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落英宅邸黛玉归家,举重若轻小惩大诫
翌日上午, 林如海和黛玉启程回家。
因为前几天林家的仆役就在陆陆续续地搬东西了,所以这次林如海与黛玉回家时不用带太多行李,倒是省了不少事。
贾璋骑马跟在黛玉乘坐的马车附近。
他是要亲自送表妹回家的。
不过一刻钟时候, 车队就到了落英巷。
林家的仆役鱼贯而出,运送主人的行李。
黛玉和贾璋告别后, 就坐着软轿, 被力大的嬷嬷抬进了二门之内。
而贾璋被林如海带往林府的书房说话。
落英巷的房屋原是当初还是探花郎的林如海与国公爷嫡女贾敏大婚的居所, 占地面积也极大,园中布局疏阔雅致。
如今林如海贵为三品京官,家里的大门也换上了朱漆的, 瞧着就十分端肃。
而在大门之后, 屋舍之中, 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树木山石郁郁葱葱, 奇花怪石数不胜数。
除此之外, 还引入了一道活水溪涧, 名之曰濯缨。
贾璋跟着林如海前往书房,看到这些景致后,心中只觉纳罕。
林府内部移步换景、典雅恢弘,这本是寻常事。
毕竟林姑父家里有五代列侯积累下来的财富,就算花再多银子修房子也不会心疼。
对于林姑父来说, 没有什么比他和黛玉的舒适更重要。
只是,这房子内部的装潢为何处处合他心意?
还有那条叫做濯缨的小溪。
他和黛玉说过, 若来日自己建园子,一定要引活水入园, 名之为濯缨,也好效渔父之思……
到底是黛玉在信中向林姑父提过他们的玩笑话, 还是林姑父和他想到了同一处呢?
林如海带贾璋来到书房,让他坐下后笑道:“不用瞎琢磨了,这房子就是按照你和黛玉的心意修葺的。”
“待到我们这些老人家百年后,你和你二哥就要分家了。到时候,你就带着黛玉搬到这处宅子里面来住。”
“这房子共有四进,虽不如荣国府大,但也够你们住了。而且走亲戚也便宜,还方便你看着荣宁街的族人。”
林如海一开始说这话时,贾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头倒是越听越有道理了。
这些年他经营有方,靠着绍治帝建玉熙宫、娘娘们省亲、去江南抄家与日常经营田产生意赚了不少钱。
去了各项花费,也剩下了十来万两银子。
不说别的,在京中置办一处宅子还是没问题的。
但现买的宅子不一定有落英巷这处宅子离荣宁街近,若是日后搬到这里,确实既方便走亲戚,又方便监察他们家那些容易犯事的族人。
而且,这里是黛玉的家。
若是分家后,黛玉能住在这里,心情也会很愉悦吧?
想到这里,贾璋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小侄多谢姑父挂心,只是姑父不用这般照顾小侄。姑父和妹妹住得舒坦才是最要紧的,侄儿年轻,住哪里都使得。”
林如海听到贾璋话中对黛玉的关怀之意,心情亦是不错。
因此他特意拉着贾璋探讨了好半天学问,又为贾璋正在编纂的《尚书通考》提出了几条实用的建议。
中午的时候,林如海又留了贾璋吃饭。
在离开林家前,他又见了黛玉一面。
因为有林如海在,两人也没说太多话。毕竟昨天晚上在荣庆堂的院子里,他们两个已经叙过旧了。
可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舍的。
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即便再不舍,两人也得道一声再见与珍重了。
在贾璋离开后,黛玉正式接手了林家的内务。
林如海在转任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前,就重金遣送走了家里的姨娘。
此时京中林府除了林如海外,只有黛玉管理家务最是名正言顺。
在荣国府这些年,贾母和史湘霓都没少教导黛玉掌家的本领,黛玉又管过菁莪馆的内务,因此拿起林家的家务事来也很是得心应手。
毕竟林家人口简单,管起家来,自然比荣国府这样枝繁叶茂的人家容易。
对于黛玉来说,她管理林家内务时,只有官面上的交际走礼算是一个挑战。
不过有林如海教导、林管家帮扶,她也很快就学会了这件差事。
林如海不止一次赞叹黛玉的聪慧。
事实也确实如此,黛玉她的确是一个聪慧的姑娘。
在原本的时间线中,养在深闺中的黛玉都能看破荣国府烈火烹油下的危机。
这一世,因为贾璋的建议,黛玉读了更多经史游记。
在读完这些经史游记,听过贾璋向她讲述的世情后,黛玉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起来。
她本就是个聪颖绝伦的女孩子,在接收到这些深闺女子难以获得的信息后,黛玉整个人都得到了蜕变。
贾璋就觉得他的黛玉妹妹知世故而不世故,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的赤子之心是假的,黛玉的赤子之心却是真的。
因为这些缘故,黛玉在处事的时候非常从容,处理这些内宅之事亦是举重若轻。
如果贾璋知道黛玉的进步,他肯定会感到欣慰和骄傲的。
可惜林如海不爱在书信里多讲黛玉之事,黛玉也惯来不会对自己本领多加夸耀。
因此,即便贾璋多次探望过黛玉,对这些事情也只是管窥一豹、略见一斑而已。
不过这都是后面的事情,暂且不用细表。
只说贾璋送林如海父女归家后回转荣府,结果回家没多久后,就听到了一条让他扫兴的消息。
因为林妹妹回家,贾宝玉大哭了一场。
他那性情素来是只愿常聚的,最不喜欢的就是别离伤悲。
虽然黛玉待宝玉颇为冷淡,宝玉也和黛玉不算亲近。
但他年少时不知为什么,也曾隐隐觉得自己和黛玉合该是最亲密的。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念想就断了,他也和表姐宝钗渐渐亲密起来。
今儿黛玉这一走,反倒勾起了宝玉许多年前的想头。
他心中闷闷不乐,便在陶园里的紫藤花丛里哭泣。
他那丫鬟袭人去找他,问他为什么哭,他竟直接说自己是为林姑娘哭的。
此言一出,唬得袭人连忙捂他的嘴,让他不许继续胡吣。还说他再胡说,就要把这事情告诉二老爷去,这才吓得宝玉收了眼泪。
宝玉的话都快把袭人的魂儿给吓没了。
一来,黛玉和贾璋已经定亲,除了亲迎外,六礼全都走完了。若按照这层关系论,黛玉合该是宝玉的堂嫂才对!哪里由得宝玉说这等浑话?
二来,大房的三爷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别看璋三爷平时温文尔雅,从来都不迁怒奴婢。可若是真惹了他,遭受到的打击报复只会比大老爷二老爷他们给的惩罚还要重。
而且林如海和贾璋两人,一个位高权重高居侍郎之位,一个三元及第御前行走备受皇帝老爷宠爱。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容得还没挣下半个功名的宝玉得罪?
袭人只得暗暗祈祷,没有人听到宝玉亲口说出来的浑话,连忙拉着宝玉把他带走了。
不幸的是,袭人的祈祷并没有生效。
在荣国府内,贾璋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陶园。
因此经常来园子里散步踏青,乃至舞剑打拳。
陶园内侍奉过贾璋的丫鬟婆子全都得过贾璋的赏赐,而且不止一次。
因为这些赏赐,人人都甘愿做鹤鸣苑的耳报神。
所以贾璋前脚从林家回来,后脚就从青桃口中听到陶园莳花婆子传递过来的信息。
他心里对宝玉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喜。
贾宝玉这一哭倒是痛快了,却会害黛玉妹妹被人说嘴。
而且玉儿是他的未婚妻,贾宝玉为黛玉哭哭啼啼什么?
他这个堂弟不是要用有金的表姐来配,院子里面还有好些个亲密的姐姐妹妹,撕了扇子都不心疼吗?
如今又这般作态,真是让人没得恶心!
在给陶园仆役发下赏钱封口后,贾璋直接带着贾琮去梦坡斋找贾政讨论学问。
伸手不打笑脸人,贾璋、贾琮这两个侄子联袂前来,口称讨教学问思念叔叔。贾政他素来以端方有礼自诩,又怎能将贾璋、贾琮兄弟二人推出门外?
叔侄三人分宾主坐下,贾璋连皇帝和杨阁老都哄得了,自然也能哄得住一个贾政。
在贾璋的有意引导下,梦坡斋的气氛十分融洽。
叔侄三人话赶话就说到了科举,贾璋骄傲地道:“琮哥儿也是运气好,县试和府试都是吊车尾过的。若是院试时也有这样的好运气,今年年尾我们琮哥儿也是秀才了。”
“不过考不上也没什么,若能考上廪生,就更给家里涨脸了,出去说亲也好听。”
听到贾璋的话,贾琮配合地低下头红了脸,羞涩地道:“哥哥别拿我取笑了,咱们家里累世公卿,区区一个秀才,又怎能给家里增添荣耀呢?”
可是就连这个秀才,二房眼下都没有。
虽然对外的说辞都是贾政要给宝玉捐监生一步到位,可是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懂。
贾政心生怒火,怀疑两个侄子是过来挑火的。可是还没等他这份怀疑彻底成形,贾璋就又换了话题,几句好话,又把贾政捧得飘飘然了起来。
贾琮还问了贾政几个问题,贾政一一解答,甚至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至于为什么让贾琮去问,当然是因为贾璋水平太高,他问的问题贾政都答不上来,不能让贾政获得成就感啊!
当天晚上,贾政还留了他们两个吃饭,叔侄三个都尽兴而归。
直到第二天醒来,贾政想到贾璋、贾琮的出色懂事与贾宝玉的惫懒后,直接把贾宝玉叫到书房里大骂了一顿,又给贾宝玉加了能让做到头皮发麻的功课,这才解了心中郁气。
得知贾宝玉做文章做到哭的贾璋也一解心中郁气,若是宝玉有眼泪,还是流给圣贤书吧,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
我的妹妹,什么时候需要你的眼泪了?
却说黛玉回家后,很快就接手了林家的内务。
在把林家的事情理顺后,黛玉才有闲暇去荣国府做客探望外祖母。
贾母看到黛玉过来看她,心中十分欢喜。
黛玉七岁时来到她们家里,一直在她屋子里住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才分院别居。
每当黛玉不去上学,不去与姊妹们玩耍,不在书房里看书时,都会陪伴在她这位外祖母身边。
祖孙两人一起画花样子,一起读书作诗,一起喝茶点香吃点心,所有的一切都那样的快活。
贾母如今只觉她们祖孙二人过去的回忆都好像沾上了水彩般绚丽。
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元春与黛玉,她再也没在任何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用过这么多的心思。
当初让黛玉搬到菁莪馆,贾母就十分不舍,连着好几天都恍惚觉得黛玉还住在荣庆堂的套间暖阁里。
如今黛玉跟着林如海家去了,她又怎能不思念黛玉呢?
黛玉亦十分想念外祖母,来到荣国府后,就陪着贾母玩笑了一整天。
直到晚上林如海过来接她,她才与贾母依依惜别。
而和林如海一起下衙回家的贾璋也收到了黛玉校正过的书稿。
看着书稿上面娟秀的小字,贾璋轻笑了一声。
黛玉她真的很认真呢。
第132章 丰盈国库催动改革,内阁会议探讨火耗
在江南官场抄出无数白银后, 绍治帝就动了进行火耗改革的心思。
因为盐税一案,绍治帝在朝廷内部的话语权得到了空前的增长,国库里堆满了抄家得来的银子, 养廉银子的事情也不用多费心。
除此之外,绍治帝已经命东鸾卫收集民间碎银, 并在皇庄开炉熔铸官银。
经过潜邸幕僚与大内账房的精确计算, 绍治帝已经厘定了火耗的具体数额, 并且定下了固定的火耗数额。
绍治帝把碎银中杂质最多的川西地区的火耗数额定为固定的火耗数额的标准。
如此一来,即便是碎银杂质多的地区,也不用因为火耗银子贴钱, 进而导致他的改革变成弊政。
而那些碎银杂质少的地区, 依旧能够赚上一笔银子。
虽然比起以前的火耗, 这点银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那火耗本就是朝廷的钱,不能因为约定俗成四个字, 就把这些钱默认为硕鼠的东西。
绍治帝断了这些人的发财之路, 也是在替天行道。本就没有半点错误, 他无愧于心!
而且,绍治帝觉得自己已经很仁慈了。
毕竟他愿意对过去的火耗犯罪行为既往不咎,又愿意给那些穷苦官员发一笔养廉银子,这般仁德的君主简直就是千年难见!
下面的官员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若是敢顶风作案, 绍治帝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雷霆震怒!
