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曾国藩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十几天后,曾国藩等人到达南阳。
南阳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的隐居地,出南阳正西三十里,便是天下闻名的“诸葛庐”。据传,“诸葛庐”里
曾国藩早已盘算好,到了南阳,无论早晚,必去“诸葛庐”一游。武侯的洒脱不入俗,武侯的为政清廉与运筹帷幄,武侯的身
曾国藩一行人来到南阳城关时,正是偏晌时分,街面已不十分热闹。出城奔西,人烟渐为稀少,一个时辰后才见一个挑担子的后生,悠悠闲闲地迎面而来。到了近前才
肃顺打马向前拦住去路,用马鞭指着问道:“小哥,‘诸葛庐’还有几程路?”
后生白了肃顺一眼,把头向后仰了仰,一句话不说,侧着身子昂首而过。
曾国藩
后生点点头,仍没停步,嘴里只管哼着曲儿去了。
曾国藩不由赞叹一句:“真有诸葛武侯遗风!”
台庄冷笑一声道:“依卑职看来,说不定是个哑巴也未可知!”
一行人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一个村庄。
曾国藩走出轿子举目观瞧,见村庄不甚大,也就百十户人家的样子。几名小儿
曾国藩迈着四方步走过去,冲老者打个躬,笑着道:“扰烦,这里可是‘诸葛庐’?”
老者慌忙还回个大礼,边晃头边道:“客气,此处正是卧龙冈。要寻‘诸葛庐’,客官须从村子穿过,眼见有一横道,道外的十几座草屋,便是扬名四海的‘诸葛庐’也。‘诸葛庐’乃卧龙冈最热闹的所
曾国藩见老者说话絮叨,也就不再多问多听,随口道一句“谢了”,便转身走回来。
老者却
曾国藩吓得头也不敢回一个,急忙上轿,一行人匆匆进村。
刚刚穿过村心,尚未走出村口,已望见坐落
到了“诸葛庐”,轿夫把轿子歇
曾国藩走下轿子,见久仰的“诸葛庐”虽有些破败,但气象还是有的。大门的左边是一长溜叫卖吃食的,喊着当地人才能听懂的话,煎炒烹炸倒也齐全。大门的右边便全是卖杂货的摊子,大到缸瓮,小到挖耳勺,围的人也不少。
曾国藩同着肃、台二侍卫迈进大门,先拜了武侯的半身塑像,又到“春睡草堂”和其他几间屋子转了转,竟然一件古物也未见到。
曾国藩不由大失所望,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这怎么能叫‘诸葛庐’呢?”
肃顺接口道:“依卑职看来,叫菜市庐更贴切些!”
台庄只是笑,一句话也接不上。
三个人走出大门,曾国藩无意中
看着看着,曾国藩猛然
曾国藩心下一喜,慢慢地拿过那《将苑》,一卷卷翻过,又用鼻子闻了闻,马上认定是明中叶的民间刻本。这个刻本与京城市面流行的刻本最大的不同,是后面附了五十几页的春秋战国将帅图谱,将帅们的天庭地角一一标明,别于常人面相的地方都有文字说明。凭武侯的学识与成就,曾国藩相信这本《将苑》应该出于孔明之手。就算是伪本,也有可鉴之处。
曾国藩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问价钱,守摊儿的人也漫不经心地答道:“五两银子,少一文也不卖。”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口里道:“
摊主一下子把嘴张大,眼睛望着曾国藩,双手迟疑地接过银子,掂了掂,那嘴尚未合拢。
曾国藩已是小心地托起书,带着肃、台二位向轿子走去。
临上轿,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将苑》,满面春风道:“总算不虚此行!”
这回是肃、台二位把嘴张开老大。
湖北境内不用登陆,曾国藩三人又和两个盐贩子伙搭一只小船前行。肃、台二位憋得不行,只有曾国藩一人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肃顺私下里对台庄感叹:“咱满族人能有曾翰林一半的勤奋,国运何至于如此颓败!”
几日的水路倒也风顺。
●三百六十行,如此繁荣的景象,有清一代只见于康乾盛世两个盐商倒是安静得很,除了偶尔登岸买些小用品及吃食之类,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从不与曾国藩等人搭讪,透着商人的警惕。
曾国藩倒乐得无干无扰地书写字。
过了汉口,又弃舟乘轿走了多天,这才见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黑乎乎的崇山峻岭,路上的独轮小车也多起来。曾国藩便知道,已经进入了四川境内。
蜀道果然难!
行走的第一天,道路还算宽敞,也少水洼烂泥,轿夫的步子倒也能放得开。第二日上路不久,路便开始越走越窄,高高低低的山沟也多起来,水洼烂泥更是随处可见。
两名轿夫互相鼓励着勉勉强强走到午时,窄滑石板盘山道便一条跟着一条地缠过来。不仅轿夫无法迈步子,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轿夫放下轿子,一脸的无奈和惋惜,脚银眼看着是挣不到手了。
肃、台二位此时也早放了马缰,正坐
曾国藩走下轿子,放眼四处望了望,见不远的一处山谷里冒出青烟,想来是有人家的。
曾国藩略想了想,便走前一步,对肃顺道:“肃侍卫呀,冒烟的地方定有人家,依我看,还是过去问一问,入蜀不能就这一条路吧?”
肃顺和台庄急忙站起来。
肃顺抬眼顺着曾国藩的手指望过去,忽然道:“大人,可不是有人走过来?——倒省了卑职的脚力了!”
曾国藩眯起眼睛细细一看,果然真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
曾国藩暗自道:“这等荒山野岭,倒是个养性修身的好去处!”
往这里走的两个人远远地便喊:“客人可是要过岭?”说着话已是到了近前。
曾国藩点点头,没有言语,暗中却
两个人见曾国藩不言不语,只是用眼上上下下地观瞧,知道不相信,便道:“我们是专抬滑竿的,很便宜啦。没有滑竿,你们是过不去的。”
肃顺这时问:“这条山道很长吗?”
一个人答:“坐滑竿,也要两天的脚程啦!”
台庄这时问:“人能坐滑竿,马呢?”
另一个抢着答道:“马坐滑竿?我们是不抬的。——马要单雇人牵才能过得梁。心疼银子是不成事的。”
曾国藩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头尾,便道:“听二位的意思,好像是专干滑竿这营生的。可我们是三个人,需要三副滑竿。二位只能成一副竿,那两副竿上哪里去找呢?”
一听这话,一个人一拍掌又用手一指来时的方向道:“那就是滑竿栈,是专抬滑竿的啦。——一副滑竿一天才要五十个大钱,蛮苦的!”
另一个补充道:“就算想过梁,今日也是不成的。随我们到滑竿栈住一夜,再叫上两副滑竿,明日早早上路,晚上正好歇
台庄望望肃顺,肃顺望望曾国藩。曾国藩会意,只好笑着对两名轿夫道:“二位只能回转了。看样子,没有滑竿是入蜀不成了。”又回头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每人给他们一两银子,算是补偿吧。”
打
到了滑竿栈才知道,所谓的滑竿栈,其实就是客栈,是专供滑竿夫和过往客商食宿的。
曾国藩三人当晚便宿
曾国藩透过稀烂贱的脚钱看川中百姓的日子,不用问,已是极其艰难的了。
三个人乘着滑竿,整整
曾国藩于是又弃竿乘轿,肃台二位也重新上马,一行人这才一路观看风景,一路奔成都而来。
四川这几年也是连连的天灾人祸,“天府”二字名存实亡。尤其是近几年,鸦片又从邻省传了进来,更是雪上加霜,弄得很多村落鸡犬不闻,一打听,都逃荒去了。
曾国藩走一路感叹一路。真是无粮不稳哪!就是因为连年歉,人心慌慌了。
四川有三多,山多、树多、盗匪多。几个人加着百倍的小心,一天走不上十里路,便赶紧歇脚,决不敢贪多求快。直走了三十几日,才到简阳府。
简阳是成都的门户,与成都已挨得很近了,由此路入成都,简阳是必经之地。
一进简阳城门,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咱们直奔简阳府衙门,
台庄道:“咱们到成都等赵大人不也行吗?”
曾国藩道:“台侍卫,乡试是全省的大事,想那川中秀才翘首已久,主考官与副主考分开行走,太不合皇家规矩了。——
肃顺由衷地赞道:“曾大人考虑的极是,咱们也应该换官服吧?”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轿子于是来到一僻静之处。曾国藩换了从五品官服,肃、台二位也恢复了大内面目。肃顺是四品武官补服顶戴,台庄也打扮得威威武武。几个人拾停当,这才重新上轿、上马,奔府衙而来。
一行人刚看到知府衙门两旁的大石狮子,一个衙役就已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问:“来的可是四川乡试主考大人?”
肃顺一愣,答:“正是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大人!”
