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长痛不如短痛
临近目的地的云舟上。
“嘶——”
尹月看着邹娥皇从袖子里掏出的胳膊, 微嘲地笑了下,“你对自己下手倒狠,没半点犹豫。”
那半截面断臂, 一看就是整刀切下的,连吃痛都不曾来得及。
邹娥皇听了这话,反而笑了下:“哪里,不过是长痛不如短痛。”
这句话说得倒有些沧桑, 像是经历了什么钝刀子割肉一样。
“长痛不如短痛?”
尹月随口重复道,狭长的眼睫忽然一颤动,妩媚的凤眼一转, 邹娥皇忽然闻到一股暖香味, 接着下一秒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咯嘣”地一声。
疼,剧烈的疼。
在刹那间, 似乎连呼吸都一抽一抽的, 只见尹月指甲偏长的手指下飘出一团绿色的灵气,包裹住邹娥皇胳膊衔接处, 血肉处开始重新生长, 断了的经脉开始续上。
邹娥皇抿嘴冒汗,看了尹月半响,没说话。
——旁人嘴里的尹月,泼辣刚强,功法霸道至强至阳, 哪怕是软绵绵的红绫在她手上,也绝不是小女儿情态。
而邹娥皇认识的尹月, 刚来蓬莱的时候,追了道祖半个月, 得了几个巴掌待遇,被从天上拍到地下十几次,摸爬滚打里,学会的不是无上道法,也不是说尽甜言蜜语的小嘴。
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治疗术。
天生爱美的小姑娘,泥里滚一遭儿后没喊一声痛,偏巧在照镜子的时候哇地一声就是哭了,从那之后,邹娥皇无论何时再见到年少的尹月,总能见到一册医书。
早年的经历造就了,以纯阳霸道出名的七彩阁阁主,对外是巾帼不让须眉,私底下里,却有一二分的柔情。
譬如七彩阁那些个本职是脆皮法师、偏生打架爱肉搏的姑娘们,受了伤后总能看到那日理万机的阁主蹙眉对她们说:“一会疼,忍着别出声。”
然后就用缓缓运转的灵气,抚平那些道她们自己不觉得什么、外人看总要触目惊心的疤痕。
所以七彩阁的女修们,喜欢喊尹月“阁主娘娘”,前面那三个字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后面的那个娘,一定要千回百转,才能凸现侠女柔情。
“看什么看?”
尹月察觉到邹娥皇的视线,没好气地呛了一声,“嫌疼?嫌疼,就找你那个第一美人的师妹儿玩去。”
邹娥皇不敢吭声,讨好地用乱蓬蓬的头发蹭了蹭尹月,小声道:“没,只是没想到你会帮我接臂。”
尹月红唇轻翘,用手指抵住邹娥皇的头,推远。
却被对方反手握住,“来都来了,要不要等着送完这批人去十四盟后,跟我回蓬莱。”
“见一见道祖?”
云海极速褪去,云舟渐渐降落,尹月目光微错,看着此起彼伏的云,就好像在看着那个宽宥凉薄的强者。
天不怕地不怕的尹月,心中忽然一空。
“不、不了。”
竟是落荒而逃。
青度持剑,第二个跳下云舟,她看着七彩阁阁主消失,不解道:“阁主怎么走的那么快?”
邹娥皇搭着青度的肩,幽幽叹了口气。
记得那些年,她最崇拜尹月的原因,其实不过也就是,别人情窦初开不是邻家哥哥就是白衣小仙人,唯有这头铁的姑娘在拜师不得,被打下蓬莱岛几次后,恋慕上了道祖。
可这世人都知道,蓬莱道祖云无心,当真是空心的,或者说,心有大爱。
在他眼里,人族节气都尚是小爱,更何况是儿女情长。
可想而知,那些年里,尹月这姑娘,心碎的是有多彻底了。
“没事,这些人你先数数人数,看有没有少了的。”
邹娥皇一边和青度说,一边随手一勾,揪出了人群里的谢霖,“小疯子,这一百年去哪里了?”
谢霖很有节气地哼了一声,并不理她。
下一瞬,他只听得女声无奈的一声叹气,这声叹气让他整个魂儿都紧绷起来了,玻璃珠儿般的眼咕噜咕噜地转了半响。
他听见,那人说:“我忘了,等再回去要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骗子、
那场大火非凡火,乃是天火,天火之下,修士与凡人无异,她怎么可能进去找他。
谢霖没说话,显然是不信的。
另一厢青度走了过来,“人没少,但是洪兴龙让我来问问他。”
坎天剑直直指着谢霖,“他们嘎子帮二当家,到底去哪里了?”
谢霖眨了眨眼,无辜道:“你不如问问洪兴龙,当初那个二当家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人才。”
青度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洪兴龙也跺着脚走了过来,虎摸了一把额前碎发。
“给俺一句准话,老刀疤他现在是死是活?”
谢霖闲闲一翻眼皮:“活着,但他有些不良的小癖好,我已经帮他剁掉了,不用谢我。”
洪兴龙纳闷:“他有* 什么癖好,酒喝不了二两,就是平时脸上那条疤吓小孩了些这有什么的。”
却见谢霖神色莫名:“你确定,小孩是因为他脸上那条疤害怕他?”
洪兴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帮中贾老三戳了戳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那龟孙子老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对小孩动手动脚估计这次是踢到硬板了。”
洪兴龙这才大悟,骂了句畜。牲。
等等剁了,是剁了那个下三寸吗?
却见身侧的邹娥皇跟着走神,大约是想到了什么画面,她笑得有一二分变态。
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意味不明的夸赞:“剁得好!”
谢霖脸色微微发红。
……
十四盟的建筑都是大同小异,一座高耸的阁楼立在城镇的中央,顶头一行书是昔年丹王留下的笔墨,十四盟这三个字在牌匾中熠熠生辉。
密州总部的几个十四盟办事员都穿着统一的白色袍子,其中有一个年岁还小,生了一张娃娃脸,见到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进来,反被吓了一跳,急匆匆地朝后面喊:“李三儿,来业务了。”
被唤作李三的是个长脸男,正佝着腰,点头哈腰地送一个穿散修衣服的人出来,听了有人喊他,也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正在忙。
那散修路过邹娥皇身侧的时候,她错眼看了一下,竟嗅到了极其熟悉的一股兰香。
“等等。”
她叫住那散修。
十四盟盟内主要由两股势力角逐,世家和门派,但是在这两股势力之外,散修作为一个基数庞大的群体,自然也有一席之地。
然而仅仅也只是一席之地。
至少绝不该是由这等肥差的办事员谄媚地恭送。
被邹娥皇叫住的散修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他生得平平,只有眼下的一点泪痣,略显风情。
“姑娘,你叫我?”
邹娥皇歪头看了他片刻,最后停在了对方刻意显露身份的灵牌上——上面刻着容无常三个字。
这人就没差把狐狸尾巴扫在她鼻尖了。
“看错了,看着背影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说。
容无常笑的很是烧包:“能像姑娘认识的人,是我的荣幸。”
“哦。”
却见对面的姑娘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想多了。我说你长得像的那个人,是个抛家跑路的混蛋,假死在外面脱身,十几年不曾给家里寄来一封信报平安。”
容无常脸色发僵,下一瞬,花白的银丝蹭过他侧颊,他面色微红,只听见邹娥皇带了点哑意,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对他道:
“师兄。”她顿了顿,“在外面呆累了,就回来看看吧。”
“我…我不是容有衡”
反驳的话还没有出口,就看见那人已经越过了他,玄黑色的厚剑背在身后,行走之间发出砰砰的铁声。
他的师妹,从来都是这样。
只说自己想说的,甚至都不会等别人的回复。
就像是一柄亟待出鞘的剑,笔直,雪亮。
青度若有所思地回头,却只见被二师伯叫住的那个散修,摸了摸鼻翼,竟是无奈地笑了。
这笑里,似乎是说不上的情思。
啧,青度忽然感觉牙酸。
记录身份令牌这件事在十四盟算得上比较麻烦的一件琐事,年岁较小的娃娃脸显然不熟悉流畅,捣鼓了半响。
最后接待众人的还是十四盟的那个叫李三的办事员,这次倒是熟练了,但人是飘的,记录身份令牌记录到一半,听了外面有人喊了几句“昆仑剑皇来密州了”
直接丢下了青度几人,从木椅上一个弹跳,就冲出去看热闹了。
邹娥皇慢慢戳着十四盟那闪着灵灯的评价牌,慢悠悠地就要从五颗灯戳到两颗灯,下一瞬却发现指尖麻麻的,原来是那评价牌年久失修,漏电了。
正坚持不懈地戳着的时候,跑出去的李三又跑回来了,眼尖瞧见了,毫不客气地把评价牌一收,坐回了位上。
那边有人小声笑了,说“关系户,评价牌发给他的时候就是失灵的,永远都是好评。”
李三耳朵尖,不以为耻,反而笑了,一边手盖灵章,一边同另个没说话的办事员笑说:“我听他们说了嘴昆仑剑皇,我还以为是谁,出去一看原来不是那位。”
他摇头晃脑:“不过也不差了,瞧瞧那剑那睥睨的神态,怨不得都说一句小剑皇。”
灵章用力在灵牌上砸下去。
李三语气尖酸:“哎,有时候还真是羡慕前台那些接送的,哪个看见的不是大人物,像我们,这辈子在这里处理些盖章的琐事,八辈子轮不上一个剑皇来盖章,这辈子打交道的都只是几盘菜。”
显然是记恨之前邹娥皇在这琢磨给他打差评,见缝插针就嘲讽了几句。
第32章 仙长大义
李三嘴欠惯了。
和众人对于他是个关系户的猜测不同, 这人其实一穷二白;当初能进十四盟,不过也就是溜须拍马的技术高超了些,正好拍的那个面试官舒服了。
至于家里嘛, 其实是没什么底蕴的。
但是奈何人家有脑子,进来后到处暗示别人他有关系,说和这个大能关系好,和那个世家是世交;就连一开始被发配的那个凉位置, 坏了小几年都没去修的评价牌,也被吹成了是关系户,所以打不了差评。
对于李三来说, 见人下菜碟, 是一项被动技能,甚至都算不得有意为之。
但他没想到,这次竟踢到了铁板。
前一秒还是在笑着嘲讽对方连盘菜碟都算不上, 后一秒就看见邹娥皇身后那个抱着剑的年轻女修冷眉成锋, 扔出了一块蓬莱的玉佩。
蓬莱拜托,青天大老爷, 这可是蓬莱啊!
在小二十年的那句“不羡蓬莱天上仙, 只羡昆仑半剑霜”兴起之前,众人听惯了的还是:天上仙岛蓬莱岛,地上苦舟昆仑舟。
就连李三自己的名字,一开始也和这蓬莱沾了一星半点的微妙关系。
当时容有衡还活着,惊才艳艳的不止是昆仑山上的那位剑皇。
那时人人都说, 蓬莱山上,平月真君, 那才是天地第一真仙人。
有人说他连渡劫神境都没有,一睁眼一闭眼, 就已经是半步升天;还有人说容有衡出生的时候,天地大旱三年,是吸收了一片天地钟灵俊秀的才孕育而成的灵胎。
天才、天之骄子这样的话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容有衡存在的。
他是这天地间最一等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李三的名字么虽然说起来潦草了些,但也确实是和蓬莱平月真君,容有衡有关的。
这要从李三出生的时候说起,也是三年大旱的开局。
那年他的父亲死了,母亲另嫁,唯一一个老奶还是盲了眼的,颤颤巍巍地要给他养大。记得,老奶压着一口气絮絮叨叨地和四五岁的李三说:“别听隔壁狗蛋瞎说,你这名字才不随便,孙儿你可知——平月真君出生的那年,天下大旱三年,巧你出生的那年也是,孙儿,你这个三,是要继容有衡、宴霜寒之后的天下第三人啊!”
李三天真的信了。
但他那时候忘了,五千年前大旱那次,天下出生了无数个襁褓里的幼儿,而不只是一个容有衡。在这些新生儿里,有没活过片刻的,有活过去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凡人的。
…人们说那场大旱是为了容有衡而出生,其实毫无道理,只是那个郎艳独绝的真君,偏巧生在了那场大旱里。
于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旱,似乎是专门为了专门证明这个道理,来势汹汹,毫无预兆。
但至今也没有第二个应天地而生的容有衡。
而李三托这场大旱,得了这么个名字,但也只得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名字,说碰瓷都有些牵强附会。
现下,他在十四盟几年光景,头一次碰上蓬莱的人,结果开口就是得罪。
如今,李三只好自叹倒霉,心气不顺地赔着笑,拿出刚刚送那个高层散修的劲头,一边扇着自己脸,一边飞快地戳着灵章。
下一瞬,他的手腕却被一人的两指掐住了,动弹不得。
邹娥皇:“谁要你扇脸了,把评价牌拿出来。”
明杏站在前面,看得分明,忍不住捂着嘴和阿姊笑了。
哎。
这位邹仙长啊!
……
“大师兄,怎么了?”
一群白衣剑修围着中间的曲轻云,关切问道。
被他们围着的曲轻云,是昆仑当代大师兄,生得一副周正模样,平日里处事也很周正公道,因此极得众人爱戴。
这次出昆仑,众人得知是曲轻云带队,往常没人接的小任务,都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曲轻云:“我们追着石妖而来,但是十四盟最后什么都没有让我们参与,不可,不好。”
另个昆仑弟子就笑了,“大师兄,你就是太一板一眼了,石妖算什么大妖怪,他们既然自己要解决,我们白拿了贡献值,岂不好?要我说,也该学一学何九州那厮的轻松做派了,去了蓬莱一次,回来修养半个月。谁知道他究竟是在修养,还是玩乐?”
