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苏辙一愣。

    这等事还能打听?

    虽说他早知道王巩在汴京很有些人脉, 却是万万没想到王巩竟能有如此本事!

    他忙道:“多谢王大人了……”

    “不过小事一桩,何必道谢?”王巩笑了笑,喝酒之后的他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洒脱散漫:“这等事, 也是我感兴趣的。”

    苏辙:???

    王巩却是忙的很, 根本来不及多说,就又被仆从请走了。

    如今有程氏在,杏花楼的账册根本不需苏辙费心, 略问过几句王管事近来杏花楼的近况, 得到的答复十分满意,这才回去。

    他原以为王巩要过些时日才来找他,谁知不过短短三日, 王巩就登门了。

    王巩是个长袖擅舞的,即便是苏辙有事麻烦他,但他前来苏家却还是带了礼物。

    一块砚屏石。

    比起欧阳修,司马光两位大佬送来的砚屏石毫不逊色。

    苏辙听到王巩今日登门也只是有些许惊愕而已, 可在看到那块摆在院子里,如鸽子血一般的砚屏石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大人, 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巩冲他笑了笑:“初次登门, 你总不能叫我空着手来吧?若真是如此,你叫我的面子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着欧阳大人也好, 还是司马大人也好,都喜欢给你送砚屏石, 所以我也想着给你送一块石头。我想, 两位大人都这样做肯定是有他们的缘由的!”

    说着,他更是忍不住摇摇头道:“这样一块破石头,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怎么那样多的人喜欢!”

    苏辙迟疑道:“王大人,这礼实在太贵重了……”

    王巩却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喜欢它的人自觉得它贵重,可我一点不喜欢这些破石头,放在库房里也是占位置,索性就给你送了过来。”

    苏辙能怎么办?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啊!

    他没好意思说,如今他的库房里好像也摆不下这样一块石头。

    王巩却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愈发他如岳丈、岳母所说,是个好的,笑道:“……前两日你托我打听的事我都打听出来了,对于子嗣一事,司马大人倒是无所谓,毕竟司马大人与他兄长关系要好,他兄长膝下儿子就有四五个之多,想着实在不行再过上几年就过继个侄儿。”

    “可我却听说司马大人的妻子却不大愿意,一来是她与她大嫂之间相处的不大融洽,二来是她觉得过继来的孩子养不亲,若是旁支或隔房的孩子也就罢了,大伯的孩子……寻常人只怕都担心到了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下意识环顾院子一圈,见无人在场,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她日日还在喝汤药,就是为了要个孩子。”

    苏辙惊呆了。

    是真的惊呆了。

    敢情王巩能派人在司马光床底下待着偷听,竟连这些事情都知道?说好司马光治家森严的呢?

    他下意识道:“并非我不信王大人,只是我很好奇……你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巩笑了笑,颇为骄傲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替你将这件事弄清楚了,也算是帮了你的忙,你可以说说你打听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苏辙倒也没藏着掖着,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对上王巩不解的眼神,他笑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既拒绝了司马大人先前的示好,为何会对他的事情这样上心?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谈不上故意与司马大人套近乎。”

    “可我这样贸贸然登门,只怕司马大人与他夫人会介意,更会想起两个早夭的儿子而伤心。”

    “不过如今我既知道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兴许能试上一试。”

    王巩瞧他说起这话时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不由钦佩道:“难怪我那岳丈在信中说起你来是赞不绝口,虽你年纪比我小,却是心思纯善灵巧,要我跟着你多学学。”

    虽说他知道张方平不大瞧得上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他更知道,普天之下能入得了他岳丈眼的只怕没几人。

    苏辙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是想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罢了。”

    毕竟朝堂上的大佬也就那么多,他不说与大佬交好,起码不能得罪大佬吧:“倒是王大人你消息四通八达,友人不断,这才叫人钦佩!”

    王巩面上难得浮现些许不好意思来:“你可别这样夸我,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若是我那岳丈在场,听到你这话定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不瞒你说,我从小事天不怕地不怕,用我爹的话来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见怕的,却唯独怕我那岳丈,一看到他就心里发怵,更是私下与你嫂嫂说,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谁知这话才说完没多久,就见到了你,你这样的人别说他喜欢,连我都喜欢……”

    苏辙忍不住想,就王巩那性子,会有不喜欢的人吗?

    只是这话还未等他问出口,向来应酬极多的王巩就又被仆从连连催着离开,说是王巩的朋友们已在杏花楼等候多时。

    苏辙见状,忍不住笑道:“这个王大人可真是厉害,只怕汴京上下没几个不是他的朋友……”

    苏辙心思已定,很快就登门拜访司马光。

    等着他再次登门时,还未等元宝来得及自我介绍,门房就道:“苏大人,我认识您,您可是想见我们家大人是不是?”

    即便他只见过苏辙一次,可对这位名震汴京的状元郎,实在是印象深刻啊!

    苏辙点头称是。

    门房一溜烟跑了进去。

    因司马光性子原因,前来司马府拜访的人本就不多,每每这些人前来,门房总是直摇头,毕竟有人来他都得去通传一声,十有八九自家大人是不会见的,这不是白费力吗?

    但这位校书郎大人不一样,他知道自家大人肯定会见的。

    果不其然,当正在内院陪着妻子张氏说话的司马光听说这消息,是微微一愣:“谁来呢?秘书省校书郎苏辙吗?”

    前来传话的仆从点头称是。

    司马光若有所思。

    一旁的张氏见状,微微咳嗽几声,劝道:“老爷若是有要事就先去忙,不必管我,我没事儿的。”

    司马光见妻子尚不过三十五岁,双鬓竟有了不少白发,知道大夏天她犯了头疼病是因思念故去两个孩子的缘故:“最近几日汴京天气热得很,我看不如过几日等着我休沐时带着你去城郊别院住几日?”

    “那里山清水秀,我也能陪着你去散散步。”

    “兴许将养几日,你的病就能好了。”

    张氏却是摇摇头,兴趣淡淡:“不必了,老爷事多,即便休沐时候,也难免会有公务在身,不必麻烦了。”

    司马光听到这话是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张氏身边的嬷嬷就道:“……娘子这又是何必呢?整个汴京像大人这样不肯纳妾的男子又有几个?老爷心疼您不愿您日日喝药,不愿您为了子嗣一事烦心,也都是在乎您的缘故啊!”

    张氏与司马光是少年夫妻,成亲十几年,想当初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是很好的。

    可这几年,因两个儿子的去世,因子嗣一事,张氏的眼里再不看到丈夫的好,只能看到自己日子的不如意:“在意我?在意我什么?若真的在意我,就不会不顾我的想法过继个孩子到我膝下。”

    “旁人不知宋氏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知道?当初我儿死后,她不知道有多高兴,怕是算准了要将儿子过继到我膝下的。”

    这话连嬷嬷都不知该如何接了。

    她知道自家娘子是钻了牛角尖,因过继子嗣一事看长房是怎么都不顺眼,原先自家娘子是多讲道理的一个人呐!

    ***

    司马光不急不缓朝着书房方向走去,隔着老远就看到苏辙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在喂他养的红鲤鱼。

    君子无双,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闲散与淡然。

    司马光忍不住想起范镇的话,“……幸好苏辙来京之前就已定下亲事,若不然,只怕汴京的小娘子们为了他可是要打破头的。”

    这话,他是颇为赞同的。

    苏辙听到响动,抬起头这才看到司马光过来,忙拱手道:“司马大人。”

    司马光原先的确有拉拢苏辙的意思,当然,他也不是那等拉拢人不成就打压人的性子,见苏辙无意与他来往,便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不知苏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苏辙并未藏着掖着,恭敬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更是道:“……这位孙翁翁在四川颇有盛明,医术极好,下官想,若是司马大人有求子之心,不妨可以试一试。”

    司马光看着他:“哦?你这是与我示好的意思?”

    “并非如此,还请司马大人莫要多想。”苏辙一开口,就是直来直去的:“毕竟您身居高位,想必这些年已为大娘子请遍无数名医,说实在的,孙翁翁到底能不能看到大娘子的病,我心中并无多少把握。”

    “这等事,若最后做的好了,是皆大欢喜,若最后没做好,那就是为大娘子徒增伤悲。”

    “可我想着孙翁翁难得前来汴京,机会难得,您若是愿意,可以试一试的。”

    司马光是何等聪慧之人,自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他话中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位孙神医为妻子看病不过是顺带的,若是自己愿意的话,孙神医就能替妻子看看,当然,若是没看好妻子的病情,则与他无半点关系。

    若换成旁人,司马光大概不会答应。

    但一来他今日想到神情憔悴的张氏,又想到最近传言,说欧阳修眼疾已好得差不多,便斟酌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了。”

    “凡事希望越大是失望越大,我对这位孙神医也是有所耳闻,想必他也极擅头疼病的,不如就借此由头让孙神医为内人看病吧!”

    “最后若真是无功而返,内人也不会太过于失望。”

    苏辙笑道:“下官与大人想的一样。”

    翌日一早,苏辙就带着孙神医匆匆来到了司马府。

    孙神医这些日子可是忙坏了,坐在马车上是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

    用他的话来说,汴京真是富贵迷人眼,所以汴京得富贵病的人也多的很,好些是他从前在眉州听都没听说过的,实在是很有意思。

    当然,后果就是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到了夜里都睡不踏实,想着病情是如何一回事。

    今日他更是期待的很:“……据你所说,这位张大娘子从前有过两个孩子,那就说明不是生来就带有病症的,之所以好些太医名医都看不出来她的病症是因为他们医术不行!”

    苏辙见他胜券在握的样子,并不十分担心,直道:“您的医术我自是放心的,当年我翁翁摔了一跤,昏睡那么长时间,可以说是您把他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的。”

    他扫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孙神医,叮嘱道:“只是有一点,这位张大娘子是司马府的当家主母,想必也是聪明之人,您不可多言,可莫叫她起了疑心。”

    孙神医认真想了想,就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这位张大娘子的病症既不是与生俱来的,大概是后来心生郁结导致,若是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这孩子就越是来的不易,什么都不想,兴许这孩子就来了。”

    苏辙见他老人家心里有数,就带着他拜见了司马光。

    司马光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与孙神医略寒暄几句,就带着孙神医去了内院。

    北宋民风开放,再加上苏辙年纪尚小,故而也一并跟着司马光去了内院。

    张氏原是不愿再看大夫的,都已回绝了司马光,可听说这位神医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状元郎介绍的,不免来了几分兴趣。

    她是女子,对苏辙读书如何如何厉害不甚感兴趣,却几次听人说过苏辙生的极好,倒有心想看看。

    苏辙一走进张氏的屋子,就觉得一阵闷热。

    这么热的天儿,这屋子没用冰不说,甚至门窗都没打开,屋内更是萦绕着淡淡的药味,闻的人不大舒服。

    张氏正躺在贵妃榻上打盹儿,女使见了,便低声道:“娘子,大人来了。”

    张氏这才微微睁眼。

    只是她睁眼的那一瞬,却是一愣,失声道:“端儿!”

    紧接着,她竟是泪如雨下。

    苏辙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着张氏踉踉跄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端儿,是你吗?”

    苏辙下意识道:“大娘子,您是不是弄错了?”

    司马光微微咳嗽一声,道:“娘子,他不是端儿,是这一届的状元郎苏辙苏大人。”

    张氏一愣,继而怔怔松开手。

    她强撑着笑,低声道:“叫苏大人笑话了,我,我先下去洗把脸。”

    转身时,她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脚下的步子都有几分蹒跚。

    等着她离开之后,司马光这才道:“还请苏大人别见怪,端儿是我故去长子,说起来,若他还活着,与你年纪相仿。”

    “这几年,内子念子心切,好几次认错了人……”

    经今日之事他这才想起来为何第一次见到苏辙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苏辙与他故去长子司马端的眼睛长得很像,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故而猛地一看,这两个孩子神韵是有几分相似的。

    当年因为司马端这般性子,张氏没少埋怨他,直说正因他太过严肃,所以导致司马端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先生似的。

    苏辙忙道:“无妨的,大娘子想念长子,也是人之常情。”

    “说起来即便下官长兄与两位姐姐去世十几年,下官母亲如今膝下有两子一女,更是当外祖母的人,可说起他们来仍时常落泪。”

    司马光微微叹了口气,并未接话。

    自古以来这天底下最伤心的事儿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约莫过了一刻钟,张氏才扶着嬷嬷的手走了进来。

    即便她用帕子敷过了眼睛,却仍可见她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狠狠哭过一场。

    只是在场之人都像是没看见似的。

    孙神医见状,走上前,指了指张氏。

    张氏身边的嬷嬷一愣,道:“您是什么意思?”

    孙神医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司马光:???

    方才他见着这位孙神医不是挺能说的吗?

    苏辙却很快明白其中的缘由,敢情孙翁翁这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索性装起哑巴来:“大娘子,孙翁翁这几日牙齿疼,说不了话,您莫要见怪。”

    他觉得孙神医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如今以孙神医在汴京是赫赫有名,一走出就能打听到到他,装哑巴怎么能行?

    张氏看了看孙神医,又看了看苏辙,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虽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暗想,这人连自己的病都医不好,怎好意思叫神医?

    若是今日这人是旁人带来的,她早就找借口将人送出去了。

    孙神医仔细给张氏把了把脉,脸色凝重提笔写起方子来,最后将方子递给了司马光,这才抬脚走出院子。

    张氏的身子的确亏空的厉害,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有些受不住。

    司马光如今是存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一出院子门就到:“孙大夫,不知内子的病如何?”

    孙神医扫了他一眼,原想斥责他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可想着这人身居高位,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不大乐观,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年大娘子应该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

    “想必其中不乏名医,更不乏那徒有虚名的赤脚大夫,大娘子的身子就是这样一日日吃汤药吃垮的,是药三分毒,更别说她身子羸弱,每天汤药不断哪里受得了?”

    “幸好我今日来了,若是再照着大娘子这个样子胡乱吃药下去,顶多也就五年的寿命了!”

    这番话听的司马光脸色是愈发凝重,直道:“那您方才开的药方子……”

    “我开的都是些食补温补的方子,不碍事的!”孙神医行医这么多年,心怀仁善,每每看到这些苦命人都唏嘘不已:“人就和树一样,只有根基稳固才能枝繁叶茂,若是根基溃烂,整日却还拼命施肥灌溉,只会叫根基烂的更快。”

    “这方子先叫大娘子先吃上三日,这三日里饮食清淡,万万不可再吃药,等三日过后我再来看看。”

    司马光虽不懂医术,却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连声道谢,更命管事取酬金给孙神医。

    苏辙像背景板似的陪在孙神医身边,一直到了要离去时,司马光才道:“还请苏大人留步,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

    这些日子孙神医没少出入汴京高门大户,却从未觉得哪家规矩像司马府这么森严的,一个个女使面上没有表情也就算了,走路都没声音,大白天像女鬼似的,自忙不迭走了。

    苏辙则留了下来:“不知道司马大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远不近。

    司马光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听说苏大人是个孝顺的,这些日子沐休时经常陪着你母亲四处游历,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闲来无事时前来家中陪内子说说话……”

    方才他们离去时,张氏的眼神是依依不舍落在苏辙面上。

    苏辙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司马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要我闲来无事每日登门陪大娘子说话,我是做不到的。”

    他见着司马光眼神一黯,想着这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不过我可以以我母亲的名义给大娘子下帖子,其实在我看来,方才孙翁翁说了那么多,说来说去皆是大娘子心病难医。”

    “大娘子整日困于宅院内,难免会触景伤情,多出去走走看看,对大娘子的病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司马光难得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苏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回去将这件事说与程氏听了,一开始程氏竟有几分紧张:“我听说张大娘子出身不凡,我不过是寻常小官之女,也不知道能不能与张大娘子说得到一起去。”

    可在她听苏辙说张氏痛失两子,伤心欲绝后,就到:“这世上女子与男子不一样,男子失了孩子虽也伤心欲绝,可他们能忙的事情有很多,孩子是女子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生下来的,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想起她那两个早夭的儿子只怕都不会闭眼的。”

    “我且试一试就是了,若张大娘子真瞧不上我,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苏辙却对程氏颇有信心:“谁会瞧不上您?”

    三日之后,又到了苏辙沐休时,程氏就提前一日给张氏下了帖子,约张氏第二日在杏花楼吃饭。

    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司马家才有信送了过来,说张氏翌日会赴约。

    苏辙也知道,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氏也是很犹豫了一会这才答应的。

    翌日中午,苏辙就在杏花楼的雅间瞧见了张氏。

    也不知是孙神医食补的方子起了作用,还是因今日出门,张氏面上擦了些脂粉的缘故,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她一进来,眼神就落在了苏辙面上。

    苏辙拱手道:“大娘子。”

    张氏冲他点头笑了笑。

    这笑容可是真心的,远比看到司马光时脸上的笑容真切多了。

    苏辙便为张氏与程氏介绍起来,虽说这两位妇人都不是多话的,但从前张氏身子尚好时也偶尔应酬应酬汴京妇人,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程氏也是个打理生意多年的人,见多识广,并不会露怯……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皆是没了孩子的母亲。

    最开始两人只是寒暄一二,可渐渐的,彼此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程氏更是劝起张氏来:“……那日八郎回来我听八郎说了,他长得能有几分像大娘子故去的长子,是他的福气!只是人活在世上,总得向前看才是,我听说大娘子长子从前在世时十分听话孝顺,若您的孩子知晓如今您成了这个样子,九泉之下不知有多么伤心了。”

    “回想当年几个孩子没了的日子,便是过了十几年,我一想仍觉得心里像喘不上气儿似的。”

    “可难受归难受,我知道我得活着,若是我没了,叫我的亲人怎么办?”

    “您啊,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您年迈的爹娘,为司马大人想想才是。天底下能有几个不好色的男人?司马大人又非僧人道士,又不是不喜欢女人,却不肯纳妾,还不是为了您?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司马大人怎么办?到时候岂不是愈发难受?”

    她一番话说的张氏是眼泪直掉。

    她想起没了的三个孩子,也跟着流眼泪,更邀了过两日两人一起去寺庙替故去的孩子们上香。

    张氏自是答应下来。

    一顿饭吃下来,张氏虽是眼眶红红的,却是心情好了不少,指着苏辙道:“……你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好一个儿子。”

    方才她们说话时,苏辙只是偶尔插话。

    当然,他却是一点没闲着,又是倒茶又是夹菜的,更细心到见张氏多夹了两筷子松鼠鳜鱼,就叫厮儿又上了一道菠萝咕噜肉,用他的话说,想必张氏喜欢吃这些酸甜口的。

    张氏还真是如此,这几日她似觉得胃口好了些,就想吃些酸酸甜甜开胃的吃食。

    等着张氏离开杏花楼时,苏辙还要元宝送了两道菜过去。

    一道是话梅小排。

    一道是糖醋里脊。

    元宝笑的像朵花儿似的:“……我们家少爷说了,您喜欢吃酸甜口的菜,就给您打包了两道回去。”

    是了,如今杏花楼还提供了外带业务。

    张氏撩开帘子看了看正扶着程氏上马车的苏辙,眼里的欣赏之色是挡都挡不住。

    女人与女人之间想要快速建立友情,一来是分享自己的苦难,二来是分享自己的秘密。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张氏知晓苏辙还是杏花楼股东一事,更是惊讶,如今忍不住呢喃道:“真羡慕程氏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啊!”

    一旁的嬷嬷笑道:“娘子若是喜欢苏大人,将他收为干儿子就是了,别说干儿子,汴京不知道多少人想当您的亲儿子了!”

    张氏却是淡淡一笑,道:“苏大人可不是这样的人。”

    接下来几次,苏辙就没有陪着程氏一起去见张氏。

    一来是他要前去府衙当差。

    二来是女人家凑在一起难免有些私房话要说,他到底是男子,跟着多有不便。

    他也很高兴程氏在汴京还能寻到这样一位好友。

    这日他刚出府衙,正欲上马车时,就被人拦了下来。

    苏辙认识这人,这人是欧阳修身边的管事,那管事低声道:“苏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们到了僻静处,这人才道:“我们家大人收到消息,说凤翔府知府大人上书朝廷,奏请罢免苏签判官职,说他收受贿赂。”

    苏辙:???

    他虽一早知道苏轼的为官之路不会那么顺利,却是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不顺。

    他低声道:“您可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管事摇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道,是我们家大人要小的过来传话的,说要您有个心理准备。”

    苏辙深知欧阳修能叫人过来传话已是仁至义尽,连忙道谢。

    苏辙心里并不十分惊慌。

    一来是那些人污蔑苏轼别的罪名也就算了,污蔑苏轼受贿?且不提苏家与他赚的银钱,这些年苏轼光靠着启蒙卡片都赚了不少钱,犯得着去受贿吗?

    二来是这件事刚发生不久,那管事说大概过上两三日折子才会送到汴京来,他还有时间想想法子。

    等着苏辙回去之后,刚下马车就碰上了程氏。

    原来程氏今日约了张氏前去赏菊,瞧见笑容满面的程氏,他自不会说丧气话。

    等着苏辙陪程氏用完晚饭后,这才去了书房。

    他将苏轼这些日子写给他的信拿了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苏轼已写给了他九封信,信的主要内容写了自己在凤翔府一切都好吃,吃的好住的好同僚对他也好,王弗也到了凤翔府,如今自己身边有人陪着,他们不必担心之类的话……身在他乡,为避免家人担心,寻常人都会这样说。

    好在苏辙早有准备,又找来元宝,叫元宝拿出来福写给他的信。

    苏辙一早就知道苏轼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在来福陪着苏轼离开汴京之前就与来福说了,将苏轼身边发生的不好之事都写信告诉元宝,兴许有用的上的时候。

    来福性子沉稳,想着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苏轼,只觉得的确还是要保险行事为好。

    元宝很快也取来了来福写给他的九封信。

    苏辙看着看着,却是眉头皱了起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苏轼刚到凤翔府就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病的几天下不来床。

    后来,凤翔府的知府,知州等人见苏轼才学出众,便有心打压苏轼。

    再后来,性格刚直的苏轼与他们闹的不甚愉快。

    ……

    从前苏辙一直不敢看这些信,不为别的,因他知道苏轼是个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只是这个世界啊,根本不是苏轼想象中非黑即白的样子,苏轼的性子,当官肯定会吃不少苦头的。

    几封信看完,苏辙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

    知府可谓是一地最高长官,若是心怀不轨,则很有些油水。

    能身居知府之人,定不会是蠢的笨的,想必也知道苏轼身为榜眼,如今他参苏轼一本定备受关注,定是苏轼挡了他的路,所以才会如此。

    想到这里,苏辙微微叹了口气,那知府若无胜算,如何会以身犯险?

