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草,混进了一个邪修
若说邹娥皇来到这修真界, 认识的第一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不是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也不是秘境一别后天各一方的天机子, 也不是死的早早的何言知。
是尹月。
她和这个小姑娘,曾睡过一个被窝,做过一个美梦,说过一个人的坏话。
曾是亲密无间。
此刻, 山风一吹,邹娥皇捏着骤然断掉的通灵玉,刚刚千鞭没能牵动的眼泪, 如今一点点地蓄在了她的眸底。
她吸了一下鼻子。
想想其实这也算正常, 几千年没联系,谁还记得谁的名字,再说当初两人虽然没怎么样, 只是最后到底也算是不欢而散
下一秒, 掌心里却传来了比刚刚还要强烈百倍的震动,通灵玉直接旋转跳跃于半空当中。
“滴滴滴滴滴滴滴——”
邹娥皇有些呆滞, 然后手一抖, 就戳了挂断连线的位置——
在她指尖碰到挂断连线位置的那一刻,通灵玉整个玉停住了半瞬,然后就以更加气势汹汹的架势响了起来,从她的左耳飞到了右耳,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大轰炸。
这次, 邹娥皇终于按对了接通键。
通话那头,一个咬牙切齿的女声, 如惊雷一般响彻在她耳畔。
“邹、娥、皇,你居然还敢挂我通灵玉!”
七彩阁阁主尹月, 天下六位大乘里唯一的一名女修,但和众人对于女子的传统刻板印象不同,这一位的脾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霹雳。
不够刚强,则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真界,撑起一片女子的屋檐。
“尹月,”邹娥皇吸了吸鼻子,小声嗡嗡道:“是你先挂断我的。”
对面静默了一瞬,下一秒用一种阴阳里带了点吃惊的口吻,阴森森道:“你还敢顶我的嘴!”
邹娥皇说没,“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找你有事,咱别磨叽了,你快替我去拦一趟飞舟,里面有傩面鬼谢霖,其他人有危险。”
——对于谢霖,那一扇溯世镜到底能否牵制住,邹娥皇心里是存疑的。
她必须要保证,还有另一个人能制裁住他的人。
这个人要远比自己靠谱,要能压制住谢霖,要够快
而这个人选,任她脑子里过了一圈,发现道祖不能出山,鱼澹身负**,小师妹堪堪元婴竟也只有尹月合适。
通灵玉那头,万香缭绕。
宝石生辉的花椅上,一个明艳动人,红纱裹身,勾勒出纤细腰肢与酥美身段的尹月,眉眼一抬,又气又好笑地撇撇嘴,对着站在底下刚从论道会回来没几天的尹芝说:“你瞧,几千年没见的那么个王八蛋,来求我办事还要先来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先把我的词儿抢了。”
“可笑又可气,恨得我想抽她几顿也就罢了,偏偏还抽不着!”
尹芝听了后,一边敷衍师父地笑笑,另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师父:刚刚通灵玉响的时候,您老一开始知道是她的时候,可是直接激动到手滑挂了后来再回拨等她接的时候,差点没把这大殿给抽碎
“你找姐就是为了去跑这么一趟腿”
尹月装着恶声恶气道,“你要想清楚,找姐做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然而,恶声恶气的女声穿过了通灵玉,传到邹娥皇耳里的时候,已经变了几个调调,没了那股子的恶气。
邹娥皇迟疑道:“什么代驾?从十四盟给你订个飞舟行么。”
代驾是近几年十四盟才推出的业务,邹娥皇没想过尹月连这个意识都有。
“你是不是有病!我说代价!不是代驾!”
气急败坏的女声这次终于清晰地从通灵玉里传出来了。
邹娥皇:“哦,那什么代价”
尹月的声音哼哼唧唧地,还伴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呼呼的风声灌入了进来,邹娥皇有些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邹娥皇把耳朵贴在通灵玉上,这次才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如蚊蝇的嗡嗡声。
尹月:“别生我气了。”
“代价就是——别生我气了。”
几千年前,尹月下蓬莱山之前,把邹娥皇的屋子砸了个稀巴烂。
这事干的忒不地道了,哪怕是尹大小姐,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几千年过去,尹月本以为刀光剑影,生死一线都经历过的她,回首过去再面对这些小事的时候,应该会觉得这算什么事儿。
可事实上,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发虚的。
才意识到,原来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在意百倍。
记忆里那个面目全非的下午,其实并没有因为搁浅就留在那里,有的友情,也并不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就能磨灭掉当初那份单纯的情谊。
相反,历久弥真。
下一瞬,尹月的通灵玉里只传来了一阵鸭子般嘎嘎的笑声。
几千年了,这个人竟然还是这么个笑法。
尹月听见邹娥皇这样轻快地说,知道啦。
一旁的尹芝惊异地说:“师父,你怎么哭了”
那是一滴极其动人的泪珠,从向来喜怒无常的尹月眼角落下,就好像是刹那绽放的牡丹花,美得惊心动魄。
……
云海连天,比起何城的雷雨黑云,越靠近十四盟总部的天色越透亮,明杏几人隐约间还能听到几声猿猴的哀啼。
明杏无意识地扳着飞舟的边栏,圆润的长甲在长木上刻出一条条刺拉的长痕。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心燥。
从小明杏的直觉就特别准,每次心慌的时候,要么明府进了小偷,要么城里出现了邪道总之都是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但这次,她摸着心口想,应该只是单纯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本该和她一直走下去的阿姊,为了一纸婚约留在了何城;又或许她只是单纯的害怕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的仙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杏半转过身来,半是羡慕半是向往地看向了甲板上持剑立着的青度。
那日出发之前,她才知道什么是灵根,灵根和灵根之间的不同。
有灵根就算修士,有别于凡人。
然而修士之间的灵根,比修士和凡人的灵根差别还要大得多。
有天地玄黄,四种修炼速度的区分。
也有那种宝莲根、凤凰体之类的奇异体质的区分。
近千人的队伍,在还没出发之前,就被淘汰的仅剩了两百人。
这两百人里,近一百五十个人又仅仅只是个黄灵根,修成筑基已经算得上艰难,剩下的五十个,也大多只是玄灵根,只有少数的两三个,才是地灵根。
而明杏之所以羡慕青度,就是因为她知道,对方是万里挑一的天灵根。
天才中的天才。
但她向往成为青度,却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青度站在云尖,一人一剑的姿态。
明杏的姐姐明珠就是何城人眼里的天才,女工刺绣做什么都少有不精通的,厉害叫一城小娘子都为之折腰。
明杏曾经很为有这么一个姐姐自豪。
但是在现在,她半脚即将踏上修仙路途的现在,明杏心里却忽然地变了想法。
天才和天才也是有区别的,明杏想。
一个只知道绣花针的天才,是没法比得过会使剑的人的。
短短的半日里,她忽然地,对于从小就崇拜的长姐,有了那么一丝说不上来的优越感。
甲板的另一侧,方半子被郑力捞在胳膊里慢慢地蹬着腿。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凝了一下,然后贼兮兮地扯了扯郑力的袖口。
“师父,如果我咬你一口,你多久才能恢复”
郑力听后嗤笑了一声,扯了扯方半子肥嘟嘟的脸颊后说,“你师父我只是个筑基修士,还没到金丹那步,肉身和普通人无异,你咬我一口要是破了皮,我还要担心我是不是得了那狗来疯的病!”
方半子听后眼珠子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嘎子帮二当家,奶声奶气道:“那如果一个人破了皮,还恢复的那么快,那这个人是不是一定就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了”
郑力想了想,他挠了挠后脑勺说:“也不一定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奇门异术,比如画皮师一类的”
方半子指着那二当家问他师父道:“那他是啥情况”
郑力撇了一眼,心想就破了一口皮的事,就算好的快,又能是啥情况,难不成还能真混进来个画皮师一类的邪修不成异想天开。
但禁不住方半子一直磨他。
“罢了,你不是前些日子跟为师说对占星术没兴趣么,今日为师就给你露两手,你可看好,占星术的妙趣——”
意随心起,圆润的小星盘慢慢显化于郑力掌心。
他低头挑眉一看,神色漫不经心。
下一瞬异变突生,口吐鲜血。
方半子猛地被郑力摔到了地上,只见刚刚还是胸有成竹的郑力骂了句脏话,星盘一瞬被收起,他用手背狠狠把吐出的鲜血蹭掉。
“草,混进来了个邪修!”
单单星盘反噬或许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行星混乱,各司其主,星月乱位这种种异象之下,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个人的脸,不是他本来的那张脸。
第22章 地上,是死不瞑目的何春生
饶是郑力那句话骂的很小声, 邪修二字一出,几个耳尖的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当此之时,一个汉子三步并两步, 虎手一掏,跟拎小鸡仔一样把郑力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说谁是邪修”
洪兴龙声如洪钟,震得郑力本就吐了一口血的羸弱身子,又哇地一口喷了出来。
这个时候, 方半子贼兮兮地还惦记着刚刚郑力把他甩出来的事,五岁大的屁小孩,眨巴了眨巴眼睛, 脆生生地问郑力:“师父, 这口血也是邪修给你震掉的吗?”
郑力颜面尽失,被方半子气出来的第三口血硬生生地憋回了喉咙里。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屁。”
仰头对着洪兴龙嚷嚷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洪兴龙唰地一松手, 就看见郑力直接砸到了地上, 尾椎骨发出咯噔的一声响。他心虚地擦了擦做贼的手,清了清嗓子问:“你刚刚说, 这里面混入了邪修”
洪兴龙是筑基四层的修士, 和为了求仙混进这支队伍的其他人不同,他带领的嘎子帮众人与其说是来十四盟求仙,不如说是投靠十四盟。
一众人里,他算是对修真界见识最广的那个了,所以才会在听到“邪修”这两个词眼的时候, 反应那么大。
邪修和那近乎于灭绝的魔修不一样。
修了魔的人手段残忍,实力强大, 但是大多都是冲动一时的产物,受情绪支配, 因而修士们怕他们,但并不畏惧他们。在一千年前围剿魔修的大战里,一位号称是有比肩大乘实力的魔将,就是被昆仑当时主战的一位筑基掌教,生生骂死的。
除了这位死的奇怪之外,还有把因为好奇就把自己胳膊腿吃了被耗死在战场的魔修、过分爱美结果在梳头的时候不愿意去躲避杀招的魔修总而言之,魔修的死相千奇百怪,且大部分都是死于意外。
所以一般人哪怕明知道修魔的霸道之处,也不太爱去碰这么一份道统毕竟对于人来说,智商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可是邪修不一样。
邪修阴险狡诈更甚一般人,如果说魔修是没有下线的话,邪修就是不择手段。通常情况下,两个金丹修士,也未必打的过一个筑基邪修。
因为他们的手段防不胜防,闻所未闻。
轻易出手就是灭人满门的惨案。
——而现在有人说,他们这群人里,混进来了一个邪修
洪兴龙吓得汗毛耸立。
下一刻,嘎子帮二当家也跑了过来,用手搭住洪兴龙的肩,笑嘻嘻地问:“大哥,怎么又是这小子”
洪兴龙:“这小子说,混进来了一个邪修——”
邪修二字未落,洪兴龙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缩紧一瞬,黑糙带泥的短甲一下子变得锋利,贴着洪兴龙的脖子动脉,血腥气弥散在空中。
“邪修”
天真的笑声在洪兴龙耳畔轰然炸响。
“如我这般地,邪修么”
和他拜过把子的二当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皮囊之下换了个芯。
围观人群爆发出阵阵尖叫,持剑站在甲板最前方的青度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竟蓦然回头,只看见刚刚还是黑脸刀疤的二当家,此刻浑身皮肤溃烂,溃烂的深黑色表皮下,露出了惊人细腻的雪白。
皮肤慢慢脱落,块块如墙皮,粉碎在半空中,然而唯有脸上裸露后还有一层,是一个笑眯眯的白傩面具。
原本还只是惊呼的众人,此刻心蓦然一凉。
“白面郎君笑嘻嘻,皮下亡魂齐哀哀。”
此间四大邪修之一,谢霖。
他最标志的除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剥皮术,就是脸上这万年不变,驱傩节送傩神时舞者常戴的面具。
青度一言不发,她握紧了手中的坎天剑,空中万里之处,漩涡般的风自她垂地的剑下迸出。
她想起这次出行前,她师父曾经给她卜过一挂,说这一次她遇上的——
是生死劫。
……
另一处,何城郊外的深山里,捏着何家玉牌一路疾驰的邹娥皇,终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竹林树影错乱,翠绿与厚土之间,只有几滴鲜红的血迹最为明显。
血迹
邹娥皇抬手,一根灵丝颤颤巍巍地从她指尖迸出,唰地一下沾了那滴新鲜的血,等再度抽回的时候,灵丝颜色已经慢慢转粉。
前方没有毒障。
这血是谁的?