“去去去,拿何九州和大师兄比,你不嫌埋汰,我还替大师兄叫屈呢!”
一堆剑修轰然大笑。
唯有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曲轻云面色肃立。
往来十四盟的杂乱人流,中间不知道多了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看,在这个风头上,自己身边的这些人都太散乱了。
不好。
“安静——”
他低喝。
这声安静落在杂乱的说笑里并没有被遮住,相反还因为带了灵气的扩散,一下子就震住了纷乱的场景。
十几个互相推搡的剑修闻言眉骚眼躁,一改刚刚,震声回道:“是!”
闪着光的名剑齐齐出鞘,各式各样的剑鸣一震大殿。
似乎定要听到旁观者小声的惊叹:哇,这就是昆仑啊!
——这群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剑修才肯满意地收剑。
唯有曲轻云揉了揉眉眼,略显疲惫。
叫他们安静这群小兔崽子反而更显眼了。
此刻,大殿另一头,鼻尖全是汗,亦步亦趋的李三送着邹娥皇一行人到了另一个屋子。
要不是他后面还有业务,恐怕他就算扒着墙壁也是要留下的。
这个屋子是负责众人填心愿门派的,然后再统一进行考核。
邹娥皇和青度对视一眼,两个人慢吞吞地退到了角落里,试图留下,但最后磨磨蹭蹭地,还是被微笑的十四盟工作人员请了出去。
屋子内,明杏坐在明珠身旁,她仰着脖子,想看看阿姊选了哪里。
在看到蓬莱两个字后,明杏鼓了鼓嘴,“阿姊,咱们去昆仑吧,刚刚那群俊俏的剑修你看见了没,我也想学剑,我问过青度小仙长了,昆仑更适合学剑,咱们去昆仑吧。”
明珠摇了摇头,把蓬莱两个字用墨汁又描了一遍。
她的阿妹,一向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就把前几天喜欢的抛之脑后了,这个习惯可不好,将来早晚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我要去蓬莱。”
明珠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
明杏听了后,嘟了嘟嘴。
她赌气就要把昆仑两个字划掉:“既然你不去昆仑,那我要和你去一个地方。”
谁料,却见阿姊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我心应我,和死战不退之间,明杏,我更适合蓬莱。但是你,”小姐姐眷恋的手在阿妹的发丝上慢慢滑下,“你确实更适合昆仑。”
只有昆仑的剑修,一遍遍从死战里刷出来的经验,才能打磨她的阿妹,明杏样样都好,只是心太躁动了,就像是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幻海天秘境蓬莱和昆仑都会参加,咱们姐妹好好修炼,争取都被选上,再相逢。”
隔壁桌子上,郑力挠了挠头皮,盯着桌子上两张薄纸略显纠结。身侧,方半子跳到板凳上,弯着腰去看他师父填的志愿。
“这两个字是什么,蓬莱?”小孩用自以为压低声音,但其实分外大声地趴在师父耳边道。
郑力被他惊地一抖笔,墨水晕开了半页纸。
“谁、谁要去蓬莱啦?你看错了,我、我没写蓬莱,你给我下去下去,当心我给你卖了!”
前面椅子上,洪兴龙挠了挠头,最后还是问十四盟工作人员要了张附属门派的楔子,规整地填下了昆仑二字。
他是嘎子帮帮主,要对兄弟们负责的。
不能说喜欢哪个门派,就跑去哪个门派。
门口处,邹娥皇和青度转了个身走出来。
谢霖作为一个还有着“前科”记载的邪修,并没有和众人进一个屋子,其余填心愿门派的人出来倒快,但是见过了昆仑剑修的排场后,再也不提先前那一路上说过要入蓬莱的事了。
反都是一抱拳,认真地和两人道了谢,就脚底抹油跑了。
青度刚刚瞥了一眼志愿,心里凉了大半。
两百个人里,填了蓬莱的人,占了十分之一都不到。
邹娥皇倒是还笑的出来。
她特别关注的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姑娘的名字,除了明杏要去昆仑,其余人多半都填了蓬莱。
青度:“师伯,我有事先回流仙酒楼了。”
流仙酒楼是十四盟给任务完成的修士特别颁发的福利,平日里一间都要七品灵石才能租赁一间。
邹娥皇摇了摇手,说去吧。
郑力估计马上就和方半子出来了,她在这里守着。
过了半柱香,郑力才抱着方半子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贼眉鼠眼地左瞟右看,半天没看见人后才钻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跑。
结果刚跑了没两步远,街角阴影里,神色温柔的女修抬起头,脸上是郑力看惯了的笑意。
他唰地一下刹住了步子。
邹娥皇:“跑去哪里?我都看见你那上面填了蓬莱了。”
郑力不知为何闷红了脸,然后吞吞吐吐道:“你管我。”
邹娥皇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盯着我做什么?”
郑力:“不是谁盯着你了,服了。”
话虽如此,他面上仍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晕,然后道:“你星盘没了?”
邹娥皇这才反应过来。
把星盘还回去后她脸上的云雾便在渐渐褪去,昔年藏在星盘之下笑溶溶的眉眼,渐渐变成了她本来的模样。
而郑力,作为众人里除她之外精通占星术者,自然是察觉最快的那个。
“怎么样,好看么?”
却只见那个病蔫蔫的白脸吊梢眼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狼狈地喷出了两道鼻血,吓得原本怯生生不敢说话的方半子立刻跳到了地上,替他拍背。
邹娥皇大惊:“我知道我好看,但也没好看成这样吧?”
屁郑力捂着鼻子,又咽下了一口翻涌到喉咙上的血。
他说:“邹娥皇我好像读到了你的前半生了。”
“求人力所不能求。”
他说的很慢,喉咙还在哧哧漏风。
“苦天下之不能苦。”
“……”
“邹娥皇,我看见你的前半生了,那是一把剑,从刀山火海而出,浴天下疾苦而行,求人力所不能求,苦天下之不能苦。”
郑力说着嗓子就哑了。
他其实一向都是孤高自赏的性子,甚至都带了些愤世嫉俗,所以当初论道台他听不得邹娥皇解释,就已经先自顾自地给她下了定义。
但是但是
方半子忽然瞪大双眼,他那个不知道吐了多少口血都还是梗着身板跳脚的师父为何哭了?
——只见郑力笔直地跪了下去,满地尘埃飞舞指间,这男人俯首叩拜,轻轻道:“仙长大义。”
他看见了。
妖族入侵前,现在凡间撒下的那场大旱,宴霜寒和容有衡都束手无力的大旱,是这个姑娘去力挽狂澜的。
须知,最后死在妖族入侵战场上的修士,都不如凡间大旱里的一杯黄土,葬的百姓多。
只是修士的命,是命。
而救了百姓的那个人,偏生什么话也不爱说。
唯见这日月悬空,站在阴影处的玄袍姑娘,慢慢走了出来。
或许再叫她姑娘已不是很合适,花白的头发象征着她韶华倾负,早于相识之前。
然而,郑力却只听见一声剑出鞘。
那重若千钧的剑,轻而易举削下大乘手臂的剑,此刻做的却只是一件事,把他的膝盖轻轻托起。
邹娥皇轻叹:“别跪啦。”
……
是做梦吧?
那行蓬莱的人走后,李三正想着幸好没闹大,胸口的那口长气还没来得及舒出来,就看见小掌事的走了进来,跟他说明日不用来了。
小掌事身后,正是他那个昔日嘻嘻哈哈奉承的好同僚,怯生生的小圆脸换了一副面孔,正得意洋洋地对李三比着口型,是说活该。
——原来对方一早就知道,这群人是蓬莱的。
丢了差事的李三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上,一直游荡到了天黑,竟也没敢回去。
最后终于犹豫再三,还是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小道。
李三在十四盟的俸禄还行,但主要用来打点关系和医治他奶的眼疾,就是再高的俸禄,也都只能打水漂去了。
所以住所嘛,未免就偏僻了些。
密州都不喜点灯,于是幽长的小道里,李三只能看见零星的几点星光,今夜竟是连月亮也没有的。
他愤愤不平地手舞足蹈了一会,结果就踢到了一段软绵绵的东西。
一声闷哼声从地上传来。
这原来是个人。
李三咽了口唾沫,就要绕着走过去。
谁料,脚脖子突然被拖住,冰冷细腻的触感一下子吓地他浑身一激灵,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的人有些眼熟。
白日那个抱着臂的蓬莱小仙人?
地上,青度微微喘着气,她刚刚已经晕过去了,只是又被一脚踹醒了,模模糊糊知道人来了,于是拼着一口气拦下了。
青度拼着一口气伸手,凭直觉勾住了李三的手腕。
“你帮帮我我师伯,蓬莱邹娥皇还在流仙酒楼里,我被人封了灵气,联系不上她,求你帮帮我。”
“药…药…”
是药还是妖?
李三猛地跳开了原地,惶惶跑出了那条暗巷。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三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手心处黏黏糊糊的那片,其实是人的血迹。
温热的。
——他拿手拍打自己门扉的时候,看见那粘稠的血迹在漆黑的梨木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手印,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下一瞬,大门打开,他那活了九十岁高龄的盲眼老祖母,轻车熟路地摸索,从里面给他开了门。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老祖母乐呵呵问道,“春姨给你留了饭,快来吃口。”
李三一言不吭,直到扒起了第一口热饭,舒出了一口气。
“奶,”他蹭着老祖母的手掌。
没说他今日被十四盟开了,也没说在路上遇到了什么。
于是眼盲的老祖母,并不知道此刻滴在她手上的水珠,是从她孙儿的脸上落下的,还只当是下雨屋檐漏水了。
那李三咬着唇,哭的比谁都难看,“你再跟我说一遍我名字是怎么来的,奶,我想听。”
他想听,这一刻,至少还有人觉得他能和容有衡并肩。
眼盲的老太空空摸了摸四周,茫然无错地问孙儿,“怎么漏水了,哪里下雨了吗?收衣服了没?”
然后李三听见他奶说:
“你这个名字,是按族里排名来的,当时前面你大伯还有两个儿,一个叫李大,一个叫李二,到了你,就是李三。”
“奶”李三抖着唇,“你一开始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然而却只得了老太的一声笑骂,“当时还是小孩,要人哄着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在十四盟做官的大人物了,怎么还要阿婆给你哄哄。”
原来从一开始,就和那些人无关么?
他所有的骄傲,他所有的鼻孔朝天,他所有的自命不凡。
原来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吗。
李三心里轰隆隆的,他想既然如此,那他和蓬莱那些人更没有关系了。
他心下稍安,手上的血迹好像也淡去了。
只有心跳那声,越来越响。
仿佛要跳出胸膛。
老太惊叫了一声:“怎么雨越来越大了,三儿,你快去拿盆接雨水,别把木床泡发了。”
李三脆脆应了一声。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跑出了院子。
在那个当口,李三发誓,他只是单纯想拿盆回来应付老奶的,绝不是想出门撑什么英雄的,他发誓。
小人惜命,君子重义。
他是小人,他心里有数的。
但是就在那个拿盆的当口,他神出鬼差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外。
门外什么都没有,可是门外又好像什么都有。
门内是他一眼望到底的前半生,门外,却好像还能传来那微弱的呼吸。
这样的未知,这样的神秘。
好像有一只手,一只带着吸引力的手,捏起了他的心,生生地往外拖。
李三,跑了出去。
自命不凡的小人,尖酸刻薄的小人,其实一开始,也是做过大侠的梦。
二十年前,四五岁大的李三被村口的孩子堆排挤,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口中喊的是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李三跑了出去,他越跑越快,耳边是呼啸的风,脚下是通往流仙酒楼的路。
在漆黑一片的主城里,只有这片路上是灯光闪烁。
只有这条路是亮的。
第33章 他这一生幸运,始于她
什么是妖怪呢。
在民间的书里, 妖怪是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埋伏在进京赶考的路上,拿毛茸茸的大尾巴勾着书生的魂;在修真界, 妖怪则又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有灵智,学人修行,习人性, 统一被叫做妖族。
除了东海龙族以及一些无欲无求的精妖之外,大部分妖族和人类,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灯火通明的流仙酒楼里, 邹娥皇视线微垂, 落在了上午才看过的那行昆仑剑修身上。
他们坐在她对面的酒桌,推杯换盏、猜拳行令。
——她听见,他们在说石妖。
为首的剑修神色倒是肃穆, 然而俊冷的面上也浮现出一坨酒色的红晕, 显然不辞酒力,偏偏周围人敬酒又都就着饮了下去。
“大师兄, 十四盟他们说那石妖已经被打伤了, 约莫明日就要伏诛。”
双颊飞红的曲轻云微微颔首,他目光已经发直,背后背着的剑发出躁动的嗡嗡声。
被誉为小剑皇的昆仑当代大师兄,背着的本命剑,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煞气冲天, 而是两把流水一样的波纹条剑契合在一起。
水载万物,有容乃大。
——在修真界, 已经很久没有以双剑出名的剑修了。
和单剑比,双剑流在剑修里面并不算受欢迎, 也不全然是因为更难上手,更多的还是因为宴霜寒曾经在一次剑修大会里说过的话。
那日,黑衣剑皇摸着神华剑的流光,眼神平直,语气平铺直述:“剑修修剑亦修心,持双剑者天生如凡人分心,难成大器。”
哈。
曲轻云仰头,痛快地干下了一盏酒。
他双眼迷离,想这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拿着双剑的自己,成了这昆仑的大师兄。
烈酒烧喉,平日里再是一本正经的人——如昆仑兢兢业业的大师兄曲轻云也一样,几杯酒串肚,未免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的轻狂。
他抿着酒,一口一口的,等捉了石妖回去,就闭关修炼个十五年,到时候再出发幻海天秘境,领昆仑拿下优胜届时,谁还敢再在他面前说双剑流没落?