至于绍治帝让东鸾卫的绣衣使者去收集各个地区的散碎银两,而不是吩咐潜邸心腹去做这件事也是有他的考量在的。
东鸾卫是太上皇转送到绍治帝手中的特务机构, 因此,太上皇对绍治帝吩咐下去的事情必然也是知情的。
在忠顺亲王和冯唐前往江南抄家前, 绍治帝就已经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东鸾卫。
以太上皇执政几十年的经验与头脑,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绍治帝打算做什么。
而他没有因此召见绍治帝并提出反对意见, 就意味着他是同意绍治帝进行火耗改革的。
绍治帝也明白太上皇的意思。
有这位老人家的默许,火耗改革的最后一道阻碍就也消失了。
在盐税案后,他对内阁阁员们的主动性增强了。
只要太上皇不反对,他提出的意见又利国利民,底下的阁员就不会有人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绍治帝静极思动,生出再创佳绩之心也不足为奇。
更何况,贾璋在第一次前往玉熙宫轮值时提出的养廉银子确实是燮理阴阳,调和清浊的好办法。
有了这笔养廉银子在,地方官员在被朝廷蠲免灰色收入后也不敢轻举妄动。
朝廷占着为民为国的大义,又给失去了火耗银子的官员发了养廉银子,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在这种情况下,清廉的官员会赞美改革绍治帝是大盛朝的圣君明主,污弊的官员也不得不仔细斟酌生事的代价。
改革的绊脚石必然会被朝廷收拾得凄凄惨惨,贪官污吏也必然会在煌煌史册上遗臭万年。
而且有养廉银在,不听从朝廷命令的官员可不会被人同情,反而会被人戳脊梁骨,绍治帝也不会碍于众意,对不服从火耗改革的贪官心慈手软。
想明白这些事情后,绍治帝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在朝廷征收秋税前,绍治帝就对几位阁老提出了火耗改革之事。
“朕闻地方官员时常贿赂钱官,在销熔碎银时恶意制造火耗。如此上下一心贪墨横行,实乃朝中大弊。”
“朕有意进行火耗改革,把火耗的数额固定为一成——这是川西地区的碎银熔铸官银时的火耗数目。以此为标准,已经很照顾地方官员了。”
周东野道:“地方截留火耗供给衙门日常应用,已成惯例。若是直接蠲免,统一标准,只怕下面的人会趁机作乱。或是搜刮民财,或是拖欠税款,若是因此损伤陛下的英名,却是不美。”
周东野的羽翼已经被绍治帝拔去了,就连徐梦行都被撵回老家养老去了。
因此绍治帝对周东野的态度很是温和,他也知道,周东野的话是老成谋国之语,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贾璋那个小年轻都能想到的弊端,内阁阁员们必然也能想到,绍治帝对这件事情接受良好。
原朴在这个时候出声道:“首揆的忧虑极有道理,但下臣想,陛下德泽四海,胸怀天下,想来已经想到这个弊端,不知陛下是否已有定计?”
原朴这纯粹是在唱双簧了,而且在这个时候捧皇帝学生一把,正好方便绍治帝在开完内阁会议后把火耗改革的事情交给原朴负责……
至于向来反应很快的杨宗祯,则是在一旁作聆听思考的模样。
他早就知道绍治帝想要进行火耗改革了,毕竟这件事的开端就是绍治帝与徒孙贾璋的奏对。
在奏对当天,绍治帝吩咐贾璋不必说给杨宗祯听的意思是,当时不是火耗改革的好时机,贾璋不用提醒杨宗祯关心乃至在内阁里提出或高改革的事情。
而非不许把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告诉杨宗祯。
绍治帝也不傻,怎么可能会因为贾璋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说出的保证,就相信贾璋不会向自己的亲师祖转达他本人与君王间的奏对呢?
贾璋是聪明人,他听明白了绍治帝的暗示。
因此在这场奏对之后,杨宗祯和贾璋都没有提及过火耗改革的事情。
绍治帝喜欢贾璋的一点就透,又喜欢贾璋本人的文华与荣国府及时还债的忠心,这才这般喜欢贾璋,让他做御前的红人,又给他积攒功劳的机会的。
这件事情杨宗祯和贾璋心里都明白得很。
而且杨宗祯已经猜到了绍治帝要把火耗改革的事情交给谁去做。
原朴,一定是原朴。
周东野已经彻底被绍治帝打垮了,李汲这个远不如周东野的阁老必然也会紧随其后。
在这之后,他会是首辅,张泰维会是次辅,而且有太上皇给予的辅政大臣的身份,张泰维必然会是一个实权次辅。
他和张泰维之间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是太上皇和绍治帝都乐于见到的局面。
但是比起太上皇安排的人,绍治帝肯定还是更希望自己的老师原朴能在内阁掌握一定的话语权。
不用有太多的话语权,但一定要有。
在周东野即将下台的时间里,原朴这个初入内阁、资历不够的新阁员只能靠功劳争夺话语权。
所以,在从贾璋那里知道绍治帝有心进行话后改革时,杨宗祯就已经笃定主理火耗改革的人必然是原朴了。
而在贾璋得到南下抄家的机会、叶士高被分到江南的好职位,就连太上皇的心腹林如海都得到御前的赏赐后,杨宗祯就对他的推测愈发笃定了。
所以,杨宗祯才表现得如此沉默。
他不沉默,原朴这个老实人怎么可能获得出头的机会?
在原朴第一时间吹捧完绍治帝后,对此事浑然不知的张泰维与佯装刚反应过来的杨宗祯才顺着原朴的话一起夸了绍治帝一通,又问起了那个问题。
陛下是否想好了应对的计策呢?
“朕也知晓周阁老心里担忧的问题,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俸禄已经供应不起当下的花销了。为此,朕愿意每年给底下的大臣发放一笔养廉银子。”
“同样让臣子们有钱花,养廉银子和默许火耗贪污具有本质上的不同。你们比朕经历得多,必然知道贪欲向来都是由小变大的。只有定下严格的标准,提高对贪墨火耗之人的量刑标准,才能减少地方的贪墨之举。”
“而且杜绝火耗省下来的银子,可以完全覆盖养廉银子的花费,甚至还能剩下许多。如此朝廷多了一笔进账,朕与太上皇也就不用担心国库出现亏空的情况了。”
绍治帝提出的养廉银制度得到了所有阁员的认可。
忠顺亲王去江南抄家,抄了不少银子回京。国库也因为抄家的缘故丰盈了起来。
在国库丰盈的情况下,养廉银子的开销并不算很多。
如果火耗改革成功了,那么朝廷每年都会多出一笔总数不少的税银,地方贪墨之风也能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控制。
这是一项善政,又有什么好反驳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内阁阁老比皇帝还不希望国库亏空。
一来,是不希望百姓因此遭灾。
不论周、李、杨、张等人有多狡诈,能在太上皇的眼皮子底下做到阁老的位置,还是有一颗爱惜百姓的心的。
二来,这些阁臣们也不想被科道抓住把柄,被那些言官弹劾,损伤自己的清名……
火耗改革既不会波及皇亲、勋贵和豪族几大利益集团,还能增加税收。
即便在改革过程中避免不了流血,但也不过是纤芥之疾。这样的好事,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而且眼下绍治帝刚办了盐税案,正是威势赫赫之时。阁臣们人老成精,又怎会在这种时候挫绍治帝的锐气?
别说他们不想反对,就算想要反对,也可以通过太上皇来反对。
朝廷大事总要经太上皇的手,若太上皇不同意不落印,绍治帝也没辙。
若真的想阻击绍治帝的新政,找太上皇进言比对绍治帝犯颜直谏容易多了。
不过,杨宗祯、张泰维和原朴都不会反对绍治帝的善政,周东野和李汲更是对太上皇避之不及。
周、李二人不愿意去找太上皇的原因也很简单。
太上皇已经打算把周、李二党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周东野和李汲自然会担心太上皇在他们去乾清宫后给他们颁布一些离谱的命令。
比如说给他们安排几个狠狠地得罪新帝的任务之类的……
虽然绍治帝和周、李二人都对太上皇的安排心知肚明,但是周、李二人真的过于冒犯绍治帝的权威,绍治帝也会记仇的。
就比如说周东野,这次周党被收拾得这么狠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虽然周党被收拾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浊流一党枝繁叶茂、良莠不齐,招惹了皇帝的眼。
眼见着周东野都有些控制不住周党的党人恶劣,太上皇和绍治帝又怎能容忍底下不受控制的疯狗与硕鼠呢?他们当然要借着盐税大案狠狠地削一削周党的锐气。
但是,谁知道绍治帝心里有没有记恨过落他面子的周党党人?
皇帝可是最小心眼的,若是那些事情真的对绍治帝没有任何影响,太上皇又何必做那等无用之功!
他还不是担心周、李二人暗中与绍治帝达成协议,做戏给他看?
不亲眼看着他为了平衡朝廷扶持起来的庞然大物倒下去,太上皇可不安心。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阁老们都赞同绍治帝提出的火耗改革与养廉银制度,纷纷赞美起绍治帝爱护臣民的仁爱之心来。
在绍治帝的主持与几位阁老激烈的辩论后,就养廉银的额度、养廉银分配方案,火耗改革的试点省份、火耗数额的同意标准、火耗改革的主理阁员等事达成了一致。
周东野按照最终方案拟好了旨意,至于这份圣旨能否通过,还要看太上皇的意见。
不过绍治帝知道,太上皇会同意的。
若是太上皇不同意,早在他找众位阁老提及此事前就会阻止他的行动。
所以,这份圣旨必然会成为加盖金印玉玺的明旨,原朴也会按照他的心意,成为火耗改革的阁臣。
第133章 李汲苦恼退路无多,宗祯心许会典功劳
如绍治帝所料, 乾清宫首领太监戴权很快就把加了印的圣旨送了出来。
在原朴的主持下,这份圣旨很快就被下发到地方各布政司衙门,都察院的御史也纷纷前往地方, 监督地方官员改制。
极力反抗新政的户部钱官被下狱,妄图消极反抗且贪弊银两颇多的地方官员被科道弹劾, 在这之后步入刑部大牢与户部钱官作伴。
看着杨宗祯、张泰维, 乃至新入阁的原朴对科道的掌控力度, 李汲在心里暗暗磨牙。
周东野这是彻底被打压下去了。
如今太上皇和绍治帝压着周东野不放、不肯让周东野致仕,不过是不想让内阁首辅的位置空出来,导致他李某人上位罢了。
杨宗祯、张泰维、原朴他们都在吸纳科道菁华。尤其是杨宗祯和张泰维, 这两人做得极为过分!
前者靠着他那些实学大家的弟子收拢由地方按察使司升上来的盐官, 后者靠着前李党成员的身份来疯狂地挖他的墙角。
这样对李党钝刀子割肉的手段, 让李汲恨得要命,而李党内部菁华流失, 只有臭鱼烂虾被留下的现状也是李汲难以忍受的。
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李党会像周党一样树倒猢狲散, 还意味着他李汲要被扣上天大的污名!
要知道, 周东野门下贪弊,一方面是因为周东野和底下的人都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东野是太上皇的白手套,替太上皇背了不少黑锅。
虽然朝廷内外都对浊流不齿,痛恨周东野这个阿谀媚上的首揆,但眼明心亮之人未尝不知道周东野的“委屈”!
所以周东野即便有污名, 也能平安落地:他李汲若是有了污名,却基本上不可能得到与周东野相同的待遇。
毕竟他一直以清流自诩, 自称高风亮节、爱民如子、纯然无私,若是他手下的门人全都是贪官污吏, 岂不是自打脸皮?
而且他家在老家里田连阡陌,生意又做得极大, 这和他的阁臣之位有着直接的关系。
即便那些商铺都挂在仆役的名下,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到底谁才是那些商铺真正的主人!
若是把他家的财富与底下的那些贪官污吏联系到一起,那他的名声就完了。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周东野和张泰维不可能不对他落井下石。
前者肯定会帮着新皇做事,从而给他家后代铺路。
就算周东野家名声差又怎样?周东野本人给皇家背黑锅的忠心,已经证明了这家人是可用的。
周东野本人都能做浊流的领袖,又怎会迂腐地要求家中子孙必须走文官科举路子。只要能手握权势富贵,绣衣使者、禁卫军、地方官,哪条路周家人走不得?
后者会下手的原因也很简单,张泰维背叛了李汲,当然要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总不能眼睁睁地让李汲缓过来,让李党留下火种向他报仇吧?