衙役扑通
说完,又猛磕了个头,便爬起身,直跑进衙门里去。
很快的,知府带着各县的官员十几人迎将出来,一齐跪到轿前道:“简阳知府张殿元叩问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国藩急忙下轿,肃、台二位也下了马。
曾国藩深还一礼,道:“吾皇圣体安康,诸位大人请起吧。”
知府又施一礼:“学差曾大人不辞劳苦入蜀主持川中乡试大考,下官代川中万名学子谢过大人了!”
曾国藩急忙扶起知府:“只恐下官学识浅陋,有负川中学子厚望,惭愧,惭愧!”
众人就把曾国藩等三人拥进衙门大堂。
进了大堂,曾国藩把肃顺、台庄介绍给各位,大家又重新见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小声对肃顺说:“把轿子打
肃顺点点头,悄悄地走出去。到了门外,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一问站着的衙役才知道,知府早已付了轿钱,把轿夫乐呵呵地打
肃顺只好回衙门,如实跟曾国藩说了一遍。
曾国藩当时就让肃顺点出十两银子,对知府道:“下官谢过府台大人打
知府满脸通红道:“曾大人,你太小看本府了。学差千里迢迢入川典试,下官出些轿钱,还不该吗?”
曾国藩把银子往案上一放,深施一礼:“大人误会下官了!川中受灾,下官走一路难受一路。十两银子,能救二十条生命哪!”
这话让堂上堂下都受感动。肃顺也感动得险些掉了眼泪。张殿元只得让随侍
当晚,曾国藩等一行三人住进驿馆,一日三餐也由知府衙门单叫了厨子来驿馆单做。依着张殿元,当日就要呈文巡抚衙门,禀告学差已到简阳一事,被曾国藩拦住了。曾国藩告诉张知府,副主考赵楫因有事晚一二天才能到简阳,待赵大人到后,知府再呈文禀告巡抚衙门亦来得及。因为京里的乡试公文早已来到四川各衙门了,相信该准备的,巡抚衙门早已备齐,应该是只欠东风了。
第二天用过早饭,肃顺和台庄便换了便装想
曾国藩不胜惊讶,赶忙施礼让座。
落座后,张知府小声对三人道:“各位上差,今晨简阳淤泥河口
肃顺没言语。曾国藩问:“简阳也有夷人吗?”
张知府答:“以前倒没有,只是近一二年简阳胡家
曾国藩又问:“夷人来简阳,不到衙门登记吗?”
张知府摇头道:“这些夷人都张狂得很,不肯到小衙门登记,好像巡抚衙门都有记录。”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对肃顺道:“肃侍卫,夷人进入境内,除到巡抚衙门备案外,照理是应该
肃顺也道:“简阳的英吉利人这么做,显然与大清律例不符。”
张殿元跺脚道:“三年前,四川总督洪都就是因为境内出了夷人命案而遭革职的,还有一个专负责夷案的道员被杀了头。——现
曾国藩冷静地想了想,忽然道:“张大人,夷人死于打劫定是无疑了。”见张殿元点了点头,曾国藩接着道:“人犯肯定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国人历来对夷人仇恨,仇恨的程度甚于匪盗。夷人
张殿元瞪大眼睛反问:“人都死了,还怎么惩治?”
曾国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把嘴凑近张殿元的耳边说:“就地悄悄深埋,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可好?”
张殿元神一振,但接着就反问:“那夷人的头目岂能跟巡抚衙门善罢甘休?”
肃顺笑着道:“夷人贩货理应
曾国藩道:“胡家敢与夷人做鸦片生意,资财当很雄厚,全部抄没充公,怕能让简阳百姓吃上一年呢!府台大人这官恐怕就更好当了!”
张殿元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本府这就安排人去掩埋那三具夷尸。上差们的一席话,使本府茅塞顿开,回头再来请教,就此告辞。”
望着张殿元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肃顺道:“夷人表面蛮横,其实诡诈得很,用那上瘾的鸦片掠夺我大清的白银,弱我国力人力,为祸着实不浅!尤其林制军获罪后,夷人的气焰更是空前嚣张,朝中抚夷的人也越
肃顺道:“大人高论!大人刚才的一番话,足见深思熟虑,满朝文武恐怕没有哪个能讲得出来。至于皇上的想法嘛,奴才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又闲谈了一阵,肃、台二位这才走出驿馆,看简阳的街景。
驿馆里只剩下曾国藩一个人,他便把简阳
他这时还没有看到魏源等人介绍的西方著作,所以找不出答案。
转天,赵楫等一行十几人姗姗而来。他们因为是明正言顺的公差而来,所以都穿着官服。为造声势,赵楫的轿前还特意竖了面钦命四川典试的旗帜,好不招摇!
张殿元又是一阵忙碌。
到了驿馆,赵楫先给曾国藩施礼道乏,然后曾国藩再向官阶比自己大的赵楫施礼问安。不仅张知府觉着奇怪,连坐陪的及同来的大小官员都很疑惑:着五品官服的曾国藩是这次乡试的正主考官,着四品官服的赵楫反倒是副主考官,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当天,知府衙门禀告乡试正、副主考官已到的公文,由驿站
第二天,知府衙门派了一百名亲兵,又为五位考官各备了一顶黄缎轿——代表皇命的意思,前面排了仪仗,加了开道锣回避牌,旗也打得耀眼。
五顶黄轿浩浩荡荡地向成都进
一行人逢州过县,都有地方官员跪接跪送,食宿也安排得善美,让人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沿途百姓都涌上街头,厮挤着看皇上差来的主考大人,一路的啧啧叹羡声。
一进成都,更让人感觉出乡试的重要来:四川总督宝兴宝大人,一早便带着巡抚、学政、布政使、按察使、各道及首府首县等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光绿呢蓝呢的轿子,就排了长长一里地。又是焚香又是放炮,给死气沉沉的成都加了点亮色。成都的百姓相拥着看,主要街道都站满了人。
四川总督宝兴亲自来接乡试主考官,这让曾国藩、赵楫多少有点感激,从中也看出蜀人对这次乡试的重视程度。
宝兴是由京师兵部骁骑参领的任上调到四川做总督的。骁骑参领是正三品武官,总督则是正二品大员。虽然四川和山东一样是简省,简就是小省,但总督的俸禄却一丝也不比其他的省份短,年末光养廉银就达一万两之多。宝兴其人也确是旗人中较有魄力和胆识的人,到四川刚满一年,便因政绩突出,得到穆彰阿力荐,被升授了个挂名的协办大学士,成了从一品大员。曾国藩离京前,穆彰阿特意把曾国藩叫到府里,对宝兴大加赞扬了一番;而对四川巡抚黄忠却只字未提。这就暗示曾国藩,宝兴属于穆党体系。
曾国藩一落轿,宝兴就带人问皇上安,然后是对拜,接着是鼓乐齐鸣,直闹到接官厅。进了大厅,由赵楫宣圣旨,宝兴又是一阵跪拜,这才按品级落座。曾国藩、赵楫及几名考官因为是皇差,自然坐上首,以下依次为:宝兴、黄忠、肃顺、台庄坐
闲聊了一会儿,宝兴便悄悄拉了一下曾国藩的手,用嘴努了努后面,两个人就一起进了接官厅的后堂。
献茶毕,戈什哈退出,宝兴这才道:“翰林公没进成都,穆中堂的信就已到了。中堂大人对曾翰林的学识人品赞誉备至,今日一见,果然与中堂大人信上说得一模一样。——听京里来的人说,翰林公
曾国藩道:“多谢宝大人挂怀。下官入蜀前,曾到穆中堂府邸向恩师辞行,中堂大人对宝大人也是赞不绝口,下官那时就想,皇上让宝大人坐镇蜀中,真乃川民之幸也!”
“言重了,言重了!”宝兴一边受用奉承话,一边笑道,“以后还望翰林公
曾国藩则话锋一转,问:“四川乡试定的考期是九月初九日,现
宝兴知道曾国藩不愿谈私事,遂道:“请主考大人放心,九月九日四川大考定能如期举行。现
“哦!”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这么多士子,比湖南多一倍呢,天府之国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
宝兴道:“本部堂特意
曾国藩忙道:“不敢劳动宝大人,接官厅就蛮好。”
宝兴正色道:“翰林公可不要错怪了本部堂,这可是穆中堂信中特意关照的,说翰林公皮癣未愈,最受不得潮湿,加之又
曾国藩想了想:“下官还是住这里吧,乡试主考官不住接官厅,却住进总督府,这要传出去,有碍大人官声啊!——动问宝大人,蜀中可有好郎中?——说起这身皮癣,不怕大人笑话,倒真把下官害苦了,尤其是春夏交替、夏秋交替时节,几乎无一日不
宝兴道:“翰林公无须多虑,明日我让人把‘怡兴堂’的老掌柜请来,让他给诊一诊。‘怡兴堂’出的专治皮癣的膏药,灵着呢。——京师‘同仁堂’都买他家的货呢!”