    一旁的元宝也跟着着急起来:“少爷,这下该怎么办啊?”

    “这,从前有您在六少爷身边,凡事还能帮着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如今凤翔府就六少爷一个人在,真被人算计了怎么办?”

    他是越说越着急,直道:“这件事欧阳大人偷偷差人提前给您递了个信儿,想必非同小可!”

    “不如,不如……您去找欧阳大人吧?实在不行,去找司马大人也行,他们总不会不帮忙的。”

    苏辙摇摇头,正色道:“欧阳大人差人送信已是不合规矩,如今朝中尚未有论断,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怎好唐突去找他们?”

    “朝中那些谏官可不是吃素的,若知晓两位大人有心包庇六哥,不管他们官居几品,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说着,他扫了眼元宝,道:“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对谁都不能说,特别是在爹娘跟前万万不可露出马脚,免得惹他们担心,知道了吗?”

    第62章

    元宝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苏辙却因这件事心里并不踏实, 到了夜里竟开始连连做梦,一会梦见他们兄弟两个坐在苏老太爷院子里吃葡萄,一会梦见他们一起在天庆观读书的日子……等着他醒来时, 窗外仍是灰蒙蒙的。

    苏辙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忍不住在自己脑海里将苏轼的生平想了又想, 想来想去,也能知道苏轼虽仕途不顺,却是无性命之忧。

    想着想着, 他就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 苏轼是他的哥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会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若真是如此, 苏轼趁早别当官了,早点回家种田去吧!

    他该对他的六哥有信心才是。

    此时此刻,远在凤翔府的苏轼亦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苏轼就瘦了不少, 整个人再也不复从前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样子, 眼里的光芒虽消减不少,却坚韧仍在, 丝毫未少。

    并无睡意的苏轼坐在书桌前,再次提笔给苏辙写信,下笔就是——子瞻, 近来可好?我一切都好,勿念勿挂。

    虽然信中是这样写, 但他最近的日子过的并不顺利。

    比起他顺风顺水的前二十年, 在凤翔府的日子简直可以用难熬来形容,凤翔府距离汴京路途遥远, 知府与知州几年未曾换过人,如今俨然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官官相护,行贿受贿……他哪里受得了?自不屑与这些人为伍的。

    那些人一开始也曾想着拉拢苏轼,却见他油盐不进,便开始处处打压他。

    苏轼一封信还没写完,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一看,正是衣衫单薄的王弗,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如今已至秋日,夜里更是凉得很,当心染上了风寒!”

    王弗虽自己身上衣裳单薄,却给苏轼披了件衣裳:“我没事,倒是你的病才好不久,要当心些才是。”

    “你又在给八弟写信吗?”

    苏轼点点头,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也不知道八郎最近在汴京怎么样了,他向来沉稳聪明,想必是一切都好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像我,一上任就与知府大人闹得不大愉快,连累你都跟着担心。”

    王弗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我担不担心倒是次要的,只要郎君无事就好。”

    “郎君,我听说知府大人的折子已送了出去,他那人心思狡黠,想必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儿,实在不行,你不如将这件事写信告诉八弟,兴许他能在汴京想到办法……”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轼打断了:“从小到大,我与八郎在一起,虽说我是哥哥,可每当遇上事,总是八郎拿主意。”

    “我与他兄弟之间倒不必计较这么多,可如今我已成亲,很快也会有孩子,难不成到时候要拉着你们一起躲在八郎身后?来日等着咱们的孩子长大后知道这事儿,你叫我面上如何挂得住?”

    说着,他拍了拍王弗的手,柔声道:“八郎虽聪慧过人,可你的夫君却也不差。”

    “你放心,这件事我已有了对策。”

    王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既郎君这样说,我自没什么害怕的。”

    “如今时候尚早,郎君就算睡不着,也去躺一躺吧。”

    苏轼原想拒绝的,毕竟他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可对上王弗那关切的眸子,他还是依言躺在了床上。

    他记得苏辙交代他的话——人家好好的姑娘从前在家也是金枝玉叶,嫁给自己可不是为了小心翼翼伺候自己的。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了,苏轼这才起身,梳洗之后就去了府衙。

    凤翔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共管辖七县一洲,故而其知府也是有些来头,但他并不是靠着勤学苦读坐到如今的位置,而是靠着四处行贿受贿,熬了几十年,这才坐到了从四品的位置。

    从四品的官儿,放在汴京虽不大惹眼,但在地方上却是一言九鼎的。

    这不,因众人知晓知府大人不喜苏轼,苏轼自进了府衙,一个与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苏轼从前在天庆观就经历过这等事,如今十几年过去,心性更是坚韧,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闲暇时候时常带着王弗前去游山玩水,更是作诗不少,在凤翔府一带已是小有名气。

    凤翔府知府见了,是愈发不喜。

    区区一签判风头更甚于他,那个上司能喜欢?

    这不,苏轼刚落座,却见着自己桌上一本文书都没有,不免起身出门去问问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找了好几个人,旁人一见到就像是见了鬼似的,躲避都来不及,怎敢与他说话?

    最后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低声道:“……整个凤翔府除了宋大人,谁还敢这样对你?你啊你,怎么像个愣头青似的,得罪了宋大人,在凤翔府还有好日子过吗?”

    “我若是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熬上几年,擢升之后调的远远的,这不就没事呢?”

    他口中的宋大人正是凤翔府知府宋选。

    苏辙自知道这人话中是什么意思,他的官职虽不大,却与当地官员有互相监督的职责,再加上他掌管着终南山特产木材,这些木需每年编成木筏从渭水放入黄河,运往汴京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

    能被皇家所用的木材,自非寻常之物,其中是大有油水的。

    宋选等人在其中大做文章,赚的是盆满钵满。

    前几任签判对此事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这样想好似也没什么不对,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若真的严查木料一事,只怕要牵扯出数百人,他想断人家的财路,要人家的命,人家焉能放过他?

    可偏偏苏轼是个刺头,一上任就严查这件事,更是软硬不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装作不知道吗?”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终有一日会查出来的,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不光宋选讨不得什么好处,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会问责。”

    那人见苏轼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连连摇头,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走了。

    苏轼却依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宋选不准他看文书,那他就上书朝廷。

    只是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信还没送出凤翔府,就被人截了下来。

    宋选更是大放厥词:“……我从前就听人说过苏签判的弟弟虽为状元,却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这兄弟两人却是差不多的,真是蠢的可以!我既敢做,难道还怕他写信告状吗?他敢写信告状,也得有法子将信送出去才是!”

    “呵,别说信了,他能平安无恙走出凤翔府,我都算他本事大!”

    若是苏轼的罪名一旦敲定,到时候就直接入狱。

    众人自是连连附和。

    一开始,众人也是有几分忌惮苏轼的,一来是因其榜眼身份,二来是因其有个当状元的弟弟,三来是他们听说苏轼极得副宰相欧阳修的喜欢……可随着苏轼被宋大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整日只知道作诗游山拜佛,便再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这不,如今闲来无事的苏轼作诗的频率更高了。

    宋选心中无多少墨水,并不知道他的目的,苏轼这样做却是大有深意。

    诗书永流传,他已连作几首诗暗讽凤翔府官员的行径。

    如今他略一沉吟,又开始做文章起来:“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他给这篇文章取名叫《凌虚台记》,明面上写的是游记,明面上说的是土台都不能长久保留,更何况人员的变迁,若有心人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其中深意。

    宋选等人在凤翔府当差当的好好的,为何会突然离开?那肯定是犯了事啊!

    苏轼文采斐然,这篇文章很快就引文人墨客纷纷传颂。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传至这汴京。

    早在半个月之前,宋选指责苏轼的消息就已送到汴京,说的是苏轼抢占民宅。

    说起来苏轼如今所住的宅院买的颇为便宜,这让他觉得自己运气颇好,他来凤翔府之前就已差了一个管事先到了凤翔府,打算买个小院子。

    毕竟用苏辙的话来说,赁屋子并不划算,还不如买宅子,一来自己住的舒服,二来还能投资。

    原本一千二百贯钱的宅院,他用了七百贯就买到了。

    等他到了凤翔府之后才知道自己运气极好,正好有个卖家急着回老家,所以宅子贱卖。

    谁知一开始宋选就是有备而来,这卖家是宋选的人,至于宅子贱卖则是宋选的老招数。

    凤翔府的宅子卖的并不贵,大多前来任职的官员都会选择买宅院,所以就以此等招数将宅子卖出去,等着官员上任后能为自己所用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呵呵,到时候就说那官员仗着自己是朝廷命官是强买强卖。

    一来二去的,新上任的官员只能上了贼船,若不然,可是没好果子吃的。

    但宋选却是万万没想到苏轼是软硬不吃。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

    这消息一传到汴京,竟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来是苏轼和苏洵,苏辙三人在汴京风头正盛,二来是这件事背后有程之才等人的推波助澜。

    一时间,汴京是众说纷纭,议论纷纷。

    有人说苏轼去了凤翔府,想着天地皇帝远,所以抢占民宅。

    有人说苏家如今乃眉州首富,苏轼又是榜眼出身,断然不会为了区区八百贯钱自毁名声的。

    甚至到了最后,汴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

    不少人也因此格外关注苏辙的动向,毕竟他们是亲兄弟,且不说苏辙得欧阳修喜欢,与欧阳修长子关系要好,近来程氏更是与司马光的妻子张氏有成闺中密友的架势。

    可苏辙也好,程氏也好,这些日子是全无动向。

    甚至程氏这些日子与张氏也无来往,就是怕旁人说闲话。

    这日程氏刚从杏花楼回来,脸色就沉了下来,常嬷嬷端着吃食进来,她却是摆摆手道:“我没胃口,将这些饭菜端下去吧。”

    常嬷嬷见状,忙劝道:“夫人,您多少吃些吧!”

    “这些日子您胃口都不好,脸色瞧着还没有张大娘子好看,再这样下去,孙神医就该给您看病了……”

    可不管她怎么说,程氏都没胃口。

    想想也是,远在异乡的长子遇上这等事,换成哪个母亲都会没有胃口的。

    苏辙刚下衙就直奔程氏院子而来,正好与端着吃食出来的常嬷嬷撞个满怀,常嬷嬷低声道:“……八少爷,你进去劝劝夫人吧,照这样下去,夫人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苏辙便端着食盘又走了进去。

    程氏在看到幼子时,面上隐约带了几分笑意,可若仔细看来,她面上的笑意却有几分勉强的:“八郎,今日可有什么新消息?”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去杏花楼看账册,杏花楼用饭的食客都在议论这件事……”

    苏辙亲自盛了一碗汤递给程氏,道:“娘,先吃饭吧。”

    “朝中依旧是老样子,并无什么新消息。”

    程氏接过白瓷碗,却还是将碗筷重新放在了桌上:“我,我哪里吃得下?原先你爹与我说这件事有才哥在背后捣鬼,我还不相信,想着这孩子从前也是个好的,纵然心肠坏,也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

    “可如今看来,这件事若无人在背后使坏,只怕传不了这么快。”

    “他,他这是要逼死六郎啊……”

    一旦苏轼的罪名敲定,定是要入狱的,虽不至于蹲十多年的监狱,可即便入狱一日,那勤学苦读的十几年就全部化为泡影,以后再不可能入仕。

    她不相信身为朝廷命官的程之才会不明白这些,正因明白,她才更觉得这侄儿心狠手辣。

    苏辙只道:“当年程之才假借故去外祖母之名求娶八姐姐时,我就已知道他心肠歹毒,您怕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不少人已知晓这件事,他那一张嘴将白的说成了黑的,说的仿佛我们苏家上下全是无情无义之人,更说我不尊故去外祖母遗愿……”

    程氏微微一愣:“这些事,你为何没与我说过?”

    “这些糟心话,说给您听我唯恐污了您的耳朵,更会惹您担心!”苏辙见程氏眉头紧蹙,便笑道:“不过六哥这事儿您也别担心,虽说有程之才在背后推波助澜,可推波助澜的却并非他一个,还有我。”

    程氏又是一愣。

    苏辙这才解释道:“但凡了解六哥的人定知道他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等事的,可宋选既敢送进来汴京,定是十拿九稳。”

    “我只担心朝中官员判起这案子时只当寻常案件,如此会对六哥不利,所以,这件事闹得越大,其实对六哥是越有好处的,最好闹得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官家都知道此事,到时候就没人再敢掉以轻心。”

    程氏很快明白过来:“我是说,当初你六哥写的那什么《凌虚台记》虽文采出众,却也不会传播的这样快。”

    说着,她也没有那样担心:“八郎,你做的很对,文人墨客的笔杆子一点不比刀枪软,闹得越大,那些人就不敢随便污蔑六郎了。”

    苏辙点头应是。

    他想的一点都没错,这件事传来传去,最后连官家都知道。

    饶是官家脾性好,可在听说当朝榜眼因区区几百贯钱就抢占民宅,先是勃然大怒,将一众官员叫过来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欧阳修与司马光也在其中。

    说起来,苏轼也是欧阳修学生之一,他这些日子之所以没有苏辙父子来往一是因为避嫌,二是因为他也相信苏辙定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但如今听闻官家说起这事儿,免不得辩解一二,直说苏家富庶,苏轼不是这等人。

    就连一向寡言且甚少替人求情的司马光都站了出来,当然,他也没求情,只恭恭敬敬递上了苏轼写的《凌虚台记》,请官家过目。

    官家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许,当今就勒令严查这件事。

    不仅要彻查凤翔府知府等人,这十来年里但凡在凤翔府当过差任过职的都要彻查,甚至还专程派了信得过的人马亲自去了凤翔府,只为将这件事弄得明明白白。

    当苏辙听说这件事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要这件事官家出手,定能还苏轼一个清白。

    果不其然,等到冬天下了第一场雪,这件事就已真相大白。

    官家派出去的人自不是吃闲饭的,再加上这些人出发之前还得欧阳修叮嘱一番,要他们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懈怠。

    如此一来,谁敢怠慢?

    行贿受贿一事若真想查,倒也简单,从简及难,从点到面,他们率先查了上一任凤翔知府身边的仆从,见那些仆从都在外面置宅院养妾侍,心中已知不对,再拿人问罪一番,那些仆从自是全招了……接下来的事情则很简单,顺藤摸瓜下去了,最后自查到了凤翔知府宋选的头上。

    当官家知道区区一个凤翔府府衙竟查出数百人有问题时,脸色自是不好看,更是从重发落,当即就罢了宋选的官。

    苏辙是从王巩嘴里听到了第一手消息,就连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王巩都面露惊叹:“……这些人的胆子太大了点,连供皇家土木建造用的木材都敢动手脚,据说连好脾气的官家听到这话都气的直拍桌子,好一会才喘的过气。”

    说着,他更是笑了起来:“不过祸福相依,此事一出,官家倒是对你六哥印象深刻。”

    “也就是你六哥如今年纪尚小,又刚任凤翔府签判不久,若不然,官家定会升了他的官。”

    “你知道今日早朝时官家说了什么吗?官家说,偌大一个凤翔府也就苏签判一人是清白的,此乃朝廷之痛,更是勒令文武百官好好反省反省,就连那宋选的上峰都被降了一级!”

    苏辙也替苏轼高兴。

    这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他虽与王巩的关系没达到与欧阳发之间的关系,却也熟悉了不少。

    每日在杏花楼宴客吃饭的王巩似知道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杏花楼,也不问苏辙来做什么,就开始守株待兔起来。

    这不,王巩今日又开始守株待兔起来。

    他想,若是苏辙今日不来杏花楼,他定要去苏家将这好消息告诉苏辙的。

    苏辙面上含笑,道:“多谢王大人告知。”

    “叫什么王大人?显得多见外!”王巩的眼神落在窗外的簌簌大雪上,这才发现这间雅间比他每次定的最贵的雅间风景要好上许多,也就是屋子小了些:“你管欧阳发叫伯和兄,管我却叫王大人?你也不怕我伤心?”

    语气中带着三分戏谑。

    苏辙不得不承认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好像挺舒服的,不担心没话题,也不担心好脾气的他会生气,便依言道:“定国兄。”

    说来也是奇怪,王巩这样散漫的性子,字竟叫做定国。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巩的确是才能出众。

    王巩面上笑意更甚,道:“这才对嘛!”

    这话说完,他就走了,仿佛他等着苏辙只为与他说今日宫中发生的事儿。

    苏辙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窗外的雪下的极大,迷的他连对面的街景都看不清,索性便要厮儿烧了壶茶进来,自己则与苏轼写起回信来。

    自苏轼贪污受贿之事闹出来之后,苏辙就不叫程氏出门,自己每隔一段时间来杏花楼一趟。

    虽如今事情解决,但他想着最近天气寒冷,还是不想叫程氏出门。

    这冰天雪地的,若是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今苏辙已领差事有大半年的时间,他本就性子稳妥,如今与人打交道更是养成了慎言慎行的习惯。

    即便到了苏洵与程氏跟前,也多是如此,唯恐说了什么话惹得父母担心。

    可唯有与苏轼书信来往,他才能畅所欲言。

    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吃到什么好吃的……一股脑都告诉了苏轼。

    当然,最后他更不忘说自己今日听到的消息,先是恭喜了苏轼一番,又郑重其事批评了苏轼一番,直说去了凤翔府后的苏轼没与自己说实话。

    一封信写完,苏辙又看了一遍,这才装进信封。

    一旁的元宝见了,忍不住道:“少爷,好久没见到您笑了。”

    苏辙冷不丁听到这话,只觉得有些熟悉。

    哦,他记起来了,毕竟电视上这等话术经常出现:“哦?有吗?”

    “有的!”元宝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似的,道:“虽说您从前脸上的笑就不多,可自从您当官后,脸上的笑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像今日这等发自内心的笑,就更少了。”

    苏辙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一封信写完,他看着窗外的大雪似越下越大,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的,索性便安心坐下来喝茶。

    一边赏雪一边喝茶,苏辙只觉得这小日子倒也惬意。

    只是他的茶刚喝到一半,扫眼间,就见到了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司马光还能是谁?

    与司马光并行的还有范镇,苏辙虽见他的次数不多,但也是认识的。

    他不免觉得这两位大人还是挺有闲情逸致的,这样大的雪竟还来杏花楼吃饭?

    他有些许犹豫,到底该不该前去打个招呼,可后来一想,还是熄了这个心思。

    纵然孙神医最近在帮张氏调养身子,纵然程氏与张氏关系要好,但他与司马光之间仍无多少来往,今日司马光与范镇前来杏花楼用饭,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打搅。

    苏辙看这雪势只怕一时半会小不了,索性打算先回家。

    谁知道他刚站起身,外头就传来叩门声,紧接着,王管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大人,司马光司马大人与范镇范大人来了,说要见您了。”

    苏辙一怔,隐约猜到他们两人是冲自己来的。

    见躲不过去,他便去了隔壁包厢,一进去就拱手道:“司马大人,范大人。”

    范镇与司马光一样,是个严肃寡言之人,因他年纪大了,板着一张脸坐在那里,难掩其气势,若胆子稍小些的,看到他这副模样定会害怕的。

    司马光微微颔首:“想必你已知晓苏签判之事,我就不多说了,今日我们前来找你是有要事与你说。”

    他这话一出,他身后的仆从就将元宝带下去了。

    苏辙深知两位大佬是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司马光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孙神医的确是医术高明,就在三日前,内子被诊出了喜脉。”

    苏辙道:“那就先恭喜司马大人与大娘子了。”

    他虽今日才知晓这消息,但突然听闻这消息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两三日的时间里,他每日都会见到孙神医,孙神医高兴的像过年似的,所以他不难猜到。

    司马光原想再寒暄几句,谁知范镇就已急不可耐开口道:“孙神医的医术如今已是有目共睹,司马大人即将添子是可喜可贺,只是官家却膝下无子……”

    他一开口,苏辙就吓得眼皮子直跳。

    难不成他们这是想要带着孙神医进宫给官家看病的意思?

    虽说他并未见过官家几次,但从旁人口中对官家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此人十三岁继位,在位几十年,对官员宽厚,知人善用,可他的几个儿子却刚出生就夭折了。

    范镇说这话并不是与苏辙商量的意思,而是直接通知他。

    如今他一想到官家膝下无子,夜里甚至都睡不着觉。

    到了最后了,他更是道:“还请苏大人回去与孙神医说一声,我们会尽快安排他进宫的。”

    幸好苏辙先前几次听司马光说起范镇欣赏自己,若不然,就冲着范镇这般生硬的语气,他定会觉得范镇对自己有意见:“还请范大人恕罪,这件事下官并不能做主。”

    “其一,是因孙翁翁并非下官家仆,而是下官长辈,是下官家中客人,这件事孙翁翁若不答应,下官也不好勉强他进宫。”

    “其二,下官想问问这件事官家同意吗?”

    这个问题可谓是一针见血,问的范镇是脸色一黯。

    司马光却道:“若官家同意,就不会这样麻烦。”

    当他知道妻子张氏有身孕后是高兴不已,特别是听孙神医说能保证母子均安后,他是更高兴了。

    殊不知范镇也一直留意着孙神医,听说这消息后就打起了官家的主意。

    范镇亦是脸色不大好看,更是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年因官家子嗣一事,朝中官员是纷纷上折子,我更因此上了十九道折子,可官家的意思却是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如今已考虑过继侄儿。”

    “今日我一早就进宫,隐隐与官家透露此事,官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所以我们才出此下策。”

    用官家的话来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已不再奢想子嗣。

    苏辙的目光落在范镇面上,继而又扫向司马光,见两人面上带着视死如归,只觉佩服。

    什么是肱骨之臣?这就是肱骨之臣!明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也是勇往直前,值得他学习。

    当然,惜命的他可不会学习:“下官还想提醒两位大人一句,张大娘子之所以在孙翁翁的诊治下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是因张大娘子积极配合。”

    “就算孙翁翁进宫,就算孙翁翁答应与你们一起犯下这欺君之罪,难不成还能逼着官家日日喝药?况且子嗣这等事,可不是官家一个人喝药就有用的。”

    有些话他都没好意思直说。

    第一,官家都快五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想必与妃嫔睡觉的兴趣是大大降低,这不与女人睡觉,怎么生孩子?

