话。
从前在眉州时,他也时常做文章,也曾试过与眉州的有识之士探讨一二,可那些人读到他的文章一个个是面露讥诮,久而久之,他便也没与那些人来往,更觉得自己的文章乃一团狗屎。
张方平看他表情,大概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世上多的是人云亦云之人,并非旁人称好的东西就是真的好,也并非旁人奚落你,你的东西就不好。”
“你能一直坚守本心,就已是极其难能可贵了。”
这话可谓说到苏辙心坎上去了:“张大人您说的极是,我爹爹也是很有才学的。”
张方平微微颔首:“若你们爹爹是个平庸之人,也就教不出你们这样的儿子来……”
一番话说的苏洵简直羞红了脸。
接下来的日子,与其说张方平在教苏辙兄弟两人,不如说与苏洵探讨学问更为贴切。
苏洵也由从前对张方平的退避三舍,变成了日日盯着蒲叔问张方平回来了没有,他只觉得这位张大人不仅才学出众,思维卓越,更是个实干家。
一来二去的,苏洵渐渐与张方平也成了密友。
一转眼就到了腊八这一天。
一早蒲叔就前来与苏辙说了,说今日节气,所以张方平打算设宴请他们父子三人。
虽说苏辙兄弟二人对张方平是又敬又佩,但在赴宴之前还是极有默契吃了不少肉脯和糕点,毕竟以张方平那节俭的性子,说不准又要请他们吃面糊糊。
当日苏辙买了不少食材,但张方平并没吃,用他的话来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等着苏辙他们离开后,他怕是再也吃不惯面糊糊了。
当时苏辙听到这话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这等大人物的想法还真的是……与众不同啊!
苏辙父子三人吃的半饱才出门。
他们万万没想到刚进屋,看到桌上的吃食却是吓了一大跳。
有大耐糕、葱泼兔、豆腐羹……还有几只垫着紫苏叶蒸的螃蟹,一只只足有苏辙手掌般大小,看的苏辙是一愣愣的。
他下意识觉得今日张方平是不是吃错药了。
张方平已坐在席间,看着他们:“怎么不坐?今日可是腊八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一转眼一年又过完了,可真快啊!”
苏辙已落座。
他看着这肥硕的螃蟹,想着近来天气严寒,今日又是过节,如此肥硕的螃蟹定不便宜,也不知道张方平听蒲叔说起螃蟹的价钱时,会不会心痛。
他下意识看了蒲叔一眼,果然见蒲叔一脸愁容。
苏辙率先拿起一只螃蟹,慢条斯理用了起来:“……寻常人喜欢中秋后的螃蟹,我却觉得冬天的螃蟹更好些,蟹黄微凝,围着炉子煮黄酒喝,外头落着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是惬意。”
苏洵与苏轼见他如此,也跟着坐了下来。
若非他们了解张方平的为人,只怕就要以为今日这宴是鸿门宴!
蒲叔是心痛不已,一开口就道:“这等日子谁不喜欢?可八郎啊,这样大的螃蟹要六百文一只了,还是人家知晓我是大人身边伺候的,算便宜了不少……”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方平就一眼扫了过去,淡淡道:“大过节的,您说这些做什么?”
蒲叔这才察觉自己的话很有些扫兴,是讪讪一笑。
纵然苏辙没用蟹八件,但拆螃蟹的动作依旧优雅,可见是常吃的,不多时就拆出一碟子蟹肉加蟹黄出来。
他将这碟子蟹肉蟹黄放在张方平跟前,缓缓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朝何代都是如此,不是靠一人省吃俭用,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唯有朝廷从上至下人人这般想,北宋才能海晏河清,一派昌盛。”
他自诩他没有张方平的境界,要他省吃俭用一两个月勉强还行,长年累月如此,简直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张方平吃着鲜美的蟹肉,淡淡一笑,道:“有些话我原打算等着吃完饭再说也不迟,可你既提起,我就开门见山。”
“以我的学问再想要指点你们,不说吃力,却多少有些勉强。”
“更何况你们既是游学,就该四处游历,益州也是四川境内,我这几年一直四处为官,对汴京之事知道的也并不清楚,依我看来,你们不妨去汴京。”
苏辙父子三人皆十分吃惊。
敢情这是一顿饯行宴?
张方平亦知这般天气动身着实有些为难他们,但他却是深思熟虑后才有了这般主意:“……从益州去汴京路途遥远,少则十几天,多则月余,明年会试在即,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要给你们介绍的乃是当朝翰林学士欧阳修,你们拿着我的信笺去找他指点一二。”
苏辙又是微微一愣。
他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步入汴京,与史书上出现的那些大人物会面,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苏洵已是激动起来,他也是进京参加过三次会试之人,对欧阳修的大名是如雷贯耳,这人出身贫寒,初入仕途就得官家看重,后因替被贬的范仲淹申辩被贬夷陵,可其才学难挡,很快入朝复职,屡次升官,却又因替范仲淹说话外放,又被召回朝,如今已官至翰林学士,极得官家信任,众人都说以他之才学,定是前途无量。
可苏洵最是钦佩的却是欧阳修颇有文人风骨,才学出众,曾提携过朝中重臣曾巩,王安石等人,若两个儿子能得他提点几句,定是受益匪浅。
一想到这里,他便连忙起身道:“多谢张大人。”
可顿了顿,他又道:“张大人何时与欧阳大人有所来往?”
他并未听苏涣说起过。
张方平淡淡一笑:“我与欧阳大人并无什么来往,只是这人向来喜好奖掖后进,我的举荐信只是敲门砖而已,你们父子三人能不能入得了欧阳大人的眼,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苏辙父子三人又是连声道谢。
蒲叔乍然听说苏辙即将启程,很是不舍,直道:“这样冷的天,我看再缓几日出发也不迟,要是遇上风雪,说不准还要在路上过年……”
张方平听他絮絮叨叨,并未接话。
其实他是有自己的打算,以他对苏辙两兄弟的了解,通过会试对他们兄弟两人来说是易如反掌,可会试之后还有最为重要的一关——殿试。
殿试是官家亲自处置对会试的复试,所以不光才学重要,官家对考生印象如何也十分重要。
他虽远在益州,却也是听到些风声,直说欧阳修这两年极得官家看重,这几年大概会擢升为参知政事,这可是副宰相啊!
众所周知,官家仁善,对身边大臣的意见会斟酌一二,若欧阳修能在官家跟前替苏辙美言一二,来日殿试对苏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苏辙父子三人见张方平并未接话,也知道张方平的意思。
一顿饯行饭吃完,他们拿着张方平所写的介绍信就回去了。
一路上,父子三人是讨论来讨论去都没能讨论出个结果来,最后苏辙只笑道:“……既然张大人这样安排,想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即刻动身就是了!”
“就算路上遇上冰天雪地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有钱,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
他有说这话的底气。
如今明面上苏家是眉州首富,但如今杏花楼在北宋各地已开了不下百余家分店,赚的是盆满钵满,但陈掌柜向来信奉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并未对外宣扬。
所以如今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富豪。
苏洵与苏轼颇为赞许点点头。
很快,苏辙父子三人就辞别张方平与蒲叔。
临行之前,苏辙还专程谢过张方平为他买的螃蟹。
坐在前往汴京的马车上,苏辙已有几分心潮澎湃。
他知历史上的北宋富庶,如今即将前往北宋,又怎会不激动?
倒是苏轼撩开帘子,看着益州巍峨的城门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却是有些念念不舍:“……我们这一走,偌大的府衙又只剩下张大人与蒲叔了,今年过年就只有他们主仆两个人,冷冷清清,还是怪可怜的。”
苏辙道:“张大人心里装着北宋和北宋的百姓,是有宏图大志之人,身在何处都不可怜的。”
毕竟有梦想的人才最了不起嘛!
若叫寻常百姓像张方平这样整日吃面糊糊,他们可受不了,可张方平整日多的是事去思去想,吃什么穿什么对他来说并无多大意义。
苏轼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
苏轼是个坐不住的性子,闲来无事的他要苏洵将那封介绍信拿出来瞧瞧。
苏洵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六郎,你就算胡闹也得有个度才是,张大人写给欧阳大人的信也是你能随便看的?若是弄脏了怎么办?”
苏轼老早就知道他爹爹很是崇拜欧阳修,便对这封信是愈发好奇:“爹爹,您别忘了,那封信可是有张大人的泥戳儿的,我哪里看得到里头写的是什么内容?”
“我就是想看看这封信厚不厚,看看张大人有没有好好夸奖我们!”
苏洵:……
苏辙:……
苏轼看了眼无语的爹爹和弟弟,也觉得自己颇为委屈:“可您倒好,连信封都舍不得给我瞧瞧,实在太小气了些。”
他是越说越好奇,看向苏辙道:“八郎,你说张大人到底会在信里写些什么?”
“当日二伯写给张大人的信只用浆糊糊住了,可张大人倒好,封口处还盖上泥戳儿,生怕我们偷看似的!”
苏辙道:“张大人说他与欧阳大人平素并无多少来往,想必信里头写了什么不想叫我们知道的事情吧。”
说着,他打趣道:“六哥,你该不会是怕张大人将你好吃一事也写进去吧?我看那封信好像还挺厚的,说不准该写的不该写的,张大人都写了……”
苏轼神色一变:“不会吧?八郎,你可别吓我!”
他们父子三人原以为年前就能到汴京,可事实证明他们却低估了严寒的天气。
原计划大半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毕竟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
他们一路走来,历经风霜,冻雨,雨雪等天气,等着父子三人看到汴京城门时,皆感动的要落下泪来。
他们终于到了汴京!
马车刚行至汴京城内,即便正值寒冬,但城内却是一派热闹,不知比益州要热闹多少。
苏辙仔细留意着,果然很快就看到了杏花楼,再看到杏花楼生意极好,觉得颇为骄傲。
苏轼却宛如土包子进城似的,指着一门店道:“饮子铺?汴京居然还有只卖茶饮的铺子?这里头定有许多好喝的饮子!”
他一会又看着簪花的男子道:“汴京居然流行男子戴花?看起来娘里娘气的,也不怕人笑话嘛?”
……
苏辙朝他扫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苏轼就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汴京不比眉州益州,多的是达官显贵,我可不能乱说话!”
"你放心,我如今都是成了亲的大人了,有分寸的!"
苏辙却是不大放心,皱眉道:“但愿如此吧!”
第55章
因苏辙数年前就在汴京置办房产, 他们父子三人早在四川境内,就已经派了平安只身骑马前来汴京。
平安一来,又是赁奴仆, 又是洒扫宅院, 很是繁忙。
所以等着苏辙父子三人到了这方京城小院时,院中已有几分家的影子,院中的梅花开的正好, 桃花却已开了骨朵……因今日天气不错的缘故, 池塘中的一老龟还闲闲趴在石头上晒太阳。
苏辙放下行李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回去。
苏轼已坐在案前吃零嘴,瞧见苏辙回来, 也招呼他道:“八郎,快,来吃糕点,这汴京的糕点果然比眉州的糕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味道真是好。”
“还有我叫来福去方才我们经过的那饮子铺买了甜水,给你买了一碗马蹄水, 你来尝尝看。”
他知道苏辙向来不算爱吃甜食,便捡了一碗稍清淡的甜水。
至于他, 则买回一碗甘蔗糖水。
他向来爱吃甜食,一碗甜水喝下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舒服起来:“八郎, 你瞧着怎么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可是这院子买的不好?”
“自然不是。”苏辙摇摇头,这三进的宅院是苏涣朋友所买, 自不会有半点问题:“我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不明白张大人为何会向欧阳大人举荐我们……”
原先在益州时,他听张方平说自己和欧阳修关系平平, 可随着他们越靠近汴京,知晓的事情就越多。
张方平与欧阳修的关系可不单单是平平这么简单,这两人并不对付。
早些年欧阳修追随范仲淹推行新政,张方平与他们政见相悖,几次为难过欧阳修等人,甚至支持新政的青年才俊苏舜钦等人公款聚餐,身为御史的张方平还弹劾过他们。
一直到今日,革新派众人提起张方平仍恨得是牙痒痒。
而欧阳修却是革新派其中一员。
苏轼自也是知道这些事的,是吃零嘴的心情都没有,微微叹了口气:“当年我们在天庆观念书时,就曾读过一首《庆历圣德颂》,知晓了欧阳大人……八郎,你说,明日我们前去拜会欧阳大人,会不会被他赶出来?若真是如此,不免太丢脸了些!”
说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直道:“不光丢脸,若是这件事宣扬出去,以后我们父子三人在汴京如何立足?”
“更有甚者,这件事传到官家耳朵里,殿试上为难我们怎么办?”
“应该不会,欧阳大人一向提携后生,就算真与张大人不合,也不至于为难我们。”苏辙却比苏轼乐观许多,不由想到那首《庆历圣德颂》,这是大名士石介的作品,名义上是歌颂官家的仁德,实际上却是突然出范仲淹,欧阳修四大名臣的功绩,所以他对这位欧阳大人是印象不错:“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明日拜见欧阳大人后就知道他会如何说了。”
话虽如此,但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苏辙风餐露宿一个多月,晚上再躺在舒服的床榻上,竟有几分不习惯。
他索性起身,披上披风,行至院中赏梅起来。
他曾无数次回想自己这一生该如何走下去,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该如历史上的苏辙一样,并不能过于显露自己的才艺,每每想到历史上苏辙的功绩,不免觉得有几分憧憬。
可真到了汴京,他这份憧憬与期待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因无他。
明年会试一过,他大概就会与苏轼分道扬镳,没了自己在一旁盯着苏轼,他实在是不放心。
想及此,苏辙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谁知他叹气声还没落下,一旁就传来了说话声:“八郎,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这又是在做什么?”
苏辙扭头一看,这人不是正打着哈欠的苏轼还能是谁?
苏轼指了指茅厕方向,示意自己是出来如厕的:“八郎,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娘呢?”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与爹爹苏洵都陪在苏辙身边,苏辙与史家小娘子也没多少情愫,能惦记的唯有程氏一人。
苏辙摇摇头,自然不好说他担心的是苏轼:“没有的事儿。”
苏轼想了想,道:“那可是担心明日欧阳大人不待见咱们?”
说着,他更是笃定道:“八郎,你别怕,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就算明日欧阳大人真要为难我们,也是爹爹挡在我们跟前。”
“再不济,还有我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快去睡吧,咱们辛苦了这么久,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苏辙被他逗的直笑,索性就进屋歇下了。
躺在床上,他仍无多少睡意。
思来想去之后,他只觉得豁然开朗。
早些年他曾想要好好“改造”苏轼一番,却发现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下来,如今他却是想明白了,口无遮拦、随心而为才是苏轼啊,就算来日苏轼多次被贬,以苏轼的性子定不会被打倒的。
再说了,不是还有他在吗?
彻底想通透之后,苏辙这才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早上起床,苏辙见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定是个晴朗的天气,只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苏辙前去厅堂用饭时,苏洵与苏轼已开始用饭,两人是穿戴整齐,可见对今日的登门拜访是何等看重。
苏洵甚至有几分紧张起来,叮嘱起两个儿子:“……从前我来汴京时就时常听人说起过这位欧阳大人,直说此人性子仁善,乐善好施,可越是如此,想必前来拜会他的人更不在少数,我们得小心些才是,免得给欧阳大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六郎,特别是你,到了欧阳大人的府上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说多错多,知道了吗?”
若换成从前,苏轼定要辩驳一二。
但今日,他只是点了点头。
至于苏辙,苏洵想了想,却是无话交代。
父子三人简单吃了些早饭,就直奔欧阳府而去。
欧阳府虽不甚豪奢,却是质朴大气,当平安递上举荐信,说明身份与来意后,即便门房并未听说过这眉州来的父子仨,却还是客气有礼道:“三位郎君稍等片刻,我即刻就将信笺交给我们家大人,只是我们家大人忙的很,你们可能要去偏厅稍作等候。”
苏洵连声道谢。
至于等候一事,他们父子三人早有心理准备。
当初等张方平就足足等了大半日的时间,欧阳修此人更忙,官位更大,想必等的时间更久。
苏辙到了偏厅,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赏起窗外的杏花来。
如今对着窗户的那棵杏花出神,不得不说,就算只是简简单单一棵杏花树,却也是经过精心修剪的,可见欧阳修此人是看重小细节的……
他正看的出神,就见着一五十余岁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面容慈爱,气质不凡。
他知道,这人大概就是欧阳修了。
只是他的面上怎么带着几分焦急之色?
苏辙来不及多想,因为欧阳修已走了进来,他忙跟在苏洵身后拱手道:“欧阳大人。”
欧阳修留着羊须胡,想必是今日沐休的关系,穿着身石墨色家常衣,看着并不像身居高位的重臣,倒像住在自家隔壁的老翁一般。
欧阳修已与苏洵寒暄起来。
这等场合,身为幼子的苏辙自不好多言,听他们说话时却是忍不住暗想起来:若这位欧阳大人像张方平大人一样时常板着一张脸,只怕前来请他提携的后生定会少许多,这人看着这样慈爱,竟叫他想起了他故去几年的翁翁。
故去的苏老太爷也是这般乐善好施,更是面上时常带着笑容。
也不知张方平到底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欧阳修对苏洵父子三人很是热枕,特别是听说苏洵在科举落第后摒弃了骈文,专心写古文,更是点头道:“……这也正是我文学上的主张,做文章,讲究合为时而著,这些年科举时常以骈文作策论文,内容空洞,不少考生只好在语言上标新立异,追求险怪,一时间竟流行‘太学体’,此乃本末倒置。”
“将才我看过你的几篇文章,文章辩驳宏伟,即便连贾谊、刘向等人也不过如此。”
这话一出,苏洵愣住了。
这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苏辙好奇张方平举剑信中写了什么的同时,更是替苏洵高兴起来。
贾谊乃西汉天才政治家,刘向则为西汉著名文学家,当年其二人在西汉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己的父亲能得人如此夸赞,就像一颗蒙尘明珠终于被世人所发现,他怎会不高兴?
苏洵欣喜若狂的同时,却道:“欧阳大人谬赞,我当不得您这般夸赞,这次我前来汴京,是为了两个小儿……”
欧阳修的目光这才落在苏辙兄弟两人面上。
哦。
他忘了这儿还有两个小的。
张方平在信笺中对这两个少年亦然是赞不绝口,特别是夸起苏辙来,更是毫不手软,直道此少年聪慧过人,不似那等知知死记硬背的读书人……但对欧阳修来说,这两个少年再出众,却也比不过苏洵叫他觉得惊喜。
苏洵已年过四旬,却能保持本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至于这等天资过人,好学的年轻后生,欧阳修见过许多,也提携了不少,可最后能坚守本心的却是寥寥无几:“张知府在信中说起过你们兄弟二人,他才学出众且为人挑剔,你们兄弟二人既能得他青睐,想必定是学问过人……”
他并没有要考问苏辙与苏轼学问的意思,一转头又与苏洵谈话起来,问起苏洵对四川一带以及如今朝堂的看法。
苏洵虽心中疑惑,却还是一一作答。
如此一来,苏辙与苏轼二人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欧阳大人到底是何意。
等着用完午饭,欧阳修仍与苏洵是侃侃而谈。
欧阳修能身居高位,也是个面面俱到的性子,自不会叫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一直坐冷板凳,笑道:“……正好我长子欧阳发与你们差不多的年纪,我在这与你们父亲说说话,要人带你们寻他玩去吧。”
玩?