邹娥皇心里刚刚窜出了这个问题,就找到了答案。
——死不瞑目的何春生,凸起的两个铜铃般的眼眸正惊惧地向她这个方向往过来。
根据伤口判断,是一刀封喉。
这个年头有能力一刀斩了合道的人,绝对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哎邹娥皇似笑非笑地倒眉,若不是她的大师兄二十年前已经死了,今日她真怀疑是他的手笔。
毕竟平月道君容有衡,曾经名头响彻修真界的这个男人,最闻名遐迩的绝非那俊美轻佻的皮囊,而是快。
容有衡他,是个快男。
当然,这个快指的是战斗方面。还在天骄阶段的时候,容有衡就连挑百人擂台,然而一百个非同小可的天骄,竟没人逼得了他用出第二剑来。
一阵阴风缓缓吹拂过竹林,细沙沙的草动之下,邹娥皇看见地上露出了个手掌——是半个时辰前还长在她身上的右手。
杀了何春生的人,很明显没有来得及捡走他爆出的装备。也就是说,邹娥皇慢吞吞地将自己失而复得的右手丢入乾坤袖里,她微微抬头,眯眼看着越来越暗沉的竹林。
也就是说,何春生可能以元婴出窍的方式,逃出去了。
邹娥皇越靠近竹林,她手上的玉牌就发出越亮的光芒,不止如此,她察觉到左手上的星盘,似乎也要突破血肉飞舞了出来。
这意味着,金丹,近了。
咯噔一下,邹娥皇好像踩到了什么机关。
一刹那间,原本只是阴森的竹林瞬间换了模样,每一颗竹子上都绑着一架血肉模糊的尸体,她的脚下也不再是腥湿土地,而是不断翻涌的针刺。
密密麻麻,一齐向上空射来。
邹娥皇惊了一下,竟在一瞬间幻视了个被扎成刺猬的自己。
她迅速向上一跃,脚踩在死尸的脸上借力,灵丝一绞,将一根绑着的死尸体积最大的那个捞了出来,甩到了身下,挡住了万千根银针。
对不住啦老兄。
邹娥皇看了看死尸原本就有些歪斜的血肉,被她踩了那脚后鼻子都错位了。
心里微微虚了一下。
“砰——”
半空中骤然也响起了声响。
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
邹娥皇抬头,断了的右腕射出万千灵丝,将半米之内的银针打落下去,左手则是并做剑指,一根比其余灵丝粗十倍有的灵条慢慢便出了和剑一样锋利的内刃,将一侧竹竿刷刷地砍下。
她踏在这竹竿上轻盈地跳跃,从一个节点跳到了另一处。
风声呼啸在她身后。
在跳最后一个竹竿的时候,邹娥皇唰地停住了脚。
这一处,没有风,是静的。
是阵眼!
她利落地就要一斩下去,却看到一个发着光的紫色小球冲她直直地撞了过来。
小球一边撞,一边发出了人类才能听懂的咒骂声。
然而骂着骂着,小球蹦蹦跳跳地发现冲不动了。
邹娥皇左手将这球捏起,离近了看,她才发现这小球原来是一个蜕了壳的元婴,而且长得还有些眼熟。
她挑眉:“哟,这不是何家老祖么?”
骂骂咧咧的何春生:“…”
元婴在她手里又咬又挠,最后终于累瘫了,躺在她手掌里一动不动。
邹娥皇拿灵丝戳了戳这元婴的脑壳,“说说看,谁宰了你。”
或许是宰这个词侮辱性太强,原本还气喘呼呼的何春生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小小的元婴又开始上下扭动了起来,邹娥皇一个不慎还差点被他跑了。
他骂:“你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
元婴的何春生并不是一副老叟的外表,反而是十八九岁的阴沉少年,不止外表变年轻了,性子好像也变得易怒了起来。
“什么,”邹娥皇心虚一刻。
难道是对方被杀之前就已经发现手臂不对了么,可是尸体是倒在竹林外面的啊,应该还没来得及发现才是。
于是她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何春生从鼻子里冒出了一个泡泡,接着发出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嘶喊:“还不是你们十四盟搞的鬼!”
邹娥皇:“十四盟宴霜寒杀的你么?”
昆仑也在十四盟的范围内,如果对方是宴霜寒的话,一剑封喉似乎也合理。
何春生听了这话后反而顿了顿,不出声了,那原本暴躁的脾气,好像一瞬间也被安抚了。
他看向邹娥皇,最后还是没说,自己是被一个十四盟的散修杀的。
被剑皇杀的传出去,总好比是被一个散修杀的好吧要不然,他还混不混了。
于是邹娥皇便看见,这巴掌大的元婴,哼哼唧唧地点了个头。
第23章 你邹二师伯,当初是怒发冲冠为红颜
何春生被邹娥皇攒在手掌里, 心气不顺地给她指点破阵的阵眼,眼睁睁地看她一路畅通无阻,连个皮都没破地闯过了他设立的十八迷魂阵。
真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两人的合作具体还要追溯到几柱香前,骂骂咧咧的何春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咦、这个人手上怎么会有我何家的令牌,再就是咦、她是不是来找我洞穴的
于是小小的元婴, 悲剧地看着对方恬不知耻地挂上了大大笑意。
就听邹娥皇笑眯眯地说,是呀。
何春生心如死灰,奈何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攒着, 只好任劳任怨地帮着邹娥皇破起了自己的洞府的阵法。
临到洞穴门口了, 何春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忐忑问道:“你不会是为了那谁的金丹来的吧”
虽然贵为何家老祖,但何春生对于自己洞穴里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何家身处密州, 虽然这三千年密州风调雨顺、灵力充沛, 更是有天下最富饶第九州的别称。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一位圣人气化天书的死亡上面。自从和冀州陈氏的联姻垮掉之后, 何家处处受到冀州那帮行商的掣肘, 连带着给何春生的供奉都有些许的缩减。
而他洞穴里最值钱的,除了那颗金丹之外,竟也没了。
他心里正跳着,用挑剔的吊凤眼上下打量着下邹娥皇,暗想着怎么一开始自己没想到, 邹娥皇手里既然有了能打开金丹的密钥再废也好歹是蓬莱除了道祖之外辈分最高的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单单为了招生跑来这么一趟。
就因为她是邹娥皇、那个三千年前呆如木鸡的剑修么?
所以他潜意识里才觉得, 她不像是贪图金丹的人。
何春生目光里忽地带了一点的得意洋洋,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惋惜。
时间呀让红颜变枯骨, 也能腐蚀少年的心。
哪怕是邹娥皇那样愚笨的剑修,也不该是例外。
洞穴关门处是遮天蔽日的鬼枯藤,邹娥皇用何春生缩小的元婴头顶解开了洞穴的禁闭,半是阴翳半是透光打散在她脸上。
何春生正等着她的回复,就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长叹息。
邹娥皇:“你这里破败成这个样子,我说不是为了金丹来,你会信么?”
奇耻大辱!
真是奇耻大辱!
何春生在那刹那连自爆元婴和她同归于尽都想好了,须臾却听见了一声出乎意料的夸赞:“你这老东西虽然不作人,但确实还算一个蛮清廉的老祖。”
其实第一眼看见何春生的时候,邹娥皇隐隐就觉得这三千年过去,这个曾经偏执阴晦、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好吧,一眼望去还是阴崇崇的、心眼儿一眼望去全是黑的。
但有一处不一样。
三千年前穿着三流世家上下供奉出来的一件流光闪闪价值不菲的玉仙衣的臭屁何族长,三千年后初次亮相时虽然声势浩大威压逼人,但身上的衣服却已变成了一件其貌不扬的黄袍子。
大概是因为,他长歪了,但是何家在他心里是正着长的。
何春生仍在挣扎,他阴森森地道:“你说过把星盘给我的”
邹娥皇:“我是说过给你啊,可是——”
她弹了弹周身发着一层蒙光的元婴版何春生,“你现在都是这么屁大点的元婴了,真的还有能力拿溯世镜震住谢霖么,若是不能,我再给你星盘,你誓言起效,何家怎么办?”
大约是变成元婴状态后,脑子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何春生听后犹豫、迟疑了一瞬,居然险些被这个道理说服。
他正愣着神,就看见邹娥皇左手攒着一支笔,弯腰勾在地上画起繁复的阵法。
阵法繁复古老到何春生这个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她同龄人的老妖怪,都有些闻所未见;凭他之前合道的修为,只能隐约间嗅出了这阵法里暗藏的天地法则的力量。
不对、不对,等等。
“你是不是在倒着画阵法”
若说寻常的阵法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生生不息,顺应天道法则的话,那么邹娥皇如今画的阵法,与其说是暗藏天地法则的力量,不如说是逆转天道法则。
把秩序变成混乱。
把死寂变成生机。
何春生的眼睛忽然刺痛了起来,这本不是世间该存在的阵法,他多看一秒都觉得是奈何桥上冤魂怨鬼再朝他招手。
那么,邹娥皇呢?
作为一个画下这阵法的人,用狭窄的灵丝撑起这近乎狂暴的灵力,在此刻似乎变成暴风眼的中心,本就不多的软发被灵力卷成的刀锋刮成了片片夹杂在莹白的灵气里。
在这样的灵压下,唯有她左手夹着的笔,坚定如磐石。
法则不能扭曲,人力不能更改。
只有在心里刻画过千千万万次,才能让一个用惯了右手的人,在这样的压力里,将这繁复的阵法一笔不歪、一气呵成。
而此刻,除了这狂暴的灵力,何春生还听到了细碎的雨声。
在修真界一直有个说法,雷声大雨点小。
自然不是凡间的那种。
而是说,雷声是天雷,每个修士修行一生里,绝大多数都有那么几刻要逆天而行,因此天雷再是声势浩大,再是深紫如神柱,不过也是寻常。
可如果有那么一种情况。
雷声未至,雨先行。
那这雨,不是被劫雷牵引的阴云造就的,是这天在咆哮,在狂怒。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落洞穴,滴滴都有着腐蚀的力量,何春生心痛、准确来说是肉痛地看着他积攒千年的家业。
而邹娥皇第一次听老祖说起过天雨这个设定的时候,其实觉得如果把天道看做是一个人的话,天雨大约就是喷出的唾沫星子
如今终于让她也被这唾沫星子喷了一喷。
邹娥皇低吟:“星我以盘,金成其丹,遥遥千里,请君一相逢——”
狂风呼啸,洞穴塌陷,何春生小小的元婴在天旋地落里抱头鼠窜,一道金如流星的光弧突然从他身侧划过。
三千年寂无声响,金丹外层蒙了沉沉的一层灰边,何春生有时候看着它都会忘了这曾经也是一位大乘的金丹;如今却流光溢彩,唰地一下就冲到了阵法中央,飞速地自转。
何春生看不清邹娥皇的神色,只能看见此女伸出了仅剩的左手,摇摇晃晃的星盘一经放出就是星光大亮,灿若繁星。
嗡嗡飞到了阵法中央,接着小小的圆盘骤然变大,每一颗星轨都与这混沌的阵法相合。
鬼使神差间,何春生心里猛地一跳,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思路忽然让他遍体生寒。
何春生是合道已经能触摸到天地寂灭法则的合道,他或许还不足以看出那阵法里泊泊涌出的生机,但他知道这方天地,已经没有了死亡的束缚。
可能么
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么
三千年前,圣人献祭图还有最后一幅画,被他撕了个粉碎。
在画上,那三张都看不清面容的女修,终于转过了身,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他以及他身后的那群人说:
“该死的人,不该是他。”
何春生当时嗤之以鼻,觉得只是一句宣泄情绪的空话,不过事后还是带着何家东躲西藏了两天,怕她去蓬莱拉人回来砍他但是回首三千年过去,当一切都变得模糊的时候,何春生才发现。
当初那句,或许不是气话,只是一句陈述句。
——该死的人,不该是他。
——所以我不会让他死的。
邹娥皇还是那个邹娥皇,愚笨如她,五千年守着一把拔不出来的剑。
也唯有愚笨如她,才方能在此天地,逆转阴阳。
洞穴口处,藏身在暗里的容有衡,忽然捂住眼,嗤笑了一声。
泪水,慢慢地从他眼角滑下,混在了天雨之中。
上一世,师妹就是在这场天雨后,失去了能看见万物的眼。
……
和这边的风雨飘摇相比,云舟之上的氛围就显的剑拔弩张。
青度垂眼,狭长的凤眼里不见怒色、不见战意,只有一片冷静的华光。
关于谢家,她师父鱼澹曾经跟她讲过一些。
他说,谢氏有三绝。
大约百年前,天下十四州,并不只有如今的七个大世家。
准确来说,百年前,姓谢的世家,远远凌驾于众生之上;人人都说,任是圣人何家、富甲陈氏、武道公孙,都比不过谢家的一根手指头。
繁盛的世家必定伴有闻鼎钟而生的麒麟子。
谢氏有三绝,指的便是如此。
不是地下有生生不息灵水绝,也不是白泽庇护的家族图腾是谢家那年的三位公子。
有匪公子,如切如磋——这是谢家大郎。
修无情道,而立之年就已是金丹的天才。
在他娶妻之前,人人都说他假以时日,他或许是第一位能证道破天的无情道。
丰神飘洒,气宇轩昂——这是谢家二郎。
神兽白泽认可的少主人,谈笑间将天下兴亡观尽。
和看起来就无心情爱的大郎相比,二郎更像是每个小姑娘怀春时的梦中情人。
而这三绝中的最后一绝,谢三郎,出名的时候,只是一个十四五六的小公子。
小公子眉是和大哥一般的清冷,眼却是和二哥一样的润泽,笑起来是一轮弯月,抿着嘴是冬日暖阳,映在瓷白的肌肤上只觉得像玉做的瓷娃娃。
这就是世人眼里的谢氏三公子,谢雨林,美好的像是天神吹起的一口气儿,稍稍不注意就要散在半空中的彩云;他说喜好诗画,就有人千里迢迢为他献上画圣早已失传的手记,他说喜欢雪天,二哥就让神兽吹了一口气,半个仙城终年都是皑皑的雪。
可惜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驱傩节那日,被一城人推出来送傩神跳摊舞的小公子,在一舞落后,才发现整个城镇都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唯独他,被禁锢在一个土圈里。
挣不开,跑不掉。
从此,小公子的脸上,带着诡异微笑的傩神面具再也没摘下来过。
从天真无邪的谢雨林,变成了此间四大邪修,谢霖。
而鱼澹是这么跟青度总结这件事的,他说:“你邹二师伯,当初可真是怒发冲冠为红颜,满城废墟。”
青度想不出来好像从没生过气的邹师伯,任旁人怎么嘲讽都笑眯眯的邹师伯,是如何怒发冲冠的。
但她见过小师叔李千斛的伤,狰狞的疤痕在赤裸后背上,似妖似魔,冲淡了那精妙绝伦的眉眼。
她小师叔身上的伤,看不见的、看见的,都绝不止被粉碎的半臂。
寻常修士修行,九死一生,断胳膊断腿本来就是常态,只要接好就是,就算接不好,拿天材地宝作筏,修成的零件说不准还更得心应手一些。
但是李千斛不行。
李千斛身上,有谢家那位修无情道的真君谢大郎,用命留下的咒印。
所以关于谢家,旁人说的再多,讲得再惨。
青度心里,都是不信的。
第24章 当时他们都以为,邹娥皇非死不可了。
关于谢霖, 这几年名声鹤起的傩面鬼,众人想起他,不外乎也就是两句诗。
“阎* 王殿下阎罗人, 一笔丹青染冤魂。”
“白面郎君笑嘻嘻,皮下亡魂齐哀哀。”
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心狠手辣这四个字。
但等真见到对方的时候,众人却不由得恍惚了半响。
脱去一层人皮的谢霖,身上那有些夸大的傩神衣暂且不提;他双脚离地五公分有, 挟持着洪兴龙的时候,竟然头才和对方的鼻子对齐。
要知道,洪兴龙虽然是一个壮汉, 但或许是肌肉长多了, 看起来其实是五短的类型,和寻常男子比,只能说是正常身高。
“好矮”
围观的明杏, 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悄眯眯地躲到了人多的地方。
但是这句话应当还是被谢霖听到了。
他从离地五公分, 慢慢地飞成了离地十公分, 然后在洪兴龙胆战心惊下,拿手压了压他的头顶。
“这挫毛太高了。”
不喜欢。
天真的童音再次响起。
洪兴龙心里一紧,想平时总听别人说傩面鬼变态,如今一看百闻不如一见,连头上的挫毛都要管的么。
下一步, 不会就是嫌太碍眼,要把他的头给削了吧?
