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一顶小轿和两骑马人出了京城。
马上的人一高一矮,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内从四品带刀侍卫肃顺,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矮的是御前五品蓝翎侍卫耶和那拉氏台庄,正红旗人,是肃顺的部下。轿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国藩,商人打扮。
曾国藩不会骑马,动身前,肃顺只好到街上给他雇轿子。
大街上随处都是仨一堆俩一伙儿的闲轿子,轿夫们凑
肃顺大踏步走过去,拽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张口便许以二十两的纹银抬到汉口,把两个汉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因为他们走一趟汉口,累得臭死,最多时才能挣到八两的脚钱。如今的脚钱更是稀烂贱,连六两都赚不到。
肃顺一张口就是二十两,竟把两个人吓得好半天不敢答腔,以为是逗闷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来找茬儿。
肃顺性子急,又连着问了两个轿子,都没人敢言语,全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问急了,竟然抬起轿子就走。
肃顺只得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曾府,对曾国藩道:“大人哪,卑职出二十两银子都叫不到轿子——”
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知道是肃顺出的脚钱把人吓走了。
当下也不说破,只管打
一刻光景,周升还真叫来了轿子。肃顺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一看,大门口果然停着顶小轿,两个轿夫正
一个略胖些的轿夫忙住手道:“爷,您老既惯走江湖就该知道,现
肃顺直到把曾国藩扶上轿,心里还
走了两日,才进保定城,肃顺、台庄已和曾国藩混得相当熟了。两个人对曾国藩不仅恭敬,几乎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反驳。
曾国藩暗想:大概是皇上有话。
一颗心于是便彻底放下了。
“肃侍卫,”曾国藩拉开轿帘说道:“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咱们今晚就
肃顺、台庄自无话说。
轿夫们便抬着曾国藩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级再小也可称大人、老爷,侍卫品级再大,也不能称作大人,只能称侍卫,就像品级再大的太监也只能自称奴才、外人尊称一声公公那样。等级是极其森严的,无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团一伙的大多都露宿
曾国藩看着眼前这情景,眼圈渐渐地红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万端。
旻宁这皇帝当得难哪,从亲政开始,全国各省就轮番干旱,今年尤甚,干旱面积达八个省份。不怪老百姓都传说,旻宁是火龙转世,旻宁
曾国藩心里犯嘀咕:难道旻宁真像百姓说的,是火龙转世?
曾国藩一行五人当夜宿
保定是直隶地面。直隶因为有拱卫京都之责,总督一职多由满大臣担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汉人担任直隶总督的。所以,直隶的事情,几乎都是皇上亲自过问,没有哪个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染指。曾国藩知晓个中利害,所以
山东无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庄挨得都很近,有时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窄路,一到饭口,满天都是炊烟和红薯、芋头味儿。懒懒走动的人群也都破衣烂衫,有流民,也有呲着一口黄板牙的当地人。庄与庄的衔接处,总有怀抱粗的大槐树或大柳树亭亭立着,也分不清是哪个庄的,更不知是村头还是村尾。槐树或柳树的下面,偶尔有人摆上几张桌,向过往的行人卖上几碗茶水,几文辛苦钱,倒是方便得很。
曾国藩看时辰离晌午尚早,碰巧路边正有个茶摊儿,便用脚跺了跺轿板,吩咐一声落轿,想喝碗茶水歇歇脚再赶路。
轿子停下来。
肃顺和台庄先扶曾国藩坐下,两个人便绕到轿子的后面去哗哗地解手,轿夫们则掏出毛巾喘息着擦汗。
曾国藩见守茶摊儿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丈光着个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毛巾,一瘸一拐的一字斟满五碗水,口里说着“慢饮”,又忙着去抹另外一张茶桌。老婆婆头上扎条乌黑的破布,蹲
肃顺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皱眉道:“哎?——可有大枣什么的?”显然是
□老丈犹犹豫豫道:“公子啊,枣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贵些,要两个大钱一斤。”
台庄一听,顺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照这些银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银子,只掂一掂,便仿佛烫手似地又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儿没有这么多枣子啊!”
肃顺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叹口气,面有难色:“小老儿找不开银子啊!”
台庄笑道:“你先把枣子拿出来呀!——咱也没让你找银子啊。”
老丈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一张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枣子,打开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银子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了又望。
五个人的面前眨眼功夫便堆起一座枣山。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够了够了。银子您老就起来吧。——今年的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声,边银子边说:“小老儿也就觍脸了!——看几位爷的阔绰劲儿,敢则是前头县衙的人吧?”
曾国藩剥了个枣子填进嘴里,边嚼边问:“老人家,这是哪里地面哪?——县衙的人常来吗?”
老丈答:“俺这里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俺这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又不年不节,县衙的人来干嘛呀?——小老儿是看几位阔绰,随便说说罢咧,是当不得真的。”
肃顺一听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便放下枣子对曾国藩道:“老爷,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
曾国藩笑一笑,知道肃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
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
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翼德还
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
“老爷,”肃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他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肃顺道:“肃管家呀,咱就
肃顺现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肃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肃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
“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属于没话找话的那种。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肃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把头歪起来看肃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咱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哼的人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忽然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
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
饭后略
肃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先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
两人对望了一下,慢慢踱到街上,早见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嗡声嗡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
另三个道:“自然平分!跟他啰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您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您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
“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
另三个道:“还不快滚,等着吃老拳哪?”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肃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咱家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哗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的文告呢!”
