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为野心而灭种者,蓬莱不容
月光阴森地洒落在巷口, 死相惨烈的几个人叠成了小山。如果不是白雾的热气续续断断地飘出来,任谁都不会猜到这底下居然还有个喘气的活人。
当邹娥皇从尸群里将青度扒拉出来,她浑身都在发抖。
冷的。
无论是那些已经僵硬的尸体, 还是青度的胳膊,都是冷的。
邹娥皇想,伤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其实除了疼, 不觉得怎么、为何落在青度身上,却显得这样的触目惊心。
大约是因为,她总还将面前这个已经抽了条的大姑娘——旁人眼里克己复礼的蓬莱大师姐, 当成一个要人抱才肯多读一页书的小女娃。
大约是因为, 这小娃娃曾经黄尿洒在了她身上,所以无论日后的青度脸板的如何生硬,邹娥皇却也总肯将她当做一个小姑娘。
青度永远都不知道。
那日冠礼, 蓬莱道祖一行人一开始从没想过让邹娥皇来当冠礼者的, 而是选了李千斛;因为他们觉得邹娥皇的功德泽备蓬莱已经算得上吃力,哪有专程为一个小辈再去折损功德的做法, 毕竟修真界众所周知的, 功德之力获得条件苛刻,比突破还难。
纵使青度再重要,蓬莱也做不出这样寒人心的事情。
是邹娥皇,在冠礼的前一夜主动请缨的。
她说,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想力所能及地,再帮她一次。
哪怕青度自己都忘了牙牙学语时的那些糗事, 忘了曾经有个爱剑如命的师伯愿意为她解下厚剑只为了背着她,忘了七岁正式启蒙修仙之前, 对她最最熟悉不是鱼澹的志在峰,而是邹娥皇的九辉峰。
哪怕在长大了的青度眼里,邹娥皇只是一个陌生的师伯,不起眼的师伯。
可是、
邹娥皇总不会忘的。
可是、
邹娥皇想,而我原来竟帮不了她。
冰凉透明的泪珠砸在了青度刚刚被包扎好的小腹上,被泪珠烫到的人比流泪的人还要不知所措,喃喃道:“师伯,你哭什么?”
被人嘲讽时心平气和,被人厌气时不见怒容,就连之前断了臂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的邹娥皇,居然也是会哭的么。
邹娥皇未答,轻抖着声反问:“你金丹没了?”
青度怔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下腹部,笑的惨白:“师伯我说怎么被打了那一下就吐血倒在地上,他们也不检查检查我断了气没,原来是因为,金丹没了。”
金丹没了,动手的人自然是没想过有人还能忍着痛活下去的,旁边那些个新鲜的尸身,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多都是在血还没流尽前,咬着舌头死的。
青度最后那四个字,金丹没了,放得很轻。
落在邹娥皇耳边的时候,却像是轰轰然的巨雷。
但是那个一向视修为作命根子的大师姐,这个时候反而很从容,视线只落在自己的小腹一刹那,就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说起了正事。
青度定定地看着邹娥皇唤:“师伯。”
“密州分部的十四盟出问题了。”
青度忍着痛抻手,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纸条,交给邹娥皇看。
“当时出了那个门,我在酒楼的路上遇到了这群人。”青度拿眼神看向那堆死尸。
“他们看见我穿着蓬莱的衣服,就喜气地围了上来,说有救了,将这封检举信塞给了我接着路口前就突然走出了个长着一对翅膀四只眼睛的东西,速度很快,很强,动手之后,在场人包括我都不能撑过半柱香。”
青度顿了顿,却是问:“师伯,我听师父说过,妖王一脉,天生复眼长翅是真的么?”
邹娥皇低头将一张薄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通张纸上不过三行字:
——密州十四盟有叛乱。
——有人与妖界勾结。
——即将潜伏于一处洞天福地动手。
熏黄的薄纸上,还有一层心魔誓。
在确认这上面的天雷心誓属实后,邹娥皇才抬起头来看向青度:“你遇到的那只妖,是不是浑身红毛,化人形,但是手还是爪状?”
“是。”青度肯定道。
“那就没错了,你遇到的是妖王久俊一脉。”
久俊一族和别的不同,它们血脉传承极其霸道。还记得那年妖王刚死,妖族动荡,所有妖盯着妖王之位虎视眈眈,但是最后竟都打不过妖王遗留的那个三岁稚子。
盖因,传说中久俊一族和天道做过约定,它们抹去自己的姓名,只有一个族的概念,于是得到的血脉传承里,父死,子继其力。
妖王死的那日,它三岁的儿子,在一夜之间继承了它的半身修为。
应该就是青度遇到的那只了。
邹娥皇想起了什么,补了句,“你大师伯当初也碰到过一只久俊。”
大师伯?
容有衡?
这个名字在青度的回忆里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纸张,从未曾接触过,所以能想到其实只有那极其惨烈的一死;
还有那场死带来的后果——蓬莱弟子这小二十年在昆仑面前都被压了一头。
青度神色微妙:“我知道,他死了。”
邹娥皇将青度背在身上,脚下踏剑,疾驰而行。
“不,他还活着。”
青度不知道邹娥皇要去哪里,只好趴在她背上,屏神仔细听。
邹师伯说:“青度,咱们要去找他。”
邹师伯又说:“他就在密州。”
妖族入侵,此事非同小可,邹娥皇纵有一剑之力,也无法稳住一州;而在密州她唯一能确定的和妖王一脉斗个不相上下的,一个是容有衡,一个是何言知。
相较于后者而言,前者至少能确定立场。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现下虽然情形复杂,但有两个好消息,就是一,青度活着。
二,何言知这位大乘,目前还不在敌对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书世界中竟完全没有提过密州妖族十四盟勾结这件事。
青度没问邹娥皇为什么这么笃定容有衡还活着,甚至就在密州。她只是说:“师伯,蓬莱真的要插手这件事么”
邹娥皇:“怎么这么问?”
青度迟疑道:“蓬莱,上一次妖族入侵就未曾插手过,容有衡…大师伯想要下山还要自断一臂才得以。蓬莱飞于十四州之外,是天上仙岛,不该沾染这些因果的”
邹娥皇:“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青度咬牙:“十四盟算不得什么,但是十四盟由门派、世家、散修三部分组成,如果这里面出了问题,蓬莱也难咎其责,与其闹大,不如按兵不动,放长线,钓大鱼。”
邹娥皇叹了口气:“这个也不对,跟我可以说实话。”
青度声音忽然沙哑了,“蓬莱和其他仙门都不一样,道祖本体是云,我师父本体是龙,蓬莱弟子四成皆是半妖我们这个门派,和旁些对于妖苦大仇深的仙门比,本就立场不纯。”
对于一个门派来说,或者对于一个集体来说,最重要的其实就是凝聚力了;而青度作为一个人,一个天生和妖族就是对立面的种族,被妖掏了金丹的天之骄子,在此刻竟也是仍然不愿意蓬莱参与这场浑水的。
她是蓬莱大师姐,她要担心的不外乎就是那么一件事,怕蓬莱人妖心散了。
青度忐忑的声音落下,却久久未听得个声儿。
她懊恼地闭眼,心想这事果然还是闭嘴咽在肚子里好,不该同师伯说的
下一瞬,却只听得邹娥皇沉沉道:“孩子,你在蓬莱长大,你就是这么想蓬莱的么?”
“蓬莱不曾参战二十年前那场,并非惧怕因果,并非想要坐享渔翁之利,并非因门派内半数妖血——”
青度怔愣,没想到邹娥皇会这么回。
她指尖无意识地抓紧对方的衣服,问:“那是因为什么?”
邹娥皇付以一笑,回道:“很简单。”
“我们都是人,能交流的伙伴大多也是人,或者有了人的思维,哪怕在蓬莱,你从小到大能听到最多的,也不过是妖族入侵,人族死了多少人,天下多了多少个孤儿,但没有人会告诉你,妖族为何要入侵。”
“人族呱呱落地便是人,有了灵智;而妖,则百兽不成一妖,于是它们天生数量就少些,于是你看,如今天下十四州,四州归于妖族,是不是也算得公平。”
青度掷地有声:“是,人族数量是妖族十倍不止,分四州给他们,自然算得公平,可它们竟贪心不足象吞蛇,如今竟还要谋划无赖至极。”
邹娥皇摇头道:“它们不是贪心,它们只是明白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什么?
青度又愣了。
“在二十年前那场妖族入侵之前,天下十四州,俱为人族所在地,而妖,是畜牲,不得活路。”
邹娥皇轻声道:“青度,蓬莱二十年前不出手,是因为这场人妖之争,人族从一开始,就不是输在了战力,而是输在了心。妖族不得不打,在那个条件下,没有久俊一脉,也会有十俊、七俊、八俊,直到它们能找到修养之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青度,”邹娥皇认真道:“这次它们是无名之师。”
“为了野心而行者,蓬莱可容;为了野心而灭种者,蓬莱、不容。”
第42章 那场天火,不是为了石妖,而是为了白泽。
密州之大, 纵横千里。
天下十四州,人州共十,密州在这其中, 绝对算得上是幅员辽阔的一州。五千年前,夏帝划分十四州的时候,密州作为他最后分出去的一州,没有富裕的灵气, 就只能拿地来补全。
要在这里找一个人,绝非易事。
但如果要找的这个人是容有衡,那对于邹娥皇来说, 不会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
大约天下师兄总是一个德行。
甭管在外面是多么心思缜密之辈, 又是多么笑里藏刀之人,哪怕是威震天下的真君,或是扬名立万的强者, 在自家师妹面前, 总是要丢个脑子的。
上午,大殿初遇之际。
在容有衡心神动荡想他师妹居然能主动开口喊他回去的时候, 邹娥皇早已借着擦肩而过在容有衡身上埋了一根灵丝。
哎。
邹娥皇叹了口气。
师兄, 不是师妹想盯着你,是老祖这小二十年太想你了。
今日就算没出这些岔子,邹娥皇也做好了准备把容有衡打包带走的,先前那句“在外面呆累了,就回来吧”其实只是一句客套话。
漆黑的剑身划出一道闪亮的平光, 邹娥皇立在上面,半响却忽然听到身后青度微弱地喘息:“师伯——”
邹娥皇心道不妙, 紧张地一搭青度的手脉,须臾松了口气。
“没事, 伤口基本都在愈合,怎么了?”
却只听见哇地一声空呕,青度咳咳了一阵,道:“师伯,你御剑的时候,是拿中指与食指御的,还是拿中指和小拇指御的。”
邹娥皇纳闷地摇头,“何出此言,《教你修真一百套》里面不是说要拿脚的大拇指御,才飞的好么。”
青度噗地咳了一声,艰难道:“师伯,你难道不知道么编写教你修真一百套的是咱们岛上那原型是千足虫的同门它本来,就没有手。”
靠!
就说那只蜈蚣怎么没见它拿剑飞过。
邹娥皇急急换了手势,然而剑气横流,脚趾微麻,整个人连带着背上背着的青度,就好像是天边须臾一闪的流星,唰地朝着一个目的地撞了过去。
青度:一时分不清,师伯救我还是害我。
周围的* 场景极速地穿梭,天片的飞云被不断撞散,疏散的房屋逐渐被紧凑的书院取代,黑白一片的瓦砖,邹娥皇眉心一跳,只听得青度一边咳咳一边哑着声音道:“这是,何城?”
