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哪,你才是个四品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的生活平静不上半年,便被接着
这件案子
据直隶总督衙门转来的保定知府折子称:保定府东门外有屠户苟二,屠牛宰羊无所不能,某日忽来首县,举报县学生李纯刚私
按常理,这样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纯刚有一个亲家,是当地的一名士绅,有五子三女,当中出息了两个儿子:一个
道光帝原本对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会的,加上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了状子,就连夜传谕直隶总督衙门,着总督衙门速派员将人犯李纯刚等押赴京师审理。
保定离京师最近,快马小半天就到。
不上三天,五十几辆囚车便
第二天,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
供状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龙案上,道光帝龙颜大怒,立即传谕刑部,着即刻派亲兵到客栈将替李纯刚喊冤的人全部拿进大牢,不准一人漏网——管这五十人里有秀才、有举人,也顾不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人,大学士们拟的是斩立决;道光帝却不想因为一本书大开杀戒,乾隆爷的文治是道光帝顶不赞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浇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
这件案子原本已经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回乡省亲的御史——曾放过一任江南学政,也是有过圣恩的——回京途中
道光帝忽然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李纯刚私
曾国藩答:“臣听刑部的人说了。”
道光帝又问:“三法司会审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三法司会审臣也知道。”
道光帝:“可昨天福御史却给朕上了个折子,说直隶督、抚共同受贿,李纯刚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来想问问你的主意,地方督、抚冤枉个把人是有的,三法司会审还能冤枉人?”
曾国藩:“皇上定的案子,何况又是三法司会审,自然不会错了。御史本来就是闻风而奏不获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灾荒年,朕不想杀罚过重。朕亲自过问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审案不实。可朕看了福御史的折子,连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单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说,李犯百万家财,保定、天津都有钱庄。可保定府却只抄了李犯十万的家财,其中还包括了四百多亩土地。曾国藩,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一下子愣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说:“曾国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连夜就走,不要声张,替朕访个明白回来。”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臣谢皇上信任。——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没等曾国藩说完便道:“朕还想让肃顺和你一同去。肃顺是练家子,功夫了得,有他
当夜,就着很好的月光,两乘二人小轿出了京城。
曾国藩这时打扮成一个坐馆的先生,肃顺则扮成书僮,两人作主仆样。
当晚,他们二人宿
两个人
肃顺选
曾国藩知道李纯刚一案不像三法司会审的那么简单,所以特别不敢大意。直隶是京师门户,非能员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曾国藩和肃顺决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两个人
肃顺这时道:“爷,咱再要上两个圆烧饼打打尖吧,一上午没有什么东西填肚子,现
曾国藩叹道:“小顺子,你省省吧,烧饼还是睡前再买吧。——爷手里只有二十个大钱了。——还不知道那李纯刚李大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分明是说给旁人听的,想引些故事出来。
果然,就有一个喝闷头茶的当真说道:“敢则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肃顺忙说:“可不!——有人介绍咱爷去李府坐馆教那小公子,还说李家好大的一份家业,束脩厚着哩。哪知道到了这里,爷不仅自己没了着落,带累小的也跟着饿肚皮。真不知道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灭门之灾。”
茶博士这时接口:“说起来嘛,这李大官人也是活该犯这事。——他要早拿出十几万的银子,圆了知府大人的教堂梦,不就遮天的一块乌云,霎时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么禁书了,这又怨谁呢?”
曾国藩这时道:“听老哥这么一说,
一个喝茶的老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着曾国藩的话茬:“听你说的话,我是敢肯定了你不是当地的。你以为只有洋人修教堂吗?回回就没有教堂吗?——那伊期兰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门漂亮!”
肃顺问:“敢则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回?”
老头笑答:“知府大老爷是不是回回咱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猪肉却是真的。”
茶博士这时道:“吴老爷子的大儿子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两个衙役模样的人。
茶博士一见,忙迎上去,道:“张捕头、李捕头,又嘛事把二老搞得这样气?——还是毛尖?水正开着呢。”
被称作张捕头的人道:“就毛尖吧。——你们还不知道吧?万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鸦片了!——又是抹尸又是扎灵堂,这不,刚忙完。”
先前被称作吴老爷子的人这时才道:“昨儿我还见万典史来着,活得好好的,咋就喝了鸦片了?——该不会是鸦片膏子吃多了没醒过来吧?——前拐李家老二,上个月不就是鸦片膏子吃多了再没醒过来。”
李捕头接口:“这个谁能说准呢。——像咱跪腿学舌没钱的人做梦都想钱,可像万典史这样有钱的,听说一顿膏子得半两银子呢。”
茶博士刚把茶端上来,张捕头也把帽子摘下来放
两位捕头一听这话,猛地站起,张捕头边忙着往头上戴帽子边道:“知府不是答应给她银子了吗?她还闹个啥?敢则还能把老万闹得活过来?”
李捕头也嘟嘟囔囔道:“还没完没了呢?”
小衙役边往外走边说:“还不是嫌少!说万典史给知府弄到手好几百万的大勾当,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则,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吴老爷子见三个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说,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个害的,跟衙门闹个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顿板子下到大牢里,看你还能咋的!”
这时,一个人冷笑道:“吴老爷子这回可要说错话了。别看咱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纯刚吆三喝四的,他还真就怕万太太几分呢!”
又一个喝茶的嘻嘻笑着接口:“许大官人,这又是咋回事呢?”