背叛者比敌对者更可恶,张泰维太清楚这个道理了。
若是李汲或李党留存下来,必然会报复于他。所以张泰维才这么不留情面,跑过去疯狂地挖李汲的墙角。
而且李汲自己心里也有数。
人家周东野为太上皇背过黑锅,顶过污名,太上皇对周东野不可能半点感情都没有。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太上皇让绍治帝照顾一下周家后人也是有的。
而他李汲原本只是一个拥有野心的清流文官,能够上位,也是因为那时候太上皇正好缺一位制衡浊流的清流领袖。
靠着太上皇的抬举,在乾元一朝,他权势大涨,名声清贵,做的全都是占便宜的事。
虽然也为太上皇尽过忠,但和周东野一比,他的忠心就显得格外廉价,格外无用。
太上皇会给周东野留后路,却不会给李汲留后路。若想平安落地,李汲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他摩挲着手指,想着红光满面的张泰维,志得意满的原朴和老神在在的杨宗祯,只觉头痛。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了张泰维,这个叛徒是必然要对李家和李党下死手的。
杨宗祯生性谨慎,又很有希望成为新首辅,找他做交易不一定能成功,而且一定会付出让他难以接受的代价。
与之相比,原朴的胃口就不会有那么大了。把李党菁华送给原朴,进而交换李家的安全,总比搁在那里任由张泰维挖墙角来得强。
而且原朴是绍治帝的老师,把这些人送给原朴,就相当于送给了绍治帝。
看到他的表现后,绍治帝可能会给李家留下一条退路。
还有杨宗祯那里,李汲也打算喂点好处过去。
他的这位同僚最是老谋深算,若是忽略了他,只怕他会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撺掇着张泰维上前与他争斗。
驱狼吞虎,这是杨宗祯最擅长使用的招数。
李汲虽然不擅纵横术,但是这么多年的内阁经历,也让他的心机深了许多。
内阁这几位老熟人爱用什么招数,他心里也是有些计较的。
至于他本人的体面,他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不把他本人定罪,哪怕让他顶着阴险小人的名号下台,他也认了。
他被张泰维背叛,被张泰维大肆挖墙脚,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因为他既做不到两袖清风,又没有胜天半子的心机。如今在内阁里落入两难之境,也是应有之理。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他就不该上这最顶级的牌桌。
在他拿走太上皇甜美礼物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在未来可能会付出某种他本人承受不起的代价。
但权势迷人眼,这又哪里是他一介俗人能够抵抗得了的诱惑呢?
在李汲苦苦思索自己的前路时,贾璋被师祖叫去了小松径街的杨府。
杨宗祯在非杨门聚会的时候单独找贾璋过府说话,自然是有要事要嘱咐他。
因此贾璋来得很急,连大衣裳都没换,就直接快马来小松径街这边了。
来到杨府后,杨宗祯见他额上沁满了汗水,便吩咐下人打水来伺候贾璋洗脸。
待到贾璋洗完脸,坐到他下首后,杨宗祯才递了一盏茶给他,在贾璋接了茶后问他道:“你师父给你留的作业做完了吗?”
杨宗祯给贾璋留的作业,就是他近期私下里编纂的《尚书通考》。
听到杨宗祯的话后,贾璋如实回答道:“文稿已经写完了,现在正在增删补益。”
杨宗祯听到贾璋的话后,神色温和了许多,他语气愉悦地道:“既如此,你得加快速度定稿了。”
贾璋笑问道:“是理学各派要举办清谈会了吗?若是如此,徒孙确实得加快速度定稿了,还要练习一下雄辩的本领。”
只有这样,才能一展实学年轻一代的风采,争夺儒家经典的释经权。
杨宗祯却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比起这件事,区区清谈会又何足挂齿?”
“茂行,你听着,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太上皇想修葺一部独属于我盛朝的会典。你若能参与其中,不但清名更盛,还能积攒事功资历,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经过两年多的编纂,太上皇一朝的实录在前些日子修成了。
从翰林院掌院学士宋榆到贾璋这样的基层修史小组的首领修撰,所有参与到编纂实录的翰林官都积攒了一份功劳,还得到了乾清宫和玉熙宫的赏赐。
当然,主要的功劳还要算在宋榆这个编纂实录的总裁身上。像贾璋这样的小修撰,顶天能分到点儿微末功劳。
就这还是上官韩凭和他关系好,不克扣他的功劳的结果。
翰林院本就是一个僧多粥少的地方,想在修史这件事情上出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如今太上皇动了编纂《大盛会典》,彰显国朝文华的心思,对翰林官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若能挤进去修修书,进而分润一些功劳,就能给自己的履历上添加上光荣的一笔。这样的好事人人都想参与,贾璋他自然也不例外。
更何况贾璋也是想要建功立业的。
所谓不朽之业,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若能参与到《大盛会典》的编纂,他这也算是立言了。
这下贾璋终于明白杨宗祯为什么问他《尚书通考》的事情了。他年纪小,想要得到这个机会,就要靠文名来补齐劣势。
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经义疏注更能彰显一个人的经义与文字功底。
所以他的那本《尚书通考》必须在朝廷正式提出编纂会典之前定稿刊印。
这也是杨宗祯今天找他过府的原因。
只听杨宗祯对贾璋道:“你是三元及第的文魁,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但你年纪太小了,这又是你身上最大的劣势。”
“若是你能在朝廷正式提出编纂会典前刊印你的《尚书通考》,那你成为纂修官的几率也会得到很大的提高。”
“我看过你你那本书的前两章,写得很有水平。刊印出去后,实学一派也会想办法为你造势。”
“而且最重要的是,最近火耗改革进展得很顺利。陛下心里也会记得你进言献策的功劳,他不会反对你参与到会典的编纂当中,反而会对此乐见其成。你的优势很大,所以一定要把书尽快写完,而且一定要保证质量。”
贾璋重重地点了点头。
师门果然靠谱,杨阁老这个师祖对他和老师两个人也是真的好。
贾璋又怎会辜负杨宗祯的良苦用心,在《尚书通考》这本书上掉链子,让杨宗祯在实学一派的师兄弟面前丢面子呢?
他这几天就算焚膏继晷,昼夜不眠,也要把书给编好!
此时此刻,贾璋心里无比感谢黛玉这个宝贝妹妹。
如果不是黛玉主动提出要帮他校对句读、措辞与错字的话,如果他没有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答应下来的话,只怕他会因为这些事拖慢编写《尚书通考》的速度。
在朝廷正式定下编纂《大盛会典》修书队伍前的时间比黄金还宝贵,他又怎能不对黛玉的偶然之举感到感激呢?
还有杨宗祯,师祖待他这般上心,未尝没有为远行的叶士高照顾徒弟的心理……
他不但为自己感谢杨宗祯,也为叶士高感谢杨宗祯。
“师祖……”
看到贾璋湿漉漉的眼睛,杨宗祯笑道:“别说那些感谢的话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倒像是个小姑娘似的。”
“去吧,快点去把我院子里的海棠收拾好。若是收拾得不好,我可是会代你师父罚你的。”
贾璋连忙把这个差事应了下来,在向杨宗祯行礼后,直接把袍子下摆掖进素银带,拿起杨家仆役捧过来的工具去院子里修剪花枝去了。
杨宗祯轻笑了一声,退之膝下就这么两根根苗,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弟子,他总得帮着他把人照顾好了。
第134章 注疏出世副总裁官,走马上任贾琮院试
因为杨宗祯的嘱咐, 贾璋只用五天时间,就完成了批改、增补等工作。
在杨宗祯和林如海分别审阅过他的书稿后,这本已经定稿的《尚书通考》就被送进了贾母的书坊。
工坊印刷匠人采取了三班倒的工作方式, 在他们的努力下,贾璋的新作很快就面世了。
在这之后, 实学一派和杨门之人开始为贾璋造势。
他们的行动非常顺利, 贾璋这本《尚书通考》既义理详实又鞭辟入里, 他们吹捧起来也不吃心。外人听到后,也不会质疑他们的话语。
没过多久,贾璋就被仕林视为年轻一代的文魁, 声名大振。
就连宫里都听到了些许风声。
这倒是很正常, 耄耋老儒学问深, 也不会引人注目;年少才子著书立说,才会成为新闻。
在得知此事后, 绍治帝的心情也相当不错。
他曾经勉励过贾璋, 让他好生做学问。日后也好成一代文宗, 扬大盛文华。
如今贾璋著书立说,未尝没有他这个君父殷殷嘱咐的功劳!
绍治帝当然会觉得,贾璋能够如此进取,是他把君父的嘱咐全都记在心里的结果。
手下多了一个忠臣种子,绍治帝自然会觉得高兴了。
于是, 在太上皇与绍治帝拿定主意要编纂《大盛会典》后,绍治帝就直接把贾璋安排进修书的队伍里面去。
谁都能看明白杨门的造势之举, 杨宗祯想要提拔徒孙的心思更是人尽皆知。
但是,在贾璋的经义注疏义理详实、文采精华的前提下, 谁也挑不出来他们的错出来。
这就是阳谋的优点了。
光明正大四个字,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绍治帝也不会因为杨宗祯的操作感到生气。若是杨宗祯每次操作都能给大盛带来一本《尚书通考》这样的经学著述, 那他恨不得让杨宗祯多操作几次才好呢。
在杨门与实学一派操作《尚书通考》的事情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宋榆就已经心中有数了。
会典的风声已经传了出来,杨门如此紧急操作,必然是要推贾茂行上位。
宋榆对此接受良好。
于公,贾璋的差事确实做得好,进入翰林院后就没出过什么差错。
他文采精妙,学问扎实,担得起纂修官的职责。
于私,他和林如海也算是朋友。虽没到肝胆相照、共同进退的地步,但也比点头之交要强许多。
他不一定会雪中送炭,但并不介意顺水推舟。
林如海是贾璋的未来岳父,有这层关系在,他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不会反对这件事。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绍治帝居然这样看重贾璋。
绍治帝不但让贾茂行担任纂修官,还让贾茂行担任编纂会典的副总裁官。
“贾修撰年幼,朝中或许会有人对此议论纷纷……”
宋榆对绍治帝说出了他心存忧虑的地方。
“有志不在年高,贾茂行的《尚书通考》我也读了,的确有许多收获,他当得起这份职责。”
“而且,这份名单是太上皇拟定的。宋学士,前些日子太上皇梦到了老荣国公和张大学士。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样拔擢小贾修撰。”
宋榆这才知道那个副总裁官是怎么来的。
他心中的疑虑也消失了。
京中三品以上高官全都对绣衣使者的能力心知肚明,而且,太上皇在退位后愈发随心所欲了。
若这是太上皇的意思,朝廷上是不会出现太过激烈的反应的。
别说是贾璋,就算太上皇提拔上来一位毫无资历的编修,又有谁敢触怒老龙之威?
所以宋榆接下了名单,高声赞颂起两位陛下的慧眼与圣明……
在被小吏带到翰林院内堂后,贾璋看向内堂上的牌匾。
玉堂。
登临玉堂入云霄,这名字的寓意极好。
他步入翰林院内堂后,只见宋榆坐在首位,另有三位侍讲学士坐在宋榆下首。
在大盛,侍读学士都在御前担任经筵日讲官,甚至还会兼任其他职务,公务十分繁忙。因此这些人并不参与翰林院日常修史等工作。
所以此次编纂会典的副总裁里面也没有侍读学士的身影,只有几个声名不错的侍讲学士出现在太上皇的名单之上。
贾璋进来后,立即上前参拜道:“下官拜见掌院大人与三位学士。”
宋榆让贾璋坐在下首,然后主持会议道:“此次朝廷要编修会典的事,大家应该都听说了。”
“会典的总裁官是我与礼部的两位侍郎,副总裁官就是在坐的三位了。其余的纂修官,要从翰林院中选拔出来。这件事交给许侍讲负责。”
“在太上皇的名单里,许侍讲是副总裁官里面排在第一位的。在修书时,你也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许侍讲听了后喜盈于腮,忙不迭地应了宋榆的吩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把两位陛下和宋掌院交代下来差事办好。
听到宋榆的话后,贾璋心里十分诧异。
以他三元及第的科名与编修上皇实录、著书《尚书通考》的资历,当得起纂修官的指责。
翰苑里的翰林们又有几个比得上他的资历呢?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一届三鼎甲幸运,一入职就能赶上编修实录的好差事。
但是,若做副总裁官,是不是太过抬举他了?
要知道,其他的副总裁官可都是翰林院里积年的侍讲学士。
而他如今不过是一介修撰罢了。
修史是大事,是断然不可以马虎的。
太上皇要修史,毫无疑问是希望翰林官们为他记功,写下他推位让国、尧天舜地的胸襟与气度。
绍治帝不反对这件事,是因为他在登基后查了盐税大案,处置了不少贪官污吏。若论功绩,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除此之外,记录太上皇推位让国的胸襟气度时也会加强绍治帝皇位的合法性,绍治帝当然会对纂修会典一事大力支持了。
但是,正是因为两代君王都在乎会典,贾璋才为这个副总裁官的职务感到诧异。
要知道,三位总裁官基本上只负责挂名与审核,纂修会典的实际工作还是要由副总裁官来做的。
他这么年轻,能够服众吗?
“掌院学士,下官年少德薄,才疏学浅,如何当得起副总裁官的职务呢?”
宋榆道:“这是太上皇定下的名单,圣意难违,贾修撰还是不要推辞了。你是三元及第的出身,百年难见的文魁,或许上皇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把你安排进这份名单的。”
听到宋榆的话后,贾璋才收回前言,不敢有任何自谦之语。
他直接保证自己必然会实心用事,不会辜负太上皇与绍治帝的信任。
贾璋会有这样的反应,主要还是因为太上皇。
如今的朝廷,最不能反对的不是绍治帝,而是退居帝位的太上皇。
有的时候,不在皇位上反而能得到更大的主动权。
在退位后,太上皇以挑拨天家父子为由,发落了不少得罪过他科道言官。
这个罪名能把所有得罪太上皇的言官全都收拾得□□。
而绍治帝与内阁为了不被太上皇疑心,也绝对不会捞人出狱。
加之太上皇发作的人全都在绣衣使者那里有案底,在太上皇的舆论操作下,他的圣名绝对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的折损。
反倒是被发作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前途惨淡。
所以,若这份名单是太上皇定下来的话,科道不会激烈地反对。
随心所欲的太上皇也不见得会喜欢贾璋的自谦。
这是君父给予的恩德,哪里容得你一个小小的臣子推拒?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得知会典纂修官的名单是太上皇定下来的后,科道只象征性地反对了一下后就偃旗息鼓了。
为了挽回颜面,他们选择了宋榆给出来的借口。
太上皇看重的是贾璋三元及第的功名。
三元及第古今少有,在日益衰老的太上皇心里,这未尝不是一种祥瑞。
贾茂行获得这个职务的方式虽有些取巧,但也算不得歪门邪道。
功名是人家自己考的,《尚书通考》也是人家自己写的,也难怪两宫帝王把他贾茂行当祥瑞……
最后这句话,倒是有些酸溜溜的,像是被醋泡过的了。
而在私下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但贾璋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对那些流言毫不在意。
因为这些话心浮气躁没有任何用。只有把差事做好了,才能击溃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
如果他因为流言纷扰把差事搞砸了,才是合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心意!