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肃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肃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
安民告示
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
平原县正堂启
看完这告示,曾国藩自忖:“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肃顺这时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笑,知道肃侍卫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咱吗?”
四人笑眯眯地把曾国藩、肃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
曾国藩见那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肃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捷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
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
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边,问他:“你是现
曾国藩一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衙役笑笑道:“现
曾国藩就道:“烦你告诉堂上,我那伙计也免打吧,求几位爷跟我们去取银子。”
几个人走
曾国藩对跟
那衙役呲着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说了吧,衙门不给我们
“这么多!”曾国藩吃了一惊,“赶上京里七品官的入了。那你们的太爷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一根指头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吧!”
这回连肃顺也吃惊了:“什么,能弄一千两?”
“一千两?”衙役一撇嘴,“一千两俺太爷就不花几万署这破任了。——看准了,这叫十万两啊!”
这回是曾国藩
衙役一笑道:“山东巡抚是俺太爷的亲戚,何况俺家太爷的银子也不能独吞,要分一半打点呢,别说府、道、巡抚,俺太爷京里还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爷这样的硬角儿,怕
肃顺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点儿敢捞银子罢了!比那和珅恐怕还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肃顺辩解道:“和珅是谁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像俺家太爷这样的官儿,再穷的地面都能整出银子,这就是能耐!——听说抚院就要保举俺家太爷进京引见呢,回来还不得弄个五六品的顶戴!像这样的官,下人跟着也有奔头儿!”
说着话已到客栈门前,三个人走进客房。
曾国藩付了银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
“几位客官,不听小的劝,破财了吧?”店家压低声音说,“俺这平原县不比别处呢。出了平原县就好了。咳,何苦呢。”摇了摇头推门便走。
曾国藩忙摆了摆手:“掌柜的,忙个啥,咱再拉拉。”
店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见曾国藩诚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壶茶来,边喝边拉多滋润!”
曾国藩道:“也好,茶钱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着茶具进来,后面跟着小二;见这屋热闹,午时吃饭的“破毡帽”也挤进来,听人拉话。
曾国藩让店小二也给“破毡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饭的样子,好像也
掌柜的抢着说道:“岂止是犯了规矩!——这位客官原来是兄妹两个,现
□“破毡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
曾国藩道:“小哥,有话别憋
掌柜的也劝:“客官,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呀,说说心里兴许就能好受点儿,没准,大伙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破毡帽”的两眼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他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讲起来。
“破毡帽”姓鲍名福字春霖,四川奉节人,来山东投亲不着,和妹妹鲍妍要到湖南去找投军多年的弟弟鲍超。为赶脚程,到平原县已是天晚,就因为
最后,鲍福恨恨地说,他明天就准备去知府衙门喊冤,他鲍福不相信,
一番话不仅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连肃顺、台庄也恨将起来。
肃顺道:“大清还有这样的县太爷!百姓咋能不反哪!”
台庄也骂道:“这种官,就得见一个,剐一个!”
等人散去,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咱们总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吧?”
肃顺想了想,问:“曾大人想怎么办呢?”
曾国藩道:“我的意思是想请肃侍卫骑马回京一趟,把山东及平原县所
肃顺想了想,道:“曾大人,您老不是有皇上的特旨吗?干嘛不——”
曾国藩一笑道:“肃侍卫呀,你怎么犯糊涂了呢?本官只有参奏权,却没有革职权哪!——何况,小小的平原县的背后,站着的可是抚院哪。让我一个五品小京官去参巡抚,不是以卵击石吗?我看咱就
肃顺想了想道:“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大人还得写个折子,省得肃顺说不清道不明;最好让鲍福也写个状子,我一并带给皇上,也算个依据。”
曾国藩道:“难得肃侍卫想得这么周全!好,烦你去把鲍福叫来,我先把他的状子写好,再连夜给皇上写折子,你明儿一早就动身。——山东的吏治是要彻底地整治一下了!”
肃顺答应一声走出去。曾国藩则让台庄向店家借了文房四宝,准备夜战。
第二天,肃顺打点齐整,便骑马奔京城而去。
见肃顺越走越远,曾国藩这才让台庄陪着
平原的古建筑很多,寺庙也很多。当时各地大兴崇拜关羽之风,平原也不例外,到处都是关帝庙。
曾国藩和台庄走了几处寺庙,但都破败得不成样子,有的连门都没有,只吊着个竹帘子挡风寒。进香的人也极少,三个关帝庙,总共才见到八个进香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吃奶的孩子。古碑古字虽有一些,又都残缺不全,提不起人的兴致。曾国藩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吏治废,百业废!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白日里,平原县衙是不见一丝动静,凡路过这里的百姓都绕着走,惟恐惹一丝麻烦上身。
市面的店铺与街两旁巷子里做买卖交易的人都小声细气,尤其巷子里的人,更是左顾右盼,交易成,便匆匆离去。
时辰已近午时,两个人都有些饿了,正巧路边有一爿卖糊辣汤带馒头的小店,两个人于是就走进去。曾国藩给台庄叫了一碗糊辣汤,自己要了碗不放辣子的,又让店家摆上两个馒头,这才坐下边吃边喝。一会儿,又走进两个人,也一人要了碗汤,一边急促促地喝汤,一边小声地嘀咕。
一个道:“喝了汤赶紧回客店,平原可比不得别处,惹不起呀!”