被称作许大官人的汉子这时却神秘地说:“知道现
众人就一连声附和:“怪不得!”
曾国藩和肃顺又吃了一会儿茶,看看天色晚了,肃顺会了茶钱,两个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栈用晚饭。

开了房间,肃顺忙着张罗洗脚水,店家忙着换床布。曾国藩
临歇前,曾国藩和客栈掌柜的拉闲话,顺便了解一下万典史的情况。店家对这万典史还真有些了解,一讲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这万典史,名福,本是直隶藩台的一个门子。那藩台籍隶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个守备底子。靠着军功,一直被上司保举到二品顶戴,外放到直隶候补。先是署理按察使,后来布政使出缺,抚院又着他署理,现
掌柜的最后讲,听人说,保定府的大半个家,是万典史当的呢。
听了掌柜的一席话,又结合茶肆里的传言,曾国藩就决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万典史的了。万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个同乡吧。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曾国藩就同着肃顺置办了祭品,雇了人抬着,脚夫是认得路的,就直奔万府而去。
万府是保定比较堂皇的大宅院,四个万字白灯笼高高地挂着,左右是两尊石狮子,都张着口,怪模怪样,门上挂着白幡,灵棚也扎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
曾国藩和肃顺一跨进大门,马上便过来几个丫环、管家胡乱地磕头。
曾国藩和肃顺到灵前,把祭品摆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礼,这时已有人去后堂禀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烟妓家,是不大懂这些礼节的。先夫去了两日,她也不守灵,只
荷香由丫环陪着来到大堂,见两个人正
曾国藩道:“请嫂嫂节哀。——
那荷香先是听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扑通一跳,后来又听到参加会试,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暗想:“只要不是来夺家产的就好!”于是满脸堆下悦色来,偷眼又把曾国藩瞧上几瞧,见那万顺虽生得不甚端庄,举止却比那万福强上千倍,又有功名
饭毕,曾国藩和肃顺见万府到处是衙门里的人,料想万太太不会留宿,就径向那荷香抢先一步来辞行。
曾国藩对陪座的管家道:“烦禀告嫂嫂一声,大哥的事情有衙门帮着料理,
管家赶忙进去通告,一会出来道:“太太请爷到后堂讲话。”
曾国藩急忙来到后堂,见万太太正一个人坐着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门帮着料理,
万太太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二叔知道什么!——别看衙门的人来来往往的,其实是催着
曾国藩马上压低声音道:“有人赖嫂嫂的钱财不成?——
一见曾国藩如此讲话,荷香大受感动,她边擦眼泪边道:“你知道李纯刚李大官人的案子吗?”
曾国藩道:“
荷香道:“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连那告状的屠户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口供呢?——这是多大的功劳,二一添作五都有些亏呢,可你大哥一死,不仅二一添作五的话没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给了为嫂一万两银子!——不是为嫂豁出脸去到公堂上闹了一场,狗知府总算同意又加了一万,要不亏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当嫂子的一见面就跟你谈这些,为嫂已经窝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国藩问:“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业,嫂嫂得了二万两还嫌亏?”
万太太一下子瞪圆眼睛,忿忿道:“哼!为嫂别的事还真就不大理会,只有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说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产业说出来吓人,连地产带房产,当铺带钱庄,有三百多万呢!要不是这样,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这笔财产算计到手,别说什么知府、道台,就是巡抚、总督,一辈子不出来做官也够花的了。”
曾国藩吃惊道:“照嫂嫂这等讲来,大哥莫不是那狗知府害的吧?”
荷香摇摇头:“这个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见大笔银子就要到手,高兴出来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兴,连吃了五百多口还嫌不足,又连吃了三碗膏子水。还说,凭空里又多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别说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败呢!你说,这不是硬挣着头皮往死里奔吗?劝都劝不住!”
一句话,又说出荷香的泪来。
管家这时进来禀告,说张捕头请的和尚到了,请太太示下。
万太太急道:“好个不知趣的狗才,奴家与二叔说几句家里话,你就一遍遍地催!——该做什么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
管家被训得诺诺连声,倒退出门去。
至此,曾国藩已确定,李纯刚确是冤枉的。所谓三法司会审,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抚合谋,预先打通关节,把这案子弄成钦定的铁案。钦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过来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吗?——其实,道光和乾隆的区别也恰恰
曾国藩正要告辞,这时一个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先望一望曾国藩,没有讲话。显然有所顾忌。
荷香急忙说:“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家奴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话,王刑名刚才打
曾国藩的心扑通一跳,暗道:“这知府好细,把这个关键的人物干掉,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过来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哪门子!——快打
家奴答应一声是,正要动身,曾国藩赶紧起身:“不用嫂嫂费心了,小弟住
荷香怏怏道:“就明儿吧,奴家也算对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国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顺子回客栈,明儿一早再来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来,奴家还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国藩答应一声晓得,就推门走了出来。到了客厅,见那肃顺正
院子里,二十几个和尚正围坐灵前,一片的诵经声,为那万典史的亡灵超度。衙役已不见一个,只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里里外外忙着。婆子、丫环都没打采地各处站着。
回到客栈,曾国藩先把情况给肃顺讲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上一说,肃顺却笑道:“如果真像万家太太说的那样,这案子倒简单了。卑职从管家的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
曾国藩一愣,急忙追问下文。
肃顺则先让店家沏了壶大叶茶端上来,又关上房门,这才讲道:“大人,卑职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总兵是哪一位?”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答:“不是安格安军门吗?”