贾璋年纪轻,他手底下的那些翰林官是不服气他这个副总裁官的。
但贾璋学问扎实,不管那些修撰拿什么问题来问他,他都能答得出来;他平日里做事又十分谨慎,每天三次巡检文稿与纂修衙房,堵死了所有能给他使坏的空间。
除此之外,分化拉拢的驭下手段、条理分明的奖惩制度以及与编修、检讨们的良好关系也巩固了贾璋的权威。
一个月后,贾璋手底下这些与他同样负责纂修典章的翰林官们无不服膺他的领导。
在贾璋的带领下,他们查阅了无数典籍,日以继夜地整理大盛立国以来的典章起源,并落诸于笔端。
而贾璋本人依旧像之前那样小心谨慎地巡检文稿与纂修衙房,并没有因为局势好转就松懈的意思,倒是把某些想要设计他的人恨得牙痒。
在贾璋把纂修官这个新职务做的风生水起的时候,贾琮也走进了院试的考场。
经历了极度折磨精神的科举考试后,贾琮眼圈发黑地走上了荣国府的马车。
但是院试的难度比县试和府试大得多,贾琮前两次都只是吊车尾考上的,因此这次考试,他不幸地落于孙山之后。
贾璋在安慰完自己的弟弟后,直接把贾琮打包塞进了府学念书。
顺天府府学的教授大多都是学问扎实的老举人,教书水平比贾琮现在的那位西席高很多。更重要的是,府学的教谕是一位被贬官的前任给事中。
虽然这人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是教贾琮这样的小学生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国子监对例监不上心,比起例监,府学才是贾琮最好的选择。
而且长兄贾琏在顺天府任官多年,在顺天府内也颇有几分面子,贾琮又有了童生的功名,花钱给他买个府学旁听生的资格也容易。
就这样,贾琮包袱款款地前往府学上学去了。
而贾璋在贾琮上学后,收到了另一位考生的好消息。
他和郭子守的共同好友,清远伯府的幼子孟吉祥终于考中举人了!
第135章 夙兴夜寐勤勤恳恳,迎春出嫁三朝回门
因为大盛会典一事事关太上皇和绍治帝两代君王, 内阁和翰林院都对此事极为重视。
编书的纂修官们也费尽了心思,力求把这书编的尽善尽美。
与当日为会试忙碌的鸿胪寺官员一样,这些纂修官为的也不仅仅是青史流芳, 而是为了上等考评和升官的机会。
有萝卜在前面吊着,所有纂修官都夙兴夜寐, 不可能懈怠。
宋榆这位总裁官也时常来纂修厅检阅下面纂修官的工作进度, 从而督促翰林们把纂修会典之事放在心上。
内阁那边偶尔也会送来条子, 上面写了两宫皇帝与内阁阁臣们对会典的修改意见。
上面的人有意见,下面的人自然就要修改,有的时候一份稿子改个七八遍也是有的。
不过贾璋并不为此感到焦躁, 只是潜心修书而已。
说句实在话, 他觉得他现在的工作环境还算不错。
因为太上皇定下了周、李两位阁老的最终结局, 所以眼下无论是皇帝,还是师祖与张、原两位阁老, 他们的目标都是把周、李二党打散。
偏偏周、李两位阁老又有很多牵挂放不下, 所以他们还是期盼着太上皇能够放他们一马的。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好得不彻底、坏得不干脆。
这就让他们在面对这种局面时采取了绥靖策略, 最终选择被动地等着绍治帝割肉,再做一些补救行动给家族铺好退路……
正是因为这样,眼下内阁里的争斗非常温和,根本算不上残酷。
比起前些年太上皇还在位时的云谲波诡,眼下的朝廷已经足够安全了, 对贾璋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来说也比较友好。
而且,因为斗争的烈度不算高的缘故, 内阁里非杨门的阁老里面也没人针对贾璋。
所以他担任纂修会典的日子才会这么舒心,若非如此, 内阁天天给他挑毛病也够他吃一壶的了。
而在杨宗祯问他最近的纂修工作是否顺利时,他笑道:“两宫陛下都盯着会典书成, 徒孙心知此事之重,因此时刻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杨宗祯点了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有这个心思,很好。”
“但你也不要怕,若是有人给你使绊子,只管还击就是了。会典大事,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你发作了谁都没关系……”
贾璋心中一暖。
他能听明白杨宗祯的言外之意。
发作了谁都没关系,就等于不论他发作了谁,师祖都会给他兜着。
这样的回护,贾璋又怎能不感动呢?
有人诅咒他登高跌重,也有人盼望着他平步青云。
他当然会小心谨慎、用心纂修,做出一二成绩出来。
省得辜负了师祖的回护与杨门的投资,最后问心有愧。
转眼间,秋桂纷落,冬雪轻飘,贾璋他们已经修了三个月的书了。
眼下,他们已经完成了《大盛会典》典章部分的前两节。
在新年之前,贾璋打算带着纂修官们把第三节的草稿编纂出来。
除此之外,在新年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那就是迎春的大婚。
荣国府和赵家约定的婚期快要到了,贾璋这个亲哥哥是要给迎春添妆,并且送她出嫁的。
因为婚期渐近,迎春心里也有一些恐慌。
赵夫人是一个很和蔼的夫人,赵家萍也是很好的夫婿人选。
但迎春担心的事情是,如果她没办法和他们好好相处的话,会不会影响哥哥和赵家萍的友谊,耽误了哥哥的事情?
迎春向来都把自己划分进笨嘴拙舌的那一群人里,觉得自己不如其他姐妹们那般讨人欢喜。
她自然会产生这些焦虑的情绪,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她双手合十,向菩萨祈求婚后家宅和睦。她不求自己的婆母能对她慈爱,只要不像二婶王氏磋磨珠大嫂子一样就行了。
她只求相安无事,不要给爱护她的兄长添麻烦。
因为迎春的焦虑情绪,众姐妹时常来迎春的院子里与她说话。
就连归家的黛玉都时常来荣府看她,司棋、绣橘等贴身丫鬟也时常开导迎春。
渐渐地,迎春的担忧也渐渐变淡了。
待到腊月初九,迎春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黛玉特意提前搬到荣国府送迎春出嫁。
凌晨时分,梳头的全福夫人与绞脸的嬷嬷都来了,在把迎春打扮得光艳亮丽起来后,司棋和绣橘两个侍奉着迎春换上了锦绣织成的大红嫁衣。
几位姐妹陪着迎春说话,没过多久,贾母和邢夫人带着后街贾家的内眷过来给迎春添妆,又是好一番热闹景象。
而在荣国府外面,大房的几个兄弟都侯在门口,等着为难新女婿。
赵家萍一过来,就发现自己完蛋了。
女方那边是妻兄贾璋找来的同年,不但有王良誉和吴庭生这两位一甲进士,还有一大帮学问扎实的庶吉士,真真儿是看着就让人觉着眼晕。
而他们这边虽然也有好些同年同窗,却是比不上对面这些翰林官的。
在贾璋的组织下,赵家萍他们这帮人做了大半个时辰的催妆诗,直到他们把脑袋里的存货全都挖空了后,新郎官才走进了荣国府大门,来到荣庆堂接新娘子。
司棋和绣橘一左一右,扶着盖着盖头的迎春来到荣庆堂拜别亲长。
贾母眼中含泪,握着迎春的手,叮嘱她好好过日子。
她虽然对迎春这个孙女不甚宠爱,但这女孩子乖乖巧巧的,又在她跟前儿长大,又怎能没有半分感情呢?
迎春一一拜别亲长,赵家萍也跟着她一起拜见妻族长辈。
待到礼仪结束后,贾璋亲自把妹妹背了起来:“走吧,哥哥送你上花轿。”
盖头下的迎春搂着贾璋的脖子,眼圈儿一红,强忍着泪水哽咽道:“辛苦哥哥了。”
贾璋轻声安慰道:“别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哭花了妆。”
迎春这才止住了泪水,她靠在哥哥身上,心里生出一股源源不断的勇气出来。
她想,此时此刻,她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害怕的地方了。
贾璋把迎春送上了花轿,在赵家的车队离开前,贾璋拍了拍赵家萍的胳膊。
“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若是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年兄多担待点儿。”
赵家萍白净的面皮红了起来:“兄长大人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夫人的。”
贾璋点了点头,目送着车队后转身回府,招待他请来的客人去了。
其实他不算太过为难赵家萍,若真想阻拦,请那些舞刀弄枪的勋贵子弟过来岂不是更好?
只是催妆的目的只是为了表示荣国府对迎春的重视,又不是要真的拦截赵家萍。
所以完全没必要邀请他那些勋贵朋友过来和赵家萍比武。
三天后,还在放婚假的赵家萍带着妻子回门。
来到荣国府后,接待赵家萍的是在府学请假的贾琮。
贾琏和贾璋要去衙门当差,却是不能随便请假的。
小夫妻两个跟在弟弟身后,先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
琥珀命人端了蒲团出来,赵家萍和迎春给贾母磕头,贾母看着迎春眉眼带笑,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
和赵家萍说了几句话后,才让贾琮带着小夫妇两人去东大院给贾赦夫妇请安。
又拉着迎春的手道:“给你父亲、母亲请安后就回祖母这儿说话。”
迎春眼睛有些发烫,她连忙点头答应了贾母的话。
到了东大院,小夫妇两人对着贾赦夫妇磕头请安。
贾赦和邢夫人叫他们起来,又对他们说了几句祝福的场面话。
在这之后,贾赦和贾琮父子二人就带着赵家萍去前院说话去了,而邢夫人在和迎春拉了几句家常后,也吩咐媳妇史湘霓带迎春去荣庆堂见老太太。
她和迎春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强凑在一起也是双方都尴尬,倒是不如把人送去见老太太。
史湘霓带着迎春去荣庆堂的路上笑着问迎春:“你夫婿待你可好?你婆婆可好相处?”