另一个道:“还有三车枣子,压到猴年马月呀?”
一个道:“咱就上午赶早儿贱卖,下午歇,平原这地方邪乎!”
曾国藩暗想:“来平原卖东西的人,自己都悟出了门道。”
两个人会了钱,曾国藩问小二:“店家,咱平原夜里净街,白日里也净街吗?”
店小二伸出头望了望门外,才道:“夜里净街是逮闲逛的人,午后净街是逮买卖人。平原县衙规定,只准上午沿街叫卖,下午继续叫卖的就是犯了王法了。逮住一个就是十两银子二十板子呢!乖乖,俺这铺子现
曾国藩苦笑一声,和台庄走出铺子,回头一看,小二真的开始打烊了。
两个人走回客栈,台庄嚷嚷着累了,让伙计开了房放倒了身子歇息。
曾国藩独自走到柜前问店家:“动问掌柜的,我们来的那天,我那伙计
店家一笑道:“除了客店和挂红灯笼的外,其他商家午后都得关门。——但那卖猪蹄儿的是入了教的,有大鼻子蓝眼睛撑腰,借一个胆给县衙门吓死他也不敢惹!——听说,和二龙山的强人都有来往呢!还是个什么帮会。——敢罚敢打人家,除非他不要命了!”
曾国藩头脑中一下子闪现出水泊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来。
他真有些替皇上忧愁了。看样子,平原县不仅仅是敲诈盘剥涂炭生灵这么简单,官匪勾结也是个关键。
见曾国藩默默不语,店家小声道:“洋人拔个毫毛都比俺腰粗,巡抚、钦差都不敢惹哟!再参加个什么帮什么会,那还了得!”
这其实说的就是山东省最早的天地会,只是还没闹腾出大名堂罢了。
十天以后,肃顺由京城返回,道光帝带给曾国藩的话是:“山东及平原的事情朕已知道。”
第二天,曾国藩等人出了平原县城,继续前行。
还没出山东地面,就已听路人纷纷传说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原县令被就地处斩,处斩那天,平原百姓放了一天的鞭炮,比过年都热闹。然后就不见下文。
又走了几日,路人传说的还是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仍是不见下文。
曾国藩这时已进入河南地界了。
山东的事情无论处理到什么程度,曾国藩都算了自己的职责。曾国藩推测肃顺肯定知晓些内幕,但肃顺不露皇上的一点口风。
难道道光帝真的只换掉个巡抚、处斩一个县令,便把这天大的一桩案子给摆平了?……
曾国藩等人离京后,道光帝一天晚上批折子时衣服穿少了,染了点风寒。太医配了几剂
这天,刚服了药,正披着衣服想事情,太监进来禀报,大内侍卫肃顺求见。
道光帝一惊,急忙宣召。
礼毕,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和鲍福的状子呈上。
道光帝毕,顿时吓出一身汗来,多日缠身的风寒,竟被撵跑了。
道光帝把折子合上,抬头问肃顺:“肃顺,曾国藩所奏可是实情?——山东闹成这样,朕咋一丁点儿风声不闻?——可是怪!”
肃顺道:“曾国藩所奏,奴才均亲身经历,句句是实。——平原的百姓确无活路!”
道光帝就说一句:“平原的事情朕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明日早起回平原,不用见朕了。”
肃顺只得跪安退出。
道光帝立即传谕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英和进见。
穆彰阿、英和进来后,道光帝随手便把曾国藩的折子摔过去,忿忿地道:“你们荐的好官!山东就差造反了!”
穆彰阿如坠云里雾里,英和也愣成个木桩子。
穆彰阿小心地把折子打开,快速地浏览一遍,脑中开始想对策。
当时的山东巡抚是满洲人多衍福,原名多衍衮,因犯了多尔衮的讳,改成现名。多衍福是奉天府的按察使,是
多抚院到山东两年,不仅山东巡抚衙门连着两年被吏部叙优,境内各府县的衙门优叙的也较别省多。
很快,多衍福
穆彰阿把折子递给英和,英和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皇上,”穆彰阿终于想出了主意,“想那曾国藩乃诚笃老实之人,断不会妄奏。平原县如此大胆,多衍福有直接责任。依奴才想来,多衍福几代受我皇恩,断不敢纵容属下胡为,其中定有隐情。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霍地站起身,大声问:“穆彰阿,依你说来,多衍福无过反倒有功了?——再让吏部给他叙优一次?”
穆彰阿急忙跪倒,回答:“请皇上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先将多衍福革职押赴来京,待查明真相后,再重重办他!这样的人不办他还有王法吗?!——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包庇多衍福。”
道光帝道:“你和英和下去抓紧拟旨,将多衍福革职押解来京。所遗巡抚一缺,暂由山东布政使杨浩署理吧。——平原县嘛,也一同押解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
英和这时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一个小小的平原令,用不着大动干戈,就地处斩算了,也让平原百姓知道朝廷执法如山,是不姑息酷吏的。”
穆彰阿也道:“英天官想得周详。就地处斩平原令,正显我皇的爱民如子。”
道光帝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挥挥手:“拟旨去吧。”
以后怎么样呢?