曾国藩急忙拱手:“那就有劳宝大人了。”
宝兴站起身:“本部堂
两个人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后堂。
不大一会儿,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宝兴,步出接官厅,上百顶轿子缓缓朝总督衙门而来。
转天,一顶小轿果然把一耄耋老者抬至接官厅,这便是已九十高龄的、成都最大的药行“怡兴堂”老掌柜徐和徐老先生。
见徐和被人搀了进来,曾国藩大受感动,急忙跨前一步搀扶,又亲自斟了一杯茶奉上。
徐和落座后,顾不得喝茶,就急忙要为曾国藩验看皮癣;曾国藩屏退其他人,这才脱掉内衣。
曾国藩内衣一脱掉,展现
徐和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翰林公着衣吧,老夫活了九十二岁,只听祖上说过火蟒癣这一顽症,却不曾亲眼见过。现
曾国藩一听这话,霎时愣
许久,徐和才徐徐说道:“老夫所制的膏药中,倒有一种很对火蟒癣的症,但也只起缓解作用,不能治愈。”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缓过一口气来,说:“能缓解,对晚生来说已是恩同再造了。——不瞒老前辈,晚生进县学前,为进一步求学上进,曾游遍大江南北投师寻友,同时也访问了无数药行、名医,但无一人敢下方开药。晚生这些年,是咬着牙硬挺过来的,有几次实
徐和站起身:“翰林公公务繁忙,老夫就不打扰了。我回去后就着人把膏药送来。我再给翰林公抄一份方子,翰林公带回京后就可自行配制了,只求翰林公不要把方子传出去。我徐家几代制药,不曾外传过一个方子,老夫这是首例。翰林公珍重。”
曾国藩感动地双手抱拳:“老前辈如此义气,让晚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谢谢了!”
曾国藩搀着徐和,直送到轿前,这才深施一礼作别。
午后,“怡兴堂”的药房总管把二十贴膏药送到,又递给曾国藩一封信。曾国藩知道那一定是膏药方子了,于是就拿出纹银二十两,封好送给管家,哪知管家却把银子推开了。
管家对曾国藩道:“老掌柜特意交代,膏药是送给大人的,曾大人先用用看,前胸后背各用一贴,七天后,膏药自然干结脱落,随
曾国藩想都没想便道:“老掌柜如此义气,不管这膏药对不对症,本官也要为‘怡兴堂’题块扁额。——来人哪,笔墨侍候。”
侍候
放下笔,曾国藩笑着说:“转告老掌柜,随他老人家挑一张用吧。——献丑了!”
管家欢天喜地地给曾国藩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替老掌柜谢过曾大人了。”
管家走后,曾国藩马上脱掉衣服先
乡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头天一早,四川巡抚黄忠带着学政及布、政二司及首府、首县的官员来接官厅,请主考大人曾国藩、副主考赵楫及考官们,视察考棚。
曾国藩带着赵楫及考官们,兴高采烈地被人簇拥着来到刚刚搭建不久的考棚前,缓步登上专为主考搭建的监考坛,放眼望去,一溜簇新的考棚
考棚不同于贡院。
贡院是童生考取秀才的地方,属长久性建筑,由学政大人指派专人管理。而乡试则因应考的秀才较多,考棚需临时搭建,用后便拆除。各省乡试常因考棚偷工减料而出现坍塌砸伤人的事,所以乡试前视察考棚,是必需的一个环节,以示朝廷对学子关心。
站
“可不是!”四川学政张也品接口道:“考棚搭了整整一个月,本宪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验,从没这么仔细过!”
曾国藩道:“真是辛苦学宪大人了!——咱们再看看考棚吧。”
黄忠道:“由张学宪亲自把关,本部院以为就不用再看了吧?”语气像
曾国藩未及讲话,赵楫抢着说道:“中丞大人说得对。由学宪亲自把关,还有什么说的!——曾大人,咱们就此回转歇息吧。明日以后,可就没这闲情逸致了。”说毕,哈哈干笑了两声。
曾国藩笑道:“既来了,哪能不看一眼考棚呢?传扬出去,恐怕中丞和学宪的面上都不好看。”话毕,带头走下监考坛。
众人只好跟下。
考棚果然捆扎得结实。二座、三座、四座……依次也还说得过去,只是最后一座,曾国藩用手对当中的一根柱子推了推,感觉有些摇晃,又推了推其他几根,有的不动,有的仍然摇晃。
曾国藩的三角眼眯起来了,脸也沉沉的挺难看。
曾国藩谁也不看,只对着不牢固的柱子道:“这考棚必须加固!——本官一介书生尚能把他推晃,一旦有风,如何得了!”不吉利的话没有说出口。
黄中丞看了看张学政,张学政望了望承办的专指道员,专指道员脸一红,立即对跟着的人道:“吩咐下去,马上加固,子夜前必须完成,不得有误!”
曾国藩补充一句:“顺便把其他的几棚也检查一下,以防疏漏。”
黄忠叹道:“不愧是上差,办起事来果然细!”
张学政的脸上虽有些讪讪的,但也莫可奈何。
一行人这才转道巡抚衙门,商量大考中的环环节节。
大考的这一天,总督衙门特调拨了一百名亲兵,配合考官搜检应考士子的衣服、考篮,同时维持考场秩序。考棚外,已早早地摆好香案,主考官曾国藩和副主考赵楫先领着士子们祭拜天地,遥拜皇上、孔圣。同来的考官又宣讲了一下考场的规定,士子们这才从东西南北四个门,挎着考篮依号进入考棚。
四川乡试如期举行。
本次乡试首题为《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次题为《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题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诗题赋得《万点蜀山尘》。
是时管已入秋多日,但成都仍然燥热无比,尤其是开考的这天,日头出奇的毒,好像有意和士子们做对似的。考棚里更是闷热,有人打了赤膊,仍然浑身流汗,乡试大考成了乡试“大烤”!
曾国藩和赵楫带上人做流动总监考,道、府、县各官员有的被指派了房考,有人跟着巡考。
曾国藩见应考的士子大部分都铺纸研墨写了起来,但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考生,热得干喘气,却动不得笔;七十岁以上的有十几名,不仅喘气喘不均匀,眼看要晕过去。见了曾国藩,礼都不能施了,眼睁睁地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曾国藩大惊失色,深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迭。通知衙门备冰块已是来不及了,等办事拖沓的衙役们把冰块买回来,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们不死也得晕倒!——不要说中举,连保命都难。
他马上让台庄赶回接官厅拿上五十两银子速速去买冰块,先保住十几位老学究的命,再让府台去置办大量的冰块,力争一天之内给考生都配上冰块,让每一位考生都不会因天热而错过这次应试的机会。
台庄也看出了人命关天,五十两银子的冰块很快便运进来。曾国藩立即着人将冰块配到七十岁以上的老学究身边,不得有丝毫延误。
老学究们正热得昏天黑地,有两名八十岁的考生已是头抵考桌开始呕吐,眼看着要不行了,冰块恰
冰块开始一车连着一车地运进考棚,考棚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谢恩声。
冰块配置完毕,考生都开始心平气和地答起卷来。
一丝微笑浅浅地挂
曾国藩嘴角的微笑尚未消退,问题又来了。
首县典史拿着购置冰块的凭据找到曾国藩,先问安,然后才小声道:“禀上差,下官遵吩咐,已将冰块购置齐备,共费银一千三百三十三两,大人先期破费的银子尚没有计算
曾国藩先沉吟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肃、台二侍卫,这才道:“为考棚购置冰块确是出于意外,本官见情势危急,没有来得及跟藩台商量,有些自做主张了。——藩台的话也不无道理,这笔银子的名目的确难出。少尹哪,我看这笔银子就不要难为藩台了,由官员们自行捐出吧。——我和肃侍卫、台侍卫每人认捐一百两,余下的,烦少尹上禀中丞、藩台,大家都多少捐上一些。凑个千把两银子,相信不会是件难事。”又对台庄道:“台侍卫,还得烦你回接官厅一趟,取出三百两银子给少尹。”
典史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上差来川中主持乡试,已让下官们感激涕零,怎么还要让上差破费呢?——三位大人指认的数目下官情愿代捐。”
曾国藩一笑道:“少尹此言差矣!——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少尹不用顾虑,稍候片刻,着人找台侍卫领银子便可。否则,台侍卫就得到衙门找少尹了。”
典史只好匆匆离去,想必找巡抚、布政使商议认捐的事去了。
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乡试进行的第二天傍晚,曾国藩
黄忠道:“内人炖了碗莲子羹,又炒了几个湘菜,本部院特来陪翰林公小饮几杯。”说着话,亲兵已把菜盒摆好。
曾国藩道:“又劳中丞大人费心了,下官只好从命了。”
说完话,两个人就围着食案坐下来。
曾国藩不能饮酒,黄忠也未过分勉强,只好一个喝汤,一个喝酒。肃顺和台庄天天都有饭局,极少回来用饭。赵楫也和四川布政使英楠打得火热,
黄忠也是两榜出身,做了十年翰林院编修,才外放四川补过两任知府,如今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才熬到巡抚的位置。但黄忠这巡抚却当得有名无实,除了每日
曾国藩对黄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着黄忠胸前飘着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须,他忽然想到自己
想到这里,曾国藩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之后,黄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吗?简阳出了大事了!老夫这二品顶戴怕是戴不长了!”