面具之下, 谁也看不见谢霖抿了抿嘴,有些郁闷。
意随心动, 冰冷的指刀闪过冷光,唰地一下划过了洪兴龙的头皮。
众人纷纷不忍地闭上眼,以为就要看见洪兴龙血溅当场;毕竟相处了一路,众人对于这个胆大心善的嘎子帮帮主还是很有好感的,谁料下一秒,血溅当场的并不是洪兴龙的头,而是他的头…发。
刺毛的硬发在这一刀之下沸沸扬扬。
洪兴龙和众人:“…”
谢霖仍有些不满意。
他大声:“蹲下去!”
搞了半天,转了一圈,原来是嫌弃人家高么。
洪兴龙不动。
谢霖寒声道:“为何不蹲,想死么?”
洪兴龙憋气:“你刀停在俺这里,俺就是不想死蹲下去也得是刀过骨头不得不死了。”
谢霖:“哦。”
他垂眼,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而是终于心烦意乱地把视线转到了正前方的青度身上。
冷冰冰的坎天剑已出鞘,阴阳八卦图变成了巨大的虚影缓缓在青度背后展开。
很显然,她是紧张的,面对境界高她一筹的谢霖,纵使是有再多法宝备着,若一击不成,则很难有第二击的机会;可她又是冷静的,像一头蓄势待发要咬住食物的猎豹,每一处防守都无可挑剔。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青度听见了谢霖歪着头,问她:“你是邹娥皇的师侄么?”
了解过谢家往事和邹娥皇的关系后,明智的人都该知道,这一刻要选择的是隐瞒。
然而,青度把眼皮一阖,风起云涌之下,众人只听见这女声坚定地持剑向前走了那么一步,回道:“是!”
谢霖拍了拍手,松开了对于洪兴龙的挟持。
他说:“她拔出剑来了么?”
一百年到底是多长的单位呢?谢霖其实也不知道。
一百年对他来说,大约是生命的全部长度,要流说不尽的泪,要摸看不透的人心,要明白自己当初的天真善良或许只是何不食肉糜。
但是对于当初的那个人来说,或许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段区间。
小到她大概根本就忘了,那个留在谢家的小公子,一直在等她带他走。
谢霖又想哭了。
他最近总是哭,在当了邪修后,非但没有止住那跟水龙头一样的泪泡眼,还愈演愈烈。譬如说,在听见别人把那些他没做的事按到他身上的时候,再譬如现在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好想看一看她。
好想离她近一点。
谢霖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这并非是他的自卑或者自夸,而是事实。
十岁之前,谢家人,从来没有让这位小公子,出过府。
而他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其实是一个穿着玄黑色道袍的女修。
那个时候他站在树下,眼睛瞪的很大,才看到对方手忙脚乱地从墙上跳下来。
两相对视,先露怯的自然是不请自来的那位。
女修不好意思地拿绑了绷带的手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笑脸,“你好,怎么称呼。”
“谢雨林,你呢?”
那个时候谢霖阳光明媚,天真烂漫,看到不请自来的客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欣喜。
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朋友。
殊不知这天下翻墙进来的人大多数要么是采花贼要么是小偷。
又或者,两者兼是。
女修随手将身上遮掩灵息的星盘收起,自来熟的揽过小少爷的肩,笑眯眯道:“我叫邹小黄,来你们家是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第一美人。”
“少爷,带个路呗?”
谢霖慢吞吞了半响,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跟狗一样。
他家的狗,名字也叫小黄。
后来,他认识了对方,心里想的依旧是这一句话。
哇!这个人怎么这么狗!
第一次见面,给他的名字就是假名。
……
东海龙宫,琉璃瓦,黄金砖,富裕甲天下。
一排虾兵蟹将勾着腰,颤颤发抖地不敢抬头。
宝座之上的老龙王,慢吞吞地抬起了眼皮。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者,和蓬莱道祖、昆仑老祖共享洪荒时代的大人物。
老龙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眺望东方。
一千年前,也是这样的深海汹涌,龙宫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十二次,他记得这个数字。
对方夜闯龙宫十二次。
一次比一次的缺胳膊少腿,一次比一次的破碎,将经脉重断又拼接,打到最后连他都觉得是在欺负人。
直到最后一次。
十几把闪着银白色冷光的龙枪对着她,那是他们东海龙宫最出名的绞杀术,一枪出手,万枪重影,四海之内,无处可逃。
组成枪阵的十三人,个个都是龙宫的高手,最低修为也是元婴,哪怕是宴霜寒来,不出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来的人是那个邹娥皇呢。
哪怕前十一次都叫她逃了出去,但那是因为龙宫只当是小打小闹,没和她动真格的。
如今叫这小贼真攒出了火气。
龙宫上下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她非死不可了。
可是那一日,到最后,偏生叫她拿到了九转皇肉灵芝。
老龙王慢慢地阖上了眼。
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只能记得那个女修身上穿了一件破烂的道袍,左脚踩在龙椅上,右脚已经瘸了,背后背着的厚布剑黯淡无光,永远只是一件摆设。
她说:“九转皇肉灵芝,我取了。”
她还说:“这是不死神木的种子,我拿这个和你换。”
不死神木。
昆仑剑皇宴霜寒曾用这神木的根脉铸成了天下最厉害的神剑,蓬莱道祖曾用这神木的伴生神火打造了唯一一个飞在天上的岛。
而老龙王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这可真是一个傻子。
肉灵芝再珍贵,不过也就是重塑灵根经脉,就算没有九转皇容灵芝,也有无数的替代品。
而不死神木,却是这天底下独一件的奇珍异宝。
再说打到最后,技不如人的是他们,她就是一声不吭拿了走人,也是符合这修真界的规矩的。
弱肉强食,才是这片天地信奉的真理。
而第二个反应则是眼皮一跳。
原来当年,宴霜寒、容有衡、天机子、尹月这些个天骄之子齐聚的幻海天秘境里,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获得了秘境的认可么。
这怎么可能呢?
老龙王至今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悸。
后来,他见到三儿子的时候,难得地八卦了一句:“皇儿,你那个师姐对就是姓邹的那个,她要九转皇肉灵芝做什么?”
谁料鱼澹听了这句话后,原本笑嘻嘻的脸色一瞬转阴,“别提她。”
那时皇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问:“父皇,一般的七转皇肉灵芝就可以重塑经脉,九转是不是除了重塑经脉之外,还有一个作用是,活死人,肉白骨。”
乍起的惊雷轰轰然劈开东海一瞬。
这等逆天的用法,单单说出来都要引起天道的避讳。
老龙王只是哼了一口气说:“你觉得呢?”
不是否认,就是承认。
而他皇儿得了这声承认后的脸色愈来愈地漆黑。
最后半是郁闷,半是吐槽道:
“父皇,我不懂她。在我们龙族的概念里,宝物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修炼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可我去了蓬莱之后,我搞不懂人。”
“怎么会有人,在坦荡的仙途,和一个死了千年的人之间,选择后者呢?”
三皇儿问:“父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龙族会拿九转肉灵芝救我吗?”
那时老龙王没有任何迟疑,摇了摇头。
别说是他有九个儿子,就算只有一个儿子,也是不会拿这等圣物救的。
“嗬。”
三皇儿得了这句话后并没有难过,反而早有预料,忽然得意的笑了。
“父皇,谁说妖不如人聪明的?”
是么?老龙王看着鱼澹的笑,不知道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可是皇儿,为何你的笑意里,有一分的不甘。
……
洞穴里风云四起,邹娥皇半蹲在地上,何春生颤颤巍巍地躲在断壁残垣后面。
只见她蹙了蹙眉,在乾坤袖里左掏掏,右掏掏,终于抓住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肉灵芝。
邹娥皇轻轻朝这肉灵芝吹了口气。
她身侧,何春生见到这颗肉灵芝,心尖一跳。
肉灵芝在修真界并不少见,有一转到九转之分,但是寻常人终其一生看见过最高品阶的,不过也就是四转,五转之上就已经值得一个世家收藏起来以备麒麟子修炼了。
何春生作为何家老祖,掏过圣人金丹的狠人,见过最高的品阶,其实也不过就是七转。
而邹娥皇如今手里攒的这颗远比他当初在陈家见过的还要珍奇,芝冠上有无数的冰晶莹莹,只是单单站在这附近,何春生就觉得自己方才受到刺痛的元婴正在缓慢恢复。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确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测。
金丹、星盘、肉灵芝。
天雨、死寂、生机。
邹娥皇她,图谋的不过也就是一件事,复活一个死了多年的人。
从来没有人说过,修士竟然也可以有来生。
何春生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出生比何言知要拥有太多,哪怕半路上被这人狠狠甩在脑后,最后也笑到了如今,可是今日,他好像又觉得,自己比起那人还要差一点什么。
这一次又输了。
小小的元婴转来转去,很是急躁,半响后,他才终于为自己的急躁找出了一个发泄口。
他刻薄的一瞪吊翘眼,跳到了邹娥皇肩膀上,阴恻恻地爬在她耳边道:“邹娥皇,你就不怕么?”
“何言知陪着周平三上昆仑和蓬莱,在那个年代,把门派收复在天子脚下,坑的昆仑老祖避世不出,这样一个人,不了解的说他圣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和他私交过的人,还真能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成?”
“我知道你们占星师能够占前程,而推未来。何言知手里既然有星盘,说明他之前也是个占星师如果他是,那么他难道算不出你会千里迢迢来复活他么——”
复活二字一处,雨声又大起,洞穴摇摇欲坠,噗噗的灰尘砸在一人一元婴身上。
何春生最后半句话卡在嘴里,终于还是吐出来了,如同一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邹娥皇:“如果他算出了这一切,却执意要把星盘给你,那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场算计呢?”
被他逼问的女修恍若未闻。
只是伸手,万千灵丝疯狂的从完好的左手里迸发冲向开始运转的阵法,醇然浑厚的灵力一震何春生心神,直接把他震出了几丈之外。
元婴费力地从地上爬起。
这个人,他到现在才终于恍然,竟然是大乘!
一个浑身上下七十二条天生脉络都堵塞的修士,要存了多少的灵气于假根之中,才能修练到大乘的地步。
何春生不知,也从没设想过。
他只听见,阵法中央,以身陷阵的那人,仿佛是在回答他,但又好像是在自语。
“我信。”
“这世上的可能有那么多,但我赌不起。”
“如果何言知是真把我当朋友了呢,万一,他的占星术从没有用来窥测过我我可以不救他,我可以不牺牲,但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她只有一柄剑,也只有一颗真心。
一颗历经几千年磨砺,不改其道,仍旧只是蓬莱道义的那八个字。
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阵法起,天地变!
何春生眨了眨眼睛,就在这个当口,他却忽然地察觉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他修道五千年,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鞭子外,其实最拿手的还是阵法。
而邹娥皇如今勾勒的阵法,按照阵法运行逻辑的五行之说来看,除了逆行之外,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正处在阵法中央的邹娥皇或许感觉不到,但是何春生站在外面,却看了个分明。
阵法里,除了天道,除了她,还有第三种能量在运转。
这股能量有别于天地本源,甚至都有别于灵气。
何春生忽然记起来了,在他初学阵法的时候,教他阵法的那个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他,这方天地,很久之前有人成功飞升过,于是这个世界上始知,修到最后,方可破天成仙。
只是为什么没有记录下来呢?
为什么修真史书上从没有人写过呢?