    第二,宫中孩子存活率可是很小的。

    苏辙许久之前就曾听说过宫闱秘事,一个孩子想要在皇宫长大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想,大概是官家也意识到这一点,就算他有了儿子,这儿子也不会平安长大,所以这才拒绝范镇的提议。

    范镇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是病急乱投医,可是他并无别的办法,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苏辙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自己若是官家,大概也想罢了他的官将他赶回老家的。

    还是司马光稍微镇定些,开口就道:“苏签判,关于官家子嗣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范镇微微皱眉,打断他的话:“君实,你问他这些做什么?他才多大!”

    司马光却扫了苏辙一眼,不急不缓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时候局外人看的会比我们更清楚。”

    更何况,他已见识到苏辙的才能,这人不光读书厉害,更是极聪明的。

    苏辙摇摇头,道:“下官不知。”

    他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妄议此事。

    司马光却是知道他在藏拙,步步紧逼道:“不要紧,这里又没有外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即使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一时间,司马光与范镇的眼神都落在苏辙身上,大有一副苏辙今日不说话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苏辙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觉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更别说官家,他若是不愿做的事情,谁都不好勉强。”

    “既然官家有心过继侄儿,不如范大人就顺意而为,趁这个时候多看看谁人更合适些。”

    他想了想,委婉道:“官家仁善,可放眼历朝历代,像官家这样仁善的君王并不多。”

    范镇仔细一想,很快是脸色一沉。

    他乃在朝为官多年的老人,如何听不出苏辙话中的意思?官家如今年纪不小,且身子不算好,若真的有朝一日撒手人寰,势必由官家侄儿继位,若碰上个心眼小的,大概会与范镇等人清算的。

    司马光的手轻轻敲打在桌上,淡淡道:“我们知道了。”

    苏辙深知继续待下去指不定他们还要问出些什么来,索性站起身道:“如今雪势已小,下官就不叨扰两位大人用饭了。”

    他站起身,拱拱手,就退了出去。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了迎面走来的程之才。

    他们表兄弟二人同朝为官,也曾碰到过几次,可见面时谁都不搭理谁,但今日,苏辙却是心生一计,扬声道:“程表兄,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近来可好?”

    程之才自也听说了今日苏轼真相大白一事,脸色很不好看,更觉得苏辙今日主动与自己说话是为了显摆,没好气道:“我好不好对苏签判来说重要吗?想必你们苏家人都巴不得我过的不好吧?我告诉你,苏子由,你那六哥以后可不会这样好运的。”

    苏辙笑了笑:“程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六哥行得端坐得正,为人光明磊落,想必以后会好运不断的。”

    “至于这次之事,不过是受奸人所害……我想,这件事程表兄虽不是主谋,却也是那推波助澜的从犯吧?”

    第63章

    若换成平日里, 以程之才那谨慎的性子定会是矢口否认。

    但今日,他瞧见对面的苏辙面含讥诮,仿佛在说——就算你费尽心思对付我们兄弟两人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动不了我们分毫。

    程之才想到故去的程大舅母, 想到已废了的弟弟, 脸色很是难看,压低声音道:“苏子由,你张狂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 终有一日我会将你们兄弟两人狠狠踩在脚下, 要你们跪着哭着求我的……”

    苏辙虽没听到他承认自己做的龌龊事儿,但见他能说这话,也很是满意。

    苏辙淡淡一笑, 转身就走了。

    程之才微微一怔,不知道苏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他刚转身,差点与司马光撞个满怀,就明白过来。

    程之才入朝为官已有几年时间, 但也就跟在章衡身后私下见过司马光几次,关系并不亲近, 如今忙道:“司马大人,您听下官解释……”

    司马光脚下的步子一顿, 不冷不热道:“程大人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了,你与苏大人私下之事乃是私事, 犯不着与我解释的。”

    一副他与程之才无半点关系的架势。

    等着下楼梯时,范镇则道:“如今朝中是什么人都有, 我看光靠科举选拔人才好像也不尽稳妥, 德行远比才能更重要,要不然, 什么阿猫阿狗认得几个字后也能入朝为官了……”

    程之才的脸色是愈发难看。

    他知道这位范大人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这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并不十分在意范镇怎么想自己,一来这人年纪大了,二来这人这几年不得官家喜欢,他在意的是司马光如何看他。

    但如今看来,只怕他从前那些功夫都白费了。

    ***

    接下来好几日,苏辙都心情大好。

    就连孙神医都发现了,因张氏有了身孕,他心情也很是不错,这日瞧见苏辙来找自己喝茶,笑道:“……一眨眼我来汴京都好几个月了,汴京虽好,可我在梅州住的习惯,如今在汴京还是有些思乡的。”

    “我想过了,等着张大娘子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之后,我就要回眉州去了。”

    说着,他老人家更是打趣道:“你好好打听打听这汴京有没有哪家人还有身患重病的,可别我前脚刚回去眉州,后脚你又将我请来了,到时候我这老头子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

    苏辙听他老人家这样打趣,忙道:“孙翁翁说笑话,您安心在眉州养老,我应该是不会再打扰到您的。”

    孙神医听了这话直笑:“还应该不会打扰我?人人都说你沉稳得很,我看你分明就是个小滑头!”

    苏辙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方才孙神医的话却叫他想到了范镇与司马光,那日杏花楼一事,让他心有余悸。

    范镇这个人,他虽接触不多,却也时常听人说起。

    用王巩的话来说,这人是个撞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的主儿,若换上别的君主,就他这性子,只怕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可偏偏这人忠心护主,大概到了九泉之下,还会惦记着官家子嗣一事。

    苏辙想了想,还是将前几日杏花楼之事道了出来。

    孙神医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当即脸色就变了:“这范镇与司马光两人是不是有病?他们要实在是有病,我有药的,可别不吃药到处咬人!”

    说着,他老人家更是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老头子活到这把年纪可是什么都不怕的,若他们真敢逼我进宫,我就敢到官家跟前将他们的主意都说出来,我看谁怕谁!”

    他是越说越气,最后更是没好气道:“那司马光也太不是东西呢!”

    “我好心好意替他娘子治病,叫他有了孩子,他倒好,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

    “如今张大娘子与肚子里的孩子虽一切都好,那是因为有我把脉用药,若是没有我,我看那孩子能不能平安出生。”

    “若是他们将我惹急了,我拍拍屁股回去眉州,我看他们怎么办……”

    苏辙见他越说越生气,忙劝道:“孙翁翁您别生气,当日我已替您回绝了这事儿。”

    “我今日之所以与您说这事儿,只是想让您心里有个准备。”

    他想,依照范镇的性子,大概率私下还会来找孙神医的。

    范镇是谏官,嘴皮子了得,到时候三言两语若将孙神医说动了就糟了。

    他身为胎穿者,知道历史上他们兄弟两人入仕不久官家就去世了,若此时真叫官家有了儿子,不一定是好事。

    可惜啊,苏辙却是低估了孙神医的脾性,想着孙神医对他不错,就以为这老头是个脾气好的。

    这日,孙神医再次去司马府上给张氏诊脉,开了药方子之后,就气冲冲的去找司马光理论。

    孙神医在眉州多是与乡野村夫打交道,嘴皮子利索的很,一开口就道:“……司马大人,我虽比不上你有才学,可也是略识得几个字,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如今也算于你们夫妻俩人有恩,你们不说报答我也就算了,却还是想要恩将仇报?”

    “天底下怎么有你们这样的人?当着我的面对我客客气气,一转头就想要我的命?”

    “你们活腻了,我老头子还没活够,还想多活几年!”

    司马光连忙解释起来。

    说起来他也是有几分冤枉。

    当日范镇与他说起这件事时,他并不赞同,可范镇是长者,当初对他有提携之恩,见他拒绝竟冲他下跪,直说孙神医不答应再另作打算。

    可如今到了孙神医跟前,他自不好将范镇卖了,直说这件事定不会发生。

    孙神医听闻这话,脸色才好看些:“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可别说话不算数!”

    司马光只说自然。

    等着他再次看到苏辙时,却忍不住打量起苏辙起来。

    他自诩身居高位,阅人无数,可只觉得有些看不懂苏辙。

    以苏辙的聪慧,定知道这件事他们很快会知道,但他猜,苏辙根本不在意,那这个少年到底在意什么?

    如此一来,司马光偶尔碰见苏辙时会打量他几眼。

    他越看是越欣赏苏辙,知晓苏辙如今仍保持着每日看书写字的习惯,知晓苏辙在府衙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却仍将差事当的又快又好,知晓不少人虽看不惯苏辙,拼命想找苏辙的错处,可几个月下来,却一无所获……

    到了最后,司马光都忍不住对苏辙刮目相看起来。

    等着他再见到章衡时,竟忍不住道:“……程之才居心叵测,闲来无事整日编排苏辙,你以后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章衡连声答应,心里却对苏辙愈发怀恨在心。

    ***

    苏辙一日日的生活是依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

    汴京家家户户都热闹起来。

    苏家也是其中一户,忙着置办年货,准备新衣,年礼……忙的是团团转。

    到了除夕这一日,桌上摆着满是佳肴。

    但屋子里只坐着他们一家三口,另外还有孙神医,实在是无多少喜色。

    苏洵举起酒杯,道:“……今日是除夕,明日是新的一年,让我们除旧迎新,喝一杯吧。”

    一行人喝了酒,便闲闲说起话来。

    大家说起张氏腹中的孩子,说起苏辙的亲事……如今程氏已是汴京妇人圈中的抢手人物,可谓走到哪儿都能受到礼遇,直道:“即便八郎亲事已定,这些日子却有很多人与我打听他的亲事,明里暗里问我是不是想退了史家的亲事,一个个看那架势还想将女儿嫁给八郎。”

    苏辙听的是心惊肉跳,忙道:“娘,以后您再听人说起这些话,可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万万别叫人误会了。”

    “若是生出什么事来,我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程氏也知道如今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苏辙,一个不小心就会叫人抓住把柄,忙道:“我知道分寸的。”

    他们正说着话,平安就兴高采烈进来道:“六少爷送信回来了。”

    苏轼不光送了信回来,还送来了不少年礼。

    凤翔府的西凤酒,木材最为出名,所以这些东西装了整整一车,他给苏洵准备的是老僧读书的木雕,给程氏准备的是一根木钗,说是他亲手雕刻的。

    到了最后,苏辙不免好奇道:“我呢?难道六哥忘了我的礼物?”

    平安笑着道:“六少爷就算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给你的礼物已送到你院子去了。”

    苏辙十分好奇,也不顾正下着雪,就赶了回去。

    他刚进去院子,就听屋内传来清脆的鸟叫声。

    鸟?

    苏辙心里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走进去一看,果然见着屋内挂着个鸟笼,鸟笼里装的正是一只鹦鹉!

    那鹦鹉扑扇着翅膀,开口就道:“八郎!”

    “八郎!”

    苏辙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等礼物,也只有六哥想的出来。”

    那鹦鹉聪明得很,也不知他是怎么认识苏辙的,一看到苏辙叫的是愈发起劲,连连道:“八郎,我是你六哥!”

    “八郎,我是你六哥!”

    “你吃饭了没?睡觉了没?看书了没?”

    跟在苏辙身后一起走进来的程氏笑的是腰都直不起来。

    苏辙嘴角微微翘起,他虽不喜这些小动物,但一想到苏轼整日调/教这只鸟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苏洵更是道:“六郎这孩子啊,果然对八郎最好!”

    他们虽没有明说,但三人都猜到了,大概是苏轼想到除夕这一日家里人会想念他,所以专程到了这一日才将礼物送来,只为逗他们哈哈一笑。

    苏辙更是接过平安递来的信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更甚。

    程氏不免好奇道:“六郎都在信里写了什么?”

    苏辙笑道:“六哥问我喜不喜欢他送给我的礼物,说他为了找这只鹦鹉,为了驯化这只鹦鹉,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以后我若想念他时,就与这只鹦鹉说说话。”

    “六哥还说我给这只鹦鹉取名之后别忘了告诉他一声。”

    “六哥更说六嫂已有了身孕,大夫说了,母子均安,叫我们放心。”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时,苏洵与程氏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心中的阴郁是一扫而空。

    程氏顿时就忙活起来,又是吩咐买些补品送到凤翔府去,又是忙着写信叮嘱苏轼好好照顾王弗,最后更是道:“……虽说当日六郎的任命下来后,任乳娘放心不下六郎,也与王氏一起去了凤翔府,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凤翔府不比汴京,女子生产又是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儿,我实在担心的很。”

    若是她身子允许,她恨不得亲自去一趟凤翔府。

    只可惜啊,孙神医叮嘱她要多静养少操心。

    苏辙免不得道:“娘,这些事我来操心就是了。”

    “若有什么不懂得,我会问孙翁翁的。”

    孙神医对苏轼的喜欢是因爱屋及乌,如今颔首道:“就是就是,八郎,你与六郎回信中写清楚,万万不可让王娘子胡吃海喝,若是肚子太大,撑花了肚子不说,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

    “你还与六郎说一声,要王娘子闲来无事多出去走动走动,到时候生产时会顺利很多。”

    “当然,若是身体不适却是万万不能勉强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苏辙是牢记于心。

    等着程氏等人一走,他就与苏轼写起回信来。

    方才他当着程氏等人还是给苏轼留了几分面子的,有些话没对外说。

    比如,苏轼在信中再三表示,若是以后自己再遇上解决不了的难事,定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他的。

    比如,苏轼最近对驯鸟很有兴趣,如今为了方便兄弟两人书信来往,已买了好几只信鸽,以后他们写信就会方便很多,不出两日时间,信就能到他手上。

    比如,苏轼还说新上任的知府倒是个做实事的人,不仅没有刁难他,还对他极好,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只是日子一旦过的舒服起来,就有了更高层次的追求——想吃好吃的!

    苏辙觉得很无奈。

    他六哥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和从前一样?

    但嫌弃归嫌弃,他还是一笔一划写了好几道菜的方子,毕竟苏轼在凤翔府的家中也是有厨娘在的,有方子在手,厨娘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不差。

    到了正月,即便苏辙不喜热闹,却也免不得四处拜年。

    欧阳府自是要去的。

    苏辙与欧阳修拜年时却是没想到最后被留了下来,欧阳修开门见山道:“……最近当差可还习惯?我听说你们秘书省有位秘书郎今年擢升了,如今秘书郎的位置空出来一人,我想着举荐你。”

    他与司马光虽政见不同,并不属同一党,但区区一个正八品的位置,他想司马光等人还是要卖他面子的。

    苏辙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多谢欧阳大人。”

    他答应之爽快,惹得欧阳修竟是愣了一愣。

    原先欧阳修还以为苏辙那样淡然的性子,会不答应这件事,连如何劝他的说辞都想好。

    苏辙似窥到欧阳修心思一二,笑道:“下官勤学苦读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官位越高,能力越大,为朝廷和百姓做的事也就越多。”

    欧阳修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正月还未过完,苏辙的任命就下来了。

    虽说校书郎到秘书郎也就官升一两级而已,可苏辙任职不过大半年时间就能升职,着实引人注目。

    若换成旁人晋升,众人兴许还有些意见,但这人是苏辙,不少人就前来恭贺。

    苏辙这人做事向来是又快又好,且性子沉稳,聪明过人,这样的人不升职谁能升职?

    唯独苏辙的前任上司齐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更是在衙门里摔摔打打,没好气道:“……叫我说读书读的好,当差当的好没什么用,远远没有会拍马屁来的好!”

    “哼,我要是年轻几岁,也学那些不要脸的人整日去拍马屁,想必也能早日升官的!”

    他说话一贯是这样阴阳怪气的,故而府衙上下无人喜欢他。

    更有人听到这话冲苏辙直摇头,示意苏辙莫要与这老头儿一般见识。

    苏辙虽是个好性子的,却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当即就笑道:“齐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我是投机取巧走后门才能升官吗?”

    “若是齐大人觉得其中有猫腻,大可以与朝廷举报,不必在这里阴阳怪气。”

    他这话一说,那齐膑就不敢接话了。

    苏辙这才离开,离开之前更不忘道:“有句话我想要提醒齐大人一声,阿谀拍马也是一个人的本事了!”

    ***

    升官后的苏辙比从前忙了许多。

    也不知是他升官的原因,还是他那日呛了齐膑的缘故,齐膑再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甚至见到他还绕道走。

    苏辙自是求之不得。

    他更是为自己制定了升职计划,将下一个目标定在了秘书丞上。

    秘书丞乃从七品的官职,他想,这对自己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如今苏辙的顶头上司正是秘书丞,也不知是受人提点的缘故,还是当真看重他的缘故,一向对他颇为照顾提点,惹得他是更有干劲。

    当然,凡事是有得到必有失去的。

    程氏见苏辙一日日消瘦下去,命大厨房一天几趟往苏辙书房送补品,惹得苏辙是拒绝都拒绝不来。

    毕竟他小时候一张脸长的是圆嘟嘟,到了十七八岁时脸上也是有些肉的,大概是抽条的缘故,今年开春之后,他的脸上褪去婴儿肥,有几分男子的模样。

    一想到这里,他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若是能选择的话,他还宁愿自己长得胖嘟嘟的。

    一来是不用日日吃程氏派人送来的补品。

    二来是每次上衙下衙的路上,总有不少小娘子盯着他看,惹得都已到春日,他的同僚们都开始骑马,可唯有他一人平素出行是坐马车或轿子。

    旁人问起其中缘故时,苏辙只能找借口说自己最近身子不适。

    一来二去的,汴京很快又传出苏辙身子不好的流言来。

    这日,苏辙休沐时又打算去杏花楼看看账本。

    谁知他刚下马车,还未站稳,就冲出一个小娘子来。

    这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衣衫华贵,面容艳丽,一看就是哪家娇养的姑娘。

    这小娘子一看到苏辙就扬声道:“苏大人,你娶妻了没有?”

    “若是没有,你娶我好不好?”

    苏辙:???

    他强敛心神道:“多谢小娘子厚爱,我虽尚未娶妻,但已定下亲事。”

    “一年之后,我就要与我的未婚妻成亲了。”

    那小娘子似是一点都不意外,扬声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亲事刚定,一日未成亲,就不算数。”

    她像是没看见一旁驻足看热闹的百姓似的,又道:“你娶我好不好?”

    “我爹非逼着我嫁人,我想着嫁谁不是嫁,不如在汴京选个最好看的男子。”

    “你放心,我不仅不会嫌弃你身体不好,更是有不少嫁妆,娶了我,你一点都不亏……”

    周遭百姓顿时笑出声来。

    苏辙神色依旧不变,直道:“多谢小娘子抬爱,只是我并无另娶的打算。”

    这话说完,他转身就走。

    谁知他刚走没两步,就看到了在一旁看热闹的王巩,不免笑道:“定国兄可真是杏花楼的常客啊,几乎我每日来都能见到你。”

    王巩只道:“谁叫杏花楼的菜在汴京是一绝呢?也幸好我今日来了,若是不来,可就看不到这样一出好戏!”

    “这小娘子看样子对你是一往情深啊,听她那意思,似是要将嫁妆银子都给你!”

    “这等好事,寻常人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

    他跟在苏辙身后走了几步,饶有兴趣回头打量了那小娘子一眼,见那小娘子被人拦着门口,眼眶通红通红的,声音低了低,道:“你可知道这小娘子是谁的女儿?我想,若是你知道了,也许会后悔方才回绝她的话。”

    第64章

    苏辙一听这话, 脚下的步子一顿:“听你这话中的意思,这位小娘子是大有来头?”

    王巩点了点头。

    苏辙笑了笑,道:“即便如此, 我也不会后悔的。”

    “即便她身份再尊贵, 模样再出众,家中再富庶,可也会有人条件更优于她, 若是那些人都有此意, 我要见一个娶一个?难不成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我们苏家更是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到这里,他却不免有几分好奇道:“敢问定国兄, 这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王巩这才道:“这小娘子乃是濮安懿王最小的女儿灵寿县主。”

    可怜苏辙来汴京的时间并不长,光是弄清楚朝中一些大佬就已很费力,如今听到濮安懿王的名头只觉有几分熟悉,却对其来历并不清楚。

    王巩提醒他道:“你不知道濮安懿王, 总该知道巨鹿郡公吧?”

    苏辙点了点头,迟疑道:“听定国兄这样一说, 我倒是有几分印象,难道这位灵寿县主是巨鹿郡公的妹妹?”

    王巩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两人已行至二楼包厢,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的灵寿县主,灵寿县主脸上挂着泪,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

    他忍不住打趣道:“如今你若是后悔, 还来得及。”

    苏辙坚定摇了摇头。

    他也知道王巩为何会开这样的玩笑,说起来濮安懿王与灵寿县主并无多大来头, 有来头的是巨鹿郡公。

    巨鹿郡公名叫赵宗实, 二十五六的年纪,看着是平平无奇, 可从前却养于曹皇后膝下。

    毕竟官家无子不是一日两日,想着将巨鹿郡公过继到自己名下,可是巨鹿郡公刚进宫没几年,官家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他又被送回到濮安懿王身边。

    只是可惜,豫王赵昕并没有平安长大。

    如今官家年纪大了,膝下无子,众人都说这位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最大。

    一来是巨鹿郡公曾养在官家身边四年,相较于旁的侄儿,官家明显对他感情更为深厚。

    二来是巨鹿郡公虽并不十分出挑,但天性孝顺,喜好读书,并无明显缺点。

    三来则是巨鹿郡公出生时,红光萦绕不绝,有人看见黄龙在红光中摆尾,直说他是真龙天子。

    知晓历史的苏辙自然知道这位巨鹿郡公会是下一任官家,但他还是无比坚定:“……听定国兄这样一说,我倒是有几分想起来,说是濮安懿王儿女众多,最宠爱的好像就是小女儿,难不成就是这位灵寿县主?”