曾国藩急忙放下汤匙问:“中丞大人,下官路过简阳,那里太平宁日,没
黄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总商行的代办耶候德德咨文巡抚衙门,说三个英吉利茶叶商人,
曾国藩看四下无人,便说:“中丞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总督衙门?”
“咳!”黄忠长叹一口气,“凡牵扯到夷人的事情,宝制军向来是不问不管的。——当天本部院就派人将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书转交给总督衙门了,夷案谁敢轻易接手啊!——哪知没过一个时辰,宝制军就着人给送了回来,让本部院全权处理。”说着,黄忠忽然把声音压低道:“曾翰林,你我同为汉人,实不相瞒,本部院头上的二品顶戴,早晚要断送
黄忠说的话虽带了三分酒意,但也确是实情。
曾国藩道:“大人何不责成简阳办理这个案子?——夷人
黄忠摇头苦笑一声:“刚刚到简阳府回文,夷人既未
曾国藩笑了笑:“中丞大人,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
黄忠道:“听夷人讲,他们三个人是给胡家送货的,去了就再没回来,所以就咬定是失踪
“如此看来,”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只能从简阳胡家寻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断了夷人
黄忠一下子睁大眼睛:“这顿酒总算没白喝!——翰林公啊,老夫叨扰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骂老夫糊涂哟!——告辞了。”
说毕,便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去,亲兵一把扶住,这才东倒西歪地去了。
望着黄忠那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声长叹:夷人早晚要给大清带来祸害啊!尤其是夷人贩进来的鸦片,已把大清上下搅成一团乱麻,如不早制止,必成祸乱!
三天一过,曾国藩马上便进入卷阶段。
乡试卷是最累人的工程。为公正起见,地方督、抚及大小官员一律不得参与,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卷的地方更是壁垒森严,加派有三道亲兵把守。卷大人们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面送进,由守门的亲兵接过来,再一个一个地传递进去,封闭到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卷期间,卷官员们既不准外出办差,也不准会客,否则惟主考大臣是问——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概莫能免。
开科取士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廷相当重视。
曾国藩等七人
而到写榜的时候,地方官员就可以参加了,执笔非既是两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此次四川乡试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两榜出身又时任四川学政的张也品张学台执笔。
张学台见总督和巡抚都没有
当时,外面听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士子亲自来这里候着的,有雇了专人
赵楫唱名,张也品填榜,曾国藩监榜。
是科,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填五魁的时候,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制军大人来了!制军大人来了!”
张也品正写得手顺,一听这话,也只好放下笔。
宝兴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急忙依次见礼。
宝兴笑着问道:“快填全了吧?”
张也品道:“就剩五魁了。”
宝兴边坐边说:“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还等着喝庆功酒呢!”
张也品道:“这五魁,是专等制军大人来填的,赶巧大人来了。——若大人不来,下官正要着人去请呢!”
宝兴哈哈大笑:“快不要抬举本部堂。本部堂乃一介武夫,是填不来五魁的,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国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制军大人学贯古今,当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满!——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谢大人了!”
宝兴还要谦让,张也品已飞快地拿笔递过来,道:“请制军大人执笔吧,快不要让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宝兴这才提起袖子持笔填榜。
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由曾国藩主持的这次四川乡试,蜀中士子仍赞不绝口,称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一次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乡试。一位年迈的老秀才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来歌颂这次盛会:
老朽七十整,梦举四十年。
只因无银两,场场榜外边。
经纶空满腹,愧对孔圣贤。
今日又下场,不期竟欢颜。
这位因无银两打点、四十年被冷落
四川总督宝兴,特意
穆彰阿
宝兴不想被曾国藩当众出丑,说穿了就是不想和曾国藩闹隔阂。他宝兴是穆党,曾国藩作为穆中堂的座下弟子,自然也是穆党。宝兴是这么想的。
曾国藩起程那天,宝兴的起花珊瑚顶戴特别耀眼,而老巡抚黄忠的气神却不足。因为简阳夷案没有了结,夷人追得紧,追得黄忠没情没绪。
出成都没几日就到了简阳,简阳知府张殿元带各县正堂已早早地
张知府当晚把曾国藩和肃顺请到私邸,称有一元代斗方求曾翰林给看一下是不是上品。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三个人就一起走出驿站。
进了张府,一桌蛮说得过去的酒席已摆放停当。张殿元把曾国藩按
张殿元先让厨子给曾国藩上了一碗清笋莲子汤,却是放了辣子的,他和肃顺则每人面前斟了一大碗酒。
曾国藩望了望那碗飘着辣子的莲子汤,无可奈何地把碗往外推了推,道:“告诉厨下,给下官沏壶茶吧。”
张殿元以为曾国藩渴了,便急忙吩咐下去。
待茶水端上来后,张殿元先给曾国藩斟了一杯,然后便端起酒杯道:“本府先祝二位大人顺利回京。”
曾国藩礼节性地端起茶杯碰了碰唇。
肃顺则高兴地举着酒杯道:“府台大人如此高抬本人,
张殿元看得目瞪口呆,他边给肃顺斟酒边道:“肃侍卫如此豪饮,真让本府大开眼界!——看肃侍卫的海量,便可知肃侍卫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说得肃顺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道:“看张大人的气色,好像夷案处理得还顺手?”
张殿元的神色立时严肃起来。
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下官把二位请来,就是还要请教。——胡家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断然道:“英吉利商人的尸体万万不能亮出来!不仅不能亮出来,还要深埋、保密。”
肃顺也道:“曾大人的话有道理。夷人近几年与我大清打交道,用的无非是讹、吓、蒙、骗四字——先讹人,讹人不成再用大话吓你,一见吓你不住,就开始用一些你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你,然后再骗你。曾大人,可是这样?”
曾国藩佩服地望了肃顺一眼说:“肃侍卫概括得好,也对夷人看得较透。英吉利人也好,倭寇也好,都是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伎俩也就是肃侍卫说的那几种。只要别让他抓住证据,就能一直拖下去。虽然胡家也不能就此罢休。下官思虑了许久,这烟土对我大清国危害太大,长此以往,势必酝成祸乱。管林公则徐因禁烟而获罪,但烟禁并未开,私贩鸦片还是犯法的,必须禁止。你放过胡家,英吉利的鸦片
张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话做,拖,一直拖下去,简阳既没见着夷人,也未
曾国藩坚信,只要张知府按他说的这么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简阳也会从此太平无事。
当时,办理夷案,各地衙门大多采用这种拖的手段来对付洋人,因为大家实
离开简阳府,曾国藩等人取直道回京,这就大大缩短了行程,只五十几天光景,主持四川乡试的一行人就平安进京。
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曾国藩已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由从五品上升到正五品,肃顺也由大内侍卫,调任皇四子奕□的贴身侍卫,台庄则分到皇六子奕身边充任侍卫。
奕□和奕,是道光帝比较宠爱的两个皇子,有人推断,将来的皇位继承人,此二人必居其一,据说是一个和尚从《推背图》里找出来的,真伪待考。
赵楫也交部优叙,各考官也都各有赏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几人等,人人有份,个个得赏,真个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荡。
把文书交割完毕已近午时,曾国藩到路边的饭铺匆匆吃了一碗馄饨,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种,然后就急匆匆赶往穆府拜谒座师。
曾国藩知道,穆中堂午后一般不去公事房的,皇上有事,便由当值的章京传唤。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老中堂果然十分高兴,又是让坐又是请茶。
曾国藩亲手奉上一盒
穆彰阿打着哈哈,口里说着:“涤生万不要如此。”用手轻轻地把毛尖推开,不很
“哦?”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里射出两道惊喜之光。
他把扇子平放
这柄小竹扇曾国藩已反复鉴定过了,确属唐伯虎画的上品。唐寅画虾极少点睛,一生中好像只点过两次,这是被专家考证过的。——这柄扇当是唐寅
这柄竹扇,是曾国藩
从老掌柜开出的价钱看,是把这柄湘妃竹扇作为一般唐寅作品来对待的。曾国藩决定五十两买下这柄扇子,多拿出一两都超出他自己的预算,管河南巡抚衙门替皇上垫赏的一千两银子尚分文未动,但那笔赏银曾国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轻易拆封。
他入蜀前,湘乡的父亲曾鳞书就要带他的家小及两位弟弟进京看他,同时也是让曾国藩这位翰林大哥亲自指导一下刚刚进县学的两个弟弟。曾国藩的大儿子纪泽也已长到五岁,曾国藩尚没有看见自己儿子的小模样。他因为典试四川,所以只好写信申明缘由,告诉父亲及家小缓来。曾国藩的这一千两银子是准备回京之后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两一封的银子往柜上一放,真诚地说:“
老掌柜是个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从曾国藩进堂那几步走来推断,这是个京里来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职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级大小,只能从举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国藩那日着的是便装,青衣小帽,一派书生打扮。
老掌柜先盯了一眼曾国藩的脸,慢慢地便把扇子回柜里,同时把银子往外推了推,说:“爷,您老把银子起来吧。”
曾国藩无奈地叹了口气,起银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
曾国藩走出店门的一刹那,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柜忽然跑出柜台,抱拳而问,“敢问台甫?”