剑皇算得上什么东西。
正这样想着,一桶飘着花瓣的洗脚水就从二楼倾泻而出,浇了曲轻云一个透心凉,剑修大师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围的师弟们叫骂连连,五光十色的剑光倾巢而动,激起一片震荡。
一片喧闹声里,只有立足于二楼栏杆上的谢霖神色冷冷,双手还端着罪魁祸首的洗脚盆。
面对十几把剑柄,似笑非笑的傩面终于与谢霖瘦尖的下颌轻合。
傩面发着阴白的光,唯有眼球两处做了如铜铃般夸张的凸起,唇瓣突的血红外翻似笑非笑,两颗凸起的獠牙往外偏着,穿过缭乱的青丝。
剑光齐发。
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的曲轻云尚且持着几分理智,看见那有些眼熟的傩面,还知道先问一来者何人;以及,为何要拿洗脚水浇他们。
但是其余昆仑的年轻剑修么,没理的时候都尚且气焰嚣张,更何况是被人打到家门口来了呢,一时间群情激愤,有筑基了的,蹬地一声就跳到剑上,就要和谢霖来个碰一碰。
然后,就被洗脚盆“咣”地一声扣头砸到了地上。
居高临下的谢霖脚底无物,踏空而行,复杂繁丽带着古朴花纹的长袍无风自动。
谢霖讥笑:“什么时候石妖,也变成能被你们昆仑的剑修,掉以轻心的东西了?”
这声音像从烟中熏过,带了点老人味,和平时天真清亮的童音不同。
邹娥皇默默抬起头,神色复杂。
曲轻云并未听清谢霖在说什么,他只是盯着那傩面。
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半空中,谢霖五指一并,四周激飞的剑立刻凝滞。
他微嘲:“你们昆仑剑修,剿灭一城池魔潮都尚且只需要八人队,但如今一个小小‘石妖’的任务,却需要十六人,难道你这昆仑大师兄心里不曾怀疑过什么么?”
凡是旧循,必有其因。
一滴清澈透明的泪从那傩面下滑出。
在一百年前,和石妖威名一起消失于火海的,还有那风光鼎盛的谢家。
所谓妖者,和人类不同,未得天地眷顾启智,修行的第一步其实是幻化出人形。而幻化出人形,除了积年累月的修行和一点点机缘之外,不同种类的妖,要从人类身上借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譬如东海龙族,化形的时候要向人类借走一段脊骨。
这类是属于形借的妖族,修行起来,较一般的妖还要快捷些。
还有的,便是魂借。
凡间传言里的那些个狐狸精,要借的就是书生的精气,才好藏住那些个尾巴。
这类妖修行则费些劲,但是它们的思维也更肖像人类,算得上是聪明的妖。
石妖么,便是后者,魂借。
石妖石妖,听名字也知道,是块石头。
石头无心,它们要变成人,哪怕在魂借里也算得上是困难,它们需要人类的心脏。
传说世间的第一只石妖,本来只是懵懵懂懂地吸收日月光华,直到路过的商人,无意中将心头血尽数扑撒在石妖身上。
妖么,无论什么样的妖,都是一种凭本能行事的生物。
那石妖啊,在喝了一口心头血后,恍然大悟,原来它需要的正是这么个东西。
而吐出一口心头血在石头上的商人,惊异地发现了那血迹逐渐在深褐色的石头上消失,就把这还是原型的石妖搬回了家里。
接着故事的最后,那商人被开了荤的石妖,吃掉了自己的小儿子。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这世界上第一只石妖化形的故事,最多再带点教育子孙妖非善类的警示意义。
但是对于谢家来说,却是一段只讲了半截的历史。
那个商人一回家,就发现家中只剩下了一个——刚刚化成人的石妖,甚至唇边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擦干净;悲怒之下,小有修为的商人打算和石妖同归于尽之际,就听见那刚刚化形的石妖脆生生地喊他了一句:“爹。”
化了形的石妖,生吞了他小儿子的心,指缝里甚至还有细碎的血肉,可是偏生眉眼,和商人的小儿子生得是那样的像。
于是,那个姓谢的商人,再也没能下得去手
关于百年前鲜花着锦的谢家,众人都知道的除了谢氏三绝,还有一点就是,在一众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世家里,谢家算得上是一股清流,他们是亲妖派。
世代供奉妖族神兽,白泽。
然而这只是一个家族裸露在阳光下的那部分。
其余的部分,就像是傩面之下的谢霖,宽大的衣袍遮掩住的,除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还有无数处狰狞的刀口。
谢家那位二郎,和白泽签订的是主仆契。
自然谈不上什么供奉。
而谢家真正供奉的妖,是石妖。
比不上神兽血统一半尊贵,在百年前算得上是穷凶极恶的石妖。
是的,很久之前的那个姓谢的商人,留下那石妖祖宗一条小命,目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单纯,像旁人脑补的以为他是对自己小儿子怀念啥的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他只是以商人的眼光,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妖,以血脉强大,以天赋神通立于世。
每一只妖化形,都是一场逆天而行,在这其中遇到的阻碍越大,越说明这只妖不得天地钟爱但是在投机取巧的谢祖眼里,这石妖也是一种强大的代表——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越是走而挺险九死一生的生意,代表的背后利益则越大。
商人有钱,有钱能做到很多事情。
但是一个家族只有钱还不够,它需要有看不见的基石做支撑,就像是之前何家有个合道老祖,稳坐密州几千年。
于是,那出于投资心态的谢祖,豢养起了天生没有心的石妖。
嗬。
众人忽然听见了一声抽噎声。
湿哒哒的泪水从谢霖的双颊落下,粘湿了一片衣襟。
十四岁之前,天真的小少爷一直以为,谢城终年白雪,是为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雪都是干净的。
有的雪,底下藏的是不能见人的血迹。
妖天性贪婪,以人心为食的石妖尤甚,几千年豢养它的谢家人都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只是把它的胃口养的愈来愈大。
直到谢城,除了傀儡和谢家人,都只剩下了空心人。
石妖才终于开始挑食了。
它要一颗,这天地间最纯洁无垢的心,用来进阶。
而谢霖,曾经的谢雨林,这被人说是天神吹得一口彩气儿的谢小少爷,天生是一颗* 玲珑心。
这小少爷曾以为,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是遇上了那个翻墙而来化名“邹小黄”的蓬莱剑修;然而,在经历了百年浮沉后,他抛旧名,在这尘世间踽踽独行,被人骗过,被人赶过,挨过饿,要过饭,知道了眼泪哭得再多也没有用之后——
他终于体会到了自由,以及这红尘万丈,豪情风光。
他才开始明白,原来他这一生幸运的开始。
是遇上了那个笑着勾他肩的姑娘。
……思绪回笼,谢霖扶住傩面。
只听那昆仑大师兄冷冷道:“石妖凶名,不过是百年前的旧闻尔。然而这桩除妖令里的石妖,道行浅,身上还有旧伤。”
曲轻云双手持剑,御风而行。
“比起这个,”那白衣剑修薄唇轻启,眼中闪过战意:“近十几年,傩面鬼的名声,可是远胜石妖一流。”
他认出了谢霖。
下一刻,却只见另一个华发垂地的女修,轻轻一挥袖,就拦住了曲轻云这蓄势待发的双剑。
邹娥皇:“他已经通过了十四盟的考核,你可以翻一翻今日的十四盟灵报,四大邪修如今另有其人了。小剑皇——”
葱白的双指夹住了他的剑尖。
曲轻云竟发现自己进退不得。
第34章 别愣神了,没人能喊宴霜寒么
僵持之际, 曲轻云身上战意大涨,只是这次对着的不是谢霖,而是邹娥皇。
只听得铮鸣一声剑响, 他唇瓣抖动,口中念起了昆仑基础剑招——流云十三诀之云摆尾,他缩步成寸,极速后撤, 被捏住的双剑猛然迸发出一阵湍流。
在邹娥皇耳边响起了一阵水声。
这水声并不是瀑布飞流的激荡,也绝非平平无奇的小溪,而是海, 海纳百川, 万物归海的广阔与包容,都在这声剑鸣里淋漓尽致,以至于邹娥皇竟都有一瞬的目眩神迷。
心神一荡, 捏着剑的手就松了, 双剑唰地一下从她手里退了出去。
邹娥皇稳了稳:“你本命剑的天赋神通,是心神方面的?”
曲轻云挑挑眉, 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了。
剑修的本命剑, 法修的本命法器一般套上本命两个字的,都会有附魂时形成的天赋神通。
就连邹娥皇这柄厚宽剑,日后也会形成有关于她本源的天赋神通。
通常来说,天赋神通是一种保命手段,不足为外人道尔, 但是曲轻云情况不同,作为昆仑的小剑皇,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视线下,什么样的本命技都不算得秘密, 而他要确保的只有一件事——
每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都比上一次要强,比上一次要强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这就够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酒楼此刻鸦雀无声,店家和客人都散了个彻底,彻底成了一群剑修的战场;谢霖偷偷摸了摸脸上的傩面,总觉得自己站在这群高个子剑修里格格不入,就像是高峰起盆地呸!明明是正直的鹤立鸡群。
他一边想,一边后退。
就在这个当口,鼻尖却嗅见了熟悉的血腥味。这血腥味沁凉,还带着丝丝雪味,激得谢霖身上的疤痕开始隐隐作痛。
一百年前他曾闻见过这令人作呕的血味。
谢霖瞳孔猛缩。
这次动乱的不是那群剑修以为的什么未成气候的小石妖——
是那只,屠了一城,众人都以为死在天火里的石妖!
也就是任督二脉打通的这刹那,一只僵硬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谢霖没有回头。
他背后已冷汗尽湿。
另一边,邹娥皇眼睛眯成一条线,她盯着极速逼近的曲轻云,眉心一皱,却是须臾想到了什么——石妖是魂借,吃心者,本体为石头,但化为人形后,可以说是妖类最狡诈的种类。
之前在谢家遇见过的那只石妖,就是假装受伤,然后在众人不设防之际,掏了谢家二郎谢雩的心,接着假扮谢雩,靠近谢霖
谢霖!
邹娥皇心尖一跳,感觉到了什么,却只听得剑声铮鸣,水色的双剑逼近,持剑的曲轻云眉钝而眼锐,少年朗声道:“此剑,名无双。”
这两柄双剑,天生便生得一样,宛如是太极八卦里的阴阳,镜相里的逆转,然而剑名,偏偏叫无双。
都说剑如其人。
就好像是持剑的曲轻云,昆仑大师兄,人人眼里墨守成规少年老成的小剑皇,偏偏不像那剑震十四州的宴霜寒,叛逆地选了这已不入流的双剑。
激荡的双剑擦过邹娥皇的侧颊,一道细微的伤口平空出现在她眼睑下,就在众人以为两人终于要开战的顷刻,却只见双剑如闪电,在空中大甩尾,势如破军,直直冲向另一侧。
和这双剑并肩的,还有一把古朴的厚黑剑。
“砰——”
硝烟散去,满地狼籍,浓浓白雾席卷了整个酒楼。
原来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即将开战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调转了目标。
那群昆仑剑修里,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师弟,看样子还是第一次下山,躲在旁人身后,看着周围浮现出来的白雾,抱着剑怯怯地问:“大师兄?”
下一瞬,血肉横飞。
长长的爪子穿透布衣,滴滴嗒嗒的血迹落在地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剑修此刻和他的本命剑一样,咣当地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白雾,有了一片粉红的血光。
一个凝实的阴影慢慢显露出来。
刚刚邹娥皇和曲轻云出乎意料的三剑,显然让石妖躲避不及,被削去了半个身躯。
但是妖和人不一样,或者说石妖这类,本就是修出的人形因此,它舔了舔手心上那颗温热的心脏,獠牙凸生,咕咚地咽下那团血肉,喉咙跟着上下一挪动。
下一瞬,那被消去的半边身子,就又长了半截。
只要它身边有人,就是永远的不死之身。
邹娥皇听见曲轻云骂了句草。
那死去的小剑修,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众人都听着了,是一声大师兄——
二十年前在那场三年大旱后,紧跟着的就是妖族入侵,民生惶惶,于是昆仑也正是从那年开始,收留了一批又一批无家可归的孤儿。
十四岁的小剑修,生于妖族平定后的第六年,无父无母,是被曲轻云抱上山的。
而小剑修生命的最后,喊出的,也只有那么一声大师兄。
曲轻云纵身一跃,剑起破雾,理智在这个剑修的脑袋里以惊人的速度灼烧,将原本是包容的剑意,烧成了沸腾的海,长驱直入,不过是刹那,就已经和那石妖过了百招。
原地,邹娥皇寸步未动,视线一转白茫茫的四周。
她问:“谢霖,你还活着吗?”