容有衡怎么会在何城。
嗡地一声。
只见剑气回龙,剑尾发颤。
眼见离地面愈来愈近,邹娥皇来不及思考。
她手忙脚乱,在即将以头创地的前一刻,背着青度纵身跳下了剑。
重剑垂地,砸了几丈深。
连带何城街道完好的砖瓦也被剑气激出一道道裂纹。
漆黑的夜里,尘沙四起。
不远处的半丈,裹着狐裘的书生脚步一顿,拢住的狐裘竟情不自禁地松开,极尽怔然。
而他身侧的男人似有所感,转身回头,与邹娥皇对视。
微风吹起容有衡鬓角的碎发。
此刻他已经卸了星盘的伪装,显露出昔日的真容。
于是乎命运般地,邹娥皇也抬起了头,和她的大师兄遥遥对望。
十四盟散修的衣服偏白,版型宽松,落在谁身上都容易看起来虚头巴脑地,偏偏在这个容有衡身上,邹娥皇瞧见的却尽是仙风道骨。
还记得刚刚拜入道祖门下几年时,她也曾被大师兄这身皮囊蛊惑过。
好在最后,从道祖口里得知师兄修炼的道法是至纯太极功后,邹娥皇就立即断了心思。
毕竟,这玩意儿听起来就跟童子功一样。
要戒欲的。
而等后来,邹娥皇即使了解这功法并不需要保持童子之身,她看大师兄脑子也转不过来了,自动地把一个容有衡代成了一个头皮锃亮的出家人。
黯淡的夜色,微弱的烛火,半丈的距离。
容有衡抬眼觑见邹娥皇的时候,先看见的却是花白的发。
而姑娘的眼睛,正灼灼发光。
容有衡薄唇微抿。
“师兄,”邹娥皇抬手从地上撑起来。
她慢吞吞地放下了背在身上的青度,指了指前面的容有衡对青度道:“看见没,那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大师伯、在外面假死二十年的大师伯。”
“假死二十年”这句话被她着重拖长了语气。
容有衡揉了揉眉。
“别闹了,师妹。”
他轻呼了一口气:“关于二十年前的假死,过段时间我回去和道祖亲自请罪。”
容有衡还想说什么,却只听得身后那惹人嫌的酸儒越过他,轻咳了一声,“小邹。”
何言知神色自若,既不在意容有衡的嗤笑,也不在意邹娥皇厌倦的冷脸。
他拢了拢刚刚跌落的狐裘,轻声道。
“有什么事,进去说罢。”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言知从前万般不服这句话,但如今他竟不得不服。
此刻,他竟连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
何家大院。
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何富贵作息极其的健康,从没有在太阳落山之后熬过夜。
除了今天——
今日,他先是被那个喜怒无常的圣人薅了起来去讲这三千年的大局变化,然后就被人定在寒风里冻了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解开封印后,何富贵浑身关节还没舒展两下,就开始站在这大殿里为这四个人端茶倒水…这四个人里面还有个白发女修曾拐走的是他老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何富贵悄悄给邹娥皇的茶里多放了几片茶叶,苦不死这吖的。
而等他刚刚泡好茶,就听那圣人眉眼不抬地道:“你出去吧。”
何富贵:“得令。”
何富贵心气不顺地退出去,将门合上,嘘长叹短,对月悲伤自己这无常的命运——从风光的纨绔子弟,变成了名义上的家主,实际上的小厮。
而真正的小厮,这个时候还兢兢业业地站在这少爷身边,“天冷了,爷,您要的一两小食不要皮已经为您备好了。”
何富贵被扰了兴致,张嘴便骂了句去去去,拔腿走了。
殿内,渺渺香烟从角落里升起。
邹娥皇迅速地将妖族和十四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就听容有衡讲起了这边的事。
邹娥皇:“你是说,密州是你们两人封锁的,和妖族没什么关系?而妖族与十四盟勾结,只是正巧在今日被我们撞上了。”
容有衡点头:“是。”
好,邹娥皇呼出了口气。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原书里没有这段了,因为原书里妖族根本没想过要在这个阶段就搞什么大动作出来,现在属于是半道干了一半就被提前发现了。
“为了这个东西,你封锁密州,叫它异目?”
邹娥皇掐着容有衡递交在她手上的透明魂体,又问。
“异目又是什么?”
容有衡忽然笑了,他抬起头盯着邹娥皇,轻声道:“师妹,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么?”
另一旁,一直低头做哑的何言知闻声神色微变,容有衡这句“相信有神仙么”,竟让他想起了昔日周平问的那句:你信命么。
两个半斤八两的二道混子。
邹娥皇摇了摇头,如果是在现代,她大约还能信个财神爷,但是在这里,这本书里,如果真的有神仙,那不如说就是原作者,拿笔写作的原作者。
容有衡眸色发深:“那你信,本界有人能飞升么?”
邹娥皇沉吟片刻,却是说:“师兄,你什么意思。”
“直说吧,我脑子不好用。”
容有衡轻笑了声,“你不是好奇异目么,这异目,就是和飞升的人有关系。”
这句话落下,无论是坐着的何言知,还是躺着的青度,此刻都不由将目光放在了容有衡身上。
“一百年前,谢城亡于石妖之患,天火滚滚燃烧之下,所有人都说神兽白泽死于此患。师妹,我知道你去了一躺谢家,”容有衡抿嘴,“我问你,那场天火,真的只是为了一只石妖么?”
邹娥皇眨了眨眼。
她不懂容有衡为何忽然顾左而言他。
她只是顺着回答了下去,“天罚是天道为了修正并约束世间而存在,分为天风、天火、天雨、天雷。天火者,主杀欲;天火之下,虐杀者必被焚之。白泽是瑞兽,石妖是灭一城的凶兽,天火杀的只能是石妖呀。”
容有衡:“在你没跟我说你这次在密州遇到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石妖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天火天火,要焚的当然是有罪者了。可是事实上,死在那场火里的,除了谢家,也就只有那么一只瑞兽。”
容有衡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他重生这么一次后,直到此刻得知石妖没死的消息,一切的思维才终于被理顺。
石妖没死,死的是白泽。
那么那场天火,一开始要杀的就不是恶贯满盈者,而是破坏规则者。
神兽白泽,代天听耳。
这个天,到底是天道,还是天上的疯子呢?
前世他一直以为异目的存在是在最后的那几年,上界之神按耐不住;但这一辈子,他终于明白了,师妹复活何言知那日,并非是异目第一次出现。
大约还要往早里推。
在上界之神豢养在谢家用来窃听本世的白泽死后,异目,就是新的眼线了。
看着容有衡的神色,邹娥皇心尖一寒,低声道:“你是说,那场天火,不是为了石妖,是因为白泽——”
下一瞬,耳边却突然传来了阵阵雷声。
这句话竟触发了天道。
邹娥皇视线一转,窗外夜色乌黑一片,并无什么电闪雷鸣,她心里正纳闷,一回头却只看到何言知面色惨白,左臂流出了乌血。
哦。
邹娥皇想起来了,此刻覆盖在密州上空的,是何言知的星盘。
所以如果有雷落下,那一定也是先落在何言知身上的。
虽然不太好,但是容有衡看见邹娥皇抿嘴含蓄地笑了。
哎。
古有为博美人一笑千里戏诸侯的昏君,今有他容有衡为博师妹一笑引天雷下届。
何言知看着摇头晃脑的容有衡,默默压碎了瓷杯把。
虽然不知道这男的在得意什么,但是看着就很不爽啊,而且现在劈的人是他啊喂。
第43章 我救你,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朋友
明亮的殿内, 何言知低头沉眉,落在了半臂蜿蜒流下的乌血上。
气氛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天雷在修真界算得上是最常见的天罚之一。每个修士突破的时候多多少少都经历过几次,说一句家常便饭也不为过。
但这也不能代表天雷好相与。
特别是, 当天雷劈的不是整个人,而只是一段手骨锻造的星盘的时候,这天雷威力自然就更浩大了。
——当雷霆万钧局限于一点后,哪怕是大乘圣人, 也难免要伤筋动骨。
而何言知目光凝在乌血上,顿了很久。
昔年,何言知还在当儒将的时候, 最是个事多儿的, 那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规矩,每每阵前,他一定要换上一身浅色。
寻常将士都是穿玄黑色的铁甲, 独有这一位圣人的脾气大, 仗着本事,赤手空拳走于前线, 一场战役下来, 前后左右都浴血奋战,偏他浑身轻巧,闲庭信步,得了个书生将军的美名。
略微知道些何言知脾气的周平,扶额苦笑:“哪里是什么书生将军?分明是这事儿精穷讲究, 不爱沾血,不好洗。”
是。
他就是嫌血脏。
何言知垂眸出神地想, 他是从什么时候厌恶起血的呢。
或许是老乞丐死的那天,粗糙的麻服里渗透出一层恶臭的血。
自那时起, 他就恨了这样的颜色。
但是为什么,何言知望着此刻手臂上流出来的乌血。
他想,为什么此时——
不觉得疼。
竟只觉得痛快。
昔年的旧友此时就坐在他对面,而纵何言知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在阵前劝降敌将;可面对这眼珠子透亮的姑娘,他也只能默默地咽下了所有寒暄。
甚至直到此时,才敢微微抬起头。
那颗心已是忐忑至极,在算自己这一臂一星盘,要得了这样的几劈,才好叫友人消了气。
“大师兄,本世并没有飞升之人。”
但另一边,邹娥皇并没有多看一眼何言知,也不会懂他的忐忑。
她只是专注地思索容有衡说的话。
“你说异目和飞升之人有关,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刚刚”
顾忌到天雷,邹娥皇还是收住了口:“又是怎么回事?”
她收住了口,但容有衡不会。
容有衡巴不得看着何言知再被劈几次,最好劈个浑身发焦。
只听这容真君微微笑回他师妹道:“本世自然是有飞升之人的——”
轰隆隆!
那声势浩大的雷声再度响起,而天色如常。
何言知面无表情地摁住了流血不止的手臂。
邹娥皇和一旁躺着修养的青度听得倒是很认真,似乎一点也没被雷声影响。
容有衡笑意微扬,慢悠悠又道:“只是后来出现了一支笔,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又是一阵轰隆隆!
随着第三声震雷轰然响起,覆盖在密州外的星盘,也透出了电闪的白光。
何言知硬生生地咽下了喉咙的一口血。
他眸间暗色翻涌,终于是忍无可忍。
方寸大小的桌子上,只见何言知十指墨迹起,浓重的墨字涨起,穹劲有力的“寂”字张牙舞爪,就要直逼容有衡而去。
可惜那位是容有衡。
世人都知,蓬莱山、平月道君容有衡,举世无双。
他还没假死之前,连宴霜寒也要避其锋芒。
见了那墨字,容有衡只付以轻蔑地一笑:“何言知,你确定,要和我打架?”
何言知也是一声轻笑:“对。”
对?
容有衡神色莫名,转身对着邹娥皇啧啧道:“师妹你看,有的人就是这样,次次抓不住重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每次都在十分紧要的关头拖慢大家的进度。”
哪来的白莲花
何言知吐出了一口郁气。
他觑了一眼对面的邹娥皇,再是蓄势待发的字也只能先按了下去,面色不虞地收手。
软榻上,青度总觉得这几个老妖怪之间的氛围有些怪怪的,她半撑着身眯眼望去。
不确定,再看看。
凡间好像有几个本子里面讲的什么修罗场,好像就是这样。
啧啧啧。
面对争吵,邹娥皇叹了口气。
经历了一天变故,她略显疲惫,对这些个贼喊捉贼,无力道:“大师兄,别闹了。”
邹娥皇总觉得现在的容有衡和她记忆里有些出入,但好像又比她记忆里多出了些活气儿,不再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天才师兄,反而像
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人嫌狗憎的。
“我还是没懂那异目和飞升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白为何才是那天火要诛杀的。但是我大概懂了一件事情,就是封锁密州是为了抓住异目,十四盟混进来的久俊一族根本没想过今天动手。”
原书里对此半句未提,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需要两拨人。”
邹娥皇:“一波去拦住那群妖族,或者说,至少搞清楚它们目前有无威胁,这件事需要一个具有一定谈判能力的人,这个人还要具有一定的实力,毕竟对面有一只王级久俊。”
“另一波去追踪异目。”
青度在榻上,闻言身子一抽一抽地就想翻身下来。
不料刚弄出点动静来,就被邹娥皇一只手按了回去,“躺好,别乱动。”
“你好好养伤,小孩子不要参与大人的事情。”
青度抿了抿嘴,还要挣扎,就被邹娥皇弹指间定住。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一条命,可不能再叫这娃娃作掉了。
确认定住青度身后,邹娥皇转过头来,慢吞吞地问面前的两个男人:“你们觉得呢?”
容有衡说:“不错。”
何言知也说:“很好。”
要去妖族游说的任务,显而易见不适合开嘴就能气死一堆人的容有衡,也不适合没怎么骗过人的邹娥皇唯一说得上有几分经验的谈判专业户,就剩下了入过朝,当过言官的何言知。
更何况,因为主场优势,何言知手握密州令,比起旁人,总是更容易发现密州什么地方的蛛丝马迹,继而找到妖族一行人。
而另一个追捕异目的任务,在场唯有容有衡对其略知一二,自然也不肖分说。
所以,这三人里。
唯一不确定的,其实也就剩下了那么一个人。
就连软榻上不断挣扎的青度,此刻也有所预料,将视线转到了娥皇身上。
邹娥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容有衡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他似笑非笑地乜了眼何言知:“何圣人,咱们就此在这别过,相信以你的实力,拦住一群小妖不在话下,我和师妹就去追捕异目了。”
“真君哪里的话,”何言知亦假惺惺地笑了下,“去拦妖族我自然义不容辞,我虽然醒来的时间晚,但已听过真君和上一任久俊惨败的一战,自然不能让真君再伤怀一次了。”
“只是,”那何圣话音一转,“我实力并未完全恢复,还要多一个人跟着才好,既然真君要去追捕异目,那么就还要拜托小邹了”
容有衡冷笑,刚要骂一句痴心妄想,就被身侧的人按住了。
按住他的人,是终于反应过来的邹娥皇。
她看着何言知,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便已算拒绝。
她再怎么嫌师兄幼稚,也只是自家人之间的打趣,和对外人的排斥不一样。
咯噔地一声响。
瓷白的杯子从桌角跌下,碎了个彻底。
…
三人临近出门,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何言知唤住了邹娥皇。
他鼓起勇气,低头诚恳道:“小邹,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不对,但我除了那条路别无可走,修士无轮回,今世若不能得道成仙,那没了也就是没了”
邹娥皇的脚步顿了下,她立在门口。
此刻这姑娘的背影,竟让何言知幻视了刚复活的那日。
那日他看着她的背影在晨光下拉长,然后一点点走远。
就像是指尖怎么攒也留不住的沙。
容有衡闻言意外挑眉,他抱臂站在邹娥皇身侧,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却只听得他师妹是这么回复那个圣人的:
“何言知,有的话要是展开说了,咱们彼此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邹娥皇目光平静望着外面乌黑的夜,月色里仿佛还能见到昔日里笑盈盈的书生。
她轻声说:“就像你说的一样,修士争命,你用什么途径保住自己的命,都只能算你有手段,我愿赌服输。真的。”
“我救你,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朋友。”
“救你这件事,本身就和你没关系的,救你之前我也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活。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朋友不能死的那么窝囊——”
那个轻声说话的姑娘终于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何言知,道:
“你骗我,也不需要和我道歉的,那只能算我蠢,识人不清。”
“何言知,站在天道的规则来看,你复活那日,咱们就已经两清了。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你我早已不是朋友了。而站在你的角度来看,我恐怕从来担不得朋友二字。”
“此刻你愿意替密州乃至天下,去探久俊一脉,我敬你。他日待如何,再说后话。”
大殿映衬的烛光里,照得圣人脸上是半明半灭。
而那姑娘最后留给了他是只是一句忠告。
“你记着,我不是要绑架你,但未来倘若有一日,我觉得你害了人,那我会来讨回你的命的。我不觉得我复活了你,你就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但不能因为我救了你,就改变那些个本来活得好好的人的命。”
邹娥皇握着她的剑,说完便转身。
她散着花白的发,慢慢走向了无光的夜。
而一侧,容有衡摸着鼻子忽然一笑,跟了上去。
只剩下了一个何言知裹着狐裘,踏出了亮堂的大殿,披着月霜,像是尊僵硬的雕像。
他不是输给了人心,也不是输给了容有衡。
这个算无遗漏的圣人,最后只是败给了朋友二字。
轻飘飘的朋友,二字。
可是在这朋友两个字就这么重要吗?