“
“您老敢则是京师来川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正是
●刘墉书法。刘墉即家喻户晓的刘罗锅,乾隆朝的大学士。其书法曾国藩极为推崇,谓有“冲淡自然之趣”,“含雄奇于淡远之中”
●曾国藩书法“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银子,看样子真像传闻的那样,不拿份外的银子啊!——得,这柄扇子,小老儿就五十两让了!”
曾国藩得到这把湘妃竹扇竟兴奋得一宿没睡安稳。
宝兴送给穆中堂的礼品上午就已由亲兵交到了穆府。曾国藩忙于交割,没有亲自跟来,好像亲兵也没有让跟着。穆府和各大王府一样,路径人人知道。
“涤生,”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宝贝!唐解元画虾不点睛,点睛的作品传世的只有两件啊!”
曾国藩站起身说:“恩师,门生如何消受得起呵!——这是门生特意送给恩师的,请恩师笑纳。”
“啊!”穆彰阿立时满脸喜色,嘴里却一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涤生啊,奉天将军府今天给老夫送来几尾鲜活的龙虾,过一会儿陪老夫抿上两口。你这次入川,可曾碰到什么名医?”
穆彰阿深知曾国藩癣疾严重,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访求名医。但对曾国藩
曾国藩面露喜色:“谢恩师记着!”便把宝制军如何求助“怡兴堂”、“怡兴堂”老掌柜如何赠药膏的事复述一遍。
临末,曾国藩道:“想不到‘怡兴堂’的膏药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门生贴了两贴,临进京前,只觉浑身奇痒,脱掉衣服看,竟然都结痂了,内毒明显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还是泛痒
穆彰阿笑道:“涤生这次入川,虽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药方子——”
“这也是恩师栽培的结果。”曾国藩笑着摇了摇头,“恩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是老样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着胡须道。
曾国藩虽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心存戒备,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却是断断不敢忘怀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过节,曾国藩都要写上几个字亲送到府上以门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寻一件罕见的东西送给恩师。这也是曾国藩于入蜀途中得闲便游寺庙逛古玩摊子的原因。虽不乏自己兴趣使然,也确是出自曾国藩让恩师开心一回的诚心。
穆彰阿不缺银子不缺权势,惟独缺少这种诚心。穆彰阿居官十几年,门生故吏成千上万,能特别高看曾国藩,就是因为这个门生能补上他所缺的这个“诚”字。
饭后,曾国藩要告辞的时候,穆彰阿道:“涤生啊,这几日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皇上最近心绪不佳,已连连申饬了好几位大臣。听太医说,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腹肿不泄,已三天没有进食,是一种非常怪的气症。”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气氛,大家说话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样子,谁也不想这时候闯祸。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着。
“爷,”周升悄悄道,“四川来的亲兵候您大半天了,问也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割。小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就那么一直
曾国藩一端详,原来是同来的亲兵把总,这才放下心来,落座问道:“制军大人交办的事情都办妥贴了?”
“回大人的话,”亲兵一抱拳,“都办妥贴了,卑职准备明天回川复命。”
“辛苦你了。”曾国藩略静了静,“一路风尘护送学差,千辛万苦总
“谢大人!”亲兵把总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请大人给卑职写张回条,卑职好回去跟制军交差。”
曾国藩顺着手指望过去,这才
“真是防不胜防!”曾国藩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周升啊,烦你打开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开了,四十封官银整整齐齐地出现
面对这两千两整齐的白银,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这才拿起纸笔,给宝兴写了一封谢函,也无非承蒙关照、受之有愧等谦词。
把总拿到回函,高高兴兴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门外,才闭门。
但曾国藩却让周升把卧房里的一个竹箱子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才重又扣上,放回原处。
这个油纸包从他进京点翰林开始就跟着他,已经跟了他五年了,从没离开过。
油纸包里是何许物也?
纸包里包着的是曾家几十世秘传的一种治气症的药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国藩临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冈按着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制好让他带
提起这几粒药丸,还有一段小小的来历。
曾氏祖先曾参圣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时稍有不慎便得气症;曾参的父亲、叔叔
曾国藩把药丸揣进怀里,决定连夜进见皇上,冒死把药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决。曾国藩知道,气症是挺不过第五天的,五天内如不用药,必死无疑。
关乎人命,曾国藩哪敢耽搁!
道光帝当晚破例
曾国藩强忍着泪水,匍匐
曹公公接过油纸包,打开,双手托着呈到皇上面前。
道光帝拿鼻子闻了闻,然后就沉思起来,好像
大约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医进见。”
曹公公忙答应一声“嗻”,便把药放到案面上,慢慢往后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着。”
已退到门外的曹公公赶忙停下。
道光帝许久才道:“李太医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曾国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见道光帝又把目光扫向那药丸子。
忽然,道光帝问:“曾国藩哪,你说你是曾参的后人?”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是曾参的第七十代后人。”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怎么服用啊?”
“回皇上的话,用整根的活钻地虫做引子,用青瓦焙干研成粉末,再兑半钱纯金粉,然后加水——用的须是存放三年的屋檐水,再放进一枚青铜钱,须是有铜锈的那种,用石锅文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复又沉吟起来。他一会儿把眼贴近那药丸细细观瞧,一会儿用鼻子闻上一闻,一会儿又
“长锈的古铜钱好像能入药。”道光帝自言自语。
这时,曹公公急匆匆走进来,往道光帝面前一跪道:“禀皇上,坤宁宫来人说,皇后越
道光帝颓然坐下去,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先到外面候着,让朕静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这才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决定试一试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朕让曹公公带你去御药房,缺什么只管让曹公公管李太医要,你亲自给皇后熬这药丸吧!——记着,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药熬好后,你即让曹公公宣李太医给皇后端去,什么都不要讲。”
“臣听明白了,臣遵旨。”曾国藩连连磕头,伸手接过道光帝递过来的油纸包。道光帝感觉曾国藩的手
“曹公公!”
道光帝的话音刚落,曹公公推门便走进来,两手一垂,道:“请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国藩道:“你立刻带曾国藩去御药房,由曾国藩亲自给皇后熬药,缺什么,找李太医要,不准任何人接近。药熬好后,你亲自送到李太医手上,告诉他,是朕的意思,让他送给皇后喝下去。曾国藩送药、熬药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曹公公口里应声“嗻”,便和曾国藩一起退出去。
到了御药房,曾国藩马上让当值的太监把石锅、钻地虫、一枚唐铸开元通宝及存放三年的屋檐水、金粉备好,然后才升起火。
曾国藩先用青瓦把钻地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又把纯金粉兑进去搅匀,这才放进石锅里加水熬煎。
●当值太监曾国藩做这些时,曹公公一直站
第一丸药很快便化成了粥样,又过了三个时辰,曾国藩才熄掉火,冲曹公公点点头,意思是药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让当值的太监去皇后屋里唤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到后,曹公公双手把药碗捧给李太医,道:“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马上用药。”
李太医赶紧接过药碗,两个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国藩刚要迈步,当值太监赶忙走过来道:“曹公公吩咐,让大人
曾国藩马上回脚再不敢动,浑身只是抖个不停。
约莫有两盏茶的光景,曾国藩忽然
曾国藩马上断定,宫里一定出大事了——心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会儿,曹公公带着两名大内侍卫急匆匆奔御药房而来,曾国藩迎上去刚要讲话,却见曹公公冷着脸子两手一挥口里跟着迸出一句:“架走吧。”
两名大内侍卫不由分说架起曾国藩就走。曾国藩立时有种腾云的感觉,脚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宗人府的大牢。一进大牢,没待曾国藩定下神来,一名侍卫已把一条白绫子
曾国藩不听则罢,一听,只觉得平空里响起一声炸雷,炸得他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他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此时已被吊
他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使双脚牢牢地站住,周身也开始酸痛起来。他现
他的挣扎声终于惊醒了一名侍卫。那侍卫睁开眼后,先向他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走过来,绕着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绳扣,便一言不
他的眼里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冲动,如何就毅然决然地把老祖宗的药丸子进献上去!这不是伸着脑袋往刀口上撞吗?——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药对一症的话,想起了自投罗网的鸟。
曾国藩想起乾隆年间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个乡间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诌得几首歪诗,偏偏屡试不第,于是
不几日,圣旨颁下,内容却是:王肇基无知妄作,诽谤圣贤,即刻押赴午门处斩。钦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时人都说,是王肇基的名儿起得不吉利。这就是轰动京师的王肇基献诗处斩案。
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悦皇上不成,倒弄了个身首异处。曾国藩呢?