    “正是。”王巩点点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难得面上浮现几分郑重之色:“灵寿县主是濮安懿王年过五十才得来的幺女,天性烂漫,说起来甚至比巨鹿郡公还要得宠几分。”

    “我听说濮安懿王一早就想为她挑选一位乘龙快婿,可濮安懿王看得中的,她却是看不上,更是放出话来,要嫁给天下最优秀的儿郎。”

    “看样子啊,这位灵寿县主骄纵归骄纵,倒也是挺识货的!”

    苏辙却是有点笑不出来。

    他隐约还听说这位濮安懿王是极护短的。

    果不其然,前脚灵寿县主哭哭啼啼回去了王府,后脚这件事就传到濮安懿王耳朵里去了。

    一开始,濮安懿王是勃然大怒,只觉得女儿好歹是一堂堂县主,怎能做出这等丢脸之事?可等着他气势汹汹赶到灵寿县主院子,见宝贝女儿正闹着要悬梁自尽,那些怒火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连连相劝。

    可灵寿县主向来是个骄纵的性子,濮安懿王怎么哄怎么劝都没用,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就是要嫁给苏辙,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她更是放出话来,若是不能嫁给苏辙,就活活饿死自己。

    这等事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揍一顿就好了。

    可濮安懿王哪里舍得揍女儿?

    他不仅没揍灵寿县主,倒是将她身边的女使都狠狠责罚了一顿,更是放出话来,若是灵寿县主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一众女使吓得是瑟瑟发抖,可不管她们怎么说怎么劝,灵寿县主都不肯吃东西。

    不过两三日的时间,灵寿县主肥嘟嘟的脸就瘦了一圈。

    濮安懿王没法子,只能拉着老脸前去找苏辙。

    濮安懿王刚至秘书省府衙,苏辙隐约就猜到他为何前来。

    濮安懿王与秘书监寒暄两句后,则说想见一见苏辙。

    秘书监自是答应。

    等着屋子里没了外人,濮安懿王才道:“……我早就听说苏大人才学出众,想必是位聪明人,知道我今日因何事前来。”

    “小女不懂事,那日在杏花楼门口叨饶了苏大人,还望苏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自那日苏辙从杏花楼回来后,就心系此事,开始打听起巨鹿郡公等人来,所以对濮安懿王也有几分了解。

    他知道以濮安懿王的性子,断然不会因这等小事前来与自己道歉的,毕竟自己这八品小官,落在这些世家勋贵眼里着实有些不够看:“王爷说笑了,下官不敢与灵寿县主一般计较,灵寿县主年纪尚小,天性烂漫,下官知她是闹着玩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只是灵寿县主年纪不小,也快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若这等事传出去,只怕灵寿县主的亲事会难上几分。”

    他见着濮安懿王脸色一黯,知道自己这话有够讨厌的。

    但是没办法,有些话还是先说清楚的比较好:“不过王爷不必担心,经此一事想必也能筛选出县主的如意郎君,若真心喜欢县主的人,大概也不会在意此事的。”

    他已将濮安懿王的话堵死,就差说——看,我这人多好,以德报怨,还替您女儿操心亲事咧!

    濮安懿王来之前已打好了腹稿,可如今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虽是个要脸的,可想了想女儿,还是咬着牙开口了:“苏大人只怕不知,寻常人如何看灵寿,她并不会介意,她只在意你如何看她。”

    “说起我这个女儿,我只觉头疼,这几日气的夜里都睡不着觉。”

    “可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宠她宠到这么大,说句不好听的,我也知道如今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可我没有办法啊,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她饿死吧?好在如今苏大人只是订了亲,并未成亲。”

    濮安懿王虽年纪大了,但说话时身上仍带着种上位者的逼迫感:“史家我已打听过了,在眉州虽有些来头,可放在汴京却是不够看,那史小娘子更是配不上你状元郎的身份。”

    “只要你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剩下的事情自有我来操心,保准史家不会有怨言,更不会影响到你的仕途。”

    “有我替你保驾护航,想必以后你的仕途之路会走的更顺利。”

    他都想好了,到时候给史家送去一笔钱,若是五百金不够,那就一千金,一千金不够,那就两千金,直到史家满意为止。

    他想,但凡不是个蠢的,都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他。

    谁知苏辙却正色道:“多谢王爷好意,下官并无退亲的打算。”

    屋内气氛很是尴尬。

    濮安懿王脸色一沉,很是难看:“苏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他看着眼前之人,不可否认的确是人中龙凤,可惜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得想清楚,若真得罪了我们,以后你的仕途可就难了。”

    苏辙笑了笑,道:“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想的很清楚。”

    他想着先前听人说起濮安懿王的一些行径,也道:“下官知道,下官已想的很清楚。”

    “下官更知道以王爷的权势,想要毁了下官与史小娘子之间的亲事是易如反掌,想要逼下官娶灵寿县主也非难事,但下官觉得,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却不是结仇。”

    “若有人敢伤害下官亲眷,下官保证,即便以卵击石,也是在所不惜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铿锵有力。

    濮安懿王一滞,不由怀疑起来,到底是谁说的苏辙性子沉稳,聪慧过人?这,这哪里是性子好的样子?

    倒是聪慧过人,他有所领教。

    方才他脑海中的确有想法一闪而过,想着若这门亲事不成他绝不会叫苏辙好过,但如今却被苏辙这样子吓得这才后怕起来——若他是苏辙的话,但凡自己敢动他分毫,他定上门求娶灵寿县主,灵寿县主定会巴巴答应,而他则会变着法子折磨灵寿县主……毕竟,父债子偿嘛!

    苏辙像没见到濮安懿王脸色忽明忽暗一般,直道:“若是王爷无话要说,下官还有事要忙,就先下去了。”

    濮安懿王没法子,也只能先回去。

    回去之后,迎接他的更是灵寿县主的眼泪攻势。

    这世上最叫人伤心的事就是给人希望之后又叫人失望,灵寿县主得知今日濮安懿王前去找苏辙说和,原以为这事儿一定能成,谁知却见着无所不能的父亲垂头丧气回来,顿时哭的差点晕倒过去。

    从小到大,灵寿县主在家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濮安懿王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摘下来。

    濮安懿王被她哭的脑门子一抽一抽的,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苏辙如今不答应,不代表以后不答应,别说他尚未成亲,就算成了亲,也不是不能娶你?”

    别说灵寿县主,就连濮安懿王都觉得这是一件极棘手之事。

    他思来想去好几日,却将主意打到了官家头上。

    这些读书人啊,向来将“忠义”两个字挂在嘴上,最听官家的话。

    他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前去找官家说说看这件事。

    ***

    苏辙这几日依旧提防着濮安懿王与灵寿县主,可见她们一连几日都没有动静,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下来些。

    他想,就算灵寿县主糊涂,濮安懿王定不是个糊涂的,小姑娘家家的一时兴起闹上几日,兴许等着兴趣过了就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谁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这日刚回家,却见到门口守着个小药童。

    苏辙自是认识这人的,这人是孙神医身边的小徒弟。

    他见这小药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免好奇道:“这是怎么呢?”

    小药童正在这里等苏洵,如今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苏洵,却等到了苏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道:“……八少爷,我,我师傅被人掳走了。”

    听他说来,苏辙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孙神医今日给张氏看诊之后,刚上马车,那马车就被人抢走了,更是一脚将小药童踹了下来。

    苏辙隐约猜到了背后之人是谁,安慰他道:“天子脚下,没人敢乱来的。”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了。”

    说着,他便径直钻进马车,直奔司马府上而去。

    谁知他刚到司马府门口,已认识他的门房就迎了出来,道:“苏大人可是前来找我们家大人的?我们家大人临走之前要小的与您说一声,他去了范镇范大人府上了。”

    苏辙很快会过意来。

    苏神医被人劫走一事发生在司马府门口,这件事想必也传到了司马光耳朵里,司马光与他一样,都怀疑到了范镇头上。

    想想也是,除了范镇,也无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毕竟没人比他对官家的子嗣更执着。

    苏辙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直奔范府而去。

    范府的门房似早有准备似的,一开口就道:“想必这位是苏大人吧?我们家大人吩咐了,请您进来坐坐喝杯茶。”

    苏辙这才没怎么担心,猜到大概真是范镇将孙神医带走了。

    他跟在门房身后到了厅堂,果然瞧见正皱着眉头喝茶的司马光。

    他拱拱手道:“司马大人。”

    “不必多礼。”司马光脸色没比苏辙好看到哪儿去,这人是在他司马府门口被人劫走的,也是发生于替他娘子诊治之后,若他脸色好看那才真的是有鬼:“子由,你不必担心,方才我差人问过了。”

    “你们苏家的马车正停在后院,想必范大人如今正对着孙神医苦口婆心了!”

    他不光觉得有点无奈,更觉得有点羞愧。

    苏辙道:“多谢司马大人告知。”

    他瞧见司马光脸色并不好看,也猜到司马光并不知情,便道:“这件事,我事先与孙翁翁说过的,他定不会答应。”

    “范大人虽执拗,可有些事情不是一人执拗有用的,若是孙翁翁不点头,范大人是鞭长莫及。”

    司马光点点头:“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们两人说熟悉吧,却也不是那么熟悉,可若说生疏,关系好像又还不错。

    特别是张氏,如今有了身孕的她与司马光感情又和睦起来,闲来无事时时常说起苏辙,直说若肚子里这一胎是个儿子,最好能像苏辙一样就好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范镇就带着孙神医走了进来。

    与苏辙想象中的情形好像不大一样,走在前头的范镇脸上难得可见些许笑意,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神医垂头丧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辙喊了声“范大人”后,则忙冲上前握住孙神医的手,低声道:“孙翁翁,您没事儿吧?”

    孙神医摇摇头,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苏辙好不容易松懈的一颗心又高高悬了起来,声音更小:“孙翁翁,您,您答应了?”

    孙神医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乃是大宋子民,总该为朝廷出些力的。”

    苏辙:???

    他狐疑看向范镇,下意识觉得范镇是不是使了什么阴招。

    范镇今日心情大好,直道:“……半道将孙神医截下来,实属无奈之举。”

    “方才我啊,已经与孙神医赔过罪了!”

    这下,别说苏辙,连司马光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辙便带着孙神医回去。

    一上马车,他就迫不及待道:“孙翁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前您不是提起这件事时,气的是牙痒痒嘛?”

    孙神医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沾这等破事?我一下马车,看到来的是范府,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过若那范镇敢拿我家里人或者你们来威胁我,我就与他拼了。”

    “谁知他一看到我就与我道歉,然后说起朝中局势,说什么朝廷的日子并不好过,内忧外患的,还说若是官家过继子侄,问题更是多的很。”

    “他也是能说,一条条说给我听,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

    “好几次他说的是眼泪鼻涕直流,到了最后,更是跪下来求我……”

    听到这话,苏辙都沉默了。

    他想,别说他做不到这个地步,寻常人都做不到这一步的。

    马车晃晃悠悠走着,孙神医的眼神落在窗外,只见街道热闹,但其中却不乏贫苦的百姓:“八郎,你知道那范大人最打动我的话是什么嘛?他说,医者是为了给人治病,我之所以千里迢迢从眉州到汴京,就是为了给人治病的,如今朝廷病了,我难道要袖手旁观吗?说起来,巨鹿郡公可比不上官家,就算有一线生机,也得试一试。”

    这下叹气的那个就变成了苏辙:“是不是范大人还请您进宫给官家看看病?”

    “我虽远远见过官家两次,却也能看出官家脸色并不算十分好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官家无多少年的寿数。”

    “官家从前身子康健时,宫中就不知夭折了多少皇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怕这些孩子即便出生了,也是活不长……”

    但孙神医却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笑了笑道:“可总要试一试,说不准我医术不精,不能叫官家有儿子呢?”

    苏辙见他心意已定,知道有些话再说也是无用,便斟酌着叮嘱了他几句。

    马车内逼仄,但苏辙说出来的话却是吓了孙神医一跳。

    孙神医只觉得自己顺风顺水过了几十年,没在今日被吓出个好歹来真的算他胆子大:“你说,要我见到官家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他?”

    苏辙点点头:“若不然您犯下的就是欺君之罪。”

    “范大人是好意没错,但官家又非三岁小儿,朝廷的事听取大臣们的意见也就罢了,关乎自己子嗣,您说他难道不能拿主意?”

    “再说了,您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您是官家,您知道有人这样骗您,您会怎么办?”

    孙神医斟酌道:“我定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如今他心里也有数了。

    没过几日,孙神医就跟着范镇进宫了。

    范镇见官家对子嗣一事忌讳,今日找的理由是最近瞧见官家脸色不好看,所以将名震汴京的孙神医请进宫来。

    官家想着自己近来与范镇闹得不甚愉快,范镇既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也就下了。

    谁知孙神医刚上前把脉,就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尴尬极了。

    更不必说范镇的脸都绿了。

    一开始,官家的面上也满是怒容,可很快就恢复如常,伸手将孙神医扶了起来:“……您年纪大了,不必动不动就跪!”

    “只是朕好奇的很,你既受范大人所请而来,为何又对着朕将这件事和盘托出?难道就不怕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吗?”

    如今孙神医说话已不复方才的战战兢兢,理了理,道:“因为八郎说了,并不是我们草民等人打着为您好的旗号,犯下的就不是欺君之罪了。”

    “您想不想要子嗣,这是您的事儿,旁人只能提意见,不能替你拿决定。”

    “今日草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该不该替您诊治,与不与您施针,都是您说了算。”

    官家扫了一旁脸色发青的范镇一眼,一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的神色,正欲开口时却是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你口中的八郎是何人?他倒是想的通透明白!”

    第65章

    提起苏辙, 孙神医颇为自豪道:“八郎就是去岁状元郎苏辙。”

    官家自是记得苏辙的,含笑道:“没想到苏大人才学与模样皆出众不说,为人处世更是叫人倾佩!”

    “可见啊, 人品这东西与年纪倒无多大关系。”

    他这话说的范镇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 更是连忙跪了下来:“官家说的极是,只是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朝廷,为了官家您, 就算您要砍臣的脑袋, 臣也绝无半句怨言。”

    官家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范大人一片忠心,朕是知道的。”

    “那就罚你一年俸禄吧!”

    范镇忍不住心底长吁了一口气。

    别说他, 就连孙神医都忍不住多看了官家一眼,只觉得官家脾气太好了点。

    蹬鼻子上脸的范镇又道:“还望官家三思,如今您正值壮年,经孙神医调养一番, 定很快会有子嗣的……”

    官家眉头一皱,正欲说话时, 谁知道内侍就进来道:“官家,濮安懿王求见。”

    “叫他进来吧!”官家深知濮安懿王来的正是时候, 不然若按照范镇这性子,只怕会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可就算如此,范镇依旧没有下去的意思, 官家只能道:“范大人先下去吧,想必濮安懿王找朕有要事说了。”

    范镇无奈, 只能先下去。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孙神医有些犹豫, 官家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突然倒戈, 若与范镇一并出宫,路上难免尴尬,只道:“孙神医先留下来吧,正好这几日朕身上有些不舒服,你替我把脉之后再走吧。”

    孙神医自是连声谢恩。

    很快,就有内侍就将孙神医带了下去,将濮安懿王请了进来。

    濮安懿王是官家的兄长,从前当皇子时,他们兄弟两人关系最是要好,要不然当年官家也不会将他的儿子养在曹皇后膝下:“王兄这是怎么呢?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的样子,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濮安懿王这几日被灵寿县主缠的是吃不好睡不好,今日本就是进宫诉苦的,当即就跪了下来:“还请官家救救灵寿啊!”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更是带着几分哽咽。

    官家膝下虽有几个女儿,却也是很疼惜灵寿县主的,只道:“王兄,你别着急,灵寿到底是怎么呢?”

    濮安懿王一五一十将这些日子的事情都道了出来,到了最后更是哭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官家,您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竟生出这样一个孽障来!若是灵寿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怕也活不下去的,还请官家给灵寿做主啊!”

    官家也听懂了。

    他这皇兄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要他替灵寿县主赐婚的意思,若换成往日,这事儿答应也就答应了,但有孙神医的话在前,他却是道:“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这门亲事朕自是乐意做主,可人家苏大人明显没有这个意思,强扭的瓜不甜,皇兄又何必勉强?”

    他这音刚落下,濮安懿王又开始哭天抢地来,他索性道:“这样吧,朕召这苏辙进宫问问看吧。”

    濮安懿王胡乱抹了把眼泪,连声道谢。

    在他看来,这件事有官家出马定没问题,继而喜滋滋下去。

    濮安懿王刚下去,官家身边的内侍就道:“官家,您当真要给苏大人赐婚吗?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濮安懿王这些日子太张狂了些……”

    官家自知道这内侍话中是何意,不过是濮安懿王估摸着自己儿子会当太子,有几分张狂:“无妨,皇兄一贯是这个性子,也并未做什么没规矩之事。”

    “朕可不是要给苏辙赐婚,只是朕早就对他好奇了,今日听他们几人说起,更想要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内侍这才明白,毕竟这濮安懿王与范镇是差不多性子的人,若事情不如他们的意,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实在怪烦人的。

    一个时辰之后,就有内侍前去秘书省请人。

    当苏辙听说这消息时,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忙跟着内侍进宫面圣。

    当他见到官家时,孙神医正在替官家把脉。

    与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并不一样,孙神医屏气凝神,眉头微皱,情况看着不是很明朗的样子。

    苏辙上前行礼:“官家。”

    官家似看到孙神医面上的神色一般,道:“苏大人来了?来人,赐座!”

    待苏辙落座后,官家更是问起他最近在秘书省当差可还习惯,家眷是否来了汴京,与史小娘子的亲事定在什么时候之类的话。

    苏辙头一次与官家近距离接触,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可渐渐的,他却是一点不紧张。

    从前他就听人说起过官家脾气好,却没想到官家竟如此和善,听到他说起程氏与张氏来往密切,张氏已有了身孕一事,眼神似是似无落在孙神医面上,笑道:“……由此可见孙神医的确是名不虚传,也不枉范大人巴巴将你送进宫。”

    官家竟还有心情打趣这事儿。

    苏辙也跟着微微一笑。

    孙神医几次欲言又止,官家像是没看见似的,又问起苏辙对秘书省与朝中局势的看法。

    苏辙斟酌一二,从容应对。

    到了最后,官家面上已隐隐带着几分赞许之色:“也难怪朝中不少官员对苏大人赞不绝口,可见苏大人不光是才学出众,更是聪慧过人,有勇有谋!”

    苏辙并没有自谦,直道:“多谢官家夸赞,臣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孙神医难得找到空当,忙插话道:“官家,您的身子……不大好。”

    官家似一点不意外,直道:“可是多年劳心伤神导致的?”

    孙神医忙道:“正是。”

    官家笑了笑:“朕知道。”

    “这些都是旧疾了。”

    “朕的身子如何,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从前太医每每给朕诊脉总劝朕多休息,只是朕乃一国之君,哪里有时间休息?”

    苏辙忍不住打量起官家来。

    官家身形微胖,双鬓斑白,看着就是个很和蔼的人,若是换上一身常服步入闹市,只怕寻常人根本不会多加留意他。

    即便他才能不甚出众,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一位仁君。

    仁,这可是大臣与百姓对一位君王的最高评价了。

    苏辙曾记得在野史上看到过,说是官家知晓自己无才无能,所以只能加倍努力,更是极听欧阳修等一些大臣的劝诫。

    原先他只以为这些话是胡诌,但今日看到官家脾气这样好,他只觉得有这样一位君主实在是北宋之幸,官家就像是那等守家业的富二代,只要不胡乱折腾,北宋一时半会也是亡不了的。

    孙神医在一旁连连劝诫,直劝官家多多休息,惹得好脾气的官家都忍不住直摆手:“好了,朕知道了,好不容易送走范大人与皇兄,怎么你也唠唠叨叨起来?”

    “我自己身子如何,我心里有数!”

    内侍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将孙神医送了出去。

    这下苏辙一个人站在屋内,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官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可知朕今日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苏辙恭敬道:“想必是因臣教孙翁翁说的那些话吧。”

    “是,但也不全是。”官家看着眼前之人,目光之中难掩盖欣赏:“方才皇兄来找朕说起给你赐婚一事,灵寿这孩子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活泼烂漫,眼高于顶,从小到大她喜欢的样样都是最好的,你能入得了她的眼,可见你也是个极优秀之人。”

    苏辙一怔。

    说实在的,他是没想到濮安懿王会这样不要脸。

    但他很快想明白过来,若官家真是要给他与灵寿县主赐婚,他好像也不能抗旨:“官家……”

    官家忙道:“你别怕,断人姻缘,与杀人性命无异。”

    “朕之所以召你进宫只因对你好奇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朕会劝劝皇兄的,倒是你,也能从巨鹿郡公那边下手,打消皇兄的想法,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知道朕的意思。”

    苏辙自然知道,可未得官家授意,他可不敢。

    如今他是连忙谢恩。

    官家又赏了他一套文房四宝,这才叫他下去。

    等着苏辙一回到府衙,就被人团团围住,连连问他官家找他有何事。

    别说他一区区八品小官,就连秘书郎这等六品的官员都几乎难得官家的单独召见,也就秘书监能有此殊荣。

    苏辙自不好说实话,直说官家就是将他叫过去问了几句话,毕竟不管灵寿县主看重他一事也好,还是范镇偷偷带着孙神医进宫一事也好,都不好对外宣扬。

    一时间,不少人看苏辙的眼神都变了。

    一个个更是觉得状元郎就是状元郎,竟如此得官家看重。

    顿时大家只觉得苏辙是前途不可限量,对他是个更和善起来。

    这几日的苏辙是无心政事,只担心濮安懿王若还对他阴魂不散,程氏出主意直说为避免也夜长梦多,不如将史小娘子接进汴京。

    一来是叫濮安懿王等人看到他们对史小娘子的态度,叫濮安懿王等人知难而退。

    二来他们担心濮安懿王等人会使出什么阴招来,若真叫史小娘子因此毁了名声或丧命,那才是罪过大了。

    到了最后,程氏更是皱眉道:“……最怕的就是濮安懿王一家拿钱砸人,逼得史家退了这门亲事。”

    虽说比起史家来,苏家是不折不扣的高枝,但寻常人哪里敢得罪濮安懿王,一想到这里,程氏心里就像猫爪子挠似的:“若真是如此,你难道真的要娶灵寿县主为妻吗?”