苏辙只觉得这位欧阳大人真是与自己故去祖父差不多的性子,按理说他们这么大人了,寻常聚在一起该是商讨学问的,可欧阳修要送自己去找他的儿子玩?
但他们在欧阳家做客,只得轻声应是。
苏轼是有一肚子的话要与苏辙说,趁仆从在前面带路的空当偷偷扯了扯苏辙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八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辙上午也是不懂,可从欧阳修那盛赞的表情中已窥知一二:“六哥,你觉得爹爹才能如何?”
“自然是无人能及。”苏轼当年是亲自跟着苏洵启蒙,这些年对自己父亲本事如何很是清楚:“眉州众人提起爹爹是唏嘘不已,有人说他运道不好,所以几次落第,有人说他名不副实,可在我看来,爹爹是很厉害的人,所做文章朴实畅达……”
苏辙点点头:“这就是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如今爹爹这颗蒙尘明珠总算被发现了。”
“咱们该替爹爹高兴才是……”
苏轼方才只觉不解,如今再回想却只有替苏洵高兴的份儿,脸上的笑容满满,更是放下豪言壮语:“只怕很快咱们苏家父子三人就要名扬汴京了……”
苏辙无奈摇摇头,却也没有拦着他不准他说话。
他们又拐了两个弯,隔着老远就听到古琴之音。
如今春色朦胧,阳光正好,细细嗅来,还能闻到淡淡的梅花香,苏辙再听这般叮咛作响之音,只觉甚是动人:“敢问这位小哥,这是何人在弹琴?弹得十分好。”
苏轼又是羡慕看着他。
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儿听出来的。
仆从笑眯眯解释起来:“这是我们家大少爷在弹琴,我们大少爷从小就对古乐钟律感兴趣……”
就凭着这短短几句话,苏辙对欧阳修印象更好。
别的不说,欧阳修乃北宋响当当的人物,不鸡娃却鸡自己,真乃北宋第一好父亲啊。
那仆从将他们带到院子门口就转身下去,只留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听着这悦耳的曲目微微点头。
苏辙见一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坐于树下认真拂琴,好看的像一幅画似的,只觉得赏心悦目。
等着他一曲弹完,苏辙更是率先鼓掌起来:“妙!”
眼前坐于树下抚琴男子正是欧阳修长子欧阳发,说起来欧阳修仕途与学业之路是顺风顺水,颇为好运,但子嗣却很是艰难,与妻子成亲将近二十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这孩子正是欧阳发。
欧阳发看着不过是寻常白面书生的模样,很是秀气,抬头看向苏辙兄弟两人道:“不知两位兄台是……”
苏辙兄弟二人这才上前自报家门。
苏辙更是含笑道:“……从前我在眉州时就时常听人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眉州也不乏有学子擅长弹琴,却无一人像你弹的一样好,甚至连你一半都及不上,可方才却有个尾音收的过于急促,想必是一时分神的缘故。”
欧阳发脸上也浮现几分笑容。
他身为欧阳修长子,这些年不知见识过多少阿谀谄媚的嘴里,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夸了又夸,可一转身却说他荒废学业、不务正业:“看样子苏辙兄台也是懂琴之人,不瞒你说,方才弹琴时有只喜鹊落在桌前,所以才会一时间分了神。”
顿了顿,他更是笑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师从宫中乐师胡瑷,从小你们写字念书时我皆在练琴,能弹得一手好琴并不奇怪。”
“倒是你,既能来我们家中拜会我的父亲,可见是个学问出众的有识之士,还擅音律,实在难得。”
苏辙:“只是略懂一二而已,只因方才你的尾音着实有些仓促……”
两人就着方才那首曲子谈论起来。
苏轼在一旁却是摸不着头脑,怎么他的弟弟懂得食谱,连音律也懂?
前院苏洵与欧阳修是相谈甚欢。
后院苏辙与欧阳发也是一见如故。
等着该首曲子讨论完毕,欧阳发这才后知后觉道:“……你们看我这记性,一提起音律来就什么都忘了,竟还没与你们自我介绍,我叫欧阳发,你们叫我伯和就好。”
伯和乃是他的表字。
他虽是个腼腆的性子,但见眼前这两位少年不似汴京少年抹粉簪花,已是颇有好感,再加上他们两人言谈举止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更道:“……我并非外向的性子,在汴京无多少相交好友,若是两位不嫌弃,可以时常登门做客的。”
说着,他就意识到自己有仗势欺人之意,忙道:“你们家住在何处?我若得闲,也能登门拜访一二。”
苏辙笑着道出自家住所。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就有一女使端着茶汤走了过来,与苏辙兄弟二人福了福身后才对着欧阳发道:“郎君,这是大娘子差奴婢送来的,您快趁热喝吧。”
欧阳发面上浮现几分痛苦之色。
他看了看那女使,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女使就已抢先道:“郎君莫要为难奴婢,您若是不肯喝药,大娘子肯定会不高兴的。”
“大娘子一不高兴,兴许头疼病又会犯了。”
欧阳发只能微微叹口气,继而一口气将一碗汤药喝的干干净净。
他将碗递给那女使:“这下你可能与娘交代呢?”
那女使笑着应是,转身就走了。
苏辙看着欧阳发,不解道:“欧阳兄可是生病呢?”
“并没有。”欧阳发又是一声叹息,道:“我从小身子羸弱,时常叫汤药养着,时间长了就伤了脾胃,每日都没什么胃口,所以才会生的这般瘦弱。”
“我娘十分担心,四处寻医问药,替我调养脾胃。”
“今日这药更是宫中御医所开,只是对我来说,这药好像作用并不大……”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眼中竟有几分困惑。
这世上竟有不爱吃饭之人?
苏辙不由想到后世家长名言——孩子不吃饭,饿一顿就好了,实在不行,多饿几顿!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
苏辙试探道:“欧阳兄就没什么喜欢吃的食物吗?”
欧阳发想也不想,就摇头道:“没有。”
苏辙想了想,话到了嘴边在还是咽了下去。
他想,欧阳发作为欧阳修中年才得来的儿子,欧阳修对旁人都十分和善,想必对长子更是看的娇贵,是有求必应,平素欧阳发想吃什么定一股脑都送到他跟前……一来二去的,本就不喜动的欧阳发自愈发挑食。
他道:“我瞧着欧阳兄是风雅之人,说来也巧,这次我在前来汴京的路上买了不少古书,其中有两本琴谱,这琴谱对我来说也无多大益处,不如明日我差人给欧阳兄送来?”
“琴谱?”欧阳发是眼前一亮,忙道:“不必等明日差人送来,不如这时候就派人回去取?”
苏辙笑他真是个琴痴,可仔细一想,足以看出他心性单纯,便道:“派人回去取只怕不妥,我的那些书从来不假手于人,都是自己收拾,身边仆从并不知道在哪里。”
“既然欧阳兄着急,不如我这时候亲自回去取一趟吧。”
欧阳发虽并不擅与人来往,却也知道这样太过麻烦:“不必了,你明日再差人送来就是了。”
“不麻烦,正好我们兄弟两人昨日才来汴京,想要闲逛一二,能借此机会逛一逛繁华的汴京倒也是好事。”苏辙见他面上浮现几分笑意,只道:“只是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连汴京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不知欧阳兄可愿当我们的向导?”
欧阳发连道愿意。
他深知古籍来之不易,方才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还这份人情,如今见自己有替苏辙效劳的地方,自是求之不得。
欧阳发便差人与欧阳修说了一声。
倒是欧阳修听到这话是微微一愣:“……我早知你那两个儿子不是寻常人,却万万能有如此本事。”
两人是相见恨晚,又同为父亲,如今欧阳修说起自己这个长子来是直摇头:“我那长子不喜读书写字,只爱音律,我想着他若不愿走仕途之路不愿就不愿吧,只要他身子康健就好,谁知他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沉浸于音律之中,说起来,他已经将近一年未曾出门过……”
第56章
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苏洵听欧阳修娓娓道来是深有同感。
他这才知道身居高位的欧阳修也有烦心事,用欧阳修的话来说,他膝下几个孩子, 唯独长子欧阳发是个极内向的性子, 每每有年轻有为的后生前来拜访,他都会请着欧阳发帮着招待一二。
不为别的,只为了欧阳发能与外头的人有所来往。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比大姑娘还文静, 这如何能行?
说到这里,欧阳发就连连摇头:“……可我那儿子却不是一般的文静,一开始我差人请他时他还能勉强出来一两回, 后来就借故不来,最后却是连理由都不找,说不来就不来。”
“性子文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每顿饭用的还比不上一只猫, 实在叫人担心。”
方才他虽平易近人,但苏辙心里还是存着几分忐忑, 担心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他不高兴,如今听到这样一番对儿子的数落, 很快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苏洵更是替欧阳修出起主意来,最后更是道:“……别的孩子性子如何我不知道,但我那两个儿子却是脾性极好的, 一个活泼外向,一个沉稳有度, 大人放心好了。”
他甚至想说三个孩子出门转一圈, 兴许欧阳发挑食的毛病都能治一治。
可他想了想,为求稳, 这话还是没有出口。
***
欧阳发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百姓,一出门就有几分后悔。
他已忘记自己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走在路上,更觉得这些人有意无意都在打量着自己,愈发觉得不好意思。
苏辙一直陪在他身边,瞧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欧阳兄脸色怎么有些不对劲?可是有些不舒服?”
欧阳发自不好意思说街上的男人女人都盯着自己,那样未免太自恋了些,只摇摇头说无事。
苏辙隐约也猜出几分来,道:“无事就好。”
他猜这位欧阳发是“社恐”,按理说人的性子大不相同,外向或文静都算不得什么事儿,但严重影响到生活就不好了。
而且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多出门几次就好了。
苏辙为分散他注意力,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着话,问他们欧阳家祖籍在哪里,他可有定亲,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之类的话。
欧阳发一时间自顾不上那些盯着自己看的行人,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回话:“……我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说起来你们兄弟应该与我那两个弟弟也能谈得到一起去的,他们两人与我不一样,从小师从名家,擅读书写字,不像我,从小就对这些旁门左道感兴趣!”
“欧阳兄这话说错了!醉心音律又岂能算旁门左道?”苏辙虽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从他的话中大概也能知道他为何如此“社恐”。
想想也是,欧阳发身为大文豪欧阳修多年才得来的长子,一出生就备受瞩目。
可他却无心诗书,旁人见了自是训导不断。
一来二去的,他就不愿与这些人来往。
越是如此,就越是怯于见人。
苏辙见欧阳发一脸困惑,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含笑到:“欧阳兄,我问你,你醉心音律可有妨碍到旁人?”
“自然没有。”
苏辙又道:“既然如此,为何欧阳兄要这样说自己?”
“看到你,我想到了我故去的翁翁,我翁翁去世已有几年,去世之前因酒后种菜摔了一跤,当时昏迷了好些日子。”
“所以从那之后,我爹爹他们一看到我翁翁种菜就直皱眉,可欧阳兄猜我翁翁说什么?”
他看着欧阳发的眼睛,不急不缓道:“我翁翁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他一没做作奸犯科之事,二没妨碍到旁人,不过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为何还会有人说三道四?”
“当初我爹爹听了这话是毫无办法,想找我去劝劝我翁翁,但我并未前去。”
“因为我觉得我翁翁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人活一辈子,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管旁人说什么?你就算做的再好,也会有人挑三拣四的,嘴长在旁人身上,想说什么是他们的自由,可想做什么,却是你的自由。”
欧阳发听到这话又是一愣,继而却是笑了起来:“子由弟,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子由正是苏辙的字。
苏辙见状,便又道:“欧阳兄,若下次再有人说你醉心音律是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话,你就只管狠狠反击就是了……”
说着,他更是凑近欧阳发耳畔,轻言几句。
原本欧阳发看向他的眼神是有几分钦佩的,可听闻这话却是哭笑不得:“你,你……你竟然能想出这等法子来,真是叫人觉得钦佩!”
苏辙正欲说“不敢当”时,谁知走在最前头的苏轼就折身回来,好奇道:“伯和弟,八郎,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方才苏轼一行至热闹的街上,简直是如鱼得水,汴京的好吃的比他想象中更多。
他是买买这个,吃吃那个,是不亦乐乎。
谁知他一转身,却见着苏辙与欧阳发在说悄悄话,这还了得?
苏辙知道他向来是个喜欢吃醋的,便将方才之事道了出来,至于给欧阳发出的什么主意,是随口带过。
苏轼这才重新喜笑颜开,赞许点点头:“伯和弟,你听八郎的一准没错。”
他瞧着欧阳发一脸含笑看着自己,也知这人只是不爱说话,不爱交际而已,但也是个聪明的,定看出自己的心思来,便摊开荷叶,将手中的吃食递了过去:“伯和兄,来尝尝看,这小黄鱼干可好吃啦!”
这些年,他的一张嘴已被杏花楼养刁了,寻常美食可入不了他的眼。
他说好吃的东西,那是一定好吃,如今捡起一条小鱼干儿塞到嘴里,好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这小黄鱼干大概是先晒过再做的,甜丝丝中又带着几分辛辣,吃多少都不会觉得腻味,不枉我方才等了那么久。”
苏辙索性也拿起一条小鱼干尝了尝,微微点头:“的确是好吃。”
他看向欧阳发,道:“欧阳兄尝尝看?”
“你不必叫我欧阳兄,这样太见外了,叫我伯和兄吧!”欧阳发说这话时面上有几分犹豫之色,他对这鱼干实在没什么兴趣。
但他看着苏辙兄弟两人都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自己难得交了两个朋友,才认识就不给人面子好像不太好。
索性他也拿起一条鱼干儿吃了起来,更觉纳闷——这小鱼干儿哪里好吃?
可苏辙兄弟两人边吃东西边说话,讨论着汴京风光,他为求合群,也只能硬着头皮吃鱼干儿。
吃着吃着,他好像觉得这小鱼干儿味道好像也不算那么糟。
一路上,苏轼是这也想吃那也要吃,更是极为热情招待欧阳发吃。
欧阳发只能硬着头皮吃着东西。
好不容易到了苏家,欧阳发看到那两本琴谱时别提多高兴,连声道谢:“……其中一本琴谱我找了好久,却一直没找到。”
“子由弟,真是谢谢你了。”
苏辙瞧他视若珍宝的样子,笑道:“你客气了,这两本琴谱留在我这里无什么用,送给你正正好。”
欧阳发实在是高兴,一遍遍说着感谢的话。
苏轼却已是急不可耐,道:“伯和兄,八郎,我方才买糕点时听说城西有一家乳酪十分好吃,咱们快去瞧瞧吧!”
可怜欧阳发还未来得及歇息片刻,又要带着苏辙兄弟两人前去城西。
一整日下来,欧阳发已是走的双腿如灌铅似的。
好不容易他们三人回到欧阳府,就有随从来请:“两位小郎君,大人已在正厅设宴,请两位过去了!”
苏辙兄弟两人起身。
可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察觉不对,欧阳发坐在原地根本没动。
苏辙深知欧阳发身为一个古代高级版宅男,能陪着他们今日到处闲逛已十分不易,并未多言。
自来熟的苏轼却理解不了宅男的想法,一开口就道:“伯和弟,不是要吃饭了吗?你怎么还坐着不动……”
欧阳发讪笑一声,便站起身来。
总不能叫他说不愿意见生人吧?正厅里的是苏辙兄弟二人的父亲,若叫苏辙兄弟二人知道在他心里他们父亲是外人,定会伤心的,所以便跟在他们兄弟二人身后去了正厅。
当欧阳修看到欧阳发的那一瞬,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
他再定睛一看,只发现自己长子赫然在其中。
欧阳修方才得苏洵提点,知道莫要对长子关心太过,这样会对长子造成负担,所以并未像往日一样面露惊愕,只吩咐女使上菜。
很快,一道道佳肴就端了上来。
欧阳修平素饮食颇为讲究,甚至还有鳆鱼,可谓是欧阳府上招待客人最高标准。
苏辙父子三人在路上奔波多日,瞧见美食自不客气。
他们父子三人虽大快朵颐,却吃香文雅,可见家教很好。
欧阳修刚夹起一个鳆鱼时,扫眼间竟见到欧阳发也吃的香甜,一筷接一筷夹着自己跟前的羊肉。
欧阳修:???
从前他不是说羊肉有膻味,一口都不愿意吃吗?今日这太阳可是打从西边出来了?
因苏洵在跟前,欧阳发不免觉得有几分拘谨,却又肚子饿的厉害,只好一个劲儿夹自己跟前的羊肉。
欧阳修忍不住腹诽起来。
难怪张方平在举荐信中说这父子三人皆是人才,苏洵之才能他已见识到,如今看到苏辙兄弟两人,再看看儿子欧阳发狼吞虎咽的样子……更觉得苏辙兄弟两人不简单。
一顿饭吃的是相谈甚欢。
饭后,欧阳修甚至要送苏洵父子三人出门,苏洵几次推脱,他这才作罢:“……你我可谓一见如故,闲时时常来我府中做客。”
至于欧阳发,对上苏辙兄弟两人也是不舍,说他们无事就来欧阳府上做客。
苏轼却是快言快语道:“……伯和弟,方才我听欧阳大人说你从前不喜吃羊肉,觉得膻味重。”
“我与你不一样,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我们家厨娘做的炙羊肉乃是一绝,这样吧,明日你可有事?若是无事,来我们家,我要厨娘做炙羊肉给你吃,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当日他们前往汴京时就送信回了眉州,与程氏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程氏既为他们高兴,却也为他们担心,更怕他们在汴京吃不好住不惯,所以便将苏家三房的厨娘送到了汴京。
欧阳修期待的目光落在欧阳发面上。
欧阳发原想说自己不喜出门的,可瞧见苏辙与苏轼皆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点了点头:“好,那我明日就上门打扰了。”
苏辙父子三人这才离开。
今日他们皆是收获满满,苏洵得到了欧阳修的赞许,苏辙得到了一朋友,至于苏轼……则挖掘到了很多汴京美食。
真是开心的一天了!
翌日一早,欧阳发就登门拜访。
昨日自苏辙他们离开后,他一想到明日要外出做客就有几分紧张。
好在欧阳修知晓长子是何性子,晚上还专门去看过欧阳发一趟,并未说你要多出去走走之类的话,只与欧阳发说起苏辙兄弟两人小时候的事情。
比如,苏辙兄弟身边的仆从的来历。
比如,苏辙与其祖父感情很深。
比如,苏辙与苏轼姐姐苏八娘的亲事。
……
听到最后,欧阳发心底的不安这才渐渐放了下来,只觉得苏辙兄弟两人就像是自己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所以一大早就带着欧阳修为他准备好的礼物登门拜访,他给苏洵带的是两盒上好的茶叶,给苏辙带的是一方上等的砚台,给苏轼带的是一盒上等的干鲍,将每个人的喜好都考虑了进去,这些礼物的价钱比起昨日那两本琴谱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轼长到十九岁还从未看到半个巴掌大的干鲍,不知道多惊讶:“……晒干了都有这样大,若是活的,只怕更大。”
说着,他更是正色与欧阳发道谢,为感谢欧阳发如此厚礼,转身就钻进厨房,觉得今日定要盯着厨娘做出一顿家宴来招待欧阳发,甚至招呼起元宝等人来,沏茶的沏茶,准备瓜果的准备瓜果。
等着院内只有欧阳发与苏辙两人后,欧阳发面上的拘谨之色才全然褪去,只道:“……你喜欢我送你的砚台吗?”