周平曾经也对他说过他们是朋友,还不是一转身就把他卖了。
朋友这两个字,他何言知的朋友,有这么值钱吗?
半响,一阵压抑的笑,穿过长廊。
青袍捂脸,那书生笑来着哭,哭来着笑。
一滴在复活之日尚未落下的泪,此刻滚烫,慢慢滑落书生的面靥,就像未凉的热血。
第44章 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
容有衡走在邹娥皇身后。
他上一辈子飞扬跋扈, 从没有机会这么看一个人的背影;当然旁人也发怵这活阎王,不敢轻易就把后脑勺对着他。
这辈子容有衡装成了一个合格的君子,然而出门做事代表世外仙的蓬莱, 从来也没有人敢让他屈居人后。
但是邹娥皇不是别人。
她是他的师妹。
也不止是他的师妹。
容有衡眼神平直,并没有什么难为情,但也绝算不得坦荡,只有幽深的一片光在这眸里, 好像带了点些微的渴望不可求。
就在这个当口,他似乎本能地就要说些什么地当口,却只听见邹娥皇的一阵传音。
“师兄,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全。”
四下无人, 若还要传音,那么要防的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位手握密州令,可听风吹草动的何言知。
邹娥皇背着手走在前面,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异目, 只是刚刚撂下狠话就走了出来。
但她知道她师兄。
刚刚看似打岔,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 正好绕开了原先的话题, 这说明,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至少是,不能当着何言知面说的。
邹娥皇其实和容有衡交情不深,但是同门之情的天然因素,以及那几千年的朝夕相处, 哪怕是两块石头,多少也混了个眼熟。她和她师兄交情不深, 但绝对了解彼此。
至少她明白,她师兄就算有什么话要说, 也绝对不会是避着她的,在修仙人的观念里,同门就好比兄弟姐妹,一家人从不关屋说两家话。
哪怕邹娥皇和鱼澹,这两人看似关系不好,出门在外,对于对方也用都是维护。
这是一种本能,同门之间本能的相信与交托。
容有衡眉眼忽然微弯。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极好的男子,但却没有半分阴柔的女相。此刻笑意溶溶,融入了三分月色与凉风。
“师妹聪明。”
此句亦是传音。
对于容有衡来说,若他想要避开何言知,有千万种方法,但不会有任意一种比起邹娥皇主动提出更让他心神愉悦,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和他,才是一边的。
邹娥皇唯见容有衡抬手,被他唤作“异目”的透明魂体正在不断挣扎,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好像一只被掐住七寸的蛇。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东西我叫它异目,而它又生得如同魂体一样?”
邹娥皇:“异目,重点不在于异,而是目。师兄刚刚说的那句白泽代石妖受过,才有了异目,所以我猜测,他们都是人为造成的因素,白泽之后,接替它的便是异目。至于这背后的人恐怕图谋不小,白泽乃神兽,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听过它神兽的名头,如果有人要下一步至少五千年的棋,那么所图谋的非天下,我竟想不出第二种。”
容有衡笑了。
“师妹,你的视线被人的身份困囫住了,天下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你看那周平得了天下后,玩了三年不也扔了吗?”
邹娥皇想,这可真是个地狱级笑话。
周平是扔了吗。
分明是死在了登基第三年。
“更何况,如果下这步棋的不是人呢,或者说,祂们曾经是人。”
容有衡如此道。
邹娥皇神色微变,她想了想,然后迟疑地传音。
“师兄,你是说,本世的飞升者?下这步棋的人在本世之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派这些个眼线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自以为的穿书,那本书的内容也很值得推敲了。原书里从没有提过什么飞升者,只是说了一句天道不全。
哎,都怪方半子出生的太晚,现在剧情线都快被他们玩崩了。
邹娥皇只觉得心慌。
人对于未知,总是要慌的。
容有衡啧了一声,“可以这么说。”
“师妹,你以为他们是神是仙么,其实都不是,祂们是一群疯子。”
“疯子?”邹娥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譬如说,凡人,三千年前的凡人,不能修炼的凡人,在他们区区百年的人生里,他们可以找到一个绝对不会实现的目标,当乞丐的人想要块地,有地的人想要钱,有钱的人想去当个官,而当官的人再向上爬,就是昔日还有的龙椅。”
“于是你会发现,一出生就坐在龙椅上的人,分为明君与昏君两种,极少有守成中庸者,明君的目标多半是四海升平;而昏君,与其说他昏庸,不如说他无聊到发疯,比如这世上最后一任皇帝。”
“他莫非就真的不知道他的皇后是妖么?”
“他莫非真的不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么?”
容有衡笑了下,“他只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发疯,又或者说,他比背朝黄土的农人活的还要可怜,因为他根本不认同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意义,他不认同君王的职位,无法履行君王的义务,却还想要举天下之力去完成自我。”
“但他忘了,生来就是皇家的人,其实没资格说自我的。”
容有衡继续传音道:“那飞升之人中,就出现了一个号称真神的,师妹你也可以简单看成,修士里的皇帝。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到了最后一个目标,结果发现,目标背后是虚无。”
“如果修士修仙是为了飞升,那么飞升是为了什么?”
天上宫阙多清冷。
若飞升是为了长生不死,那长生不死难道不是为了烟火人间么,可飞升之后,哪来人间。
邹娥皇终于转头,她盯着他师兄的眼,那双眼睛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眸,但是放在容有衡身上,你绝对不会觉得这个男子多情,你只会觉得他冷。
好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位于巍峨高山上只此一人的冷。
这种冷,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
但是当容有衡的眸里映出一个邹娥皇的时候,你又会觉得,这个人从未这么热过。
容有衡:“等日后时机合适了,我会告诉你全部的,但是眼下,我只能和你交代的是,本世天道不全,但天道非生来不全,是有人刻意在天上扎了个口,放下了这些异目。”
“修士们想上去,但是上面的‘神’只想下来。”
邹娥皇沉默不语,她心里忽然有种很古怪的想法,但她形容不出来。
黑夜里,只能见得那透明的魂体不断挣扎。
容有衡起手,巨大的太极云纹阵法从他的手掌而出,还在不断挣扎的异目,突然就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一样,钻了进去。
邹娥皇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他师兄并不急着找路,原来是因为这东西就跟钓鱼一样,把饵抛下去了,鱼自然咬钩。
“你知道这群东西一开始下界的途径是什么么,不过也就是借助阵法。”
阵法,才是这个修真界最玄妙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来说时空转换,这是高阶大乘才能拥有的能力。
但是阵法,却能赋予低阶修士,大乘的能力;而像一些个传送符,其实里面最核心的不过也就是阵法。
无数个修士画了千百遍,但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阵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将大乘才有的能力赋予他们。
这件事只有大乘会想。
但是活着的大乘,又太少,太忙;
他们忙忙碌碌,经营势力,忙忙碌碌,寻找天材地宝,忙忙碌碌,到最后连求仙为了什么都忘了,却还要求。
“祂们在阵法偷窃能量,为的只是真身重临。”
邹娥皇不得不承认,她师兄或许是在编故事,但是八成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她看见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嗦嗦声,穿越而过。
刚刚只有一团的异目,慢慢膨胀,逐渐变成了一个拳头,然后甚至成了一段手臂的形状。
就好像是有生命有智慧的东西。
“怎么样,怕么?”
容有衡轻声问,他来的时候走在邹娥皇后面,慢悠悠地,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已经站到了她前面。
月光落在散修常见的白袍上,竟多了几分说不上的恣意风流。
于是邹娥皇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师兄曾经站在那里,就代表了这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年少成名”“师出名门”“意气风发”“惊才艳艳”,但是后来的所有,都毁于人前的那一场假死。
人们如今说起他的时候,除了不自量力,就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怕什么?”
邹娥皇忽然面无表情,少了几分方才的拘谨。
她向前走了一步。
风动草动,寂静的夜其实根本不寂静。
而万物的喧腾窸窣,邹娥皇只按住了背后的剑。
她终于明白刚刚那古怪的想法是什么了。
如果这个求仙的人,一开始为的就不是飞升呢?
就像是她,求仙这五千年,除了为一柄拔不出的剑,就是想回家,回家。
那她还会变成师兄说的,天上疯狂想下来的疯子么。
又或者,疯子一开始求仙的时候,想的也不是飞升,可能只是想庇护一方,或者为了喜欢的姑娘,再或者只是想父母欢心。
只是这路太长太长。
求到最后,只记得仙。
……
密州十四盟分部大殿,被折腾来折腾去了的大半夜,众人其实也都困了。
只余了持剑巡逻的昆仑剑修。
李三打了个哈欠,相比与旁人的阴谋论,他在这个时候则显得心宽许多,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其实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因而在这个时候,别人还要疑神疑鬼不敢入睡,他偏偏自在了,两眼一磕,就是梦会周公。
“嗬,这小子睡啦?”洪兴龙听到呲呲地磨牙声,转身来看见躺着的李三就是一句笑骂。
“这声儿听起来,倒比那石妖还瘆人。”
但话虽如此,洪兴龙最后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破布,给李三盖上。
李三眼睫动了动,还以为要醒了,洪兴龙挠了挠后脑勺,结果下一秒众人就听见一声响天动地的鼾声。
原来是已经睡熟了。
“这小子怕还入了梦咧!”郑力嗤笑。
方半子瞅了眼,也跟着笑。
被他们笑着的李三却无所知觉,鼻翼一耸一耸地,显然睡得正是火候。
不过香不香甜还要两说。
梦里,是白天的十四盟。
李三扒着一个大夫的手腕,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断了他寡奶的药。
“医者仁心,大夫你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老人瞎了眼抱屈喊痛么!”
那大夫扒开他的手,“医者仁心,可咱这是药馆,不赚钱难道要打烊么。”
大夫与李三似乎相识,看出了李三眼底的怨怼。
“李三,”只听得他嗤笑一声,“你怨我?怨我有什么用,你该怨的还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是容有衡、宴霜寒?吹什么牛皮的天下第三,现在不过也就是打杂的!”
“你要是什么为人仗义的大侠,不用来我这小破庙看病,早有一堆人抢着送什么金汤玉药给你。”
那人厌恶地一踢他的膝盖骨,“仁心仁心,少来这套绑架,心能当饭吃吗?你趁早找个活计,小时候就你最没用,长大后连吊药钱都买不起,还考进十四盟,我看你是做梦!”