    苏辙又将那日官家的话重复了一遍,安慰道:“娘,您就放心吧,这件事官家都不答应,任凭濮安懿王再怎么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说着,他更是道:“娶妻当娶贤,若史小娘子真因濮安懿王的缘故退了这门亲事,退了就退了吧!”

    “就算我与史小娘子没了婚约,我也不会娶灵寿县主的。”

    当日他出宫之后,就给史家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起了灵寿县主一事,不仅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清楚,更是在信中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想,濮安懿王已将这件事过了明路,断然不敢对史家威逼利诱的。

    但他更觉得这等事不可掉以轻心,劝了程氏几句,就出门了。

    今日他宴请了王巩。

    这件事,他还需要王巩帮忙。

    王巩几乎是每日都会来杏花楼的,等着苏辙到杏花楼时,他已在杏花楼等候片刻。

    他一看到苏辙,就笑着打趣道:“子由你这几日在汴京可谓出尽了风头啊!如今汴京上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灵寿县主非闹着要嫁给你为妻……”

    苏辙只有苦笑:“今日我找定国兄正是因此事而来。”

    顿了顿,他这才将官家那日的话原封不动转述出来,直道:“……官家说要我从巨鹿郡公下手,我想了又想,官家的意思可是要我从太子之位下手?如今朝中上下人人都揣测巨鹿郡公会被官家立为太子,我想,若真是如此,濮安懿王定不敢因灵寿县主去冒险的。”

    王巩认真想了想,继而点头道:“你说的极是,虽说濮安懿王偏疼灵寿县主,可他总不能心里只记挂着灵寿县主一人,不管旁的孩子死活吧?”

    “若巨鹿郡公真的被立为太子,那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啊!”

    “虽说如今看来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最大,可说起来,官家的侄儿却是多的很,若他德行有失,只怕这太子之位就与他彻底没了关系。”

    苏辙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当然,这法子若无官家默许,他也不敢施行:“不知定国兄可知道巨鹿郡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的巨鹿郡公被官家任命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平日里当差并无任何差错,却也无出挑之处。”王巩提起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郡公来,是想了又想:“可若说起来,他的性子是最像官家的。”

    “也正是如此,所以才得官家喜欢。”

    “当然,他是真的性情如此还是装的,那就不得而知。”

    苏辙轻轻笑了笑:“不管是装的也好,还是真的也罢,这对我来说都是好事。”

    这就说明巨鹿郡公与官家一样,是个讲道理且心怀仁善的。

    王巩瞧见他这样子,原打算打趣他几句的。

    毕竟这灵寿县主模样不错,身份尊贵,也就性子骄纵了些,若巨鹿郡公真被立为太子,那苏辙也跟着平步青云。

    话都到了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

    苏辙哪里是这样的人?

    苏辙道谢之后就回去了。

    不出两三日的时间,灵寿县主想要嫁给苏辙一事就传遍汴京每一个角落,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便是这件事有苏辙在后头推波助澜,但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传播的这样快。

    身为苏辙挚友的欧阳发自也知道这件事的内情,笑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连我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听说了这事儿。”

    “你可不知道,如今你是汴京小娘子心中最属意的人,不知道多少人都盼着你能与史小娘子退亲,日日盯着你的动向,如今见你这块肥肉被灵寿县主盯上,还隐隐有逼迫之意,你觉得那些小娘子能答应吗?”

    “至于灵寿县主,虽说她性子很是嚣张跋扈,可你却不知,因她父兄的关系,不知道多少人想求娶她,妄图能一步登天。”

    “你也好,灵寿县主也罢,都是汴京的香饽饽,这事儿刚出点风声来,自是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辙苦笑道:“如此一来,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了。”

    他只盼着巨鹿郡公能早日听说这事儿。

    远在岳州的巨鹿郡公是在第三日听说这件事的,当即也顾不得公务繁忙,连夜驾马就赶回了汴京。

    等他到汴京时,这件事已呈现不可控之势。

    巨鹿郡公赵宗实回汴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书房而去,他一推门,就看到了坐在书桌前愁眉不展的濮安懿王。

    说起来,濮安懿王比起前几日更觉头疼。

    如今他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骑虎难下,一看到脸色沉沉的儿子下意识道:“……你,你怎么回来呢?”

    “我若是再不回来,父亲难道真的要将灵寿嫁给苏辙吗?”赵宗实是风尘仆仆,如今却是什么都顾不上,甚至连茶都没时间喝上一口:“您可知道众人是怎么说我,说我们一家的吗?”

    “众人都说这太子之位八字还没一撇,我们全家就张狂的没边了,若来日官家真将我立为太子,只怕我们连官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今日是灵寿瞧中了别人的未婚夫,明日呢?若明日她再闹出什么事情来,是不是我们也要助纣为虐?”

    濮安懿王一愣。

    他这儿子向来孝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这般模样。

    若换成往日,他定会拍着桌子将赵宗实狠狠训斥一顿,但如今他也觉得心虚。

    赵宗实却继续道:“我知道父亲您向来疼惜灵寿,可凡事都该有个度才是。”

    “纵然我不说,您也该知道多少人盯着这太子之位,若真丢了这位置,您好好想想以后谁能护得住灵寿吧!”

    他这话说完,便又匆匆离开。

    濮安懿王长长叹了口气。

    他虽心疼灵寿县主,但不过想着灵寿县主是老来得女,更想着灵寿县主以后是要出嫁的女子,所以能宠他几年便宠他几年罢了,再怎么也越不过皇位去的。

    他当即就吩咐一众门客前来书房商量对策。

    ***

    翌日一早,苏辙正陪着程氏用早饭,平安就步履匆匆走了进来,一进来更是道:“不好了,濮安懿王来了!”

    越说他是脸色越难看,低声道:“不光濮安懿王来了,更是声势浩大,带了不少礼物。”

    “这濮安懿王……该不会是前来逼婚的吧?”

    苏洵与程氏脸色俱是一变。

    唯独苏辙仍是镇定自若,笑道:“应该不是,这濮安懿王不会这样傻的。”

    因今日是濮安懿王登门前来,所以苏洵就带着苏辙一并前往正厅,他们父子刚到,就见着濮安懿王已快步走了过来:“苏相公!”

    “苏大人!”

    苏洵虽在汴京名声鹊起,身上却无一官半职,只恭恭敬敬道:“王爷。”

    说着,他更是道:“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濮安懿王的目光扫过苏辙,虽眼神阴沉,但面上却是带着笑:“今日是来与苏相公赔礼道歉的,说起来都是我那女儿不懂事,闹出了笑话……”

    濮安懿王再怎么嚣张跋扈,可也是出身皇族,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是一套一套的,直说灵寿县主想要嫁给苏辙一事他并不知情,这些日子他身子不好,一直在王府养病,所以才闹出这样大的笑话来。

    到了最后,他更是笑哈哈道:“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啊,已教训过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还望苏相公与苏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苏洵向来最见不得这等仗势欺人且嘴里无一句实话之人,当即面上笑意淡淡,直道:“这是自然。”

    相比较之下,苏辙却是圆滑许多,笑着说道:“王爷说笑了,灵寿县主乃金枝玉叶之身,能看的中下官是下官的福气。”

    “也请王爷不必担心,灵寿县主如今年纪尚小,不大懂事,等着过上几年她就知道轻重的。”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闹腾了好几日,这件事汴京上下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道王爷对灵寿县主的婚事可有打算?”

    濮安懿王一愣,昨夜他与门客商量好对策后,虽觉得自己这张老脸被女儿丢尽了,却更是担心女儿的婚事。

    如今他也顾不上从前对苏辙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下意识道:“我向来听说苏大人聪慧过人,不知这件事苏大人可有何高见?苏大人是不知道,因为我这不成器的女儿,这些日子我已瘦了快十斤……”

    第66章

    苏辙知道濮安懿王定是巴不得他想个绝妙的法子, 既能保住灵寿县主的名声,甚至还能叫灵寿县主嫁个如意郎君。

    可惜,他想不出这等绝妙的法子来, 只道:“高见谈不上, 不过倒是有一法子,不知王爷看不看得上。”

    “我若是您,会将灵寿县主送去庵堂一段时间, 要灵寿县主静心休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与其将这件事遮着掩着, 还不如落落大方承认,还会被人高看不少。”

    “至于灵寿县主的亲事,我想这段时间定会有不少人上门提亲的,一来是想着借一借巨鹿郡公的东风, 二来是想着灵寿县主遇此大事,他们有了可趁之机……可在我看来, 如今上门提亲的人大多是没安好心,还望王爷仔细斟酌一二, 莫要情急之下将灵寿县主推入火坑。”

    他这话说的濮安懿王是一愣。

    濮安懿王下意识觉得他就像自己肚子里蛔虫一样,怎么什么都知道,昨夜他还想着赶快给灵寿县主寻个如意郎君赶紧将人嫁出去了。

    可将女儿送到尼姑庵清修……濮安懿王却还是舍不得的:“这件事, 容我考虑一二吧。”

    他与苏洵又寒暄几句,便带着大批仆从走了。

    今日他之所以登门本就是为了告诉汴京百姓, 告诉官家他是来替灵寿县主赔礼道歉的, 目的达到,可不会留下来说闲话。

    倒是等着濮安懿王离开之后, 苏洵忍不住摇摇头,低声道:“……也难怪濮安懿王养出灵寿县主这样一个女儿来,濮安懿王今日前来嘴上说着是道歉,可我看他并无多少道歉的意思。”

    他知道儿子向来聪明,便愈发不解:“八郎,我不懂你为何要替濮安懿王出主意?”

    “说话之前,你应该就能知道濮安懿王不会对这个主意满意的。”

    苏辙点头道:“我自然知道,我大概还知道濮安懿王回王府之后还会将我骂的狗血喷头,可濮安懿王不聪明,不代表别人也不聪明,到了最后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想必只会觉得这法子是最合适的。”

    “到时候我这法子好还是不好,则是一目了然。”

    苏洵迟疑道:“你这样做是想与濮安懿王打好关系?”

    “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与巨鹿郡公交恶。”苏辙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知晓历史的聪明人,他更知道官家如今有意过继巨鹿郡公,所以不求与巨鹿郡公交好,却不希望关系噩耗:“爹,如今朝中是什么局势,如今官家身体又是什么状况,想必您也知道,一来是濮安懿王等人我们得罪不起,二来若真将灵寿县主送到尼姑庵,想必我们家中也能消停一二。”

    说着,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若是六哥在这儿,定会说我胆小怕事!”

    “在六哥看来,做错事的并非我们,可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的却是我们。”

    苏洵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正色道:“不,八郎,你做的很对。”

    “人要走一步看百步,虽说人人都称赞巨鹿郡公颇有官家风范,但他与灵寿县主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若是他继承大统之后帮亲不帮理,只怕苏家上下所有人的日子就难了……”

    苏辙见苏洵懂他,是淡淡一笑。

    他并不怕受委屈,就怕他的委屈无人能懂。

    不出三日的时间,濮安懿王前来苏家赔礼道歉一事就传遍了汴京的每个角落。

    有人说濮安懿王教女无方,如今自降身份前去苏家赔礼道歉是咎由自取。

    有人说灵寿县主是瘌□□想吃天鹅肉不说,更是半点世家贵女的样子,明知苏辙已经定亲,却还几次纠缠。

    当然,更多的人却是称赞起濮安懿王来,说他虽骄纵灵寿县主,却知错能改,不偏袒幼女,不愧是巨鹿郡公的父亲。

    苏辙听到这些传言时只是笑了笑,他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些流言蜚语背后定是濮安懿王等人在捣鬼。

    他更是忍不住想,巨鹿郡公真的像是传言中那样不争不抢,是个仁善之人吗?

    只怕不见得。

    苏辙命元宝偷偷关注着濮安懿王那边的动静。

    果不其然,约莫半个月之后,濮安懿王就派人将灵寿县主送往尼姑庵。

    元宝说起这话时是连连摇头:“……方才我一直躲在暗处,见灵寿县主被送上马车仍不知悔改,还说着要寻死觅活之类的话,更骂濮安懿王是个懦夫,不配当她的爹,更说什么当初这门亲事是濮安懿王是拍着胸脯答应下来的,如今汴京流言不断,却是要将她送走!”

    苏辙:……

    他只觉得为人父母者真是难啊!

    想到这里,他便又给苏轼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先是关切问了嫂嫂王弗最近的身体状况,又问起了这几日苏轼怎么样,最后才说起了灵寿县主一事,只说这事儿已经解决,要苏轼不必担心。

    当然,他在信的最后与苏轼再三叮嘱,说等着侄儿侄女出生后,苏轼务必要教好他们才行,切莫养出个灵寿县主来。

    等着一封信写完,苏辙便要信鸽送了出去。

    不过三四日的时间,苏辙就收到了回信,毕竟有信鸽就是方便。

    回信中,苏轼先是连连恭喜苏辙,说他终于解决掉一件棘手的事儿,又说王弗身子一切都好,要他放心,到了最后,他委婉表示自己近来不是太好。

    苏辙看着信,眉头却是微微皱了起来。

    原来是凤翔府新上任的知府名叫陈、希亮,是个不苟言笑,铁面无私,又干又瘦的老头,一开始陈、希亮对苏轼颇为赞赏,毕竟朝中上下像苏轼这样不畏强权,一心为民的好官不多了。

    陈、希亮不光很欣赏苏轼,更是颇为照拂苏轼。

    只是时间一久,两人的矛盾就显露出来。

    苏轼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那脾气像犟牛似的,但凡他认准的事儿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别说他的上峰陈、希亮能劝的动他,就连王弗都够呛,唯一能说服他的就是苏辙了,可惜,这兄弟两人相隔甚远。

    再说那陈、希亮,更是犟牛中的犟牛,就算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矛盾就结下了,说是如今两人在衙门里碰到了连话都没说。

    苏辙想到自己六哥那犟脾气,只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元宝也跟着担心起来,虽说他是苏辙的随从,但他的亲哥哥来福却是跟着苏轼的,自然也担心的很,直道:“少爷,这下该怎么办啊?”

    苏辙却是很快镇定下来,冲他笑了笑:“这件事倒没我们想象中那样严重。”

    说来这事儿也是因他而起,当初他在信中几次劝苏轼遇上事儿莫要硬撑,多与他说说,更说自己在汴京消息肯定会灵通一些,兴许能帮着他打听一二。

    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了这话,苏轼就要他帮着打听打听这陈、希亮是什么来头,话里话外皆是“八郎救我”的意思。

    他扫了眼面色急切的元宝,只道:“当初陈、希亮陈大人刚被调去凤翔府时,我就已打听过这人,陈大人虽性子执拗,但却是个难得的好官。”

    “这一点,从六哥的信中就能看得出来,他虽写了如今他与陈大人见面连话都不说,却也说了凤翔府旁的同僚对他不错,这也就说明陈大人并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不准那些同僚与六哥来往。”

    “以六哥的性子,只怕还做得出来对陈大人吹鼻子瞪眼之事,换成寻常人可是忍不了,这位陈大人也就不搭理他而已,可见已是难得。”

    元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正拍拍胸口时,却像是想起重要的事一般:“可少爷,您怎么知道这位陈大人是个好的?”

    还未等苏辙来得及说话,他就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定是陈/希亮陈大人的任命下来后,您担心六少爷受欺负,就打听了这位陈大人是什么来头是不是?”

    苏辙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元宝不由感叹道:“您对六少爷可真好!”

    苏辙无奈道:“他是我兄长,我不对他好对谁好?再说了,你对来福不也很好?”

    放心归放心,但他还是要写封信给苏轼。

    信中无非劝苏轼万事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府衙不是家中,不是所有人都会给时间给他想清楚明白的。

    他更是劝苏轼,直说苏轼马上就是要当爹的人了,也该学着圆滑一些,要不然以后自己吃苦不算,连带着苏轼的孩子都得跟着一起吃苦受罪。

    几日之后,苏轼的回信又来了。

    这次好脾气的苏辙看到信差点没气晕过去。

    元宝在一旁好奇道:“……六少爷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苏辙没好气道:“他啊,直说他天生就是这般性子,与陈、希亮陈大人凑在一起那是水火不容,虽说他也知道陈大人不是什么坏人,可两人就是做不到和睦相处。”

    顿了顿,他更是道:“他更说我们兄弟两人之间有一个圆滑的就够了,如今我颇得官家信任,平步青云那是迟早之事。”

    “就算他真被人算计,被人针对,不是有我在吗?”

    元宝下意识觉得苏轼这话一点没说错啊,可他看了看苏辙那脸色,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从小到大,六少爷都是这般性子,您……您多劝劝他。”

    苏辙颇为无奈,只能提笔再次回信。

    一封信送去,一封信送回,时间就在这样一来一回中一点点流逝。

    这一日,苏辙刚坐上马车去府衙,就有一辆青顶马车稳稳停在了苏家门口。

    这些日子,苏家可谓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马车、轿子是络绎不绝。

    那青顶马车看起来是一点不起眼。

    很快车夫就上前道:“我们家娘子是史家小娘子,还望您进去通传一声。”

    门房早就听说这几日八少爷的未婚妻要来,连忙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去。

    一刻钟后,史小娘子就在厅堂见到了程氏。

    史小娘子与苏辙同岁,模样虽不是十分出挑,却是清丽秀气,身上并没有小家子气,一看到程氏就笑眯眯道:“婶娘。”

    她是故去史老太君的远房侄女,父亲算得上是苏洵的表兄。

    程氏捏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问她一路辛不辛苦,问她家中长辈是否一切都好,到了最后更是道:“……八郎前去府衙了,要到傍晚时候才会回来。”

    “眉州到汴京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累了,我差人带你先去歇着,你先安心住下来。”

    史小娘子却不答应,直道:“婶娘,我们家在汴京也赁了个小宅子,前些日子就已派人收拾妥当,我还是先住过去吧。”

    她含笑看了眼程氏,继续道:“我知道叔叔与婶娘也好,还是八表哥也好,都不是那等讲究虚礼之人,我也是这等人。”

    “只是如今八表哥在朝中为官,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因这等小事落人话柄,着实有些不划算。”

    她虽与苏辙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苏辙却比他早生一两个时辰,也当得起她这一声“表哥”。

    程氏只觉得这孩子是个招人喜欢的,便道:“那我拨两个丫鬟跟着你一起过去,平日里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差人与我说一声。”

    说着,她更是要留史小娘子下来吃晚饭。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史小娘子远比王弗更上心,并不是因为她偏心苏辙或史小娘子的缘故,而是苏辙与苏轼性子不一样,她还记得当初苏轼尚未与王弗成亲时,每每看到王弗时眼里恨不得能流出蜜来,但苏辙每每看到史小娘子,这眼神与看他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程氏从前也是当过媳妇的,担心史小娘子心里不高兴,难免会对她热情几分。

    即便史小娘子知书达理,却也不是他们怠慢人家的理由。

    史小娘子虽文静秀气,却也不是个喜欢拿乔的,笑着答应下来。

    等着苏辙傍晚回来,就听说史小娘子来了的消息。

    这消息还是程氏亲自来告诉他的,甚至还专程在大门口等着他,虽说声音压的低低的,可面上却是难掩郑重之色:“八郎,人家史小娘子千里迢迢来汴京,你可不能怠慢人家。”

    “咱们自家人知道你向来是这般性子,可人家史小娘子不知道,你对她热情些,别叫她寒了心。”

    苏辙提了提手上拎着的油纸,笑着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他手中拎着的正是史小娘子最爱吃的芙蓉一口酥,眉州比不得汴京,这芙蓉一口酥做的要么是不够酥,要么是不够香,也就杏花楼的甜心勉强能吃一吃,但到了汴京,专门卖糕点的铺子简直是数不胜数,味道更是一绝。

    程氏面上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你这孩子,是怎么知道史小娘子今天会来?”

    苏辙笑道:“我猜的。”

    “这些日子天气不好,雨水延绵不断,史小娘子年后就出发了,想必前些日子被耽搁在路上。”

    “这几日天气好了,就能上路了。”

    “我估摸着他们一行今日就能到。”

    这下,程氏面上是笑意更甚,直催促道:“好啦,你快点将这点心送过去吧。”

    苏辙提着糕点就径直走了过去。

    他走到院子门口时,正见着史小娘子正站站在花圃前赏花儿,认真极了。

    他开口道:“表妹,你来了。”

    史小娘子转过头来,含笑道:“表哥,你回来了。”

    她面上并无多少羞怯之色,笑着道:“方才我听元宝说了,说是这里的芍药花都是你命人种下的,没想到这些芍药花开的这样好,实在难得。”

    苏辙道:“表妹也是知道的,小时候我曾在我翁翁身边养过几年,养成了下田劳作的习惯。”

    “比起种菜,我更喜欢种花儿,每每无聊时看到只觉得心情大好。”

    他们两人是你一言我一语,虽算不上十分热络,但面上皆无害羞之色。

    可他们向来不熟悉,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么几句话,说完之后就无话可说。

    一时间,气氛略有几分尴尬。

    史小娘子不免想到来汴京之前一家老小对她说的话,直说她能嫁给苏辙乃是史家祖坟冒青烟,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金龟婿,更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其实对她来说,她倒是无所谓,嫁谁不是嫁?

    可若是能够选择,谁都希望能嫁个好郎君,她想了想,便开始没话找话起来:“……表哥怕是不知道,在我上京之前,濮安懿王派人来过我们家,说要我们主动退亲。”

    “可是,我没答应。”

    苏辙万万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

    “表哥以为我们会答应是不是?”史小娘子笑了笑,浑身上下有种与平日不一样的神采:“不怕表哥笑话,当初濮安懿王提出的条件的确很是诱人,我们家里炸开了锅。”

    “可这门亲事是我的,是该退亲还是结亲,也是我说了算。”

    “我不愿意退亲。”

    “人生来平等,为何灵寿县主瞧中的人我就非得让出来?”