“我父亲常说要想写一手好字文房四宝皆重要,我那里还有十几方砚台了,我留着也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你什么时候去我们家玩,你去挑挑看,喜欢哪个就带回去吧。”
苏辙惊呆了。
如今他手中银钱不少,更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欧阳发今日送他的砚台乃用紫翠石雕刻而成,纹路繁复精细,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更叫人羡慕的是这样的砚台,欧阳发手里还有很多!
他羡慕极了。
欧阳发见他如此神色,只以为他觉得自己过于小气,便道:“不拘一格,只要你喜欢的,都带回去吧。”
“好些都是我父亲的门生,同窗送的,对了,有个叫梅挚的送了一个端石抄手砚,我觉得怪有意思的,来日也给你送来。”
苏辙回过神来,忙道:“不必了,我就算喜欢读书写字,要那样多砚台做什么?”
欧阳发却是心意已定。
他想着既然苏辙不要,那就给苏轼送来吧,方才他可是看到了,苏轼看到砚台时也是两眼发光,当然,苏轼看到那盒子干鲍时眼中的光亮是愈发明显些的。
苏辙好奇道:“伯和兄口中的梅挚可是龙谏议大夫梅大人?”
欧阳发点点头:“这人与我父亲一向有几分交情,怎么,你也认识他?”
苏辙心想我乃初来汴京的一无名小卒,哪里能认识朝中的大人物:“不认识,不过是有所耳闻而已,这位梅大人也是四川人氏,从前我就时常听人提起,说他直言纳谏,敢于仗义执言……”
说着说着,他就发现欧阳发面上浮现几分古怪之色来,不由道:“怎么呢?”
欧阳发想了想,还是如实开口:“这位梅大人的确是人如其名,可未免管得太多了点。”
他言语中多少对梅挚有些不满,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人管的太宽了些,说他不无争议,离经叛道,年纪不小却不愿定亲成亲……寻常人说这些话都是背着他偷偷议论,可梅挚是言官,从不屑背后说人坏话,有坏话当场就说了。
可偏偏梅挚对他还不错,要不然也不会为了激励他读书给他送来一方端石抄手砚来。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道:“……不过我听父亲与两位弟弟提起过的,说是这位梅大人在朝中很有威望,对朝廷之事更是颇有见地,我回去就与我父亲说一声,安排你们见一见。”
“他为人死板老成,见到你这般性子的少年郎定十分喜欢的。”
苏辙连道不必:“你我相交乃志同道合……”
欧阳发知道他这是怕别人和自己误会,淡淡一笑:“正因你我志同道合,更是因为你不愿沾我的光,所以我才会这样说。”
“若换成旁人,我绝不会这般自作多情。”
如今元宝已带着女使将瓜果茶点端了上来,好在他知道苏辙的性子,平素不喜旁人伺候,很快就带着女使下去。
欧阳发这才道:“你只知我不喜与人来往,却不知其原由。”
“我虽性子腼腆,可从前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也曾觉得找我父亲的少年郎年少有为,可我刚与他们熟识,他们话里话外之意皆要我父亲提携他们,久而久之,我就不喜与那些人来往。”
苏辙哑然:“你就不怕我也如那等人一样?”
“昨日没提起那些事,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不会的,你们兄弟两人都不是这样的人。”欧阳发笑了笑,笃定道:“我虽不如你们聪明,却也不傻,你们言行举止皆落落大方,并无投其所好之意,哪里会是那样的人?”
“就算真是,说明你们隐藏的够好,心机够深,就算没有我父亲,来日也定能平步青云。”
“我啊,也认了!”
苏辙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他们兄弟两人并无讨好他的行径,只是淡淡一笑:“伯和兄倒是聪明过人。”
想想也是,龙生龙凤生凤,欧阳修所生所教的孩子就算不是人中龙凤,也绝不会是个蠢货!
苏轼很快亲自端着炙羊肉走了出来。
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炙羊肉,如今更是将这道菜夸的仿佛上天入地绝无仅有似的,催促道:“……你快尝尝看,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殊不知,在欧阳发这等对食物无欲无求人的眼里,吃萝卜白菜还是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并无什么区别。
可欧阳发对上热情的苏轼,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吃。”
他隐隐觉得这道炙羊肉还是有点膻味的,可勉强也是能接受的程度,决心略用上两筷子就不用了。
谁知苏轼却道:“我就说吧,我们家厨娘做的炙羊肉味道好极了!”
他豪气万丈将整盘炙羊肉都推到了欧阳发跟前,热情道:“你既喜欢吃,那这一盘子都是你的。”
欧阳发连忙拒绝,可他却是挥手道:“你别担心我,厨房还有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又有女使端上了满满当当的一盘炙羊肉,大有一副“今日羊肉管够”的架势。
欧阳发:……
可吃东西这等事吧,就得大家一起吃才热闹,才有食欲。
一开始,欧阳发就差捏着鼻子吃羊肉,几次苏辙都说若是不爱吃就别吃了,可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样两大盘炙羊肉,若是他不吃,实在是过于浪费。
后来他按照苏辙教的,用紫苏叶包着青瓜、蒜片或酸萝卜片吃,只觉得味道很是不错。
吃多了荤腥,再尝尝瓠羹,羹汤吃多了,又试试凉拌白蒿……吃到最后,他竟如苏轼一般坐在凳上直打嗝儿,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吃到这样饱过。
因他身子瘦弱,一吃饱肚子就格外明显,苏轼瞧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笑道:“我们家厨娘不光炙羊肉做的好吃,许多吃食做的都不错吧?”
欧阳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他是真心的。
苏辙兄弟二人虽性情迥异,但两人也是有相似之处的,那就是待人一片赤忱。
欧阳发自也感受到了。
随着他们三人关系日益密切,来往是更多了,今日你来我家,明日我去你家,欧阳修看到自己长子话一日日多了起来,胖了起来,再看苏辙兄弟二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
当然,相较于苏辙兄弟两人,欧阳修还是更偏爱于苏洵,更上书《荐布衣苏洵状》,向朝廷举荐了这位人才。
不是欧阳修不喜苏辙兄弟两人,而是他考过苏辙兄弟两人学问后,是笃定今年会试苏辙与苏轼两人皆能高中。
为官之路,何其漫漫,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教会的。
在朝堂上多吃几次亏,多摔几个跟头,方能看出这两个孩子的本心来。
因欧阳修推荐和宣扬,苏洵是声名鹊起,多次受邀于韩琦、富弼等达官贵人,前来苏家登门的更不在少数。
可不少访客都被苏洵回绝,他知道今年秋日的乡试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与欧阳发的来往也不似从前那样频繁。
等到春日桃花盛开时,欧阳发却郑重其事给他们下了帖子,说明日宴请了梅挚来府中做客,邀他们一并前来。
苏轼看到这信时是眼前一亮:“梅大人一向颇得官家看重,据传言今年还会参与今年的会试,若能得梅大人指点一二……”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辙又是一眼扫了过去,无奈道:“六哥,你这话若叫旁人听到可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与梅大人行贿。”
说着,他更是严肃道:“更何况以你的才学,还需要旁人指点吗?”
“虽说你这话说的有道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苏轼是嘿嘿一笑,道:“再说了,会试不比乡试,我听说今年会试有识之士更不在少数,像吴育、范百禄等人才学并不在我之下,我原还想着这次能高中状元了,如今只怕难了……”
他虽有自傲的资本,却对自己的才学了解的并不十分透彻。
苏辙却是知道的,苏轼与苏洵一样,并不擅长策论,大概无缘会试前三甲。
苏辙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兄弟两人插科打诨一番,翌日一早就早早起身到了欧阳府。
他们虽入京时间不算长,却是时常出入欧阳府,一进来先拜会欧阳修后则去找欧阳发。
这些日子,欧阳发外向了些许,可他一想到今日梅挚要来,眉宇间就带着几分愁色。
苏辙只道:“多谢。”
正神游的欧阳发听到这话是微微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辙含笑看着他:“谢谢伯和兄明明不喜这位梅大人,却还是想方设法将人请到府中。”
“谢谢伯和兄为我们兄弟两人打算。”
他隐约也知道欧阳修是何打算,身为朝中的欧阳修也好,还是梅挚也好,顶多也只能指点他们兄弟一二,想要透露些“有用”的消息,可谓痴人说梦。
科举制度到了北宋时期已十分完善,别说泄露考题,只怕连此次会试考官是谁都没确定,就算考官确定,也是要提前“锁院”,住在贡院中出题,不能与外界接触,甚至在会试结束,阅卷与定榜之前都得呆在贡院。
这还不算,为避免有些考生在卷面上做手脚,考试完毕,还会有专人对这些试卷进行誊抄,糊名,以保万无一失。
欧阳发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举手之劳吧。”
说着,他就朝外走去,不知道是说给苏辙听还是与自己打气:“走吧,这梅大人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我怕他做什么?”
“就算他是那会吃人的老虎,这里是我家,我无须怕他。”
苏辙只觉得他与初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等着他们一行行至正厅时,梅挚正与欧阳修说话,说起来,已年过花甲的梅挚算得上是欧阳修的恩师,对欧阳修有提携之恩,连欧阳修都能批评,更别说对着欧阳发。
偏偏这人是个极喜说教的性子,本正叮嘱欧阳修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时,瞧见欧阳发走了进来,顿时矛头一转,就到:“……伯和近来都在做些什么?该不会还在日日抚琴吧?”
“抚琴可当闲暇无聊时的消遣,唯有读书科举才是正道。”
他一番话说下来别说欧阳发听的直皱眉,就连苏辙都有些受不住。
原来有些文臣竟是这样能说?
他早就听说官家是个好脾气的,如今一看,似是真的。
若换成寻常人,见到这般絮叨的老人,早就受不住。
偏偏这位梅大人光说教好不够,见欧阳发不说话,还步步逼问:“……伯和,你为何不说话?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苏轼偷偷与苏辙对视一眼。
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却是一副“我看伯和弟之所以变成从前那样子,这位梅大人功不可没”的表情。
从前欧阳发每每遇上这等事依旧是一言不发,可换来的却是梅挚的接连训斥,今日他想着苏辙与自己说的话,大着胆子抬头看着他:“回梅大人的话,我在想为何我的翁翁活到了八十八岁。”
他们欧阳家一个个皆是长寿之人,可每个人在子嗣方面都颇为艰难。
梅挚一愣,不解道:“你翁翁长寿与今日我们所言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欧阳发微微一笑:“那我敢问梅大人一句,我抚不抚琴,爱不爱读书,喜欢做些什么,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他心中本是有几分惧怕的,可如今看到梅挚气的胡子一吹一吹的样子,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我一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二没做作奸犯科之事,不过痴迷音律,难道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吗?”
“您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就算科举入仕,也当不了一个好官。”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占着这样一个位置,为何不将这样的位置留给其他有识之士?”
梅挚先是气的不行,可如今再仔细一想,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只捋起胡须道:“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倒是明白事理了不少。”
一副不与欧阳发计较的样子。
他虽喜好说教,但也是个讲道理的。
陪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欧阳修虽知晓长子近来有所改变,可听到这话还是一愣,继而眼神落于苏辙面上。
他知道,长子这番话定是苏辙教的。
他只觉欣慰,他知自己如今虽身居高位,长子不管走到何处都备受礼遇,但他年纪不小了,总有致仕的一日,长子总要学着长大的:“老师谬赞了,今日请您过来不光是喝茶小聚这么简单,还想请你指点指点两个后生……”
梅挚听到苏辙与苏轼的来历,却是眉头一皱,脸色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先前你举荐苏洵还不够,如今还要提携他两个儿子?你可知道朝廷上旁人会说什么吗?说你假公济私,拉拢自己的势力!”
苏轼只觉得尴尬。
真的尴尬。
他心中更是暗想,这等话您说就说吧,当着我的面说做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侧的苏辙,只见苏辙面色如常,像是没听见似的,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还是挺厉害的。
欧阳修自是连声替苏辙兄弟两人说起好话来,无非说什么举贤不避亲之类的话。
就连欧阳发也加入进来,说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才学出众。
私底下,梅挚怎么着也得给欧阳修几分面子,便问出一刁钻问题来。
苏轼略一沉吟,就答了出来。
苏辙也是紧随其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下梅挚面上的挑剔之色顿时变为了惊叹,看向欧阳修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我记得当初我以这问题考你时,你是将近而立之年,却答的还没这两个小子好!”
欧阳修面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好像在说“您看,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少年的确才学过人”的表情。
梅挚也是爱才之人,当即就赐教起来。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足足等到傍晚时才离去,两人已是饿的饥肠辘辘,马车上苏轼更是道:“看不出来这位梅大人这么大年纪竟精神还这样好,可见当官也是个体力活啊!”
苏辙点点头:“所以六哥,明日起咱们就要加油锻炼才行。”
“还有今日得梅大人指教一番,可谓受益良多,这些日子得好好消化才行。”
这位梅大人可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别的不擅长,最擅长策论。
这正是苏轼的弱项。
他想,若苏轼趁着不到半年的时间查漏补缺,兴许还真能争一争前三甲,甚至考中状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他,他想,苏家已有了才学出众的六哥已经够了,他还是继续藏拙吧。
一来是他多年藏拙已成了习惯。
二来是他不敢改变历史的走向,害怕成了煽动未来的小蝴蝶。
三来则是太过冒尖也不是什么好事,枪打出头鸟,苏轼已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若再加上一个他,兄弟两人一齐出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只是会试该如何藏拙呢?
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第57章
接下来好些日子, 苏辙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每每想到,都觉棘手。
欧阳发虽与他来往频次不如从前,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见他愁眉苦脸只担心他是担心会试落榜, 便偷偷与他道:“……我听我父亲与梅大人闲言过,直说以为你们兄弟二人才学,定能高中的, 你不必担心。”
可他见苏辙听闻这话仍是有心事的样子, 便咬咬牙,低声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好东西。”
苏轼好奇道:“伯和弟,什么好东西?”
欧阳发狡黠笑道:“你们看到了便知。”
苏轼连连追问, 可欧阳发仍是闭口不言,惹得苏辙都有几分好奇起来。
翌日一早,苏辙兄弟两人就去了欧阳府。
今日欧阳修并不在家,机会难得, 要知道北宋官员休息可是多的很。
欧阳发一路宛如做贼似的,带着苏辙与苏轼去了欧阳修的另一个小书房:“……你们不知道, 我父亲其实是有两个书房的,平素用的那个书房是用来见客的, 今日带你们去的那个书房是他平日一个人独处用的……”
苏辙下意识道:“如此说来,你带我们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欧阳发不以为意道:“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来都来了!
多有说服力的话啊!
可苏辙脚下的步子却是一顿, 正色道:“伯和兄,我若是欧阳大人, 知道这事儿肯定会不高兴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欧阳发脸色讪讪。
苏辙笑道:“不过伯和兄,谢谢你了, 有你这样一位好友,真是我们兄弟两人平生之幸。”
欧阳发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也就是见你这些日子心事重重,所以才想要你高兴些的,我父亲书房内私藏了不少古籍,还有一块砚屏石,我父亲一向视它为宝贝。”
“这块砚屏石呈紫色,原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却因它上面的纹理宛如一幅自然风景图,月白如玉,树木森然,我父亲又请了当朝名师在上面画上山峦与松木,十分好看。”
“若你们看到了肯定会称妙的……”
别说苏轼听的是如痴如醉,就连穿越的苏辙听着都有几分好奇,却还是笑道:“若有机会,定能看到的。”
他口中说的机会则是欧阳修亲自请他们去书房。
他知道,历史上的欧阳修是个小心谨慎的,没个一年半载的,对他们父子三人没有了解清楚,欧阳修定不会允许他们进他的私人书房的,毕竟这书房中放着来往的信笺与一些私密之物。
但心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从这件事更是能看出欧阳发是个纯善之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想太多。
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今日也不算失望而归,三人闲着也是闲着,便去了杏花楼用饭。
开春之后,杏花楼更是推出野菜宴,广受好评。
北宋人一贯好吃,好吃,且极好风雅,如今野菜宴可谓千金难求。
杏花楼之所以能在汴京迅速站稳脚跟,是自有它的一套经商理念,比如不论贵贱皆一视同仁,接受预定,且杏花楼的菜价在眉州算是昂贵,可到了汴京就是物美价廉……不仅寻常富贵人吃得起,老百姓隔三岔五也是能吃上一顿的。
据说如今想定野菜宴已订不到,毕竟春日是吃野菜的时候,每天杏花楼接待的宾客数量有限,接下来几个月的野菜宴都已被预定完。
走在路上的欧阳发感叹道:“……我听我二弟说他去了几次都没吃上杏花楼的野菜宴,今日我可是托了子由弟的福气。”
他之所以拿欧阳修的书房做人情,是因为苏辙并未将他当外人,将自己是杏花楼股东的事情道了出来,故而他自也是对苏辙掏心掏肺。
野菜宴。
顾名思义则是野菜做的宴席,春日正是吃野菜的时候,小野葱,菊花头,鼠曲菜,枸杞头,荠菜……多的很,再加上杏花楼厨子手艺出众,苏辙指点一二,味道很是不错。
就在他们三人吃野菜宴吃的正开心时,欧阳修已下朝回来。
欧阳修一回来就听仆从说起长子要带着苏辙兄弟二人去他小书房之事,当即心里是吓了一跳,他的小书房里放了很多与范仲淹等人来往的信笺,这些信中内容若传了出去,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甚至于他与梅挚认识多年,都没请梅挚到自己的小书房。
那仆从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大少爷一向对朝中之事不感兴趣,可这两位苏家小郎君日后可是要入仕的,当时小的看了是心里一紧,生怕大少爷要将他们带进去,小的是拦也不是,不拦更不是。”
能被欧阳修放在小书房伺候的人自是得他相信的,更知欧阳发是何性子,以他们家大少爷的性子,若是当众拒绝他,兴许又会胡思乱想:“好在后来苏家那位小郎君直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要不然小的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欧阳修颇为赞许点点头:“张方平在信中说这苏子由聪明沉稳,果然如此。”
可旋即他是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是伯和这性子……唉,也幸好与他交好的是苏家俩兄弟,若换成旁人,只怕他被人啃的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等着杏花楼的野菜宴下市,又推出了冷淘。
冷淘在北宋一向颇为盛行,但杏花楼所推出的冷淘却是各式各样,甜的,咸的,辣的……惹的汴京百姓冷淘还没吃够,又期待起杏花楼秋日会推出什么美食来。
去年秋日杏花楼推出的是蟹宴。
像蟹黄拌饭、蟹黄汤包、葱姜炒蟹、肉蟹饼、蛋蒸蟹……杏花楼在汴京是一炮而红。
所以刚到夏末,不少汴京老字号都有样学样,以稍便宜的价格打出了蟹宴的旗号。
苏辙却是浑然不在意。
等着初秋时节,杏花楼并未大力推广蟹宴,而是推出了月饼。
中秋吃月饼是从古至今一直流传下来的风俗,但如今大多吃的是五仁月饼,杏花楼一出手,卖的月饼花样极多,什么咸蛋黄肉松月饼、乳酪月饼、莲蓉豆沙月饼、绿豆蓉月饼……三五日就推出新品,惹得汴京别的酒楼糕点铺跟风都来不及。
说起来一顿蟹宴虽价格不菲,但并无多少赚头。
一来是螃蟹吃起来慢。
二来是螃蟹成本高。
三来则是杏花楼统共就三层楼,一楼接待散客,二、三楼则是包房,一顿蟹宴吃吃喝喝算下来,少说也得两个时辰,故而虽在汴京风靡,却无多少赚头。
但月饼可不一样,吃起来简单,更能外带,精美的礼盒一包装,卖出去的价钱可不便宜。
当然,这个不便宜是苏辙以为的,对汴京不少百姓来说杏花楼的月饼可真真是物美价廉。
一时间,杏花楼的月饼是供不应求,索性专门在一楼辟了个位置,开了几扇窗,专门卖月饼,即便如此,只要杏花楼营业,买月饼的人都能排上一条街。
也是因这月饼,苏辙又是狠狠大赚一笔。
他粗略算了算,光是秋日月饼的营收就够他在汴京另外置上一个三进的院子,再加上他手上的银钱,差不多能买上一个大宅子。
可苏辙却无心置办家当,因为会试即将开始。
会试,又称春闱,顾名思义是在春日举行,但一众学子却在秋日就要抵达汴京,一来做好来年参加会试的准备工作,二来就是与旁的考生切磋一二,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当然,想要作弊几乎是不可能的,说不准却能打听出来考官有哪些人。
每个人的性子是不一样的,所喜好的文风,偏爱的文章自然而然也不一样,若能投其所好,则胜算又大了不少。
叫苏辙万万没想到的是,欧阳修与梅挚竟是考官之一。
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
据他所知,这次会试劲敌不少,可别藏拙藏着藏着把自己藏落榜了。
等着秋日一过,苏辙就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苦读起来。
即便到了除夕这一日,苏辙与苏轼吃过年夜饭皆回去念书,对他们兄弟来说,劲敌不会叫他们害怕,只会督促他们愈发上进。
过了年,苏辙兄弟二人则要开始去给恩师拜年。
好在他们只用去张家与欧阳府,张方平的妻子身子并不好,不宜奔波,所以就在汴京养着,他们前去看张家时提了不少补品。
可要去与欧阳修拜年时,苏辙与苏轼皆犯了难,不知道该准备什么礼物才好。
欧阳修与张方平的性子并不一样,他虽为国为民,可自己并不愿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平日吃穿用度都颇为讲究。
后来苏辙便以高价买了两本古籍,提着两盒茶叶前去了欧阳府上。
欧阳修看到他们父子三人很是热情,不光留他们父子三人在家中用饭,还带着他们去自己的小书房看了那块月石砚屏。
苏辙心中微动,想着欧阳修已是彻底对他们父子三人放下戒心。
毕竟欣赏是一回事,可放下戒备又另一回事。
苏辙看到这块被取名为“月石砚屏”的砚屏石,只觉得真真是巧夺天工,连连称赞。
他正看的出神,就有仆从前来相请,说是欧阳发寻他。
苏辙则去找欧阳发说话。
若换成往日,苏轼定是要一起去的,可今日却折服于这块砚屏石,想要继续留下欣赏。
苏辙一去,这才知道原来欧阳发不知又从哪儿弄来一套卷宗,说是今年会试可能考到的题目,要他回去多看看。
苏辙瞧他那样子神神秘秘的,只觉好笑。
可他翻开一看,却见着上头的题目很是简单,一看就是为了蒙骗学子银钱书商为了圈钱想出来的歪招。
但他并未点破,直连声道谢:“来日我若高中,定请伯和兄到杏花楼吃上三天!”