多衍福被押解进京后,自然是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平原死鬼的身上,决不承认同流合污一罪,只讲对下属失察。道光帝这时才知道,那平原令是斩得太早了,等于成全了多衍福。案子只好就拖下来。
最后,据说又是穆彰阿替多衍福求情,说多衍福自感对皇上不住,甘愿倾几代才赚下的一百万两家财买条活命。英和又
多衍福虽然保了条命,但政治生涯是彻底结束了。
不久,多衍福带着余下的几百万两家财和一大群妻妾,回奉天享清福去了,真正成了衍福。至于穆相爷、英天官

开封府,俗称东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赵匡胤的
但肃顺和台庄却独对这里的风味小吃、风尘中的烟花女子感兴趣。
两个人陪曾国藩只游了一天龙亭翰园的碑林,见曾国藩又是拓又是摩,忙得不亦乐乎,午饭都忘了吃,两个人就真真腻烦透了。
回到客栈,台庄私下里和肃顺嘟囔:“真搞不懂这个翰林公,一块石头板子,能摸出个鸟来!成天价写,与其这样——”
肃顺被吵烦了,只好向曾国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庄个浑球,他让卑职给揍了,现
这话一出口,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肃侍卫,这怎么行?——为的哪般要如此惩罚台侍卫?”
肃顺故作气愤地说道:“大人,台庄这个浑球,他说跟着大人看风景,一见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说,气不气人!卑职就替大人惩罚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瞎说!”
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你见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
肃顺忙道:“回大人的话,其实,卑职见了山神像也……,但皇上让我等保护大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听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着不是?”
曾国藩知道肃顺和台庄想单独玩几天,就顺水推舟道:“肃侍卫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呢单独逛相国寺,你们两个结伙开开心心玩一天,晚上我们再
“那怎么行呢?”肃顺很认真地说,“皇上要是知道了会怪罪的呀!”
曾国藩道:“皇上是让两位保护我,但也没说不可以单独行动呀?——何况,还有‘将
肃顺当天晚上喜得买了好肥的三个猪蹄子请曾国藩,台庄也高兴地花了银子熏了两支驴耳朵凑热闹。
第二天一早,肃顺、台庄便早早就起了床,早饭也没用,只向曾国藩请了声安,便飞也似地离了客栈,眼望着奔烟花柳巷而去。
曾国藩暗道一声,大内侍卫尚且如此,绿营官兵又当如何!怏怏的,独自一个人叫早餐用了,携上几两银子也闭门而去。
是岁初夏的开封,出奇地热。
曾国藩摇着竹骨扇,一边看街景,一边向相国寺踱去。
开封的人口虽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织,很有个老古城的样子。
曾国藩走走停停,午时才赶到相国寺,人却是愈
山门左边,一溜二十几位玩把式卖艺的
曾国藩沿着山门右边一路看过去,三十几处膏药摊子,摆得花里胡哨,治各种病的膏药都有,独没有治癣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挂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摊子,待曾国藩把症状一说,那守摊儿的先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儿;趁着曾国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语。
●曾国藩时代街头景观,老百姓终日为生计而忙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
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有的就明显的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游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找乐。
曾国藩见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虎啸山峰”四字。
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
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虎啸山峰’呢?”
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
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
自称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户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一条街数他这块儿围得人多。
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俺们书人”四个字也当不得真。
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
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
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
曾国藩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问:“
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
曾国藩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曾国藩问:“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
汉子一抱拳:“
曾国藩又问:“可曾进学?”
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
彭玉麟答:“闲时倒是常常翻,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
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
“失礼失礼!”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
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
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
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
“好像什么人
“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彭玉麟答。显然,他已
已有守摊的人开始往热闹处挤。
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来。”便随手拾起书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靠过去。
曾国藩见彭玉麟把书揣进怀里,脸上不觉一红。
曾国藩本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见彭玉麟往前凑,有心想说一两句阻止的话,又碍于初次见面,何况彭玉麟对自己还存着戒心,有些话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挤进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
听了一会儿,曾国藩才听清原委:原来是把总提前交了银子让画匠画只镇宅虎,画匠竟给画成了猫样。把总让画匠赔一两银子,画匠却只想把预的银子退回去了事。
绿营把总见画匠死活不肯赔银子,就瞪起眼睛道:“爷也没说非让你赔银子,你立马给爷画一张虎出来不就结了?——爷还给你掏三十个大钱!”
那画匠讷讷辩说:“爷就饶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就会画这样的虎,再画不出别样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马给您老画一张群狗打闹图如何?——那狗画得好着呢!”
把总一把揪住那画匠的大衫衣领,啪啪就是两大巴掌,骂道:“你不赔爷的银子还耍贫嘴!爷今天废了你!”
画匠被打得缩成一团,瘪瘪着肚皮连连哀求:“爷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银子来呀?”
这时,人群的外面忽然走来一名公差模样的人,穿着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横眉立目,好像
有人就喊:“公差来了!——把总打人哩!”就自动地给公差闪了一条道。
公差牛皮哄哄地走进来,边走边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斗殴,看爷不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大牢去!”
画匠一见公差,仿佛见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爷快来救命!”
把总却抓得更紧了,恶狠狠道:“爷今天让公差抓你进大牢!”
公差急忙抬头,正和把总打个照面。
把总眼望着公差道:“三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咱出三十个大钱让他画只虎,他竟然画了只猫充数!爷让他赔一两银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赔,还说赔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问画匠:“总爷说得对吗?”