龙族世代镇守肉灵芝王,而人们记忆中知道的老龙王却只有那么一位,所谓的世代,到底是多久之前呢?
这片天地,究竟有多少年的岁月被淹没、又重启。
何春生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老先生的音容相貌、来历、后面又说了什么
等等他记起来了,那日老先生说的最后几句话。
因为有了仙,所以才有了阵法。
老先生说:仙人无处不在,他们高高在上。
老先生还说:但是仙人不是善人,在他们眼里,仙人之下,遍地蝼蚁;他们瞧不起这个世界,他们又窥视着这个世界的灵气。
阵法,只是仙人用来窥骗世人和天道的一种手段。
老先生最后说:你我师徒一场,如果有一天,你在阵法里看到了未知的力量,不要怀疑,不要动摇,那是仙人欺骗世人的手段,是他们降临真身的途径,甚至,他们若是等急了,还会借助天道的篓子,重现这世间。
洞穴中响起了脚步声。
何春生抬头去看,眼睛却忽然地瞪大。
柳叶眉,桃花眸,轻巧风流不压那浑身煞气。
怎么会是那个早死的容有衡!
不、不对,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好眼熟。
上面十四盟盖章的那个散修的散字还在啊喂!
容有衡身上滴滴嗒嗒的都是雨水,额前狭长的碎发垂下,他漫不经心地玩转着手上的短匕。
“嗬。”
现在容有衡终于想明白了。
疑点重重的前世,原来竟是这样。
容有衡轻轻看向阵法中央,掐起一根混迹在灵气之中的透明物体,也就是刚刚何春生忌惮的第三种能量。
这透明的东西被他掐在手中,竟好像有生命一样,在疯狂的扭动。
原来上一世,那装神弄鬼的真神,竟然这么早就出现了么。
所以师妹才会失败,至于那双眼就成了一切的代价。
在何言知和众生面前,她最后选择的还是众生。
容有衡一直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顺了。
何言知么,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慢慢地踱步走进,嫌弃地拎起挡路的何春生,撑着下巴站在阵法外围。
阵法里面,是邹娥皇。
她抱元守一,心神坚定,双眼微阖,屏蔽了周遭所有。
第25章 多穿一件衣服
在何春生都难免为邹娥皇的痛苦心惊的时候, 处于阵法中心的她,只会比何春生想象的要痛苦百倍。
值得么。
邹娥皇盘腿坐在阵法的燎火纹上,浑身上下犹如被人榨干了再泡水再榨干反反复复都是灵力流失, 她闭着眼,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前滑落,本来就已经有些燥味的头发,湿的血和汗一齐粘连在上面, 已经变成了几缕几缕。
狂暴的灵气从万条灵丝中过渡到阵法中央。
鼓鼓的九转皇肉灵芝一点点地变成了干瘪的蘑菇样。
呼啸着,风声雨声。
从大乘期开始跌落,合道后期、合道中期
邹娥皇仍然闭着眼。
只见她鬓角白发生。
眼角出细纹, 眉峰染霜寒。
可仍是心神不动, 仿佛这正在极速跌落境界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容有衡静静地低头,俯视了她半响。
很值得么。
他想自己应该嗤笑一声,或者生气, 或者愤懑, 或者不平但是最后,容有衡只是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手上有冰冷的水珠。
咸咸的, 像泪。
“嗬。”
男子轻轻地笑了, 冷眉化在春水里,微涩的眼睫有些低垂。
元婴版何春生小小一个,嘭地一声被甩到了地上。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揉了揉屁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传闻里死去多年的平月道君, 平静地走入了狂暴的灵阵里。
他们蓬莱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找死?
漂亮的短匕, “铮”地一声从容有衡手中飞出。
和那灵丝飞舞的阵法屏障相抵,呲呲地一厘一厘破开。
在修真界, 一直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然而在这以快为一绝,名扬天下的平月道君身上,七十二般武器,人们常见他用过的竟还是这短匕。
短匕看不出材质,黑色的匕首上坠着圆润的龙珠。
因为短,所以快。
因为锋利,所以致命。
但是在此刻,短匕有了钝角,它瞬息万变,精巧地避开千条万缕的灵丝,而是追逐着场上那不透明如蠕虫一样在缓缓挪动的能量条。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人们给这样的能量条起过一个名字,叫异目。
异目所在处,就是上界之神眼线所至的地方。
容有衡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帮邹娥皇救何言知,但他难道一个当师兄的还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失去了双眸么。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和宴霜寒这些人一样,恨不得打折邹娥皇的腿不要让她踏进密州半步。
但哪怕没有邹娥皇,或者说容有衡来密州这一趟,就是奔着何言知的。
何言知不得不救。
这世上多一个圣人,未来面对那群令人作呕的假仙的时候就多了一个盟友。
于是,冷冰冰的匕首无情地将一个个异目贯穿,被洞穿的异目冒出了吱呀的叫声,像一些小类啮齿动物,然而并没有就此消散在半空中,而是冒出了漆黑的烟。
阵法里,邹娥皇仍闭着眼。
在狂暴的灵气冲击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了一股玄妙的能量不,准确来说是两种。
一种位于她的本源里,灵气的冲击释放了本源闭塞的血肉,好像在一瞬间她身上多了一根细细的灵脉,虽然比起那种天生七十二脉全开的天才来说,这一根细细的灵脉微不足道,可对于邹娥皇来说么那可就太让人惊喜了。
这根细窄的脉,好像从她的心脏位置开始起源,直直贯穿于左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邹娥皇听到了一声剑鸣。
像龙吟,似虎啸。
又仿佛只是万里一鲲声。
但无论如何,是她那沉寂了五千年的本命剑,第一次发出的剑鸣。
在那一瞬间,邹娥皇忘记了浑身跌落的灵气,忘记了即将要复活的何言知,忘记了片片凌迟的痛苦。
只是满心欢喜,又好像踩在云端。
——啊,是我的剑,竟然动了。
就在这心神恍惚的片刻里,她也终于察觉到了那迟疑的不对劲。
另有一种极其阴寒的感觉,似乎在伴随着这个阵法而脱落。
她眼睫轻颤,就在即将睁眼的片刻。
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男声清低而沉雅,轻轻对她道:
“师妹,别睁眼。”
忽又带了半分的笑意。
那熟悉的声音说:“睁眼后,会看见脏东西的。”
在蓬莱,能叫她师妹的只有一个人。
邹娥皇和她师兄其实关系一直不亲,师兄妹相伴了几千年,但她其实也只见过他匆匆几面,然而就是这几面里,那些回忆也都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遗忘了。
是师兄么?
容有衡?
她的师兄不是已经死了小二十年了么。
一股温暖如水的灵气慢慢从按住她的手滑入了她的肺腑之中,滋润了干涸的丹田。
这股灵气,庞大,如水桶。
可又像是锋芒毕露的剑,终于有了剑鞘,所以温和包容。
就在这个时候,阵法中央的肉灵芝慢慢展开,变成了一团黄红夹杂的软皮,然后慢慢地鼓了起来,金丹和星盘都被这软皮像蚌肉吞石子一样慢慢地包了进去。
软皮有了山丘的起伏,慢慢地朝不同方向延伸。
古老的钟音忽然在这片天地响起,阵法之外,何春生忽然感觉脚下的密州在轰隆隆地作响。
硬要他形容的话,这一幕的时间像是在倒放。
数不清的生机,此刻如飞蛾扑火般,闪烁着点点荧光,落入了阵法之中。
人会变,星辰会转,万物都会转移。
可脚下的这片土地,它们沉寂折服在这里,就像是那个不聪明的女修一样,固执地等待一个反哺的机会。
三千年前,圣人曾说:万物有灵。
于是化气成书,气泽苍生。
三千年后,沉默的土地告诉那圣人:
这万物,真的有灵。
须臾,阵法中央终于有了动静。
莲花印记,圣人慈悲。
十指上分明镌着墨字的痕迹,此刻微微一抽动。
邹娥皇察觉到了什么,这一刻,她眼皮一颤,就要睁开。
下一瞬,却被一直按在肩膀上的手轻轻遮住了眼,只听容有衡愠怒道:“说了有脏东西,叫你别睁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唰地一声,阵法中央还在苏醒意识的何言知就被一件长袍长袖的衣服遮住了重点位置。
他耳朵颤颤,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何言知,我师妹还在这里,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你现在能穿一件衣服不?”
那男声略带嫌弃,似乎还有些耳熟的嚣张与恶劣。
何言知:“?”
第26章 何言知算无遗漏,但不懂她
如果再次见到故人, 什么样的相见才算体面。
何言知费力地把裤子系在腰上,啧了一声有些拖地的裤脚,才终于朝着那人望过去。
阵法运转处, 邹娥皇半个时辰前还乌黑亮丽的长发,如今已经随着境界的跌落化神巅峰开始,变成了花白色的枯发,像耗尽养料的木干, 恹恹的垂在她身后。
她老了。
在触及邹娥皇白发垂地的那一瞬,何言知忽然想笑。
可是最后只有不受控制的泪水从何言知眼角划过。
他猜,是因为这个身体太年轻, 所以情不由衷。
左手处物归原主的星盘还隐约有几分的不听使唤, 何言知觉得自己魂魄最后的一点弧度还没有被捋平,关节处一卡一卡的僵硬。
他垂眼审视着这具新躯体。
竟用的是九转皇肉灵芝啊。
魂归来兮,寻常人或许还要反应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复活的是何言知, 陪着周平打天下的儒将,算无遗漏于他只是谦词。
莲花印记微微发着光, 把这面容衬的无比慈悲, 他低眉凝视间,润泽无双。
当初拿星盘算的时候,何言知想过一千个可能,一万个也许,但唯独没有想过, 最后能救他的生机,竟然应在邹娥皇身上。
视线前方, 女子白发垂地,单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恰如两人初见。
何言知半响不语,眉弯弯,眼溶溶。
只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然而回应他的并不是邹娥皇,一直拿手挡着邹娥皇眼的容有衡,已经从捂师妹眼变成了捂师妹嘴。
生怕师妹和这老狐狸叙起旧来。
这位清朗绝尘的平月道君,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替他师妹挑剔道:“你是真会挑时候叙旧了,干脆把脑袋别到裤。裆上算了,能不能看看周围!”
容有衡痛心疾首:“周围这么多的异象,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我和师妹两个人用命才喂出来的大乘期,能不能张点眼力见,那些死东西都快涨起来了,你还只知道来一句‘好久不见’么?”
什么死东西?
几千年前的老古董——何言知这才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小指环上转着“静”字轻轻一动,他抬起手,掐住了疯狂抽动的透明灵体。
这种灵体,何言知眯起眼。
有些眼熟。
大约是他在密州死前,追踪周平陨落之地的时候,看见过类似的能量。
而阵法外。
如果现在从何春生的视角来看的话,阵法中央其实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慢慢地有一团透明的雾气从阵法中跑了出来。
阴寒相当阴寒。
这是什么?
他此刻忘了死而复生的何言知,也忘了诈死的容有衡倒不说经过这一天的冲击,就算过一会他自己死了,感觉也会活过来。
何春生只是在这一刻发现,之前深深藏于自己神识里的那支笔,忽然动了。
笔作为一种法器,存在于修真界的时候,通常情况下,人们只会把它和儒生联系起来,尤其是一个用笔的人还是一个何家的老祖,这种刻板印象只会更严重。
但是何春生不是。
他手上的这支笔,和何渡那种拿竹竿作筏的儒生不同,笔杆冷冰冰的,闪着铜质的光泽,上面砌着五行之石,隐约间有一些制衡的气在运转。
这支笔,是画笔,是阵笔,唯独不是用来写字的。
它和天机子束之高阁的那支判官笔并列,被称作天下无双的帝王须,作为一只笔来说,寂寂无名太久。
久到一开始,何春生得到它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它就是那个传说中落笔可断一国国运的帝王须。
而给他这支笔的那个人,就是教他阵法的老者。
老者在被何父聘过来教何春生之前,曾问过这个心眼儿长偏的小孩。
“何春生,你天资平庸不善阵法,确定要和老朽学阵法了么?”
何春生说当然——他小小年龄把算盘打的叮当响,刀剑无眼,学来学去,不如学一个阵法,杀人于无形,运筹帷幄于千里。
于是那个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好!”
“那这支笔,你要收好了。”
五千年前的何春生不假思索地答应。
人永远也无法预料到,年少的某一刻于日后的意义。
…邹娥皇拍开容有衡捂在她嘴上的手。
她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感觉关节处咯咯地响,映着地上雾凝成的水波,映照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但是此刻,她想的不是这个。
容有衡百无聊赖地掐着游动的异目,心里正冒着小小的酸水,纤长的眉眼有一搭没一搭瞅着邹娥皇,心里很不爽地想:
拍开我的手,难道就是为了和何言知说话么。
谁料下一刻,这花白了头发的师妹慢吞吞地背过面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他一动不动。
四目相对,容有衡慢慢红了耳根。
心、心跳的好快。
他听见师妹对他说:
“师兄。”
好像一点也不诧异,为何世人口里早死于妖族入侵的平月道君如今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邹娥皇只是半皱着眉,有些难为情地半吞半吐。
容有衡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得意洋洋地撇了一眼被遗忘的何言知,百转千回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他压低嗓子。
然后就听见师妹说:“你的手,碰我嘴之前干净么?”
嫌弃的意思,溢于言表。
何言知:噗。
容有衡一瞬间激情与红晕并褪去,只剩下了僵住的微笑。
忽然阵法中传来了一阵轰轰的声音,阵法开始高速运转,先前那些繁琐的花纹此刻都变成了飞速生长的藤蔓,透明阴寒的异目开始膨胀。
接着毫无预兆,千丝万条直直绕过何言知,冲着邹娥皇而来。
她脚腕一转,然而刚刚灵力透支境界跌落,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躲过四面八方爆起的透明灵体。
这是什么?