欧阳发也笑了起来:“能帮得上你的忙就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苏辙这才前往正厅。
只是他刚走没几步,就有仆从上前道:“苏小郎君,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了。”
苏辙定睛一看,果然见着不远处的欧阳修正坐在湖心亭内喝茶,这般冬日,湖心亭燃着碳盆,桌上煮着清茶,烟雾袅袅,像是欧阳修专门等着他似的。
苏辙上前,拱手道:“欧阳大人。”
他只觉不对,欧阳修一向乐于提携后生,元宵之前欧阳府中一直会是十分热闹的,欧阳修放着那么多宾客不去招待,在这儿等着他做什么?
欧阳修笑道:“子由,坐吧。”
寒暄几句后,他这才开口道:“……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只觉得你是个生的十分俊朗的少年郎,甚至还想,你既已生了这般好的皮囊,想必定是学问泛泛,没想到你却是学问出众,远比你兄长更甚。”
苏辙一惊。
他知晓像欧阳修这等出身贫寒却能身居高位的人十分厉害,在他跟前向来是十分小心。
欧阳修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我从何处看出破绽的?”
他笑了笑,自问自答起来:“在子瞻光芒之下,你很容易被人忽视,他性子外向活泼,机灵过人,而你心性沉稳,更是话不多……可与你们相处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发现比起子瞻来,你更像兄长。”
“处处提点他,引导他。”
“更不必说子瞻向来不擅策论,但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却是进步神速。”
“我问过你们父亲了,这半年的时间里一贯是你们兄弟二人互相讨教学问,子瞻虽聪明,但再聪明的人,若钻进牛角尖,想要走出来也并非易事。”
“至于你父亲的策论,更不必说,还及不上子瞻,我思来想去,定是你在背后指点子瞻。”
顿了顿,他更是道:“在你的努力下,子瞻如今策论并非他短板,可见你的策论该如何出众。”
“我仔细想了想,在学问上,你仿佛并无出挑之处,却也无短板,大概是样样皆出众,子由,你说是还是不是?”
三个月之前,他就有这般怀疑,不过不敢笃定罢了。
三个月的时间,足叫他看清楚一个年轻的后生。
苏辙半点犹豫都没有,正色道:“我们父子得您提携,您又是伯和兄的父亲,我自不敢欺瞒您。”
“是,我的确有意藏拙。”
欧阳修一点不意外:“从小到大可都是如此?”
苏辙点了点头。
欧阳修不解道:“这是为何?”
苏辙缓缓道:“欧阳大人阅人无数,依您看,我六哥的性子到底适不适合入仕?”
“子瞻虽聪明过人,却性子洒脱,口无遮拦,这样的人其实是最不适合入仕的。”欧阳修目光如炬,开口便道:“不管何朝何代,总是会有些龌龊或难以见人之事,因为子瞻足够聪明,所以许多旁人看不懂的事情他能够一眼识破。”
“可又因他口无遮拦,快言快语……太过聪明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其实并不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猜到了几分:“子由,你一直藏拙可是打算在暗中保护你的兄长?”
苏辙轻轻点头:“回大人的话,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原因。”
“如今我爹爹得您提携,名声在外,若我们兄弟两人齐齐冒头,难免会惹人忌惮,甚至会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想,若我韬光养晦,躲在暗处……”
欧阳修笑着打断他的话:“兴许到了危急关头,还能救他们父子一命?”
他瞧见苏辙再次点头,心中愈发觉得苏辙沉稳聪慧:“你倒是想的长远,若换成寻常少年知晓自己有如此才能,早就张狂的不知像什么样子,可你走一步想百步,竟想到子瞻落难时候去了。”
“可是子由啊,你想过没有,以子瞻这性子,只怕很快就会闯祸的,你的才能如何藏得住?”
“至于你口中的藏拙,不过是才能或早或晚显露而已。”
苏辙微微一愣。
从前他觉得苏轼在学策论时总是容易钻牛角尖,如此看来,他又何尝不是?一意孤行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欧阳修见他面色如此,知道他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自顾自喝茶,并未言。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极聪慧的,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苏辙就沉吟道:“您说的极有道理。”
他想,这么些年藏拙大概还有个原因是担心苏轼备受打击。
他比苏轼要小上三岁,却处处压苏轼一头,纵然苏轼不会介意,但偶尔也会有失落吧?
欧阳修看着他:“子由,方才你可是见到我那块砚屏石呢?”
苏辙是连连夸赞。
欧阳修笑道:“其实除了这块砚屏石,我还有一块,一直私藏着没有拿出来罢了。”
“说起这块砚屏石,我得来并不容易,一早就听说虢山有这样一块砚石,几次派人去找寻,卖家都狮子大开口,直说想要得到这块砚石的人是数不胜数。”
“后来几经波折,我这才买下这块砚屏石。”
说到这里,他是自嘲一笑:“可有一年我机缘巧合去虢山一趟,发现这等砚屏石虽不说随处可见,却也不是千金难求,我私藏的那块砚屏石才花了六十贯而已,只有我书房那块砚屏石的十分之一,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苏辙点了点头:“想必是您书房那块‘月石砚屏’名声在外吧。”
他隐约猜到了欧阳修话中的意思。
一块砚石尚是如此,更别说一个人,名头越响,在朝中,乃至在汴京的话语权就越重,旁人越是敬重他,别说有朝一日想救苏轼简单许多,甚至有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想要对苏轼下手时也会掂量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是点到为止即可,不用说的太明白。
欧阳修笑道:“如今我也算得上你的恩师,我的话你总该听上几句的,今年会试,我只望你莫要藏拙,全力以赴。”
“至于你想的韬光养晦,不引人注意,若来日子瞻真遇事,不是还有我在吗?我若能帮,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辙自知道这话有千斤万斤重,连忙道:“多谢欧阳大人。”
欧阳修原还要再叮嘱他几句,谁知就有仆从前来相请,说是有宾客来访。
欧阳修这才起身离开,他没走几步,身后的仆从不解道:“……这些年大人的门生不计其数,小的甚少见大人这般偏爱过谁。”
欧阳修淡笑道:“不过是见这孩子格外懂事聪明罢了。”
“他们兄弟两人感情极深,我想,若有朝一日子瞻知晓他弟弟一直为他藏拙,怕是心里也会难受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苏辙却是听君一席话受益良多。
回去之后他便是愈发奋发苦读起来。
到了桃花杏花开时,就到了会试这一日。
会试总共三场,每场三天,天公作美,到了二月初九会试这一天,春雨终于停歇。
从前乡试时,苏家上下几乎全员出动送苏辙与苏轼前去赶考,可如今身在汴京,却唯有苏洵一人。
苏洵几次会试落榜,陪着两个儿子行至贡院门口,纵然千言万语,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一是羞于开口。
二是担心不已。
就连一向颇为自负的苏轼听到这次会试的举子中是高手如云,也不敢像从前那般大放厥词,直道:“爹,您别担心,我与八郎定会全力以赴。”
苏洵微微颔首,眼神落于苏辙面上。
苏辙却有几分从前苏轼身上的影子,笑道:“爹,您等着好消息就是。”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起,他们兄弟二人就步入人群之中走了进去。
相较于从前乡试,苏辙并不十分担心。
一来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的学问是日益精进,好几次看出苏轼文章中的不足来,是有自信的资本的。
二来在会试之前,他们早就仿照郭太白从前教他们的方法,自行在家中模拟会试数次,因年岁渐长,身体比从前也更好。
三来则是他知晓历史,想着他们兄弟两人的才学很快就要名扬天下。
这三条皆是定心丸。
步入贡院,苏辙是下笔如有神。
九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等着苏辙出贡院时,已是神色憔悴,苏洵等人早就候在门口,一看到他,元宝很快就冲过来扶着他:“少爷,您没事吧?”
苏辙摆摆手,直说没事。
不远处的苏洵已快步上前,询问他考的如何。
苏辙想了想道:“一甲应该是没多少问题的。”
一甲大概就是前十名左右。
苏洵面上一喜,他太清楚苏辙的性子,若苏辙没把握,是绝说不出这等话来。
但他也知道苏辙累极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苏辙等到苏轼出来,兄弟二人互相询问彼此考的如何后,这才坐上回家的马车。
一回去苏辙略用了些清淡的吃食,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了很长时间,足足有一天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有的时候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即便他才学出众,对自己颇有信心,但自乡试之后,会试还是如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每每想起都觉得颇为担心,如今却好了,不管考的好与不好,事情已经结束。
当然,他就算考的再不好,大概也是在一甲的。
如此一来,苏辙只觉得浑身松懈不少。
等着他一觉睡醒,更觉神清气爽,当即就摊开笔墨纸砚写信。
他怕程氏等人担心,自是要写信回去的,程氏,郭夫子,张易简道长,还有史小娘子……都是要写信的。
好好睡了一觉,苏辙觉得自己脑子好似没从前灵光,正盘算着是不是漏了谁,却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元宝就撩了帘子闯进去,“少爷,您猜猜谁来了?”
说话间,他仍高举着门帘,眼神频频朝外张望。
随着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史无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冲过来将苏辙抱了起来,纵然苏辙个子也高,不胖不瘦,但被一身横肉的史无奈一衬,就显得有几分单薄。
史无奈试图想象举自己儿子似的将苏辙举起来,试了试,却还是放弃了,将苏辙放在了地下:“八郎!”
苏辙愈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起来:“无奈兄,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看到我不高兴吗?”史无奈是咧嘴一笑,被他那满脸灰尘一衬,显得他一口牙更白了:“反正我看到你是挺高兴的,你是不知道,元宵节一过去我就匆匆骑马赶来汴京,就想着能送你们兄弟两个前去贡院参加科举,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苏辙也跟着笑起来:“无奈兄,你来晚了可不止一步,再过上几日,杏榜就要放出来了。”
说着,他道:“你可是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事儿吗?”
他看史无奈这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山头来的强盗!
史无奈心中暗道八郎真是懂我,就开始将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儿都道了出来。
比如,路上他见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被恶人欺辱,他帮那小娘子报仇不说,更是帮着人家将父亲下葬了才走的。
又比如,路上他遇见几个身手极好的同道中人,与这些人结伴一段路,更是比试一二。
更比如,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遭人算计,银钱与马匹都没了,后来是靠着一路打零工一路才来的汴京……
说到这里,富庶出身的史无奈微微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劫富济贫,可后来想着你曾与我说过君子该知何为何不为,所以还是忍住了。”
他口中这个“贫”自然指的是他自己:“八郎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是多么辛苦,在码头做过苦力,替人刷过碗……你没有发现我都瘦了吗?”
苏辙认真打量着他,最后摇了摇头:“并没有。”
“好像还胖了些。”
毕竟这世道上没有“过劳肥”这么一说的。
他好奇道:“你都落得这般境地,为何不回去?”
“一路走来,多辛苦啊!”
说着,他忙冲元宝吩咐道:“你要厨娘多做些好吃的送过来。”
史无奈哭丧着脸道:“我一开始也曾想过回去,可我一回去,旁人见到我落魄的样子岂不是会笑话我?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了,我还没来汴京给你们兄弟两人加油打气了,怎么能回去?”
“原先那郭夫子就说过,以你们兄弟两人的才学中进士那可是轻而易举之事,等着你们兄弟两人高中后我再回去,更是骑着马跑遍眉州大街小巷,闹得整个眉州都知道,更要在程家放鞭庆贺庆贺……”
苏辙是哭笑不得,直道:“无奈兄,你怎么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苏轼虽每每与史无奈凑在一起都是吵吵嚷嚷的,可他们两人这么多年却是感情越吵越深,如今他听闻史无奈大老远从眉州赶来,高兴的不行。
如今行至门口,听到史无奈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是十分赞同:“……你做的极是,想当初程之才中了进士,那程家门口鞭炮恨不得放了三天三夜,不过一同进士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子吗?显摆的好像眉州上下就他程之才一个人能中进士似的!”
他们两人也就说到这个话题难得能达成一致,苏轼是冷笑一声:“我看程家到了程之才这一辈,估摸也就只能中这一个进士,不大肆庆贺一番以后可就没了机会。”
苏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连话都插不上。
好在很快元宝就带着女使前来上菜。
史无奈这才止住了话头,狼吞虎咽起来。
从他这吃饭的样子,苏辙就能看出他一路遭了不少罪,更别说他的衣裳是又破又烂,可偏偏他是半点不觉得,絮絮叨叨与苏辙兄弟两人说起路上的见闻。
一顿饭快要吃完,史无奈几次抬头都看到苏辙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直道:“八郎,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我邋遢,如今我成了亲,是大人了,每日都刷牙洗澡,这次之所以成这般样子,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苏辙知道他会错了意,上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正色道:“无奈兄,谢谢你。”
“好端端的,你谢我做什么?”史无奈却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向来头脑简单,既觉得想不明白就没打算继续想了,嘿嘿一笑:“六郎,八郎,这件事能不能不对外宣扬?”
苏辙松开他,含笑看着他。
史无奈不免觉得有几分难为情,声音也低了下去:“这件事若传回眉州,别说我的脸面丢尽了,我的祖先史大奈的名声都得丢尽!”
“至于你们兄弟两个,我一向没拿你们当外人,在你们跟前丢脸倒是无妨……”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面上皆带着几分笑意,齐齐答应下来。
史无奈这次在前来汴京的路上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将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来。
等着他彻底养好身子时,已到放榜之时。
这一日一大早苏洵就差平安前去贡院前等候,比起从前一家出动前去看榜的盛景,今日苏辙也好,还是苏洵,苏轼也好,谁都没出门。
苏辙是因胜券在握。
苏洵与苏轼则有几分紧张,因为苏轼会试之后说了,觉得自己的策论写的并不是太好。
今日到了放榜之时,苏轼更是将这等话翻来覆去的说,可见其紧张程度。
苏辙见状还安慰他起来:“六哥,你可记得当初会试之时你也说自己没考好吗?却还是考了第一名,这次想必也会名列前茅的。”
“事已成定局,你再怎么担心也无用,不如平心静气……”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样着急的史无奈就道:“八郎,叫我说六郎这样的才是正常人的表现,你看看你,哪里像当事人,简直比我还冷静!”
说着,他更是道:“说来真是奇怪,我比我自己乡试放榜时都要紧张。”
正吃着青核桃的苏辙看了他一眼,为他解惑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初你之所以不紧张,是因你中不了进士啊!”
史无奈仔细一想,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外头就传来紧促的脚步声,其中更伴随着平安,元宝和来福三人的声音:“中啦!”
“两位少爷都中啦!””两位少爷都高中啦!
苏辙刚行至门口,就看到他们三人高兴的像过年似的。
就连其中最为稳重的来福都一脸喜色,甚至三人中就数他的声音最大:“两位少爷都是一甲!”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进士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一甲、二甲赐进士及第,三甲赐进士出身,四甲、五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才有殿试资格,由官家定下最终名次。
这就是最后的殿试。
像有些人长得丑陋不堪,或当众对官家不敬,也是被剔除一甲之列的,当然,这等情况在历朝历代都是极少见的。
更别说官家是个仁善之人,这等情况在今年殿试更是不会出现。
苏轼先是面上一喜,继而抱着苏辙,扬声道:“八郎,我们中了!”
“我们都中一甲!”
史无奈也高兴的不行,也跟着抱起苏辙来。
相比起他们,苏辙却是镇定了许多,就好像局外人似的。
很快苏洵也闻讯赶来,他比起苏轼,则是更高兴,甚至面上出现几分酡红,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进来,他的目光游离于两个儿子身上,是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欣慰。
这些日子,因他在汴京声名鹊起,也有不少负面的声音,有人说他不过是徒有虚名,若不然怎会几次会试落第,有人说欧阳修之所以对他大力推崇,则因苏家是眉州首富的缘故,言外之意就是说欧阳修收了钱……如今两个儿子中了一甲,不光叫世人看到了他两个儿子的本事,更让他面对着所有人能挺起腰杆。
他若是胸中无墨,如何能教出这样两个优秀的儿子来?