如果说王肇基蠢,曾国藩则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个人,而曾国藩恐怕就得祸灭九族了,死的则是一脉。
曾国藩的泪水,直流到天亮曹公公走进来为止。
曹公公走进来时,侍卫们都正站起来来回走动活动身子骨。这时天已大亮,该接班了。正
曹公公摆摆手,径直走到曾国藩面前,许久才道:“把曾大人解下来吧,皇上要召见他。给曾大人净净面,掸掸灰,这个样子怎么能见皇上呢。”
曾国藩麻木地跟着曹公公走进御书房,听见里面喊出一声“宣曾国藩进见”,曾国藩就一步跨进去跪倒
道光帝却喊了一声:“曹公公。”
门外的曹公公急忙进来跪下,朗声答:“奴才
道光帝道:“送曾国藩回府。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朕该上朝了。”
曹公公急忙爬起来扶起道光帝,口里对侍立
当值的太监这时走过来道:“曾大人,奴才着人送你回府吧。——御膳房的早膳一会儿就到。”
曾国藩刚想站起,却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曾国藩被当值太监着人用轿子抬回府里,把个周升吓成半死。
不一刻,曾国藩还没醒过来,送早膳的太监又到了。
周升急忙跪接,言明老爷尚未苏醒,请各位公公担待,又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才把两名太监打
周升刚停下来想给曾国藩喂口热水,又一名太监领着太医院的李太医走进来。太监一进来就喊:“皇上有旨,赏太医院太医李为清给曾国藩瞧病。”
周升又急忙替主人叩谢,又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太监,口里还连连说:“公公辛苦!公公辛苦!”直到那太监笑眯眯地把钱揣起来为止。
李太医给曾国藩把了把脉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周升按方子到“同仁堂”抓药,快熬上。这才同那太监离去。
周升把太监一直送到大门口,回来看时,曾国藩已睁开了双眼。
周升赶忙把他扶起,口里叫着“大人”,眼里已落下泪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一阵才说出话:“周升啊,扶我下床,同我一起跪谢皇上早膳。”
跪拜毕,曾国藩喘息着坐到椅子上,周升站
曾国藩忽然觉着周身奇痒,自己解开衣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全身斑点密布,癣疾来得比历次都猛;挠上一把,立即鲜红一片,有血丝一条一条地冒将出来。
周升回来后,先给曾国藩前胸后背把膏药贴上,又急忙熬药。
曾国藩吃完药,又同周升吃了些御赏早膳,却是四荤四素外加一煲莲子粥,是加了冰糖的那种。
曾国藩是第一次喝莲子粥,除了觉着甜,没有品出珍贵来。周升则是喝一口粥跪下一次,喝九口粥接连跪下去九次,跪一次嘴里念叨一次“托大人恩典,也喝上了万岁爷常吃的粥,这大恩大德两辈子也还不完哩!”
细想,周升说的也是实情。当时的普通百姓,不要说喝莲子粥,能知道莲子粥这名字的又能有多少呢?不要说周升一连跪了九次,换了任何一个人,不也是一生引以为荣的事吗!
饭罢,詹事府当值官来传谕旨:“曾国藩典试四川,大耗体能,备尝辛苦,积劳成疾,着赏长白山人参一棵、假一月。钦此。”
詹事府当值官刚走,翰林院几位同寅邵懿辰、刘传莹等人便一齐来看视,只是少了胡林翼。一问才知,曾国藩四川典试期间,胡林翼母亲病故,胡于是丁艰回籍,已离京两个多月了。
周升急忙摆上茶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便海聊起来。
陈公源先讲话:“军机处官报,说涤生于入蜀途中敲诈地方,鱼肉地方衙门,把我们几个吓成半死。”
梅曾亮道:“我压根儿就没信!我梅曾亮有一天做了钦差有可能这么办几把!——涤生是何种人!不是当面奉承他,不要说翰林院,就是整个京师,又有哪个官员的操守能超过他?”
邵懿辰这时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方包,道:“这是唐鉴镜海老爷子临走留下的一部书稿,让我转给你,烦你闲暇时给校改校改。”
曾国藩接口道:“快不要臊我了!唐大人的大作海内尚无一人敢作校改,除非你邵翰林不怕臊,别人可没你这份才情。”
邵懿辰被曾国藩说得满脸绯红,自己讪笑了几声:“我说的反正是唐老爷子的原话,校不校
梅曾亮道:“我看院里放了一顶蓝呢大轿,想必是涤生的了?”
曾国藩道:“礼制如此,
梅曾亮道:“涤生早该如此。满人的家奴都乘轿乱跑,耀武扬威,我们这些两榜出身的汉人就贱了?”
曾国藩这时忽然问:“皇上刚赏了
陈公源道:“出城南四十里有一个报国寺,方丈是咱湖南人,
曾国藩正要接口,刘传莹抢过话题说:“有这样的好去处何不早说!新宁好友江忠源现
□邵懿辰道:“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周升也得去了——让他扛翰林院的大匾。”
众人就一齐大笑起来。
入夜,曾国藩从不远处的饭馆叫了几个荤素小菜,几名翰林公热闹了一回。
曾国藩雇了顶二人抬小轿,带上邵懿辰转来的唐镜海老夫子著的《学案小识》及去四川途中的零散日记、杂钞,额外又带了一竹箱子随时所之书,又把四川“怡兴堂”的膏药带了八贴,这才出城门奔报国寺而去。
曾国藩到报国寺第二天,刘传莹和江忠源的两乘小轿也进了报国寺,同来的还有湘阴举子郭嵩焘。江忠源其名曾国藩是早有所闻的,谋面却是首次。郭嵩焘则是曾府的常客。
曾国藩看那江忠源,身材长大,声响如雷,举止豪爽,不像个书人,倒有江湖大侠的气概,不觉好笑。经过交谈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一榜武举出身。第一次会试时因同来的举子胡祯得暴病猝死会馆,为护送胡祯的灵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弃了会试,竟持单刀一把,走千里之路,把胡祯送回了故土。这件事一时被人传为美谈。曾国藩早就想结识这位湖南同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其实,江忠源一年倒有半年光景
当夜,四个人
曾国藩以后
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也是个满腹经纶、佛理深的方外高人,和曾国藩相识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一真俗姓赵,名广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务农,到他父辈一代时已略有积蓄,到广才七岁上,也能备上一份礼物去村中的私馆背那“之乎者也”了。广才八岁父死,九岁母亡,之后,族人便合伙公吞了他家的几亩薄田,把他送进庙里做了小弟子。他成年后,遍游四海名山,寻访高僧问佛,五台山、少林寺、华山、白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后终于
郭嵩焘和江忠源每日研习武学,像要成就武学宗师的样子,曾国藩则整日校唐鉴的《学案小识》和整理日记、杂钞,补写《过隙影》,闲时就和一真长老品香茗,下围棋,讲经论道。
曾国藩从一真长老的身上,学到了很多道家、佛家养生功夫,如每日的烫水洗脚,打坐调息,均是这个时候开始学的。
四个人的光阴倒也打
一月后,曾国藩、刘传莹假满,只好乘轿回府,江忠源也离开山门,到贝勒府报到。报国寺只剩下郭嵩焘一人。
曾国藩到府,首先看到由湘乡寄过来的信,得知父亲曾麟书带着二弟国潢、三弟国华及曾国藩的妻小已于月初起程赴京。
曾国藩按着日期计算,父亲当
曾国藩当晚就开始向周升讲授老太爷及家人来后应该讲究的礼节,很晚才睡。
第二天,因为轿夫还没有着落,曾国藩只好雇轿子到詹事府办事房销假办公。同僚们都祝贺他身体恢复得快,气色也较从前好多了,说的都是奉承人的话,当不得真。
下午,曾国藩处理完案头的事情,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准备回府,却忽然又接到一道圣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国藩,节俭奉公,办事认真,着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曾国藩愣了半晌才接过圣旨,值事们搀扶他时明显地感到他浑身颤抖,双手
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官员,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却是一个独立办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相当于衙门里的正堂。皇上与词臣们
●清宫皇后宝座不久,曾国藩才从
那日,李太医把曾国藩熬制的汤药端进宫里递进去约有一刻光景,皇后娘娘便开始上吐下泻:吐的是黄水,泻的是黑便。黄水酸得满宫都是醋味儿,黑便则臭气熏天。宫里宫外霎时乱作一团。
道光帝赶到时,皇后已是一点气神全无,除了两个鼻孔有气
道光帝知道皇后是眼见得不行了,便急忙传谕皇后的娘家人及
坤宁宫的宫女们,已按着上头的意思,把皇后的衣服都找出来摆放整齐,只等皇后咽气便给穿上。
道光帝带着几名大学士守
但皇后却煞是作怪,那口游气飘来飘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睁开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值事太监以为皇后有话要说,便飞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后,见皇后正