阵法里为什么会有这个!
但来不及心乱,邹娥皇横空一跳,仅剩的灵丝变换形成灵球骤然弹了出去,就在这个当头,她体内忽然有另一种自行运转的暖流。
是她刚刚,生出的灵脉。
只有一条,然而从心脏贯穿手臂。
在修真界里,这样位置的灵脉还有一个名字,叫剑脉。
从心到手,臂之所指,心之所向。
是为剑脉。
这一次,邹娥皇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背在背后的剑,动了。
于是她伸手,拔了出来。
身后,容有衡眸光一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先揽过了邹娥皇的腰。
就在那种阴寒的灵体即将与剑相触的刹那,阵法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尖叫。
那是何春生小小的元婴,忽然被一支笔用笔毫像抹墨一样吸干了,从圆滚滚的润泽灵体,到变成了一滩皮,最后慢慢弥散于空中。
除了骤然惊起那声尖叫,再也没有什么旁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何春生在死前的一刹那间,看到了什么。
下一瞬,那支笔飞速地向洞穴外冲出去。
所有暴涨的藤蔓与异目也在刹那间察觉到了什么,似乎是极为忌惮地一瞬消失于半空中。
容有衡松开了扶住邹娥皇腰间的手,他面上红晕还在,眉眼艳色还没收起,就冷笑着看着那支飞出去的笔,鼻尖轻嗤。
这可真是风声鹤唳。
不过也是好消息,现在的神主,在下界的影响力竟然才这么弱么
容有衡一句也未留下,就消失在原地。
半步远,何言知面不改色。
他抚了抚袖子,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了邹娥皇叫住他。
邹娥皇低眉,仍是温和的神色。
但让何言知觉得陌生。
“何言知我是挺笨的,也是挺容易被骗的。”
“但我不是傻子。”
“你醒了后,我的* 剑就松动了。”
她可以认她拔不出剑。
没关系的。
修真界多庸才,她只是其中一个。
没关系的。
但她不能认,是因为别人的算计才拔不出。
邹娥皇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道:“而且,在你星盘消失于我体内的刹那,我感觉到了身体本源的剑脉。”
邹娥皇平静且诚恳地问他:“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初你是否,用星盘算出过现在这一切。”
你是否,本就是在借着那一场死脱离周平对你的牵制。
刚刚那些阴寒的灵气,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朋友托付,还是把我当棋子,做盘
何言知知道,隐瞒远比承认容易。
但他纵使他是个没了心,从小靠着算计活到现在的人,此刻竟也只能狼狈地承认。
“是,我算过的。”
他自己不该为之动容,他知道最好的答案是什么。
毕竟他是何言知,所问无言不知天下最懂人心的那个。
但当他醒来看到邹娥皇口吐鲜血白发苍苍,跪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何言知那敢为天下先的牺牲精神和极度权衡的冷漠,终于有了冰山破裂的一角。
明明他当初算计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这一刻,少女变老妪,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为这虚假的朋友二字,为他奉上回魂之路的时候,何言知那被周平算记过的空心,好像又长出了柔软的心跳。
他们,是朋友。
朋友,和君臣不一样的朋友。
何言知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为之赌上前程的君主,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朋友;或许有,但或许是在把酒言欢共临天下之前,在他们一个是落魄书生,一个是同村放牛娃的时候。
而邹娥皇何言知闭眼却是想——
她真好骗呐。
“邹娥皇,”何言知最后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相遇的时候,他们两个谁都不曾学过占星术。
因此谁都没料到,那场草草收场的比斗会变成不打不相识,就像是现在,会从朋友走向陌路。
“不管你信不信,”他顿了顿。
一向巧舌如簧,在儒生里以善辩出了名的何言知,此刻说的难得有几分的忐忑,就好像觉得这些话他也不该说出口一样。
“我把星盘给你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
——就算你不救我,也无所谓的。
这是步步算计的何言知,唯一一次,算计过,但不求结果的投入。
他最后还是顿住了,此刻说什么或许都多余。
做了就是做了。
他静静平视着前方花白了头发的邹娥皇。
何言知这一生里,少有在等别人转身。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等待是件很愚蠢的事。
之前无论是把他抚养大的老乞丐,还是早死了的皇帝,他从来都只是低着头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唯有此刻,他站在这里,只是执拗地等一个转身。
也只有此时,算无遗漏,事事顺意的何言知没有等到。
“不了。”
回答他的姑娘没有任何迟疑。
邹娥皇语气轻松,背后背着那不会出鞘的厚布剑,抬首走出了昏黑的洞穴。
她看见,前面是初晨刚起的金阳。
金光伴着霞云,刺透密布云海,万丈光芒平地起。
就连她身上银白色的头发似乎也被照的暖融融的。
“不管你要说什么,为了什么,何言知。”
“都不了。”
她已经做完了她想做的事情。
其实说到底,这几千年的颠沛流离,一开始只是出于一个念头:
万一、万一他把我当做朋友,从来没有拿星盘算过我呢?
万一,一万。
邹娥皇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选择了。
但她愿意为了那么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何言知算无遗漏,却不懂她。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能拔出来的剑,却没有肝胆相照的挚友。
……
半个避魔圈的空挡里,明珠仰着巴掌大的脸,和何渡无所畏惧地对视。抱着何渡腿的何富贵则在地上狠命拖着他舅舅的大腿,三个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僵持状态。
直到忽然溯世镜发出砰的一声响,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半空中炸开。
法宝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代表了宝物的主人出了什么意外。
圈内那柔顺的明珠笑了。
而何渡脸色一变。
何春生作为他们何家有且仅有的合道老祖,其重要性在这近千年里都无需多言,如今溯世镜炸开,显然是说明了对方出了什么意外。
他闭上眼。
心里念头一闪:本来要借蓬莱的手除掉的老祖,在这个关口上出了意外可真是有些不妙。
然后又过了片刻,何渡察觉到了密州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何家作为执掌密州令的世家,他们的气运与这一方土地相连,因此,在密州这片土地上,何家人的血脉天生就比旁的人要更占优势些。
但是此刻
密州那充裕的灵气正在飞速的朝着一个地方消失,何渡眉眼一扫,发现这片院子里那颗常年翠绿浓郁的榕树,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枯黄。
是生机在消失。
是这片土地在变的干涸。
发生什么事了?
而紧跟着,避魔圈里的明珠,忽然心也跟着一紧的,她从地上捏起一团碎土,土块变成了细沙噗噗从她指缝间流下。
避魔圈,这个方才微微闪着光的土圈,此刻却变得暗淡了。
邹仙长出事了。
而另一边么,眉心紧皱的何渡自然也察觉到了避魔圈的衰弱;老祖出事、避魔圈紧跟着黯淡、密州的灵气极速衰弱,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串在一起,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再算是巧合——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或许有一件大事已经悄然发生。
不过,何渡想:所有的未知,其实都是机会。
比如此时,他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有了再度落笔的可能。
一个“杀”字,需要六笔,如今他终于可以写完第三笔了。
不祥的墨光缓缓在他的笔尖浮动,发着微光的避魔圈在这一笔下开始慢慢地松动,阵法里的明珠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扼住自己的喉脖。
会死么。
明珠忽然觉得舌头被什么东西在用力地向外扯着,强烈的干呕感席卷了她全身,好像半空中多了好几只手在一起撕扯着她的心肝脾肺。
在灭顶的痛感里,她想起的第一个念头。
不是后悔报恩,而是——
明杏。
明杏一个人,要怎么走过这漫长的后生?
…万般种念头,竟不及这一个名字叫明珠清醒,她忍着心口翻涌的恶心感,忍着视线的天旋地转。
在那短短的片刻,明珠眼前忽然浮现了自己的半生。
很久之前,明母曾摸着明珠的脸蛋说,你马上就要有一个妹妹或弟弟了。
大约小孩子都希望这天下父母给自己的爱最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明珠一开始听了这句话不是很开心。
但她毕竟从小就早熟懂事。
所以她的不开心,也仅仅只持续了两天,在明阿公新收的小妾挺着大肚子来明母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明珠一改之前的不情不愿,由衷地和菩萨老天祈祷,希望母亲的肚子里,是一个弟弟。
有了弟弟,她的母亲不必被踩高捧低的下人使眼色,她的母亲不必在冬日拿嫁妆补贴煤炭。
可是天不遂人愿。
明母给明珠的,是一个妹妹。
妹妹那么小,小脸皱巴巴的像猴子。
明珠见了的第一眼,心里难得想的不是刚刚甩脸色看了性别就走人的冉阿公,也不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明母。
她想的是,这个妹妹,脸色涨的跟个杏一样。
紧跟着脑海里迸出的第二个念头是,半年前三姨娘生下的那个小弟弟,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脸色,没两天就病走了。
在明家这座院子里,不止锁住了无数女人的一生,也锁住了无数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
小明珠冷漠的看着妹妹想,死了也好。
就在这个时候,襁褓中的明杏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这哭声冲散了明母脸上的愁云,这哭声让明珠忍不住低头戳了戳明杏的腮帮,疑心这小婴孩其实是水做的。
软的,热的。
小姐姐的心怦怦跳,刚刚的冷漠被抛于脑后。
明母低下头,刚刚生完产的她脸色蜡黄,可是仍有为人母亲才有的动人韵味,她眉眼弯着,全然不在意扫袖离去的冉阿公,而是对大女儿说:“明珠,给你妹妹起个名字吧。”
明珠说:“娘亲,杏,叫她明杏吧。”
明母问:“是幸运的幸吗?”
明珠说:“是杏子的杏。”
命运的齿轮从这里开始转动,原来所有的寓意一开始都藏于名字之中。
明珠蒙尘,明杏不幸。
刚刚步入修真界,对仙途还无限憧憬,要挣扎着从阿姊身后长出羽翼的明杏小姑娘,并不知道,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来源于她那个决定留在何城的阿姊。
她的阿姊。
明家最负才华的姑娘,向往仙途的姑娘。
名叫明珠,但是愿意为她敛去所有锋芒。
甘愿做块垫脚的基石。
……
何渡的杀字,终于到了最后一笔。
少女温热的血渐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死了很久的何雪梅。
他不知道之前自己为什么要拦下老祖的那一指,所有的理由都是为了之前的不理智找补。
或许,在那一个刹那,他拼着重伤也要救下一块冷冰冰的木牌的刹那——
他也有些想念他那个天真的妹妹了。
所以、什么是亲情呢?
是谢家三绝,只剩下了一个带着旧傩面的邪修谢霖;还是何雪梅到死都不知道,害了她的并不是她的哥哥。
又或者,只是明珠蒙尘、明杏不幸呢。
何渡遮住眼里复杂的情绪,杀心一起,笔尖一转,再无犹豫 。
耳边响彻着何富贵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嚎声,这声音让何渡有些心烦意乱,于是这个素来小心机敏的何家家主,心浮气躁间,忽略了一阵脚步声。
笔下,那一撇带着言灵与寂灭的杀字即将缓缓收尾。
拖着舅舅的大腿,把泪水流干,素日里最要体面这两个字的何富贵,在这一刻把泪水流出了血泪,也未能挽回。
他在那一刻忽然痛恨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得过且过。
明珠会死么?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姑娘,哪怕被骗了也想娶的姑娘,在她死的时候,他竟然只能窝囊地跪着求舅舅。
明珠、明珠。
何富贵嚎啕,喜服在泥里滚了一圈,滑稽异常。
下一秒,零碎的枯叶在半空停滞。
剑气凭空起。
带着天地法则的杀字硬生生地被这飘至的剑气抹掉。
地上,流着血泪的何富贵顿住了哭声,提笔的何渡噗地一下子吐出了一口血。
以为必死无疑的明珠怔怔抬起头,她视线还有些模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看见,有一人缓缓地走了进来。
那人玄衣道袍,白发垂地,面容比几个时辰前,已经凭空多了些老意。
可是明珠的怔神,却不是因为这个。
她看见,仙长一直背在身后的厚布剑,解封了。
逆着光,邹娥皇慢吞吞地伸手,抽出了身后的剑。
她对明珠叹气。
“抱歉姑娘,我来迟了,害你受苦。”
第27章 用最轻的云,最无形的风,铸成了一把重剑
一柄剑, 要经过选材、锻造、淬火、研磨、附魂五个过程。
然而在修真界,一柄本命剑的诞生,却又不止这五个过程。
通常情况下, 它需要剑者用剑心去淬火,剑者以剑骨来研磨。
于是当剑者拿起剑的时候,剑者就该是沉默的,剑却应是喧嚣的——
剑心也好、剑骨也罢, 都在替剑者说话。
一个剑修是怎么样的人,全在这一柄剑里。
所以通常情况下,打造一把本命剑, 要花上好多好多年的光阴;而用出一把本命剑, 只需要瞬息上手。
邹娥皇,则正好相反。
她的本命剑,从选材到铸成的那一刻, 其实不过也就花了三日, 是蓬莱道祖,采了天边的落日火燎云, 借了快意冲九霄的东风, 用不灭神火,细细锻造。
交到她手上的时候,蓬莱道祖告诉她:
“你的本命剑,云也好,风也罢, 都是这世上至清至情之物,所以成剑极快, 不似旁人;而你的剑心,却只是少年意气, 你的剑骨,却只是普通的凡骨要慢慢淬火、细细研磨,才能完成这把剑。”
蓬莱道祖双指一转,宽大的剑就“嘡”地飞到了邹娥皇手上。
那年还年轻的姑娘第一次摸到这把剑的时候,差点哐当一声跌到地上,她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
好、好重!