他们几人皆面带狂喜之色。
唯独苏辙,一如往常。
到了最后,史无奈都看不过去,一拳捶在他的肩头,笑着道:“八郎,你怎么这样镇定?好像这事儿与你没关系似的!”
苏辙总不好说以自己的本事位列一甲是易如反掌之事,这等话,实在太过猖狂。
他笑道:“因为我一早就猜到会是如此。”
史无奈三人好奇的目光皆落在他面上。
苏辙这才解释道:“我自己学问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次发挥如何,心里也是有数的。”
若是他是个沉不住气的,定会大剌剌说“一甲才是哪到哪啊,你们就等着我位列前三甲”之类的话。
他之所以这般想,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从他出了贡院之后,欧阳发也好,还是欧阳修也好,都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放榜之前欧阳修父子如此,苏辙能够理解,毕竟欧阳修身为主考官之一,得避嫌。
但如今距离放榜已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欧阳家仍未有人过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欧阳修仍在避嫌!
为何要避嫌?
自然是他们兄弟两人名次靠前!
第四还是一甲最末,其实对常人来说并无多大区别,也远不到避嫌的地步!
苏辙心里已有底,虽说殿试是科举最后一关,但按照惯例,三甲人选已定,只要殿试不出大错,是不会再有变动的,他到底会是何名次?
如今他心中的喜悦已褪的一干二净,只有好奇。
因时间紧张,苏洵已替两个儿子分析起来:“……这次参加殿试的学子皆才学出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章衡,这人是福建赫赫有名的才子,先后中了案首,解元,我曾见过他一次,的确叫人佩服,此人也是你们最强劲有力的对手,殿试时一定不可掉以轻心!”
第58章
说起此人, 苏辙也是有几分印象的。
当时他被苏辙拉去汴京的一文社,见到了这位才高八斗的章衡。
不过一篇策论,就足以叫苏辙看出他的本事, 的确是个不容小觑之人。
苏辙笑了笑:“如今殿试在即, 就算想要临时抱佛脚也是来不及的,不如就这样吧。”
“如今前三甲的学子想必已被官家定了下来,如今就算再怎么提防, 也是做无用功。”
“再者说了, 会试中学问才是最要紧的,旁的倒是其次。”
苏洵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个理儿:“倒是我想多了, 竟还不如你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想的周到。”
即便殿试还没敲定前三甲,但他却是忙的很,并非忙着广宴宾客,而是忙着写信回眉州, 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程氏。
在苏辙的记忆中,历史上的程氏在他们兄弟俩入仕没多久就去世了。
如今程氏的年纪并不算大, 大概是因多年操持家中琐事,再加忙于纱縠行的生意彻底亏空了身子的缘故。
这等事, 苏辙便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难受极了,直到:“爹爹,您将这好消息告诉娘时也别忘也与她提上一提, 如今纱縠行的生意能放就放吧,她年纪不小, 再受不得操劳, 该以身子为重才是。”
从贡院出来后,他写给程氏的信中就提到了这件事, 更是与程氏说去年秋天杏花楼给的分成数额巨大,要程氏不必再为银钱费心。
但他想,以程氏的性子大概不会将他的话听进去,所以请苏洵再劝上一劝。
苏洵面上笑意更甚,连声道好。
很快就到了殿试这一日。
一大早,苏辙就与苏轼早早起身,进宫去了。
殿试之前,苏辙等十来个学子皆在外等候,免不得闲言几句。
一个个学子是互相夸奖,苏辙本就话不多,到了这等场合话就更少了。
其中三两个学子看到他时是愣了一愣:“没想到一甲中竟有你年纪这样小的,真是后生可畏啊……”
苏辙含笑点头示意。
除去他们兄弟两个,这一干人中年纪最小的就是章衡,却也有二十六岁。
说起来,苏辙比他小了将近十岁。
任何一个被誉为“神童”的学子看到苏辙,都会觉得有几分害怕的。
对,不是嫉妒,不是惊慌,而是害怕,正因他们一个个皆靠着勤学苦读才走到这一步,才知道苏辙兄弟两人该是何等厉害,不是光凭着聪慧过人或勤奋上进就能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而是有极大的韧力与拼劲的。
更别说这兄弟两人还极得欧阳修赏识,可见人品也是没话说。
这叫他们如何不害怕?
苏辙与苏轼两人感受旁人投来的目光,像没看见似的,镇定自若。
当然,苏辙的镇定是真的。
至于苏轼嘛……自然是装的。
很快就有内侍迎了过来:“……请随奴才来吧。”
苏辙一行便跟着内侍走了进去。
御书房内正坐着官家,这人是宋仁宗赵禎,据说仁善且脾气很好。
他身边站着欧阳修等几位大臣,其中有梅挚,还有几人苏辙虽不知道名字,却也觉得有几分面熟,都是他曾在欧阳府上见过的。
官家看着面前一众学子,本就和善的面上皆是笑意,依次询问每个学子,问来问去,无非是问他们是哪里人,如今多大年纪,对最近的汴京与朝堂有什么看法。
问到苏辙时,官家的问题是更多:“……朕看过你的文章,写的十分老练且有自己的见解,完全看不出你才十七岁,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苏辙正色道:“多谢官家夸赞。”
官家依旧是面色含笑,话锋一转,又道:“不知你可有定亲或成亲?”
这话问的苏辙一愣。
别说苏辙愣住了,就连欧阳修都有些不明所以——官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为苏辙说亲?
一时间,就连欧阳修都忍不住为苏辙捏了把汗。
若苏辙真被官家瞧中,尚公主的话,那苏辙一腔才学岂不是无处安放?想要入仕岂不就难呢?
好在苏辙想也未想,恭敬道:“回官家的话,草民已定亲,此人是草民娘娘的娘家堂侄孙女,与草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哦?是吗?竟这样有缘分?”官家看着他这样俊朗的面容,只觉十分惋惜。
官家又多问了几句,问苏辙师从何人,问苏辙最近在汴京风头正盛的苏洵,问苏辙在汴京过的可还习惯……一个个问题,问的十分仔细。
这下,谁都能看出官家对苏辙十分上心。
除苏辙之外,官家也就对苏轼与章衡最为上心。
一场殿试下来,苏辙等人则退了下去。
两日之后,则是“金殿传胪”,一大早苏辙又是早早起身,身着公服在殿内听唤。
这一刻,就算苏辙都有几分激动。
好在很快他就听到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入耳中——第一甲第一名苏辙!
这一刻,苏辙顿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他中了状元?
他竟中了状元?
即便他十几年来一直有心藏拙,但寒窗苦读十几年,不光是他,任何学子只怕在心底都憧憬过这一天的。
羡慕、嫉妒的眼神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向苏辙。
苏辙熟视无睹。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第二声传唱声——第一甲第二名苏轼!
这下,苏辙愣住了。
他看向身侧的苏轼,两人面上都浮现狂喜之色。
这对他来说,甚至比自己考中状元还叫他高兴。
若他记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苏轼会试虽在一甲之列,却并未在前三。
紧接着,名次是依次揭晓,分别为章衡,窦卞……从第四名开始,这些人的名字就无多少人在意。
苏辙只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谢恩之后就由内侍引领着更衣,上马,游街。
一直等他身骑骏马走在热闹的街上,一个个小娘子将手绢抛在他身上,他这才生出踏实的感觉来,这才觉得,哦,原来自己并非做梦,而是真的成了北宋状元郎。
回过神来的苏辙与街边百姓含笑示意,一个个百姓更是连连称赞起来:“呀,状元郎冲我笑啦!他竟然冲我笑啦!”
“谁说状元郎在冲着你笑?分明在冲着我笑!状元郎真是既年轻又俊朗,也不知定亲成亲没有。”
“呀,不是说探花会是最英俊的吗?我怎么觉得状元郎比探花郎俊朗许多……”
北宋民风开放,一个个娘子妇人说这话时是毫不避讳,惹得苏辙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歉意看了看身侧的章衡,却见此人微微一笑冲他点头,似是并不在意的样子。
他记得清楚,方才揭晓他是状元郎后,这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很快却又转为平静。
一场游街下来,苏辙只觉得自己累得很,笑的嘴都酸了。
等着他行至苏宅门口,瞧见眼中含泪的苏洵,嘴角都咧到耳后根的史无奈,眼中含笑的欧阳发,因高兴落泪、拿袖子抹着眼泪的元宝等人,却是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他下马,正色道:“爹,我回来了!”
苏洵背过身子偷偷擦了眼角的泪水,连道几声“好”后,才道:“六郎,八郎,你们真是好样的,不知比我厉害多少。”
苏辙知几次落榜一直是他的心病,忙道:“都是您教的好,若没有您,哪里有我和六哥的今日?”
苏轼亦是连连点头:“对,就连殿试时官家都问起您来,可见您如今在汴京是何等风光。”
“只怕今日之后,您会更风光的。”
苏洵被他逗笑,可笑着笑着却又道:“六郎,榜眼也是十分厉害的,你莫要不高兴……”
“爹,您说什么呢!”自知晓他们兄弟二人高中后,苏轼面上第一次没了笑容,正色道:“有道是知子莫若父,您虽了解我,却也不是十分了解我的。”
“若今日中状元的是那章衡或旁人,我多少会有几分不高兴,可今日状元郎是我亲弟弟,是八郎,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我,我只觉得八郎高中比我自己中了状元都高兴,毕竟八郎一贯运气不大好,从前童试和乡试都没能取得好名次。”
说着,他重重拍了拍苏辙肩膀,高兴道:“这下好了,八郎这下可诠释了什么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众人大开眼界!”
苏辙只是微微含笑。
史无奈也凑上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原打算等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高中后会回眉州的,可看到这般盛况却决心留下来。
用他的话来说,如今的苏辙可是风云人物,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嫉妒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他得留下来保护苏辙兄弟两人一段时间,见他们平安无事后方能安心离开。
等着众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欧阳发这才上前道:“子瞻,恭喜,前些日子我并未前来是因为……”
苏辙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定是有你的苦衷。”
欧阳发虽性子改了不少,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活了将近二十年都是内向腼腆的性子,再怎么改变,也不会变成外向活泼之人的。
再加上他知晓今日苏家会热闹非凡,却是半点犹豫都没有,还是来了。
即便方才等候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时被聒噪的史无奈差点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遍,令他烦不胜烦,他仍是不后悔。
苏辙很快就领略到什么叫做门庭若市,杏榜一放,苏家可谓门庭若市,就连从前那些看苏洵不顺眼的都几次登门。
一来是因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一人是状元郎,一人是榜眼,以后兄弟二人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二来是大家都是有孩子的,想要借此机会好好与苏洵请教请教,看看苏洵到底是如何教儿子的。
一连十来日,苏家都是极热闹。
别说性子沉稳的苏辙,就连性子外向的苏轼都有些受不住,直说这些日子自己嘴巴都笑僵了。
苏辙知道,他心里定是高兴的。
一直等到风头略过了些,苏辙这才提了礼物前去欧阳府登门拜访。
他想,若不是当日欧阳修的一番话,他能不能跻身一甲还是未知之数。
毕竟今年会试可谓英才满满,他事后拜读过章衡等人的文章,只觉酣畅淋漓,更是赞不绝口,想着自己到底是低估了章衡等人的实力,若他真藏拙,只怕勉强能跻身二甲。
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刚走进欧阳府,尚未见到欧阳修,就被前来的欧阳发拦了下来:“子瞻,子由,你们来了!”
说着,他更是笑道:“我父亲书房如今有客,只怕一时半会不便见你们,不如你们去我院子坐坐?”
苏辙便答应下来。
欧阳发如今对他们兄弟二人可比亲兄弟还要亲热,一路上更是话不断:“……你们不知道,这几日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是事关子由你的。”
苏轼不免好奇道:“哦?和八郎有关的事儿?”
“伯和兄,你倒是说来听听。”
听欧阳发娓娓道来,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这才知道是何事,原来正是关于会试一事。
因今年会试人才济济,光是选中一甲的卷面都叫一众考官整整研究了三日,到底谁能位列前三,一众考官更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当然,一众考官中还是以看好苏辙卷宗的人最多。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欧阳修却属意于章衡。
梅挚私下虽与欧阳修关系密切,但他老人家一向公是公,私是私,拿着苏辙的卷子去质问欧阳修,问他苏辙的卷子到底是哪儿比不上章衡的。
欧阳修没办法,这才说出缘由,原来是怀疑苏辙或苏轼的考卷乃他门生曾巩所写。
相较于得欧阳修提携的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曾巩则是年幼就得他提点,是他真正的门生。
梅挚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讥讽道:“哦,我知道了,原来欧阳大人是怕人说闲话啊!怕人说你包庇自己的门生?科举是替朝廷与官家选拔人才,不是你欧阳修一个人说了算的,更不是你欧阳修避嫌的地方,你别以为你是主考官你就能一人说了算,你若是敢将章衡的卷子判为第一,我就去找官家评理,看你对不对得起官家的信任……”
到了最后,一众考官商议之下,这才据实定了一甲名次。
说到这里,欧阳发是面上带笑,直道:“后来我问我父亲,我父亲说虽知道你们兄弟两人才学出众,却万万没想到你们小小年纪却能临危不惧,更能超常发挥。”
“反观曾巩,从前我父亲那样看重他,谁知道会试时却是发挥失常,堪堪进了二甲。”
苏辙笑道:“许是我们兄弟两人运气好。”
“这等话,我是第一个不同意。”欧阳发笑了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若你们兄弟二人没有真才实学,就算运气再好,也不会得此名次的。”
苏辙颇为赞同点点头。
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品茗,欧阳发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件趣事,当然这件事就不知是真是假。”
他的眼神落在苏辙面上,隐隐带了几分笑意:“说是官家瞧中了子由,想将公主许配给你了,谁知你却是早早定下亲事。”
“据说官家瞧见你模样俊朗,有心让你成为探花郎,要知道历朝历代探花郎可是一甲考生中最俊朗的那一个。”
苏辙是哭笑不得:“这等风言风语,我隐约也有听人提起过。”
“不过我想大概是谣传。”
他虽只见过官家一次,却对历史上的宋仁宗有所耳闻,这人知晓自己并无卓越才能,一向很听得进大臣们的话,若宋仁宗真的想将他封为探花,只怕向来一板一眼的梅挚定是头一个不答应。
三人又闲话几句,就有仆从前来相请。
苏辙兄弟二人步入书房,却见着书房内除了欧阳修还有章衡——就是那个名不副实的探花郎。
他们几人是面面相觑。
欧阳修却介绍道:“……你们几人已见过面,正好今日章衡前来拜访,我想着你们三人皆才学出众,有心叫你们结交为好友。”
“虽说如今你们已高中,可人啊,活到老学到老,以后免不得要时常探讨学问一二的。”
“方才我就与章衡说过,今年会试可谓人才济济,能够位列一甲就已十分厉害!”
章衡连声应是:“多谢欧阳大人赐教。”
可他心里又如何能够甘心?
若输了也就罢了,却输给这两个年轻后生,从放榜之日后,他就再没睡好过。
可就算不甘心也是于事无补,毕竟事情已成定局!
面对欧阳修叮嘱他们三人多来往之类的话,他更是连连称是,一副极真诚的模样:“……两位的确是才学出众,来日我定要找你们讨教一二。”
苏辙见他面上虽带笑,可眼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却不是十分热络:“章兄过奖了。”
他们三人在欧阳府吃了饭这才离开。
苏辙与苏轼刚登上回程的马车,就迫不及待讨论起这位探花郎来,苏轼率先道:“……八郎,你说欧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看重这个章衡吧?”
“我总觉得这个章衡看起来怪怪的。”
苏辙扫了他一眼,道:“不是这个章衡看起来怪怪的,而是他对我们充满着敌意,一副不愿与我们交好的样子。”
“六哥,很快朝廷的调令就快下来,到底咱们兄弟两人是留在汴京或外放为官,都还是个未知之数,可不管身在何处,以后难免会碰上像章衡这样的人,甚至比他心机深沉百倍的人大有人在,你一定得小心才是。”
苏轼一想到马上他们兄弟即将分隔两地,就是说不出的伤感,却偏偏面上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啦,好啦,这等话你不知道多了多少遍,说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不知道的人见了,定以为你才是哥哥!”
说来此事他都觉得伤心,今年十七岁的苏辙竟长得与他一样高,以至于许多人看到他们两个会问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真是气人!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苏辙不由思量起苏轼第一个问题来。
欧阳修这是要提携章衡的意思?
他看不见得。
他觉得欧阳修的意思好像是逼着章衡与他们兄弟二人交好的意思。
说起来章衡身为福建赫赫有名的神童,早在几年前他就对此人有所耳闻,与四川时不时冒出一两个“神童”不一样的是,章衡三岁识千字,四岁背百诗,五岁能作诗……许多福建百姓以他为傲,时常叮嘱自家孩子多跟着章衡学一学。
章衡在福建学子心中分量非同一般,极有号召力。
他想,若章衡仇视他们,暗中给他们使绊子,只怕不少福建官员明里暗里帮衬他一二。
但欧阳修一出面,章衡就算对他们兄弟两人不满意,明面上也得给欧阳修几分面子的。
一想到这里,苏辙心里就颇为感激。
在他们会试之前,欧阳修偶尔提点他们一二,可在他们高中之后,欧阳修倒是与他们父子三人的关系淡了下来,可还是在暗中帮衬他们。
想及此,苏辙心里冒着一个大胆的想法。
***
章衡前脚走出了欧阳府的大门,刚上马车,脸上的笑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愤恨。
马车刚走没几步,却是骤然停了下来。
毫无防备的章衡惊的是一个踉跄,他本就心情不好,如今更是对着外头的车夫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这点差事都当不好,早些滚回浦城!”
外头的车夫磕磕巴巴解释道:“郎君,是有人突然冲了出来……”
车夫的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人已撩开他的窗帘,笑道:“探花郎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章衡微微一愣,只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可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却有点想不起来。
这些日子,他深知自己已落后苏辙兄弟二人,所以汴京的宴会是一场都没落下。
他从眼前人的衣着能看出这人也是非富即贵的,只道:“敢问阁下是?”
来者含笑道:“在下正是太常博士程之才。”
原是七品的太常博士!
章衡面上露出几分轻慢来。
可程之才并不在意,面上笑意不减:“在下不光是太常博士,更是当今状元与榜眼的表兄,不知我可有机会请探花郎吃顿饭?”
章衡一愣,继而笑道:“程大人说笑了,哪里要您请我吃饭?该我请您才是。”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就去杏花楼一聚如何?”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这些时日对苏辙两兄弟十分上心,打听之下,也知道了程氏与程家的恩恩怨怨。
很快程之才与章衡就落座于杏花楼雅间。
几年的时间过去,程之才已出落的一表人才,于三年前不顾程浚反对迎娶程大舅母侄女为妻,从前的眉州神童已一步步沦为平庸,寒暄几句后道:“……说起来我与苏轼兄弟两人恩怨颇深,想当初我奉我娘娘遗命,打算娶他们的姐姐八娘为妻,可他们倒好,连夜找人给苏八娘定下亲事,只怕我娘娘到了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
“他们兄弟两人纵才学出众又如何?却是品行不端,走不远的!”