迎春脸色绯红地道:“他待我很是照顾,婆婆也还算好说话。”
史湘霓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如此,老太太和我就都放心了。”
来到荣庆堂后,贾母自然也是这一套问话。
除此之外,她还问了史湘霓这个嫂子不方便问的事情。
比如说姑爷院子里有没有不老实的丫头,你家太太待你满意不满意,姑爷有没有把你们院子的管理权交给你云云。
迎春一一答了,贾母听着迎春的答案,心里也觉得高兴。
赵家萍身边的丫头都老实,赵夫人对迎春也很满意,赵家萍在他们新婚第二天就把院子交给迎春管了。
璋哥儿给迎春找的这个夫婿温和敦厚,倒是对迎春的脾气。
贾母摩挲着迎春的发顶,心想,二丫头她确实有福气。
璋哥儿在仕途上走得又快又稳,她婆婆但凡有些脑子,就不会待二丫头不好的。
毕竟,迎春可是贾璋亲自背出荣国府的大门,坐上赵家的花轿的……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璋哥儿心里在乎迎春这个嫡亲的妹妹。
待到夕阳残照之时,贾政、贾琏、贾璋全都下衙回家了。
贾赦见他们回来,让王善保吩咐厨房在外院摆好筵席和新姑爷吃酒。
在筵席结束后,贾璋带着赵家萍去他的书房说话。
一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迎春在赵家过的怎么样,二是和赵家萍交换一些科道里的信息。
赵家萍任职给事中也有两年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在这之后,他又带着赵家萍去荣庆堂去看看迎春。
甫一走进荣庆堂,就见迎春身穿大红色织金裙袄,外面罩着苏绣褙子,戴着全套的赤金玛瑙首饰。
他这妹妹脸色红润,看着就喜气洋洋的。看来赵家萍所言非虚,迎春在赵家确实过得不错。
贾璋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些东西并非迎春嫁妆里的东西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真实了。
迎春见到他来,连忙给他斟茶。贾璋接过喝了,心里只觉迎春体贴,却不知迎春心中之事。
贾赦对迎春并不关心,在她心里,贾璋这个兄长和父亲也没什么区别。
她不能在这里给哥哥磕头,那就给哥哥斟上一盏茶罢。
众人又聚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琥珀提醒贾母时辰到了,二姑娘和新姑爷再不回家就宵禁了,贾母才依依不舍地放他们离开。
迎春她彻底摆脱了被警幻书就的命运。
至于那个中山狼孙绍祖,迎春原来的夫婿,如今已经被流放到了平安州。
原朴查处消极抵抗火耗改革的地方官员时,办了好几场杀鸡儆猴的反贪案。
时任地方武官的孙绍祖也牵涉其中,因此被审理此案的刑部侍郎判处了流放之刑。
而孙家那些备受孙绍祖折磨的丫鬟侍妾们,也终于得到了一丝生的曙光。
第136章 元旦看灯清芙雅梅,长史上门琪官事发
转眼间到了新年时节, 贾璋在新任纂修官后,来往的同僚更多了。
在元月里,他光是拜年请酒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待到正月十五时候, 贾璋换了一身秋香色白狐腋箭袖,外罩一件墨色松鹤延年鹤氅, 头戴白玉冠, 腰系白玉带, 很是打扮了一番。
他这么打扮,当然是因为他要和黛玉一起去看灯了。
当然,是在林如海和贾琏夫妇的陪伴下一起去看灯。
在没定亲之前, 一起出来看灯自是不合适;定亲之后, 在有家人陪伴的情况下一起看灯倒是很合适的了。
上元节这天, 朝廷解除了宵禁,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各种样式的花灯, 真可谓是火树星桥, 人流熙攘, 却是好一番太平气象。
待到太白楼下,林家的随侍连忙走进太白楼通报。
没过多久,林如海带着戴着幕篱的黛玉从太白楼的包厢里走了下来。
双方见过礼后,贾琏就把弟弟扔给了姑父,自己带着妻子乐自己的去了。
而贾璋和黛玉一左一右跟在林如海身边, 一路走过去,不知看了多少火树银灯, 元夕美景。
贾璋他亦是一路作诗猜谜,给黛玉赢来了不少漂亮彩灯。
尤其是一盏十二面花神的走马灯, 做工极其精致,黛玉很是喜欢, 一接过这花灯,就为这盏花灯做了一篇小品短赋。
林如海看着他们,恍惚间好像看见他和敏儿年轻时的样子。
他们当初也是这样好的,他当初也和贾茂行这小子一样爱表现。
像一只活生生的、正在开屏的孔雀。
待到月上柳梢之时,贾璋才把林如海父女送回家去。
在他离开前,黛玉对他微笑。贾璋只觉得她可爱,于是他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如海挥了挥手,把抱着女儿手炉,和女儿对着笑的傻小子给撵走了。
怪不得黛玉对这个手炉上的花样子那么用心,原来是要送给贾茂行的。
老父亲酸溜溜地想,还是让贾茂行赶紧回家去吧,他现在可有点见不得那只手炉。
而贾璋捧着黛玉给他的手炉回到家后,瞧着手炉上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样,颇有些出神。
这样的笔触,一瞧就是黛玉的手笔。
除了黛玉,再没人能把芙蓉画得这般栩栩如生,这般有风骨,这般精妙雅致……
而黛玉在贾璋离开后,也把那盏走马灯挂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抚过梅花花神的雕刻,提笔把自己刚刚在街上写过的小品文临摹到雪浪纸上。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花花神却是比其他的仙女清冷几分,又格外俊俏几分呢。
她也愈发喜欢梅花了。
在元宵节结束后,贾璋的年假也就结束了。
他又开始要去上衙了,每天不是去纂修厅纂修会典,就是去御前轮值当差。
家里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倒是一片风平浪静。
在二月份,黛玉与迎春的生日过后,史湘霓又怀孕了,这又是荣国府的另一件大喜事。
贾琏每天都乐淘淘的,贾母和贾赦母子二人心里也觉得高兴。
毕竟,谁不希望家里能多子多孙呢?
不过,荣国府内喜悦且平静的气氛很快被打破了。
惹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贾宝玉。
因为王夫人被禁足,宝玉也曾奋发图强过一段时间。
而且这段时间并不短,足足持续了半年有余。以宝玉厌恶功名文章、又喜爱风流闲散的性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若非王夫人境遇凄惨,宝钗又时常劝诫,宝玉绝对做不到这般坚持不懈。
可惜的是,宝玉不是一个有恒心的人,读书科举又是最辛苦的事,所以宝玉没能坚持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过回了纨绔公子的生活。
如今二房的当家奶奶李纨不但不教训宝玉,反而对宝玉多有纵容。
她甚至帮着宝玉在贾政面前遮掩。
一来二去之下,宝玉就放纵得更厉害了。
忠言总是逆耳,他虽然不会因为“忠言”就厌恶宝钗和袭人,但也会因为不想听这些逆耳的话选择和秋纹、麝月她们玩儿。
有的时候,他还会出去参加那些风流的茶戏酒局。他相貌生得好,系荣府子弟,瞧着文质彬彬,又别有一番别人没有的温柔小意,因此在这些酒局里面很受欢迎,结交了不少好朋友。
而这正是宝玉招惹祸患的源头。
这个祸患的名字叫蒋玉菡,也可以称他为琪官。
且说这一日,贾政下衙回来后考教宝玉的文章。
正在贾政因为宝玉垂头丧气,嗫嚅着说不出答案的模样感到生气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忠顺王爷府里有人来,说是要见老爷。”
贾政心里有些奇怪,荣国府跟王府并没有什么往来,唯一的交际就是大房的贾璋做过忠顺王爷的随员。
按理来说,就算忠顺王府来人也应该是去找贾璋,而不是来找他这个二房的叔叔啊?
不过贾政只是区区五品文官,又不像原本的时间线里那样有一个皇妃女儿,自然是半点儿都不敢得罪忠顺王府的。
因此他暂时放过了宝玉,自己出去亲自迎接与忠顺王府的来客。
因为贾政提到了贾璋,被忠顺王派过来的曹长史露出了一个笑模样,不像刚才那样严肃了。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让贾政胆颤心惊。
因为他说:“下官此来,是为了找我们府里一个叫琪官的小旦。这琪官原是太上皇赐给我们王爷的,唱戏唱得极其精妙,王爷王妃都爱听他唱戏。若是别的戏子,便是一百个也不被我们王爷放在心上。只是这琪官是君父之恩赠,王爷怎能容忍他走失了,所以才让我来贵府寻他。”
贾政疑惑地试探道:“贾某并不认得这个琪官,也没见过他,不知长史怎么找到我们家里来了?”
难道是大哥色胆包天,私藏了王府的戏子?这不应该啊,他记得贾赦不爱南风啊!
而且这些年,贾赦为了儿子收敛了不少。
就算贪花好色,他这个好大哥做得也是钱货两讫的买卖,断然是不会沾染上琪官这样麻烦的人物的……
贾政哪里想得到做出这等事情的人是他的好大儿宝玉呢?
曹长史听到贾政如此说,冷笑道:“下官刚才和大人那般客气,看的是小贾大人的面子。可大人却这般推脱,真当我王府是好欺辱的吗?”
“不妨告诉大人,我这几日已经打听过了,这琪官和府上叫宝玉的哥儿相交甚厚。如今他不见了,不是令郎把他藏了起来还能是谁?”
贾政听闻此言,又惊又气,立即命人唤宝玉过来问话。
宝玉甫一进门,就听到贾政疾声厉色地道:“孽障,你怎么又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出来!且说那忠顺王府的琪官是不是你引逗的?”
宝玉惊恐地跪下哭诉道:“儿子不知道琪官是谁,也绝不敢引逗王府的人?还请父亲明鉴!”
曹长史冷笑了一声:“公子何必这般狡辩?你有一条琪官送的红汗巾子,那东西乃是茜香国的贡品,皇爷不曾赐予给贵府。若是我在贵府搜到此物,公子又该如何解释?”
宝玉听到这话,知道他和蒋玉菡的私情已经败露,当即汗如出浆、心魂俱颤。他心想,这长史连蒋玉菡送他汗巾子这等事都知道了,又怎会不知对方在哪里置办了产业呢?
为了度过眼下的难关,宝玉最终还是招出了蒋玉菡私下里购置房舍的位置。
曹长史听到这话,才放过了贾政父子。只说是要去找贾璋说话,忠顺王爷有话要他转达。
心中却在冷笑,王爷是把琪官当做玩物。可是他终归是戏子出身,又有谁会真正地尊重他了?
王爷赏赐不断,还许了琪官田产银两,甚至还答应为他聘娶一房好妻子。
如今琪官却为了所谓的“知己”忤逆王爷,真真是不知所谓!
琪官真正的知己也不是这软蛋贾宝玉,而是那位高标雅致的北静郡王!
真是可笑!若是真的修雅出尘,又怎会拐带别人家的戏子?
贾政听闻此言,强撑出来笑来送曹长史出门。
在曹长史离开后,贾政回到书房,看到宝玉后,只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直接喝令众人拿下宝玉,自己则抄起了棒子,就要打将下去……
就在宝玉吓得丢了三魂六魄之时,曹长史已经喝上了贾璋的茶。
“贾兄这里的龙井真不错,应该是今年的新茶吧?”
贾璋道:“这是金陵老家茶园里新摘下来的茶叶,曹兄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就带些回去和嫂子一起喝。都是自家产的,费不了几个钱。”
曹长史没拒绝这份小礼物,他直接把琪官的事情给说了。
然后他向贾璋转达忠顺王爷的话:“王爷说四位异姓郡王里,只有东平郡王最识时务。你们家老太太和北静太妃关系好,但也得提防着点,别被他设计了,辜负了皇兄的看重。”
“王爷还曾和陛下说过,当代郡王比起老郡王来差了一点儿。不过有老太妃看着郡王,或许他也不会犯下什么大错。”
贾璋明白忠顺亲王话里的意思。
北静郡王水溶或许没有犯大错的胆子,但是他那些邀买人心的举动也很扎眼。
老郡王活着的时候能做赛孟尝,是因为太上皇愿意让他做赛孟尝。
而现在的水溶,却没有得到太上皇与绍治帝的许可。
曹长史后面那句,无非是想让贾母劝告老太妃管管儿子罢了。
皇帝是想削藩,但他想要削的是有兵权的郡王。
比如说西宁郡王,比如说南安郡王。
而像东平郡王与北静郡王这样的吉祥物,皇帝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享受尊荣富贵。
毕竟他们两家王府倒台了,皇帝也不会得到太多好处,反而会被说成刻薄寡恩的君王……
这根本就是得不偿失吗!
“王爷的意思,下官都明白了。”
“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祖母大人的。”
贾璋笑道:“烦请曹兄替我转达对王爷的谢意,王爷没有因为琪官迁怒我家,真可谓是宽宏大量……”
曹长史拍了拍贾璋的肩膀:“你那堂弟就是个绣花草包,王爷并不把他放在心里。王爷恼的是罪魁祸首,你堂弟招了琪官新家的地址,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你要谢王爷,就把你家铺子的上等墨兰给王爷王妃送两盆儿过去。王爷王妃最爱兰花,你送花过去,既贴心又风雅。王爷王妃都高兴,你也费不了太多钱,这岂不是两相便宜?”
贾璋对着曹长史行了一礼,然后道:“如此一来,一包茶叶可就不够谢曹兄的了。来日休沐,我在太白楼为曹兄摆酒!”
曹长史答应了下来,笑着离开了荣国府,带人找蒋玉菡去了。
而贾璋无语地走向了梦坡斋。
这个贾宝玉,平日里看到他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结果却这般能惹事,他之前几次给家中几个弟弟训话,告诉他们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现在看来,这些话贾琮、贾环是听进去了。而贾宝玉,纯粹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招惹忠顺亲王的人?
第137章 宝玉挨打后续惩处,安插小厮劝说太妃
在贾璋和曹长史说话时, 宝玉已经被贾政打得大哭起来。
给宝玉执刑的人就是贾政,他嫌弃小厮们打得轻,所以就直接自己动手了。
其实这些年来, 贾政收拾儿子的手段并不算重。
贾珠的离世对贾政来说亦是一场梦魇,在贾珠离世后, 贾政少有打宝玉和贾环的时候。
就算动手, 也少有下狠手的时候。
这也是李纨仇视宝玉的重要原因。
贾珠的死竟然成就了宝玉宽松舒适的生长环境, 王夫人在被关进小佛堂前又一味地偏心宝玉、苛待贾兰,李纨心里焉能不恨?
贾璋走进梦坡斋时,只见手里拎着板子的贾政正在气喘吁吁地指着宝玉大骂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 是个天生的混账种子。
宝玉的屁股上也被打得冒了血, 嘴唇也发青了, 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贾璋本意就是要过来教训宝玉的,可是看到宝玉这副模样, 心里却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意。
无论如何, 他都不能看着宝玉被贾政打死啊!
“二叔, 曹长史说了,这件事情主要是北静郡王和忠顺亲王在争风吃醋。宝玉固然有错,可也不能把他打死呀!”
贾政心里是不想打死宝玉的,听到贾璋这话后,贾政就有些想要顺坡下驴的意思了。
珠哥儿已经没了, 他又怎能杀死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但是他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又恨宝玉不自爱, 竟然染上了南风。
更恨宝玉胆大包天,居然敢去招惹忠顺亲王的人, 简直不知所谓!