    人生来平等?

    苏辙胎穿至今,都快忘了这句话。

    他的眼神落在史小娘子面上,忍不住回想与史小娘子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们并未相处过几次,再加上他记性极好,回想起来只觉得史小娘子的确与宋朝女子有些不一样。

    比如,史小娘子并未有这个年代女子的羞怯,文静归文静,但什么时候都是落落大方。

    比如,上次史小娘子夸赞女使时,直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又比如,寻常小娘子可没有胆识就带着几个奴仆独自来汴京。

    ……

    苏辙目不转睛盯着史小娘子。

    史小娘子是知道史家为了这门亲事花了多少精力与金钱,不说别的,以史家如今的家底想在汴京赁下一间小宅子可不是易事。

    她看着苏辙这般眼神,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今日太多话惹苏辙怀疑,顿时又变成从前那副文文静静的模样:“表哥看着我做什么?”

    苏辙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宫廷玉液酒?”

    史小娘子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八一杯?”

    两人面色齐齐大变,竟异口同声道:“你也是穿越的?”

    两人愣了愣,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史小娘子掐了一把自己,低声道:“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来到北宋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碰见和我一样穿越的,我是胎穿的,你呢?不会也是吧?”

    苏辙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应该都是胎穿……”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再说起话来就没有什么隔阂。

    史小娘子更是半点拘束都没有,说起自己这些年在史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更懊恼自己怎么没穿成男儿。

    最后她看了看苏辙,笑道:“……不过如今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差,没穿成丫鬟小厮之类的。”

    “以后嫁给你,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起码不必在旁人跟前装的那样辛苦,你是不知道,装贵女装的可真累啊!”

    等着他们两人一起出去时,别说程氏与苏洵敏锐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变化,就连元宝等人都察觉到了。

    程氏自是求之不得。

    等着史小娘子用过晚饭后,他们一行送她出门,程氏更是道:“……八郎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你多担待,以后你闲来无事就过来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史小娘子当着外人的面,依旧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柔声道:“婶娘,表兄很好。”

    苏辙今日已见识到她的“真面目”,如今被她这欲说还休的眼神看了一眼,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陪她演戏道:“表妹也是极好的。”

    程氏一愣,继而却是笑着道:“好,好,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既然如此,我明日就请人算个黄道吉日,你们两个早些成亲算了!”

    第67章

    程氏说起这话时, 眼神是有意无意落在苏辙面上。

    她记得儿子几次与她说过,不愿这样早成亲的。

    可谁知今日苏辙却是点点头道:“您说的有道理。”

    程氏只觉得苏辙不一样了,短短时间, 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光是苏辙, 好似连史小娘子也有点不一样。

    一行人送走了史小娘子,这才折身回去。

    回去的路上,程氏却对着苏辙道:“……从前我每次说起要你早些成亲的话, 你总是不答应, 总是推三阻四的,今日怎么肯答应?难不成今日发现了史小娘子的好,突然改变心意呢?”

    知子莫若母。

    苏辙一直都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 唯独在程氏跟前会觉得无处遁形,只笑着道:“看您这话说的,从前催我早日成亲的是您,如今说我不对劲的也是您。”

    迎着程氏那不解的目光, 他笑了笑:“没什么原因,就只是单纯觉得人家史小娘子千里迢迢从眉州来汴京, 如今一个人住在赁来的宅子里怪不合适的。”

    “我也是有姐姐的人,将心比心, 若是我自己的姐姐如此,我定不会放心,还不如将人早些娶回来。”

    这话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毕竟按照他的性子, 说什么突然觉得史小娘子很好之类的话,才是惹人起疑心。

    程氏笑了笑:“你与我倒是想的一样, 更别说如今也不知道濮安懿王等人是什么意思, 就怕他们刁难史小娘子……”

    苏辙听程氏说着话,时不时附和一两声。

    方才他已经与史小娘子说好了, 既然两人都是胎穿者,在这个朝代也能算是自己人,既然如此,还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反正早成亲晚成亲都是一样的,还免得花钱在外租房子。

    当然,他们事先已经约法三章,只成亲,暂且不圆房,若以后两人之间真的有了感情,再说这事儿也不迟。

    苏辙听到这话不仅深觉赞同,更是心底长吁了一口气。

    很快,苏辙与史小娘子的亲事就敲定在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是个极好的兆头。

    程氏询问苏辙以后,便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接下来,程氏则有得忙了,又是忙着准备聘礼,又是忙着给宴请宾客的名单……可谓是忙的脚不沾地。

    苏辙也忙。

    他想着自己成亲一事肯定是要告诉远在凤翔府的苏轼,还有眉州的郭夫子与张易简道长的。

    还有陈太初与苏八娘,也得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

    苏辙第一个写信的自然是苏轼了。

    只是他刚提笔,就听元宝说苏轼又又又又来信了。

    苏辙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几分无奈,这已是苏轼这段时间写给他的第八封信了。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明了,皆与凤翔府知府陈、希亮有关,要么说要苏辙帮他想想办法,要么说要自己想调离凤翔府……话里话外皆是与陈、希亮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

    但苏辙却知道,苏轼这是雷声大雨点小。

    今日苏辙展开信一看,果不其然,苏轼又提起了想要回汴京一事。

    他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苏轼的渴望。

    想想也是,苏轼从小到大未曾离开过家人,如今又与上峰不合,只怕更是思念家人心切。

    他提起笔就给苏轼回信,说起自己将要成亲之事,想了想,原本不打算在调职一事上多费笔墨的他还是道——六哥,你安心当差吧,我有时间会去凤翔府看你的。

    想了又想,他又写上——我也很想你。

    ***

    两日之后,远在凤翔府的苏轼就收到了来信。

    他将信鸽拿在手里时先是面上一喜,继而又是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肚子微微隆起的王弗瞧见这一幕只觉好笑,道:“郎君这是做什么?先前八郎不给你回信你也不高兴,如今给你回信了你也不高兴?”

    这下苏轼是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八郎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日盼夜盼,盼到了他的来信,只怕他定是要将我狠狠说一顿的,无非是说陈知府是个好人,要我收敛自己的性子之类的。”

    “这等话,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简直比故去的翁翁还要唠叨!”

    说归说,怨归怨,但他面上隐隐还是浮现了几分喜色。

    苏轼打开信一看,面上却是喜色愈浓:“你猜八郎在信中说了什么?”

    王弗摇摇头:“难道是说会帮郎君调离凤翔府一事?”

    旁人不知道,身为嫂子的他却是知道苏辙的本事的。

    这世上就没有苏辙办不成的事儿,就看他想不想办而已。

    “哼,八郎哪里会帮我?他这人,我还不知道嘛!”苏轼是难掩面上喜色,更是道:“比这件事还要好了,八郎要与史小娘子提前成亲啦!”

    说着,他更是握住王弗的手,道:“他们一成亲,兴许没多久就会有孩子,到时候咱们的孩儿就能有个伴。”

    “我定是要好好教导咱们孩儿,到时候叫他有个当哥哥姐姐的样子!”

    “可别像我一样,明明我才是哥哥,却一直被八郎管的是束手束脚!”

    王弗听他绝口不提想要调走一事,哪里不知自己夫君其实并不是十分在意这事儿,只是闲来无事想与苏辙多说几句话,多写几封信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耐着性子听苏轼说起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的趣事。

    也唯有这个时候,苏轼面上满是笑容。

    到了最后,王弗更是轻抚着肚子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有了身孕,兴许你就能去汴京亲眼见着八郎成亲……”

    还未等她的话说完,就被苏轼皱眉打断道:“你这说的叫什么话?莫不是你嫌弃肚子里的孩子?你可不能这样!”

    “八郎在信中说了,如今你的心情是最要紧的事儿,只有你高高兴兴,咱们的孩子才能康健!”

    “再说了,八郎哪里会介意这些事?”

    王弗这才笑了起来:“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苏轼心里虽有几分惋惜不能亲眼见着苏辙娶妻,但如今他却是有另外一件事要操心,那就是给八郎准备一份什么贺礼。

    一想到这,他就觉得懊恼的很。

    早知如此,他就该将那只鹦鹉留到苏辙成亲时再送过去的,再教那鹦鹉说上几句“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之类的话。

    可惜,如今再想这些已经迟了。

    这几日,苏轼是睁眼闭眼都在想这件事,以至于压根没时间与上峰陈、希亮斗气。

    人皆是一心不能二用的。

    苏轼虽聪明过人,却也不过凡人,如今心里有了要紧之事,将旁的事情也就看淡了。

    倒不是说他对府衙公务不甚上心,而是他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也没用,索性也就不说了。

    这一日,苏轼脑海中刚有雏形,想着不如给苏辙送一颗自己亲手所雕的石榴。

    石榴。

    寓意多子多福。

    而且自己亲手所做的礼物,更是颇有意义。

    苏轼边走边想,想着出神,连迎面走来的陈、希亮都没发现。

    还是身边有人提醒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朝陈、希亮方向拱了拱手,漫不经心道:“陈大人。”

    这话说完,他又要走。

    陈、希亮是个精瘦的老头,想当初凤翔府从上至下数百人被清算,朝廷派他来凤翔府当知府,说白了不光是看中他有才有能,更看中他是个犟老头。

    这样的人,可是多少银钱都收买不来的。

    这些日子犟老头陈、希亮只觉得奇怪。

    这苏轼怎么对差事一点不上心?看着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别看陈、希亮整日与苏轼吵归吵,闹归闹,实则心底还是很欣赏苏轼的,只觉得苏轼不畏强权,颇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如今见年轻的自己对差事如此不上心,生怕这位年轻后生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想了又想,却是出声叫住了他:“苏签判留步。”

    苏轼正想着该为这石榴木雕选用什么木材时,冷不丁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下意识转身。

    他看着陈、希亮,语气平平:“方才可是陈大人在叫下官?”

    陈、希亮愈发觉得不对,更觉得担心,快步上前道:“苏签判这几日可是身子不舒服?”

    苏轼下意识退后几步:“多谢陈大人关心,这几日下官身体好得很。”

    他下意识觉得陈、希亮是盼着他身体有个三长两短,这样就没人与陈、希亮唱反调了。

    陈、希亮又道:“那苏签判这几日可是家中有什么棘手之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虽来凤翔府的时间不长,却也是凤翔府知府,若苏签判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妨与我说一说,兴许我能有解决的法子。”

    苏轼愈发狐疑,只觉得是陈、希亮这老头儿想要看他笑话。

    但他在陈、希亮手上当差这么久,也知道这老头儿是个犟脾气,若今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是不会放自己走的。

    他想了想便道:“多谢陈大人关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内子如今有了身孕,银钱有些不够用罢了。”

    “您也是知道的,我每月俸禄银子并不多。”

    他心里却想的是:哼,老头儿,你不是要恶心我嘛?那我也恶心恶心你,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升官不成?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后的陈、希亮就陷入了沉思。

    他一早就听说人说苏家富庶,但对他来说,家中的银钱那是公中的,与自己可没什么关系!

    他顿时愈发欣赏苏轼起来,同时也为苏轼担心起来——人家媳妇要生了,的确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陈、希亮便闲来无事就差人给苏轼送些东西过去。

    有的时候会差人送两只野鸡,说是给王弗补补身子。

    有的时候会差人送一匣子燕窝,说有孕的妇人多吃这些对身子好。

    ……

    一开始,苏轼只以为陈、希亮是为了羞辱自己,可等着陈、希亮又派人送来了十贯钱时,却是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羞辱人哪里是用银钱羞辱的?

    若这样也是羞辱人的一种方式,他不介意被人多羞辱几次!

    倒是一旁的王弗早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夫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前你时常说这位陈大人如何如何看你不顺眼,可在我看来,这位陈大人好像也不错,至少从未像从前那位宋大人那样刁难过你。”

    苏轼没有接话,毕竟王弗说的是实话。

    王弗见他这样子,更是继续道:“别的不说,我可是听说陈大人很是节俭的一个人,只怕那些野鸡和燕窝是自己都舍不得吃。”

    “每个人的为人处世的方法都不一样,我倒是觉得陈大人这是器重你的表现。”

    “反正我是做不到对我不喜欢的人还送来十贯钱的。”

    苏轼想要开口辩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了想,只吩咐来福将那十贯钱送回去,那陈、希亮如今已是当翁翁的人,可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的。

    来福连忙揣着银钱去了陈家,只是没多久就回来,直道:“少爷,陈大人说了,他知晓您家中艰难,这些钱要您别推辞,务必收下。”

    苏轼却是说什么都不肯收。

    可怜来福又跑了一趟,可没多久又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少爷,陈大人说了,公是公,私是私,您与他置气不要紧,可别委屈了娘子和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苏轼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谁知道他刚到陈家门口,陈、希亮像会算卦似的,知道他会来,已派人守在门口,自己压根不见他。

    那随从直道:“苏签判,我们家大人叫您回去,他还说若是您不想要那些钱,将那些钱丢了或捐了,反正他给出去的钱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苏轼气的不行,只觉得天底下就没人能犟的过陈、希亮。

    但把钱丢了?

    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丢钱?

    他只能先把这些钱收起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还给陈、希亮。

    可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苏轼再与陈、希亮碰上,免不得要打一声招呼,两人在公务上再有所分歧,也得听陈、希亮将话说完才是。

    渐渐的,苏轼只发现这位陈大人好像有两下子。

    一日日下来,他也发现自己文采虽出众,但毕竟年纪尚浅,在阅历方面是远远及不上陈、希亮的。

    水滴能穿石。

    时间久了,苏轼与陈、希亮不说相处和睦,起码也是融洽了许多。

    到了最后,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也说起了这件事,信中更是隐隐有此含义——八郎,好像从小到大你说的话就没错过,从前我觉得这位陈大人不怎么样,没想到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苏辙在成亲前半个月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心情大好,只与元宝道:“看看,六哥不愧是要当爹爹的人了,果然沉稳长进了不少!”

    元宝也跟着笑了起来:“您说的是。”

    “不过要是六少爷听到您说这话,只怕又要不高兴了,您这话说的像老子评价儿子似的。”

    苏辙想到苏轼听到这话的反应,也跟着笑了起来。

    因他的婚事在即,如今苏家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至于他所住的院子更是张灯结彩,四处可见红绸。

    即便他这些日子偶尔与史小娘子见面,两人在一起说说朝堂之事,聊聊汴京时兴八卦……两人之间并无隔阂,可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亲,夜里自己身侧要多睡一个人,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要知道他从小到大,也就和苏轼一起睡过觉。

    但他仔细想了想,好像娶史小娘子也不错,起码两人能说得到一起去,若真叫他娶个土生土长的北宋女子,每天两人大眼瞪小眼,那才是无聊。

    这样想着,苏辙心里则舒坦多了。

    因史家人都不在汴京与濮安懿王一家的关系,苏家的亲事不宜大办,好在史小娘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直说一切随意。

    所以到了九月初九这一日,苏辙就身骑白马去了史家赁来的宅子迎亲。

    史家的亲戚也不多,更无人刁难苏辙。

    拿学问刁难当朝状元郎,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迎完亲,苏辙牵着红绸另一端的史小娘子与岳父岳母拜别,正色道:“……今日着实是委屈了阿宛,还请你们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阿宛的,绝不会纳妾。”

    史老爷与史娘子听了这话是连连称好。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如今史老爷这岳父比起史娘子来也是惶然不可多让。

    倒是喜帕里的史宛偷偷笑了起来。

    今日她委屈嘛?

    一点都不。

    史家并无多少家底,故而她的嫁妆不仅不丰厚,甚至还有几分寒酸,早在当初,程氏与苏辙就偷偷为她备下了不少嫁妆,这些东西都是实打实登记在她名下的,谁都抢不走。

    有这样的好婆母与好夫君,她如何会委屈?

    接到了新娘子,一行人又敲敲打打回去了苏家。

    挑开了喜帕,喝了合欢酒,苏辙自要去前院招待客人。

    虽说今日他们并未大办,但前院却也有不少宾客的,像欧阳修,司马光,王巩,王管事等人都带着家眷一并来了。

    苏辙刚到前院,却是微微一愣,喜声道:“师傅,张道长,你们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他一早就写信给了郭夫子与张易简道长,对他来说,这两人都算是他的师傅。

    只是他一直没收到回信,之前还觉得奇怪,担心是不是信半路送丢了。

    他又写了两封信送去眉州,谁知都是石沉大海。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不远千里从眉州赶到汴京来了。

    张易简道长颇为无奈,直道:“……当初我收到你的来信时想着与你回信,说我们一并来汴京看看你,只是你师傅却不答应,直说这等事若提前告诉你了就没了惊喜。”

    “说起来我们两人前几日就到了汴京,一直住在客栈里。”

    郭夫子却是一脸骄傲之色,将礼物奉上之后更道:“你就说惊喜不惊喜吧?”

    “惊喜!自然是惊喜的!”苏辙满脸含笑:“这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说话间,苏洵也赶了过来,连忙招呼郭夫子与张易简道长来。

    郭夫子看向苏辙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宝贝似的,别提多骄傲:“这才几年呐,八郎就长得这样高了!”

    “我听说今日八郎成亲,还有许多大人物来了?”

    “叫我说,这些人都是有眼光的,知道咱们八郎是个好的!”

    苏洵连连称是,更道:“说起来,都是你们两位教的好,若是没有你们,哪里能有八郎的今日?”

    张易简道长自连连说这都是苏辙自己努力得来的,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嘛!

    但郭夫子却时不时微微点头,显然是觉得苏洵这话说到心坎上了。

    他这辈子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状元,一个榜眼。

    别说整个眉州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厉害的人来,就连整个宋朝都没有!

    一想到这里,他那腰杆子就挺的笔直笔直,别提多骄傲!

    苏辙瞧见郭夫子与张易简道长虽面容老了些许,但两人皆精神抖擞,只觉得放心不少,更是与他们道:“……师傅,张道长,你们先坐着歇息片刻,待会儿我定是要给你们两位好好敬一杯酒的。”

    郭夫子与张易简道长皆点了点头。

    恰逢这时候,又有宾客前来,苏辙正欲跟在苏洵身后前去迎接时,却见着平安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平安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这大喜的日子里脚步都有几分踉跄。

    苏辙与苏洵心里一惊,看向平安。

    平安跑到两人跟前,声音压的是低低的:“老爷,八少爷,宫中来人了,说是来的好像还是官家身边的人啊!”

    别说他从来没见过这般阵仗,就连沉稳的苏辙都是微微一愣。

    他连忙道:“爹,您别担心,官家大喜之日派人前来,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走,咱们去看看官家到底赏了什么东西下来!”

    第68章

    苏洵忙带着苏辙前去前院接旨。

    虽说方才苏辙那样安慰苏洵, 其实他心里也是没底的。

    汴京之中,大婚之日官家送来礼物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那些都是世家勋贵或重臣贵子,这等事哪里轮的上他一个八品芝麻官?满打满算, 他也就见过官家三次而已。

    心里惴惴不安迎了出去, 苏辙见到为首的内侍。

    他认识那内侍,这人是官家身边的大太监。

    这内侍寒暄两句,就开始宣读圣旨, 字字句句皆流露出欣赏苏辙的意思, 到了最后更是话锋一转下令将苏辙升为从六品的秘书少监。

    苏洵与苏辙都愣住了。

    在北宋,有才能的人擢升一向很快,却也没几个像苏辙这样快的, 这才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苏辙竟已升到从六品?

    一旁郭夫子等人也露出惊愕与骄傲之色来。

    程氏更是激动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还是那内侍见惯了大风大浪,笑着道:“苏相公,苏大人, 你们可是高兴坏了?还不赶快接旨?”

    苏辙这才回过神,忙上前道:“下官多谢官家。”

    那内侍也是个看人下菜的, 虽说苏辙官职不高,却也知道他得官家喜欢, 笑着道:“苏大人这样客气做什么?”

    “官家说了,今日苏大人大婚,早就想着给苏大人送上一份贺礼, 可思来想去却没什么东西配得上苏大人,不如给苏大人升官, 如此也对得起苏大人这些日子的兢兢业业, 更好的为朝廷出力。”

    苏辙是连声谢恩。

    苏洵也没闲着,如今他来汴京多日, 早已不像当初在眉州那样傻乎乎的,连忙叫平安给内侍拿赏钱,更是低声道:“……小小敬意,请公公们喝茶的,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那内侍是有公务在身的,自不好留下吃酒,却是将银钱收下,又笑眯眯道:“苏相公客气了,您放心,我一定回去替苏大人美言几句的。”

    等那内侍转身走后,恭喜声像潮水似的涌向苏辙。

    苏辙却是宠辱不惊,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就连司马光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与一旁的范镇道:“……他以后定大有前途的。”

    其实先前苏家并没有给范镇下帖子。

    一来是苏辙也好,苏洵也罢,一向与范镇并没有什么来往。

    二来是因孙神医一事,苏辙觉得自己与范镇并不是一路人,并不是说范镇不是好人,只是范镇的有些行为他难以苟同。

    可谁都没想到范镇竟自己登门来了。

    他不光人来了,还给苏辙送上了一份贺礼。

    今日像范镇这样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因是大喜的日子,来者都是客,总不好将人赶出去,所以将大厨房忙的是够呛。

    范镇颇为赞许点点头:“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不过是早发光晚发光的问题,可他能早一日为官家所用,便能早日造福朝廷与百姓啊!”

    虽说直到今日他仍觉得惋惜得很,当日他将孙神医带到官家跟前,若非孙神医说了那些不该说的,兴许如今官家的孩子都揣在某一位妃嫔肚子里了。

    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那日官家派人将孙神医送出宫后再没提起这茬,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渐渐冷了,估摸着官家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亲生儿子。

    人呐,都是这样,心一旦冷了,看待问题的角度就变了,如今他甚至觉得官家过继侄儿也不错。

    他们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很快,苏辙就举着酒杯过来敬酒。

    司马光却冲他摆摆手,虽神色依旧冷峻,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替他着想:“这几日,内人即将生产,我不便多饮酒,我们就以茶代酒吧!”