画匠此时还被抓着衣领,他边挣边辩白:“他让小的画虎才出三十个大钱,小的承认画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让小的赔他一两银子?”
公差大喝一声:“你放屁!总爷现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说出这么几句不讲理的话来。他正想抢前一步替那画匠讨个公道,身边站着的彭玉麟已握着拳头走了进去。
彭玉麟往公差面前一站,大声问:“小的想问差官一句,究竟是总爷理亏还是画画儿的理亏?”
“咋?”公差一顿水火棍,“你小子难道想进大牢里住几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只是想说句公道话。”
“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爷说公道就公道!”忽然话锋一转:“爷怎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着哇,爷有生意了!——你先跟爷到衙门走一趟吧。”说着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闪
公差顺袖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边抖边说:“回籍养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盗,据家人所报,是个操湖南口音的飞贼干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爷走一趟,进了衙门有你分辩处!”链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里喝一声:“跟爷走吧!”
彭玉麟边往下脱链子边叫:“哪有这样办案的公差!”
把总这时讲话了:“三狗子,把这个画猫的无赖也一并抓去,他不赔我一两银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马上道:“一并进衙门去见府台大人。——总爷烦你也走一趟吧,见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说话。”
把总牛皮哄哄道:“爷自然要走一趟。”冲着画匠一指:“跟爷上衙门!”
曾国藩一看事情要闹大,也看出公差和把总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问:“咋?——你也想上大堂?”
曾国藩道:“
“唉呀!”公差细细端详起曾国藩来,接着一笑,“真别说,你这口音也是湖南动静,还长着对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总爷,你帮俺一把,这三个东西全得进官府说话。”
曾国藩知道再辩无用,只好道:“
画匠先还扭着不想去,被把总又打了两巴掌,这才乖乖地跟着走。
到了衙门口,公差先进去禀报,不大一会儿,里面就一连声地喊升堂。
把总骂咧咧赶着三人往里走,一进二门,正迎着公差出来,几个人就
曾国藩早就听说开封府是座倒坐衙门,包青天
来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两侧有五六个人拄着水火棍
公差喝令三个人跪下,两班衙役也跟着喊:“跪——下——!”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堂威。
画匠早扑通一声跪倒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画匠,也跪倒
曾国藩急忙冲着堂上施礼道:“学生是有功名的人,请府台大人明鉴。”
知府未及说话,旁边站着的把总却雷鸣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吗?——你给爷跪下吧!”飞起一脚便把曾国藩踹倒
曾国藩见开封府审案不合体例刚要讲话,知府那里早已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下面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来!——那个喊冤的人先说。”这是指画匠了。
画匠就诺诺怯怯地讲起来。
趁画匠叙述事情原委的当口,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
知府五旬开外的年纪,身体瘦削,蓝顶子,着四品官服,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听便知久于断案,是个老州县出身。左首站着的刑名师爷,也有五旬左右年纪,拖着几根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想必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因灯光较暗,曾国藩又
这时画匠已经叙述完毕,把总正
把总讲的话是:“卑职让那狗杀才画的虎是要送到上面去的,他却画了只猫糊弄卑职。卑职只让他赔银子一两,并没有多要。这狗杀才,竟一两银子也不出,真气死卑职了!卑职有心打死他个??的,又
知府大声问画匠:“常三,你可听真切?”
被称作常三的画匠回道:“请大人做主,小的实
把总冷笑一声说:“等大板子打烂了屁股,别说一两,十两也肯拿了。——狗杀才!”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府台大人,学生有话说。”
知府一拍惊堂木,大喝:“人犯跪着讲话!”
两侧衙役跟着喊:“跪下——!”
曾国藩想也没想,顺怀里便掏出圣旨,大喝一声:“开封府听旨!”见知府尚
知府这才像醒过神似的,几步跨下大堂,扑通一声跪倒
曾国藩这里已一字一顿地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话音一落,堂上已响起“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钦差曾大人!”的喊声。
曾国藩走到知府的面前,把圣旨往前一递,道:“府台大人验一验吧,别再是个假冒的曾国藩。”
知府边叩头边说:“下官不敢,请上差大人恕罪。”
曾国藩把圣旨重新揣进怀里,双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过此地,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翰林院侍讲曾国藩给大人施礼了。”说着深施一礼。
知府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喊:“快给上差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和知府落座,师爷赶忙侍候上一杯热茶。把总这时也涨红了脸爬起来,两手垂着站到一边,再不敢拿大。
曾国藩这时开口问知府:“请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这位总爷和彭玉麟同为人犯,何以竟许他坐
知府脸一红,许久才道:“上差听禀,这位总爷非比他人。——我想请上差后堂说话,本府细细禀与上差,如何?”
曾国藩知道知府有难言之隐,就道:“悉听尊便。”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来到后堂,师爷又赶忙斟上新茶,然后退出去。
知府这才向曾国藩拱一拱手,道:“启禀曾大人,那把总姓张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亲。英大人的来头,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无人敢惹的。英大人
知府正堂一口一个大人,把曾国藩叫得不好意思起来。曾国藩沉吟片刻,才道:“府台大人,听大人刚才所讲,这张保为民称霸从军是痞,这种人如不严惩,势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处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张保了,连英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大人哪,下官讲得可对?”