几年的时间能够发生很多事情。
比如,程大舅母已含恨去世。
比如,程之元几次乡试未中,在程浚的“教导”下,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
比如,程家的纱縠行在苏家纱縠行打压之下,不仅丢了眉州首富的位置,这几年更是连连亏损。
这叫他怎么不恨?
章衡只淡淡一笑,并未接话,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今日是程之才与他示好的意思,根本不需要他接话。
他比程之才还年长几岁,之所以直到今日才参加会试,是直冲状元的位置去的。
可惜,天不如人愿。
他心思比程之才缜密许多,到了最后只道:“……今日与程大人一聚可谓受益良多,更是一见如故,以后我们得时常来往才是。”
程之才笑道:“这是自然。”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苏辙在杏花楼竟有股份。
陈掌柜如今年纪大了,以他精力能顾着四川的杏花楼已是勉强,故而将汴京附近一带的杏花楼都交给苏辙掌管。
当然,这件事知道的人是寥寥无几。
如今汴京杏花楼的管事的姓王,是个机灵的,一次苏辙前来杏花楼吃饭时与程之才打过照面,程之才脸色不好看也就罢了,说话更是咄咄逼人。
故而今日王管事见程之才与章探花前来吃饭,便派了个心腹厮儿过去打探打探了情况。
一个时辰之后。
苏辙就知道今日发生之事,虽说那厮儿并未听到他们全部谈话内容,但就从那寥寥几句中,苏辙也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苏辙吩咐元宝赏那厮儿一百文钱,笑道:“回去与王管事说一声,就说我知道了。”
“以后我会留心的。”
那厮儿应下后这才下去。
苏辙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他的手指轻敲在桌上,忍不住思量起这件事来。
元宝却没好气道:“这个程之才真不是个东西,一张嘴竟能把黑的都说成白的,呸,真是不要脸!”
说着,他更是出起主意来:“少爷,不如将这件事告诉欧阳大人,叫欧阳大人知道那章探花的真面目!”
“你啊,将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些!”苏辙摇摇头,低声道:“口说无凭,就凭着我短短几句话,欧阳大人就算相信又如何?无凭无据的!”
“况且章衡在一众学子中风评极好,只怕谁都不会相信他会说出这等话来。”
“敌在暗,我在明,我们能做的只有小心些。”
随着话音落下,他到底还是下定主意,吩咐道:“元宝,你替我备好礼物,我明日晚上要去一趟欧阳府。”
末了,他更是低声道:“这件事不得对外宣扬,特别是不能告诉六哥和来福。”
元宝一愣,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答应下来。
翌日傍晚,苏辙就坐上了前去欧阳府的马车。
小半个时辰后,他就见到了欧阳修。
今日欧阳修是在私人书房接待他的,待苏辙一来,就给他看了自己口中那方比“月石砚屏”更好看的砚屏石,笑道:“……子由,我没有骗你吧?这块砚屏石可谓巧夺天工,令人不可夺目。”
苏辙瞧见这块墨蓝色的砚屏石,只觉得惊为天人。
远远看去,这块砚屏石就好像通透的蓝宝石一般,让人挪不开眼:“您说的没错,这块砚屏石更好看些。”
说起砚屏石,欧阳修可是行家,除去这两块砚屏石,还有大大小小十多块石头:“……说起来你也算得上是我的门生,你中了状元,我还没送你礼物,我库房里有一块墨青色的砚屏石很衬你的气质,明日差人给你送过去。”
他一向聪明,想着平素每次苏辙来拜见自己都是与苏轼一道,今日独身前来不说,还专程挑在傍晚,可见是有些不想私事叫苏轼知道:“你不必推脱,这砚屏石子瞻也有份的,送给他的是一块鸡血红的砚屏石,也符合他的性子。”
“说起来,伯和能变成今日这般,他娘不知道说起过多少次皆是你们兄弟两人的功劳。”
“虽说他依旧性子内向,却比从前好了许多,如今胃口好了,也不再吃那些健脾胃的药,是药三分毒,那些东西吃多了总是不好的。”
苏辙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况且我与伯和兄一见如故,担不起您这样重的礼。”
欧阳修却是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长者赐,不可辞!”
苏辙“君子不夺人所好”的话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是。”
欧阳修是越看他越觉得喜欢,就好像一盅老酒,越品越香:“说吧,你今日来找我是因为何事?”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苏辙面上半点惊愕之色都没有,正色道:“我今日前来,想求您帮个忙。”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才擢升为参知政事的欧阳修道:“想必以您聪明才智,也能猜到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正是因为我六哥的差事。”
“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官位未定,按照往年惯例,大概都是留于汴京任职,可我六哥的性子,呆在汴京并不合适。”
“惯例虽难打破,但在我看来,我六哥被调去地方任职更为合适,他初出茅庐,干劲足,头脑聪慧,若从地方官开始当起,可能会更合适些。”
提起这个话题,欧阳修是微微皱眉:“因这件事我们与官家商议良多,不瞒你所说,官家的意思是子瞻聪颖,原打算授予他大理评事一职的。”
他在苏轼身上花费的心思远比苏辙所花费的多得多,在他看来,就苏辙这性子,不管留在汴京也好,还是外放也罢,都难掩其才干。
苏辙斟酌道:“官家思虑周全,只是……我担心我六哥留在汴京会有危险。”
“风头过盛,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的。”
欧阳修看着他,颔首道:“这些日子你们父子三人别说在汴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出尽风头,你们父亲年纪大了,且无官无职,寻常人并不会对他下手。”
“至于你,却是性子沉稳,寻常人也抓不到错处。我若是那等看不惯你们的人,只怕会冲着子瞻下手。”
皱了皱眉,他才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去吧。”
苏辙果然没有多言,应声退了下去。
他只将自己该说的,想说的道了出来,至于如何论断,则要靠欧阳修决定,毕竟他尚且年幼,看待事情并不周全。
苏辙回去之后,一连几日朝中的任命还没下来。
这下别说他,就连苏轼都有些坐不住,是既期待又忐忑,期待自己很快能大展宏图,害怕自己与苏洵、苏辙分离。
三日之后,朝廷的文书就下来了。
苏轼被任命为凤翔府签判,苏辙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
别说苏轼听到这消息时愣了一愣,就连苏洵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他们兄弟两人的官职着实太低了些。
凤翔府距离汴京路途遥远,统共管辖七县,相当于地方政务的秘书长,做的都是些杂事。
当然,也不全是杂事,比如还掌管着本地的木材和边防的粮草运输。
可对苏轼来说,他原是怀着一腔热血打算为国为民出力的,如今被远调不说,还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儿?
苏轼有几分懊恼与不解。
苏辙拍拍他的肩道:“六哥,你可是不高兴?”
“没有,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罢了!”苏轼虽心疼自己,却更心疼苏辙,这秘书省校书郎说白了就相当于□□最低级的资料员:“我被远调也就罢了,可你却是状元啊……”
苏辙却笑了起来:“我这职位可有什么不好吗?虽是基层文官之一,品阶虽低,但从唐朝开始就要求很高,一般都是极得官家信任的人才才能担其职位。”
“更何况,秘书省校书郎职务清闲,升迁快速,前途光明,哦,对了,我听说待遇好像也不低……”
苏轼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你啊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我可是听说连章衡的官职都要比你高上一级!”
苏辙仍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好在在他的劝慰之下,没几日苏轼就从远调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不过走不出来也没用,圣旨已下,不是说苏轼不想去就能不去的。
接下来的日子,苏轼就开始忙活起收拾东西来。
在汴京“结交好友、保护苏辙兄弟二人”的史无奈听说这消息,索性道:“反正我也要回眉州的,这样吧,六郎,我与你一起去凤翔府好了。”
苏轼不解道:“无奈,你是不是弄错呢?”
“凤翔府与眉州可在不同的方向了!”
史无奈在汴京胡吃海喝这么些日子,是愈发强壮,眉头一挑,没好气道:“怎么,不同的方向我就不能去了吗?还是凤翔是你家,只准你去,不准我去?”
若换成往日,苏轼早就与他对呛起来。
但今日他知道,史无奈这是怕他一路上伤感,所以陪他一起上任了:“无奈,谢谢你!”
史无奈却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谢我?谢我做什么?六郎,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陪你去凤翔府的吧?”
“你可别自作多情,也别想多了,我是纯粹贪玩,想着自己没去过凤翔府,想要过去看看了……”
苏轼是但笑不语。
苏辙如愿留在汴京。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程氏与苏洵夫妻两人在他们兄弟高中不久就双双去世,但如今看来,情况却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前几日他还接到程氏的来信,说自己身子康健。
而如今他能留在汴京,一来能照顾已年迈的苏洵,二来若凤翔府真有什么动静,也方便他将苏轼捞出来。
可他却是一点都没闲着,又是替苏轼准备衣裳,又是替苏轼四处购置药材,至于吃食,书本……那更是没漏下,甚至连茶叶,笔墨,驱蚊药都帮他准备好了。
以至于到了苏轼出发前一日,他院子里已堆了十几个箱笼。
苏轼每每进出院子,一看到这十几个箱笼都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啊,是真的舍不得八郎!
这一日傍晚,苏轼瞧见来福带着女使忙进忙出,想着自己好不容易适应汴京的日子,却又是走了,只觉得眼眶酸涩。
苏辙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那六哥站在廊下,是一脸不舍。
再仔细一看,他正偷偷擦眼泪呢。
苏辙走了过去:“六哥,你站在廊下做什么?”
“没,没什么。”苏轼别过身子,偷偷擦干眼角的眼泪:“我只是在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八郎,不是说晚上替我饯行吗?你怎么过来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辙就已跨上台阶,一把将他抱住,正色道:“六哥,别哭。”
“我也是舍不得你的。”
第59章
苏轼终于忍不住, 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八郎,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伤心了……”
苏辙知道他话中是何意, 这些日子他依旧稳重, 似看不出有伤感之色。
苏辙拍着他的后背,正色道:“怎么会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分别最久也不过是当初你去天庆观念书, 我留在家中, 却是没到一个月,我也去了天庆观,跟着张道长念书, 比起爹娘和八姐姐,我自然与你的感情最深,怎会舍得你?”
“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勤学苦读这么多年, 等的不就是为国效力,为老百姓分忧的这一日吗?六哥, 我们该高兴才是!”
说着,他这才松开苏轼, 看着苏轼的眼睛道:“再说了,等你去了凤翔府,就可以将嫂嫂也接过去, 到时候你们夫妻两人在一块,兴许能早日给我添几个侄儿侄女!”
“至于爹和娘, 你也不用担心, 我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提起远在眉州的王弗,苏轼心里这才好受些许:“不过八郎, 娘如今远在眉州,你怎么照顾她?”
苏辙笑了起来:“六哥,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想当初苏老太爷去世后,他就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发誓定会好好照顾苏洵与程氏的。
苏轼是连连追问,苏辙却是卖起关子来,直说到时候将程氏接来汴京后定马上写信将这好消息告诉他,最后更是道:“……六哥,你这嘴向来没个把门的,若是告诉了你,怕是很快不少人都会知道的,若是传到娘耳朵里去了,露馅了怎么办?”
苏轼听了是尴尬一笑:“那我不问就是了。”
苏轼身边的来福虽办事一向靠谱,但苏辙仍觉得有些不放心,带着来福将院内的箱笼又清点了一遍,又添了好些物件。
等着苏辙忙完,天已擦黑,史无奈亲自过来喊他们去正厅吃饭。
今日是苏轼的饯行宴,想要来凑这等热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苏洵一一回绝,故而正厅里只坐着他们父子三人,外加史无奈与欧阳发。
桌上摆着一道道佳肴,是色香味俱全,可在场之人,谁都没有胃口。
苏洵率先举起杯来:“明日六郎就要前去凤翔府了,我们一齐祝六郎一帆风顺吧。”
众人齐齐举杯。
一杯酒下肚,苏轼只觉得心里闷闷的,不知是酒喝的太急还是心里太过难受的缘故。
一顿饭吃下来,唯有苏洵与史无奈说上几句话,气氛是格外沉闷。
到了最后,吃多了酒的苏轼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举起酒杯敬苏洵来:“爹,这一杯我敬您,若是没有您和娘,就没有我的今日!”
“我还记得您小时候握着我的手给我启蒙,别人都是严父慈母,可在我们家却是严母慈父,每每我闯了祸第一个就想着找您,那时候我喜欢吃糖,娘担心我吃多了糖坏牙齿,不准我多吃,我每次想吃糖时都来找您撒泼耍赖……”
苏洵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没想到这些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苏辙:???
敢情小时候他千方百计坑骗苏轼压岁钱,都是白费功夫啦?
苏轼扫了他一眼,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举着酒杯又对着苏辙道:“八郎,谢谢你,我虽是你哥哥,但我们兄弟两人相处十几年,可你却更像我哥哥,处处照顾我,叮嘱我。”
“明日我就要去凤翔府,以后照顾爹娘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
“这辈子能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是我最骄傲的事情!”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
苏辙还从未见过苏轼有这般正经的时候,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拍着他的肩道:“我这辈子能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也是我最骄傲的事情!”
苏轼淡淡一笑,冷哼道:“八郎,你可别骗我!”
他继而又举着酒杯对史无奈道:“无奈,从小我爹时常说我们两个水火不容,每每凑在一起总是吵个不停,但若谁说你我之间的感情不深厚,我头一个不答应!”
“你大老远从眉州赶往汴京,又要陪我一起去凤翔府上任,多谢你……”
史无奈一愣,若苏轼同他吵吵嚷嚷的,他脑海中已形成了条件反射,很快就能反击,但今日苏轼这样煽情,惊的他下巴都快掉了。
好在苏轼又举着酒杯冲欧阳发敬酒起来:“伯和兄,你我虽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我也知道你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八郎向来是个稳重的性子,不轻易与人交心,从前我既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好友,明日我一走,劳烦你闲来无事就陪着八郎多说说话,只怕以后他在汴京就你一个好友了……”
欧阳发郑重应下。
苏辙却是听的眼眶发酸起来。
可渐渐的,他却是察觉出不对劲来,因为苏轼在对元宝,厨娘叮嘱完后,甚至对着门房都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虽说八郎官职不高,却也是当朝状元郎,年纪又小,想必被不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别的不说,那个章衡我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以后有人前来找八郎,你们一定要小心些,多问上几句,知道了吗?”
门房正在兢兢业业守门,突然被叫过来,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呐呐应是。
他下意识看向着苏洵,好在苏洵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又是几杯酒下肚,苏轼醉的越来越厉害,话是越来越多,惹得苏洵等人是面面相觑。
苏辙更是哭笑不得:“这还是六哥第一次喝多了,没想到他喝醉酒竟是这个样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轼就一记白眼扫了过来:“谁说我喝多呢?我,我才没有喝多了!”
他说话时,已有些大舌头了。
苏辙哄他道:“好,好,你没有喝多。”
“如今时候不早,我们都困了,要去睡觉了,六哥,你也回去睡觉吧!”
他们是又哄又骗的,这才扶着苏轼回房中睡下。
因喝了酒的缘故,苏轼是一觉酣睡到天亮,可苏辙等人却是一宿无眠。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的时,苏辙这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谁知他刚睡了没多久,元宝就匆匆忙忙冲了进来:“少爷,少爷,快起来,六少爷跑了!”
跑了?
苏辙揉了揉眼睛,皱眉道:“元宝,不着急,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元宝说来,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苏轼半夜醒来后,想到昨晚之事羞的是无地自容,再一想苏辙等人为他送行,一行人难免又是念念不舍,愁容满面,他最是不喜这等场景,所以思来想去之下与史无奈一通商量,是不告而别。
苏辙笑道:“这等事,想必也只有六哥做的出来了。”
苏洵一起床,同样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无奈摇摇头。
好在苏轼虽走的悄无声息,却还是给苏辙父子留下了一封书信的,说明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更邀他们有机会前去凤翔府做客,到时候他们定会看到自己是个为人称道的好官。
苏辙见了,很是欣慰。
他与苏洵相对无言用完早饭,则开始给程氏写信。
他如今的官职已定,于下月初一就要开始成为打工人啦,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苏辙给程氏写信的目的并不是诉说自己的近况,他已将自己中状元与领了差事的事都告诉了程氏,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卖惨。
没错,就是卖惨。
苏辙与程氏当了十几年的母子,对程氏也很是了解,即便程氏在回信中一再与他表示自己的身子好得很,纱縠行的生意也没怎么再操心……但他却是不相信的。
搁在后世,程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要她闲下来?只怕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
苏辙想了想,很快一封信就写完了。
这封信的大概写了苏轼已离开汴京前往凤翔府,他很是不舍,家中本就只有三个人,如今少了一个人是空落落的,更说也不知是不是前些年读书太累,最近身子好像也不大好……并非他存心如此,实在是他们父子两人皆在汴京,就留程氏一人在眉州,他实在不放心。
先前他不是没在信中与程氏说将程氏接到汴京一事,程氏却左顾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放心不下家中的生意。
若是家中有人陪着程氏,他倒也不担心,可如今姐姐苏八娘跟着陈太初在任上,王弗也要去凤翔府,偌大一个苏家三房就剩下一个程氏,孤零零的,他哪里放心的下?
这封信写完后,苏辙又检查了遍,这才要元宝送走。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是难得闲散。
多日勤学苦读已养成习惯,一日不读书,苏辙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只是他在汴京置办的宅院并不大,为方便他们兄弟两人商讨学问,故而苏辙与苏轼每每都是在同一间屋子。
苏辙试过几次,刚坐下来,看着身侧空荡荡的书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想也不知如今苏轼走到哪里了,路上是否顺利……一来二去,他满心想的只有苏轼,竟无心读书。
说起来他对欧阳修对苏轼安排的差事很是满意,其实许多时候官位过于低微并非坏事,身在基层,亦能学到很多。
为官之道其实与读书大差不差,唯有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越走越稳。
凤翔府签判虽官位不高,却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能磨一磨苏轼的性子。
因为这事儿,苏轼原想要前去欧阳府上再拜谢欧阳修一番,可去了几次,他都吃了闭门羹。
这件事说来还挺复杂的。
如今苏辙是从八品的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则是在司马光的管辖范围下。
说起司马光与欧阳修的恩恩怨怨,可就说来话长了。
这两人一人是北方人,一人是南方人,与其说是两人之争,不如说是南北双方学子之争。
在当时的科举制度中,一直是北方学子更为占优势,所有学子都是要中了举人之后才能参加会试。
可南方也好,还是北方也罢,乡试是取前多少名为举人,每年南方参加乡试的有大几千人,可北方乡试的只有一两千人,所以南方学子是要经过厮杀这才能够中举,可谓是学霸中的学霸。
到了会试,南方举子更是将北方举子虐的很惨。
就比如说今年会试,所中一甲、二甲的进士中约莫八成都是南方举子。
因为这件事,司马光率朝中北方官员上书,提出一个解决办法——逐路取人法。
说白了,就是不管是南方北方,要保证每个省都要出一个进士,以防北方好几个省许多年一个进士都没出,大大影响了该省学子的积极性。
欧阳修自是不答应,直说本朝科举本就对南方学子不公平,若真采纳司马光的办法,那岂不是愈发不公?