    实则是他想着今日是苏辙大喜之日,不知要喝多少杯酒,能少喝些就少喝些吧。

    苏辙自然也知其中深意,含笑道:“多谢司马大人了。”

    虽说他一早叮嘱元宝,将他的酒里掺了不少水,但这么多杯酒下肚,他还是有些受不住的。

    又灌了两杯浓茶,他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

    倒是欧阳修看他双颊微红,步履有几分踉跄,便扬声道:“今日是苏大人的大喜之日,我看咱们就别灌他的酒了。”

    “人生三大幸事,其中之一就有洞房花烛夜,就放过他吧。”

    众人听了这话是哄堂大笑,却也并未为难苏辙。

    欧阳修的面子,众人还是要给的。

    很快,苏辙就由元宝搀回屋内。

    喜烛点亮了整间屋子。

    恍若白昼。

    苏辙进去时,史宛正坐在桌前吃东西。

    今日苏家大喜,光靠着自家厨房的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程氏又从杏花楼调了好些个大厨来,所以吃食的味道很是不错。

    史宛可是半点没将苏辙当成外人,嘴里塞的满满的,更是含糊不清道:“好吃!”

    “真好吃!”

    “从前我就听人说过汴京遍地都是美食,却没想到在古代还能吃到这样好吃的东西……”

    苏辙看他这般吃相,顿时就想到了远在凤翔府的苏轼。

    他的眼神落在了窗几上的那个石榴木雕。

    嗯,若是苏轼没有写信告诉他这是石榴的话,他真的很难将这个丑东西与石榴联想在一起。

    简直就是个四不像。

    他笑了笑:“……虽说汴京美食不少,但却以杏花楼最为出名,杏花楼的羊肉做的也是一绝,我六哥可是最爱吃杏花楼的炙羊肉。”

    说着,他的眼神这才落在了史宛面上:“不过我想着今天你饿了整整一天,若是吃大荤或油腻的食物肯定会不舒服,所以我就要他们给你送了些清淡的吃食。”

    “你好好养几日,等过两天再好好去杏花楼吃一顿。”

    这话说的史宛是双眼泛光,连连点头。

    两人略说了几句话,史宛就发现苏辙的眼神时不时落在那石榴木雕上,不由道:“这木雕可是苏轼,不,六哥送给你的?”

    苏辙点了点头。

    史宛虽从史书上知晓他们两人兄弟感情极好,却没想到会好成这样。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苏辙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她笑了起来:“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只是我不明白,你对六哥这样好,是怕改变历史,还是真心使然?”

    苏辙知道她为何会有此困惑,笑着道:“是真心的。”

    “穿越之前,我是独生子,从来没想过与兄弟姐妹之间的羁绊会这样深,更没想过会为了兄弟姐妹陷自己于险境,这等事,放在从前我是想都不会想的,更觉得这样的人是傻子。”

    “可穿越之后,六哥对我来说是和父母一样很重要的人,这样你应该会好理解一些。”

    “从前若你的父母遇上了困难,你会不会舍命相救?自然是会的!”

    顿了顿,他更是道:“六哥对我来说,比父母还要重要,从小到大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写字,一起参加科举……很多时候我都快忘了我不是真正的苏八郎,只是个赝品而已。”

    “不过从始至终我都将六哥当成我的亲哥哥,多年来相处下来的感情是真的,旁的是不是真的倒是无所谓了。”

    今儿他也累了整整一天,在榻上躺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与史宛说着他们兄弟两人小时候的趣事。

    听到最后,就连史宛都为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感到动容。

    只是苏辙累狠了,说着说着,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他睡的昏昏沉沉,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远在凤翔府的苏轼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也正在想着他……

    翌日一早,两人起身就前去给程氏等人请安。

    程氏是个面冷心热的,虽并未对史宛说以后定拿你当亲生闺女之类的话,但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对史宛的喜欢——那就是叫史宛打理整个苏家。

    用程氏的话来说,这宅子是苏辙从前置下的,自该由苏辙媳妇当家作主。

    史宛自是当仁不让接过此重任。

    苏辙见她今日精神不错,原打算带她前去杏花楼吃饭的。

    谁知他们夫妻两人还没走出苏家大门,元宝就频频跑了过来,一会说这位大人想要宴请苏辙,一会说那位大人想要来做客……惹得苏辙是烦不胜烦。

    苏辙是一一拒了。

    谁知到了最后,王巩都来了。

    苏辙是知道的,王巩这人虽八面玲珑,却绝非那等阿谀谄媚之人,不会见着官家昨日升了他的官,今日都来找他套近乎。

    不说别的,别说如今他只是个从六品的秘书少监,就算是个三品的秘书监,以王巩的家世,也不需要与他套近乎的。

    苏辙不过略扫了眼史宛,史宛就打着哈欠道:“正好我昨夜换了地方,有些没睡好,突然有些困了。”

    “你去找那位王大人说说话吧,我也回去补个觉。”

    苏辙很是感谢她的体谅,将她送回去之后,则去厅堂见了王巩。

    王巩一如从前那副吊儿郎的样子,开口就道:“……我可是听说今日登门之人差点踏破了你们家的门槛,一个个是提着厚礼登门前来,却无一人见到你。”

    说着,他更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我会与他们一样,吃闭门羹了。”

    “定国兄说笑了!”苏辙命女使上了茶点,笑道:“我怎会不见你?”

    “不过是略一想,我就猜到了定国兄今日登门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说的。”

    王巩给他一个“你真聪明”的眼神,道:“今日我找你的确是有事,不过是不是要紧事就要看你自己判断了。”

    “虽说你并非张扬的性子,可昨日你成亲可谓出尽了风头。”

    “我听说王安石王大人如今都在打听你了!”

    王安石?

    苏辙只觉得自从他来到汴京后,认识的大佬们比他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都要多。

    提起王安石,后世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王巩见他微微发怔,以为他也也震惊于这件事,便道:“你也别担心,这个王安石虽年少成名,但这些年官途却并不十分顺畅,前些年说什么主张‘发富民之藏’以救‘贫民’,想的倒挺简单。”

    “这等事却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更是难于上青天!”

    “去年他被官家调回汴京,任为三司度支判官。”

    “他回京之后除了上朝下朝,处理公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道他到底又在计划什么。”

    苏辙确实知道王安石估计在筹划变法一事。

    他更知道历史上苏轼之所以落得凄惨的下场,与王安石变法有一定关系。

    他微微皱眉:“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昨日这位王大人也曾送了贺礼过来。”

    今儿一早,程氏就将礼册拿给他看了,毕竟这些人情来往以后都是苏辙的事儿。

    他今早上并未将这等事放在心上,以为这位赫赫有名的王大人只是随手之举,但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简单。

    王巩笑了笑,道:“反正这位王大人和咱们寻常人的想法不大一样,你怕是不知道,从前他与司马光司马大人关系要好,就拉着司马大人与他统一战线。”

    “后来因为这件事,两人是渐行渐远。”

    说着,他就站起身:“你这新婚燕尔的,我也不便多打扰,就先走了。”

    “多谢定国兄与我说这些。”苏辙站起身,送他出去。

    折身回到书房后,他则是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可惜他怎么想也没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毕竟他对历史上的变法一事知道的并不清楚。

    他向来是个洒脱的性子,见这件事理不出个头绪来,便没有继续再想。

    三日休沐结束后。

    苏辙就以秘书监的身份回到了秘书省。

    众人是连连恭贺。

    好些人与苏辙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知晓这位状元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便起哄要他请众人吃饭。

    苏辙笑道:“那我今日傍晚就在杏花楼请大家吃饭吧。”

    众人又是连连称好。

    杏花楼的菜价在汴京虽不算最贵的,却是一位难求,如今汴京百姓都以能去杏花楼大吃一顿为荣。

    恰逢这时齐膑经过,有好事者故意道:“齐大人,今日苏大人杏花楼宴客,您去不去?”

    这人之所以故意发问,是因为自苏辙与齐膑平起平坐后,齐膑没少在背后说苏辙的坏话。

    齐膑一会说苏辙之所以能考中状元,定是走了后门,一会说苏辙能升官是运气好的缘故,这样投机取巧的人定是走不长的……如今苏辙不仅升官了,还连跳几级,可把他嫉妒坏了。

    一时间,齐膑的脸色很是难看,嗫嚅道:“我,我就不去了。”

    “我家中还有事了!”

    他也是当了半辈子官的人,虽说官职不高,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点的。

    如今尚不到二十岁的苏辙已是他的上峰,他哪里还敢胡言乱语?只能像过街老鼠似的,灰溜溜走了。

    苏辙倒也不勉强他。

    毕竟有齐膑在,还是怪扫兴的。

    等下了衙,一行人就直奔杏花楼而去。

    苏辙没打算与这些同僚说自己在杏花楼有股份一事,一来是他们只是同事关系,平日里关系不咸不淡的,二来这等事说多了无异,说不准还会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谏官拿这事儿上折子了。

    席间有几位官员见苏辙出手阔绰,十分羡慕。

    酒过三巡,更是有人道:“苏大人,我真是羡慕你,年纪轻轻家境殷实,才学出众,得司马大人与欧阳大人看重就不说了,更是得官家另眼相看!”

    “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众人是哄堂大笑。

    苏辙也跟着笑了起来。

    旁人不知道,但他却是知道的,如今的这一切得来并不容易,想当年他们小时候,苏轼想吃一道炙羊肉都不容易了。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要加倍珍惜。

    一行人吃吃喝喝,很快就有人有了几分醉意。

    苏辙虽喝酒,却不是个贪杯的,再加上今日是他做东,没道理有主家喝的酩酊大醉的道理。

    等着夜色渐深,清醒的就唯有苏辙一人。

    苏辙与元宝招呼着各家仆从,将他们家大人接回去。

    等着送完最后一位同僚时,苏辙忍不住朝不远处扫了一眼。

    巷子对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一动未动,却时不时微微晃动,可见里面是坐了人的。

    一开始吗,苏辙只以为马车里的人是在等人。

    可如今他看着马车一角的铜牌上刻着一个“王”字,隐约察觉到这人在等他。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马车里坐的正是王安石。

    苏辙心里一动,就吩咐道:“元宝,快,回去!”

    都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今他对王安石一点不了解,也不愿与此人多打交道。

    据说如今王安石逮着谁都宣扬变法一事,就连王安石曾经的恩师欧阳修看到他都退避三舍,这趟浑水,苏辙现在可是不敢轻易蹚的。

    果不其然,苏辙刚钻进马车,就看到了那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迎接月光,他认出这人正是王安石。

    只是有几分醉意的他却是万万没想到王安石竟径直拦在了马车前面。

    这人,胆子真是有点大!

    苏辙吓了一跳。

    更别说元宝吓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马车的速度并不慢,若是一不小心将人踩伤了可怎么办?

    他低声对里头的苏辙道:“少爷,这该怎么办?”

    他也看出苏辙不愿见这人。

    苏辙无奈摇摇头,下了马车。

    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知道他是躲不过王安石的,之所以不愿今日见他,是因自己今日喝了几杯酒,头脑并不算十分清醒。

    他看着隔着几步的王安石,含笑道:“不知道王大人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

    他虽与王安石并无什么来往,却也是认识他的:“若王大人有话要说,不如就去杏花楼边喝茶边说话吧。”

    王安石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如今天色不早,一向喧嚣热闹的杏花楼也恢复了静谧。

    厢房内,更是安静的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苏辙看着对面的王安石,忍不住打量起这人来,从前他就听人说过王安石不大讲卫生。

    如今他见着王安石身为朝廷命官,袖口已经磨破,胡子拉碴,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觉得旁人的话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王安石率先开口:“……今日贸贸然拦下苏大人,的确是太过唐突了些,还请苏大人莫要见怪。”

    他是三品京官,如今一开口就这样客气,着实将苏辙吓了一跳:"王大人客气了,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要知道三司指的是盐铁、度支、户部,是全国最高财政机构,权力还是很大的。

    往大了说,他手上的权力并不比欧阳修小上多少,可以看作分管财务的副宰相。

    王安石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还请苏大人看一看。”

    苏辙低头一看,赫然见着上面写着《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几个大字。

    果然还是躲不过去啊!

    他略翻了几页,大概就看明白了,这封折子里结合王安石多年为官经验,提出北宋积弱积贫的现实,经济困窘、社会风气败坏、国防安全堪忧等等问题,到了最后,他更是主张宋初以来的法度进行全盘改革。

    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知道王安石的想法是好的。

    可想要推行新政,并不是简单之事,甚至可以说是难于上青天。

    自入京以来,王安石可谓四处碰壁。

    虽说如今他身居高位,但不少人一听说他要变法,就借口连连。

    他已经观望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一阵,知道苏辙是个聪慧之人,如今更是开口道::“晋武帝司马炎、唐玄宗李隆基等人只图‘逸豫’,不求改革,终至覆灭,我朝如今虽看似繁荣昌盛,却是危机重重,若一直这样下去,只怕也昌盛不了太久。”

    “从前我就时常听人夸赞苏大人,知晓苏大人沉稳聪慧,不知苏大人可有信心与我一起进行改革变法?”

    “若真的变法推行,受益的就是朝廷与不计其数的老百姓啊!”

    第69章

    苏辙看着眼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倒也不能说变法是错的,毕竟变法一旦推行,的确会有无数老百姓受益, 可前提是, 变法得成功才行。

    他抬头看了坐在自己面前激动的手舞足蹈的王安石,只觉得这人思维跳脱,他的想法有点像后世的共产主义。

    王安石仍在喋喋不休, 妄图将苏辙拉入自己的阵营。

    可苏辙看着他, 不免想起自己大学时期的一个同学来。

    苏辙前世是不折不扣的考神,自诩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可碰上真正的“学神”, 那还是自愧不如的。

    他那个同学是数学系的天才,每日废寝忘食,只要沉浸在数学的海洋中,什么都不管不顾, 整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他看见王安石, 莫名想起这个同学来。

    王安石见他久久不接话,终于有所察觉, 停了下来:“……苏大人,是不是你有哪里没听懂?”

    苏辙摇了摇头:“都听懂了。”

    “只是下官并不看好王大人的变法,王大人大概也是知道些下官的, 下官一向求稳,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徐徐图之, 如今您大刀阔斧的变法, 您觉得朝中有几人支持您?”

    王安石却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就算旁人不支持又如何?只要官家同意就好了!”

    苏辙从前就听人说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拗相公”,原先只觉得好笑, 想着一个人再怎么执拗,又能执拗到哪里去?

    但今日一看,他觉得犟牛到了王安石跟前都会自愧不如的:“可是王大人您想过没有,官家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凡事皆求稳。”

    “更何况,官家一向仁善,时常采纳诸位大臣的意见。”

    “您觉得,以您一人之力,想要对抗朝中那么多大臣是一件容易之事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知道若继续下去,他与王安石谁都不能说服谁。

    他更不能说官家怕是时日无多,如今并不是变法改革的好时候,只能道:“今日,王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下官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王安石微微一怔,眼睁睁见着苏辙离开,面上流露出几分悲怆之色来。

    人呐,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当初他打听到苏辙后,只觉得终于找到个与自己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却是失望至极。

    ****

    苏辙回去之后,史宛并没有睡下。

    经过了王安石一事后,苏辙心里也有几分憋闷,索性就与史宛说起这件事来。

    听到最后,史宛面上的神色是晦暗不明。

    苏辙不由好奇道:“怎么呢?”

    史宛这才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从前历史课上听到的些东西。”

    她看着苏辙,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要小心王安石这人,历史上,王安石与你们父子三人皆不对付,因你的出现,历史上很多东西已发生了改变。”

    “历史上你的父母早亡,那时候你与六哥刚显露头角就要回乡丁忧,后来再次科举入仕,可王安石却说你的文章秉承父亲文风,入大江奔涌,江洋恣肆,说你只擅耍嘴皮,并不是做实事的人,后来更是借口你依附欧阳大人,对你多加抨击。”

    “后来在欧阳大人的力保之下,这才得以入朝为官,却因王安石的缘故,官途并不顺利。”

    苏辙沉默片刻,道:“大概是历史上的王安石就察觉到我会是他变法的阻力吧。”

    “你是不知道,他虽不修边幅,可是那一双眼睛却是像鹰眼一样,洞察人内心的想法。”

    “他这个人,谁都没办法阻止他变法的。”

    史宛也跟着皱眉。

    苏辙却道:“没事儿的。”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你别忘了,我可是穿越的,那王安石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生吞活剥了我不成?”

    他面上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躺在榻上,却忍不住深思这个问题起来。

    王安石与从前为难过他的齐膑等人不一样,齐膑这些人是头脑简单,所用的法子并不高明。

    但王安石却是个极其聪慧之人,如今觉得自己挡在他对立面,如何会轻易放过自己?

    若自己真与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一样身居高位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也就是个六品小官儿,六品的京官在京城那可是一抓一大把的。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来日欧阳修,司马光,张方平等人都会因阻碍王安石变法一事惨遭贬官……

    苏辙想着这些事,心里是乱糟糟的,连自己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都不知道。

    翌日一早,苏辙刚起身就听说了一好消息。

    司马光的妻子张氏生了,生了个千金。

    苏家上下,最高兴的就是程氏。

    程氏连连道:“……张大娘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一个女儿,昨天夜里孙神医听说张大娘子发动,已连夜赶去了司马府,幸好母女平安。”

    说着,她就要带着史宛一起前去探望张氏。

    用她的话来说,好叫史宛也沾一沾张氏的喜气。

    等着一家人用完早饭,程氏看向苏辙道:“……张大娘也是极喜欢你的,八郎,正好你今日休沐,可要与我们一起过去?”

    昨晚上苏辙睡的并不好,如今只摇摇头:“我想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娘,你就带着阿宛一起过去吧。”

    甚至他连早饭都没用完,就先回去了。

    等着他一下去,程氏就察觉出不对劲来,直问史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瞧着八郎并未醉酒的样子,更何况他这孩子向来有分寸,外出吃饭就算饮酒从来不会喝多的,阿宛,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史宛原想要将这事儿含糊其辞的绕过去,谁知她正斟酌时,程氏就正色开口道:“别蒙我,咱们是一家人。”

    “从前老太爷在世时就时常说,只有心在一处,劲往一处使,这日子才能越过越好,一家人可不能有二心的。”

    史宛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婆母这个样子,说话口气严厉的像她上司似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就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爹,娘,你们也别担心,兴许那位王安石王大人根本不会为难郎君。”

    程氏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倒是一直没说话的苏洵眉头紧蹙,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如今他时常游走于京城高门之中,对这王安石也是有几分了解的,用许多人的话来说,但凡不支持王安石变法之人都会被他视为异己。

    但苏辙却是个洒脱的性子,下定决心暂且不管这事儿后,便酣甜一睡。

    等着他醒来时,程氏已带着史宛回来了。

    她们婆媳两人谁都没提起昨晚之事,只絮絮叨叨说起张氏生的小女儿有多可爱。

    如今王弗也即将临盆,程氏一看到那香香软软的小女孩,就不免想到了自己外孙与即将出生的孙儿,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八郎,今日你真该随我们一起去看看的,那小女孩长得真好看。”

    “眼缝长长的,皮肤红红的,长大以后定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司马大人为她取名司马如,只盼她以后能够事事如意。”

    苏辙不由颔首道:“真是个好名字。”

    两日之后的洗三宴,他就见到这司马如。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确长得十分貌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吃饱了就打着哈欠在乳娘怀中睡着了。

    如今有了女儿的张氏也是心情大好,不仅比从前脸色好看许多,更是丰腴了不少,笑看着苏辙道:“……从前我就时常听人说,妇人有孕时多看看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定是好看。”

    “想必是我怀有身孕时,时常见到八郎的缘故,所以如娘才能长得这样好。”

    她这话一出,众人是哈哈大笑。

    唯独司马光面上无多少笑意,等着程氏等人陪张氏说话时,只与苏辙道:“你随我来。”

    等苏辙跟他到了书房,他这才皱眉开口道:“这些时日你可有得罪王安石?”

    苏辙微微一愣。

    司马光这才道:“前些日子王安石就在打听你,我原以为是你得官家看重的缘故,但这两日他已开始打听你在秘书省有无错处,只怕是想抓住你的把柄……”

    苏辙如实将那晚之事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司马光是喜忧参半,道:“你也不必十分担心。”

    “王安石这人虽执拗得很,却并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他想要变法是真的,可只要你不在朝中与他为敌,他也不会对你下手。”

    “这是个聪明人,正因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想,他是想在你羽翼未丰之前拿捏你的错处,来日要你为他所用。”

    苏辙只觉得挺无语的,若王安石将这等心思放在做生意上,只怕很快会成为北宋首富的:“这个王大人可真是……”

    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司马光这才道:“他啊,就是个疯子,以后你看到他绕道走就是了。”

    但苏辙发现,好像根本不行。

    因为王安石除了在秘书省打听他的错处外,更是将手伸到王巩跟前去了。

    王巩是个与谁都能相处很好的人,碰上王安石,他不说相处的很好,却也是能说上几句话。

    王安石如今逮着王巩就问苏辙有没有什么错处,惹得王巩别说杏花楼不敢去,可是连门都不敢出,整日称病躲在家中。

    如今王巩实在憋的不行,来找苏辙说上几句话,还是从王家后门直奔苏家后门而来,活像做贼似的。

    当着苏辙说起王安石这人来,他更是气的牙痒痒,偏偏又将王安石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知道的是,这人向来行事坦坦荡荡,就算要与你为敌,也不藏着掖着,如今也是,恨不得满汴京找人打听你的错处。”

    “就连这几日我‘病’着,他也来过两次。”

    “我当着他的面差点将肺管子咳了出来,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后来没办法,还是内人聪明,差了女使前来说大夫来了,我这才得以脱身,要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唉,你也是运气不好,竟被他盯上。”

    他只觉得这王安石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苏辙连忙道歉:“真是委屈定国兄了。”

    “委屈倒是谈不上。”王巩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你小心他一些,这王安石只怕一时半会不会放弃的,我听说他还打算去找欧阳修欧阳大人。”

    苏辙狐疑道:“他找欧阳大人做什么?”