知府想了又想,许久才道:“上差认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英大人的面子总要过得去呀?”
曾国藩:“依着下官,申报巡抚衙门,将张保革职!——这样对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处。请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经意地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仿佛下了大决心似地长叹一口气:“就按上差的意思办吧。——那彭玉麟呢?”
曾国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则,张保的手里就有人命了!请大人升堂断案吧。——下官明日还要赶路。”
“上差吩咐的是,本府这就升堂,请上差监审。”知府边说边站起身,诚恳相邀。
曾国藩迈步同着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国藩坐
知府当堂坐定,一拍惊堂木,先高喝一声:“大胆的张保,还不给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
两边衙役一齐喊:“跪下——!”
张保扑通一声跪倒
知府不容他讲话,厉声喝问:“张保,你可知罪?”
张保摇摇头:“卑职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里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扰乱地方的状子,本府看
衙役们答应一声,过来便将张保的顶戴摘下。张保忿忿地跪
知府判道:“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擅离军营滋扰地方,民愤极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顶戴,待本府上报巡抚衙门后,再行处治!——张保,回军营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本府不送了!”
张保走后,知府接着说道:“画匠常三技艺不,姑念他贫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侠仗义,着实难得,给予当堂释放。——来人哪,将常三与彭玉麟当堂释放!”
知府回头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却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着捉人的公差。
知府会意,一拍惊堂木道:“公差刘三狗子胡作非为,按律当斩。——姑念他尚有一六十岁老母需要将养,从轻处治。来人哪,将刘三狗子杖责五十,逐出公门,永不叙用!”
眼望着那公差可怜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国藩笑着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断案果然干练,下官尚有公干,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栈了。告辞!”
知府忙说:“万万不可,本府还未给大人洗尘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扰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别过。”
说毕,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两个人便一齐走出去。
知府送客不及,只好作罢。
一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一句:“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道:“难得大人如此夸奖!大人真有用得着草民的那一天,赴汤蹈火,
一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道:“得回去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看热闹。
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
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
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
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说:“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
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
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
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功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道:“老夫平生所学
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
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
话毕,重又
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玉麟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
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
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
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
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
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曾国藩离世后,各种版别的《冰鉴》
粼粼水面中,随蟒护龙庭。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
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
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
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瑾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
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
曾国藩为什么对水战这么感兴趣呢?
●大清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从清高宗乾隆皇帝的戎装像可见一斑大清从努尔哈赤开始就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皇子们来到世上认识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长矛之类。所以,史学家称大清的江山是建

曾国藩开始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了。
很晚,肃顺和台庄才醉熏熏地回来。
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
彭玉麟就急忙向肃顺、台庄请安问候。
几个人又重新落座。
肃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
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肃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
肃、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糊糊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
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
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决非等闲之辈。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
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
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
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直谈到后半夜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与彭玉麟作别时,向彭玉麟赠银二十两。——二十两,已足够彭玉麟回乡的盘费。彭玉麟坚持把《公瑾水战法》留给曾国藩,曾国藩坚决不受。
曾国藩道:“雪琴哪,这部兵书你已参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边的好了。——珍重!”
彭玉麟只好和曾国藩洒泪而别。

出了开封城门,走不上一里,便是一个山冈,山冈下老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则是几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围住,一看就是个会操的场地。再看辕门外飘扬
曾国藩的轿子刚
“咋?”肃顺骑
一名哨兵虎着脸道:“不咋,只是问一问,是商轿还是官轿,轿里的人姓甚名谁?”
曾国藩听着声音颇熟,就掀起轿帘往外观看,这一望倒望出他一团怒火来。

那张保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回头对另一个人道:“快去喊弟兄们,这人就是冒充钦差端了兄弟饭碗的人!”
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营房跑,进了营房不一刻,便领出三十几个舞刀弄枪的绿营兵来,咋咋呼呼扑过来。
曾国藩等人霎时便被团团围住。
肃顺和台庄不知就里,赶紧飞身下马,两个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紧紧护住轿子,惟恐伤了曾国藩。
肃顺大声喝道:“大胆的狂徒,本侍卫
台庄武艺虽差些,这时也叫道:“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张保分开众人,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气焰嚣张地大叫:“杀你们这几个鸟人,就跟张爷
一句话,把个肃顺气得一蹦老高。他先把腰刀冲着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时候,跟着就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
张保冷不防遭此一脚,更没想到肃顺出手这么快,疼得他大叫一声,晃了三晃,仰面倒了下去。
肃顺这一手,让众兵丁大开眼界;骚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这时,过来两个人来扶张保,哪知非但没有扶起来,那张保倒越
有人已急惶惶去营房搬救兵了。
一会儿,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三十几名戈什哈气势汹汹地奔出营房。
曾国藩定睛一看,见来人着三品顶戴,孔雀补服,显然是名游击。——五十五六的样子,腆着个大肚皮,肥头肥脑,一看就知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
有人抢着向走来的游击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张爷的腿被踢断了!”