肃顺先给曾国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满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这位靠着祖上的军功而做到总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卑职
曾国藩问:“这位军门这样胡闹,提督怎么不加以约束呢?——制军呢?”
肃顺道:“这位安大人名儿上是个总兵,可实际是直隶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爷呀!——至于是哪位郡王爷卑职就不讲了。出京的时候,卑职就想,能作出这等通天大案的人,不要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隶总督,也要三思而后行啊!曾大人,卑职也是
曾国藩站起来踱到门边把门推开,探头向外望了望,确信无人后,才关上门,道:“肃侍卫,事关江山社稷,没有证据,不可乱说呀!”
肃顺一笑:“大人的举动真是好笑!——我
曾国藩道:“肃侍卫误会了
肃顺笑一笑:“看把大人吓的!——卑职还是讲那安总兵吧。听那万府的管家私下讲,直隶的大小官员惹不到安大人头上便罢,只要安大人瞧谁不顺眼了,那官员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隶署缺的文武官员,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制军,倒是这位总兵大人。管没有人跟卑职讲李纯刚这件案子,依卑职看来,也必是那安军门所为。大人看呢?”
曾国藩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可那万太太讲的句句合情合理。——现
肃顺道:“安军门自然不是回回,但安军门的如夫人却是个回回。——安军门
曾国藩一听这话:“怪不得!僧王爷的蒙古马队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干女儿,也就是干格格了。——僧王可是对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圣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马队也是主力呢!”
肃顺忿忿说:“我大清都像僧王爷那样,还能这样吗?我肃顺有一天能入阁拜相,非好好整治这些败类不可!”
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还怕没有这天吗?依
肃顺一笑:“还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留了个悬念给肃顺。
又计议了一会儿,两个人决定分开行动。曾国藩仍去万府帮丧,肃顺则去安格的总兵府见机行事。两人约定,仍
计议妥当,各自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赶到万府,正赶上起灵,曾国藩只得哭上一场,又抚着灵柩出城去,把老万安顿到城外的法华寺,方回。
曾国藩回到万府,管家接着,迈进内室,万太太已等得正
曾国藩道:“已和长沙会馆提前打了招呼,宿处是不成问题的。——动问嫂嫂,莫不是京师里有什么事不妥贴?——只管说就是了。”
那荷香先愣了半晌,忽然一笑,很妩媚的样子,道:“动问二叔,京师可有靠得住的钱庄?——嫂嫂和你哥哥这几年虽没大出息,银钱倒是落得几文。我想求二叔寻个知根底的好钱庄把银子存上,落几个印子钱奴家也好过活,二叔看可使得?”
曾国藩道:“这个
荷香独自一个人愣了半晌。
曾国藩回到客栈,肃顺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先泡了壶茶喝着等那肃顺。肃顺回来的时候,曾国藩已用过晚饭,看那肃顺红头涨脸,曾国藩知道他用过饭了。
肃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把房门关上,这才开口说道:“大人,卑职今天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真像你讲的那样,那安格定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想拿到证据,怕也难。——又不能到总兵府去搜,就算请了旨去搜了,就能保证搜出证据吗?搜不出证据的后果……”
一席话,说得肃顺半天作声不得。
见肃顺不语,曾国藩站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才道:“总兵不同于知府,何况又有郡王爷这棵大树。——不过,据本官所知,西域有些人一直
肃顺把眼睛睁大:“大人的意思是——安格有贰心?”
曾国藩最后道:“咱们明天再去安府的对面泡上一天,争取结识他府里的一二个人,好好摸摸底,如何?”
肃顺道:“好,肃顺听大人的,只要能扳倒这安格,给咱大清除掉一害,粉身碎骨也值得!”
第二天,曾、肃两人早早便来到安府对面的“一品香”茶肆,挑了个靠近窗子的桌子,要了壶龙井,曾国藩便漫不经心端详起对面的府邸来。
那时洋枪、洋炮还很少见,但这安府门两旁的亲兵却每人背了一条洋枪,门首已有两顶蓝呢轿停着,轿夫凑
曾国藩对肃顺大声道:“不知对面是个什么人家,竟然有两个挎洋枪的给守门呢,气派大如京里的中堂大老爷呢!”
店家正要找机会和客人搭讪两句,一听曾国藩说话,忙接过话茬:“这位爷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人。咱对面那里住的可是个人物呢!咱直隶的总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你看派头大不?”
“比总督都大?”曾国藩故意摇了摇头,“掌柜的对咱大清的体制是不了解呀,一省最大的就是总督,巡抚与提督都归他节制呢!皇上总不能安排个中堂大人
店家却笑道:“小老儿的话听起来是不大
三个人唠着,喝茶的人便也渐渐多起来,茶肆开始有些气象了。
忽然,茶肆的人全都朝门外望。曾国藩正诧异,见一个年轻高大的人慢慢走进来。
店家忙不迭地迎上前去道:“来了,您——敢则您老昨个夜里当值?”
“不错!”高大的人晃晃地选一个空座位坐下来:“还是碧螺春吧!”
店家:“您老一准就是碧螺春!——小老儿给你用泉水冲,保你下回还想。”
大个子:“下回?——下回就得两个月以后喽。”
“咋?”一个茶客问,“敢则您老要出远门儿?”