用的是这世上最轻的云,最无形的风,最后铸成的剑,却是一把笨拙古朴的厚剑,剑身上,没什么繁杂的花纹,除了宽大厚实,同凡间铁铺里那些笨拙的剑并没有什么两样 。
可是邹娥皇又实在欢喜。
哪怕她的剑宽重到她一开始只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才能挥动,哪怕她的剑并不如天机子、剑皇一流精巧,哪怕可是她确实是已经成为了一个剑修。
那时候她没有想过,这至清至情的剑,有一天,会对它的主人失望。
那个时候她没有想过,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失去了少年意气的剑心,也没了那平凡至极的剑骨。
五千年啊
她终于再度拔出了这柄剑,却失了剑心,折了剑骨。
只有一条微弱的灵脉,凭空从心尖长出,直通双臂。
是剑脉。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邹娥皇忽然觉得双脚踩在云端上,每一步都好像在做梦。
是她么,如今这拔出来剑的人,是她么
她竟有一天,也能再度握住她的剑。
抛开了少年意气的她,竟也可以在浮世沉沦几千年里,再度握住她的剑吗?
方丈大小的后院里,平地忽起风云。
细碎的榕树叶慢慢在这狂风里席卷,何渡的本命灵笔开始寸寸裂开,剑气激荡下他哇地吐出了口血。
何渡惊惧异常地回头,却只看见门槛上,邹娥皇踏步了进来。
仔细看,灵气是从她心口的位置涌出,慢慢匀渡到她的左手上。
剑脉、怎么会是剑脉!?
何渡心里蓦然有一种心惊。
打一个比方来说,如果书的基石是文字,那么修行者入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区分出自己身上究竟有几条灵根,并分布在哪些位置。
才能确定适合修炼什么功法。
七十二条灵根,有的人只有三条,但是从脑贯穿至脚心,修炼速度一日千里;有的人有四十二条,但是几条连起来就相冲,是天生的废体。
所以不一定灵根越多,就越好。
而灵脉,则和灵根不同。
灵根是天生就存在的,灵脉则是,修士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成型的。
也正是因为此,灵脉的种类五花八门,名字各有不同,稀缺的像什么“指脉”“目脉”可能是万古难见,常见的如“雷脉”“火脉”,可能就是雷里走一遭,火里烧一烧就出来了。
在这其中,剑脉,属于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自宴霜寒出名后,天下剑修一茬一茬地冒出了头,拥有剑脉的人如过江之鲫,然而放在剑修这一整个整体里,却还是算得上是少得可怜。
拥有剑脉的人里,有年少成名的少年剑客在握剑的刹那就生出了剑脉,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直到临死前才有了此脉;有正道君子,也有邪道小人剑脉出现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甚至有的人,手里都不一定有一把剑。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生出剑脉的人,一定是天生的剑者。
怎么会是、千年废物邹娥皇、
长出了剑脉?!
何渡心神震荡,方才被剑气荡伤的心脉还没有好全,又哇地吐出了第二口血。
“咔嚓——”
他听见了自己的本命灵笔从中间裂出了一条痕迹。
院口处,那逆着光站立的女修,还是垂着花白色的头发,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她眼角微垂,已然生了几道细纹。
老意,出现在一个修士身上,往往就离寿元将近不远了。
但是当老了的人是邹娥皇的时候,她握着手中的宽剑,剑尖在阴湿的泥里划出一道分明痕迹。
明珠只觉得,邹仙长在那一刻竟这样的年轻。
脚步声踏在细碎的叶片上,光影一点点变换,直到那身影立在明珠前,跌跪在地上的明珠才好似怔然回神——这往日最是秀丽齐整的姑娘此刻面容脏污,身上的喜服全都是细碎的划痕,脖子上还有刚刚挠出来的血痕,尚未结痂。
这姑娘听见,终于拔出剑的邹仙长,声音温和地对她道:
“明珠姑娘,愿意跟我走么?”
愿意。
我愿意的。
然而明珠喉咙哽住,在仙途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的刹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心中的惶惶不安,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点头。
她心说:我是愿意的。
邹娥皇得了点头后轻轻笑了,她面容平和,带了一种明珠说不上的慈悲,在那刹那,明珠只觉得像是故事里的真仙人走了出来。
真仙人不一定是长得仙姿玉骨,但一定有这世上最冰心透彻的好心肠。
下一瞬,何家舅甥两人就看见这拔了剑的邹娥皇转身,平静地说:“今日我就要带她走,你们谁来拦我?”
剑身质朴,然而冷光刺目。
何渡眉眼沉了片刻,如今老祖下落不明,何家在这个关口上和这人对起来显然是不明智的,但是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这等屈辱
还没等他理出个顺来,就听见自己那一直嚎啕的侄儿忽然停止了哭声,只剩下一二声微弱的抽噎。
何富贵:“她、她是我今日要拜堂成亲的娘子,你凭、凭什么带她走!”
邹娥皇低头看了他一秒,然后左手一抖,宽剑发出一声剑鸣,闪着剑光的剑尖在何富贵喉前半寸停下。
何富贵咽了一下唾沫,弱弱地又把脑袋别到了舅舅腿后。
只听见邹娥皇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凭什么带她走呢凭她愿意跟我走。如果这个理由你不接受的话,那我只能凭这把剑了。”
何富贵:“!”
他心尖一跳,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对面的人剑已出鞘。
目光望去,那失了一臂的女剑修,收起了宽大的厚剑,用纤长有力的左手,牵起了他的未婚妻,明珠。
邹娥皇步履从容,好像只是来做客一场。
“咳、咳。”
等看着邹娥皇邹娥皇走出院子口去后,何渡身形摇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他眼里闪过一丝的惊疑不定。
原本邹娥皇的修为是多少他并不清楚,但是刚刚的他看的分明,化神巅峰而已。在他用了涨这个字诀后,他的修为甚至还要隐隐压对方一头可是为什么,她甚至没有真正的对他用剑,仅仅只是一道剑气,就已经让他的本命灵笔,崩出了一道裂痕。
何渡吸了一口气,再度睁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对何富贵道:“这几日满城必有风雨,命人压下看何家热闹的声音,至于你媳妇么对外宣称就说是——”
何渡闭上眼:“何家愿意和蓬莱交好,所以派出人去蓬莱游学,明珠便也在此列。”
话音落下,却迟迟未听见何富贵回应,何渡不悦地再度睁眼看向他,“怎么?一个女人而已,值得你又跪又哭”
“不、”何富贵如同白日见了鬼。
“老祖、是老祖!”
老祖?何渡心里一跳,但是转瞬又松了口气,这个当口,先前的计划放一放也好,老祖暂且活着,对何家也是好事
然而等他转过身,看清来人究竟是谁的时候,面色却比何富贵还要白上几分。
是老祖。
但此老祖非彼老祖。
莲花印记,圣人慈悲,所问无言不知,是气化天书的何言知。
何富贵的震惊或许只是死人复生,而何渡的惨白,则是因为他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每一个何家的嫡传子弟都去过传业屋,他们都看过那三幅画,因此都明白何家和何言知,从来都是杀身之仇。
眼下,这眉舒目展的圣人,从画像里活了出来。
垂在双侧的手上,圈绕着层层墨字,何渡看不清,只觉得视线受到灼烧。
只听这圣人叹了口气,却是问:“不好意思叨扰了,请问这里,是密州么?”
何渡与何富贵听后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就见圣人抬起了右手,微微勾了下小拇指,绕在小拇指上的“真”字就骤然飘闪在半空中,下一瞬,两人纷纷觉得有什么在从鼻腔中灌了进去,竟不受控制地开口道:“是!”
圣人微微笑:“既如此,你们可曾见过一个女修?”
他比了比肩膀的位置,“大约这么高,生得没什么特色,背上倒背了一把厚剑还是个小姑娘,但是头发白得快。”
圣人好似很苦恼:“刚刚追着她到这里来,但是如今却不见了。”
“所以请教一下两位,她去哪里了?”
第28章 别怕。
“邹仙长。”
走出何家, 明珠忽然停住了脚步,松开了邹娥皇的手。
邹娥皇一愣,她回头。
就看见这花了脸的新娘双眼微垂, 面上是很难堪的笑意,缭乱的青丝遮掩住明珠的唇形,于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在这个利落的小娘子身上,其实很少出现这样的拖泥带水。
“就到这里吧, 仙长。”
明珠不敢看她:“仙长带我出何家,小女已经很感激了小女胸无大志,并不想离开何城。”
说完后, 明珠紧紧闭上眼, 她害怕睁眼后,看见邹娥皇那双柔和的水眸里闪过失望的神色。
面对这般不识趣的自己,邹仙长失望, 也正常。
然而下一瞬, 明珠只感觉到一双手轻轻将她起额前的长发别到耳后。
轻轻的,似乎因牵扯到暗伤, 还有些迟缓。
明珠听见邹仙长语气带笑,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把眼睛露出来才是。”
“仙长?”
冰凉的指抹去这姑娘眼角的水痕,这一刻明珠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哭了。
邹娥皇:“姑娘,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这一句轻轻落下, 却犹如千斤之锤,锤地明珠忽然感觉胸前嗡嗡作响, 好像有什么要从心脏里喷涌而出。
“我我怕”
在何城,一个姑娘要怕的事情其实很多, 要怕觅不得如意郎君,要怕母家苛刻嫁妆,怕西怕东,还要怕一个人走夜路。
但是当何城的这个姑娘叫明珠的时候,她其实只怕一件事。
她怕自己的选择牵连别人,就像是当初的何雪梅。
她怕今日跟了邹娥皇走,明日被迁怒的就是明家。
明珠芳年不到二十,可她要怕的是一整个何城。
“别怕的,”面前的邹娥皇低下头,好像已经听懂了明珠的意外之言,“没什么好怕的。”
“明珠,要带你走的人是蓬莱二师伯,没有什么好怕的。”
何家不会和蓬莱对上的,在失去一个老祖的前提下。
明珠怔愣抬头,却只见邹娥皇狡黠地眨眼,微凉的指尖再度牵起她的手掌,用力一带;下一瞬明珠脚尖离地,风声在这姑娘的耳边呼啸而过。
是剑。
邹娥皇扯着她跳到了那把宽剑上。
明珠心神动荡间,只看见她从未走出去的何城,在她的脚下越来越小。
原来这就是修仙吗,纵横千里不过一瞬,天下万物不过蜉蝣。
刚刚那些个想好的牺牲,在这片坦荡的仙途面前,明珠却忽然有了犹疑。
或许她不必牺牲。
或许她也可以和邹仙长一样,用剑说话。
让一个人改变,有时候需要经年累月,有时候却只需要一个瞬间,照亮她的世界,让她明白天下之大,不在眼前。
而前面的邹娥皇脸色莫名地惨白了起来,她虚虚摸了摸头上的虚汗原来御剑是这样的感觉,以前蹭剑蹭多了,现在做御剑的人才发现——有点点恐高。
她捏着明珠的手腕,在一阵颠风里,无意识地一用力。
明珠一惊,骤然回神,再度看向邹娥皇。
她隐约觉得,现在见到的邹仙长,比起之前见到的那个邹仙长,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画上模糊的人,忽然凭空多了五官,变得无比生动。
好像一下子从一块泥塑,变成了有情绪的活人。
仙长她,在那短短的半日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才会鬓角生白发,眼尾落细纹。
“仙长,”明珠轻声问:“你看起来有些的难过。”
“为什么?”
邹娥皇被这句话问的一愣。
难过,她有么。
东风把别在脑后的白发吹得缭乱,邹娥皇闭上眼,在这万丈高空里,脑子嗡嗡作响。
她分明已经拔出了这柄剑,那为什么还要难过?
难过、这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呢
大约、应该是有一些的。
有的人就像是上好发条的木人,朝着一个目标不断地前进,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遇到了什么,第一个反应都是屏蔽。
邹娥皇就是这样的人。
她闯龙宫十二次,受过无数的伤,疼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却还是在一次次地前行,哪怕头破血流,中间想过无数次的放弃,最后却还要跟一条只知道追着骨头的狗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跑。
她想救她的朋友。
她以为,那个至少是她的朋友。
所以邹娥皇不在意也不在乎会付出什么,她忘了身上新添的伤口,也忘了沉寂的心跳,不知疲倦,不问归路。
现在,她救出了何言知,心中生了剑脉。
明明故事的结局到这里结尾就已经很好,可为什么还要再难过。
邹娥皇不明白,她甚至有些想笑。
剑脉啊——这条剑脉,本该是三千年前就出现在她身上的剑脉,却被对方的星盘,压了那么久,那么久。
直到方才星盘离体的那一刻,邹娥皇才明白,当初何言知赠予她的时候,那一句“因果相继”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的星盘成了她的剑骨,可压制了她的剑脉。
他的儒道成了她的因果,从此大周朝运被捆绑在她身上。
他对她的‘恩情’,是五指山,压在她身上动弹不得。
密密麻麻,全是算计。
所有邹娥皇曾以为的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在天道的规则看来,可能就变成了她欠何言知的。
在拿到星盘的那一刻,她面前其实就没有了选择。
她只有救活他。
她必须救活他。
她才能拔出她的剑来。
而邹娥皇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误打误撞地错生欢喜,凭着一腔孤勇,救活了人,拔出了剑。
而邹娥皇在剑脉生出的刹那,她最后的希冀其实是,智多近妖算无遗漏的何言知,但凡有一点把她也当做朋友,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不知道这一切。
只是单纯地想赠予星盘,无意让她陷入一早就写好的结局。
但最后,邹娥皇只得到了一句承认。
何言知啊,他甚至都不愿意骗她。
邹娥皇摸着胸口,心想这样帐然若失的感觉,原来是叫难过。
何言知骗了她。
而她的赴汤蹈火,最后终于成灰。
鱼澹也好、何春生也罢,他们说的原来都是对的。
于是明珠听见那邹仙长这样回答她:
“因为姑娘啊,人心是肉长的,哪怕把一切想的都很好很体面,也难免会为了这结局遗憾。”
倘若只如初见,不必成为挚友,自然不会有反目。
可是倘若只如初见,这至清至情的剑,要到何时才会为它的主人,发出愤愤不平的剑鸣?