作为曾和石妖打过交道的人,邹娥皇比谁都发自内心地恶心这玩意从谢家回来后,有几年的光景里,她看见石头就想拿火烧一遍。
石妖,寿命长,智力高,实力强,最逆天的是它的自愈能力,百年前有那么一场天火,已经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了,但就算这样,最后竟还是被它逃了;而今日邹娥皇再看见这东西,唯一的欣慰是——它旧伤未愈。
于是乎,谢霖的存在就变得极其关键了。
那只石妖不是傻子,在这群昆仑剑修都在的地方出手,只能说明它对于进阶的需求急切到了一定程度。
如果谢霖活着,以邹娥皇的剑脉之力,杀一个石妖不是问题;如果谢霖死了,拿了玲珑心进阶的石妖在昔年就已经有让谢家愿意为它放弃白泽的神惠的实力,进阶之后,只会比那些个妖王龙主难缠。
而哪怕是龙主越海,那日一剑斩臂,不过也是他无所防备。
若他较起真来,比如说再阴狠点把招式对着当时云舟之上的众人打下去,处处受到掣肘的邹娥皇未必就真的能和他一来一回。
邹娥皇把心提起来,等了有半响,却只听见白雾里传出了一声委屈的哭腔。
这哭腔熟悉,是谢霖一百年不变的抽噎。
“邹娥皇、它、它说我心脏了——”
啊?
其实、也是有几分合理的,邹娥皇想。
当初谢家拘着谢霖不允许他外出,不就是因为这天生的玲珑心,并不是永久的,若是经历的凡事多了,也容易蒙尘的么。
须知玲珑心,那是千千万万个人里不一定能生出一个,要天真烂漫,要心思纯净,还要七窍玲珑。
可七窍玲珑,那是要懂世故的人才有,可世人皆知,难的从来不是天真无邪,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所以邹娥皇在修真界闯了五千年,除了那么一个谢霖是天生玲珑心者外,她竟没见过别的人什么人有。
如今,连这仅剩的独苗苗,在经历一翻社会毒打后,原本的剔透玲珑心,也蒙尘了。
邹娥皇深深一呼气,她握住剑柄。
云雾弥散在酒楼,腥味和酒肉味混合在一起,地板是咯吱咯吱地响声,那群吊儿郎当的昆仑剑修此刻却出奇地一致,有尿黄了半个裤子也颤颤巍巍握着剑就上的。
死战不退。
这是昆仑的道。
曲轻云双剑转地愈来愈快,流云十三诀在他手里,从修身健体之法变成了招招凛冽的杀机。
偏偏越是高速运转,越是容易出错。
石妖的爪子生的的愈来愈长,它表皮是青紫色的,正在慢慢地回缩,脸变得愈来愈扭曲,然后这大师兄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和他一来一往全是奔着要害下手的妖怪,变成了那死去小师弟的模样。
石妖那冰冷的竖瞳讥诮地一闪,“师兄,我怕——”
是模仿的惟妙惟肖的怯怯。
本命神通就有关心神催眠的曲轻云自然不会被骗到,但是他的剑明显地急躁了起来,而他那些修为境界略低的同门,也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噼里啪啦的剑声,有了一瞬的停滞。
就这么一瞬的停滞,长长的爪子,一下子捅穿了两个剑修的胸前,血迹点点喷洒在曲轻云流光的白衣剑袍上。
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让这个一出世就顺风顺水的小剑皇,不由得愣神了片刻,刹那,指缝还带着碎肉的爪子离他不过几厘。
“砰!”
那柄眼熟的黑剑飞来,剁下了这只爪子。
云雾散开,愣神的曲轻云还有那群半斤八两的剑修们一把被邹娥皇推出了半丈之外。
“还没反应过来么?这石妖,杀了越多的人,吞了越多的心脏,它越强。你们这些小娃娃,对它只算是大补——”
蓬莱特制的玄色道袍在半空飘荡。
坚。挺的厚剑以万钧之势挥下。
“别愣神了,没有能联系宴霜寒的么,喊他来!”
邹娥皇扛着剑。
剑身与锐利的尖爪相撞。
众人只听得那一直只是嘶嘶的石妖,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啊地痛喊。
这东西,竟然也是会疼的吗?
第35章 有的喜欢,见不得光
腥臭的口水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尖锐的獠牙上满是细碎的血肉。
蹦的一声断掉手后,这石妖灰青色的眼珠子终于开始咕噜噜地转动。
它好像认得邹娥皇,又或者对着这黑剑有了惧意。
嘶嘶的舌头崩了出来, 石妖鼻子眼睛的位置一变再变,从刚刚小剑修那稚气未脱的圆脸慢慢地拉长,修出了尖锐的下颌。
它嘶嘶地出声,好像又哭又笑——
“邹、邹、你看我, 看我——”
它在模仿另一个人。
另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石妖者食心,每吞下一颗心脏, 就拥有了旁人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此刻…灰青色的眼珠咕噜噜地在石妖眼眶里转, 冰冷锋利的剑锋映照出它逐渐变得红润的血肉——浓密的剑眉,炯炯的长眼,还有那不笑也风情的唇。
“谢二郎, 谢雩?”
一个死了百年的人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邹娥皇的声音在云雾中显得有些许的飘, 她说:“你变成他有什么用?”
她眨了眨眼睛,手上的剑不停, 而脑海的思维却出现了一瞬间的混沌, 下一瞬,终于想明白了那一点怪异的地方——
石妖狡诈更甚人类,没有无缘无故的变脸。
那就只能是一种可能。
“他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和我有关?”
邹娥皇说出口的时候都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会。
关于谢雩,邹娥皇大约只是在一百年前闯谢家的时候见过一次, 刚刚能认出来,不过也是因为那张脸在修真界美人榜上, 曾被列为四大美男多时。
……
还记得很久之前,她第一次见到谢霖时, 其实也见到了谢雩。
那一日。
从墙上中跌落到地上的邹娥皇摸了摸发疼的屁股,勾着小公子的肩,眉开眼笑地要去看那天下传闻的第一美人。
然后,就被一个摇着折扇的俊公子拦了下来。
俊公子穿了一身宝蓝底鸦青色衣衫,是她凭生见过最符合富贵闲人的气质;半道上,那俊公子先是怔愣于怎么会有外人出现在谢府,再就是上下打量她,嘴上问:“这是谁?”
十四岁谢霖怯怯的,“二哥,这是邹小黄,我朋友。”
二哥?谢二郎。
邹娥皇站在一旁挠了挠头,心里想,还好不是谢大郎…毕竟她这趟来是为了李千斛,如果撞上谢大郎,那可就麻烦了。
谁料她刚松了口气,就见宝蓝底鸦青色的谢二郎微微笑,手上的折扇轻轻一扇,狂风大作,漫天遍地绯红的雾气冲着邹娥皇而来。
这雾气,有个很厉害的名字,叫半生醉。
顾名思义,吸得雾气者,半生得醉不复醒。
邹娥皇一个踉跄,昏过去的前一刻,只听得那谢雩漫不经心地对谢霖说:“二哥再教你一次,外面的人,不要接触。”
而邹娥皇,倒下的前一刻是想——他们谢家的地,可真硬啊。
砸的脑袋生疼。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谢雩坐在她对面,手里把玩着一块刻了蓬莱二字的玉佩,骨节分明的手指扯着她的半缕头发,语气微妙:
“你是蓬莱的人?”
“谢城一向不允许旁人进出,你没有通行证,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进府的,南塘虫潭若对你没有用,你怎么会被半生醉迷倒?”
邹娥皇没吭声,她脑袋此刻还钝钝的疼。
谢雩有些不耐烦道:“说话。”
“为何来谢家?”
“还是你们这些苟蝇当真以为,打着蓬莱的旗号,本公子就不敢杀了么?”
他捏住邹娥皇的下颚,语气冷硬。
指腹带茧,一看就是常年修炼落下的。
谢家二郎,谢雩,年纪轻,脾气大。
在谢城算不得什么秘密。
然后,他就得了邹娥皇的一声嗯。
邹娥皇下巴受了些微轻伤,说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一点点地往外蹦字:“你、不、敢”
他不敢?他什么不敢?
谢雩额前青筋一跳,“有意思。”
却只见下一秒,那个病怏怏的女修平静地起身,自来熟地穿好外衣,然后慢吞吞地从乾坤袖里掏出了那把黑剑背在背后,半分不避讳地当着他面系上。
然后留下句:“明天我走正门,你在那里接我。”
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出去。
有关那谢雩的全部往事,对于邹娥皇来说,不过到这里也就停了。
但是对于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来说。
却不止。
远远不止。
那日,邹娥皇走后。
谢雩静默了片刻,直到手底下的人问了句:“二爷,不追啊?”
才发现这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半生醉定住了,此刻唇瓣发麻,面色绯红,只有一双眼睛气的够呛,正死死往外凸着。
被喂了解药后,谢雩才缓缓地喘出了那口气儿。
他修长的指捻了捻唇上残留的半生醉,眯起眼来不怒反笑。
“有意思”
这姑娘竟是把一口半生醉藏在牙口里,随着那几句一字一蹦的,喷到他脸上,然后算准时间,大摇大摆地溜了。
这次谢雩的一声有意思里是真的多了几分欣赏的意趣。
次日,谢府正门。
摇锣打鼓的仆人候在两旁,朱红的步撵里坐了个翘着腿的谢雩,他换了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上带了块嵌着红宝石的玉冠,瞧着比上一日还要富贵些。
然后,就从晌午,候到了月明。
谢二爷把折扇柄捏烂了,烦躁地一甩袖,然后鬼使神差地绕路走到了三弟院前,结果就听见了谢霖嘿嘿地几声傻笑。
谢雩眉心一跳,有所预料。
他冲着左右的奴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趴在门缝里往里看。
只见他三弟乖乖地蹲在地上,仰头露出了一个傻不拉叽的笑,问站在跟前的人:“你明天还来吗?”
站在傻笑的谢霖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谢雩心尖一轻。
他呼吸急促,扒着门缝,眼珠子一点点地转到了背着门的那人身上,在看见眼熟剑后,鼻尖急促的呼吸慢慢地松开了。
只听得那女声平平,道:“来。”
蹲在地上的谢霖又问:“那你不怕我二哥么?”
邹娥皇拍了拍身上擦墙落下的灰:“怕什么?”
半响后,一门之隔的谢雩听了那姑娘清晰地一声笑,“他八成还以为我走的是正门呢。”
一门之外。
谢雩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
有半响,身边人才听见这位爷皮笑肉不笑。
只道了句:
“有意思!”
……
心脏对于人类来说,是生命的供养。
对于一只以其为食的妖物来说,则是纷杂的情绪。
石妖只是没有心的怪物,人类那些爱恨情仇,它其实一点都不懂,但它隐约知道,有些被放在心尖的回忆是甜的,有些是苦的,还有一些是酸的。
而谢雩的心脏。
连食心无数的石妖吃到口的那一刻,竟都忍不住有了近乎人类的惊讶。
谢雩啊,那可是谢雩。
不说是麻辣的辣,也不说是忌口的苦。
居然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咸!
谢家三绝里,如果说起到定海神针作用的是那位无情道的谢大郎,锦上添花的存在是小公子谢雨林那么谢雩,这位谢二郎,肩上抗的却是一整个谢家。
他年纪轻轻,是白泽的主人,风光无良。
他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眉目昭昭丰神俊朗。
关于他的一颗心,石妖眼馋过很多次,每次一想都觉得肯定是鲜美异常,但等真吃到口里后险些没忍不住吐了出来。
鲜个屁,好咸!
石妖仔细阅览谢雩这段回忆的时候,匪夷所思地发现——
确实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咸咸。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
石妖毕竟不是人。
所以它不懂得,被少年藏在心间的那段咸咸的回忆,其实一点也不闲。
它不懂得,为什么作为神兽白泽的主人,可以说天下前无古人的博学谢二郎,心尖上放着的不是那些个有关世界本源的秘密,却只是几句的“有意思”。
它只是凭着妖兽的本能,在躲避邹娥皇愈来愈锋利的剑招里,换上了谢雩的脸。
毕竟,谢雩最刻骨的回忆那段回忆有关她不是么。
自以为摸透了人心的石妖想,既然最刻骨的是她,那么他们交情必然很深,就算不是交情,而是像话本里写的爱恨交织,也足够邹娥皇恍惚一瞬了。
但它毕竟还是妖。
天性无拘无束的妖,永远也懂不了人类的复杂,非一页纸张能刻下。
有的人,喜欢一个人,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有的喜欢,名字叫暗恋。
到死,都见不得光。
……
云雾处,谢霖将脸上的傩面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他双指成并,泪从眼角滑下,流经指尖,一点点荡出了鎏金的色彩,落在了傩面上。
下一瞬,夸张恐怖的傩面慢慢向内收敛,獠牙做毛,变成了一支笔的模样。
笔杆深红,就好像是干涸的血迹。
谢霖握着笔,嶙峋柴弱的身子拖着步朝前方走去。
前方传来了兵革相碰的声音。
石妖嘶嘶嘶地冒气,仍没不死心,对着邹娥皇:“你、邹、邹、难道不想知道他、谨慎小心的谢二、怎么死的吗?”
随着话音落下,那张诡异的面,一点点流出了血泪,石妖腥臭的呼吸吹过邹娥皇耳边。
巨剑之下,看不见握剑姑娘的神情。
只是云雾里,慢慢走出了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邹娥皇身边,宽大的傩神服套在谢霖身上,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小孩缓缓抬起头来,手上捏着那支笔,轻轻地笑了。
那双眼弯成月牙形状儿,是曾经独属于小公子的天真无邪。
石妖没有心,按理说完全不懂害怕两个字,偏生此刻谢霖这个笑,没有任何手段,只是单纯的一笑,却让它产生了惧意。
它青灰色的眼珠子僵硬地滚动,微不可见地做出了后退的动作。
还在谢家的那些惨痛教训骤现石妖心头。
前方,谢霖仰起头,笑的天真:“石老祖,你问错人了。”
一百年前,谢家人人却是都管这石妖叫石老祖。
一百年后,这谢家仅剩的独苗苗,再说这句,就有了些微妙的讽刺。
腥红的笔从谢霖手心飞出。
只听他声音清脆,响彻在这片云雾里,“江山代代人才出,小一百年前,谢雩确实算得上是天才,但是如今,曲轻云,祝平安,何九州,尹芝珠玉在前,谁还记得他的名讳?”