曾国藩忙小声地问近前的一位茶客:“这位刚来的爷是——”
那茶客先看了大高个儿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用指头沾了茶水
曾国藩就向店家招了招手,店家忙走过来。
曾国藩小声问:“可有雅静处?”
店家道:“有倒是有,只是贵些。——爷要会客?”
曾国藩点点头道:“引路吧。”
店家就把曾、肃二位引到后堂的一处小房间里。
曾国藩看那小房间果然雅致:一色红木的桌凳,紫砂茶具,一幅鸡梨逗趣大中堂遮了大半个墙面,配的是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对儿。
曾国藩和肃顺对视了一下,肃顺领会,站起身便走出去,一会儿便将“大高个子”领进来。
曾国藩先对店家道:“新泡一壶上等的碧螺春,用泉水冲。”
肃顺向着曾国藩对大高个子说:“这位便是我家爷,早就想结识老爷。”
曾国藩站起身,对那人一拱手道:“
那人也学曾国藩的模样,一抱拳道:“孝廉公何必如此!古人云:
三个人坐下来,曾国藩道:“
大个子道:“小的任意,给安总兵做护院,已三个年头了。”
曾国藩道:“原来是任老爷。”起身又重新见礼,把个看家护院的小奴才奉承得红光满面,心花怒放。肃顺也是连连见礼,专拣好听的话讲。
重新落座后,曾国藩道:“
“这个容易!”任意大大咧咧地道,“不知孝廉公是先捐个官呢还是先找差事?”
肃顺接口道:“我家爷跟你不说谎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老太爷吩咐过,让我家老爷先捐个官再补个实缺,好光宗耀祖呢!”
任意忽然就一拍腿道:“好你个孝廉公,运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保定府的首县典史出了缺,干脆,您就顶这个缺得了!”
曾国藩假作不情愿:“典史,不是未入流吗?”
“未入流?”任意瞪大眼睛,“很多候补道都争补这个肥缺呢!你知道一个保定府首县典史一年多大的出息?”伸出一个巴掌才说下去:“最少这个数!”
“五千两银子?”曾国藩惊讶地问。
任意却笑道:“五千两银子?——真会说笑话,那叫五万两啊!这是首府首县啊,快赶上小省的臬台了!”
肃顺道:“这么个好缺,得多少银子啊?”
任意用心核计了一下道:“这样吧,十万两银子,给您个八折,这事包成,怎么样?——小的茶钱还没算
曾国藩想了想道:“
肃顺见那任意脸有些讪讪的,便道:“咱家爷没有办过这样的事,不是信不过任爷,是心里没底呢!”
任意有些不快,怏怏说道:“要见别的爷呢,恐怕有一百两银子打点就差不多了,要见文师爷嘛,少二百两银子,爷是无能为力的。这文师爷非比寻常,直隶哪个不知道?——总兵的身子文师爷的头,硬邦着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道:“只要任爷能把文师爷约出来,
任意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道:“先给小的十两订钱吧。不是小的不讲情面,这是总兵府的规矩呢!”
肃顺急忙摸出一锭银子估摸着只多不少,双手送上去,道:“任爷费心了。”
任意把那银子对着日光瞧了又瞧,又用牙咬了咬,确信无疑后,才袖进袖里,礼也没有一个,便大咧咧扬长而去。肃顺气得
曾国藩会了茶钱,又到大厅略坐了坐,这才同肃顺走出去。
看看天色尚早,肃顺提议到妓院里吃顿花酒,放松放松。见曾国藩沉吟不决,肃顺道:“这是直隶不是京师,没有都老爷。——何况烟花之地消息最多,说不定,有意外获呢。”
曾国藩就道:“那就打个干茶围吧,那种地方本官有些呆不惯。”
肃顺道:“干打个茶围也好。”
两个人就向“满园春”走去。
“满园春”是保定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肃顺和曾国藩是早闻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员是不准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监察御史们领着禁军专到烟花地查夜巡视,逮着嫖妓吃花酒的
●街景曾国藩说的“打个干茶围”是指不
“满园春”不同于茶肆,昼夜都是车水马龙。
两个人迈进门时,时候尚早,但楼上已是人声鼎沸了。肃顺一进到这里,霎时活跃起来,这是当时满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鸡还算个满人吗?
“唉呀!我的祖宗!”年轻的鸨娘一把就把肃顺拢个正着,像待熟客似的,“这两年不见您的影儿,我以为是把咱忘了呢!”
鸨娘一说话,立时便有姑娘们从小套间里走出来。有两个上来拉肃顺。曾国藩因为长了一对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癣疾,不
瓜子、茶水摆上来,肃顺点了名叫“春红”的,曾国藩便叫了“春顺”的,四个人就围着桌子磕瓜子,喝茶水,唠起闲话来。春红早已经将屁股坐进肃顺怀里头,春顺虽没敢往曾国藩怀里坐,却也把个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国藩的身上靠,曾国藩只顾了想心事,没有理会春顺的小动作。
“这不是肃爷吗?”不知何时,肃顺的面前多了位瘦小枯干的男人,冲着肃顺笑眯眯地抱拳施礼,仿佛久别重逢。
肃顺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过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爷!——
曾国藩知道肃顺遇到了熟人,只得又替这官爷点了叫“春闹”的姑娘来陪。“春闹”果然有些闹,扭扭搭搭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官爷的腿上,搂过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国藩于是知道,这官爷是常来这里的了,否则春闹不会跟他恁热。
肃顺这时对曾国藩道:“万爷,这位官爷和小的祖上是有姻亲的。”又对着官爷道:“您不是一直
官爷道:“早不
肃顺指着曾国藩对官爷道:“这位万爷是去年的孝廉公,想
“您是说任护院?”官爷瞪起眼睛,“想
肃顺忙说:“听官爷的口气,和那文师爷想必很熟?”