随着这句话重重响在李三耳边的,还有一个清脆的巴掌。
李三,醒了。
他捂着脸,噔噔地坐了起来,好像还不明白,不是说做梦吗?怎么现实里还要也挨上一个巴掌。
打他的是洪兴龙,这汉子扇了人但明显不是恶意,也并没有多瞧一眼这被他扇了的可怜虫,只是神色紧张地望着圈外。
李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圈外处,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李三刚想问在看什么,结* 果就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天雷声,他并不陌生。
但是电闪雷鸣,并未能穿透遮住密州的那层东西。
郑力小声嘀咕:“这玩意儿,要不是太大了,还真像个星盘。”
曲轻云的神色并不好看。
但他的不好看却并非来源于这轰隆隆的天雷,而是
“嘘,你们听。”
他低声道。
是脚步声。
和这纷乱的天雷一道响起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天雷远在天边,而稀乱的脚步却近在眼前。
伴着脚步声的,还有几句说笑声:“呀,你们怎么也在这,我还以为这是我独家的消息,咦,你供奉的大人居然和我供奉的不一样。”
“是,不过真赶巧了,咱们居然都被神挑中了,能去供奉。”
“我来之前还以为人少,现在才发现几百号人,唉,想出个头大约是难了。”
“妖族那边可来信了,一炷香后就要人走,估摸也就这么几百号人。”
“……”
殿内的人纷纷神色凝重,虽然听不懂外面那群人都在说什么,但敏锐者已经挑到了“供奉”“神”“妖族”几个关键词。
方半子把刚刚点起的灯吹灭,这是大殿唯一的光源。
郑力:“听口音,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而且修为不高。修为高的话,脚步声不会这么碎。他们彼此之间应该也是没有什么联系的,除了碰巧认识的,更多的应该是素昧平生,而且发展他们的上线其实并不相同。我有一个想法,与其坐以待毙,我们不如混进去,届时里应外合。”
“不然憋在这圈子里也不是个办法,一味地等着别人的救援么,如果是十四盟出问题了,我们等谁的救援好使,又是等谁的救援有用?”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曲轻云。
方才那美丽但杀机毕露的双剑还历历在目。
要出这个圈,恐怕要先过曲轻云这关。
但谁料这次,这位古板的剑修却并没有说不,而是低头沉吟了片刻,接着轻轻颔首,竟是同意了郑力的想法。
——在没有先前李三猜测的十四盟叛乱之前,曲轻云对昆仑的信仰决定了他认同邹娥皇的观念,觉得与其自救,不如按兵不动,不给旁人添麻烦,但是当他的信仰动摇一瞬,他的剑也就后退了一步。
或许,他们自己也要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砧板上的鱼。
曲轻云沉思片刻道:“也就是说,这个人的修为不能太高,太高就会被怀疑。”
郑力和洪兴龙面面相觑,放下了即将要迈出去的那条腿。
筑基修士,放在大佬云集的地方自然只是小虾米,但是如果换了个地方,看看洪兴龙嘎子帮二三百汉子的规模,以及之前何家那位护院老者也不过才是筑基的修为就知道,筑基,绝非能浑水摸鱼进去的修为。
“这个人必须对本地多少也有些了解,否则混迹在其中会显得过于突兀。”
又有一堆收脚的声音。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从流仙酒楼里出来的,密州人虽然不少,但密州广大,需要住酒楼的多半都不是本地人。一城之内,尚有城村口音差别,更何况是一州之内。
就算是本地人。
只要不是他自己带出来的师弟师妹,曲轻云其实都没把握能说服对方去冒此等大险。
“这个人最好还能灵活一些,能够面对各种突发状况而面不改色”
说到第三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零零星星没有几个人了。
相比于前面两个硬性条件,第三个软性条件其实算不得什么,单论第三个,大家都是修真界要修仙的人,或多或少或早或晚总该直面生死过,灵活与机动早早就被练就,郑力那样头铁的茬子永远只是少数人。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能怕死。”
此话一捶地,曲轻云又听见了一阵后退的脚步声。
这也是常事。
如果他们最后都未能幸免于此难这剑修闭眼想,甚至都没办法证明这个人牺牲过、勇敢过、大无畏过。
人这一生,就算有勇于牺牲者,不过也就是为名为利,而少数寥寥者,为己心者,曲轻云见得最多的还是蓬莱那群“我心应我”的怪胎,但是这里没有蓬莱。
这里没有蓬莱那群怪胚。
“我去。”
在众人的左顾右盼下,李三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或许他只是在用和往常一样的音调说话,只是周围寂静,便衬得他多走的那一步格外显眼。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有的事就是非做不可的。
或许只是因为他最合适,刚刚那声音他听着了,不少都是他昔日的同僚,既然这样,那他混进去,觉不算突兀。
又或许只是他刚从梦里起来,被人扇的脑瓜疼,心头还梗着很久之前的那口气。
李三,醒了。
但他现在站出来,又好像没醒。
心能当饭吃么?
做好事会有回报么?
嘲讽的话语历历在目,李三把打碎的牙吞肚子里。
后来,后来他去了十四盟,变成了梦里那个大夫一样的角色,他也开始对着来十四盟求他办事的人冷嘲热讽,好像就要教他们认清楚现实,现实里就是灵玉黄金换酒钱,粗布麻衣谈什么证道理想。
但是现在为什么要站起来呢?
如果他是君子,他或许要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他是侠士,他或许要说不蒸馒头争口气。
如果他
可如果,他只是李三呢。
他只是那个卑躬屈膝、趋炎附壁、投机取巧这世界上有一万个形容小人的词都可以落在他身上的李三,哪怕当初跑去酒楼传信或许也有那么一些潜意识是看中了蓬莱这颗大树好招风的家伙。
如今就真的敢,赌上性命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么。
敢的。
万般生路,李三走多了苟且偷生的结局。
可如今也想试试,匹夫之怒,能否流血五步。
只有站起来的人,才知道没有人会说你不该站起来,所有的打压与恐惧,最大的来源其实是脑内的想象。
但是李三站起身来时,又幻听了那阵巴掌声。
噼里啪啦的,好像就在耳边,让他头晕脑晃。
李三下意识地捂住脸,然后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做梦,现在没人会打他脸。
他再一回头,却发现这巴掌声原来不是幻听。
也不止是一声,是噼里啪啦的很多声,从不同的方位传来,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冠冕。
是骄傲的曲轻云,是刚正的郑力,是懵懂的方半子,是嘎子帮那群壮汉,是昆仑那些个尚少年意气的剑修是一堆相望不相闻,曾离他很远的人,在这里为他鼓掌。
巴掌不落在脸上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清脆。
李三这次没有哭。
他只是眼睛湿了。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密州之外,蓬莱飞岛上,正在与众人商讨的蓬莱老祖,忽然若有所思地双手捧酒,痛饮落肚。
敬此不辞。
小小的蝴蝶扇起一阵风,或许就可助力名叫苍生的这条船最后启航的那一段坡。
第45章 你的本命神通,叫不辞
“这个世界上, 出手是为了杀的人并不少,宴霜寒只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而已,如今天下人人都羡艳这样的剑修, 但他们不知道,宴霜寒那样的剑,走到尽头不过也只有毁灭,区别就是为了这天下轰轰烈烈的死, 还是独自一人闭关洞穴。”
“宴霜寒的师父夜无咎,昆仑老祖,近两年或许听见他的名字的人少了, 但他手里握着的剑, 不比宴霜寒的神华剑差分毫。”
“然而正是因为不差,在剑道的最后,以杀意铸就的剑, 要迎来的唯有只有毁灭二字。”
那是上辈子的某一天, 蓬莱道祖是这么同容有衡说的:
“我了解夜无咎,正因为了解, 我才觉得他应该已经死了, 几千年几千年的闭关,一剑不出,对于他来说,与死无异。”
“偏偏他那样的剑,又是不能出的。”
道祖叹:“他要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以身殉剑。
“剑术一事上, 比起现在名声赫赫的剑皇宴霜寒,夜无咎才是此道的祖师爷。但是你们推崇宴霜寒, 我觉得没错,因为他做到了一件事。”
容有衡心里一跳:“什么事?”
“夜无咎选择了一人闭关,悄无声息;宴霜寒却敢一人封死海,岂非大丈夫?”
而昆仑道祖那日同容有衡叹的最后一口气,是这么说的:
“说了这么多,可这天下最强的一剑,本座知道,不在他们身上。”
如果连一人封印死海的宴霜寒都没有这天下至强的一剑,如果连开创剑道一剑万法的夜无咎都不算第一剑
那么,还有谁。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世上最强的剑,若要比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神华剑还要霸道,要比九九归一道法本道的烈月剑还要玄妙,那唯剩下了藏于剑鞘的一剑。
人人都相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矛盾的是,相信冰冻能“积少成多”的世人,往往都会嘲笑弱小的水滴也能穿石。
蓬莱道祖无论人前人后都曾说过,邹娥皇有一把不输于宴霜寒的剑,可这世上真正相信的人从不超过五个指头。
夜光三分渡下枯树枝桠,容有衡看着他前面的师妹。
他本不是甘于人后的性子。
他本也不是能让别人挡在他前面的人。
容有衡两世从未给任何人让过剑,男人女人都一样,他骄傲,因而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抢了他的风头;他自信,所以哪怕是同辈天骄宴霜寒,在他这里不过也就是尔尔。
但是这一刻,他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看见邹娥皇,摸住了剑柄。
这剑,在上一世是异目最大的克星。
这剑,曾经补全了天道。
这把剑,无名。
这把剑的名字,就叫无名。
这把剑在上辈子,只于人前出鞘了一次,然而就是这一次补全了天道,在这把剑出鞘后,人们都在问这是谁的剑,人们都在赞扬剑的主人,人们都以为这一定是什么不出世的高手。
人人都以为。
——这一定只是高手随手抽出的一把一次性的黑色的铁剑,所以绝不心疼地就丢了出去。
但这些人都不知道,这些人也没有想过。
这样造型平凡的剑,居然也可以是一个人的本命剑。
前世,他的师妹,邹娥皇,五千年只出了这么一剑,五千年也只有这么一把剑。
而这补全天道的是剑,但也绝不止是剑。
是他师妹的所有支撑,是他师妹一个人走过五千年唯一的伙伴,是他师妹的坚定,是他师妹的心,也是他师妹的命。
前世,邹娥皇没有死于上界神之手,没有死于复杂的爱恨情仇,没有死于旁人的算计。
她是病死的。
拔不出剑不曾让她生了心魔。而丢了剑后成了英雄,无数个闻风而来的铸剑人,热情洋溢地为她献上一把又一把的好剑,有龙宫的裴珠剑,还有生于天地的苍海剑无数把造型奇异的好剑——
却让这老姑娘生了心魔。
此刻,缩聚成一团的异目,经历了几个形态的转变后,逐渐变成了一颗人头,无数个挣扎的藤蔓从阵法中凭空汇聚而起,为这颗头颅封上了身躯。
那颗头颅,慢慢地生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诡异地,带着血丝的眼睛。
“师兄,你刚刚说祂是什么东西?”
邹娥皇忽然问道。
容有衡默默注视着她花白的后脑勺,回道:“神。”
却只听得他师妹轻笑了一声:“神?”