因此贾政咬牙道:“这样的孽障,便是死了, 也是绝了我家将来的祸患。倒是不如让他早死得好。”
贾璋无奈地瞥了一眼雪檀。
雪檀直接过去解开了宝玉的衣裳,把宝玉浑身上下青青紫紫、或整或破的伤口全都露了出来。
贾政见到这些伤口后,竟也说不下去狠话了。
此时贾政确实有些后悔自己下了这样的毒手。
只是贾璋在这里,他也说不出什么松口的话来。
见贾政这副模样,贾璋直接道:“把宝玉抬回去吧,若是治晚了,你们二爷的腿八成就要废了。”
他这话看着是对着李贵等小厮长随说的,实际上是却是对贾政说的。
只要贾政这个当爹的心疼儿子,就不会耽误了宝玉的治疗。
“抬走吧。”
到了最后,贾政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贾母过来为宝玉求情,贾政也只能有台阶儿就下了。
李贵等人听到贾政如此说,连忙抬了藤椅把宝玉抬回了宝玉的院子,寻医问药去了。
而在他们离开后,贾政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一般。
不过贾璋并不会因为贾政这副作态就对他心生怜惜,他直接把琪官事件里的利害关系全都跟说了出来。
听到琪官的事涉及北静郡王和忠顺亲王后,贾政只觉头脑嗡鸣,他抓住贾璋的手臂焦急地问道:“两位王爷可会因为此事,怪罪到我家头上?”
宝玉先是和那琪官有了私情,惹了忠顺亲王;后是招出了琪官藏身的位置,又必然会恶了北静郡王!
他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养育了这样的一个逆子?
“二叔放心,忠顺王爷那里,小侄会去周全的。北静郡王那里也怪不到我家头上,说到底,这件事情还是北静郡王先设计咱们家宝玉的。”
“祖母她老人家和北静太妃素来交好,有太妃娘娘在,北静郡王也不会拿咱们家怎么样。”
听到贾璋的话,被吓得六神无主贾政才安了心,他连声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见贾政定了神,贾璋才说起正题来:“虽说琪官这事算是过去了,但宝玉他也太没有城府了。若非如此,又怎会被人算计?他这样下去,岂不会牵连我家?”
贾政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但他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管教宝玉。
这些年下来,他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宝玉就是没长进。
他这个当爹的也是无计可施。
偏偏宝玉又时常会给贾政一些希望,比如说他那些灵气盎然的诗作,比如说他那副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的好相貌……
但问题在于,这些东西都是没有办法用来安身立命的。
说到底,宝玉他终究只是一个富贵膏粱罢了。
其实贾政心里也知道如果他不许宝玉出门,那宝玉就再也不会惹事了。
可若是这样做,宝玉这个人就相当于废了。
贾政怎会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贾璋也不会向贾政提这样的主意。
两房业已分家,他只是隔房的兄长,却是不好下这样的狠手的。
而且贾政也不可能答应这样的主意。
既如此,贾璋又何必枉做小人?
所以他拍了拍手。
听到贾璋的信号后,在门口等着的三个年轻小厮依次走了梦坡斋。
“这是我送给二房两位堂弟与兰哥儿的礼物。他们几个自幼在高师傅身边学过拳脚,也跟雪檀、黄柏他们出去做过事,最是伶俐不过的。而且懂国法懂家规,也能约束宝玉一二。”
贾政听到贾璋的话后,就知道贾璋的意思了。
他这个好侄子要在二房的哥儿们身边塞人,或许贾茂行他是担心宝玉和环儿惹事,耽误了他的前程,才想到了这样的主意。
贾政有些耻辱,又有些犹豫。
可是一想到宝玉惹下的滔天大祸,贾政就咬咬牙,收下了贾璋的礼物。
二房如今又有什么好被贾璋算计的?
不如就如了贾璋的意,让他把人安插过来。至少这些人知法懂法,背后还有贾璋撑腰,辖制得住宝玉和环哥儿。
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再也不用担心宝玉和环哥儿犯事,以至于耽误他的前程与乌纱了。
看到贾政这般识时务,贾璋也愿意给他做面子,因此笑道:“二叔,我还没给这几个孩子取名字。不如就由二叔来给他们取名字吧,这也是他们难得的好福气。”
贾政眼下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哪里有心思附庸风雅?
不过他也知道,贾璋这么做是在给他做面子。因此也打起精神来,给这几个小厮取了名字。
在这之后,贾政就直接把这几个人交给贾璋安排了。
在贾璋的安排下,叫同喜的小厮被分去伺候宝玉,叫同贵的小厮被分去伺候贾环,还有一个叫双寿的小厮被分到了贾兰身边。
雪檀带着三个小厮去见他们的新主子,而贾璋在二房年轻哥儿身边安排了眼线后也彻底放心了。
高彬养大的这些孩子,全都知法懂法,还知道这京中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有他们看着,宝玉和贾环根本不会有犯错的机会。
至于贾兰……
那孩子想走科举路子,必然会注重名声,基本上是不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的。
给贾兰也安排一个小厮,不过是担心李纨母子觉得他对他们母子有意见,心生不平罢了。
把人安排进二房后,贾璋对贾政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宝玉在把伤养好后,要受到多少惩罚。
没错,就是惩罚。
虽说贾璋之前还在贾政面前为宝玉求情,但那只不过是他不想让贾政把宝玉给废了。
宝玉虽然没有心计,愚笨了些,又染上了南风的坏毛病。
但他终究没犯下二婶那样的塌天大祸,还不至于要被二叔打成残废。
更何况贾珠去世时,外人都以为贾珠是被科举活生生熬死的。
正是因为如此,荣国府外头才没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
若是宝玉真被贾政打坏了,对贾家来说,可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大罚可免,小诫却绝不能免。若是没有惩戒,宝玉又怎能长记性?
于是,在宝钗、探春两姐妹与袭人、麝月等侍女的关怀下养好伤的宝玉,也收到了来自父亲迟到的罚抄。
贾政罚宝玉抄写十三经,每一部经书都不许落下,而且要抄写五遍。
除此之外,宝玉还要把《大诰》和《盛律》全都抄写一遍。
最重要的是,每一页都不得假于他人之手。
宝玉想像之前一样恳求宝钗和探春帮他一起抄写的美梦落空了,因为监督宝玉完成这份惩罚的人是被贾璋安排过去的眼线同喜。
同喜的身契在贾璋手中,他自幼又是被高彬教养长大的,生得人高马大,对贾璋亦是忠心耿耿。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宝玉根本做不了半点儿假。
他不怕宝玉这个软弱的主子,更不怕宝玉身边狐假虎威的焙茗。
什么“以下犯上”,什么“不听话就把你发卖了”,真真儿是吓唬小孩子的话。
他的身契在三爷手里,本人一直都忠心耿耿地做事,又怎会被三爷随意发卖?
若他这次把差事办好了,日后就能被提拔到庄子铺子里面去做小管事。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他当然把机会牢牢地抓在手里。
焙茗那些话,也就能吓唬吓唬宝玉身边扫红、锄药几人,却是吓唬不了他的!
如此一来,倒是让宝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贾母也知道这件事。
她一开始还有些心疼宝玉,这么多年过来,她还没见过家里的孩子被打成宝玉这副模样的!
而且一看到宝玉那副凄惨模样,贾母就想到了贾珠,瞬间就被勾起了满腹愁肠,当下就把贾政找来批评教育了一顿。
可是在听到贾政提及宝玉惹了什么样的祸事后,贾母的怜惜就熄灭了一大半。
那忠顺亲王是好惹的吗?宝玉居然敢去招惹他的人!
这么一看,宝玉确实应该被好好地管教管教了。
贾政唯一做的不对的地方就是不该把孩子打成那副模样。
如果想教育孩子,就像后面那样罚宝玉抄写经书就好了。若真把孩子打死了,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贾璋也拾掇好的兰花送到了忠顺王府,据说曹长史说,亲王妃很喜欢这些墨兰,还张罗着要给贾璋回礼呢。
贾政也给贾璋送来了一封厚重的红封,一是谢他帮忙缓和荣国府与忠顺王府的关系,二是谢他那三个小厮。
贾璋也没拒绝。
在没有母亲和妻子帮忙打点后,贾政他也终于懂得人情世故了。
至于北静太妃那里,贾母在私下里向她转达了皇家的意思。
贾母心里是不希望北静王府出事的,毕竟她和太妃娘娘是大半辈子的手帕交了。
因此,在劝告北静太妃时,贾母表现得十分真诚。北静太妃也充分地理解了贾母的意思。
在把贾母礼送出门后,北静太妃让人把郡王找来见她。
溶儿太年轻了,被人吹捧两句就昏了头,竟然什么事情都敢做!
如今和忠顺抢戏子,还只是争风吃醋的小事,害不得郡王府的根基。
可是见微知著,若溶儿日后脑袋发热,掺和到别的事情里面去就糟了。
所以,她这个做母亲的确实有必要告诉水溶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第138章 太妃教子水溶让步,姨妈闻信随风而动
水溶来到母亲这里, 甫一过来,就听到北静太妃让他跪下。
他素来孝顺,虽然不知道母亲教训自己的根由, 但还是在北静太妃身边跪了下去。
北静太妃问道:“听说你最近格外喜欢听戏?告诉母亲,你喜欢听哪一折, 母亲也好去外面给你请个戏班子回来。”
水溶听到听戏二字, 便知道他和琪官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不知道是哪个奴才嘴快, 做了母亲的耳报神,真是该死!
但他还是想把事情描补过去:“孩儿和母亲一样,喜欢听《满堂笏》和《玉楼春》。”
这全都是全家团圆的热闹戏, 和琪官这种绝色的小旦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北静太妃听到水溶狡辩, 直接拍了桌子:“自从王妃去世, 你就开始胡作非为起来。因你父亲去得早,宫里的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都怜惜你, 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对你百般纵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这样胡闹!”
“忠顺的戏子, 是不是你给私藏起来了?”
水溶知道事情败落, 便也不再狡辩,只道:“孩儿只是请琪官去庄子上玩儿,顺便和几个好朋友票戏,哪里敢私藏太上皇赐下来的优伶呢?”
北静太妃戳了戳他的脑袋:“不要和我在这里东拉西扯地骗人了,你吃过的饭还没有你娘我吃的盐巴多呢。”
“之前我看你老实本分, 也没和你说过这些话。现在你这么跳,我也该给你泼一盆凉水了。我问你, 你觉得我们家到底是靠什么才得到如今这份世袭罔替的尊荣的?”
“当然是因为水家世代有功,忠心耿耿, 所以才得了这份世袭罔替的郡王爵位……”
“错了,错了。”
北静太妃摇了摇头:“你的顺序错了, 咱们府上能够得到爵位,主要是因为咱们家的忠心耿耿,次要的才是咱们家世代有功。如果你不忠心,皇家又怎会给你立功的机会?”
“知道为什么你爹能在内造办做总理大臣,你身上却只挂着几个虚衔吗?这不是你不能干,而是你不够忠心。”
“我之前不提这件事,不是不想给你指明进取之路,而是怕你得了权力后野心勃勃,掺和到夺嫡之事当中,害得咱们王府凄惨至极。”
“如今你被底下的人捧得忘乎所以,我却是不得不提醒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可别和西宁、南安两府的人走得太近,皇家要削藩,谁也挡不住。”
“也别想着像你父亲一样做什么赛孟尝,你父亲能做那再世孟尝,是皇家想让他做。你自己去做那再世孟尝,却是在犯皇家的忌讳!我且问你,你手头这几百个亲卫,挡得住京中十几万大军吗?”
自然是挡不住的。
若是在王朝末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藩王和军阀自然有出头的机会。
可问题是如今大盛立国不过百又余年,朝廷运转得十分良好。在绍治帝查处贪官、改革火耗后,国库日益丰盈,老百姓的日子也十分好过。
虽然朝廷没颁布什么新的利民之策,但光是大批贪官落马后,地方不敢横征暴敛这件事,就足以让地方小民松一口气、赞颂绍治帝的如天之德了。
所以,西宁和南安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而他这个手头没有兵卒的人,更是不能让自己涉足于危险之中。
他为了那所谓的“四王八公”的名头,就和那些人家的公子一起吃酒的举动或许已经引起了上头的注意。若非如此,母亲又怎会突然和他提起此事呢?
想到这里,水溶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要知道,像荣国府的贾茂行、镇国公家的牛继祖等出色的子弟,好像全都没有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
北静太妃看到水溶神色剧变,直接拿帕子擦拭起泪水来:“母亲老了,你可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是那样,母亲就直接撞柱自杀,陪你一起去见阎王好了。溶儿,听母亲的,以后你可就全都改了罢!”
水溶本就在反思自己的行为举止,此时心里已经有十分悔意了。
听到母亲的哭腔后,水溶更是后悔莫及。
他这人千不好万不好,也还有一样难得的好处,那就是他足够孝顺。
他看向北静太妃,想到母亲这些年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艰辛,竟也忍不住跟着北静太妃一起流下泪来。
“母亲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在拿锥子扎孩儿的心?孩儿死了尚不足惜,母亲又怎能把这种晦气的话安在自己身上呢?”