    王巩解释道:“说起来,你虽得欧阳大人看重,却也只是他的门生而已,曾巩你知道吗?这人是欧阳大人的弟子,他与王安石关系还不错,说是这几日王安石缠着他去找欧阳大人。”

    “先前他曾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支持他变法,可欧阳大人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又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找出你的错漏!”

    苏辙:……

    果然。

    天才的想法就是与寻常不一样。

    他想也不想就能知道以欧阳修的性子不会骂王安石,却也不会对王安石有什么好脸色,至于曾巩,都得跟着受到几句训斥。

    苏辙连声与王巩道谢,将王巩送去了后门。

    殊不知,这几日苏洵日日盯着他的动静。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孩子长到几岁,在父母眼里心里那都是小孩。

    苏洵虽明面上并未怎么问过苏辙这件事,可知晓王巩今日这话后,向来好脾气的他气的浑身直发抖。

    在他看来,自己儿子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念书,入仕之后兢兢业业当差,没妨碍过任何人,可王安石却是咄咄逼人!

    他心中不免替苏辙觉得委屈,当即就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辨奸论》。

    苏洵如今虽在朝中无个一官半职,却在文人墨客间身份颇为尊崇,一篇《辩奸论》很快就传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通篇文章洋洋洒洒不过几百字,但内容却不说,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骂王安石。

    先是说王安石整日将诗书礼仪挂在嘴上,骨子里却是阴狠毒辣。

    这个人是谁呢?

    苏洵并没有明说,直说这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吃着简单的食物,满脸污垢,嘴里却整日说着大道理,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大宋之哀,更直指这样的人会导致天下打乱。

    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知道苏洵这是在骂王安石。

    说起来,如今朝中羡慕苏辙的人不在少数,却是远远谈不上嫉妒的,众人嫉妒的只是王安石,因为这人才学实在出众,一路升官像坐了火箭似的。

    这篇文章的流传速度远比苏洵想象更甚,让他颇为骄傲,觉得有不少有识之士都与自己想的一样。

    偏偏刚升官不久的苏辙忙的很。

    等他从同僚口中听说这篇文章后,当即就是眉头一皱,虽说这篇文章尚不知何人所作,但他一听就知道这是苏洵的文风。

    他那同僚还浑然不知,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如今朝中分为了两派,一派人觉得这篇《辨奸论》说的很有道理,按理说王安石王大人身居高位,该将心思放在怎么替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之事上,整日闹着说要搞什么变法变法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说他也是一心为国为民,毕竟如今我朝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却是内忧外患。”

    “更何况这些年他也没少为朝廷出力,要不然也不会擢升的这样快,人人都说,你会成为第二个王大人了……”

    苏辙明面上与同僚说话,实则心里却是着急无比。

    好不容易等他回到苏家,更是直奔书房而去。

    恰好苏洵正在书房。

    他看到儿子难得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就猜到苏辙知道了什么,却还是装傻道:“八郎,你怎么来了?”

    苏辙一进来便将门关上,这才开口道:“爹,那篇《辨奸论》是不是您写的?”

    苏洵头一低,没有作声。

    这就是承认了的意思。

    苏辙叹了口气,道:“您,您说您这是做什么?”

    “虽说那篇文章并未署名,可汴京上下不知道多少人都知道您的文风,再结合最近之事,一猜就能猜出这篇文章是出自您的手笔。”

    “王安石王大人如今虽及不上欧阳大人等人,但他却胜在年轻,来日定大有所为,若真叫他因这件事嫉恨上您了怎么办?”

    他就差直接说不久的将来王安石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什么怎么办?”苏洵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冷哼一声道:“那王安石就算再厉害,顶多也只能要了我的命!”

    “如今你与八娘,六郎等人都已成亲,我这条命没了就没了,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我是你爹,那王安石敢冲着你下手,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再说了,文章中我可曾污蔑过那王安石?不少人都称赞他不纳妾,可就他那样邋遢的人,据说从不主动换衣服,头上还生过虱子,有一次被朋友拖着去洗澡,朋友见他衣裳脏的不行,给他换了一套成衣,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就算他想要纳妾,也得有人愿意跟着他才是!”

    乍然听到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苏辙是又感动又生气:“您说您,都活了这般年纪,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那王大人爱不爱干净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您说您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那您就不管我们安不安心?就忍心留娘一个人在世上?”

    顿了顿,他的语气和缓不少,道:“爹,我知道您想保护我。”

    “可如今的我不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该学着去保护你们!”

    先前苏洵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才会如此,也知道这件事无形中会给苏辙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六郎与八娘一家,迟疑道:“八郎,那……那该怎么办?”

    苏辙想了想道:“这件事您就别管了,交给我。”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还有这等文章,以后您也别做了。”

    苏洵低着头,只能称是。

    苏辙一回去院子,就马不停蹄派元宝出去打听打听那篇文章如今已流传至什么地步,再打听打听王安石这几日的动向。

    元宝是个机灵的,不到一日,他就将整件事打听的清清楚楚:“……如今汴京上下,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已知道这篇文章,纷纷猜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竟敢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至于王安石王大人那边,我猜测他已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日子他再没缠着王巩王大人,也没要曾巩曾大人带着他去见欧阳大人。”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竟称病请了几天假,大概是颇受到打击的样子。”

    说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少爷,您说……王大人该不会真的已经知道这件事吧?”

    “万一他要同您和老爷算账怎么办?”

    苏辙也是心里微乱:“别着急,容我好好想想。”

    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甚至称的上是他穿越之后遇上的第一等难事。

    前去与王安石道歉吧,人家王安石定以为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定十分不屑,大概还会愈发不耻。

    可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好像更不对。

    身为朝廷命官的他可是知道“名声”二字对一个人来说是有多重要的。

    苏辙甚至还拿着这件事去请教欧阳发与王巩,可他们听说这消息后,一人是瞠目结舌,一人是目瞪口呆。

    王巩更是道:“……我是说你胆子为何这样大,原来是虎父无犬子啊!”

    说着,他更是称赞道:“还劳烦你回去与我谢谢苏叔父一声,毕竟因这篇《辨奸论》的出现,王安石王大人总算没功夫找我了!”

    说来说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一时间,苏辙只觉得愈发为难。

    真是进也难,退也难。

    第70章

    苏辙是绞尽脑汁, 思来想去最后只觉得这等事是苏洵的不是。

    一码归一码,王安石想要拉拢他是一回事,却并没有害过他。

    想及此, 苏辙就命元宝准备厚礼, 打算去王家一趟。

    元宝也好,还是程氏,苏洵等人也好, 皆是忧心忡忡, 觉得苏辙这是羊入虎口。

    苏辙却正色道:“……有道是挨打要站直喽,不管王大人信不信我的话,我都要去这么一趟。”

    “他怎么想无所谓, 若是我不走这一趟,我心里并不舒服。”

    并不是全然担心王安石会针对他,而是这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做派。

    苏洵等人听到这话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小心些。

    等着苏辙拎着礼物登门拜访时, 他原以为自己会受到冷遇,却万万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还是一如从前那副邋遢模样, 只是多了几分憔悴与困惑。

    他一开口就是道:“你来做什么?”

    连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 显然知道那篇《辨奸论》背后的是苏洵。

    但他命女使该上茶的上茶,该上点心的上点心,并没有因此怠慢苏辙。

    苏辙笑着将礼物递了过去, 道:“今日下官是来赔礼道歉的。”

    “想必以王大人的聪慧,也猜到了如今流传汴京的《辩奸论》背后是下官的父亲, 下官的父亲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做此文章, 却是没想到会给王大人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下官先前更是浑然不知情,所以今日登门给您赔不是。”

    他见王安石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并没有接话的意思,更是道:“下官更知道,这等事对王大人的影响非同小可,不是几句道歉或些许礼物就能算了的,没有奢望您能原谅下官和家父……”

    王安石依旧没有接话。

    他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什么要紧事。

    苏辙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无话要说的意思,便站起身来:“下官就不打扰王大人,先行回去了。”

    这话说完,他才转身。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等等!”

    苏辙转过身来:“不知王大人可有什么事?”

    王安石挠了挠脑袋,皱眉道:“苏大人,我有个问题不明白,想要与你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苏辙只觉得眼前这人与自己从前那大学同学真是太像了,又重新转身坐了回去:“有什么问题,您直说就是。”

    王安石道:“你真的觉得变法不可行吗?”

    还未等苏辙来得及接话,他又道:“还是说大家都觉得变法不可行?若不然,为何那篇《辩奸论》流传速度会如此之快?”

    “我与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我的家境虽不算贫寒,却也算不上富裕,仅仅是能支持我念书而已。”

    “一路走来,我不知见了多少寒门学子读不起书,不知见了多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所以从小到大我就想着若有朝一日我入朝为官,定要替老百姓做些实事。”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入朝十余年,自诩问心无愧。”

    “我可以理解他们不赞同我变法,毕竟不管何朝何代,受苦的都是老百姓,那些身居高位者,永远是衣食不愁的,他们不想变法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何到了他们口中,我竟成了蛊惑官家的奸臣?”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苏辙大概知道了。

    这些日子王安石并非因《辨奸论》而称病不肯外出,而是不明白众人为何会把他想象成一个奸臣。

    换成是他,他心里也会不痛快的,那些变法后会自己利益会受到威胁的朱门世家这样想也就罢了,可居然连汴京百姓也这样想?是谁都会寒心的。

    他想了想,就道:“说起这件事,下官要再次替家父替您赔不是,当日家父听说您四处想要抓住下官错处,要下官支持您变法时,是怒不可遏,一时情急之下做出此文章。”

    “可以下官拙见,这篇文章之所以会流传的这样快,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至于那些百姓,这世上多的是人云亦云,三人成虎之人,有些话听旁人说得多了,就会信以为真。”

    说着,他看向王安石笑了笑,宽慰他道:“要不怎么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可见周遭人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那些老百姓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并不知道您的初心,您又何必因这件事闷闷不乐?”

    王安石脸上的郁闷之色这才淡了些:“你是说那些老百姓们都是蠢的?要我不要和他们一般计较?”

    苏辙:……

    这话他可没说过。

    可王安石已在心底认同这话,如今更是颇为赞许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若那些百姓真是个聪明的,也不会落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下场,我与他们计较个什么劲儿?”

    说到这里,他面上更是隐隐浮现几分笑容来:“照你这样一说,你是支持我变法的?”

    苏辙摇了摇头。

    态度很是坚决。

    王安石眼里才亮起来的光,顿时又熄了下去:“那你与我说那么多做什么?”

    苏辙看到他,顿时有些想念如今已在回眉州路上的郭夫子。

    说起来,王安石与郭夫子是差不多的人,只是王安石心怀天下且行事太过急切:“有些话,下官先前并未与您说清楚,下官并不是觉得变法不好,只是觉得您操之过急。”

    “凡事该徐徐图之,就像登山似的,得一步一个脚印,如今您尚在山脚了,难道就想要一飞冲天到山顶吗?”

    这等话,从前也不是没人与王安石说过。

    可惜,他听不进去。

    如今他也觉得苏辙并不赞同他,只挥挥手道:“好了,你回去吧,你也道歉了,那篇文章之事,我也不会与你们父子两人计较的。”

    他是个聪明人,只觉得苏辙之所以今日登门是担心他报复。

    他才没那么小气。

    他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变法一事上。

    等着苏辙回去后,王安石将自己那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拿出来看了又看,整整看了一日,在他觉得再无疏漏后,脑海中就萌生出一个想法来——反正如今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整日只想着变法的奸臣,不如他就当一回奸臣好了,就像苏辙所说,想要从山脚直奔山顶并不容易,可若这件事有官家支持,岂不是容易许多?

    王安石是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方向根本就是错的。

    当即,他是什么都顾不上。

    甚至连衣裳都没换一件,拿着厚厚一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直奔皇宫。

    一个时辰后。

    官家就看完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官家是个好皇上,看完这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可谓感触良多。

    一直跪着的王安石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直道:“……官家乃是明君,该知道我朝问题颇多,不说别的,就说‘三冗’,此乃大大的弊端,不知道浪费朝廷多少银子,还望官家三思!”

    不得不说,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面对着官家是侃侃而谈。

    说到心痛之处,更是屡次哽咽。

    到了最后,官家更是要亲自扶着他起来:“王大人一片赤忱之心,连朕都为之动容。”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你这篇文章,朕会多看几遍的,更会与诸位大臣商量一二。”

    “多谢官家!”王安石眼里又冒出亮光来。

    官家并非诓王安石的。

    在他离开之后,官家可谓夜不能寐,将这篇文章看了又看,更是召集欧阳修,司马光,范镇等一众大臣前来,可惜,并无一人赞同王安石变法。

    范镇更是直言不讳道:“……以微臣之见,这王安石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奸臣,想要将我朝搅乱,他好从中获利!”

    欧阳修也委婉表示变法并不可行。

    不说旁的,就说裁撤“冗官”一事,许多学子勤学苦读多年就是为了入朝为官这一日,若朝廷突然裁撤“冗官”,那要那些闲散待命的官员怎么办?要那些心怀壮志的学子怎么办?

    到了最后,欧阳修更是恳切道:“还请官家三思,王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于我朝而言,却并不可行。”

    “若突然有此动作,难免会造成动乱。”

    往小了说,会人心动荡不安。

    往大了说,兴许还会有人揭竿而起。

    一向与欧阳修不打对付的司马光也是难得与欧阳修站在一起。

    当然,朝中也有些许王安石的支持者。

    一时间,每天早朝时,大殿上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你来我往,慷慨激昂。

    就连苏辙每日最期待的事就是每日他的上峰下朝后与他们说起早朝时发生的事。

    比如,有大臣指着王安石骂他有不臣之心,被王安石回骂了过去,直说他是舍不得他那冗官的儿子回家啃老。

    比如,有大臣说这件事不得操之过急,王安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朝灭亡那一天再改革吗?

    又比如,有王安石从前的同窗在早朝前劝他莫要与群臣为敌,却被王安石狠狠啐了一口。

    ……

    听到最后,就连苏辙都十分钦佩起王安石来。

    像王安石这等人,只要心中有目标,哪怕与全天下的人为敌都在所不惜。

    这一日休沐时,苏辙邀了欧阳发一同去杏花楼用饭。

    如今已至初冬,杏花楼又推出了三丝拌面、铜锅串串等吃食,生意极好,近日忙于公务的苏辙也只是有听说而已,索性便邀了欧阳发这日来杏花楼尝尝鲜。

    三丝凉面用的是鸡丝、青瓜丝、萝卜丝凉拌而成,鸡丝是先熏后卤,面条也是白案师傅将面团揉了又揉,最后沸水下锅,再浸入冰块中,故而面条十分筋道。

    至于铜锅串串更是不必说,新颖且美味,万物皆可串,更有常人没吃过的鸡胗、猪大肠、鸭肠之物,便宜不说,还十分美味。

    虽说欧阳发近来胃口好了不少了,人也长胖了些许,但比起常人来,吃相还是很斯文的。

    可就连他吃起铜锅串串与三丝拌面都是赞不绝口,连连道:“……若是我吃之前你与我说这是鸭肠,我别说吃,就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如今,他吃了只嫌不够。

    苏辙笑道:“好吃你就多点,若是喜欢,以后每隔几日我要王管事差人给你送去些。”

    “这就不必了。”欧阳发是个知道分寸的,连连摆手:“如今杏花楼一饭难求,我因你的关心能时不时前来吃饭已是开了后门,哪里能连吃带拿?”

    “再说了,再好吃的东西若是天天吃,也就谈不上好吃了。”

    说着,他见苏辙正要说话,索性抢在他前面开口道:“我知道您定要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可我的性子一贯如此。”

    苏辙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欧阳发连他父亲欧阳修的光都不愿沾,最不喜别人说的就是他是欧阳修的儿子应该怎么怎么样。

    想及此,他便道:“那就随你吧,我不勉强你。”

    欧阳发笑了笑:“这也是我喜欢你的缘由之一,与你在一起,我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谁知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喧嚣。

    苏辙正坐在窗边,低头一看,就见着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更是惊呵声不断。

    虽说汴京一贯热闹,却也不是这个热闹法的,苏辙不免觉得有些好奇,差了元宝前去打听一二。

    不多时,元宝就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前面有人行刺!”

    "遇刺的那个好像还是王安石王大人!"

    苏辙一听这话,就下意识起身出去。

    街头距离杏花楼并不远,苏辙很快就快步行至人群中,这人群中坐着的不是王安石还能是谁?

    只见王安石脸上带伤,伤口正涔涔往外冒着鲜血,可他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他的车夫忍不住道:“……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大胆,胆敢行刺朝廷命官!”

    苏辙走过去,低声道:“王大人,您还好吗?”

    茫然的王安石这才回过神来,道:“苏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王大人忘记了,我只是从六品的官员,并无资格上朝,今日是我休沐,正好与好友在杏花楼吃饭,听见这边有动静,所以就过来看看。”苏辙与元宝两人将王安石搀扶起来,这才道:“您没事儿吧?”

    王安石摇摇头:“我没事。”

    说着,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疼痛难忍,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脸上的鲜血:“也就脸上受了点伤而已,不碍事的。”

    如今他的半边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瞧着还是有几分吓人的。

    苏辙见他要走,便道:“王大人,此处距离您家还有些距离,要不您还是去就近的杏花楼坐坐?先将伤口包扎一二如何?”

    王安石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因杏花楼不乏醉酒之后闹事的客人,所以杏花楼常年备着上等的金创药,厮儿给王安石清洗了伤口,上了药,血这才止住。

    苏辙更是道:“……下官瞧着王大人脸上的伤口颇深,大概会留疤的,幸好孙翁翁尚未离京,下官回去之后就要他为您配些祛疤膏,明日就差人给您送过去。”

    王安石挤出几分笑来:“多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就有个随从走了进来。

    那随从只道:“大人,小的已经报了官。”

    “哼?报官?报官有什么用?”王安石露出几分苦笑来,直道:“我看这件事到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就算真能查到,也查不出背后的凶手。”

    那随从一愣:“大人,您的意思是……”

    王安石并未接话,只是看向苏辙:“不知道苏大人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苏辙略一沉吟就道:“汴京乃天子脚下,寻常人哪里敢当众行刺朝廷命官?”

    “方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大人经过的又是最热闹的街道,下官猜测,那行刺之人不过想闹大这事,想给您一个教训,好叫您终止推行变法一事。”

    王安石微微点了点头:“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聪明过人啊!”

    说到这里,他也猜到背后之人是谁,无非就是那几家世家勋贵:“方才那两个刺客明明可以杀了我,却并未动手,反倒那剑只划伤了我的脸,大概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

    “苏大人也说了,我脸上的伤口很深,十有八九会落下疤。”

    “以后旁人看到我脸上的伤口,就会笑话我。”

    “这伤口更会警醒那些支持我变法的人,叫他们看看,支持我,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这话说的苏辙很不好接。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安石说的是实话。

    王安石苦笑一声,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之事,就多谢苏大人了。”

    他很快就离开了。

    苏辙坐在窗边,看着王安石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也再没了吃饭的心思。

    等着他回去之后,与史宛说起这件事来:“……我原以为我们这等穿越的,到了这个世道能生活的很好,因知晓历史,能规避很多事,却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有种无力感:“这王安石并不是什么坏人,一心想要变法,也只是为了北宋和老百姓而已。”

    史宛点点头:“你说的是。”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比起苏辙来幸福很多,起码不会因这等事烦心。

    接下来几日,苏辙一直留心着王安石那边的动静。

    王安石当街遇刺一事很快就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家知晓这事后是勃然大怒,下令严查此事。

    可最后查来查去,只在城郊破庙找到了两个黑衣人的尸首。

    这案,和苏辙想象中一样,成了无头案。

    消息一出,有人唏嘘,有人无奈,却也有很多人高兴,想着经此一事,王安石多少能消停些。

    这日,又是苏辙沐休之日。

    苏辙收到了苏轼的来信,说是王弗生了,生了个儿子。

    苏轼给这孩子取名叫做苏迈。

    信中,苏轼更是隐隐有炫耀之意,直说自己这儿子顽皮得很,在妻子肚子里多待了快一个月,更说这儿子刚出生就认识自己,每每看到自己都咯吱咯吱直笑,十分可爱……

    苏辙看到这封信时,心情才好了许多:“我这六哥啊,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说着,他更是呢喃道:“苏迈?”

    “只怕六哥想着这孩子能够一生顺遂豪迈,倒是个好名字!”

    继而,他便提笔给苏轼写起回信来。

    他在信中先是恭喜了苏轼,叮嘱苏辙务必要好好照顾嫂嫂王弗与刚出世的侄儿,又说自己已为侄儿备下了一份厚礼,来日将随着程氏等人的礼物一并送去凤翔府。

    等着他一封信写完,元宝就匆匆走了进来:“少爷,王家来人了。”

    苏辙一怔:“王家?哪个王家?”

    他以为是王巩派人来了。

    谁知元宝却是摇摇头:“不是,是王安石王大人家。”

    他提起这王安石就有几分害怕,如今更是不解道:“今日来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儿子王雱。”

    苏辙不免觉得有些纳闷,便道:“叫他进来吧!”

    很快,他就见着元宝身后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走了进来,这人长得与王安石有几分相似,不一样的是他衣着干净,彬彬有礼。

    王雱一开口便道::“……今日贸贸然前来打扰苏大人实在唐突,可我除了找苏大人,实在不知道找来。”

    “昨夜,我父亲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中说若他还要继续推行变法一事,就会要了他,要了我们全家的命。”

    说到这里,少年郎面上浮现几分愁郁来:“我父亲的性子,想必苏大人也是有几分了解的,当初我也好,还是家母也好,以为他当街遇刺后不会再推行变法一事,谁知父亲却说越是如此,越证明那些世家贵族心虚,若是他们不抢占了百姓的利益,怎会怕成这样?所以他更是要推行变法,甚至想趁着他遇刺这个机会,说服官家……”

    苏辙:……

    他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