“我觉得未必。”
邹娥皇抽出了剑。
重剑沉沉,注定了它握在手上的时候不会轻巧,天然的特性,也决定了这剑比起那些巧剑少了无数个灵动的剑招。
而重剑唯一比轻剑说的出手的地方,不过也就一点。
它刚强,因而无坚不摧。
“要窃取本世界灵力的东西,是小偷,而小偷,绝不该被叫做神。”
那高速膨胀的异目发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嘶嘶声音,似乎是发现逃不开了,又似乎是先前已经在密州四周碰过壁了,此刻慢慢从阵法中央脱胚出了一个瘦长的身影。
容有衡撒开了手。
这个阵法里他送入了大量的灵气,虽然作为鱼钩,但这个阵法还有另一个妙用,就是锁形。
这是一个锁形的阵法。
上一辈子异目在大**意张扬地出现的时候,人们除了一开始的束手无策,很快便想出了相对应的对策,就是既然异目摸不着,碰不到,像一团气体——
那能不能在这团抓不住的“气体”外面,套一层笼子。
事实证明,这是完全可行的。
可以说,何言知那个星盘封锁的方法,不过也就是另一种更高明的手段而已。
在众人没有想到星盘这个方法之前,哪怕这个阵法有诸多缺点,譬如说禁锢大,灵气耗费多,材料贵,要定时维修但也确实是算得上为数不多的招儿了。
尽管这为剩不多的可怜一招,能用出的实际并不多,毕竟在准备好材料施展出来的那一刻,多半异目这东西就溜出了那块小小的范围。
于是在抵御异目的那几年里,十四州,到处都是这锁形阵,人族的气氛空前地压抑了起来,然后在锁形阵推出的第三年,妖族就向上界神,投诚了。
当时的妖王,新一代的久俊,它是这么说的:“吾不能让吾的子孙后代,生活在到处都是洞的世界里。”
它说,神既然是杀不死的,那么本世界的生灵就应该适应这种变化,弱小者给强大者臣服,本就是天经地义。
什么狗屁歪理。
照这个说法,那这上一任妖王根本没必要掀起浩浩荡荡的战争,给人族臣服不是更好么,何必明知赢少输多的几率下,还要去掀起那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容有衡抱着臂。
前世乱七八糟的种种事情,都比不过他眼前的邹娥皇。
寒夜里,唯见一口白白的雾气从邹娥皇口中飘出。
比起前几次握剑,这次的她显然多了几分的胸有成竹。
第一剑,要先抽这个人形物体的心脏位置,判断虚实。
邹娥皇只能看出来,这被叫做异目的魂体,在不断吸食着本天地的灵气,但她看不出来的是,这异目到底只是单纯的灵力组成,还是说它因为产自上界神,是否还有了大乘以上的境界——
她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剑用的是火树银花,不过刹那剑就有寒芒万点,确保就算异目组成的这个东西要害点在脚底里,也能被一下子抽到。
但是很可惜
邹娥皇站在原地,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
异目并没有被击中,甚至都没有像她想象的一样,如同无实的雾气散开,它立在那里,诡异的双眼带了丝丝的血红,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黑条在反复滚动,就连那些实形的藤蔓都没有被在这剑招下溃散。
而她自己的右臂,却已经有些许地微麻。
第二剑,是被动的。
因为第一剑的失败,似乎激怒那没有实体的异目,无数藤蔓如同满天星雨,一下子都朝邹娥皇鞭打而来。
邹娥皇躲闪不及。
在这个当口,她用出了第二剑。
是流云十三诀里的第七招,满天云卷。
此剑下,刚刚那些招架不急的藤蔓,一瞬间都好像被一块巨大的幕布包裹住了,凌冽的攻击变得迟缓,或许不是攻击变得迟缓,而是她的剑变得快了,兜住了密密麻麻的攻击。
邹娥皇脚尖点地。
这一剑,她确定自己是碰到了那些诡异的藤蔓的了,但是却并未斩断。
而第一剑的火树银花剑法,本就是带了火的,却并不能给这些藤蔓予以痛击,这就说明,那些藤蔓,和木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或者说,从阵法里不断衍生出来的这个东西,只是长得像藤蔓。
实际上,有可能还是另一种物质。
下一剑,邹娥皇直接冲着异目那透明如白雾、只有一双眼睛带着血红的头而去。
疯狂的藤蔓在空中不断飞舞,企图拦下她,但这一次却失败了——站在一旁原本只是抱臂的容有衡不知何已时一跃而起,白袍鼓风。
他伸手,巨大的太极图蕴慢慢浮现在他身后,接着手上凭空握住了一条三丈七寸的长棍。
听过容有衡名头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太极棍,不次于他的短匕,他和宴霜寒约架的那一次,用的也正是这棍子。
只见棍子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不过一个呼吸,随着容有衡在暗中如影子般鬼魅的身形,将一根根藤条抽打回去。
藤条有人对付了,邹娥皇的压力自然就小了。
于是她的第三剑,一下子就穿透了透明如空气般的魂体。
这只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能碰到藤蔓,甚至剑穿过透明的部分的时候,还会出现如同刀在皮肉上穿过的阻碍声,但她的剑对于这透明的部分,确实是毫无伤害。
她抽剑回来的时候,刚刚巨大裂缝已经消失了,还是没插剑时候的模样。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也就是在离这东西特别近的一瞬间,邹娥皇才终于听清楚了异目一直以来发出的嘶嘶声那嘶嘶声,并不只是单纯地嘶嘶。
好像是在说“神、神、神…”
就像是已经太久没有和人交流的人,只会本能地记着几个单调的发音。
邹娥皇渐渐一转刚刚的攻势,提着剑,奔走在间隙里。她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剑脉,因而全力之下,其实几剑就容易灵力告支。
但是就在第三剑挥出的当下,与异目穿脸而过的时候,她脑海里忽然迸出了些许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抽象地理解来看,就是一种机缘。
修真界有各种各样的奇遇,然而最可遇不可得的,却并非是秘境里的那些天材地宝,而是自身的突破,比如境界,也比如心境。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是,本命灵器,终于悟出了本命神通。
邹娥皇大脑一片白光,步法依靠本能地在几点之间游动闪躲,她在悟道。
又或者,在和她的剑交流。
本命神通分为战气、五行、神识、意念四种。
战气是这里面最常见的,不外乎就是在受伤的条件下短暂的提升境界;又或者是给法器本身增幅,爆发出平日里施展不出的威力。
五行取自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是较为常见的。
神识则比较稀缺,类似于曲轻云的无双剑,以模拟水流的波动声,减缓旁人的注意力,动摇其心神,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至于最后一种意念么,听起来和神识似乎有些微妙的相似,其实完全不同,其他三类或多或少大差不差,但唯有意念这一类里的本命神通,千奇百怪。
有关于意念的本命神通,这些年修真界众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七彩阁的一名女修,觉醒的本命法器是彩铃,本命神通就叫做“富贵”,轻轻一摇,便有黄金万两奉上,但是据说极其伤根,所以轻易不得用。
这样的无厘头的意念神通,并不算少数。
就比如当下。
邹娥皇的本命神通。
是意念神通,名叫“不辞”。
在穿异目而过的瞬间,她手中的剑不变方向,不变力度,但她忽然就有了一种玄妙的感觉。
不辞。
她的本命剑,无名;而她本命剑的神通,名叫不辞。
是蓬莱道义里的,不辞。
夜里的风声并不大,但是冷,刮过人的表皮,激起一层细而绵密的疙瘩。
天边渐渐出现了一道极其亮眼的白光。
这道光,瞧着像是初晨太阳东升时的一道彩霞,暖而不烈,要刺透所有的乌云,然后才肯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换下。
但这光,偏偏一看就知道不是太阳能散发的光芒。
因为它是从西边出的。
是一柄剑,一柄黑剑。
邹娥皇握着手里的剑,她从来没觉得身子这么轻快过。
她也从没有想过,一把黑剑,居然能爆发出这么夺目亮眼的光芒。
可是这光芒,烈而不伤。
容有衡渐渐停住了打斗,他立在原地,而那群不断纠缠的藤蔓并没有停下来,它们张牙舞爪不知疲倦地扑了上来,但就在即将碰到雪白的衣袍的前一刻,忽然炸成了虚无的气。
一瞬间,不断运转的阵法,被束缚住的异目,都不见了,都化作了虚无的气。
原地,只剩下了一只笔。
——帝王须。
但是在此刻,这曾名震天下,让几代帝王趋之若鹜的笔,竟也黯淡无光,朱红的笔杆滚落在泥里,无人理睬。
因为有处的光芒远远地盖过了它的风头。
容有衡的目光,停在了那至明至亮的姑娘身上,停了很久。
邹娥皇左手脱力地垂下,她一下子虚坐在地上,好像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领悟了本命神通?
怎么就打散了那群可恶的东西?
怎么就挥出了那样的一剑?
“师妹,你的本命神通叫什么?”
容有衡轻声问。
这是他上一辈子想了很久,但是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的答案。
邹娥皇迟疑道:“在我第二剑刺透那群异目的时候,我的剑好像跟我说话了不,好像也不是说话,就像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它在告诉我——”
“不辞。”
不辞,不辞万死,不辞九险,不辞初心。
上一辈子诸多人都在欢呼这一剑,救活了崩塌的本世。
但他们都忘了问,为何偏偏是这样的一剑。
面对那些个金刚不入,佛魔不侵的虚无之体,为何偏偏是这样的的一剑,给予了重创。
这剑到底有什么不同。
单凭它亮么。
这剑没有剑意,拔剑的人也没有剑心。
若按一种最恰当的比喻,容有衡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上古时期一种鸟,一生只歌唱一次,一生只啼叫一次,然后歌尽而亡,啼血而死。
就是这样的剑。
邹娥皇上一辈子没有剑心,她的剑也没有剑意,以自己为燃料,将此剑拔出,于是一剑飞入九重天。
一剑既出,天下皆知。
能让天上真神被吓得肝胆俱破的这一剑。
剑心、剑意、剑骨,都没有。
只有本命神通。
这本命神通,无关神识,无关五行,无关战气。
名叫不辞的本命神通,并没有丝血反杀的强大力量,也没有一剑落万物生的超绝能力,甚至都不如那最常见地给剑增幅。
单论修真界,这名叫不辞有关意念的本命神通,绝对是最废物的没有之一,甚至它哪怕用到凡人身上,也无丝毫作用。
对于一般人来说,它只能让剑很亮,但不能以剑伤人。
但是对于疯了的真神来说,这就是宴安鸠毒,因为这名叫不辞的本命神通,在问心。
这是一把,无名的问心剑。
问心无愧者,求一个我心不辞,非诛心,乃问心。
这剑,好像这世间早已埋伏好的一手,生来就似乎是为了天上那群高高在上的神准备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东方的天,终于亮了。
黯淡的黑夜,逐渐透出了浅蓝的微光。
“星盘,被收起来了。”
邹娥皇喃喃道。
“是何言知手握密州令,知道我们已经成功解决了异目,所以才解除的么?”
容有衡听后微微笑,补道:“还有第二种情况,那就是,他被那只未成年的久俊,打趴下了,于是星盘不得不收。”
“师妹,你觉得会是哪一种?”
咕噜咕噜的笔杆随着起伏的土坡不断滚落,最后在容有衡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飘到了邹娥皇面前。
邹娥皇看着面前的这只笔,觉得有些许地眼熟。
第46章 他入魔,算什么好事
邹娥皇捏起手里的这支笔。
有些烫手。
她并没有回答容有衡的问题, 而是反问他:“师兄,这支笔和异目,有什么关系?”
这支笔她一共见过两次, 一次就是在复活何言知的时候,吸干了何春生的养分,被异目裹挟着带走;一次就是现在,异目消失, 它又出现了。
“这支笔叫帝王须。”
容有衡低声回答她道。
帝王须!
好耳熟的名字。
“道祖课上,好像讲过一次,”邹娥皇尴尬地笑了, “但我当时睡过去了。”
容有衡点了点头, 眼睫下闪过一丝不显的笑意,他道:“我知道。”
他这辈子很少上课,素日里在众人面前营造的形象也是过目不忘的学究, 就连道祖有时候什么不知道的, 下意识地也会去问他。
于是细细算来,容有衡一共只在蓬莱听过两节课。
其中有一节, 就是有关帝王须的那节。
当时他坐在邹娥皇身后, 看着她的头越晃越低,最后倒在身侧李千斛的身上;满座皆笑,唯有当事人睡得正香。
“天生灵器一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类,但目前为止,修真界有迹可查的只有那劈山而出的应天斧, 算是地级里的最高一品,至于天级, 传说中生来就带有天道法则的灵器,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他们, 很多人都说这世上或许根本不存在天级灵宝。”
容有衡缓缓念出回忆里道祖那节课的最后一句话:“而帝王须,就是传说里的天级灵宝。”
“师妹,你握着这支笔,什么感觉?”
邹娥皇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太识笔,但却也是见识过好笔的。
年轻的时候,她曾摸过天机子的判官笔。
那是一支传闻中和帝王须并列的好笔,但并非天生灵器,而是后天由一炉造万物的丹王打造而成。
当时年轻气盛,邹娥皇并不识货,拿那支笔要在睡沉的天机子脸上涂鸦,结果还没下笔,手碰到笔杆的地方就落了一个又一个煤印。
久久难消。
后来邹娥皇才知道,有品级的灵宝天生就带有一定的灵泽,未经允许擅动者都会在身上留下显眼的痕迹。
但是此刻被她握在手里的这只帝王须,除了笔杆还发烫,朱红的笔身,雪色的长毛,似乎和俗世里用来批红的笔并无二样。
天级灵宝,居然这么朴实无华地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容有衡叹了口清气:“没有感觉就对了。”
“因为这支笔,坏了。”
随着这声落下,他接过那支笔轻轻一掰,一声清脆的响声从中间传出,细微的木屑弥散在半空里。
这支帝王须,笔杆居然是中空的。
“帝王须依天地而生,有改造规则的能力。”
邹娥皇问:“改造规则那些神难道是以这支笔为介质,获得了降世的能力,所以这支笔才坏了么?”
“不。”
容有衡摇头,“因果反了师妹,这支笔坏在先,神插手在后。”
真的有人能做到事事料到么?
大约是没有的,容有衡想。
算无遗漏如何言知,得来了一次复活的机会,可竟不如不算的好。
连这样智多近妖的人都如此,遑论其他人呢。
所以,当那个先天下之忧的泥腿子皇帝,终于为了这支笔,为了他的大业,死在密州的时候。
大约不会料到,已有腐蚀的皇权居然还要再蔓延三千年,断了龙脉的帝王须居然成了天上神物色的介质。
那个死到了了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周平,死的时候应该还是带着笑的,以为自己是救世的英雄,泥里滚出来的活神仙。
容有衡曾远远地和周平打过一个照面。
五千年前,这十四州最后一位开国皇帝,乘着步撵踏上蓬莱的时候,眼底里永远都有旁人瞧不懂的忧郁。
旁人都以为周平其人野心大,远超历任皇帝,但所有人都把他的野心局限于一个帝王,一位天下共主的角度,以为三上蓬莱的周平,是要把皇权凌驾于世家之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世人对这位周天子的评价并无错,唯一错了一点的是——
周平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大,也都要小。
都要大是因为,别人说破天了,以为的不过也就是权力声名那么一两件事,根本没想过周平要的不是成为规则的执行者,而是规则的制定者。
都要小是因为旁人就算笑骂他是位泥腿子皇帝,重点也在后面的皇帝两字,泥腿子甚至都变成了对他能力的一种称赞。
却根本没想过,这位坚守初心,哪怕最后从屠龙少年变成了龙,从乞丐变成了仇视的天子,他也依旧是恨着这个位置的。
他根本不会因为觉得现在坐在龙椅子上的是自己,就觉得这样的一个位置该存在。
四十岁的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放牛娃,可喉咙里仍有一口血气未出。
凭什么,他的媳妇要死,那些官家就不用死——
凭什么,都是娘胎肚子里出来的东西,谁给规定的三六九等。
周平骗了何言知,拿改天换地为饵,哄人家给他打天下;但周平同蓬莱道祖下棋论道那日,并没有骗道祖。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云无心,人压在人的头顶上根本就不对,就像是这天下根本不该再多出一座岛凌驾于十四州之上。
蓬莱道祖却只反驳了周平一句:“那你该杀人么?”