……
另一处高空。
红袍紫纱遮掩不住那妖娆的身姿,玉足之下是波光粼粼的红绫。
是七彩阁阁主,艳名天下的那个尹月。
人人都说,这天下只有两种美人。
一种是蓬莱岛上小师叔李千斛,仙姿玉骨,冰清玉洁;另一种便是七彩阁阁主尹月,妩媚动人,艳绝天下。
爱她的人爱之若狂,恨她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尹月接了邹娥皇的通灵玉后,连沐浴都来不及,就急匆匆地出发了。
然而此刻,她把脚下的红绫蹬地飞快,却还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鬓角的每个头发丝都用灵力进行了固定。
暗沉的通灵玉被她紧紧攒在手上。
这块通灵玉已经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到哪怕是玉这种透明的材质,也显得黯淡。
可是人人口中最是架子大,脾气暴,吃穿用度样样都求个拔尖的尹月,在这几千年的岁月里,经历无数个另辟蹊径从这块通灵玉入手的人,面对着他们献上来的又是镶嵌着宝石、又是刻着七彩阁花样、又是龙珠打造的
面对着那么多个花样独特的通灵玉,尹月从来没有把手心这块丢下过。
就连她自小养大的嫡亲徒弟尹芝都要不解地问她:“师父,这块通灵玉里到底有谁啊,怎么你一直舍不得换?”
尹月支支吾吾了半响,最后只是恼羞成怒地让尹芝把红绫诀要点抄了三遍。
那日在尹芝走后,已经不再年轻的七彩阁阁主尹月摩擦着这块通灵玉,有好个半响,其实她也记不得这块灰扑扑的通灵玉里有谁了。
但她总期望这块玉能再度响起。
直到如今,她终于听到了那声响,迟来了几千年的传信,击碎了七彩阁阁主的粉饰太平。
原来,自己等的人,是邹娥皇。
那这块玉里到底算什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尹月想,这是她的命。
留着这块通灵玉那么多年,就好像不必再有后顾之忧,就好像能在忙碌的利益角逐里再松口气,哪怕山穷水尽,尹月也觉得自己多了一条退路。
如果让旁人知道,大乘高手尹月,把蓬莱岛上那个拔不出剑的邹娥皇当做底气,一定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唯有尹月明白,如今七彩阁看似是日日繁华,实际是烈火烹油,鲜* 花着锦,经不起一点风吹浪打。
而生死关头,尹月把通灵玉那些人翻了个底朝天,在无数个门派世家的什么什么掌门长老里,竟也只有邹娥皇一个人,算是她的朋友。
是她无论多久,都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
哪怕诸多年未曾联系过对方,哪怕最后是不欢而散,哪怕连个告别都没有,可她心里竟总是期待着下次相逢的。
下次,下次,求仙岁月这般长。
故友总有重逢时。
高空里,眉梢眼角都是艳色的尹月,摸了摸鼻尖,朱红的唇微微勾动,笑的是这样的美丽。
也是这样的动人。
第29章 上一次,让他感到心悸的人,还是宴霜寒
烈阳穿透云层, 浅浅落在云舟上。
洪兴龙叹了口气,这粗糙的汉子慢慢替呼呼大睡的小少爷盖上了一层薄被。
放在昨天之前,如果有人说铁骨铮铮的洪兴龙会对一个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邪修和平共处, 洪兴龙肯定是不会信的。
哎,可谁让这小少爷哭地那么惨
他洪兴龙,顶天立地大男人,最见不惯别人哭了。
甲板上, 抱着剑的青度目光幽静,她双手垂在剑柄上,作为供给云舟灵气运转的人, 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了。
在这一天里, 青度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还有一种深深的吐槽从心里升起。
昨日,面对这个叫谢霖的化神邪修, 青度一直握着坎天剑, 就等着交手的时刻能够一击必杀,然而到最后, 她把剑都握僵了, 也只不过听见了一声哭腔。
绵弱的哭腔,从吓人的傩面下传出。
青度当时就想:自己的生死劫,就是这么个玩意?
还是说,其实根本没应在对方身上。
然后,就在青度胡思乱想之际, 这原本看着还有几分危险的邪修,突然地从身上飞出了一面镜子, 在空中嘎嘣嘎嘣地碎开。
当时在场的众人都大惊失色,以为这是什么自爆的法器, 结果就发现嗯,确实是蛮自爆的哈——随着镜子一寸寸裂开,飘在空中的谢霖也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
像是疼到极致的小动物,吱呀吱呀地乱叫。
看着叫人可怜又可笑的。
那镜子自然就是溯世镜的子镜,母镜一破裂,子镜也就碎了
可怜的谢霖小朋友,威风凛凛的出场,然而一招都没落下。
然后人就晕了过去,直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青度一开始本来想一剑了结他的,但就在剑指对方脖子的那刹那,这蓬莱山上的大师姐微妙地发现了卡在谢霖脖子上的碎片,其实并非人皮。
联系到对方前面哭哭啼啼的怂样,到底有没有杀过人还不好说。
心里的迟疑一起,剑便也就放下了。
但青度还是保险起见给对方套上了锁灵环,又派除了她之外修为最高的洪兴龙近身看守。
此刻青度闭着眼,在心里暗暗算着路程,再有半柱香,十四盟总部也就到了,届时谢霖如何处置,其实都和她无关了。
只要保证这半柱香,路程太平就好。
金色的日光刺透云层,就在这个时候,洪兴龙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寒气。
这样的寒气,起先并无任何人察觉,但是骤然浮现在鼻尖的时候,只觉得鼻头都要一僵。
然后就是遍体生寒。
这个敏锐的糙汉抬头,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的不对劲。
最东边的太阳,消失了。
那所谓的烈日,竟只似一轮镜面。
“小仙人!”洪兴龙大骇,就是扭头去找青度。
却见青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出鞘的剑,目光中闪烁过一丝洪兴龙看不懂的了然,朝着这风平浪静的天空高喝道:“前辈,来都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蓬莱山当代大师姐青度,持坎天剑,问过龙主!”
刹那间,神色懵懂的众人不由得面色大变。
层层叠叠的云里仿佛传来了一声轻笑,弥散的雾气在刹那结成了冰渣。
来者不善。
青度垂眸片刻,心头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倘若这次师父算的挂是准的,她的生死劫落在龙主越海身上,总比落在那个哭包身上不对,更危险了怎么办。
“小辈,既然认出了本座,把剑收起也就罢了。”
云层化冰,然后冰层脆脆碎开,变成了闪着寒光的冰锥对准着云舟众人。
冰锥后,站了个极高的青年,他身上穿着繁杂的紫色法袍,在袖口处挽起露出了古铜色的小臂,有一条八爪银龙盘在肩上,正哈着寒气。
在高空中如履平地,纵风劲再强,也不改其衣袍,再联想到刚刚青度嘴里的那句龙主,众人一时也就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了。
龙主越海,大乘期,这世上顶顶拔尖儿的高手。
然而反应过来的下一瞬,均是头皮发麻。
龙主越海一个和东海龙族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类修士,起这个名字无疑就代表了一种挑衅;他背上盘着的那威风凛凛的八爪银龙,在没被驯化成灵宠之前,曾是鱼澹的哥哥,东海龙族的大皇子。
因御龙之术,让越海得龙主威名,名赫八方。
人群里,郑力把视线瞄向青度,心里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传闻,说龙主越海最开始瞧上的银龙其实不是大皇子,而是三皇子鱼澹
前些年鱼澹身负寒毒,就有人说,是越海打的。
而青度,正是鱼澹的徒弟。
如今这龙主显然是来者不善啧啧啧,郑力抱紧了怀里的方半子,眼珠子转了一转,心里想的是一会打起来的退路。
“还不收起么?”
越海粗犷的眉毛一簇,目露玩味。
他慢慢抚摸腰间别着的西葫芦,双指一并,念了声去。
西葫芦闻声大涨,唰地飞到了青度眼前,葫芦口冒着森森的寒气。
青度慢慢地闭上了眼,师父鱼澹身上的伤口,是一个又一个圆形的疤点,如今想来,竟和面前的葫芦口不谋而合
下一瞬,蓬莱山大师姐再度睁开眼,面对把她视为蜉蝣的大乘,掷地有声道:“伤了我师父的人,是你么?”
越海哈了口气,“你师父?”
他明知故问:“一头七爪银龙?本座那不是伤他,那分明是赏识他,若他愿意当本座坐骑,何必还有寒毒入体?”
青度闻声后竟点了点头,状似乖巧地把坎天剑收回了鞘内。
越海大笑,“你倒比你师父识趣”
然而话音未落,劲快的拳声擦面而过。
越海挑眉,一动不动,嗤笑:“狂妄至极。”
云舟上,轰然发出一声巨响,赫然是刚刚欺身而上的青度,此刻将木板砸出了一个凹槽,细碎的木渣粘连在她布衣上,裸露的肘处出现了一道青痕,然而她面色不变,擦了下唇边的血迹,就要再度追上去。
大乘自有罡气护体,青度刚刚的拳头对于龙主来说可能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她之所以扔了剑选择了拳头,就是因为拳风只要够快,就能破开罡气,这是其他的武学做不到的。
轰轰轰——
接连不知道多少下后,罡气终于破开了一条微弱的缝隙,越海神色未变,只是摸了摸身后的银龙,轻轻笑了,银龙得到他的示意,龙口大张,极其阴寒的龙息朝青度而来。
青度早有预料,乾坤袖里一掏就是一画卷,往上一扔,画卷和龙息对上,下一瞬,画撑了龙息寸寸破碎,而青度脚点点地离开了几丈内。
越海斯条慢理地说:“本座一开始只是在这里晒太阳,见了你,想说正好带你去找一找那银龙玩也不错,谁料你这般那恐怕,死了的提在手里还比活着的容易。”
青度并不言语。
对方一早就设下屏障,分明是笃定了她会来,刚刚通灵玉也发不出求救信号,现在又在这里装模作样
青度摸了摸胸口。
蓬莱每个弟子都会有一场生死劫,由鱼澹提前告知他们本人,然后给他们两个选项,一是留在师门,不得下山,从此享万年太平。二是硬着头皮去刚,九死一生,跨过了生死劫,就是境界大提升。
而所有人都能选前者,唯独青度。
若她要代替蓬莱道祖,在百年后撑起下一个蓬莱,那她就只能是后者。
活下去,她就是蓬莱大师姐,未来掌门人。
越海的第二道攻击来的很快,几乎是她刚刚落地还没有站稳的一瞬,银灰色的龙息寒霜轰然一闪,下一瞬青度半个肩膀都结了一层冰沙。
青度面不改色,乾坤袋呜呜作响,飞出了闪着光的几道法宝,八卦图叮地一声闪出光亮,下一瞬,青度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八卦图么?有点意思。
可惜,越海微眯双眼,可惜用这八卦图的人境界还远远不够。
“嗬。”
他抬手,万钧雷霆,三千冰锥朝着一处空地而去。
轰然地一声响,空地炸开了烟花。
越海一蹙眉,没人?
下一瞬,他若有所思,微微一偏头。
烈日阳箭从他耳边穿过。
越海转身,看见了那个只剩一只手还能动,连眼珠子都好像被冰霜冻住的青度,微微嗤笑:“还挺有本事的,可惜你修为太低了,蚂蚁咬象,象是很难觉得疼的。”
他抬手,终于好似是厌倦了,西葫芦骤然发光,极寒之气向青度席卷而去。
这一击,大乘之下,无人能躲。
青度眼珠子仍在缓缓挣扎着,然而半边身子移动不得。
忽然,天边传来了银铃沙沙的声音。
一直胜券在握的越海终于微微变了神色,抬头去看,心里骂了句草,竟是尹月那个娘们。
云舟上,郑力拿着星盘微微一照,哇的吐出了口血,心里想:娘咧,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一堆怪物都聚在这里了。
只见云层里,慢慢走出了一个身姿曼妙的美人,她伸指,红绫从她肩上唰地一下飞过,将僵着身子的青度卷到身后。
尹月红唇微勾,“七彩阁尹月,不知道可否有面子请龙主高抬贵手呢?”
越海眉目阴沉:“尹月,你当真要和我打起来?”
他们都是大乘不假,然而功法之间自有相克。
越海的阴寒之气,天生克尹月的至阳至纯之法。
尹月眼底发冷,笑说:“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龙主。”
越海点了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往常他未必不能给这美人儿一个面子,但是如今他急需收服鱼澹,只能从青度这里寻突破口。
唰地一声,青度被尹月丢到了洪兴龙那里。
大乘交手,动辄就是天地裂变,然而底下的众人甚至还没能看到两人是如何交手的,就已经是几百招过去了。
红绫和阴寒的冰锥席卷在一起,尹月眉目不变,心里却是一声啧,再打下去对她不利;不只是因为越海这老贼的阴寒之气她还要分出心神不让两人交手的灵气震荡给底下人。
一时就束手束脚了起来。
就在渐渐落入下乘的时候,尹月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像白开水一样,清冽,凑近了对方也未必能闻得出来,只有在对方身边呆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对这样的气息感到熟悉,甚至心安。
她分神去看,却只看到一个花白色头发的背影。
那是邹娥皇么?