一时间,这两位大臣带领着南北官员在朝堂上吵,南方北方学子纷纷写文章也争论起来。
也幸好官家脾气好,若换成那等脾气不好的君王,早就动怒了。
后来是以欧阳修与南方举子取得了胜利,毕竟科举考试目的在于替朝廷选拔人才,而非维护北方学子的自尊。
自此事之后,别说朝中大臣知晓这两人不对付,就连汴京不少百姓都知道,据说两人在宴席碰见,能做到熟视无睹。
司马光眼瞅着欧阳修擢升副宰相,又是门生遍布,便想着拉拢拉拢南方学子。
苏辙就是其中一个。
在苏辙任命书下来后,司马光就曾派人送来厚礼,其意图十分明显。
欧阳修也知其事,虽说苏辙是他门生不假,可接下来却是要在司马光手下做事,为避免牵连苏辙,所以他决定暂时离苏辙远些。
一来二去,苏辙竟连欧阳府都不能去,索性想着去杏花楼看看这几个月的账册,毕竟下月开始,只怕他就没那么多时间料理杏花楼的生意。
谁知他刚起身,元宝就匆匆跑了进来。
自苏辙高中后,从前沉稳的元宝竟变得冒失起来,其实也不能怪元宝,实在是来找他们家少爷的大佬太多了点:“少爷,少爷,司马大人又派人送来了一方砚屏石。”
砚屏石?
苏辙前不久可才收过欧阳修一块砚屏石的,当时这件事谁都没有刻意隐瞒过,所以司马光能够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随着元宝话音落下,就有两个仆从将一块上等的砚屏石抬了起来。
这块砚屏石比起欧阳修当初送给他的那块是更大,更好,更漂亮。
苏辙见了却是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些个大佬怎么像小孩子似的:“元宝,将东西搬到库房去吧。”
他并没有将这块砚屏石摆出来的意思。
苏洵很快也闻讯赶来,不过他同样没心思欣赏这块砚屏石,反倒觉得这块砚屏石棘手得很:“八郎,你是如何想的?前几日司马大人送了你一方砚台,你并未登门道谢,今日这块砚屏石看着是价值不菲,你依旧没有登门道谢的意思?”
苏辙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爹,司马大人是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无非想拉拢朝中南方官员。”
“我是这届会试的状元,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这还未进秘书省当差了,若登门拜访司马大人,只怕旁人会说三道四。”
“最重要的是,只怕司马大人也会觉得我是个见风使舵之人。”
“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
如今他并不知朝堂风向如何,越是如此,越要小心才好,可别还没上任,就落得一个无情无义小人的名声。
当然,他也知晓司马光送来的礼物贵重。
他向来没有白收人家东西的道理,又再这砚屏石的价钱上加了两成,买了一幅古画差平安送了过去。
元宝倒是跃跃欲试,想要办这个差事,已登上马车的苏辙扫了他一眼:“……与那些大臣的门房打交道都得格外小心,这一点上,你可是比不上你哥哥来福啊!”
元宝听到这话虽不大高兴,却还是觉得一点没错,忍不住道:“那少爷,我该怎么样才能稳重点?”
苏辙笑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等话我六哥也曾问过我。”
“你如今已快二十岁,性子已经定了,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你这样的也挺好!”
他对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元宝还是挺满意的,虽说这人大多数时候颇为跳脱,却也是有很多优点,比如,自来熟,就连碰上路边的狗都能聊上几句,能打探出很多有用的消息来。
元宝已打听出程之才与章衡正投靠于司马光门下。
正因如此,所以苏辙对上司马光时是格外小心。
马车慢慢悠悠驶到杏花楼门口,苏辙明面上与寻常食客无异,可进去之后就直接到了准备好的厢房看账本。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苏辙身为程氏的儿子,在做生意看账本方面也是极有天赋的。
王管事早将准备好的账册送了进来,这些账册已提前理好,苏辙只需检查就行。
王管事趁他看账册的空当,压低声音道:“……元宝说要我多注意些程之才与章探花的动向,这几日他们又来过两次,一次是只有他们两人,一次还有七八个别的官员,其中有司马大人。”
苏辙翻账册的手微微一顿:“司马大人来的那次,他们可有说什么?”
王管事斟酌道:“从他们话中可以听出司马大人对章探花颇为看重,程之才之所以能搭上司马大人这条线,皆因章探花牵线搭桥。”
“那日他们喝多了酒,说起大人的家务事来……”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了下去。
当日程之才说起故去程老太君的遗言时是泪如雨下,伤心欲绝,虽并未直接言明程氏不孝不义,但字字句句皆是这个意思。
程之才借着酒劲,更是说这件事是苏辙在背后出主意。
苏辙大概也能猜到程之才说了些什么,毕竟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司马大人是什么反应?”
王管事斟酌道:“司马大人只淡淡笑了笑,并未接话。”
苏辙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着他将所有账册看完,这才思索起这件事来,只觉得自己一点都看不透司马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司马光之所以年纪轻轻能坐到同知谏院的位置,其城府与心智绝非常人所及,大概也知道自己与欧阳修父子来往过密,不会轻易转投他的麾下。
他想了一会,发现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索性并未继续想这事儿。
既来之则安之。
总会有办法的。
苏辙看完账册,就走出杏花楼。
谁知他刚要上马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子由?”
苏辙转头一看,这人不是王巩还能是谁?
王巩,字定国,是汴京出名的美男子,祖父曾是真宗朝明相王旦,外祖父是宰相张士逊,父亲是著名谏臣王素,与欧阳修等人并称“四谏”。
当然,这些与苏辙没什么关系。
他之所以与王巩熟识,是因这人的岳父是张方平。
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前去张家拜访时,就遇上了携妻回娘家的王巩,说过几句话而已。
王巩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状元郎是如雷贯耳,不光在外,在岳家更是如此。
他每次带着妻子回娘家看岳母,岳母总是回提起苏辙,有时说苏辙给他送来了四川最时兴的料子,有时说苏辙给她送来了好吃的糕点,有时更说苏辙登门只是陪她说了些闲话而已……他听的出来,岳母很喜欢这个少年郎。
苏辙拱拱手,道:“定国兄。”
王巩是富家公子,是杏花楼的常客,当即就打趣道:“子由,你倒是有闲情逸致,竟独自前来杏花楼吃饭,我还以为你这时候正在司马大人府上了!”
苏辙知道,像王巩这等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儿对汴京消息最为了解,许多辛秘消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故而他面上微微露出几分惊愕之色来:“不知道定国兄何出此言?”
若换成旁人说这话,王巩定觉得他在装傻。
可这人是苏辙……王巩想着岳母提起他来就像说自家傻儿子一样,想着这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便走到一旁冲他勾勾手:“今日司马大人又送了一方砚屏石是不是?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你的恩师欧阳大人也送了你一块砚屏石是不是?我猜,司马大人这是想抢你的意思了!”
说着,他的声音更是低了些:“司马光这个人,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听说当日正是他举荐你为秘书省校书郎,原以为欧阳大人会保你,正好他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参欧阳大人一本,说他包庇门生,谁知欧阳大人什么都没说。”
“那司马光索性将计就计,想着拉拢你。”
他摇摇头,颇为惋惜道:“虽说校书郎这差事不错,事少钱多升迁快,但将你放在这个位置上,却是杀鸡用牛刀啊!”
苏辙拱手道:“多谢定国兄相告。”
王巩是个性子洒脱的,直道:“就算换成了别人,我大概也是会说的。”
“司马光他们一行向来看不惯我们这等靠恩荫入仕的官员,见到我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知道的好以为我欠他钱了!”
他拍拍苏辙的肩,叮嘱道:“还有,我听说那章探花近来极得司马大人喜欢,你也提防些他。”
苏辙是连声道谢。
他在王巩身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苏轼。
不,这人比他六哥话还多,也幸好王巩出身不俗,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也是不必怕的。
回去之后,苏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管谁人给他下帖子,他都没去。
这些下帖子的人中,就有章衡。
一时间,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当今状元郎虽学问出众,才学过人,模样不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元宝听说这件事气的不行,回来后就气鼓鼓的:“……呸,这些人真的是狗眼看人低,居然说您是书呆子?若您是书呆子,这天底下就没聪明人了!”
苏辙笑了起来:“嘴长在旁人身上,要说什么随他们去吧!”
“如今六哥离京,我又成了众人口中的‘书呆子’,倒是那位章探花风头正盛,大概我也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捣鬼!”
不过他却是一点不怪章衡,反倒还想好好谢谢他,如今多位大臣想将他抢到自己麾下,他此时不当书呆子还等何时?
藏拙,他可是最擅长的!
当然,如今藏拙与当初念书时的藏拙却不能相提并论,他为自己制定的目标是快准稳。
快,指升官快。
准,是看人准。
稳,是平平安安。
苏辙索性安安心心当起他的“书呆子”来,一直到上任前并未拜会任何人,甚至连他的顶头上司秘书省秘书郎都没前去拜访一二。
所以等到苏辙身着官服前去府衙报到时,那些同僚看他的眼神满是打量。
好似在看他是不是真是个书呆子似的。
苏辙像没看见似的,与秘书郎自我介绍一番后则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办差。
如今任秘书郎的是个叫齐膑的老头儿,一直熬到这把年纪还在正八品秘书郎的位置打转儿,可见是不光才学,能力亦或者为人处世皆不出众,他多年郁郁不得志,见年少有为的苏辙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直丢了一摞书给他,吩咐道:“好生看看这些折子与文书有没有错漏。”
苏辙站起身来,恭敬道:“是。”
说起来这校书郎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毕竟他们的职责就是负责编撰和校订皇上的诏令、奏折与其他文书。
但今日齐膑丢给苏辙的一些文书却与此毫不相关。
苏辙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这可真是事少钱多的差事,不知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可就算如此,苏辙并未存着糊弄之心,不管齐膑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他都会完成,当然,他也知道齐膑的心思,差事虽完成的好,却并不快,每每到了要下班的时候才会与齐膑说自己看完了这些文书,问问齐膑有没有别的安排。
连着整整三个月,都是如此。
这日苏辙刚刚下衙走出门去,屋内旁的校书郎就纷纷议论起来:“原先有人说他是书呆子我还不相信,只想着能高中状元的人怎么也与呆子扯不上关系,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谁说不是呢?他不会看不出齐大人在针对他吧?若他聪明些,就该私下给齐大人送些礼,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齐大人这人最是爱财,收了银子肯定不会为难他的!”
“是啊,我听说苏家还是眉州首富,这点银钱对苏辙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可见他是真的傻!”
“没错,我若是他,就算不肯使银子,去找欧阳大人也是好的,就算欧阳大人与司马大人不对付,可若欧阳大人敲打齐大人几句,他哪里还敢为难这书呆子……”
被称为“书呆子”的苏辙却是心情不错。
他昨日才收到了苏轼的来信,苏轼在信中说自己刚在凤翔府安定下来,一切都好,要他不必担心。
故而苏辙下马车时脸色难得带着些许笑意。
他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您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程氏,程氏一路风尘仆仆,看着有几分憔悴。
可瞧见儿子,她面上的笑容却是怎么都挡不住:“我能不来吗?你在信中说的你们父子两个都快吃不上饭,我哪里敢不来?”
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苏辙来,最后更是笑眯眯道:“长高了,也长瘦了,当初你离开眉州时只比我高一指长,如今都比我高半个头。”
“最近怎么样?可还习惯?”
苏辙自是捡好消息说,最后更是道:“……您说您也是,为何没在信中说一声?这样我也能提前出去接你!”
北宋时期官员休息多,像欧阳修那等重臣一年都有一百多天休息,像他这等低品级的小官儿,休息多且不说,还能与同僚调休。
程氏笑而不语。
她身后的常嬷嬷笑道:“夫人这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了……”
母子相聚,苏辙自是高兴不已。
可他们高兴过后,却不免有些伤感起来,程氏放心不下不在身边的苏轼与苏八娘:“……你嫂嫂在接到六郎要去凤翔府的消息就已动身,早就已经到了,她是个稳妥的性子,有她陪着六郎我也能放心些。”
“还有你八姐姐,如今又有了身孕,说是这一胎怀相不错,希望也是个听话的孩子。”
苏辙陪在程氏身边说着话。
当然,他也是极有眼力见的,略陪了程氏一会就回房。
程氏与苏洵感情一向很好,想必他们夫妻两人也有不少话要说。
翌日苏辙恰好休息,一大早去给程氏请安,程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说想去去杏花楼看看:“……如今眉州的纱縠行都交给管事打理,我之所以来汴京一来是放心不下你们父子两人,二来想着如今你入朝为官,杏花楼里也有不少琐事需要打理,你哪里抽得开身?”
“正好我来汴京也能帮你打理这些琐事,等着史氏进门,这些事想必也不用我操心!”
提起小儿子的亲事,她满脸带笑。
苏辙连声应是,正陪着程氏走到门口,就见着一个衣衫整齐干净的奴仆上前道:“想必您就是苏大人了吧?我们家大人有请!”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我们家大人是同知谏院司马光大人。”
一旁的门房低声道:“少爷,小的与他说了好几遍,说夫人昨日刚来汴京,今日您要留在家中陪夫人,可他说什么都不走……”
那奴仆笑了笑道:“我们家大人几次相请,苏大人都避而不见,知道内情的清楚您有要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瞧不上他了!”
这话说的就太严重了些!
苏辙神色未变:“怎么会呢?”
他想了想,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要走一趟的,便道:“还请你回去转告司马大人一声,我晚些时候会登门拜访的。”
至于现在,他则要先陪着程氏去杏花楼转转。
上了马车后,程氏却是惴惴不安:“八郎,那人口中的司马大人是谁?我瞧见他听你说完这话一脸不敢相信,这位司马大人可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你若有事,先去忙吧,不必管我!”
“要元宝带我去杏花楼看看,那也是一样的。”
苏辙并未与他说起汴京与朝堂的龌龊,笑着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天大地大,什么事情都比不过陪您要紧!”
“爹爹今日可是有事?若是没事,咱们今日中午就在杏花楼吃饭吧,杏花楼又添了好几道新菜,您应该会喜欢……”
他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一直等到他用过午饭,将程氏送回家,这才转身去了司马府。
司马府比起欧阳府来更是气派,更是处处可见其底蕴,苏辙是一点不怵,登门道:“在下秘书省校书郎前来拜见同知谏院司马大人!”
第60章
门房听到这话, 看向苏辙的眼神都有几分好奇。
原因无他,就连他都听说了初出茅庐的苏辙几次拒绝了自家大人的好意。
门房应了一声,连忙进去通传。
书房内的司马光正在看书, 听到这消息时是面上含笑, 道:“叫他进来吧。”
倒是他身侧前来传话的管事有些愤愤不平,低声道:“大人,叫小的说不如晾一晾他, 就算他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却是太没将您放在眼里了,您知道如今朝中上下都在说些什么吗?说您为了拉拢欧阳大人的门生,是无其不用, 连卑躬屈膝都快用上了……”
司马光面上一变:“外头的人当真这样说的?”
管事重重点了点头。
司马光虽是北方人,但他与出身微寒的欧阳修不一样,他的父亲司马池就曾是名震一时的北方学子,在他小时候就带着他搬家到了汴京。
故而他虽及不上王巩家世优渥, 但也是家境富裕,是靠着勤学苦读走到这一步的。
正因如此, 所以他对王巩这些靠着祖祖辈辈入朝为官的人有些看不上。
谁知司马光听到这话一点不生气,面上竟隐隐有了几分笑意:“……许多人都说我看着严肃, 好些大臣连话都不敢与我说说,没想到私下却是敢这样议论我,可见也是不怎么怕我的。”
说着, 他便道:“将苏辙请进来吧。”
这管事是看着司马光长大的,如今虽替司马光不平, 但见他如此发话, 却也将苏辙请了进来。
苏辙原本是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毕竟谁还没点脾气了, 当他看到脸色不大好看的管事时,也觉得有点惊愕。
等着苏辙跟在管事身后步入书房,在看到一脸严肃的司马光时,心里多少有些发怵的。
只是他向来面上看不出喜怒,上前,正色道:“在下秘书省校书郎前来拜见同知谏院司马大人!”
语气平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司马光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只道:“你就是苏辙?”
苏辙应是:“回大人的话,下官正是苏辙。”
司马光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想要见上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苏辙像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来,正色道:“多谢司马大人抬爱,下官虽来汴京不久,却也听人说过司马大人喜静,并不喜人叨扰,所以收到司马大人的礼物后并不敢上门致谢……”
有些时候,话一出口并不在乎对方心里如何想,只要明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做官嘛,一来是要心理素质好,二来是要脸皮厚。
苏辙早就深谙其中真谛。
司马光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却并非欣喜,而是带了些怒容,冷声道:“早在你科举之前,我就曾听范镇范大人说过你,说你才学出众,沉稳有度,没想到嘴皮子也是这般利索!”
苏辙含笑道:“多谢司马大人称赞。”
说起来这位范镇范大人也是苏辙同乡,范镇也是朝中谏官,还是最出名的那一位,最近几年为官家没儿子一事十分着急,据说已上了十九道奏折,非逼着官家生出个儿子来。
当日他们父子三人来汴京不久就去拜会过范镇,并不见范镇对他有多看重。
倒是他听说过范镇的“英勇事迹”后,却是嗔怒结舌——没儿子这种事逼一逼,难道儿子就出来了?若真是这样简单,官家至于到今日还没儿子嘛?
一时间,书房内气氛很是怪异。
在朝堂上的地位,司马光虽及不上欧阳修,可架不住司马光年轻且得北方官员、学子拥护啊!
要知道欧阳修已近花甲之年,但司马光尚不到四十岁,但凡是聪明人都不会去得罪司马光的!
正因如此,所以欧阳修这些日子并未与苏辙来往,存的就是这个心思——苏辙还年轻,多条路总是好的。
可偏偏苏辙并不愿走这条路。
并非苏辙不求上进,而是他太求上进,所以才会如此。
他想,若他是司马光,瞧见旁人哪个灶头热就往哪里跑也是对这人看不上的,“风骨”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苏辙的思绪渐渐飘的远了,只听见窗外的蝉鸣声,甚是扰人。
他忍不住想到远在凤翔府的苏轼,苏轼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如今苏轼身边虽有王弗作伴,却也不知道他在凤翔府习不习惯,特别是如今到了夏日,只怕那等小地方连冰都没得卖。
司马光瞧见失神的苏辙,竟有些琢磨不透眼前的年轻人。
一开始他对苏辙只是知晓而已,后来听好友范镇难得将这苏辙夸了又夸,一开始是不以为意,谁知范镇却道:“……就算你没见过这位状元郎又如何?我也就见过他一两面而已,有道是文如其人,这话是一点不假,我读过他的文章,一口气读下来是酣畅淋漓,可见他才学过人,聪明沉稳。”
但他瞧着眼前这人,实在很难将苏辙与“聪明沉稳”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
苏辙这才回过神来,略带歉意笑了笑:“司马大人见谅,方才下官一时走了神。”
司马光不由好奇道:“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苏辙恭敬道:“下官想起了远在凤翔府的兄长,也不知他在凤翔府习不习惯……”
司马光:……
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若苏辙惦记的是公事,他心里还好想些。
好在他与自己兄长司马旦也是关系很好,所以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原先他是打算拉拢苏辙到自己麾下的,可今日看来,他觉得还是多观望观望吧。
接下来,他便问起苏辙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之类的话,问的人是一板一眼,回答的人也是一板一眼,语气生硬,没有多的话。
到了最后,司马光挥挥手叫他下去。
苏辙刚转身行至门口,却被司马光叫住:“……我始终有一事不明白,得我看重的官员并不多,这些日子我屡次与你示好,你为何不领情?”