只听得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该。我杀该杀之人,他们有本事我也放他们来杀我!”
蓬莱道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那就不对了。”
“既然你觉得能力大就能取人性命,那他们觉得自己能力强,凭什么不能骑在别人头上。”
“你不想要龙椅存在,所以自己先坐上了这把椅子,但你有没想过,这天下总是需要一个主人的,无论是皇家还是世家,否则就是人被天下骑在头上,无法集结的人,将在繁衍生息的黎明之前,先死于洪水旱灾。”
周平不服气:“那可以设官”
蓬莱道祖叹了口气:“谁来约束官?”
“周平,存在既合理,所有的位置都是有其原因的,本座欣赏你的初心,但你太急了,你在急什么,合道寿命万年有,你如今,在急什么?”
在急什么?
周平修炼快,打仗快,平天下快,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所以做什么都快,但唯有蓬莱道祖,语气平波无澜,却一针见血。
周平无法说* 。
他只是浓眉一瞬间阴翳了下去,问蓬莱道祖要了个帝王须可能存在的地方就下了山。
是密州。
临这位脾气大的泥腿子皇帝下岛的前一刻,容有衡才听见一句被淹没在风里的呢喃:“我急什么…我再不急我老婆都好投胎了…万一出身不好,还要再给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小王当奴才吗,呸!”
五千年前的一个下午,和父亲吵架坐在床头打坐的何春生,无意中甩出那支被师父传给他的帝王须,百无聊赖地做着振兴家族的美梦。
窗外不知何时传过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是穿着夜行衣的贼人摸住了那支笔,然后掏出了藏于笔杆里的天墨,从此远走高飞。
周平放过了帝王须,拿走了帝王须里的帝王墨,挥改了天地规则,逆转了那一分看不清说不明的气运。
从此周天下之后,再无皇帝。
他以为他是对的,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人。
是人,就会有偏激,有急躁,有力所不能急。
比如说他一心一意要把天道规则磨平,却忘了去想,如果这天道一开始就是为了镇压众人存在,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设立此笔交于稚子保管。
或许,这支笔不是为了制定,不是为了镇压,这只是它所有规则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帝王须是一支阵法笔。
既然是因阵法,天地才托生出的这么一支笔,那么它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周平以为的规则存在。
帝王须,是为了保护。
就像是封建的皇帝,其实除了寻欢作乐的昏君,也有以死捍国的明君。
帝王须,它是捍卫本世界的一种手段,阻止上界飞升者从阵法里伏行的一支笔。
但是,当它没有天墨之后,与生俱来的楠竹躯壳,则让这支笔成为了异目借生的最好容器。
周平错了么?
周平没错么?
至少他死前的前一刻,睡的前所未有的香甜。
身后事,又与此君何干?
关于论道那日,蓬莱道祖的诘问,周平用他的走向,谱写了另一份回答。
如果,不确定这个世界上到底该不该有统治者。
——那么不妨,把答案交给后来者。
何言知料错了,他拿星盘也没有猜出来。
天地最后一块帝王墨,并没有用来谱写新的规则,只做了一件事情,将所有的气脉都涂黑。
无论你是祖上官荫,还是紫气东来,通通都给我打散,搅混。
…微微凉的天色落在邹娥皇脸上,她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忽然沉默不语的师兄。
须臾,察觉到邹娥皇视线,容有衡僵硬地勾了一下唇,“师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何言知和那小妖王,两者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邹娥皇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忽然摇了摇头:“他们谁都没有输,输了的是我们。”
“何言知这个人,我不该信他的。”
在邹娥皇那张死木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气恼这类的情绪:“久俊这类妖,法相惊天动地,你之前同上一代妖王打的时候,天崩地裂不足为过。但是如今,密州毫无动静,只有星盘收起,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何言知跑了。”
“星盘撤掉,不一定是因为他发现我们捉到了异目,也不一定是因为他被久俊打伤,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和那妖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收了星盘放它离开。”
“师妹聪明。”
容有衡喟叹一声。
只听得邹娥皇低声道:“我不该来杀异目的,我不该信任他的。”
容有衡拍了拍她的肩,觉出一片凉意。
他心里一惊,想师妹哭了么。
浓睫狭长的眼凝神去看,才发现那凉意不是泪,是山间树林凝结出的晨露,打湿了那一小片肩膀。
也是,邹娥皇怎么会哭。
容有衡松了口气,“这些事情说破天了,到底关你什么事,若你不救他,说不定事情还要更糟,单说异目就不可能被抓到,帝王须成为了它们源源不断的载体,再说妖族侵蚀十四盟也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句话是真的,上一辈子发展到后来的附骨之疽,一开始可能就是因为少了这一点偏差。
邹娥皇确实不会哭,她只是握紧了手,眼珠盯着地上的小石子。
然后有好半响,容有衡听见她说:
“师兄,我其实知道,妖王今日多半不会留在这里,甚至就算留在这里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难道要看着妖族内部动乱么?我其实也知道,何言知还不至于叛变人族。儒道,乃人道,他可以杀人,只要是为了忠君,天道不会给他判错;他可以枉法,只要为了仁义,百姓不会对他微词。但如果他叛逃,那无异于自毁道统。”
“但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我过不去的。”
她没法接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背信。
好吧。
也没办法接受自己一个坑一个坑往下掉。
哪怕她明知道,兵道者,诡异也。何言知甚至可能都不是故意骗他们的,就是多年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虚虚实实而已。
但他放妖王走了,在没有一声交代的情况下,在不知道这边异目是否被除的情况下。
提着剑的女修终于抬起了头,眼中闪过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冷然。
这种冷然,让她仿佛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她难道天生欠他的,该被当猴耍么?
邹娥皇踢开那颗石子仰头,心里乱成一锅粥。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她此刻就像是一口气堵到了嗓子眼,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吐出来。
容有衡在这个时候觉得他该说什么的,就算说不了什么,至少也该做什么的。但他刚要默默给邹娥皇披上一件衣帛的时候,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不是从四周传来的,而是天上。
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道何时起涌现出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蝗虫过境,然后一个个又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跌落到地上。
其中就有几个正好跌在两人身前。
“哎呦喂,疼死老子了。”
“什么鬼,好端端的大家都跑什么?”
“嗬,宴霜寒入魔了,刚刚那剑气你看到没有,跑的再不快点,只有等死的份了。”
“魔怎么会是入魔,”有修士仍心有余悸,喃喃道:“魔这东西不是早就被剿灭了么?”
几个修士说的正起劲,却忽然就被人拍了拍后背。
“你们在说什么?”
邹娥皇笑眯眯的,一转方才的郁色,蹲在几人面前问道。
“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谁也没想到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还有人。
终于,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咳了咳嗓子道:“小友恐怕有所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昨日的晚上长的不像样?”
邹娥皇装作若有所思,慢吞吞道:“好像是这样。”
“那是因为有人封锁住了密州,”男子得了她的肯定,逐渐忘了自己刚刚的狼狈模样,拿手比划了起来:“有人封锁住了密州,道祖在第一时间发现,于是召开了会议,然后在刚刚,发现密州解封了,就派我们出来救援密州。”
邹娥皇又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听阁下刚才说,宴霜寒入魔了?是我知道的那个剑皇么,他怎会入魔?”
容有衡站在旁边,轻轻啧了一声。
“哎,别说是你们这群呆在密州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震惊,”男子叹了口气,“你瞧我这身,可是拿灵丝新做的法衣,就在刚刚,被他的剑气余荡成了这个样子!”
男修士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给自己换上了另一套蓝色长衫。
“我还算好的嘞,当时场面不少人都血流成河了不,还好道祖等人都在,要不然我等岂非有命活着回来?他们昆仑的几个掌教离得近的,都死了。”
“谁知道宴霜寒到底是为什么入魔的,魔早就被荡平了,现在天下哪里能找到魔修,就是找到鬼都比找到魔修容易,莫非是死海那群魔物干扰的?”
不,不该。
邹娥皇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得荒谬。
宴霜寒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把剑,怎么会入魔。
他折了无数人的剑心,但没有听谁说过他曾败。
哪怕容有衡,就算能用别的方式打赢宴霜寒,也不能用剑让这剑皇低头。
如今她终于拔出剑来了,怎么他就入魔了?
她难不成在密州失联的不是一日两日而是好几十年么,怎么连这么离谱的消息都能听见。
她木这张脸,只听见对面的人又道:“不过说起来,宴霜寒入魔对于某个人来说一定是一件大喜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此话果真不假。哎,昔日看他剑皇风光得意,但眼下竟已经入魔,那邹娥皇却再度握剑,对她来说,大抵也算这人间难得的喜事!”
邹娥皇:“何喜之有。”
说话的男修士怔然,不明白怎么刚刚还很捧场的姑娘会突然反驳这句话:“小友?”
邹娥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对了,”身穿亮蓝长衫的男修士挠了挠头:“小友,我等是接了十四盟的任务,来密州救援的,在下负责的是找到蓬莱一行人,你见过一个叫邹娥皇的女修么?”
“个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好像有点抽象,反正是一个穿着玄黑色道袍的人”
然而,男修士的声音说到最后越说越低。
等等。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面前的这个姑娘,不就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一身黑衣的吗?
“哦,找邹娥皇呀。”
那蹲膝背剑的姑娘语气微妙,她道:“我就是。”
第47章 好像容有衡一早就知道一样
世事实在无常。
上一秒还在和你一起听信儿的姑娘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另一位主人公, 昨日还威震天下霜寒十四州的剑皇下一秒可能就变成了万古第一的魔皇。
但是比世事更无常的,是这个叫“容无常”的散修。
越灵泽摸了一把头上的虚汗,他是炼丹世家的大少爷, 入十四盟不过也就是混个名头,身上穿的蓝色长衫别看低调,但其实是东海蚌族几十年才能织出来的一件珠衣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背景的修二代。
没有皇帝的年代当然就不会有官可言,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等级,区别就是跪与不跪而已。
越灵泽这类人,哪怕在十四盟也是横着走的存在, 除了今日降地的方式算不得体面外, 平日里去哪里旁人都给他几分颜面的。
但独独这叫容无常的散修,视他于无物。
方才邹娥皇说出自己身份后,越灵泽先是虚心了下, 有种背后蛐蛐说到正主面前的感觉, 于是打个哈哈站了起来,迅速锁定了邹娥皇身后的容有衡, 试图转移话题。
“咳咳, 邹仙长身后的兄弟,我看穿着十四盟的衣服,呀,仁兄的名字叫容无常啊。”
越灵泽视线留在容有衡系在腰外的令牌上停了一秒,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显的倨傲笑意, “不知是在哪个仙尊手底下做事?”
容有衡似笑非笑,“尚未。”
越灵泽面上一喜:“尚未就是还没有被人举荐咯, 既然这样,相逢即是有缘, 容兄若是想在十四盟做出一翻仙途来,万万少不了有缘之人的举荐,我乃越家嫡系,太爷是十四盟那赫赫有名独臂越公,不才,可为容兄举荐一下。”
说罢,越灵泽就目不移地盯着容有衡脸上的神色,企图看到对方露出动容的神色。
但只得了对方淡淡的一个白眼。
不远处,邹娥皇颇有些一言难尽。
独臂越公这个名号她是听过的,几百年前,曾经叫妙丹越公,后来被她师兄折断了左臂,就成了独臂越公。
但越灵泽这几句反倒提醒了她另一件事情。
她先前一直没有注意过,或者说注意了也没有细想过,为什么容有衡要假死脱身,又为什么再次相见的时候混进了十四盟当一名散修,在分部遇见的时候,李三对他极尽谄媚,说明级别不低。
容有衡注意到了邹娥皇的视线,心里突了一下。
他实在太熟悉邹娥皇这样的眼神,上辈子的时候见过无数次,每次这样盯着他的时候,大约就是说明她要搞事了。
但没想到,下一瞬,邹娥皇将视线收回,转头须臾对着越灵泽一笑:“走吧,不是要接蓬莱人么,叫上找昆仑的一起,他们现在都在一个地方,跟我走吧。”
路上,容有衡偷偷落后几步,反复回头去看邹娥皇脸上的神色,“师妹,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短暂地解决了一个位置的异目,妖族的事情也暂时被按下了,容有衡此刻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脱口而出,只差一个契机。
差一个,邹娥皇稍微关心他一句的台阶。
邹娥皇微微笑:“怎么会。”
她又不是乐子人,既然师兄不提那些年的事情,她何必主动问。
于是容有衡只能闭紧了嘴巴,将呼之欲出的话咽了下去。
是了,师妹上辈子这辈子一向对他都淡淡的,怎么会好奇他的事情。
他就是死在外面二十年,也不见得她落一滴泪。
……
十四盟落在密州的大殿历经一晚上的变动,已经成了半个废墟场,到处都是滚石与尘气,邹娥皇有些心虚地在被剑气震碎的护阵宝石前顿住了脚。
只听越灵泽极其夸张的声音冒出:“怎么回事?连这些玉灵石都碎了,还是被气荡碎的,怎么可能,那些大乘都在蓬莱里坐着,密州怎么会有人做到这种地步?”