官爷一拍大腿:“岂止是熟!我和文师爷是顶顶好的朋友嘛!——这十年多亏他带挈,老弟手里才有了几文的积蓄。——肃爷,您老要想
肃顺道:“有这层关系,可不是天意!——官爷,远的咱不说,就说万爷这件事。明儿你就约那文师爷出来,万爷这件事你就帮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钱。”
官爷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
曾国藩这时才得以接上话:“急倒不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这文师爷办的是哪桩差事?——要很久吗?”
官爷这才神秘地对肃顺说:“这件事直隶人都知道了。——这次安军门着人查抄李纯刚的家产,很是得了几件珍稀字画和古玩。——郡王爷是专爱玩这个的,这样的差事,总是文师爷去办军门才放心。文师爷去年还到西域走过一遭儿呢!军门的家事,无一件不是文师爷经手的,件件都妥贴。”
肃顺拉了拉官爷的袖子:“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让军门大人这么信任他。”
官爷一笑道:“肃爷还不知道吧?文师爷是军门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还好!——总兵爷娶他妹子的时候,是他先陪总兵爷的呢。”
肃顺:“敢则咱这位总兵爷还喜欢后庭?”
官爷道:“现
曾国藩道:“听官爷这一说,那文师爷也是个回回了?”
官爷看了曾国藩一眼,没有回答。曾国藩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几个人就都不言。
又坐了一会儿,肃顺打破僵局道:“官爷府上也搬来保定了吧?我和万爷要约官爷吃酒呢。”
官爷道:“家人却没有过来,还住
肃顺忙说:“哪能让官爷破费,我们来这里找官爷好了!”
官爷不再谦让,由春闹扶着一晃一晃向里边去了。
曾、肃二人也会了账,走出“春满园”。
回到客栈,两个人
肃顺放下茶杯:“大人但说无妨,卑职听着呢。”
曾国藩:“现
“大人的意思是——”肃顺满脸狐疑地问。
曾国藩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慢慢讲出来。
文师爷这日把安格交办的事向郡王爷交割清楚,便一头扎进“忘不了”妓院,决定
这一日,文师爷
文师爷躺着没有动,嘴里问“掐出水”:“哪个?”
“文师爷,是小的呀!”一个声音
文师爷听着耳熟,忙睁眼睛,一看,便坐起身:“原来是官爷啊。——你怎么来了?”
来的果然是官爷。
官爷把嘴凑近文师爷的耳朵道:“有桩大买卖,奴才怕飞到别人怀里去,所以就从保定连夜赶来了。——奴才知道您准
文师爷忙问:“什么大勾当不能等到咱回去?”
官爷道:“一个孝廉公,出到五万两银子买个典史。——文师爷您知道,保定府的首县典史是一万的标准呢,凭空飞来四万两,勾当还小吗?”
文师爷赶忙下床,问:“人呢?你把他带来,把银票交上,咱让他到任不就结了!”
官爷照样不急不恼,嘿嘿笑着说:“文师爷您着急了不是?——我就知道这等勾当您一听就得急。不过,文师爷,这回您老该多赏小的几吊了吧?”
“给你五千!”
“抬抬手!”
“那就六千,不能再多了。提督爷、部院和制军还得打点呢!”
官爷哭丧着脸说:“想小的辛苦一场,您老无论如何得给上一个数啊!——小的这几年,可没少给您老搭桥啊!——何曾
那文师爷瞪起眼睛:“你这次就要这么多,下次呢?——大家都靠这点营生养家糊口,总得互相担待些不是?”
官爷道:“这次不是让咱逮着个憨鸟吗?——以前,小的多要过半个铜板吗?”
“好,一万就一万,你把那什么孝廉公带来吧!”
官爷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来,口里说着“奴才去去就来”,一溜烟钻出去了。
文师爷
“掐出水”这时一下子扑进文师爷的怀里,嗲声嗲气:“老爷你答应我的东西这回该兑现了吧?——我昨儿夜里可梦见了!”
文师爷用手抚着“掐出水”的头
“掐出水”却撒娇道:“我不嘛,你先答应我,我才烧给你吃。——你们这些臭老爷们儿,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文师爷一把推开“掐出水”连连道:“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就走进来。
文师爷先一愣,听那侍卫说道:“王爷让舅爷即刻回府,轿子已来了。”
文师爷看那侍卫眼生,就问:“你是——?”
侍卫道:“小的是郡王府护院侍卫。舅爷不认得小的,小的却认得舅爷。——请舅爷更衣吧,晚了,王爷又恼了。”
文师爷边更衣边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
侍卫道:“王爷早就知道舅爷的行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小小的京城还有能瞒过王爷的事?”
一听这话,原本四平八稳的文师爷霎时忙乱起来,鼻子尖也冒出汗珠,手也有些颤抖,一条袖子套了三次才套上。
他边往外走边问侍卫:“可是直隶总兵府有什么事情?”