苏辙转过身,笑道:“大人说的可是几次差人送礼至下官家中一事?”
一场话谈下来,他对司马光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这人虽不像欧阳修一样和善,乐于提携门生,但这人目光清明,看着也不像是个心肠坏的:“这个问题方才下官已解释过一遍,只是还请大人恕罪,方才下官并未说实话。”
“一来是下官来汴京不久,知您不喜喧嚣,所以不敢登门打扰。”
“二来是下官不愿落得一个见风使舵的名声,下官也知若得您看重,对下官的晋升之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您与欧阳大人的关系……朝中不少人都清楚,下官都清楚,下官担心与您亲近,就势必要与欧阳大人疏远。”
“实不相瞒,苦读多年,入朝为官的学子谁不想着升官发财?下官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若要下官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疏远恩师之举,下官却是做不到的。”
他觉得不管司马光怎么想,他却是要将话说清楚。
万一司马光误会他真是个书呆子,是个傻子,甘愿一辈子在秘书省混吃等死那就糟了,那他的升迁之路岂不是遥遥无期?
司马光面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怎么,你是担心我逼着你在我与欧阳修之间做出选择?我虽比不上欧阳修门生众多,却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之所以多次想见你,是因范镇对你赞不绝口。”
“既是有才之士,就该一门心思替朝廷效力才是,自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党羽之争上。”
“好了,你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当你的差!”
苏辙正色应是,这才退了出去。
虽说今日司马光的话并未说的十分明白,却也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甭管自己与欧阳修朝堂有什么不合,却也不会因这等事迁怒到他一个后辈身上的。
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落了下来。
他回到家中后,程氏是免不得问了又问,担心司马光迁怒于他。
苏辙只笑着道:“娘,您就放心好了,汴京这些官员都好得很……”
此时苏洵也回来家中,与他说起司马光来:“……欧阳大人与司马大人虽性格迥异,可在朝堂之上都有所建树,抛开公事不谈,这位司马大人私下却是叫人敬佩的。”
苏辙与程氏齐齐看向他。
苏洵这些日子在汴京风头极盛,故而也知不少朝中之事,只道:“司马大人直至今日无妾无子。”
苏辙一愣:“真的吗?”
虽说苏洵也并未纳妾,但在汴京,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很少有不纳妾的,甚至有些家境富庶的还养了歌妓与舞女,像欧阳修与王巩家中就是如此。
别说汴京了,就连在眉州这等小地方,当年也有不少人惊愕于苏洵身边没侍妾,大家一度怀疑是不是程氏太过于凶悍的缘故。
实则是因苏家男子没有纳妾的先例,更因苏洵与程氏感情很好,他想着程氏的不易,怎会纳妾?
可就连与程氏感情极好的苏洵都不敢保证,若程氏膝下无子,他一定不会纳妾:“自是真的,司马大人看似严明,在朝中树敌不少,可不管是敌还是友,提起他对他的妻子张氏却是无人不称赞。”
“他与张氏先后育有两子,可惜这两个孩子都纷纷夭折,张氏曾张罗着给他纳妾,他却是说什么都不答应。”
说着,连苏洵都忍不住笑道:“说是因为这事,司马大人好几年不敢往岳家去,因为他一去,张家上下所有人都要劝他纳妾。”
“今日你去司马大人府上,难道没发现他身边伺候的并无年轻貌美的女使?据说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张氏当年见纳妾不成,便将他身边放了许多貌美的女使,想着日久生情……可他倒好,将那些女使都赶走了,张氏这几年才熄了这个心思。”
程氏听到这等话是连连赞叹:“如今像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了。”
“不过我不听你说这位司马大人年纪并不大,想必他夫人年纪还要比她小些,若是调养得当,也不一定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有些年逾四十的妇人都还有身孕了。”
苏洵也是点头附和。
苏辙是万万没想到司马光严肃的面庞之下竟还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不免觉得佩服。
大流之下,还能如此忠贞,实在难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辙依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因程氏心系他的亲事,与苏洵商议一番,将苏辙的亲事定在了两年之后。
程氏抱孙儿心切,原想着苏辙与史小娘子的亲事定的越早越好,可苏辙却说他们刚来汴京不久,根基未稳,如今刚入朝,要以事业为重,程氏这才作罢。
实则是苏辙想着那史小娘子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这般年纪放在后世,也就高中生而已。
两个高中生就要成亲生子?他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些,更不愿让史小娘子早早饱受生育之苦,毕竟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连自己的身子都未养好,哪里能生孩子?
程氏一听这话,也只能由着他。
这一日苏辙约着欧阳发前去杏花楼吃饭,谁知刚下马车又碰上了王巩。
不得不承认,王巩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耀眼的存在,一身华服,被人簇拥着,更是自来熟的性子,一瞧见苏家的马车就等在原地。
等苏辙下来后,王巩笑道:“……子瞻,我就知道是你!”
“这些日子你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
苏辙拱拱手道:“多谢王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他觉得自己与王巩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并未表现的十分热络。
王巩却等着他一起走进杏花楼,更是喋喋不休道:“我虽没在秘书省任过职,可想一想也能知道很是繁复无趣,若换成我,只怕两三日就会觉得无聊,不过你性子沉稳,倒也适合做这些事。”
“对了,我听说你去司马府拜会司马大人呢?”
“他可有为难你……”
苏辙是一一作答。
等着他行至包厢门口,正欲与王巩挥别时,王巩却自来熟走了进来,笑道:“伯和,原来今日是你宴请的子瞻?”
桌前的欧阳发却是一愣,显然并不认识王巩。
王巩却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怎么,你不记得我啦?我小时候还曾抱过你了……”
苏辙见他说起四五岁的事只觉佩服,就王巩这性子,只怕连谁家养了几条狗都知道。
苏辙与欧阳发都不是多话之人,只听见王巩一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苏辙与司马光想法不同。
纵然他与王巩接触的次数并不多,但也能看出来王巩是个很聪明且擅于交际之人,看似说话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的,可说出来的话全是对方感兴趣的。
王巩与欧阳发寒暄几句后,此时已将眼神落于苏辙面上:“……我听说你先前入了司马大人的眼是因范镇范大人的关系,他好像挺喜欢你的文章的,好几次都当众将你夸了又夸,就好像你是文曲星下凡似的。”
“不过这位范大人最近好像也是挺烦心的,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官家子嗣一事,已上了十九道奏折不说,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官家争执不休。”
“就算官家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他啊,说要罢免他的谏官之职!”
“你们知道他当众说什么吗?”
八卦是人之本性,苏辙与欧阳发听到这等劲爆消息皆十分感兴趣,齐齐摇头道:“不知道。”
王巩笑道:“范镇范大人说他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罢官一事吗?他那十九道折子中大多是请官家努努力开枝散叶,可今年官家都快五十岁,那么多年都没能生出儿子,难不成这几年还能生出儿子来?”
“叫我说,这位范大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的不叫事儿!”
等他隔壁包厢的好友差仆从来请第三次,他这才恋恋不舍起身,更是拍了拍苏辙的肩膀,担心自己方才的话说的不够明白:“如今司马大人与范大人同属一派,范大人几次谏言未必没有司马大人的意思,所以你下次碰到他们时还是小心些,如今朝廷上下为了这件事可闹得不可开交!”
苏辙站起身送他:“多谢王大人告知。”
等着王巩走后,欧阳发才笑道:“这个王巩,倒是还不错。”
苏辙颇为赞许点点头。
如今他大概也明白一些大人物之间的恩恩怨怨,欧阳修与司马光一行不对付,司马光原先与王安石交好,这几年关系不复从前……他真是搞不懂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就不能一起高高兴兴升官发财吗?
他觉得官家与司马光无子一事,他倒是勉强能试一试。
不过今日这事儿得放一放,毕竟他今日找欧阳发前来可是有要事在身。
昨日傍晚欧阳修就派了管事前来他们家,请他帮着劝劝欧阳发,欧阳发这些日子性子虽不比从前腼腆,可在婚姻大事上仍固执得很,说什么都不愿成亲。
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苏辙虽知有些事不好勉强于人,可欧阳修到底有恩于他,自该走这一趟,好让他看看欧阳发是如何想的,若不成,也能知道如何规劝欧阳修。
他更知凡事该徐徐图之,便有一搭没一搭与欧阳发说着闲话。
譬如,近来自己在秘书省的差事如何。
譬如,苏轼在凤翔府过的一切都好。
又譬如,自己的亲事定在两年后……
欧阳发是个聪明的,听到最后是哑然道:“可又是我父亲要你前来劝我早日成亲的?”
若换成旁人,就算没有矢口否认,也会左顾言他,但苏辙却是点点头承认了。
这下,欧阳发都被气笑了:“这几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劝我,却唯有你一人承认。”
“这等事又非坏事,为何不能承认?”苏辙一向敢作敢当,这件事一开始压根也没打算瞒着欧阳发的:“其实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向来觉得人生苦短,只要不做作奸犯科,妨碍旁人之事,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惜,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想。”
“欧阳大人身为父亲,如今年纪大了,担心你的亲事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不知道,昨日你们家管事前来找我时,恨不得要落下泪来,惹得我很好奇,你为何不愿成亲。”
欧阳发听他这样说来,心里舒坦不少:“没有别的缘由,就是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舒服。”
“你想啊,娶妻生子后就不能日日与琴相伴,许多女子心思又窄,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也不愿多说,叫人猜来猜去的,岂不是麻烦?”
苏辙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知道,大概在你心里,这琴与音律就像你的妻子。”
“这等想法虽并无错处,可落在长辈耳朵里就会惹人担心。”
“在我看来,你并不是排斥成亲,只是没碰上喜欢的人而已,所以你当着欧阳大人的面,也不必将话说的那样死……”
孝顺孝顺,凡事顺从才能称的上孝。
当然,他的“顺从”也要分为口头与行动的。
欧阳发一愣,继而就笑了起来:“你这话是何意,我明白了。”
说着,他摇摇头无奈道:“我实在搞不懂我父亲到底担心些什么,总担心他与我母亲百年之后我无人陪伴,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他还不知道?我巴不得整日一个人呆着!”
苏辙劝他:“长辈们大多如此,别说你如今尚不到二十,就算你今年四十岁,在他们眼里心里也是小孩子。”
顿了顿,他更是道:“更何况欧阳大人身子一向不好,难免会多担心些。”
就他所知道的,欧阳修不光患有严重的眼疾,更是小病不断,当初年轻时苦读熬坏了身子。
不过他已写信劳烦堂兄苏位帮他请了四川神医进宫,算算日子,大概就要到了。
原先他请这人进京是为了报答欧阳修对他们兄弟的恩情,但如今看来,好像还有旁的用途。
提起父亲的身子,欧阳发并未接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一直到回去府中,欧阳发心里都不大痛快,原本打算直接回院子的他想了想还是去了欧阳修的书房。
他进去时,欧阳修正眯着眼睛在看书,书本距眼睛只是一指远,看的他心里是愈发难受:“父亲。”
欧阳修知道他今日为何出门,却是明知故问道:“哦?今日你出门了?可是子由约你?”
欧阳发:……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父亲,今日子由劝了我一番,我也想明白了,我并不是不愿成亲,只是不愿与我不喜欢的女子成亲。”
“您也知道我不喜与人打交道,觉得娶一个妻子回来应付就已是够麻烦的事儿,更无心纳妾,所以若要娶妻定要娶个自己喜欢,她也喜欢我的。”
“男子不愁娶不到妻,所以我的亲事倒也不必着急……”
他从小到大都不屑骗人,但如今经苏辙一“点拨”,就知道该如何说。
况且他觉得自己这话也没说错,天下之大,他一辈子碰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欧阳修原对今日之事没抱多大希望,如今听到这话是面上一喜,连连道:“好,好,你说的极是。”
等着欧阳发下去之后,他私下更是与梅挚道:“……从前我觉得子由沉稳,比不得他哥哥聪明,但如今看来,他却是大智若愚啊!”
梅挚这几个月也一直盯着苏辙的动向,对这个后生是越看越满意,直道:“他何止是聪慧?简直是聪明过人,外头不少人都传他是书呆子,我看那些人才是书呆子,如今他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若表现的太过聪慧,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打压了!”
“还有司马光,我听说司马光有拉拢他之意,可这么些日子却也未见两人有所来往,司马光那群人更未曾为难过他,可见他是个有大智慧的!”
***
对于两位大人物对自己这样高的评价,苏辙自是浑然不知。
不过因欧阳发一事,欧阳修又派人送了些礼物过来,苏辙并未推辞,收了下来。
又过了小半个月,苏辙日期夜盼的人终于到了。
这人正是四川赫赫有名的神医孙圣。
据说这人是孙思邈的后人,原本是不叫这名字的,却因他医术过人,改成了孙圣,他一开始准备给自己改名孙圣手的,后来也不知是这名字不合适还是太过张狂,就改成了孙圣。
这名字好不好苏辙不知道,只是他每次一听到这名字就想到了孙悟空,所以每次看到这孙神医就直笑连笑。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孙神医一直很喜欢苏辙,觉得这孩子像个小傻子似的。
后来这小傻子成了替眉州争光的状元郎,自然就更喜欢他了。
孙神医刚下马车,就见到这小傻子,不,苏辙站在门口等着他,更是恭恭敬敬道:“孙翁翁,您来啦?您这一路可还习惯?”
孙神医已年过花甲,可瞧着却比苏洵还要小上几岁,鹤发童颜,身子骨极硬朗。
他扶着苏辙的手下了马车,没好气道:“哟,你小子还知道问我一路还习不习惯?就算不习惯还不是被你给拐到汴京来了?”
“我发现你小子这些年是越来越聪明,给我写信请我来汴京也就罢了,还要你堂兄来请我?”
说着,他更是冷哼一声道:“我可是看明白了,我若是不答应来汴京,你们可是不会放过我的!”
苏辙自是连连否认。
他对这位孙神医是印象不错,想当年苏老太爷摔伤了脑袋,正是孙神医施针将苏老太爷救回来的。
当然,对上这样一位医术出众的老人家,苏辙更得哄着。
他的“哄”可不是甜言蜜语,毕竟在他看来,这是最无用的,人人都长了嘴,好听的谁不会说?
等着孙神医步入苏辙为他准备好的院子,瞧见小院的花圃被清的干干净净,种上了药草,屋内桌上摆着清一色他爱吃的吃食,甚至连女使都为他安排好了……面上的表情顿时由阴转晴,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小子当了官就不一样,会摆架子了,没想到还与从前一样咧!”
苏辙扶着他老人家坐下,为他盛了一碗冬瓜老鸭汤:“怎么会呢?就算我当了宰相,在您跟前还是小八郎!”
说着,他更是道:“您一路辛苦了,这是您最爱喝的老鸭汤,如今天气热得很,您多喝两碗汤消消火。”
“今日一大早就要厨娘用砂锅炖上,出锅前半个时辰放了虫草,您尝尝,是不是从前那个味。”
孙神医尝了一口,满意点了点头。
等着一顿饭用完,他这才看向苏辙道:“明日要我给谁看病呢?”
苏辙笑道:“不着急,您刚来汴京,先歇几日再说。”
孙神医却正色道:“可不能等。”
“医者父母心,我多等一日,旁人就要多受一日罪,哪里能等?你不是说那人病症很是凶险,说我不一定医的好吗?那我哪里等得了?”
如今已有女使端着瓜果上来,苏辙一面吃着桃子一面说起欧阳修的病情。
一开始孙神医还胜券在握,可听说欧阳修的身份后却不由咽了口口水,看得出他有几分紧张。
苏辙却道:“孙翁翁,您不会怕了吧?这位欧阳大人的病许多太医都没看好的,您若是真没治好,也无人会说您医术不精……”
孙神医自是不服气:“呵,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也就是我不屑进宫,若是我一进宫,哪里还有那些太医什么事儿?"
两人一番商议,就敲定翌日一早前去欧阳府。
苏辙前几日就与欧阳修说起为他寻了一位名医之事,欧阳修大为感动,只觉得他平日里虽话不多,但却是极贴心的。
其实在欧阳修看来,自己这病没必要大费周章,这些年太医,名医,他都已经看遍了,却是收效甚微。
可苏辙一片好心,他却是不好拒绝。
翌日一早,苏辙就带着孙神医登门。
孙神医最开始看到欧阳修时还有些紧张,可见欧阳修为人和善,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诊脉后又看了看欧阳修的眼睛,这才道:“据我多年行医经验,大人您的眼睛虽年轻念书时有所损伤,但也不会失明到这个地步。”
“应该是您脑后有一条血脉堵塞导致,我先试试看给您施针数月,兴许会有所好转。”
欧阳修有几分犹豫。
他如今官至副宰相,公务很是繁忙。
苏辙忙道:“欧阳大人,孙翁翁医术高明,您暂且让他试一试吧。”
欧阳修想着他说服了欧阳发,说什么都要给苏辙这个面子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孙神医便每日登门为欧阳修施针。
最初,欧阳修是未抱任何希望,谁知不过十多日,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清晰了许多,又过了十多日,看人已与正常人无异,等到了最后,欧阳修看书都如从前无异。
欧阳修向来是个出手大方之人,不仅为孙神医送上白银三百两,知晓孙神医不重财重名,便广而告之四处宣扬孙神医。
一时间,孙神医十分抢手。
这对医者来说既是挑战又是荣幸,用苏辙的话来说,这些日子的孙神医是痛并快乐着。
但他对孙神医道:“……孙翁翁,您安心住着,这里以后就是您的家,您想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孙神医是一点不见外。
苏辙却是忍不住思量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将人带去司马光跟前比较合适。
一来他与司马光向来没什么来往。
二来他不知道司马光是不是介意他越俎代庖。
就连心思缜密如他,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犯难。
苏辙想啊想,倒真叫他想到一个人——王巩。
汴京大大小小之事,就没有这人不知道的。
所以在一日傍晚,苏辙下衙之后直奔杏花楼而去,将王管事喊来问话:“不知今日王巩王大人可来了?”
王管事点点头:“王大人基本每天都来了。”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杏花楼每年在王巩身上能赚几十贯钱。
苏辙便要王管事帮他传了句话,不多时,一身酒气的王巩就过来了。
王巩本就生的好看,即便在苏辙跟前也不逊色多少,如今双颊微红,像抹了胭脂似的:“不知子由找我可由何事?”
苏辙笑着道:“我想与王大人打听点事,不知司马大人这几年可有再为求子寻医问药?”
王巩一愣,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时候他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苏辙又道:“我虽与司马大人之间并无多少来往,但想必你也听说汴京来了位医术了得的孙神医,这人正是我请来汴京的,过不了多久,他老人家就要回去了。”
“司马大人乃朝中肱骨之臣,若能为司马大人解决这等困惑,也算是为国效力。”
王巩虽好八卦,但他又没有待在司马光床下,听司马光两口子说什么,只挠头道:“这,这……我还真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他也觉得有几分好奇,想要看看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司马大人到底想不想要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