一块天大的乌云,霎时散去。
第二天,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面圣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听肃侍卫讲,你
曾国藩赶忙答:“回皇上话,微臣确是零零星星记了一些东西,也包括臣的随思随想。”
“难得你这么有心!——明天呈上来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
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召见就
曾国藩这天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个人向他请安,并呈上两封书信,却原来是座师穆相爷荐的四名轿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鉴的好友倭仁荐来的扶轿的二爷,名叫荀四。曾国藩忙让周升先把五位安排
此后,轿夫及二爷便称呼周升为周管家。
●前门街景。曾国藩
长沙会馆这时又为曾国藩推荐了两个厨子,也是湖南人。曾国藩原打算只用一名厨子便可,后见佣金不多,两个人又都很老实厚道,于是便全部留下,权当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役,省得父亲及家小到后再雇帮厨。
曾国藩有了单独的书房、轿房、会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卧房,父亲的书房、卧房、弟弟们的书房、卧房,儿子纪泽的书房等,也一应俱全。
两个绣有“曾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也
这时的京师曾府,才算有个府的样子。
周升现
说也奇怪,曾国藩
尤其是今年,全国各地的举子不知都犯了哪门子邪,陆陆续续开始进京,挖门子盗洞
曾国藩是京师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又很得穆相的青睐,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尤其开坊掌印后,更是声名鹊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门下,普通举子更是趋之若鹜;有的官员明明是曾国藩的前辈,进身也比曾国藩早上几年,这时却自称年兄,称曾国藩为年弟,成了平辈人,而带来的子侄,有的年岁比曾国藩还要大,只是因为进身晚,也要尊曾国藩一声“年伯”,自称晚辈,这就是当时大清官场的现状——等级使然、礼数使然,谁都逾越不了。
合肥李鸿章,是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儿子。曾国藩比李文安进身晚许多年,当属晚辈,也确是晚辈。但李文安为了能让鸿章拜到曾国藩门下,拜见曾国藩时,先自称晚生,被曾国藩当头喝住,才改称年兄,李鸿章自然就成了曾国藩的门生、年家子。
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这次遵父命进京参加会试,直接就拜
这样一来,曾国藩的进项就多起来,仅家教一项,一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求师的举子自然是吃住
●李鸿章才识过人,但据说
●李鸿章书法如此又忙乱了一个月,老太爷曾麟书带着二十五岁的二儿子国潢、二十三岁的三儿子国华及曾国藩的家小平安到京。
曾家又是一番好热闹。
曾国藩有兄弟五人,姐一人,妹三人;有子二人,女四人。曾国藩是长子。四个弟弟依次为:二弟曾国潢,字澄侯,比曾国藩小十岁;三弟曾国华,字温甫,比曾国藩小十二岁;四弟曾国荃,字沅甫,比曾国藩小十四岁;五弟曾国葆,字贞干,比曾国藩小十八岁。姐姐名国兰,比曾国藩长两岁。三个妹妹依次为:大妹国蕙,比曾国藩小四岁;二妹国芝,比曾国藩小八岁;三妹国环,染痘瘟而殇。长子桢第,殇于痘;次子纪泽,时年六岁。四女依次为:长女四岁,次女三岁,三女二岁,四女一岁。欧阳氏一年进京省亲一次,一年一朵花。
曾国藩入京会试点翰林的第二年,曾请假回了一次湘乡。此后,随着官阶的提高,公事的繁忙,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家人倒是可以随时随地来看他,可惜湘乡到京城有千里开外的路途,加上曾家人多地薄,好的年景富裕下来的钱又都给曾国藩填了债洞,除了确保欧阳氏一年一次京城会夫君,又哪里还有更多的闲钱扔
●曾纪泽后官至兵部左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是清末著名外交官。其可谓曾国藩家教成功的结果
●曾国荃是曾国藩四个弟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后官至两江总督。其长相与曾国藩极为相似曾麟书到京的第五天,正逢皇后吉日,京城热闹非常。
先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还不够,依老例,皇上又
所谓封赠,说穿了就是光宗耀祖,就是为了“遂臣子显扬之愿,励移孝作忠之风”。大清的封赠制度是按品级的高低来制定的,特殊的恩宠自然不
●诰命夫人便装像曾国藩目前是从四品官员,理应得到两轴诰命;但皇上却特别给予加恩,对曾国藩破例封赠了三代,得诰命三轴。封赠曾星冈(祖父)为从三品中宪大夫,曾王氏(祖母)为三品太恭人;封赠曾麟书为从三品中宪大夫,曾江氏为三品太恭人。曾国藩的夫人曾欧阳氏封赠为三品恭人。
曾国藩把三轴诰命接
曾国藩心里特别清楚,当自己把三轴诰命接
诰命轴子尚未进府,报喜的人已经赶了来,冲着曾麟书嚷着要赏银。
下人们一见喜报进门,也都挤进堂屋凑热闹。
欧阳夫人听外面吵闹,不知
片刻光景,黑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道:“少奶奶,可是大喜!——大少爷不仅为老太爷挣了三品诰命,还给少奶奶挣了个呢!”
“什么?”欧阳夫人一愣,反问,“按夫子的品级,只能封赠到老爷呀?……”低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妮呀,诰命可不是随便给的呀,皇家的制度严着呢!就算加恩封赠到老太爷,也只是四品呢。以后,可不能拿这个寻我的开心!”
黑妮想了想,二次走出卧房,很不服气的样子。黑妮是欧阳家陪送过来的丫环,打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无论她说深说浅,曾府上下都让着她。
欧阳夫人望着黑妮的背影,很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妮子,真犟!”
话音刚落,黑妮同着奶妈夏嫂走进来,一齐边行大礼边道:“恭喜少奶奶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见欧阳氏还半信半疑,黑妮急道:“唉呀我的奶奶!大少爷的信儿都传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信的?还不快下炕拾拾,诰命轴子就要进府了呢!”黑妮说话从来都是大声大气,仿佛
欧阳氏这才紧张起来,知道皇封三品诰命是真的了,于是赶紧下地,等着跪接诰命。
欧阳氏的淑娴慢悠性格与她家庭出身有关。
湖南衡山南麓的衡州府,当时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大城郭,衡州府的府学也很有名,府学有名正八品训导叫欧阳凝祉字小岑号沧溟的,是衡州百里方圆数得着的人物。欧阳三代
曾国藩二十一岁时,经人举荐,曾入衡州府学学习过半年。起始,训导欧阳凝祉是很讨厌这名门生的。首先,这名门生长相不雅,是难登大堂之相。按着《麻衣神相》的说法,这种人不是无赖便是恶霸,是绝难成正果的。再就是那身皮癣,三天一刺痒,五天一出血,弄得同宿的人都烦,竟未有敢挨着他睡觉的,怕传染。
但很快,他又喜欢上了这名门生。这名门生不仅做人有礼有让,做事也明明白白,尤其是八股文章做得更是好。看法一好,自然亲近许多,教导得也就格外卖力,已有将闺中长女玉英许配之心。管他也知道曾国藩的那身皮癣实难根除,但为了女儿的前途,为了欧阳家族的书香兴旺,统通顾不得了。
●欧阳氏比丈夫小五岁,俭朴勤劳,是曾家各房及子孙的榜样
●欧阳夫人手迹当时,玉英已是十九岁的年龄,免不了有大户人家的媒婆子经常登门提亲。老欧阳这几年也是东访西问,没有闲着,怕一招儿不慎误了女儿一生。欧阳玉英也并非貌能闭月羞花、才敌汉时文姬,但五官却也端正,又识得一些字,不仅能背写《孝女经》,连《二十二史》也得。这些还不是小姐的突出优点,她最打动人的地方,是温柔善良的性格,良好的道德修养,少大家闺秀的娇气。
曾国藩当时尚未入县学,只是名四处求学的童生,年纪也已老大不小,曾家也正到处张罗亲事。偏偏国藩的长相与身子不争气,曾家家境又不是特别的好,婚事就一直拖下来。管大家都承认子城这孩子挺实诚,也肯学,曾家也确是好人家,但仍没有哪个人真肯把女儿嫁过去活受罪。
老欧阳把自己的想法对夫人讲出以后,老夫人起初也是蛮同意的,不同意是七天以后的事。
老夫人流着泪对老欧阳说:“从我嫁进你欧阳家,凡事都是依着你的,但这次却依不得你。我已着人访听清楚,湘乡曾家的大少爷,原来是个鱼鳞身子。玉英嫁过去,如何近得他的身?这不是让玉英受活罪吗?”