“而邹娥皇,和他更是素昧平生,点头之交。”
砰地一声,邹娥皇斩掉石妖的进攻,黑剑流风逐云,
再一回头时,不过刹那,谢霖就已半步白骨。
那支众人眼里为傩面鬼留下浓墨重彩的邪笔,此刻吸走了谢霖半身精气,笔尖饱满欲滴,好像下一瞬就要流出血水。
这小公子一半脸美如画,笑的天真;一半脸狰如鬼,白骨外露。
“你该问我的,只有我好奇。”
“那个谢雩,张扬轻狂,不可一世的谢雩,到底为什么会死!”
谢霖声声泣血,神似阎罗。
“只有我好奇,他生前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我好奇”
“当他代表谢家,把弟弟的心脏,抵押给贪婪的妖怪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狰狞的笔尖几乎要戳到了石妖脸上。
逃!
快逃!
石妖脑海里警铃大作,一种前所未有畏惧的裹卷而来。
而半丈云雾外,曲轻云捏着门派的求救符,心里一空。
门派内部联系不上了。
出事了。
……
李三越跑越快,明月当头。
他感觉胸前的那颗心越来越亮堂,越来越沉甸。
在他的一生里,其实一直在奔跑。
跌倒了要爬起来跑,被人追债要跑,偷东西了要跑,骂了人要跑似乎无时无刻,都在跑,拼命的跑,为了不被别人赶上,为了不被别人替代。
但唯有此刻,他居然觉得跑得快意。
救人这样的事情也可以和他沾上关系吗?
李三不知道。
终于,望着近在咫尺的酒楼。
他的脚步慢慢地慢了下去,看着灯光四溢的酒楼,竟然有了几分丑媳妇见公婆的羞涩。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阵打斗声。
砰砰砰——是兵革相撞的声音。
怦怦怦——是他心跳的声音。
于是一下子,李三顿住了脚步。
流仙酒楼是整个密州最繁华的酒楼,来来往往基本上都是小有名气的修士,才会被十四盟安排在这里。
安保向来出色,外地人可能不太明白但是李三作为密州的本地人,从小就一直听过一个传闻,据说流仙楼里有三位十四盟的元婴级散修助阵
所以如果有一天,流仙酒楼出了事,从某种意义上也就说明了,管辖密州的十四盟,多少也有一些自顾不暇。
十四盟是不可一世的世家和底蕴深厚的门派,共同组成的仙盟。
如果十四盟自顾不暇——
稍微有些许敏感的李三,喉咙里的唾沫微微一咽。
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至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楼,心中不断激越的心跳忽然慢慢地变回了一滩死水。
要转身吗?
要离开吗?
要当今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要回头吗?全当只是去院子里拿了盆回来,哄老奶说去了个野厕。
反正、本来、
都和他没关系的吧。
他踮着脚,一步一步倒退。
然后,身体前倾,重心下压,如同豹子一样向前面的亮光跑去。
僵持不动的酒楼里,曲轻云盯着手上没有信号的求救符,下一瞬就看见大雾里有个人影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少年剑修微微蹙眉,握着手中的双剑,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却只见冲过来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跪,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
李三抽噎:“仙人,这是什么鬼地方,流仙酒楼呢?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了。”
第36章 谁是邹娥皇
当酒楼里的众人意识到出了问题之后, 密州上的人或者说密州之外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昆仑,蓬莱, 七彩阁,鬼谷,墨庄,五大仙门共聚一堂, 就坐在蓬莱道祖刚刚开完论道大典的地方。
五大仙门下,七大世家除了被困在密州的何家,陈王燕尹秦祝, 也纷纷在座;势力之外的散修里, 还有个臭着脸前日刚刚接上一条断臂的龙主越海。
可以说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都聚在这么个殿里。
“诸位, ”蓬莱道祖坐在位上, 看样子是刚睡醒,身上还披着半层薄纱, 但在这个当头, 谁也不会去置喙他的衣着,反而都屏息凝神。
“密州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想来大家也都知道。”
宴霜寒坐在道祖对席,冷傲的剑修微嘲一笑,破天荒地接了句:“道祖是指什么?两个死人复活么。”
何言知死而复生, 这件事早被何家敲锣打鼓地传了出去,算不得什么秘密;还有另一个么各家则都略有耳闻, 有人说在密州见到了那个容有衡。
于是今日大会前,有人就猜, 密州的失联,是不是因为两个死而复生的人造成的天谴。
云无心摇了摇头,“后生慎言,此非也。”
他身侧几丈远,风情万种的尹月坐在席上,张扬的眉心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忧愁——
她和在座的旁人都不太一样,这份不一样并非是源于那年少时懵懂的心动,而是作为一个曾经心心念念要来蓬莱求道的人,她比谁都无比地清楚蓬莱的道义。
“救己救世不救人。”
为着这么一句话,当初的容有衡自断一臂才得下山为人族战妖王,为的这么一句话,蓬莱年年都有兴起上山,兴败下山的意气少年人。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句话,这些年蓬莱道祖被人口诛笔伐,说尽了不过也就两个字,“凉薄”。
所以当初十四盟定下协约后,尹月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敲响钟鼓的人居然会是蓬莱道祖云无心。
救己救世
这天下,究竟要出了什么乱子,才会让惯来从容的云无心,在三更半夜,一连敲了三下钟鼓。
尹月抬头,掩住纷杂的神色。
却只见高座之上的道祖支起下巴,仍是众人见惯了的淡意,说了句和大会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诸位可知,本座徒弟邹娥皇,拔出剑来了。”
下一瞬。
宴霜寒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都隐晦地朝他这个方向一扫,他抿了抿嘴——当年邹娥皇也曾小有名气过,也因此天骄宴那日的折戟沉沙,曾是修真界出了名的笑谈。
如今蓬莱道祖在这个当口提这么一句话,未免有些旧事重提的意思。
宴霜寒身后的几个掌教瞪起铜铃眼,将旁人看戏的目光纷纷围堵了回去。
被他们护住的白发剑皇垂眸,浅白的眸里则闪过片刻思量;背后的神剑嗡嗡作响,和它冷艳的主人相比,这把剑显得躁动异常。
蓬莱道祖再不着调,也不会在这样的大会上刻意针对昆仑,牵出这么一句,只能是因为邹娥皇很重要。
邹娥皇么宴霜寒缓缓睁开眼,将视线转向明显还有半截话的蓬莱道祖。
果不其然,他只听得道祖笑道:“事已至此,先给诸位道个歉,救世一事本座职责所在,本该早做谋算,但是之前一直没有寻到生机,直到二十年前,东边太白出,西边帝鸟鸣,我心里才有了一定的准头。”
“前日,我的徒弟邹娥皇,拔出剑来了,也正是如此,让我确信,命数这东西,是能变的。”
蓬莱道祖启唇微笑,“诸位想必都略有耳闻,蓬莱每隔百年开山论道,每年论道,本座问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为何求仙——”
“但其实这只是表层,本座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后半句——”
宴霜寒读懂了那句蓬莱道祖避讳天道而未脱出于口的唇语:
求仙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和他一样读懂的人面面相觑,纷纷错愕。
这不是在商量密州的事情么,怎么道祖偏题先讲邹娥皇不说,现在又开始论起道了,这是做什么,拿他们当消遣吗?
却只听得,玉瓷被摔在地上的铮声,众人回头,只见越海喝地有些醉了,摔碗起身。
越海对着道祖嗤笑了一声,“本座今日千里迢迢,放弃了修养打坐来这里参与十四盟大会,不是只为了听你这么一句论道的空话,关于那失陷的密州你这老匹夫若是有东西要讲就讲出来,扯东扯西!”
这位一向是个荤不咎的,做出再多无理的事情,众人也只当见怪不怪;但是今日,怎么瞧着怪怪的,毕竟越海以前再荤不咎,多少也是给蓬莱道祖一些颜面的。
下一瞬,却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大笑。
在众人一片被吓傻的寂静里,只有尹月的笑声传荡在大殿里。
七彩阁阁主挑衅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和越海相撞。
“龙主去修养了?”尹月听着很是关切地细声道,“前天断了两条胳膊,可不是要好好修养一下么。”
什么?
众人大骇,以肉身比肩妖族强横的越海,居然会断了胳膊?!
这世上能伤他的人绝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是谁?
是死而复生的何、容,还是就坐在位席上的宴、云
却只听得那七彩阁阁主温声道:“* 龙主刚刚激动,想来也是有情可原的。”
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转向云里雾里的众人解释道:“道祖方才只说了邹娥皇拔剑了,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邹娥皇拔剑后,这第一剑么,就是惊天动地地斩了咱们龙主的手。”
众人心里本能地惊疑,还有的在底下窃窃私语地问:谁是邹娥皇?邹娥皇什么底细?
先前道祖的那句话,有人只听了个大概,并不记得那具体的名字,加上修真界人实在是太多,知道这三个字的,并算不得多。
但是尹月这么一句,一剑斩伤龙主那可就一石惊起千层浪了。
大殿上,越海的脸,已经青了。
他憋屈地把嘴闭了又张,却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
……
密州夜愈来愈冷。
流仙酒楼里,谢霖分明杀红了眼。
他使用的那功法就是再没见识的人看见了,也知道是燃烧自己生命为代价。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邹娥皇揉了揉偏疼的眉心,想一开始对于谢霖的评价真是半分也没有失误。
小疯子。
上哪里学的这种自寻死路的功法。
别一会石妖没死成,自己这里又白搭了一条命。
于是乎,邹娥皇扭动了一下手腕,面无表情,剑背使力,然后就啪地一下从后面把谢霖拍晕了。
高速旋转的邪性笔一下子跌落到谢霖脸上,在触及半面白骨的一瞬,又缓缓展开,变成了那吓人的傩面。
邹娥皇摸准方向,脚跟一踢。
咚——
曲轻云正费力把李三从他腿上扒拉下来的时候,另一条尚且空荡的腿,就又被邹娥皇踹过来的谢霖,咣地撞上了。
带角的傩面,一下子刮破了曲轻云的裤腿,隐隐约约露出了里面浅蓝的亵裤。
草。
他呲牙,就听见身边四处都传来了师弟们担忧的呼喊:“大——师——兄——”
然后下一秒,刚刚直起身来的曲轻云,就被四面八方飞扑过来的人,压在了身下。
曲轻云:“…”
他指尖费力地动了动,捏住双剑,还依稀记着前面一个人力抗石妖的邹娥皇。
这可怜的剑修,并没有发现先前兢兢业业的李三,在刚刚一堆人飞扑来的冲击下,直接给他把裤子拽了下来。
曲轻云只是聚精会神地捏紧了剑。
刚刚几个回合下来,他大约能看出来这石妖的底细了,也正是因为能看出来,这被誉为小剑皇的昆仑大师兄,此刻心底煎熬似火。
如果不曾轻敌,如果能一开始就呵斥住师弟们何至于一个个跟补血包一样冲上去。
他捏着剑,千回百转涌上心头,但是最后落于嘴边,不过也只有一句话:“此处凶险,石妖吞心得修补筑基以下的人,编成一队,带着人往外撤!”
“大师兄!”
身后的小剑修还在恋恋不舍地呼唤。
曲轻云沉声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已经修至元婴,能和那石妖斗个胜负,无需多言,剑在,我在!”
谁料下一瞬,那小些个小剑修里面有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微弱地传了出来:“大师兄,我只是想说,你裤子掉了”
“好歹穿上,再去啊。”
曲轻云低头一看,却只看见自己两条长满腿毛的腿,白色的裤子已经不知道何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靠!
温度下降,云雾开始凝结,石妖的模样愈来愈地清晰。
作为一只妖怪来说,它体型和正常成年男子差不多大,变化成谢雩的模样后,除了一开始皮肤灰青,眼珠僵硬外,一柱香后,也渐渐地变得和正常人别无二致了。
只有锐利的尖爪显得突兀 。
但是石妖最厉害的地方其实不是这一双爪子。
邹娥皇将手上的剑挥舞的越来越快,她唇被咬的微微出血,体内的灵气紧靠那些根丝还有剑脉撑着,已经开始不支。
但她的眼,还在紧紧盯着石妖。
石妖最厉害的地方让它多次从人群里死里逃生的地方,就在于这东西,跑的很快。
稍有不慎,就可能溜了。
第37章 男人体虚成你这样也少见
与此同时, 密州至东何家。
半黑半白的两道主路,何言知裹着狐裘慢慢地走了出来。
何富贵跟在他身后,手里提溜着明亮的灯笼, 一边殷勤地为圣人打着光,一边讲起了这三千年的天下兴衰。
然后讲到百年前的谢家三绝的时候,圣人停住了脚步。
那裹着狐裘的圣人身长如玉,眉平眼压, 他忽然起手,将袖子里的密州令往半空一抛,朦胧的夜色在此刻如同一层透明的薄纱, 慢慢地笼住了密州令。
何富贵看傻了, 口中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几丈前,圣人何言知垂眸,一直到边角分明的密州令被雾气包裹成一团, 噔地发出麟麟的金光后, 才终于满意地收回视线。他转回身来,平静地俯视着何富贵。
“你刚刚讲到哪里了?”