越灵泽稍稍平复下心情,盯着邹娥皇:“所以果然密州封锁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他并没有注意到邹娥皇心虚地背过手,顾左右而言他,后退两步:“这个那个嗯,这些宝石很值钱么?”
越灵泽呼出了一口气,“何止值钱,整个密州不过也就这一座分部装了四颗,买下几座城池不是问题。”
“哈哈,”容有衡听见邹娥皇苦笑了下,然后她道:“不是人,是妖,昨夜被一只妖打碎了,账单寄到妖族吧。”
“妖,你们昨夜还有妖族的事?”负责救援昆仑的是几个散修,闻声都凑了过来。
邹娥皇摆了摆手,“九死一生,不说也罢。”
“唉,最近真是多事之秋,”越灵泽感慨,“前有剑尊变魔尊,后有妖族潜入密州,说到这里,密州封锁是不是也是”
下一瞬,却有一阵温凉的男音轻轻打断了他。
大殿上,几百号人一宿未睡,唯有守在门前的曲轻云还屈双剑撑着半身,好似变成了一尊守望的雕像。
此刻,他那双凤眼紧紧盯着刚步入大殿的几人,心情复杂道:“你说谁入魔了?”
越灵泽看着那纯白的剑袍上有昆仑的徽章,心里突了一下。
“宴剑尊宴霜寒——”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唯有曲轻云呼出了一口气。
不止是他,他身侧的几名同门,那些个叽叽喳喳一看就藏不住事的小剑修们,此刻神情似乎也很镇定,就像是早有预料。
反观谢霖郑力洪兴龙,这些个被困在殿上一宿未睡的人心里咯噔一跳,谁?谁入魔了?
入魔这件事,在一起或许不算少见,走火入魔么,修士修着修着说不定就出了什么岔子,灵气逆行,成了魔修。
一念之差而已。
但是在今天,魔修被荡平的年代,道统尽失,哪怕有人灵气逆行,也没有那等逆天功法去修。
怎么会突然有人入魔了,还是宴霜寒、这个名头响彻天下的剑尊?
昔年一剑斩妖王,几千年的剑道之巅,这样的人,怎么会入魔?
甚至不少人都曾怀疑,宴霜寒连心魔都没有。
满座喧嚣里,迎着无数窥测的目光,曲轻云慢慢摩擦着手上的双剑。
宴霜寒,终于入魔了。
这代表着,怒浪滔天的死海,魔物哀嚎的死海,这世上最后一处容纳罪孽与怨胀的地方,终于变成了一片平静的静海。
他们都说宴霜寒的剑强,但他们不知道,很久之前,这也是一把清剑,可锐不可当,所以剑下亡魂不计可数。
直到有一天,闭关苦久的剑皇,从白阁子里慢慢踱出,指着无边的死海,指着满目腥红,对着昆仑人道,他要炼一把魔剑。
但是那一日,离今天实在是太远了,远到曲轻云险些都忘了,宴霜寒这个极度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并且为何是当下这个时机。
炼成功了。
这世上魔修道统被毁后,其实还留下了一条入魔的途径。
以器载道。
人决定了手里握的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反之自然,你的剑也会影响到你。
越灵泽摸了摸鼻子,他觉得气氛有些凝滞加上有些若有若无的剑气不怀好意地萦绕着他。
于是迅速地转了话题,“诸位都受苦了,这件事是十四盟的责任,等回去之后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大家清点一下人数,如无遗漏的话,一会我们的飞舟就到了”
“还有一个人。”
方半子抱着郑力的腿,奶声奶气地开口。
周围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纷纷附和道:“还少一个人。”
“谁?”
越灵泽问。
谢霖:“张三。”
“张啥张啊,”洪兴龙重重锤了下谢霖的后背,“尊重一下别人成不成明明是李二!”
张三、李二?
越灵泽困惑地想,真有人叫这种名字么。
唯见曲轻云面不改色,“是李三。”
“方才事发突然,我们遇到了妖最后这位叫李三的修士挺身而出,嗯,临走前留下的一句话,是让我们照顾好他的寡奶,我记得十四盟是有什么条例的,是么?”
越灵泽脑子有些晕乎乎地,还沉浸在这条消息里脱不出身来,他并没有回答曲轻云的话,而是恍惚道:“你是说,十四盟和妖族勾结,所以密州被封锁?”
曲轻云叹了口气:“正是。”
知道真情的邹娥皇见容有衡没有说话,便懂了异目什么神什么,这些事情并不适合放出来讨论,包括跟着妖族走的大乘,在本就人心浮躁的当下,容易引起反效果。
所以将锅推到十四盟叛徒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只见越灵泽两眼一黑,愤怒地跳脚:“我靠,我就知道,这些妖族图谋不轨,这些镇殿宝石也都被他们破坏了个一干二净,真是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什么,这些玉灵石是——”
曲轻云看向邹娥皇,刚要开口,就见一直面色平平无奇,很有高手风度的白发女修露出了一个窘迫的笑,冲着他疯狂摇头。
人艰不拆。
“对,”一生从未撒过谎话的曲轻云,迟疑了片刻后终于缓缓开口,“是妖族干的,是一只石头妖,它头硬砸出来的。”
邹娥皇呼出了口气,这个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容有衡。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这个大师兄,无论是十四盟叛变、妖族、神、异目还是宴霜寒入魔,都显得格外的镇定。
好像这些事情,容有衡一早就知道一样。
而刚刚曲轻云说李三去当探子了,突然启发了邹娥皇。
容有衡消失的二十年,都在十四盟么。
他会不会一早就知道十四盟有异变,所以提前混了进去。
只是可能么?
第48章 师伯笑得挺开心的
十四盟的方舟来的很快。
短短二十年内, 十四盟能在这偌大的修真界立足,靠的就是速度。
邹娥皇托腮坐在方舟上,风吹动她的发梢, 她有些困了。
但她睡不着。
心里好像还有块石头没落地。
找到了未来会灭掉蓬莱的龙傲天,提前抓住了妖族叛乱的苗头,假死二十年的师兄再度上线奇怪,到底忘了什么呢?
“邹前辈。”
曲轻云走了过来, 自从见过那一剑后,他对于邹娥皇便很敬重了。
以剑服人,这四个字在哪里都是行得通的。
“久闻你们蓬莱这代大师姐姓青名度, 为人谨小慎微, 擂台从无败仗,不知可否得一见之缘”
话落,只闻风声, 不闻回音, 曲轻云便有些心悸。
以为是自己逾矩了,毕竟他和青度是明面上的竞争对手, 贸然一见确实不太好;下一秒却听“啊”的一声, 邹娥皇脸色发麻。
她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了。
青度,是青度啊
“快,快,快把舟倒回去!”
方舟一经定轨绝无返航之说, 所以到最后,容有衡看着邹娥皇频频侧顾的眼神, 磨了磨牙,终于是说:“我来。”
容有衡是个懒人。
这点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说修行时他向来只学最便捷的路线,从不肯多走一条弯路,干仗时他刀刀毙命,永远都是速度取胜。
昔年蓬莱道祖都未必能差使他半柱香,偏偏面对邹娥皇,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一开始就有使不完的耐心。
半个时辰后,容有衡面无表情地从裂缝里走了出来,身侧站了个半瘸腿的青度。
容有衡掀起眼皮去看,却只见得他师妹正在和谢霖说话,丝毫没意识到他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流风吹起邹娥皇的鬓发,温润微凉的眼珠在晨光下映的很好看,灿灿如曜石。
她正在对着谢霖笑。
容有衡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邹娥皇这样的笑。
不是微微笑,不是客套地笑,也不是窘迫的笑,而就是像清晨的小花,开得正盛,无忧无虑。
他下意识地要上前一步,但最后拳头握的紧紧地,仍是立在原地。
还没到时候,他不该离她太近。
远远地看着邹娥皇就很好了。
反观瘸着腿的青度,面无表情地柱着拐杖就跳了过去。
噔噔噔的拐杖声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坑。
聊得正开心动邹娥皇忽然觉得后颈微凉,她忽有所感地抬起了头,却只见得一双冰冷的黑眸,森森凝视着她。
青度:“师伯笑得挺开心的。”
邹娥皇:“……”
万幸,这次的方舟并没有出什么岔子,用的是救援里专用的,上一次出动还是二十年前的雷舟,片刻即千里,不过抬眼,就是蓬莱。
邹娥皇的心忽然跳得很轻。
近乡情更怯。
在密州走的这一趟回来,邹娥皇迈入蓬莱岛的那一刻,结了痂的伤口又开始阵阵作痛,心里之前的不安、惶恐、无助,当落下的脚的一刻,具变成了尘埃。
去时锋不显,归来已出鞘。
巨大的气浪随着方舟降地滚滚铺开,蓬莱上山道旁种了绵延的柏树,此刻微微抖着,仙雾缭绕半山腰。
只见半道上,立了一位窈窕身姿的姑娘,她峨眉臻首,穿了一身流光溢彩的仙裙,掩在云雾里,如画中的人。
传闻中的修真界第一美人,李千斛,单论脸型、肤质,其实并没有美得很出色,但是她的眼睛,抬头望你的那一刻,少有人不为之心折。
那双眼睛,清冷,温柔,但绝不柔弱。
……
李千斛已经在这半山腰上等了很久了,直到绛色的披帛被山间的云雾打湿,她才终于看到了方舟露出的尖头。
她褐色的水眸凝视着愈来愈近的方舟。
“师姐”
李千斛轻轻呢喃。
密州失联的那一刻,她心焦躁不安。
李千斛以为这就已经算失控了。
但是直到此刻,她看着方舟之上。
看着邹娥皇鬓角的白发,不复先前的修为,看着师姐满身的伤,走路的步子还有些许瘸拐的时候。
李千斛内心就好像点燃了一把火,一把火烧的她理智尽失。
谁伤了她的师姐。
这个念头久久不消,以至于纵使她见到了假死归来的大师兄,度过生死劫的师侄看到了师姐那把铮亮的重剑出鞘,李千斛心里,仍是只有一个念头。
师姐怎就伤着了。
李千斛眉目微冷,比起见到师姐历尽千帆拔出了剑,她未尝不愿意师姐留在山门中,当个富贵闲散人。
“师妹。”
邹娥皇轻巧地从方舟上一跃而下然后高高搂住李千斛的脖子,“你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什么?”
李千斛被这温热的一抱冲淡了些许伤神,浅浅笑了下。
“我给你带回来了个孩子。”
啊?
什么???
小孩?谁和谁的。
李千斛指尖微颤,连连后退。
貌若皎月般的美人都出现了一丝狰狞。
邹娥皇没管神情恍惚的师妹,起手冲郑力招了招,示意他把方半子抱过来。
既然现在,那本书的剧情已经崩了,邹娥皇觉得,那其实还可以再崩一点的。
首先,现在方半子是他们蓬莱的自己人了。
其次,带娃娃要从小带起。
最后,凭她对自己师妹的了解,如果方半子一开始在她这里只是一个奶娃娃的形象,那么多半,以后也就是一个奶娃娃了。
不会存在什么师徒虐恋,也就绝不会存在后宫。
李千斛唇边的笑意还没冷掉,怀里的人就已经从师姐变成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小孩眼睛锃亮,看着她还会咧嘴笑一下。
李千斛:“师姐,这是谁的孩子?”
郑力:“我的我的。”
不对,郑力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只见这个生了吊梢眼脾气暴躁的占星师,头一次学会了轻声细语。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芙蓉美人面,痴痴地想这名震天下的美人原来是这样,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十倍、百倍。
郑力顿道:“咳,姑娘,我叫郑力,无父无母,有良宅四座,尚未娶妻,有些许薄款啊,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徒弟,姓方,名方半子。”
不远处,背着手的容有衡,听到方半子这三个字的时候,终于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
嗬。
他上一辈子见到方半子的时候,对方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了,胡子渣留在清冷的下颌上,剑眉星目,背上背着把斧头,跟在邹娥皇身后片刻不离,逢人就说我师父师父如何。
这辈子么竟还是个五岁的小鬼。
但是容有衡最后还是吐出了一口气,如果、但是、就算——
不行。
他师妹,上辈子是真喜欢方半子呢。
他又怎么能借着重生的便利,改变她的想法。
方舟投射的阴影里,容有衡微不可见地后退了一步。
方半子困惑的看了一眼,然后浑身打颤。
师父,救我,这人看着我的目光好奇怪!