“孩儿都听母亲的,以后再也不像现在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琪官那里,孩儿会和他断了的。还有那些宾客,孩儿也会礼送他们出府……”
北静太妃这才让水溶起来,又道:“你去找忠顺亲王负荆请罪,说你是为了给我祝寿,才私藏了琪官,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他,省得忠顺亲王怪罪那孩子太过。”
“再给他置些房产田庄……好歹也跟了你一场,别做那无情无义的种子!”
水溶喏喏称是,他对琪官是很用心的,因此他舍得为琪官花钱,也情愿去忠顺负荆请罪。
只求能够换来忠顺亲王对琪官的宽大处理。
但是再用心,琪官也比不得母亲一星半点儿。
即便他们之前已经互许终身,即便琪官已经入戏,把水溶当做成自己的柳梦梅……
可北静郡王是不会违逆自己的母亲,与那已被曹长史捉回忠顺王府的琪官藕断丝连的。
正所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北静郡王和琪官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北静郡王的低头下,忠顺亲王“原谅”了琪官。
但是之前他给琪官开的好待遇全都取缔了,琪官这个人也被忠顺亲王忘到了后脑勺,彻底变成了亲王府里的隐形人,人人都能在背后说嘴两句的。
就这还是北静郡王低头的结果。
若非北静郡王送了王妃厚礼,还向他负荆请罪,王妃也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才不会放过琪官这个贱人!
他承认他贪花好色、内宠颇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收拢琪官做男宠,也是两人你情我愿的事儿。琪官又何必做出一副他强人所难的模样,和北静郡王好呢?
真是没得恶心。
只是眼下北静郡王都低头了,他若还在斤斤计较,只怕会被人说成小肚鸡肠,那就合不来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了背叛他的琪官。
至于贾宝玉,他那只是一个被设计的添头,一个没眼色的纨绔,忠顺亲王又怎会把他放在眼里?
真正能够代表荣国府的贾茂行已经向他们家里赔礼道歉了,贾宝玉也挨了贾存周的打,忠顺亲王心里的那口气已经出去了,自然不会把贾宝玉的事情还记在心上……
因为北静郡王与琪官而闹出的桃色绯闻流传得并不算太大,京中虽然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是碍于忠顺亲王与北静郡王的面子,大谈特谈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按理来说,薛姨妈是不该知道这件事的。
毕竟不管是贾政还是贾璋,都少有与薛姨妈见面的时候。
但薛姨妈自从王夫人被关进小佛堂后,就费尽心思地想和荣国府的人搭上关系,好把这座靠山给把握好。
只可惜大房那边没人敢接他们家的橄榄枝,贾母也对他们薛家不假辞色。
除了往二房那边使劲儿外,薛姨妈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打开局面。
所幸贾政身边的人规矩不算严,薛姨妈这才花重金收买到了两个眼线。
通过这两个眼线,薛姨妈知道了宝玉的事情。
说句实在话,京里的纨绔多有和小厮、小倌苟且的,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薛蟠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吗?所以薛姨妈不把这事当做什么太大的事情。
她琢磨着,宝玉掺和到忠顺亲王和北静郡王的事情里面去了,京中必然会有风言风语,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家不可能错过这件事。
如此一来,宝玉在婚姻市场上的价值也就随之下降了……
而且她姐姐王夫人是绝对没办法接受宝玉喜欢小倌伶人的。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宝钗成功嫁给宝玉,让薛家靠上荣国府的契机。
想到了这里,薛姨妈当即收拾了一大盒好燕窝给王夫人做礼物,然后就带着礼物去西大院探望王夫人去了。
其实王夫人是很期盼薛姨妈的到来的。
每次薛姨妈来探望她,她都从繁冗的惩罚中休息一会儿,松快松快。
虽然那些看守王夫人的老嬷嬷们不会允许薛姨妈在西大院里待太长时间,但这也是王夫人难得能松快一二的时候了。
薛姨妈来到西大院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王夫人从小佛堂里出来。
此时,王夫人已经脱下了她祈福数佛米时穿的素衣,换上了见客时穿的家常锦绣衣裳。
她干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裙子上柔软丝滑的锦绣面料,欣喜地看向薛姨妈道:“妹妹,你总算来了。”
薛姨妈拿出装燕窝的盒子给王夫人,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又笑着问那几个老嬷嬷,能不能让她和姐姐说上几句知心话?
这几位看守嬷嬷是贾母派来的,私下里也能按照贾母的意思辖制王夫人,甚至惩处王夫人捡佛米,但在明面上她们是不能苛待为全家祈福的王夫人的。
毕竟,荣国府不能出现一个既放利子钱又草菅人命的二太太,王家也不能有一个既偷窃夫家财货又放高利贷的姑奶奶……
所以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到位了。
至少在薛姨妈这个外人面前,王夫人没有犯过错,只是在为全家祈福罢了。
不管薛姨妈知不知道实情,反正她看到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几个老嬷嬷觉得薛姨妈这是在难为她们,但是当薛姨妈拿出五十两银票一封的超大额红包后,她们还是给了薛姨妈姐妹二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反正在薛姨妈离开后,她们也会搜王夫人的身的。
就算这姐妹二人私相授受,也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既然如此,她们还怕什么?
王大人都不管二太太了,薛姨妈她又能做什么呢?
而在这几个老嬷嬷离开后,薛姨妈突然道:“姐姐,你得振作起来!你再不管宝玉,宝玉就完了!”
听到宝玉二字,王夫人干瘦枯黄的脸上泛出别样的光彩,她声音沙哑地问道:“宝玉怎么了?宝玉出什么事了?!”
薛姨妈苦笑了一声:“宝玉染上南风了,姐夫他狠狠地打了宝玉一顿,差点把宝玉打个半死!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地过来向姐姐你通风报信!”
而王夫人听到“差点把宝玉打个半死”后就失去了理智,她眼睛通红地抓住薛姨妈的手:“告诉我,告诉我!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宝玉怎么了!”
第139章 薛姨妈劝说王夫人,两姊妹致信王子腾
“姐姐, 宝玉他私藏了忠顺亲王家里的戏子,被王府长史告到姐夫面前。”
“姐夫听后大怒,打了宝玉好些板子, 竟把宝玉打了个半死!”
王夫人听了,先是悚然一惊, 紧接着又有些心灰意冷。
宝玉他居然有功夫去招惹亲王家的戏子了?
上次薛姨妈过来不是还和她说, 在宝钗的劝导下, 宝玉已经奋发上进了吗?
她这妹妹还说宝玉奋发上进,努力科举,全都是为了拯救她这个母亲。
她那时还为此感到欣喜, 谁知道突然间这一切就全都变了呢?
但王夫人还是担心宝玉会步入贾珠的后尘。
而且, 若宝玉被贾政打死了, 那她的后半生就全完了。
她压下心底那股不合时宜的心灰,问薛姨妈道:“宝玉他怎么样了, 他还好吗?”
薛姨妈捏着帕子擦了擦自己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宝玉没事儿, 或许姐夫他想到去了的珠哥儿, 或许是因为你们家长房的璋三爷劝了姐夫,所以姐夫他没下死手。”
“我们宝钗给宝玉送了薛家珍藏的好药,如今宝玉的伤已经大好了。”
听到薛姨妈这样说之后,王夫人才放下自己提着的心。
可是,紧随在放心之后的, 就是她妈如同潮水一般的心灰意冷。
她在佛堂里面吃苦受罪,宝玉却在外头花天酒地。他甚至有时间去招惹忠顺亲王家里养的戏子, 他何曾想过她这个母亲?
想到这里,王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来, 眼眶也红了一大圈儿。
薛姨妈见到王夫人这副模样,连忙拿出帕子坐到王夫人身边, 一边帮王夫人擦眼泪一边柔声道:“姐姐,要我说,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二了。”
“宝玉这事瞒不过外人。而且你们府里长房这般得意,把二房的哥儿们全都映衬得黯然失色。这样一来,宝玉又能找到什么好媳妇呢?”
薛姨妈这话,完全不是在说假话。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元春成了宫里的娘娘,得了一段时间的宠爱。那般烈火烹油、繁花着锦的风光,又有谁不眼热呢?
而且,那时候荣国府内又是二房当家,贾宝玉这个二房的宝贝自然就成了受人喜爱的凤凰蛋。
即便宝玉喜欢小倌戏子,也有人家想要攀附权势,情愿把女儿嫁给他。
可是现如今荣国府已经分家了,风光的人是大房的子弟,元春更不是宫里的娘娘,宝玉自然也不会那样抢手了。
染上南风的名头对宝玉的婚事还是有不小的影响的。
或许勋贵人家不太在乎这些事,但是那些清流文官是不会把女儿嫁给喜好南风的宝玉的。
即便那些所谓的“清流名士”里面有不少人和宝玉拥有同样的爱好,但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拥有这样爱好,又没有任何功名的宝玉……
宝玉他还没有让人壮士断腕、牺牲女儿幸福的价值。
薛姨妈继续对王夫人劝告道:“姐姐你不知道,在宝玉养伤的时候,姐夫他经常找你们环哥儿和兰哥儿说话,还赐给他们好些珍藏的书籍和古董摆件。”
“兰哥儿和环哥儿都是姐夫嫡亲的子孙,肯定都会孝顺他的。但珠大奶奶与赵姨娘都和姐姐离了心,这两个孩子又怎会和姐姐你贴心?”
“莺儿就听珠大奶奶身边的素云说过,这些年兰哥儿脸上的笑模样都变多了呢。”
薛姨妈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王夫人心坎儿上。
她知道她和赵姨娘之间的仇怨有多深,更知道她对李纨有多苛刻。
贾环那个小冻猫子且不说他,只说贾兰,那孩子不大点儿的时候就能跑去荣庆堂告她的状,以后又怎会孝顺她这个祖母?
所以王夫人选择沉默不语,并没有反驳薛姨妈的话。
薛姨妈见到王夫人的作态,就知道王夫人已经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她继续道:“人心隔肚皮,还是自己生的孩子最贴心。如今宝玉失去了姐夫的看重,若有人撺掇着姐夫给宝玉找个表面光的媳妇,那宝玉和姐姐你以后可怎么办呀?”
“姐姐,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宝钗那孩子最是稳重贴心,她身上还流着王家的血,她若能……她必然是会孝顺你的。”
在被关进佛堂后,王夫人就放弃了吊着宝钗待价而沽的念头。
她知道,若宝钗做了她未来儿媳妇,必然不会苛待她这个婆婆的。
只要有薛蟠这个哥哥,薛宝钗就永远都没有底气和她顶嘴。
宝玉孝顺,耳根子又软,王夫人还是有信心哄住宝玉的。
等到那时候,她又何愁宝钗不宾服她?
更重要的是,薛家有钱,薛蟠又是个傻子。到最后,薛家的钱还不是会落到宝玉和宝钗手里?
所以王夫人已经断了让宝玉娶大家小姐的心思。
若宝玉真娶了一位娘家硬气的大家小姐,王夫人也会担心儿媳妇辖制她。
如果是在以前,王夫人有信心弹压媳妇。
可如今王夫人明面上是在为荣国府祈福,实际上却是戴罪之身。她当然会担心有娘家撑腰的媳妇辖制她这个戴罪的婆母。
在听到薛姨妈的话后,王夫人就更加属意宝钗了。
一来,喜好南风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宝玉的婚事必然会因此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薛姨妈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谁知道贾政会不会被李纨与赵姨娘撺掇着给宝玉找一个表面光的媳妇?
二来,在薛姨妈的怂恿下,王夫人觉得宝玉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孝顺,贾政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没有心机……
所以她动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心思。
她未尝不知道,薛姨妈今天过来和她说这些杂七杂八的话的目的。
薛姨妈并不是有多担心她这个姐姐,而是在筹谋宝钗的婚事和薛家的未来,但王夫人并不在乎这件事。
她只要能确定宝钗和宝玉的婚事有利于她养老就是了。
可是如今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宝玉的婚事呢?
贾母和贾政都不会听她这个罪人的话。
听到王夫人不自觉问出来的话后,薛姨妈心里一喜。
她知道她已经把王夫人给说动了,于是她道:“姐姐,我们给哥哥写一封信吧。”
“你们府上大房的璋哥儿前途似锦,哥哥或许还想维持王家与贾家的姻亲关系。宝钗她身上也流着王家女儿的血,让她和宝玉在一起,对哥哥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若请哥哥保媒,谁都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王夫人听到薛姨妈的话,也是眼睛一亮。
她虽然对贾璋羡慕嫉妒恨,但是眼下,她不得不承认贾璋的锦绣前程给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你说的很对,贾存周他是靠着哥哥才升官的,平日里胆子又小,他会听哥哥的话的。可若老太太那边不同意,就算是哥哥愿意保媒也没用……”
“好妹妹,你帮我想想,这该怎么办是好?”