侍卫道:“小的如何能知道?”
外面果然停了一乘二人小轿。
文师爷来不及细辨那轿夫的模样,便被侍卫让进轿里。
侍卫扶住轿杠喊了声“起轿”,那轿便霎时起去,走得飞快。
文师爷见行得匆忙,心下不由想道:“果然是有急事!”
走了好大一会儿路,文师爷捉摸该到郡王府了,就打开轿帘望了一眼,却原来并不是去郡王府的路,两边的树和房屋都眼生得很。心头不由一跳,连忙用脚跺了跺轿底,问前面扶轿的侍卫:“这条路恁般眼生,怕是走错路了吧?”
那侍卫回头不耐烦地道:“文舅爷敢是眼花了吧?——这不是咱郡王府后花园的路吗?这条近路想是文舅爷没走过。”
文师爷只好放下轿帘,感觉那轿越
又走了足有两刻光景还不见停下,文师爷就又掀开轿帘看了看,却是愈
那侍卫不急不恼:“文师爷还是莫急吧,前面可不就到了?”
文师爷眯起眼睛细细观瞧,前面果然是好大一片宅子,但哪里有半点王府的影子?
“错了,错了!”文师爷
那轿子却只管往前抬去,到了门首才停下。文师爷的脸上已是淌下无数的汗来。
大门里走出两名侍卫,问:“可是到了?”
扶轿的侍卫点点头。
两名侍卫就几步抢上前去,把轿帘一掀,劈手抓住文师爷的衣领,生生拖下轿来。文师爷知道落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已吓得浑身
文师爷被两名侍卫连推带拉地弄进一间屋里,屋里已有人拎着链子候着多时了,一见文师爷进来,不由分说,一条链子锁个结实,眨眼的功夫,已是吊
两边答应一声“嗻”。
那官员坐到一条凳子上,问:“你可是安格的舅子姓文的?”见文师爷点点头,就冲两边的侍卫道:“动手吧!”
两名侍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尺把长的两把细铁锥,一人踩住文师爷跪着的两条腿,一人操起锥子,往那文师爷屁股上乱扎起来,把他扎得一连昏过去四五次才住手。
●清代刑狱图那官员道:“把他放下吧。上头特意交代让他自己写供。把纸和笔给他,写不写由他吧。”说完就踱出去。
一名侍卫把笔和纸往文师爷的面前一放:“安格的案子犯了,从他家抄出许多违禁的物品,上头给他定了立斩刑,他却一口咬出了你。上头的意思,看你怎么写,再定斩谁,你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呢。”说完,见那文师爷只喘气不吭声,就照准屁股踩上一脚,把个文师爷疼得杀猪一般大叫。
文师爷伏
侍卫们不等官员把话说完,就呼啦啦过来三四个,狠命地扒裤子。裤子却早被血粘住,哪里就轻易扒下来!拿盐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那盐水往那血乎乎的屁股上倒,又是掐又是揉,疼得那文师爷变了音地大叫:“小的哪里是不写,小的是双手颤抖握不住笔啊!——那姓安的肏我妹子又肏我,我哪里还保他!——求老爷开恩哪!”
那官员马上道:“且慢动手,先看他供得如何。”拿出一叠纸朝文师爷晃了晃道:“这是安格的供状,一条一款都很分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一对照就知道了。——真要隐瞒了什么,本官可要先用油锅炸你一条腿。——来人哪,架上油锅,先把油烧热候着。”
两边答应一声“嗻”,便走出两个人,
那官员用眼睛向屋里的侍卫示意了一下,顿时便过来两名侍卫,架起那文师爷让他看那正烧着的油锅;锅里的油虽不见动静,锅下的火却烧得老旺,干木板被燃得劈劈啪啪地直叫。
文师爷愈
这时从屋里搬来一张桌子,一名侍卫便把纸和墨摆上,又选一条小马凳正对着文师爷坐下去,分明是要记录了。
那官员干咳了一声,道:“人犯你可以讲了,面前的油锅已经烧上了,你慢慢地讲,慢慢地想,只要不隐瞒,本官自会到上头替你求情。——你讲吧。”
文师爷就趴伏
文师爷名亮,字今晨,行六,人又叫他文六,是西域回王爷的第六阿哥。说的还是十年前,文亮十六岁,回王的小女儿那山公主十四岁,同着父亲来京师朝圣。那时的回王还是九阿哥,老回王闹独立,被圣朝的宁夏将军带兵打散,其他几个阿哥都跟老回王进了
不久,回王爷便离开京师,到西域主政去了。安格也
文亮说到此处已是痛不欲生了。
回王爷当时也不知喝错了什么汤药,不仅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很快由王府派出亲兵,把兄妹俩护送到直隶。兄妹俩到直隶的当晚,总兵府胡乱张罗了一下便迎娶了进来。那山公主是年十四岁,文亮十六岁,正是嫩靓的好年华。当晚,总爷未进洞房却先进了文亮的客房,拉了文亮哥子长、哥子短地叫,混闹到半夜,便凭着一身的牛劲,把文亮的裤子给褪了下来。文亮吓得乱叫,总爷一概不理,只掏出尺把长的大肉箭,照准文亮的眼子狠捣了进去,肏得文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夜,总爷只推说头晕,便和文亮宿
文亮自此得宠。
一年后,回王爷生日,给总兵
文亮的口供招到此处,曾国藩、肃顺才把一颗心放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敢则安格真是案子犯了不成?非也,这全是曾国藩与肃顺导演的一场戏而已。
曾国藩与肃顺到“满园春”打了场干茶围,无意间碰到肃顺盛京的老世交官爷。得知官爷与文师爷交厚,曾国藩于是就心生一计,决定用那官爷引那文师爷上钩。计议停当,便由肃顺约会那官爷,说万爷准备用五万两银票买首县的一任典史缺。那官爷最是爱钱不过的,一见有利可图,当下就决定同着肃爷找那万爷,把事情最后敲定。见了万爷,万爷又允诺,事成之后,额外谢官爷一万两银子。把个官爷喜得抓耳挠腮,立马就催着万、肃二位赴京。进京之后,先把官爷安排进客栈,由万爷陪着,肃顺便连夜进宫去找自己的主子皇四子奕□,面禀安格一节。奕□原本有些混蛋,加之最近有人传言皇位有传皇六子奕的可能,已经坐卧不安几日了。他此时特别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借此打消道光帝传位奕的念头,却又苦于没有机会,正焦躁得不行,肃顺恰巧回来。当下,奕□听完了肃顺的汇报,也没想什么后果,一口应允,同意
文师爷果然上套,而官爷也被奕□身边的侍卫们请进了肃顺的府里着人看管起来;一旦那文师爷遭油烹,想这官爷也是活不成的了。
私设的公堂由曾国藩亲自设计,预备了各种刑具,又单备了口大锅。曾国藩早就听同僚们说过,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软骨头,就又预备了两根细铁锥子,布置了三个执刑的人,专等那文师爷一到,先把他的屁股扎个稀烂——这一节却是肃顺的主意了。肃顺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爷的人伦便没有了。