那游击径直走过来,用眼看了看正叫唤的张保,忽然把手一挥道:“敢
游击是从三品武官,说话的口气自然大,何况这个营房的最高长官就是他;虽然游击的上面还有参将、副将、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河南因是小省只设巡抚未设总督),但这些官员大都住
肃顺管职务不高,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场面见得大,接触的官员也大,他可不管什么游击不游击,此时此刻眼里只有曾国藩,因为这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不敢有丝毫差错。
肃顺先向台庄招呼一声“护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气,一个筋斗竟翻过人群,轻轻落
那游击先觉着眼前一黑,左手跟着一疼,耳边突然响起“大内带刀侍卫”等字眼儿,身子先就软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脚跪倒
试想,不是大内来的人,又有哪个敢如此对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当地的知府太尊、省里的巡抚大员,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呢!
肃顺把那游击打倒
游击一见肃顺手中的腰牌早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边磕头边道:“本官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们,请恕罪。”
话毕,趁肃顺不注意,回头猛吼一声:“还不把那张保抬回去!”也不等肃顺来扶,一个人费力地爬起来。
台庄这时却大吼一声:“慢!”他心里想的却是:“可不能白受这一场惊吓!”——竟然撇下曾国藩,几步跨到张保的跟前,一弯腰,伸手抓住那厮的右手,嘴里说一句:“肃大人断了你一条狗腿,爷再断你一只手臂吧。——看你还敢横行霸道!”说着话,手上一用劲,就听咔嚓一声,竟生生把一条胳膊扭断。
张保大叫一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几个人这才赶路。
肃顺临上马对那游击说:“等爷办完公差回来再消遣你!”
那游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愣愣地看着曾国藩的轿子慢慢离去。
轿子走出两箭地,曾国藩这才把
台庄恨恨地道:“早知道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断他的一条胳膊,太便宜了。”
肃顺也对只踢断他一条腿后悔不迭。
几个人说说笑笑,当晚便进入通许地界。
一路上,一歇息下来,曾国藩洗完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鉴》反复研,细细揣摩。曾国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经》与《麻衣神相》都久已装
《冰鉴》着重于阐述全面的相人、识人之术,不仅对人的面、
直到这时,曾国藩才相信,赠他书的那位老者确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彻之人,断难著出此书。
曾国藩终于喜欢上了这部私家秘笈。
终于进洛阳城了,曾国藩已对《冰鉴》烂熟于心。
当几百年以后,《冰鉴》被人奉为宝贝一版再版地
如果《冰鉴》没有传给曾国藩,后人不仅不会看到这本书,就是曾国藩本人,
曾国藩因为有了《冰鉴》,于是也就有了更系统的识人之学,后人把它归结成曾国藩的第七套学问。
一进洛阳城门,首先是一阵阵的花香扑鼻而来,曾国藩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人们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
肃顺
曾国藩也笑道:“可别像
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
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肃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
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旗人是没有几个肯把汉人放
所以,肃顺的马一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肃顺一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立时一愣,刚要唱诺,师爷已跑
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
肃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
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
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又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曾国藩醒过来时,已
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
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空喊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
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看守来。那看守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
此人果然脾气十分地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人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
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
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
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
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肃、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
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
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黑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
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人嘴无法咽下。
曾国藩管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
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
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
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
曾国藩
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
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
难道都
□曾国藩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
他想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环环节节。
那年,他正好四岁,却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
如果
但他现
曾国藩自己认为
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
他披散着头
这句话,曾国藩一路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
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是真疯了!
一被押进明晃晃的大堂,曾国藩的眼前霎时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一个顶戴花翎着二品官服的人
曾国藩机械地跪伏
话音一落,圣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国藩,口里连连道:“曾大人,惭愧惭愧,本部院这里替和中丞赔礼了。”
曾国藩端详了许久,才
曾国藩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张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笔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弹劾英大人!——把下官扔进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是哪家的法律?!”
翁践小声道:“翰林公,还是沐浴更衣吧!”回头喊一句:“来人哪,快扶曾大人进后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误!”
两个内勤衙役答应一声“嗻”,扶着曾国藩趔趔趄趄地进后堂去了。曾国藩跪过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迹和散
肃顺望着曾国藩的背影眼圈一红,道:“英臬台真是胡闹啊!好好的一个大清国,都让这些人给弄坏了。”
翁践知道肃顺是个有来历的人,于是接口道:“哪是胡闹,依本部院看,分明是糊涂啊!曾翰林是穆相爷的首座门生,他这祸可惹大了!”
台庄这时道:“曾大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该由刑部审理。他英臬台只是一个三品的按察使,凭嘛把堂堂的翰林公折磨成这个样子啊!”
翁践望一眼台庄,本想申斥他几句,因碍于肃顺的面子,张了几次口,都把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台庄身份卑贱,
堂上堂下一片感叹之声,都对曾国藩鸣不平。
其实,大家管嘴上大骂英桂,心里却又比谁都清楚,没有皇上的话,就算英桂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一个翰林公给投进大牢啊!——看起来,皇上对汉官还是不十分信任啦!否则——
翁践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本部院
台庄一听这话早乐得一个高儿蹦起。
肃顺却冷静地道:“谢中丞大人美意,卑职的任务是护送曾大人赴蜀典试,一切但凭曾大人的主意。不过,卑职跟大人说句实话,曾大人乃饱诗书之人,很受皇上器重,是不大喜欢热闹场所的,怕是要拂大人的盛情啊!”