薛姨妈道:“我这些年冷眼看着,你们家老太太也担心兰哥儿母子因为珠儿的事和你们夫妇离了心,不能好生奉养你们。因此你们府上两房分家后,她特意派了嬷嬷和珠儿媳妇一起管家,还只把二房的对牌交给了珠儿媳妇。”
“姐姐,莫不如你向老太太说你情愿把嫁妆平分给兰哥儿和宝玉,弥补兰哥儿母子。然后再和老太太说,宝玉与宝钗的婚事是哥哥的意思。”
“哥哥膝下没有孩子,仁哥儿这两年也愈发不成器了。你和你们老太太说这些话,老太太她或许会愿意看在王家的面子上答应这桩婚事。到时候木已成舟……”
到时候木已成舟,却是不能反悔的了。
若是不成,王夫人也不会损失什么,不过依旧在这佛堂里面捡佛米罢了。
但是她那补完亏空后所剩无几的嫁妆又怎能再分给李纨母子一半?
那简直是在割她的肉!
薛姨妈适时地补充道:“姐姐,你分给兰哥儿母子的嫁妆,我们薛家可以给你补齐。”
因为薛姨妈这句话,王夫人的后顾之忧彻底消失了。
她说:“我不会写字,你回去写好给哥哥的信,再带来给我画押好了。”
薛姨妈言笑晏晏地从燕窝盒子底下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书信,又从袖袋里拿出自己的口脂盒子:“姐姐,我已经把东西备好了。”
王夫人充满审视意味地看向了薛姨妈。
薛姨妈依旧保持着她那无害的微笑。
最终,王夫人还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她在书信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对薛姨妈道:“该怎么劝哥哥出面,你应该比我明白。”
薛姨妈点了点头。
给二嫂王二太太准备的精细礼物就在库房里面堆着,她从王家带来的陪房也连着练了半个多月的话术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荣府老太太点头,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就会变成定局!
姐妹两人心怀鬼胎地看了彼此一眼,最后薛姨妈红肿着眼眶离开了西大院。
王夫人她也回转到小佛堂里,换上了她那身荆钗素裙,继续捡佛米去了。
回梨香院的路上,薛姨妈看到了贾琮正在往贾兰的小院儿去,见到她后遥遥地在那边儿行了一礼,却不往她跟前儿走。
薛姨妈心里颇为黯然,她记得前些年,她还看不上贾琮这个庶出的哥儿呢。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时间,贾琮就有了功名,人也不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的,反倒是很有大家公子的气度了。
他那两个哥哥还对他处处提携带挈,前不久还把人送到了府学里读书……
可是再好也和他们薛家没关系。
邢夫人听见二房两个字就摇头,大房的贾璋更是对他们薛家不假辞色,就算他们家有钱又有什么用呢?
她都听说了,邢夫人已经看好了庶子媳妇的人选。
对方是邢夫人的外甥女,国子监博士白大人的女儿。
白家那边都已经和邢夫人说好了,只要贾琮能在二十岁前中秀才,白家就答应这门婚事……
王子腾在收到薛姨妈的书信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这两个妹妹啊,总是喜欢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算计。
不过经过琪官的事后,宝玉那孩子也找不到什么好妻子了。
宝钗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拖累,也找不到什么好丈夫。
让他们两个凑成一对倒也未尝不可。
在妻子的劝告下,王子腾还是给贾母写了一封保媒的信。
宝玉他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宝钗那孩子还是有些城府的。
有她操持家业,也省得他那两个妹妹晚景凄凉……
第140章 贾薛婚事婆媳对话,二房分家弥补贾珠
贾母接到王子腾的书信后, 就想到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姐妹。
那几个看管王夫人的嬷嬷每月都会来贾母这里汇报西大院小佛堂里的情况,所以贾母知道薛姨妈在不久前和王夫人见过面。
王夫人姐妹二人前脚刚见面,王子腾他后脚就来了保媒的书信, 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关联呢?
贾母是不喜欢王夫人姐妹二人的上蹿下跳的举动的,但王子腾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宝玉是个不成器的, 想找个面面俱全的好媳妇本就不容易。
眼下宝玉身上又多了一个好南风, 和王爷抢戏子的缺点, 更加不会被那些好女孩子看中了。
而她的人情也在元春和贾琏的婚事上用了不少了。
剩下的那些关系,她还想留给贾璋铺路,却是舍不得把那些宝贵的人情浪费在宝玉身上的。
如此一来, 宝钗她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媳妇的人选。
虽然那孩子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但她确实担得起当家主母的担子。
而且……
薛家费尽心机攥住无所事事的宝玉, 看中的不过是荣府的权势与贾政的官身。
那薛蟠总是惹事,若是没有贾政的帖子, 薛家人连花钱平事的机会都找不到!
光是因为这一点, 薛宝钗就不可能不孝顺政儿。如此一来, 贾政的养老问题就算解决了一大半。
贾母她心里是不放心贾环和贾兰的。
贾环他畏畏缩缩不成样子,而贾兰他很有可能是憎恨贾政的。
贾母心里想得很明白,珠哥儿的死亡和贾政有很大的关系。
兰哥儿他或许不知道这件事,但李纨她还能不知道吗?
这也是贾母只把二房的对牌给了李纨,没把钥匙交给她掌管的原因。
人有亲疏远近, 贾母平日里处处照顾李纨母子,这是她这个作长辈的一片心意。
但是到最后, 贾母还是会更向着自己的亲儿子贾政,多为他的养老问题考虑的……
更重要的是, 王子腾在信中许诺,如果宝玉和宝钗的婚事成了, 他会帮忙管束薛蟠,还会帮忙带挈贾政一二。
这个条件贾母还算满意。
虽然贾母在这些年里已经看透了贾政这个人的深浅,但贾政终究还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小儿子,她对贾政还是很有感情的。
如果宝玉的婚事能给贾政换好处的话,那么贾母也不是不能为这桩婚事点头。
至于王夫人……
她的打算十分明显,无非是想拿捏宝钗,让宝钗来孝顺她这个婆母。
说不定还做着日后把李纨、宝钗都弹压下去,自己去做老封君的美梦。
但贾母是不会让王夫人美梦成真的。
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要驾鹤了,她也会带着王夫人一起去阴曹地府!
省得王夫人继续搅风弄雨,害得贾氏一族满门不宁。
贾母她也不怕什么阴司报应。
若真有阎王爷,也是王夫人这个放高利贷的先下十八层地狱,而不是她这个年年冬天散钱施粥的下十八层地狱。
贾母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想了想,贾母招手让琥珀过来,吩咐她道:“去西大院把你们二太太叫来,我有话和她说。”
这些年下来,琥珀她也愈发稳重了。
听到贾母吩咐,琥珀的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她说了一声是,然后直接去西大院找王夫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琥珀带着身着荆钗素裙的王夫人回来了。
贾母见王夫人来了,挥退了荣庆堂里的丫鬟嬷嬷,然后对王夫人道:“你知不知道你哥哥要给宝玉和薛家姑娘保媒的事?”
王夫人低眉敛目地道:“老太太,媳妇知道这件事。媳妇承认,媳妇想让宝玉娶宝钗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媳妇也不过是想安心养老罢了。”
“媳妇知道媳妇苛待过珠儿媳妇,如果能让宝玉娶宝钗的话,媳妇情愿把自己的嫁妆分给兰哥儿母子一半,也好补偿珠儿媳妇这些年受到过的委屈。”
贾母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那么对珠儿媳妇是不对的!你也知道他们母子二人受委屈!你也不想想,你那样做,到底对不对得起珠哥儿。”
王夫人心想,你现在心里就剩下了你的宝贝状元孙子,哪里还会记得我的珠哥儿?
但是她之前没犯错的时候尚且不敢那样忤逆老太太。
如今她已经是戴罪之身,又怎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所以王夫人她只是悲恸万分地呜咽着:“是媳妇对不住珠哥儿,媳妇这些年都在佛前为珠哥儿念经祈福,祝他下辈子能够顺顺当当的。”
贾母没心情看王夫人做戏,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你哥哥说只要姻缘缔就,他就会帮扶老二。但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谁都做不得准。”
“薛家姑娘我还是满意的,但是她那哥哥实在是不成器。你仅剩的那点子嫁妆,也不至于让我下这个决心。”
贾母的话全都是在表露她对宝玉和宝钗婚事的不看好,王夫人听到贾母如此言说,又怎能不心乱如麻?
就在王夫人的心已经坠入谷底时,贾母的话突然峰回路转起来。
她说:“但是只要你同意……”
已经快要被关疯的王夫人不等贾母说完,就连连点头道:“媳妇都同意,老太太,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同意!”
“我要让二房分家析产你也同意吗?我要让兰哥儿母子单独过日子你也同意吗?我要给环哥儿母子分家产你也同意吗?”
她怎么可能会同意?
王夫人诧异地看向贾母,让李纨母子单独过日子也就罢了,她早就不再做拿捏李纨的幻梦了。
可是,为什么还要给赵姨娘那个贱人和贾环那个小崽子分家产?
他们也配?
“老太太,您打算……您打算给环哥儿母子分几成家产?”
王夫人声音艰涩地问道。
贾母道:“半成,但是田庄、铺子和房子要全都有,赵姨娘娘家人的身契也得全都给环哥儿。”
如果只是半成的话,那就还好。
虽然王夫人很难接受让赵姨娘母子去过好日子,但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这点牺牲也不是不能做的。
“媳妇愿意。”
王夫人强撑着微笑道:“媳妇会在分家文书上签字的。”
“那就好,那么给兰哥儿母子分六成家产,给宝玉分三成半的事情,你也同意了?”
“什么!!!”
王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贾母:“宝玉分到的产业怎么这么少?”
贾母淡淡地道:“珠哥儿这一房才是政儿这一支的长房,自然要分大头,老大和老二分家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因为璋哥儿,她都没让贾政成为荣国府的例外。
宝玉又凭什么让她为之破例呢?
她语气渐渐严厉起来:“王氏,你要是真心疼去了的珠哥儿,就要学会善待他的妻儿!而且我本来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你这件事。”
“只要你想促成宝玉与宝钗的婚事,就必须在分家析产的文书上画押。否则,我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还有你那个妹妹,你也告诉她一声。如果宝玉和宝钗的事情成了,他们薛家就该搬出去了。要不然这府里乱七八糟的,也不像个样子。”
“我也乏了,你走吧。到底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毕竟,此时此刻,心急的应该是被关在小佛堂里面的王夫人,而不是在荣庆堂里安然养老的她……
王夫人和薛姨妈最终还是答应了贾母的所有条件。
因为对这桩婚事急切的人是她们姐妹二人,而不是贾母这个荣国府的老封君。
贾母愿意管这件事,不过是想要为贾政的将来打算一二罢了。
反倒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一个想要靠着宝钗走出小佛堂养老,一个想要攀附荣国府保住薛家的家财,两个人全都处于被动地位,自然会为此事感到心焦了。
在和荣国府交换过定亲信物后,薛姨妈就包袱款款地带着家人离开了梨香苑,搬到薛家早些年京城置办的房子里面去了。
而王夫人也把她的嫁妆分给了李纨母子一半。
不过李纨对此不但不感到喜悦,反而满腹狐疑起来。
她这婆母先是从小佛堂里面出来了,后是又是过来给她道歉、又是过来给兰哥儿分她的嫁妆,这简直是太不符合常理了。
李纨对她这个婆母可没有什么好印象,看到王夫人的种种举动,李纨只能想到一句话,那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嘴巴里也是连声推拒王夫人分给贾兰的嫁妆,不愿意接受这份昂贵的礼物。
谁知道收下后有没有什么她和兰哥儿接受不了的代价?
李纨可不想吞下裹着蜜糖的毒药。
直到贾母开口让李纨收下后,李纨才安心地收下了王夫人送来的财货。在这之后,她又口不对心地感谢了王夫人一番。
无论如何,她都是不能有违礼数,让人说嘴的。
但是,李纨没想到的是,这份财货并不是今天最大的惊喜,真正的惊喜还在后头呢。
“您是说……二房要分家析产了?”
而且她和兰哥儿分到的还是大头?
李纨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贾母。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耳鸣了,要不然这青天白日的,她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呢?
“就是要分家析产了,宝玉是兰哥儿的叔叔,日后奉养父母的责任就交给宝玉这个做叔叔的了。你只消带着兰哥儿好好过日子就好。”
“对了,珠儿媳妇,你对这个分家方式有什么意见吗?”
这分家方式对李纨母子很是有利,李纨她当然没有意见了。
于是,她轻声细语地道:“孙媳全都由老太太做主。”
贾母点了点头,在这之后,她把休沐在家的贾赦、贾政、贾琏、贾璋,还有分家的当事人宝玉、贾兰、贾环等人全都叫到了荣庆堂。
在大房兄弟叔伯的见证下,二房正式分家了。
而在分家的文书上,分别有贾政夫妇的签字画押,以及贾赦这个正式的见证人的签字画押。
按照《盛律》的规定,这份分家文书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即便日后有人想反悔,也是没有办法成功的了。
贾母点了点头,她在分家时这样照顾李纨母子,一方面是在弥补已经去世的贾珠,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消弭李纨母子对贾政的恨意……
她这个做祖母、做母亲的,已经把自己该做到的都做到了。
至于日后二房子孙到底能怎么样,贾政到底能不能够安享晚年,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