邹娥皇修为怎么在化神巅峰头发花白,是天人五衰?
然后转瞬,尹月才注意到,邹娥皇背后已经没有了那把厚剑。
是终于放弃了么不,那可是那个倔犟到令她气了个半死的家伙
尹月笑了,这次笑的无比开怀,点点泪花从她眼角沁出。
如果不是放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的朋友,终于拔出了那柄剑。
……
云舟上,明杏朝明珠欢庆地跑过去,千言万语都在看见阿姊破了皮的那一眼,变成了泪如雨下。
一直瘫在洪兴龙身侧的谢霖,好像受到什么牵引一样,缓缓眨了眨眼。
他抬头,看见了一个绝不会认错的背影。
……
无边云海,万千寒芒。
龙主越海觉得对面突然出现的女修有些眼熟,但偏生又记不得了。
不过他认得对方身上的道服:“蓬莱人?”
邹娥皇慢慢抬头,左手处握着的剑此刻终于有形,云海之中,就是此剑最适合的场地。
“是。”
“蓬莱道祖二弟子,邹娥皇,请龙主一战!”
越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拔不出剑的废人?”
他轻笑:“如今一朝拔剑,就敢以化神境对大乘境,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五千年拔不出来的剑,便是一朝拔出,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
“可笑、愚昧!”
邹娥皇并不生气,只是笑了,她说:“我这一剑磨了五千年,养了五千年,虽非天命之子,然仍有一战之力。”
“不知龙主,可敢应战!”
越海嗤笑,懒得再说一句,双手做爪,就朝着邹娥皇杀去。
这一爪,云层散去,空间裂变,哪怕是尹月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然而邹娥皇,只做了一个动作。
也只有一个动作——
拔剑!
她左手慢慢地升起,越海的攻势不由得一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一柄平平无奇到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多注意到的宽剑。
但是此刻骤然出现,越海无端地只能感到一阵心悸。
上一次,让他对剑心悸的人,还是宴霜寒。
第30章 为何高官厚禄不必死,黎民百姓伏尸万里
越海见识过宴霜寒的剑。
二十年前剑斩妖王的时候, 他也在场。
在死海上,那个银发剑皇持右手神华剑,脚下是浪涯涛涛, 耳边是死海哀嚎的冤魂,对面是真身如巍峨山峰的同境界狂化妖王。
而剑皇,宴霜寒,这个闭关不稳, 临时出关的男人,只出了一剑。
这一剑,被誉为天下至强。
这一剑, 让死海几年里都不曾有过冤魂哭嚎。
越海甚至当时都疑心, 同等境界下,他是否能接住宴霜寒三招;甚至在一度时间内,他甚对剑修这个群体都产生了一定的误解。
而直到后来, 他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剑修, 才明白正经剑修的剑,是不会像宴霜寒一样的蛮横强势说句不好听的, 越海作为一个参与过围剿魔修的人, 在宴霜寒出剑的片刻,他甚至都觉得见到了旧日的魔尊。
那是和魔一样的力量,铺天盖地都是毁灭。
所以一剑之下,万魔臣服。
是绝对的实力和碾压。
而今日,站在越海对面的邹娥皇, 头发花白更甚宴霜寒,眼角细纹像凡间上了年龄的女子总之和修真界那些个美貌显化的女修像是两个物种。
她只是一个化神期, 在他大乘的威压下只能俯首称臣磕头跪拜的化神期怎么敢对他拔剑,怎么能对他拔剑!
然而爪子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 威压几乎要把周围一切时空压缩的时候,越海听见了一声剑鸣。
这剑鸣,不是天机子那像青松落大雪的哗哗声,也绝非宴霜寒那带着杀气的怨嚎声。而是风,无声,又有形;是云层穿梭,日月相碰;又好像是远古、万物的伊始,是天地翱翔万物的鲲鹏,发出的第一声鲲鸣。
只见邹娥皇——
双指并,问苍天。
红日落,沧海跃。
在这一刹那,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褪去,无声更胜有声。
这剑鸣,像宴霜寒剑斩妖王一样,轻而易举地弹开了越海的大乘威压。
越海的眼珠子缩成一个黑点。
只见视线中央,面目平静的邹娥皇,缓缓抬起了头。
她有一双和明杏一样的杏眼,黑白分明,然而又和明杏不同,这双杏眼里没有灵动,也没有俏皮,无端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就像是她的剑,沉默质朴。
然后,她终于出剑了。
极其宽大质朴的黑剑,快,准,狠。
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单刀赴会。
该如何形容这一剑,倒不是所有的言辞都苍白,而是这剑挥舞的时候,你确实不会觉得它危险,你甚至觉得它毫无剑气波动,和凡铁没什么两样。
和剑皇的神华剑比,这剑没那么多的特效。
和天机子的西吹雪比,这剑也没什么天地异象。
然而当它落下后,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咯噔。
而被挥剑的龙主,用失去双臂的代价,看到了生平最强的一剑。
此剑并无别的花架子,哪怕是外行人,也能看出来只是很简单的一砍,一挑,然而手腕灵动性,判断力,却绝非易事。
没有杀遍死海的魔物,做不到这样的直接了当。
可极怪的是,这剑偏偏又像是皓月当空、清白分明的水波,若是有了杀生的孽缘,又如何生出这样的一剑。
好奇怪的感觉,越海一边忍着伤口处的疼痛,一边放银龙去拖延。
剑气?不,这剑没有剑气。
但是他竟感受到了,一种浴火重生的灼热感,好像这剑挥出来的同时,就已经将了千年的岁月。
好奇怪、好奇怪。
这世上剑修,多是意气风发之辈,然而邹娥皇的这一剑,多的是郁郁不得志,寡寡落寞,有这世上所有的悲凉,好像是开错时节的花儿,还没等到盛放就已经凋零。
然而,在最后,越海又好像嗅到了春日的花。
这是剑意么?
不、不像,或许是——
越海急急后退,西葫芦作为他的本命灵宝,在这剑下被削碎了半截。
一个大乘期,天下唯六的大乘,龙主越海,甚至和以至纯出名的尹月对招时仍有余力的大乘修士,在这个花白头发的邹娥皇面前,竟然只有后退的地步。
下一瞬,越海听见那个让他胆寒的女修,轻轻说:
“这一剑,是替我那师弟出的。”
“龙主。”
她极其诚恳地说,拇指微微摩擦剑柄,似乎是有些地羞涩,“我还有两剑一剑要为挚友尹月而出,一剑要为师侄青度而出。”
“你可做好应战的准备?”
就像是一个一直吃着老婆饼的人有了老婆,穷了八辈子的人骤然中了彩票,邹娥皇毕竟是个剑修天下剑修共有的一个特质,她自然也是沾点的,比如说好战。
拔不出剑的废人终于拔出了剑,刚刚在何家忍着不出剑对于她来说绝非易事天知道,其实她多盼望何渡硬气起来,愿意同她打起来
但是何渡最后怂了,而现在遇上的这个龙主,肯定不会吧?
哎。
不过以她现在的剑脉,也只能支撑她斩出三剑。
邹娥皇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隐隐闪出了期待的亮光。
然而须臾,却见龙主越海沉默了片刻,西葫芦闻声大涨,就在邹娥皇以为他要憋出来什么大招的时候,却见那银龙虚晃一招,冰冷的寒息轰隆隆地向她喷涌过来,就在她极速躲避的当口——
越海,跑了。
作为一个大乘期,用天赋神通破开虚空,跑了。
邹娥皇:“”
追么?怎么追。
她缓缓吐出了口气,脚尖慢慢点地,落到了地上。
方舟之上,左面是略显有几分狼狈的尹月红着耳朵哼了一声,右面是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但面无表情的青度。
尹月:“邹娥皇!你、你、你!谁是你挚友!”
青度:“幻海天秘境十五年后开启,师伯可以开始作为带队长老准备准备去了。”
邹娥皇连连摇头后退,结果裤脚忽然被人抓住。
她低头,只看见那几乎要焊在某人脸上的傩面,此刻被风吹的轻轻一动,露出了一张如清水芙蓉般的面庞,悬而未落的泪珠停滞在那狭长的眼睫上,貌如当年分毫未变的小公子,哭声哽咽。
一字一句。
谢霖:“找到你了,你这个、骗子!”
骗子?
骗了什么?感情吗?
邹娥皇一个恍惚,竟说:“百年不见,一点儿个子也不肯长地么?”
谢霖:…
谢霖“哇”地一声,泪就从珠子变成了两条水柱流下。
尹月神情古怪地勾住邹娥皇的肩。
这位蓝颜知己遍天下的七彩阁阁主,了然大悟地在邹娥皇耳边闷笑说:“铁树开花?我说你当初不喜欢你大师兄,原来是好这口啊?”
邹娥皇啊了一声,却是在想。
都什么跟什么,怎么还有她大师兄的事。
然后下一秒呼吸一滞,面容肃立地转身问尹月,“尹月,你可曾听过,没有灵根的人,生出了灵脉?”
灵脉虽是修士在某个阶段突然形成的,但是也要建立在灵根的基础上。
尹月停住了笑,双眸微微眯起,打量了邹娥皇片刻,问:“啊,你竟生出了剑脉吗?”
邹娥皇说是。
尹月说:“邹娥皇,你要回去问一问你师父。”
这位顶天立地的大女子顿了顿,“你曾和我说过,你非本世之人,所以星盘一类的沾染因果的自生法宝,你天生都无法拥有。后来我有一次,偶然想到了一件事,邹娥皇,你无法修炼,是不是因为你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接纳。”
“现在,你心上生了剑脉,是不是证明天道开始承认你了?”
……
莲花印记,圣人慈悲。
然而,在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叫何言知的圣人之前,莲花印记,其实是叫鬼台。
那是一段来源于民间的神话传说,他们说很久之前有个小仙人,出生就有大本领,搅弄东海风云,后来借莲台重塑肉身。
演变到后来,莲花就成了死而复生的象征。
于是偏僻的乡野里,总有这样的杂谈:眉生莲花印,阎罗不留人。
何言知直到现在,也没见过和他一样的人。
但他知道,这个传说是真的。
慈悲清白的莲花印,其实是沾染着地府气息的鬼台。
何言知慢慢眨了眨眼,他把自己浑身上下都裹上了厚厚的狐裘,可在艳阳天里,竟还是觉得冷。
冷、好冷。
他好像无时无刻都活在那一场大雪里,襁褓里的婴儿从嘶声力竭到喘气都变得费力,却还是被人抛下,永久地留在了那场雪里。
那个时候,何言知想,他应当就已经是死过一次了。
被老乞丐捡回去的时候,他就应当只是重返阳间的鬼魂了。
所以他生来就比旁人要多了几分的迟钝。
他不懂老乞丐为何最后一口气还是纠结于前朝旧事,他不懂老乞丐为何被别人陷害了就要一直耿耿于怀而不是把当下过好。
他不懂天下大旱,为何高官厚禄者不必死,黎民百姓要伏尸万里。
他最不明白的是,为何仙人就要高高在上,为何凡人就要卑躬屈膝、极尽谄媚?
他不懂的。
所问无言不知的那位圣人,其实一开始就不明白,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活着。
就像是蓬莱道祖百年开山论道,一定要问的那个伪命题:我辈修士,到底是为何求仙!
如果要何言知来回答,他求仙一开始,只是想走出去。
走出不死的命运。
如果凡人之身求死不得,那么修士呢?
而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惜命的呢?
以至于,他为了这条命,骗了一个姑娘。
那是在他发现,他能改变脚下这片土地开始。
他遇到了周平。
死了媳妇的放牛娃,在那天夜里找他席地而谈。
周平对他说:“何言知,我没念过书,但我知道老乞丐教过你,他教过你的,在大夏前面还有大商那些狗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他们的先辈就是他们最瞧不起的泥巴汉,而现在,他们忘了本,咱们得教一教他们——”
那个皮肤黧黑的庄稼人,眼里冒出了簇簇火光,在漆黑平静的乡野里,在烛光微弱的草屋里。
“我知道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何言知。”
周平声音有些颤抖。
“只有你读过书,这片地上,只有你读过书。”
“读书者,当遇明主。”
周平声音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我就是你的明主。”
何言知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周平的了。
他只是那个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原来还有一团火气。
为什么被丢下的人是他,为什么死的人是老乞丐!
为什么仙凡有别?
为什么这世上人和人之间,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别还大!
如果这样,如果这个世界这样。
那为什么芸芸众生还要费劲心思,在祖辈们延续千年的土地上,走着那周而复始的路!
难道忙忙碌碌活这一辈子,只是为了活着吗?
苍天赐予他的莲花印记,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戏弄么?
“老祖——”
吱呀一声,屋门推开,怯生生的何富贵垂头走进来。
“接任大典要开始了,您要出席么?”
谁能想到,他们何家折了一个合道何春生,但是迎回来了一个大乘境圣人。
那日,在使用真字诀后的何言知,眉目慈悲,手心飞出星盘,然后对着当时的何家家主何渡轻轻说:“没能留住她,你不称职。”
“该认罪。”
那日最后,何富贵只记得半米内都是炸开的血雾,吓得他腿缝留下了腥黄的尿渍,然后就听见那圣人笑了声,拿杀人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孩子现在开始,你就是何家家主了。”
向天问规则三尺的书生,最后成了给旁人定罪的圣人。
这世上荒谬,大约是从死而复生那一刻便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