夫人的一番话,自然
老欧阳慢悠悠道:“古来成大事业的男子,哪个是十全十美的?——韩信三分似人形七分像猴子,乾隆朝的刘墉刘石庵可谓才高八斗,却偏生是个罗锅!——老夫观那曾子城,其德其才,日后断非寻常之辈。而我家玉英,虽识得几个字,却天生木讷羸弱。嫁个君子,有诰命之份;嫁给猛夫,定然短寿。”
一席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夫人哑口无言,眼见得是同意了。
欧阳家的媒婆子一踏进曾家的大门,曾星冈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转天就让麟书将子城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到衡州,惟恐老欧阳出现反复。
曾国藩以后的日子便
曾国藩的洞房花烛不久便
客人散,曾国藩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把羞答答的玉英拥进怀里。但
清晨起来,曾国藩早已经出去见客了,玉英却
玉英挣扎着起来,
饭后,回到房里,仍是独自一个
曾星冈见新媳妇的眼角有泪,断定是受了委屈,便把子城叫到自己的房间,训斥道:“子城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哪。我曾家几代务农,到你父亲一辈,才算挣了个秀才。而你岳丈欧阳夫子,不仅自身做着朝廷的训导,且三代做学问。这样的望族小姐肯做我曾家的媳妇,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不同于常人,是有暗疾
曾国藩被训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诺诺连声,一口一个“是”,弄得一整天会客都蔫头耷脑,打不起神。
当天晚上,曾国藩躲进书房,一个人书直到夜半。他怕
曾国藩两眼一热,动情地说一句:“玉英,委屈你了!”便一屁股坐
玉英婀娜地站起身,给曾国藩亲手斟了一杯茶,细声细语道:“夫子啊,你不要过分自卑。奴家想了一天,总算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其实,蛇皮身子又不是你的错,慢慢总能好的。何况,也真不碍什么。奴家再不嫌弃就是了。夫子啊,你今后定要放掉一切念头,一心书,给奴家挣个诰命回来,无论怎样,玉英都能受得!”
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心花怒放、前嫌释。他把玉英紧紧地搂进怀里,动情地说:“我曾子城何德何能,上苍竟将这么贤惠的娘子赏赐于我!我如再不
此后,曾国藩的书热情更加高涨,湖南境内的名师,几乎被他拜了个。
令欧阳玉英想不到的是,她年纪轻轻,夫君就把个三品的诰命给她挣了回来!——曾国藩当时三十五岁,玉英才三十三岁。三十三岁而得三品诰命的,全湖南女子中,她是第一个。
曾府的单独一间房里,一下子便挂上三个诰命轴子,这间屋子于是也就成了下人们的禁地。两封报喜的家信,也于午后分别
当晚,曾府的祭祀堂里香烟缭绕,曾麟书领着
但曾麟书却安静不下来,他还有个心愿未了,想去天下书人个个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书也是个书人,管他已知凭自己的才能不要说与进士无缘,连举人,怕也是捞不到的了,可他特别想去看看翰林院的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算没白活一回人。倘若以后继续坐馆,也能增加些资本。当然,这后一点,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憋了几天,实
●曾麟书一生以教蒙童为业,其人平庸,其字也平庸曾国藩却猛地打了个愣怔,没想到父亲书到了这种无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说官员的亲戚不准进办事房,就是皇妃想见亲爹,也得万岁爷下旨才可以召见。父亲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办事房犯的可是杀头之罪啊!
曾国藩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扑通跪倒
曾国潢、曾国华赶忙扶起大哥。
曾麟书万没想到儿子的一句“有违律例”便把自己的这个小小愿望回绝得干干净净。他满脸通红,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着曾国藩的乳名道:“宽一,你爹管没有功名,可好歹也算个书人。你爹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名号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对得起‘书人’三个字。咳!你又何必如此呢。”说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国潢这时劝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翰林院,是要杀头的呀!——这事谁敢办哪?您老就别难为大哥了。”
曾麟书道:“爹何曾不知道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吗?——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员哪!——四品官员比县太爷大好几级,就全湖南来说,也没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况还封赠了三品中宪大夫,连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儿,还不行吗?”
曾国藩再次跪
国潢、国华赶忙再次过来扶大哥,哪知曾国藩下定决心,坚决不起来。
曾麟书无奈,只好道:“宽一,你起来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细想想,你现
说完,含着两泡眼泪,背起手,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曾国藩这才冲着爹的背影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
这一天,曾国藩正巧值夜班,陈公源同着江忠源两个人乘着两顶小轿来曾府看望曾麟书。
谈了一阵饮食起居,曾麟书忽然问陈公源:“陈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个院落吧?有没有湖南长沙的贡院大?”
陈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爷的话,翰林院何止比长沙贡院大!长沙贡院只是个乡试考点,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级相当于湖南的巡抚呢!——怎么能比!”
“哎呀,那么大!”曾麟书吧吧嘴,“怪不得书人都想挣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声:“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哎!”
江忠源这时道:“曾老爷,您就让曾翰林带着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陈公源急忙用脚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来,就急忙补充一句:“其实,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就算点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辈子候补知县的?——穷得什么似的!”
曾麟书仍
告辞出来,陈公源仍
江忠源临上轿却道:“我们何不背着曾大人,为曾老爷子了了这一桩心愿?也算是替涤生孝了,可不是好!”
陈公源大惊:“快闭上大鸟嘴!这等杀头的勾当,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进轿里道:“让忠源想想办法——”用脚跺跺踏板:“起轿,回贝勒府。”
这一天早起,曾国藩照例先到父亲房里请安。曾国藩定的规矩,自己起床后,须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请安后便洗漱,然后才能开饭。饭后的一段时间,曾国藩还能替门生们看上一篇文章,之后,才起轿去翰林院办事。管这样,他每日仍能保证第一个跨进詹事府的门槛,值事官把茶给他冲上之后,他喝上一会儿,其他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
早起床是曾家传了几世的家规,曾国藩
他先
今天却很奇怪。
曾国藩
“爷!”周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曾国藩的身后,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老爷呢?”他问周升。
周升垂手回答:“回爷的话,老爷被陈翰林和江孝廉天没亮就用空轿子抬走了,说好早饭前就回来的。小的一直
“陈翰林和江孝廉没说让老爷去干什么吗?”曾国藩疑惑地问。
周升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小的也没敢问。——想那陈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请老爷吃酒还能干啥呢?”
主仆两人正一问一答地说话,曾麟书却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垂手问安,周升则慌乱地去厨下为老爷打净面水。
用早饭的时候,曾麟书仍是满面春风,搞得曾国藩愈
从公事房下来,曾国藩没有回府,径直去了陈公源的府邸。
一落轿,陈公源好像预先知道什么似的已早早迎了出来。
陈公源拉着曾国藩的手,两个人走进陈府客厅。
没待曾国藩
曾国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只实话实说,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爷哄出去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是
陈公源:“你别管干什么,我先问你,老爷子回去高兴不高兴呢?”
曾国藩:“这正是
陈公源终于笑起来:“不愧是穆中堂的门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来,江忠源回到贝勒府后,当晚就找小贝子,说:“乡下来了个亲戚,老举人,进京参加明年的大考,想进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这是有违大清律例的勾当,整日
小贝子想都没想就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卫福统领,就说咱家有个亲戚想到翰林院里逛一逛,让他给安排个时间。”
管家答应一声“嗻”,拿着名刺走出去,午饭前回来禀告,说:“福统领让咱家明天上午翰林们办公事前把亲戚送过去。咱家亲戚逛完逛够,他再给送出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江忠源一听这话,兴冲冲地急忙去找陈公源。曾麟书的心愿终于了了。
从陈公源一开始讲述这过程,曾国藩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陈公源讲完了,汗水已把曾国藩的官服打湿了。他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感动的是,江、陈二位老友总算为自己了了一桩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曾国藩皱起眉头说:“忠源真太糊涂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实情,我们还想有吃饭的家伙吗?——找个时间把他约出来,看我怎么训他!”
陈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涤生啊,你干嘛非要把‘谢’说成‘训’呢,好好地谢他到你这里就变成狠狠地训他了!”
□曾国藩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大清的许多律例都是针对汉人而言的,对一些王爷、贝勒、满大学士来说,形同虚设。就是追究起来,处罚也轻了许多,有的几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国藩回来以后,见曾麟书仍是笑眯眯的
曾国藩下轿后先给爹请了个安,也不说破,径直进了书房。
这时的曾府管家,由唐鉴从家乡介绍来的唐轩任着。这之前,户部尚书祁寯藻曾为曾国藩推荐了一个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师兄。因这九姨太出身戏家,京戏唱得好,腰也细,瘦刀条脸,很会哄人,祁大人很宠这小老婆。听说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师兄艺名期待的荐了来。偏偏这小白脸除了唱得几口好戏,脑筋是再糊涂不过的了,虽然也记得账,却丢三落四,根本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后来曾国藩
唐轩行四,算盘打得好,脾气却犟得不行,曾给几位大人当过管家理过账,因一丝不苟,很和底下人处不来,人都叫他“唐四犟眼子”。
唐轩到曾府的当晚,就把账全部摆出来,一笔一笔地重新记过,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当把账本再摆到曾国藩面前时,已经分门别类,再清楚不过了。曾国藩夸奖了两句,自此以后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付与唐轩料理。
不久,郭嵩焘的家小也搬来京城住,曾国藩帮他单赁了房子。郭嵩焘自此以后就不
曾麟书一见亲家公,赛似凭空掉下个大元宝,又是领亲家公看戏,又是逼着欧阳小岑到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观赏字画,兴奋得不得了。
听说曾大人的老泰山来了,一些官员们也都赶来看望,无非借这个由头和曾国藩拉关系、套近乎。曾府又是几天的热闹。
曾国藩早就和唐轩打了招呼,是绝不准礼的,凡来的官员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弄得官员大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家一致认为,曾涤生是
曾府门前渐渐冷清,车轿日少,曾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