微弱的烛光里, 何富贵区区筑基, 并不能做到夜视,只能谦卑地垂首,窥测着何言知垂地的青丝,听到问话后才堪堪回神,拘谨道:“禀圣人, 讲到一百年前的谢家三绝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人明明是万人传颂的圣人, 但何富贵却感到莫名害怕,连何家之前的老祖何春生都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恐惧感, 以至于这几日里,他口头上已经不自觉地从略显亲近的老祖,叫成了代表恭敬的圣人。
何言知又轻叹了声。
“不过三千年罢了,竟然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么。”
莲花印记,在他眉间一闪。
“白泽认主,石妖祸乱,世家兴荣,门派立世,还有那一支,帝王须。”
周平,你当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
何言知闭上眼,思绪又回到了刚刚复活的那日,骤然出现的诡异透明灵体,死相惨烈的何春生让他忽略了那支笔。
帝王须。
这支笔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是周平指着一本书上的图画,似笑非笑地挑眉,同他道:“你知道这支笔么?”
那时天下十四州,他们已经攻下了北边三州,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白衣儒将何言知坐在椅子上,眼皮未抬就骂:“什么笔?金笔银笔不如好兵硬将,主公有这个功夫看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如研究一下怎么打下鬼哭城,否则弹尽粮绝,那些个家族可不止会看笑话,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笑里藏刀的。”
周平叹了口气,说:“芙官,你又急了。”
芙官是何言知的十八岁时取的字。
踩在披着虎皮的椅子上的周平轻轻一笑,眼底是熊熊燃烧的野心;他对着何言知摇头,指着那画页上的笔道:“此笔名为帝王须,自天地开辟之伊始就存在,相传被上任裁决者藏匿,不知所踪,但不过也就是一句话——”
“得此笔者,得天下。”
燥热的军帐里,昏暗的午光。
何言知记得自己当时是嗤笑一声,他说:“照你这个说法,老子和这群兄弟玩命给你打三州做什么?最好把军队都散了,谁去寻到了这支笔不就完事了!”
周平摇头,并不动气。
“芙官,你信命吗?”
何言知压着火气,多少还是记得一点君臣之礼,“信什么?周平你现在告诉我,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你别告诉我打了一大堆,从地里折腾到天上最后起义,你指着外面那些眼巴巴等着功成的将兵们告诉我——”
“当初看着那群虚头巴脑的算师都敢呸一口的烈性儿郎,现在走到这里了,带大伙逆了这老天爷的人告诉我,你开始信命了?!”
可记得君臣之礼,也只是一点。
“你要是告诉我这个,那今天咱们就别干了!趁早散伙!别等打入不夜城后,你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然后去叩拜那些九天神明,再告诉这天下,这王位正统是祂们的授意,不是咱打下来的!”
面对着怒火中烧、义愤填膺的手下,周平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想哪里去了,芙官,你了解我,我不曾是这样的人。我说的命,不是这个。”
“那你说是什么!”
周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你应当是听过的,譬如说你脸上的鬼台、或者说莲花印记,让你以一个婴儿孱弱之躯,在大雪里一昼夜居然不死,遇见了老乞丐。可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说是你遇到了老乞丐得了后半生,不如说,你命不该绝,就算捡到你的不是老乞丐,你也会等来旁人。”
“就像是机关的齿轮,不是有人生来就是皇帝,而是需要一个人大权在握执掌生杀,才能震十四州。而你我,其实是修正工具,今日揭竿起义的不是我大周军,也会是别人逐鹿天下,只要那个位置上的人做的不对,就永远要有一把刀悬在他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命数。就连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是一项天地的规则。”
“而帝王须,传说中,就是书写命数的笔,改天换地的一支笔。”
何言知长长地哦了一声,心底却仍不以为意:“意思就是,你要的命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命,而是书写那个位置有几个人的命。”
周平颔首,赞许地道了句聪明:“不错,我周平要的不是只坐上那个位置,而是除了我大周之外,再无皇室,我要那支笔,我需要那支笔攒住龙脉。”
彼时何言知以为周平说的是要让大周绵延百世,还在心里耻笑周平幼稚,觉得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惯性,哪里有千千年不变的道理;而三千年后,重生归来,再度踏在密州这片土地上的何言知——
举目无狼烟,帝王诸侯均作土。
他看着那块密州令,才发现自一开始,这个皇帝要用来震四方的一州之令,自一开始,周平竟就没给它设立什么限制。
没有血脉限制,自然也没有传承限制。
握住它的人可以不姓周,可以是推翻周朝的乱臣贼子。
何言知恍惚间想,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他理解错了呢?
周平要的那句“大周之外无皇室”,或许只是单纯的,天上皇家皆作土,天下黎民共展颜。
毕竟那昔年剑指天下的天子,一开始只是一个脚上沾泥的放牛娃。
而那支笔,帝王须。
可断天下命数的帝王须。
死了多时的周平,或许曾见到过这支笔。
于是龙脉断,周天下后再无天下。
他何言知,守着那密州,作为儒道的至圣,其实从一开始,就断了飞升的机会。
不…或许还是有可能的。
如果周平没死,如果周平成功地改运瞒天——
何言知扯着狐裘忽然觉得冷,他闭上眼,一遍遍地将思路盘起来…周平最后死在了密州,自己也正是在密州复活见到了那支帝王须周平死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来着?
是对不起。
…何富贵看见那圣人忽然打了个寒颤。
只见何言知左手起,密州令被他拢于袖中,而左手竟莹莹发着一层薄薄的冷光。
圣人声音低哑,一步一莲花,轻轻地道:“前推因果,后沾命数,星盘启!”
一阵刺眼的亮光,骤然从这圣人的手心里窜出,璀璨耀眼,锋芒毕露,在这样黯淡的夜里,何富贵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生疼,泪水不要钱地涌现。
这样的杀伐果断、锐不可当。
还记得那时郑力一开始的对于邹娥皇的忌惮确实是有几分的道理的,星盘随人,看着就可怕的星盘,生出星盘的人也就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他忘了,邹娥皇并非这块星盘的原主人。
能生出这样的星盘,普天之下,有且只有那个名盛时马踏不夜城,意气风发时剑指天下的儒生何言知。
他的道直指这天下不可说,自一开始就带着一腔愤懑,生来就是毁灭。
这个人尽称颂的圣人,仁爱立法的儒道圣人,他的心、他的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霸道强势。
何富贵惊恐地看着何言知眉心的莲花印一闪一灭,他颤颤巍巍地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圣人小拇指上绕着的那个墨纹大涨,一个寂字凭空浮现,接着是铺面而来的威压,一开始只有手掌大小的星盘,嗖地一声飞到了几百米远的高空之上,然后骤然膨胀,笼罩住整个天空。
那个一直面容慈悲、眼角带笑的圣人,此刻眼白消失于双目,墨泪横流飞溅在空中。
“嗬。我终于明白了。”
何富贵听见何言知的笑声,像是自嘲,又好像是极欢喜,如同索命的厉鬼一样凄惨,又像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帝王须、白泽死、天上的眼,地下的魂”
那圣人冷笑连连,朝天怒吼——
“周平、你还想让我给你打几年白工!”
“老子不干了!”
也就是在这声吼音落下后,星盘终于取代了天幕。
十四州上,密州失联。
何富贵提心吊胆地看着何言知甩袖,低声问:“圣人,这是要”
何言知:“关门打狗,这句话你没听过么?”
打狗?打什么狗?
何富贵摸不着头脑,还要再跟上去,角落里却传来了一阵刻意的脚步声。
灯笼的火光一照,映得这突如其来出现的人,眉目生冷,艳艳其色,背面衣袍处,刻了一个大写的“散”字。
散修的散。
是谁?何富贵隐约觉得有些面熟。
而走在前面的何言知蓦然顿住了脚步,他扭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熟悉欠扁的人——
容有衡。
容有衡这人欠抽抽地,也不知偷听了多少他们的谈话,或者说,又看见了多少何言知头疼地按住额角,眉心的莲花印微微发光;想灭口但一来很可能打不过,二来么,毕竟这人再讨厌,也是小邹的师兄自己天生理亏三寸。
下一瞬却听容有衡嫌弃道:“男人体虚成你这样,夏天裹袄也是少见,以后离我师妹远点吧就这体格,啧啧啧。”
何言知忍着眉心直跳,刚要反驳什么,却见容有衡手上捏着一团熟悉的魂体。
他瞳孔猛缩。
立刻反应过来了什么,只听对方凉凉道:“走吧,不是要痛打关门狗么。”
容有衡抱臂,难得地夸了一句,“你倒是聪明,知道拿星盘封锁密州,把那群东西给压住。”
那上界神能容过天地一切的屏障回到天上,唯独不能看破和天幕几乎一样的星盘。
上一世,如果何言知还活着,又或者如果他容有衡能重视星盘这东西,何以至于到最后,怎么打、都是一场注定的牺牲。
……
另一厢,邹娥皇在乒乒乓乓的几百剑招过后,看着眼熟的双剑杀回了战场,她望向突然站在身侧的曲轻云,咦了一声。
邹娥皇:“你们昆仑剑修,打架还要换身衣服的么?”
曲轻云头皮一紧,不愿再回顾一柱香前为了一条裤子和师弟大打出手,最后按着一师弟的屁股扒下来这条裤子的自己。
他闭眼,声音虚浮:“你说是,就是吧。”
邹娥皇又问:“联系上宴霜寒了么?”
曲轻云:“没有。”
电光火石间,剑锋与利爪迸出的火光照亮这小剑修抿紧的薄唇,邹娥皇听见曲轻云传音给她:
密州被封锁了一切消息,都传不出去。
靠!
邹娥皇闭上眼,万般思绪一闪而过,下一瞬,她睁眼,剑招一转方才凌冽的攻势,让曲轻云的双剑先顶上。
这只石妖,在一百年前,她曾经遇上过。那个时候的石妖,大约有了比肩妖王的战力,以至于最后引得天火,居然还能让对方逃出生天。
如今一百年过去,对方很明显并未休养好,否则一开始,曲轻云绝不该是这只石妖的对手,而该是它的补血包。
此刻,邹娥皇耳边一会是那群小剑修纷杂的喊阵声,一会又是剑与爪相碰的激鸣声,在这般纷杂的环境里,她却又恍惚间看到了月光落过树梢,月色洒下树枝的婆娑声。
她的指尖慢慢划过无光的黑剑。
脑海中忽然有什么明明一闪。
“引开它。”
正在激战的曲轻云忽然听到了邹娥皇的传音,他蹙眉,但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听邹娥皇传音的下半句。
“把它引到开阔的地方去。”
“我要开大了——”
邹娥皇将指尖在剑身上一点,思绪在那一瞬变得无比的清醒,石妖怕的从来不是天火,而是火。石妖的本形就是一块石头,被火焚烧,容易爆炸的石头——
她摸着手上的剑。
这一次,有没有可能,拔出剑的她,不必依靠天火,自己手心的剑,就可以杀了这食心的妖怪。
有没可能
她自己就是一团火。
要将石妖焚烧成灰的火。
第38章 唯见剑尖万点锋芒
女子葱白的指尖在剑身上一瞬划过, 擦出流星般的火光。
硝烟云雾散。
众人只见,剑光一闪,厚剑起风。
按剑的邹娥皇, 面目平静地立在原地。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在蓬莱上的第一堂剑道课;那年蓬莱刚刚开山,山上不过也就三个人,大师兄容有衡, 她,还有道祖。
那时她身侧是抱着臂的师兄,怀中无剑, 闭目养神。
前面是道祖, 在桌案上摆了三碗酒,示意她尝尝。
彼时是邹娥皇第一堂剑课,也是她第一次沾酒。
烈酒烧喉, 她没什么经验, 一口气干了下去,结果最后只能吐了个昏天暗地。
却见道祖哈哈大笑, 连说了三个好。
“酒好喝吗?”道祖问她。
邹娥皇没敢说不好喝, 她只是拿着酒杯烧红了脸,晕乎乎地有些不好意思。
道祖说:“酒是剑者的第一课。你若拜的是夜自咎门下,他大约是不会让你饮酒的,但你走运了,你找的师父是我。”
“他们人人说, 天下剑派三千,唯有夜祖座上宾。但你记着, 这句话狗屁不是,纵然他夜自咎开山立派昆仑剑, 流云十三诀、寒冰诀、阴阳两仪诀但他们也仅仅能跟他学艺。本座不会教你剑诀,本座也不会拦你去学别人的诀,本座给你上课,要教你的只有一件事——”
“何为剑道,何为剑诀,何为你自己的路!”
“喝!”
“喝到兴起,喝到意来,喝到手不握着剑心就痒痒,你的剑诀,你的剑道,就好成了!”
那道祖拍掌,桌与邹娥皇皆震。
那日邹娥皇忘了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碗酒,也忘记了道祖还讲了什么,她只记得最后趴倒在桌边的时候,听见了容有衡声认命的叹气,一层薄衣被覆到了她身上。
那层薄衣,袖角绣着竹子,还有一股淡淡的雅香。
邹娥皇模模糊糊地抓住了给她盖衣服的手,嘿嘿笑了下,然后说:“大师兄,我有了!”
向来洁癖的容有衡没抽手。
他目光落在邹娥皇胭红的侧脸上,落了很久,直到有些口干舌燥,才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蝉鸣空桑林,酒桌上只听得邹娥皇的嘟囔:“我有剑诀了!”
初次醉酒的姑娘,喝到最后两眼抹黑,手上却还倔犟地捏着一只毛笔,七扭八歪地画着剑诀;而那光风霁月的大师兄神色不变,拿指抽出了邹娥皇画出的剑诀,定睛看了会后,扶额被整笑了。
次日邹娥皇清醒了,拿着纸就要去找道祖讨赏。
却见道祖眉毛蹙成川字形,捏着那张上面还被酒染了墨的纸,真诚地不解道:“你就拿这个当剑诀么?”