两把铁锥子,一口油锅,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贴贴。
曾国藩当日把这文亮的供状誊得清清楚楚,又让他画了押,便由肃顺呈给奕□。奕□看完供状,立时传见曾国藩,把那曾国藩夸奖了一番,说使得好计谋。然后,三个人就悄悄地到御花园后书房,曾国藩与肃顺
礼毕,道光帝让抬起头来,这才问:“曾国藩哪,你现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现
道光帝不动声色地道:“你才是个从四品官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学士还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里吗?——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眼前一黑,便晕倒
皇四子奕□这时扑通一声跪倒
肃顺此时趴伏
道光帝这时铁青着脸道:“来人哪,把肃顺的顶戴也给朕摘去,连四阿哥,都给朕押到宗人府看管起来!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曹公公答应一声“嗻”,便指挥当值太监把三个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
道光帝马上又宣八大亲王,惠郡王、顾郡王共十个王爷进见。这顾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着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须,因为辈份比道光帝长,进来也没跪拜,只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几位倒都行了大礼,道光帝也赐了座。
道光帝让太监们全部退出去。
道光帝坐直身子,咳了一声,忽然把脸一沉道:“列祖、列宗把这江山给打下来,朕即位以来无一日不操劳维持,惟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损坏这国体对不起祖宗!这大清并不是朕一个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爷也都有份啊!——朕讲得对不对呀?”
众王爷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训的是!”
道光帝突然举起文亮的供状忿忿然道:“我族里竟然有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搜刮民财、卖官贩爵、为西域购洋枪洋炮的勾当,按咱祖宗的家法,应该怎样处置呢?”
十位亲王面面相觑,不知皇上
道光帝面向顾郡王问:“老王爷,你是朕的长辈,你说呢?”
顾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回皇上话,按咱祖宗的家法,这样的败类是要诛灭九族的。祖宗创这基业多难哪!”
惠郡王也道:“这是咱大清的蛀虫啊,不重办不行啊!”
道光帝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进来。
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状递给他说:“念给众王爷听听吧。”
曹公公就一字一顿地了起来。
曹公公没有完,顾郡王已扑通一声跪倒
曹公公完,九位王爷也一齐跪倒,称安格糊涂,不干顾王爷的事。
顾郡王这时也缓过一口气来骂道:“这小兔崽子,竟干出这等丧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
顾王爷边磕头边道:“请皇上恕罪!奴才糊涂!奴才让安格那兔崽子蒙了!”
道光帝却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传朕的话,
几位王爷这才退出去,跟着曹公公向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
道光帝这里开始派兵遣将,连夜去直隶,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里加急,给宁夏将军格伦
办理完这些,已是拂晓,道光帝这才离案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向院内不远的宗人府走去。侍候
到了关押皇四子、曾国藩、肃顺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脚步,对跟随的太监道:“传谕御膳房,熬三碗人参莲子汤,赏给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压惊。喝完了汤,就让他们回去歇息吧。——告诉他们,谁要是把昨天的事露出去一个字,朕割他的舌头灭他的九族!——去吧。”
道光则朝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那里歇着王爷们。
曾国藩被拖进宗人府的小耳房时,才苏醒过来。只感觉周身经气逆转,遍体奇痒,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生出来了。一会儿,四阿哥与肃顺也被送进来,曾国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但那奕□一进来就冲曾国藩大
奕□骂道:“曾国藩哪,曾国藩,你掉脑袋不打紧,把我也给绕进去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这涉及王府的勾当不是好玩的!你和小顺子全然不把我这个四阿哥当回事,这回出了事不是?”骂完了就抹眼泪,抹够了眼泪又接着骂。先骂曾国藩,又骂肃顺,骂完肃顺,再骂安格。肃顺也被骂得不敢吭一声。
奕□混闹了大半夜,闹得自己也觉着讪讪的,才让侍卫给铺了垫子,歪着睡过去了。
忽然,三名御膳房的太监捧着三碗参汤走进来,嘴里说道:“奉皇上圣谕赏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参汤。”碗就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奕□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把那参汤端详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喝鹤顶红,我要见皇阿玛!”