“哦!”翁践捻须沉吟,“本部院也有所闻。”
几个人又闲谈了好大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曾国藩才从后堂缓步走出来。肃顺、台庄赶忙站起身。
曾国藩经过一阵浸泡,从头到脚轻松了许多,思维也很快恢复到从前,仿佛死后又活了一般。
他紧走两步跨到堂前对着翁践深施一礼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叩见中丞大人!”
翁践急忙下堂扶起曾国藩道:“曾翰林乃是钦差,本部院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来人哪,为翰林公看座上茶!”
曾国藩又对着肃顺、台庄深施一礼道:“本官连累两位侍卫鞍马劳顿,这厢谢罪了。”
肃顺、台庄赶忙把曾国藩让到堂前坐下,两个人则
翁践归座,对曾国藩一抱拳道:“学差大人遭此不白之冤,本部院虽为一省藩司却不能阻止,深以为愧,还望翰林公海涵。”
曾国藩答道:“英臬台挟私报复,和中丞闻风妄奏,置大清律例于不顾,一意孤行,与中丞大人何干;稍事休息,下官定要奏明圣上,与英臬台、和中丞辩个黑白、曲直。——下官倒要看看,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如此下去,我圣祖制定的大清律例又有何用!”
肃顺这时说:“禀大人,圣上已核查清楚,
“肃侍卫,”曾国藩静静地问一句,“英臬台抄没我等随身物品可曾
肃顺答:“禀大人,卑职已经点过,一件不缺。——多亏翁大人保管得仔细。”
说着话,衙役们马上抬过两只竹箱子,往曾国藩跟前一放道:“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望了翁践一眼:“中丞少坐。”
说毕,自顾下堂,用双手打开箱子,极认真地清点起来,
翁践见曾国藩当真清点起来,脸上马上便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早就听人说过,曾国藩是个于银钱上特别仔细的人,衣服都很少更新,更莫论其他了。看今天的情形,果真如此。
见曾国藩满意地合上竹箱子,翁践道:“本部院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谢中丞大人的美意,我等圣命
翁践急忙走下堂,用手张了张道:“曾翰林清正廉洁,本部院早有耳闻。——不过,本部院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吧?——何况,又比不得大白天,天这么晚客栈也不好找。”脸便有些不自
曾国藩道:“下官公务
“好吧,”翁践长出一口气,“翰林公是上差,本部院拗你不过。”又转身对师爷说一句:“拿出来吧。”
师爷就急忙从后堂搬出一小箱银子来。
“这——?”曾国藩打个愣怔。
翁践道:“这是皇上委托本部院送给大人的一千两银子。”
曾国藩急忙跪接
一行三人便步出巡抚衙门。翁践送至二门即回。
出了巡抚衙门,曾国藩道:“肃侍卫,天还不算晚,咱们找个干净一点的客栈,
“这何须大人吩咐。”肃顺说,“大人目前的身体怎能跋涉呢?——要好好地歇几天呢!”
“唉!”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不入大牢,真不知何谓苦何谓甜!书上常讲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其实和自由二字比起来,真不知轻多少倍啊!本官才只关押十几天而已,可却有十几年之感!——找个客栈,本官先睡上几天解解乏,就不陪二位游玩了。二位放开手脚去玩儿吧!”
“大人的安全——”肃顺小心地问。
曾国藩笑着答道:“能睡

第四天一大早,洛阳郊外的晨露还没有散,一行五人便出
肃顺又给曾国藩重新雇了轿夫,原先的轿夫由于中途的变故,已由河南按察使司衙门指定当地县衙结账回转了。
“大人,”肃顺不忍心地劝道,“圣谕赏了您十天的假呢,何必这么急地赶路呢?——万一中途再病倒怎么办?”
曾国藩叹:“像当今圣上这么英明的君主,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呀,我等能够遇上,惟有对交办的事情心力,才能心安哪!《出师表》武侯有云:鞠躬瘁,死而后已。本官经此一劫,才对此语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孔明得遇圣君,累死亦有幸,我亦如此。”
肃顺赞许地点了点头。
肃顺的见识是高于台庄的,对汉文化钻研得虽不似曾国藩那么炉火纯青,但也颇深,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大内侍卫虽属保镖行当,社会地位相对较低,汉人戏称为鹰犬的便是,但因
肃顺的胞兄就是端华,当时的郑亲王。
曾国藩原本对玄学就已悟得很深,《易经》他很早就已达到背诵的程度,诸如《麻衣神相》、《卜筮正宗》、《鬼谷子》等这类民间抄本,凡是碰到,几乎都给买下。而看了《冰鉴》后,他的相人术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曾国藩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肃顺,感觉此人有位登宰辅之份,也有横尸街头之祸,属大福大贵大权大祸之相。所以每次和肃顺谈话曾国藩都很小心应付,以防埋下对以后不利的祸根。
肃顺很早就对曾国藩的为人处事怀有敬佩之意。曾国藩的尊上不媚上、敬下不欺下、崇权贵而不专事权贵的性格就很对肃顺的脾气。管曾国藩过分看重银钱这一点肃顺也有些不齿,但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曾国藩的“廉”,而满族权贵的那种盛气凌人,敷衍了事,不学无术,专讨好皇室的作风,肃顺从小时候就深恶痛绝。
出狱后,曾国藩更是一改过去的作风,凡事都与肃顺磋商,这自然又让肃顺深为感激。这也是曾国藩本人的造化,其实更是大清国的造化。肃顺后来果然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