邹娥皇说是啊。
她挠挠脑袋,笑的还有些得意洋洋。
接着就被道祖嫌弃地打发到了藏书阁,面对着百丈高的剑书,邹娥皇硬着头皮,一册一册地啃了起来。她拿到手上的第一本是流云十三诀,厚厚的一册书,却只讲了十个动作,每个动作都看不见杀机,好像只是强身练体的一套剑招。
那个时候的邹娥皇才十六,大约还是有些浮躁的。
于是她放下了这本基础朴素的剑诀,转身夹起了那些个雨打风吹、万剑归宗一类一听名字就觉得很厉害的剑诀,然后聚精会神地看了下去。
再次出阁的时候,道祖给她上了第二堂剑课。
这一次邹姑娘信心满满,把天下最著名的那几本剑诀都背了个滚瓜烂熟,自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师父的赞赏,然后就迎来了她修仙途中的一次滑铁卢——
许是见多了那些个惊才艳艳的剑法,这一次她纵然喝的再醉,也不敢落笔一下。
道祖叹了口气,说没办法了。
云无心:“你给为师看看,你这段时间练的剑。让为师找找问题在哪里。”
然后,她演示了一个下午过去,气喘呼呼地倒在地上,就得了道祖一句不可思议的质问:“你学了两仪、寒冰、万剑归宗十几套天下闻名遐迩的剑诀,却唯独放过了流云十三诀!?”
邹娥皇唯唯诺诺,心知大事不妙。
只听得道祖长吁短叹,“你可知那昆仑老祖夜自咎?”
邹娥皇低声说知,“他被人成为剑修奇才,一生创立三十六诀,两仪、寒冰、万剑归宗都在其列。”
道祖叹气:“徒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三十六诀,前三十五诀,都是他年少轻狂时所创,所以威势浩大,锋芒逼人而他后面只创了一本‘流云十三诀’自此绝笔。前面那些剑诀,哪一个你都可以不学,唯有最后的流云,你必须要会。”
当时邹娥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姑娘直到天骄宴上才意识到,她到底要为了这一时的轻视,付出些什么代价——那宴霜寒瞬息落下的几百招里面,竟无一招不是出自流云十三诀。
她唯一没仔细看过的流云十三诀。
原来蓬莱道祖说的话是对的,昆仑老祖夜自咎,最后创出来的流云十三诀,比万剑归宗这一诀还要像真正的万剑归宗,万变不离其宗的妙法。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于是在蓬莱道祖的第三次论剑课上,邹娥皇喝的酩酊大醉,终于创出了连道祖都满意的剑诀,却已经失去了用诀的剑。
这剑诀,该叫什么名字呢?
邹娥皇闭上眼,从回忆中抽身而过。
她双指成并,擦过剑身的地方留下一道亮起的火花。
前方,曲轻云双手持剑攻势越转越快,他咬着牙,半截裤子因为是从师弟身上扒的还有些的紧绷,几个动作下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引开、引开、引去哪里——
曲轻云一边挥舞着剑,一边绞尽脑汁。
等等,自己是疯了不成,还真就信了那来路不明的蓬莱女修了,对方分明只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而在剑道一事之上,只要对方不叫宴霜寒,信她还不如信自己!
曲轻云呼出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停手,而是真的开始有意识地将石妖溜出流仙酒楼。
无论如何,那女修至少有一句说得对。
在这片全是云雾的战场上,他们碍于多重因素打的束手束脚,不如引出去,届时什么杀伤力的剑招不能用,还怕它一个石妖?
引去哪里有了!
遍地废墟里,李三蹭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他手上还提着曲轻云原来的裤子,看着前面那个光腚的小剑修,心虚地把这裤子往身后一塞,然后凑着笑赶上前去。
“大师兄他是要干什么?”
那群剑修没注意多了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曲轻云。
此刻曲轻云就是他们昆仑的脸面。
“不知道啊,怎么感觉大师兄落了下乘,那个女修又在做什么,可恶——”
一个剑修急得跺脚,却忽然被一个脑袋撞了一下,只见李三费力地从人群里探出了半张脸,插嘴道:“看方向,他应该是去十四盟密州分部。”
但是这时众剑修反而没有听他说话的了,而是纷纷视线一转,惊呼了一声:“我去,哪里来的大火球!”
“好亮!”
只见跟在曲轻云和石妖身后的,还有一个明明亮亮的球。
球不对,邹娥皇。
她双手握着的那柄古朴的黑剑,在此刻骤然攒出了光,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快速地旋转。
“这是什么剑招?”
“不知道啊,我也没见过啊。”
寻常剑诀一定是有什么缺点的,比如说万剑归宗这一招声势浩大,但是续航短,敌我不分;再比如说流云十三诀,虽然精细,各招之间变化不同,但是无法群攻
而如今这个陌生蓬莱女修,手上攒着的黑剑,使着的是多少有几分怪异的招数。
然而让这群看惯了好剑的昆仑剑修,粗粗一看,除了觉得滑稽外,一时之间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厚黑剑的短处应当是很明显的,比如重,不好操作;再比如和细剑比起来不够锋利,难以克敌但诸如此类的缺点,在邹娥皇毫无章法的轮剑之下,竟然都消失了个干净。
那甚至轮剑,每每都是一点剑光,竟然对于灵力也无甚要求。
唯见剑尖如万千星芒,围绕着她莹莹发光。
昆仑围观剑修不自觉地模仿起了她的动作,下一秒却哎呦喂地拐了脚,“好难,我靠,比看着难!”
他再定睛一看,只听得同门叫道:“她的剑竟然是在双手中不停轮换地么?这怎么可能,须知最难掌握的流云第十三诀,不过也就是需要换那么一刹那的手而她居然几乎每一次剑势微转,都换了左右手么?”
这怎么可能呢!
啊?
曲轻云背后窜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脚尖轻提,装出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引诱着石妖跟了上来。
那石妖开始还有些踟蹰,只把爪子拍长去勾他;曲轻云暗自着急,本想催自己吐血刺激石妖,结果却发现石妖须臾跑得比他还快了几分。
他起先还有些不解,但并未停下脚步。
只是趁此机会,跑得离十四盟分部越来越近。
是的,思来想去,曲轻云想到最合适的地点就是十四盟分部了,在这里有阵法保护,且晚上约莫没人,就算有,也都是修士,会自己逃,再者,目前这情况,也需要找十四盟的人对接一下。
然后他终于在空荡荡的十四盟分部停下脚步后,才来得及回头瞄上一眼
哪里来的刺猬球。
曲轻云顿时理解了刚刚那略有几分智商的石妖为何追得那么紧了可不就是火烧屁股了吗。
那一团刺猬球、不对,剑光四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亮球,朝着曲轻云爆喝了一声:“闪开——”
邹娥皇吸着气:“我要憋不住啦!”
当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使出这剑诀来,于是也忘了给它起名。
但是在邹娥皇想到对付这石妖火攻最合适的时候,在那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唯有、仅有这样的一剑。
被她放在回忆里,五千年都不敢去碰的,自己年少求得朝生暮死时写出的剑诀——
长虹贯日,势不可挡。
无数迸出的剑光如同火树银花,千剑万剑攒于此刻,密密麻麻,轰然汇聚于一点。
曲轻云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他极速地跳到了一旁,怔然回神张望,却只见那怪模怪样的亮球在一瞬间变成了极其巍峨壮观的星火,然后在须臾又攒于剑尖。
这是剑么?
这是剑!
他心神动荡之际,却只看见了握剑的女修,白发飞舞,眼珠黑白分明,只剩下了不灭的火光。
终于,他看见她挥臂斩下此剑。
耳边狂风呼啸而过,传来女声清脆坚定。
“此剑,名为——”
“火星!”
烈火焚烧于此剑,万千星辰于此刻璀璨。
邹娥皇酸软地松手,铮鸣的黑剑脱手飞出,直直冲着石妖而去。
在那一刹那,她想的不是自己终于斩出了这一剑,也不是旁边目瞪口呆的曲轻云,也不是斩坏了十四盟分部需要赔偿多少灵石。
火星,嘿,可真是一个星际化的高端名字。
她想起了,她阔别已久的旧乡。
轰然一声响,十四盟分部动荡,这一剑从中间劈开了石妖,这一剑荡开了昔日大能留下的防御阵法,这一剑,曲轻云想,居然让他觉得宴霜寒也不过如此。
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不知前辈高姓,晚辈刚刚多有冒犯。”
邹娥皇摆手,她眉目肃立,道:“等一下,别放下剑。”
“它应该还没死。”
第39章 在剑道上,居然也有绝境反超
没死?
曲轻云感觉腿上肌肉又开始绷紧了。
其实他知道妖难杀, 但他没想过石妖居然会这么难杀。寻常来说,他记忆中最难杀的妖是下鬼哭城时候遇见的九头蛇,要杀九个头。
但是这石妖它凭什么?它有九个脑袋吗?
大殿动荡, 砰地一声巨响,边缘维系阵法稳定的几颗七品灵石已经裂出细纹,然而就是这么巨大的声响,往常人来人往的十四盟此刻悄无人烟。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密州真的出事了,所以十四盟分部的那些个人手,此刻自顾不暇。
才会造成总部人去楼空。
曲轻云稍稍屏吸, 密州是十四州相对富饶的一州, 加之儒道盛行,民众大多思想固化,不存在什么轰轰烈烈的内部起义如果不是内部, 那就是外部。
十四盟总部在蓬莱, 设有天下十四州的星图,稍有风吹草动都异常明显,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有, 却仍然没有恢复对外通信,那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外面也乱了,要么就是外面对于这一切束手无策。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非常棘手。
还有就是曲轻云抿嘴, 他不觉得密州失联是那只石妖造成的,哪怕那只石妖曾有屠一城的战绩, 可往回看,昔日连妖族入侵都未能让一州失联, 如今说破了天,不过也就只是一只石妖。
十米远的,废墟处。
那黑剑直插,石妖已经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子,和方才的有血有肉的模样相比,现在碎掉的块就像是寻常寺庙里供奉* 的石像的材质。
就连锋利的爪子,也变成了钝感的石块,滚落在四周。
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把厚实的厚黑剑。
曲轻云回首,却见邹娥皇面目如常,她起手,那黑剑便从废墟里发出嗡鸣的声响,嗖地一声越入了她的手里。
她瞥了眼曲轻云,“愣着做什么?机灵一点,去酒楼把还活着的人找全。”
邹娥皇说罢,走到那堆石妖的碎尸前或者说,碎石前,仔细端详了起来。
百年前那场天火,她几乎已经确定了这石妖死了,况且在场的活人除了谢霖、她、李千斛,绝对没有第四个,既然这石妖不可能通过补心的方式恢复,那么又是如何做到死里逃生的?
须知那是天火,天火焚烧下,罪孽者,杀生者,绝无活路可逃。
她踢了踢这堆石块,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先把这团石块用乾坤袖给收起来。
如果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诈尸,那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确保它活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可以了。
眼下比起石妖,还有别的事情。
和曲轻云不同,方才密州出事的时候,邹娥皇在脑海里一直过着《踏破蓬莱第一剑》这本书里的剧情,在原书里主角曾经和昆仑圣女探索幻海天的时候曾提过一嘴,说这些年天下太平,多亏了十四盟从未出错。
既然原书里十四盟从未出过错,现下的这些变动,那只能指向了一个人——
何言知。
邹娥皇一下子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握剑的双手前所未有地冒出汗来。
邹娥皇在想,她是不是不该救这个人。
得知何言知在算计她的时候,她其实有过后悔,但没有很多,因为那是一个圣人,一个说出各司其职,为天下平战乱的儒将,哪怕在算计她,她救活了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最多就是难过。
难过出于私心,她以为救活的人是自己的朋友,没想到最后却只还给了密州一个圣人。
但是现在,因为救何言知,密州闹出了封锁,邹娥皇盯着自己手上的黑剑,她想,如果何言知不是什么好人怎么办。
他让密州封锁,背后绝对有些弯绕的盘算。
先不说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单单密州背靠明州,粮食极少储存,封锁时间长上一二日,寻常辟谷的修士还好说,没辟谷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如果因为她救了一个不该活的人,害了那些本来能活很久的人,怎么办。
邹娥皇想,她担得起这么多的人命官司么。
她觉得浑身僵硬,又发冷。
另还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旋转,以至于她不自觉地握住了手上的这把剑——
如果何言知要害人,那她就杀了他。
如果他所图不轨,她就杀了他。
她能救他一次,也能杀他一次。
很公平。
邹娥皇不知道为什么,呼吸急促,心怦然地跳。
在彼世五千年,她背着一把拔不出的剑走了五千年的泥泞之路,此刻竟是第一次,有了杀念。
“邹仙长,邹仙长!”
黑暗的夜里,幽幽闪光的十四盟阵石处,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伴着脚步声的还有体力不支的喘气声。
是曲轻云带人回来了。
邹娥皇抬起头,在一众脑袋里,找刚刚喊她的几个人。
然后就看见了——
郑力抱着半大的方半子、两眼懵的谢霖、洪帮主及嘎子帮众人…还有上午那个见人下菜碟的十四盟登记员。
竟大多都是熟面孔。
等等,十四盟登记员?
这个人,会不会能联系到十四盟在密州的负责人。
邹娥皇的视线挪到了李三身上,思索片刻后,先扬出了一个笑。
“又见面了。”
李三懵懵地抬起了头,在场的他谁都不认识,怎么会有人和他说一句又见面了。
而等看清楚那人模样后,他惊地一蹦三尺高。
之前在酒楼的时候,大雾弥漫,李三离得远,其实是认不出邹娥皇就是上午的人,如今这人站在了他对面,李三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这、这不是他上午得罪的那个蓬莱女修吗!刚刚竟是她,和石妖打的一来一回!