捧碗的太监一声不响。
曾国藩跪着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谢皇上”,便双手接过参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肃顺也说了句“谢皇上”,也把参碗接过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
两个人视死如归的气概,倒把奕□狠吓了一跳。
来传谕的太监这时见曾国藩、肃顺二位把参汤喝完,便道:“传圣上口谕,准曾国藩回府,准肃顺回府,谁敢把这事漏出一个字,割舌头扒皮灭九族!”
两个人急忙叩头谢恩。但曾国藩突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冲四阿哥和肃顺说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宗人府。
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轿,吩咐一声,抬上他飞也似地回府。
曾国藩走后,肃顺冲奕□打了个躬,说一声:“奴才也先行一步了”,也走出去。
奕□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了小半碗,自然,也回了后宫。
曾国藩一下轿,周升便从门房飞跑了出来搀扶。周升感觉老爷浑身都
一进厅堂,曾国藩大踏步迈进书房,口里嚷着“可痒死我了”,让周升快翻出从四川带回的膏药,先结结实实地贴上。周升掀起曾国藩的衣服,见老爷的全身已是通红的了,周升脸色顿变。
“爷,咋这么重?”周升心痛地问,眼圈红红的。
曾国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给我挠挠吧!”
周升答应一声,便一下一下地挠起来。挠了好大一会儿,曾国藩的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无奈之下,曾国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张妈烧一锅盐水吧,你给我拎进来。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去,这回癣疾来得太猛,我实
周升赶忙走出去找张妈烧水,又到上房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欧阳氏,说老爷回来了。
回到门房,周升才
国华、国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急忙过来请安,正瞧见大哥赤裸着满是红点的上身,两手
这时,周升正提着一大桶温盐水走进来。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国藩专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进来。见周升把水倒盆里,曾国藩顾不得许多,几下便除掉长裤,只着一条短裤——两腿无一处不是红斑累累——蹲进盆里。
曾国藩泡进水里好大会儿,才对国华道:“大哥这次癣疾尤重,几乎失态。——我泡一会再去跟爹请安。爹这几日可好?你们两个费心了。”
国潢、国华边擦眼泪边道:“大哥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爱一早一晚站
曾国藩闭上眼睛,情享受这温盐水给他带来的惬意。
已经懂事的儿子纪泽也悄悄地走进来,偷偷地问两位叔父:“爹怎么了?”
国潢、国华谁也没有言语,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慢慢退出书房。书房里只剩周升一人站
曾麟书知道儿子回来了,也想进书房看看,正迎着国华、国潢领着纪泽出来。
曾麟书小声问:“你大哥要紧不?”
国潢叹了一口气道:“大哥的癣疾这回可是不轻,全身都长满了。——爹,您老得想想办法,大哥这身癣疾时好时坏的,多影响前程哪!”
曾麟书重重地叹口气,许久才道:“你大哥这身癣疾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你大哥生下来就有这身癣疾,为这,你祖父特地卖了五斗高粱请陈火眼给看过。陈火眼一见就说你大哥是蟒蛇转世,是注定要受这癣病磨难的,怎么能治好呢?——不要说爹出门遍访名医,就是你大哥,找的名医还少吗?难道你大哥真的就该遭这身癣的磨难?——咳!”想了想又对国华道:“到用功房告诉少荃几个,说他们的先生回来了,都来问个安。他们几个整日
国华答应一声“是”,便向用功房走去。
又等了两刻光景,曾国藩才更衣走出来。
曾国藩先向曾麟书叫了声“爹”,又问了问饮食起居,恰巧这时李鸿章等十几名举人走出来,都一齐向老师问了安。曾国藩随便问了问近日的功课,又一面解释近几日没有归府的原因——无非是公事忙云云,便约定晚饭后要看他们的功课。这才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夫人欧阳氏,见了欧阳氏,才知老泰山欧阳小岑已于一天前到苏州访友去了。欧阳氏照例称丈夫为夫子,叫着夫子,又掀开衣服看他癣疾,见前后心都贴了膏药,知道已不甚痒,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黑妮通知厨下加个菜,就也无甚话说。
曾国藩略坐了坐,便起身来到举子们的用功房,认真地批起弟子们的功课来。
第二天,曾国藩照例坐轿去翰林院办公。一上正街,却见街面两边黑压压挤了无数的人,说是看钦犯的。曾国藩的轿子挤不过去,就只好也停下来看。忽听得“来了来了”,曾国藩急忙掀起轿帘,见一队八旗兵先走过来,都背着崭新的洋枪,气昂昂的约有四五排,过后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过去后就是马队,马队的后面便是木笼囚车,当先一人身材胖大,头
曾国藩赶到翰林院时,很多官员的轿子也都刚刚到,想必也是被那围观钦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来得都有些迟。
曾国藩进了办事房,才从当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进京的钦犯是直隶督标总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国藩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
曾国藩笑道:“你管说就是了,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寯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寯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寯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