然后第二个念头才是——蓬莱的,那她是不是认识他要找的那个姓邹的人?
下一瞬。
李三只见那个笑眯眯的女修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昆仑剑修,“他们说你在找一个蓬莱姓邹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
很好。
听完李三讲完还在巷口生死不明的蓬莱弟子后,邹娥皇几乎一瞬间就锁定了是青度。
现在目前的情况就是,青度重伤,密州失联。
烂摊子一摊接着一摊。
还有刚刚让李三拿着他们内部的通灵玉联系,大约是级别不够,邹娥皇连嘟嘟声都没有听到,玉就碎成了两半。
现下连外援的想法也只能彻底绝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目光在洪兴龙和曲轻云两人之间左右辗转。
最后还是定在了曲轻云身上。
正在安抚师弟们的小剑皇曲轻云,忽然觉得后颈一哆嗦,他抬起头来,遥遥和邹娥皇目光相撞,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即将要被人抓去充兵。
然后,果不其然。
只见邹娥皇微微笑,冲他勾了勾手。
“我一会要出去一趟,急事,我走后,你就是这里的最高战力,知道不?我听说你们昆仑的道义是:剑在人在,死战不退。我刚刚确实也看见了你们的道义所在,”女修压低声音,因刚刚打架牵扯的嗓子有些许的沙哑。
“但是,曲轻云,我现在以蓬莱山上道祖之下第二人的身份和你,昆仑下一任掌门人对话。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让你去搏命,毕竟如果你真出事了,我担不起,也不能担。”
“我会在这片地方上画一个大圈,你们所有人都在圈里,这个圈,化神之下无敌。化神之上么——”
曲轻云看见面前的女修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她头发花白,然而眼珠明亮、朝气。
“合道能抵半柱香,大乘只有半击。”
怎么可能!曲轻云惊疑不定,面前这个人,不是才化神么,怎么可能画一个圈就敌大乘半击。
他哪里知道,邹娥皇不是一般的化神。
她是从大乘境跌落的化神,在站过那个境界后,能领略的阵法之力,早已至简归臻,绝非这一个圈能衡量。
邹娥皇平平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跑出圈的人打断腿。哪怕来了敌者,只要你没有把握带他们传送回昆仑,就不要让他们出圈。”
曲轻云嘴唇挪动,这个好战的剑修此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看着对方飘然离去的背影,只来得及问那么一句:“你姓邹,又是蓬莱座下第二人,莫非你是邹娥皇?”
答案自刚刚起就一直很明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曲轻云握着手,感觉手心名无双的双剑前所未有地沉甸。
“莫非你就是那个,天骄宴后败于剑皇的邹、娥、皇”
前面的女修脚步未顿,握着千钧之剑,在大殿外围划出一道土圈,每走一步,她花白的头发便落几根,背也佝偻些许。
大约这样逆天的圈,哪怕说的人再轻巧,要付出的代价也绝非旁人能想。
而曲轻云的声音,弥散在这沙沙的剑划砖声里,甚至都未曾让这半百头发的女修抬头。
他只听得她笑了,然后说:“是我又怎样。”
好轻狂的回答。
于是这年轻的剑修便一下哑住了嗓。
只能看着这个和剑皇一个年代,但是未曾在修真界里留下半笔姓名的女修提剑转身;只能看着夜色漫长,前无星光,只能看着那双布鞋迈向远方,只能看着黑袍的亮光慢慢和寂静的小路融为一体
邹娥皇啊。
原来那个成就宴霜寒天骄宴真天骄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么——
竟然是这样的一位,剑修。
曲轻云想问她的从来不是名字。
或许一开始是,但在猜出她是邹娥皇后,就不再是一个名字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一个剑修,一个以剑为命,以剑扬名的剑修,在见过能够粉碎自己剑心的一剑后,要如何重新把剑心找回?
又该如何战胜自以为不能战胜的剑。
若非她的名字叫邹娥皇,一个废物的代表,曲轻云根本不敢相信,使出刚刚那闻所未闻的一剑的人,居然也曾被人折过剑心。
昆仑苦舟扬名四方的小剑皇从未想过,在剑道这极其吃天赋的路上,居然也有后来居上、绝境反超的故事。
曲轻云沉眉。
一股灵气忽然从他的丹田而出,继而包围住了整个人。
堵塞多年的关窍开始重新运转。
“大师兄,大师兄,你是不是境界松动了?”
周围人一片喜色,围住曲轻云,此刻倒忘之前死了的那两三个同伴,张张脸上,未干的泪痕很快具被由衷的笑意取代。
毕竟这个世上三大喜事,不外乎,突破得宝死对家。
曲轻云没有答话,他只是沉气,一瞬间双剑从他手中迸发,剑鸣如盈盈水声,在半黑半亮的殿内惊起一片嘘声。
只见这美丽的双剑,绕着大剑飞了两圈,最后悬浮在邹娥皇走出的正门那。
“所有人,不准踏出此地半步。”
曲轻云闭目重声道:“违者,斩。”
第40章 你可愿成为蓬莱近百年的大师姐
对于修士而言, 如果说最常见的劫,还要在心魔和雷劫之间左右摇摆的话,那么死亡率最高的劫, 则是非生死劫莫属了。
顾名思义,九死一生,是为生死之劫。
青度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是在她继任蓬莱大师姐那一日。
彼时, 只有祭典上才能看到的道祖云无心坐在她对面,天下第一美人李千斛站在身侧为她扇风,懒散没正形的师父穿得出人意料的正式, 亲手给她正衣冠;
而离青度最近的是二师伯, 那个重剑不离身、在同门里算得上是对比惨烈的二师伯。
邹娥皇眼睫微垂,在青度袖口别上了象征身份的蓬莱镇魂兽。
“此为镇魂兽,蓬莱子弟, 只有一人能戴。”
二师伯温热的呼吸轻轻吹拂过她耳侧。
在蓬莱, 一场典礼最重要的人,除了受封者, 就是冠礼者。在邹娥皇为她别上绣兽头之前, 青度从没有想过,道祖在位的情况下,会是最不争气的二师伯主持这场加冕礼。
她盯着二师伯,看着对方质朴的黑剑,看着对方卷起的袖口, 看着对方无甚灵力波动的气息。
心里有些堵的慌。
倒不是瞧不起邹娥皇,只是青度更希望在自己这样重要的日子, 至少能是她让敬仰的人来给她做冠礼者。
至于她敬仰什么样的人呢也不一定非是道祖那类的大能,其实小师叔这类反杀成功的狠人她也敬佩;但无论如何, 不该是邹娥皇。
这个一直浑水摸鱼的师伯。
下一瞬,青度只听见了邹娥皇的一声叹息。
“你可愿成为蓬莱此百年大师姐?”
邹师伯的声音那时听着很冰很哑,“当了大师姐后,你要面临的不止是袖口镇魂兽的荣光,更是烈火烹油;你的背后将会有无数双窥测的眼睛最重要的是,蓬莱子弟,求闲求散,凡事均可避世而为,独有大师姐,不能。”
“其他人可以此生不渡生死劫,闲闲散散富贵仙,青度,独有你,若你要成为蓬莱的大师姐,你只能万死中寻出一线生机。”
“其他人可以躲在山门的后面,独有大师姐,你要挺身而出。”
青度怔然,却见对方将一支玉簪别在她头上。
“死劫不避,死局不弃,”邹娥皇道,“青度,你可愿意?”
愿意。
怎么不愿意呢?
月如霜,风如刀,狭窄的巷口处。
青度眼皮轻颤,她浑身上下的筋骨都断了,止不住的呻吟一下下地从牙缝中泄出。
她不知道拉住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伤了的地方吃了丹药也不管用,她只是剩了一口气儿。
一口,一定要吐出来的气儿。
他们都说蓬莱人自私自利,守着一座孤岛不出,但他们不知道,蓬莱人连自己都不救。道义是万死不辞的蓬莱人,在意的其实不是那口阴阳彼岸的活气,而是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青度觉得,她还有很多事还没有做,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没有脚踢昆仑,没有振兴蓬莱,没有突破元婴,没有力压曲轻云,没有得到师父的赞赏
她还没能见到师伯。
她要见到邹娥皇。
她得告诉她,十四盟,叛变妖族了——
青度下颌的线条冷硬坚毅,被重重尸体叠压着,只有一双眼睛还在倔犟地睁着。
“青度!”
邹娥皇根据刚刚李三说的那几条路,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街口,在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里,她握着剑的手几乎在发抖。
一条漆黑窄小的小路,旁边有家关了门的店
是这条没错了。
一、二、三。
时间仿佛停滞了,除了树影婆娑声,邹娥皇颤颤巍巍的脚步声,她凝神去看,这片寂静的巷子里只剩下了几具穿着十四盟衣服的死尸。
她来晚了么?
就在邹娥皇手指冰凉之际,微弱的呼吸声忽然从隔壁的巷口处传来。
青度咬牙忍痛:“师伯你走错路口了。”
邹娥皇:“!”
看着三步并两步跑到眼前的师伯,青度终于安心地微阖上了双眼。
还记得那日加冕礼,青度曾问过师父:“为什么二师伯是我的冠礼者?”
为什么不是道祖。
偏偏是那么个不求上进愚不可及的二师伯。
而最后,青度记得,她那个一向和二师伯关系不好的师父,是这样回答她的:“邹娥皇不止是你的冠礼者,她是蓬莱的冠礼者。”
“青度,有一种人呢,她初见平平,修为平平,样貌平平,独有一处,她气运不平,怀大功德。”
那个自恃清高不可一世的鱼澹,是这么和青度说的:“你让她成为你的冠礼者,就能被她的功德泽佑,是你欠了她的情。”
“这代表着,如若将来一个地方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要死,你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现在,青度呼出了胸前的那口气,万般不信也变成了信服。
……
另一厢,圆圆的大圈里,三百号人炸开了锅。
双剑一出,气氛便变地拔刃张弩。
“昆仑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兴龙朝地上呸了一口,“我敬你是昆仑大师兄,但也断断没有拘着咱们兄弟在这里的意思,到底出什么事了能不能说个明白话!”
“什么违者斩,谁给你的权利!”
“对,现在是十四盟管辖,立法分明,你敢强杀人,明日就算昆仑也保不住你!”几个汉子跟着洪兴龙一起嚷嚷道。
曲轻云轻叹了口气,“我以为眼下的情况已经够明白的了。”
“诸位都是我从流仙酒楼带出来的,你们见到那石妖程度的妖怪,又见到了十四盟分部防护阵法损坏而无人惊动,难道不该明白,此时密州有异变么?”
“或是此圈的外面,密州还有比石妖更大的麻烦;再或就是密州之外,出现了什么状况,无论哪种情况,按兵不动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话音落下,大殿再起喧嚣。
郑力蹙眉:“我不明白,我们在座都是修士,如今遇上事了,缩在圈子里有什么用,不应该出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么?”
曲轻云抬眼:“问题就在于,在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下,打草惊蛇只会白白送死,刚才的石妖之变,我的师弟们便是如此。实力不够的情况下,修士和凡人,并无任何区别,都是血肉之躯罢了。”
最爱硬着头皮冲的昆仑剑修,逢遭一场变故后,竟也学会了惜命。
一片寂静里,李三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插嘴道:“仙长,我有一句猜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个穿着十四盟统一装束的练气修士,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硬着头皮迎着众人目光。
“十四盟运转精密,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哪怕真出了什么乱子也绝不存在空无一人的情况,若说什么外在的灾祸导致,那也是不该的,既然不是外乱那就是内患接下来这句话或许不该我这个还穿着这身衣服的人说,但反正我都被十四盟辞了,管他呢!”
李三咬牙,心里一横,到底还是说出那句:
“曲仙长、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是十四盟自己内部、或者说密州十四盟分部,他们自己出问题了?比如说,叛乱。”
叛乱这一词,在修真界其实有些草木皆兵。
二十年前那场妖族入侵下,有拼得个头破血流也绝不认输的硬气修士,就会有敌未至骨头先软的墙头草;毕竟匹夫之勇和审时度势,两者其实都算是人之常情。
对于前者,人们从不吝啬英雄的美名。
而对于后者,人们也从不吝啬唾骂,称其为叛乱者。
妖族入侵二十年后,那些叛乱者碍于人的身份,并没有被赶尽杀绝,反都销声匿迹藏于各大门派里。
不过毕竟那些血流成河再是伏尸百万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李三这句叛乱者其实说的很隐晦,隐晦到在场的只有郑力和曲轻云反应过来了。
郑力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曲轻云反应过来的一瞬就是爆喝一句:“住嘴!”
有的话李三可以乱说,但曲轻云作为昆仑大师兄,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昆仑立场的人物,有的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难道不知道比起密州一夜沦陷、外界出事,其实最有可能的是十四盟分部变乱么。
可曲轻云不敢想。
组成十四盟的是门派世家散修,如果一州之十四盟全线崩塌于一夜,那么这三方没有一方能扯开关系,昆仑也不会是例外。
更何况,曲轻云不觉得如果有能掌握十四盟一州之大的叛乱者,会是这么一个大张旗鼓的蠢货,有什么小动作就罢了,居然还要切断密州与外界的联系。
那不就是摆明了告诉别人密州出事了么。
但这思维缜密的剑修,是万万没有想到,叛乱者当然不会这么蠢,但架不住这些叛乱者这一辈子倒霉。
唯一一个大动作,就正好赶在了今夜。
今夜,何言知和容有衡追捕异目,封锁了密州。
而前世。
没有何言知的密州,一夕换权,无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