第49章 我还能活
蓬莱道祖看着很慈悲。
他像是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扫地僧, 又像是上了年纪的懒猫,趴在阳光下一动不动,见到人来还会友好的抬抬爪。
这样的道祖吧, 很多时候,其实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又或者蓬莱道祖本也不是人。
只是一朵云,天边的云。
心情好点的时候是祥云, 落在你头上给你挡阳光;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就是朵乌云,在你头上电闪雷鸣。
乌轰乌轰地吓人。
当给众人接完风, 李千斛告诉邹娥皇, 道祖要找她和容有衡的时候,曾隐晦地指了指凝水的天色,意思就是今日, 很不幸——
蓬莱道祖是一朵电闪雷鸣的乌云, 脾气很大。
邹娥皇停在道祖院外,迟疑了很久, 几秒后还是在原地徘徊。
倒不是她怕师父, 也不是她心虚。
毕竟真正该心虚的那个还走在她身后,端着师兄的架子。
邹娥皇摸了摸满头银发,她只是觉得吧顶着这样的头去见道祖,不太好。
徒弟瞧起来比师父还老,那算怎么个事。
于是邹娥皇脚尖磨磨唧唧地挪动了几下, 竟还是寸步未动。
她站在种满艳花的院外,看着泊泊涌动的小溪, 此刻满园芳菲,和这萧条紧绷的外世恍如两个世界, 直到一声幽幽的叹气声从容有衡的口里传出。
他这个大师兄,风轻云淡地跨过邹娥皇,然后道:“师兄给你打个样。”
关于容有衡到底是去打个样,还是当个挨骂的沙包这件事还不好说。
但毫无疑问的是,邹娥皇当下是感激他的。
因为,从他迈入小院的那一刻,风不静了,云不淡了,满园美好变成了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咆哮。
等容有衡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柱香后。
这半柱香里,“假死二十年…小兔崽子翅膀是真硬了…去十四盟埋妖族的线…你有病啊…”“去死”“滚”等粗俗的字眼从屋内隐隐往外传出。
邹娥皇同情的捂住耳朵。
容有衡进去时整洁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破破烂烂的乞丐服,束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狼狈地一茬高一茬短,像是被无数把小刀切割过的杂草。
现在浑身上下,就一张俊脸还算干净。
他吐出了一口气,那双含笑的眼睛此时没半点亮光,暗沉地乜了一眼邹娥皇。
这一眼的意思很明显:道祖已经消气了,你可以进去了。
邹娥皇冲他拜了拜。
师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场雨能下多久,一场雷又能打多久。
所以可以推类,一朵云,又能气多久。
最起码等邹娥皇走进去的时候,蓬莱道祖已经在慢悠悠地喝着今年上好的茶了。
“从密州回来了?”
道祖语气平淡,嗓子带了点沙哑,约莫着是之前骂容有衡骂的。
邹娥皇惴惴地低着头,小声道:“回来了。”
“你还挺有能耐的,”蓬莱道祖将手上的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扣,“素日里几年闷不出一个响屁,下山却次次都要惹点麻烦。”
“上一次下山,你平大旱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邹娥皇拢袖垂首,“徒儿忘了。”
她其实是记得的。
她上一次下山是二十年前,在妖族入侵之前,人间先爆发了一场三年的大旱。
当时她去人间其实不是为了那场大旱,或者说,这在凡人口中伏尸遍野的大旱,其实从没有在修真界掀起过什么风浪。
她只是偏巧碰上了。
在那场一个人的旅途里,她遇见了新的朋友,也遇见了机缘和宝物,只是历经九险,走到最后,归来仍是孑然。
因为朋友,走散了;而机缘* ,换雨了。
最后那一日,她同旁人打了架,到最后觉得口中什么味觉都没有,只有苦,苦的她想哭,苦的她累了,坐在干裂的地上,等着那场绵延的雨。
一闭上眼,就是同行者分道扬镳的背影,是扒着她手问是血还是水的娃娃,是面黄肌瘦的奶奶哭着问她为什么人要这么累,问为什么只有凡人要为大旱遭殃,问修士为何高高在上。
问她,如果这是天罚,为什么只针对手无寸铁,不敢与天争命的凡人。
那是邹娥皇几千年,脑海里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浮现过逃避的念头。
闭眼死了,也很好。
不用再回答那些个生了锈的问题,不用再看干涸的地、麻木的人。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死,背着一把剑只剩了一口气,在淅淅沥沥的雨如所愿般落到邹娥皇脸上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把剑还没拔出来呢。
蓬莱道祖最后在岛口找到她的时候,大约是气急了,拎着她的后衣领,一路拖了回去。
还记得那日这老者语气平淡,只说了一句:“随你们平时怎么闹,只有一点记好,我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是世事素来无常,在这句话不久后,邹娥皇是安分了,她的师兄容有衡,却“死”在了妖王手下,将这句白发人送黑发人,践行了个真
三声冷笑自蓬莱道祖口中哼出,打断了邹娥皇的回忆。
蓬莱道祖:“忘了?我看你们一个个是当真没忘,故意跟我唱反调呢。”
“我说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小子就故意假死;你现在又换了一头白发,怎么的,看你师父我是黑发,想送走我啊?”
道祖说完这句话后,又吐了口长气:“伸手!”
邹娥皇摇了摇头。
她往后退了一步。
“不伸手?不伸手你就当你师父看不出你还有几年好活了?”
蓬莱道祖哼哼笑了,“隔壁的那个天人五衰的天机子你知道吧,头发还没白成你这样,却已经不剩十年了”
邹娥皇闭眼,小声道:“师父,我还能活,你知道吧,我生了剑脉,能修练。”
“你还能活?”道祖哈哈大笑,语气微凉:“你当然还能活,区别就是活几年而已。”
“邹娥皇,为师只问你一件事,还有没有三年寿命。”
邹娥皇眨了眨眼睫,她不敢看道祖,只摩擦着手里的剑柄,低声道:“吃个续命丹,应该没什么大事。”
“那就是连三年都没有咯——”
蓬莱道祖这次是真被气笑了,“邹娥皇,你还记得你是个人,不是个神么?”
“你怎么比话本上那些个神仙还要没人性呢?”
人性,不该是利己,自私么,这绝非贬义词,恰恰相反,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褒义词。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没人性”呢?
邹娥皇闭眼,认命地由道祖把唾沫星子喷她脸上。
然后才低声道:“师父,徒儿不会死的。”
这句话换谁说其实只是个安慰罢了,但偏偏轻声说的人是邹娥皇,她的每句话,都未曾失信过。
哪怕不可能的事,只要她说出口,她就一定会办到。
蓬莱道祖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了半响,视线慢慢地变软了。
这是个好孩子,他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的。
云无心忽然觉得自己将要说话的话对邹娥皇特残忍。
衬得他特别不像一朵好云。
“你不会死,”可他只能这么跟她道,“你想死也死不成了现在。”
什么意思?
邹娥皇懵了,睁大了瞳孔,慢慢地抬起了头。
道祖呼出了一口长气,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温热的午光刺透木窗,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是带雾的灰。
“意思就是,”云无心缓缓道。
“十五年之后要开启的幻海天秘境,即将为了你在几日后打开。”
“那里面有丹王遗留的九转丹,可以用来续命。”
低沉的声音清晰异常,然而邹娥皇却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幻海天秘境,她当然不会陌生。
昔年,她便是在这座秘境里取了不死神木。
只是幻海天秘境可以说是整个修真界的共同财产,非蓬莱的私家后花园,每百年一开,各大门派名额均有限度,从没有为了个人提前开过的先例。
怎么会为了她。
邹娥皇直觉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个大坑,修真界从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之前的星盘就是最好的例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狐疑的视线,蓬莱道祖别过了脸,艰难道:“当然,你也可以不去。”
“邹娥皇,本座希望你去;但是作为师父,我偏生又见不得你去。”
云无心想,如果他还是当初那朵未开化的鸿云就好了,这样他何必管这些的人间事,何必把自己的徒弟逼上另一条绝路,他何必干着夜自咎的活。
“此世将乱,你可知?”
那日匆忙在蓬莱召开的论道台上,终究还是语焉不详,诸多内情不过只能修饰着说。
比如众大能均知道这天下将乱,但是他们均不知,到底是为什么蓬莱道祖与宴霜寒如何笃定天下将乱,也不知他们两人说的命数究竟为何。
“天地之伊始,有了一支笔,名唤帝王须。而有笔就会有书,所以降世书相伴而生,而降世书上,只预言了一场毁灭。”
“几千年前,气运打散,这是毁灭开始的标志;一百年前,神兽身死,这是第二次的警示;二十年前,妖族入侵,于是人人忘了那场毫无预兆的大旱,但是按照之前降世天书上的内容,大旱之后的下一灾,就是灭世。”
“历历代代的生灵,人或妖,总有记得那降世书的,记得的人,就会想要去力挽狂澜。”
降世天书是修真界传说中的灵宝。
邹娥皇只听过一次两次,从没想过这东西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更没有想过,这东西居然还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蓬莱道祖俯视她,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姑娘斑白的长发,他声音于是放得很低,“很久之前有位大能散修,自称裁决者,这老者的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场浩劫,然而一辈子都没等到,据说最后是在密州收了个徒弟,也不知所踪,只给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句话,说到灭世之前,会有一把剑横空出世救世。”
“此世鲜少人知。算到如今,只有昆仑和蓬莱还略知详情。”
“天骄宴上,你败于宴霜寒手下时,夜自咎见过了你的剑。”
“他当时大惊,同我打了个赌,他说那应诏而来救世的剑,是你背后背的这把。”
“而我赌的是,救世的那把剑,是他徒弟宴霜寒的。”
“现在,”道祖道,“你拔出了剑,而宴霜寒也炼化了死海,我和夜自咎的赌局,才刚刚开始。”
他声音微顿,清晰地看见邹娥皇后退了一步。
邹娥皇说:“道祖,可不可以不是我。”
她低声道:“我担不起的。”
二十年前救了人间一场大旱的姑娘,担不起那句句仙人的称赞,也看不了哀鸿遍野的民间,甚至都受不了郑力的一跪。
从头到尾,哪怕邹娥皇穿书了,她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要让她去干主角的活。
她心里有一万种念头呼啸而过,在一个瞬间她都想告诉道祖这只是一本既定轨迹的书,有命定的英雄。
她好害怕。
如果这事只和她有关,其实搞得怎样砸都无所谓,可如果这背后是千丝万缕,邹娥皇只觉得手上的剑都变得迟钝了。
好像二十年前的大雨还在下,好像那日口里其实不是苦味而是铁锈。
就在这个时候,邹娥皇听见背后的剑嗡嗡作响。
第50章 我是来还剑的
蓬莱道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这个时候他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倒不是为了和夜自咎那个什么赌局不赌局的。
只是救世,名头听着响亮,难道就真是什么好事不成, 左右不过九死一生罢了。
如果邹娥皇自己不愿意,那谁说的了她错了。
反正还有个宴霜寒在前面顶着么
道祖云无心这样一想,心情就又愉悦起来了。
要想活得久吧,就不能太好面儿。
他抿了口温热的茶, 脸色一转刚刚的凝重,语调也带了点松然的笑意:“这样也好,从现在起, 你便闭关三年, 至于什么续命的灵丹妙药,蓬莱又不是没有,短续个十年八年是没问题的, 等到十五年后幻海天秘境开了, 叫他们给你带回来九转丹也是一样的。”
“天机子今日来了,说要见你, 本座估摸着也就是为了这些破烂事。”
邹娥皇这才仰起脸。
她问:“道祖, 天机子在哪里?”
邹娥皇很久没见到过天机子了。
上一次还是几千年前的天骄宴上,对方亲眼见着她被宴霜寒打的剑心破碎,灰头土脸地地落荒而逃。
——而邹娥皇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在最后落荒而逃的时刻,绝对听见了天机子无情的嘲笑声。
因为那场天骄宴上大部分人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哪怕笑也是捂着嘴含蓄地微笑,只有天机子一个人发出了耳熟的鸭子笑声。
得意洋洋的。
招人恨得牙痒痒。
两人还在幻海天秘境里同行的时候, 这人就曾惆怅地对她叹气,说他有个师兄使得一把好剑, 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度对剑都怯场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天机子在昆仑的辈分等同于她在蓬莱的辈分,所谓的那一个师兄,再没别人了。
只有宴霜寒。
邹娥皇当时嗤笑一声,擦着自己的黑剑道:“什么好剑,我去试试。”
天机子闻言捧着肚子笑,“你该庆幸你没这个机会,我师兄从不轻易出手,不然你这般嚣张,又是三脚猫的功夫,在他手下,剑心破裂也是迟早。”
这句话说的实在欠揍。
而天骄宴后天机子那笑又着实太幸灾乐祸。
以至于现在邹娥皇想起这个人,第一反应不是旧情,便是手心痒痒。
特想抽他
蓬莱道祖:“他现在就在待客楼,你可以去看看。”
“怎的给他用上了待客楼,”邹娥皇咋舌。
待客楼是蓬莱顶上夕云楼的别称,夕云楼是蓬莱岛唯一一个能看见完整日出日落的地方,一日之中,日初之际和月上之时都有巨大的灵力波动,适宜修炼。
但平日里严禁旁人进出,只做待客之用。
上一次接待的人还是他们昆仑的老祖夜自咎,现在就变成了天机子。
要知道前日里那场有关密州封锁的大会,宴霜寒、尹月、越海几乎除了佛子渡情、老祖夜自咎之外的大乘齐列一堂的时候,这夕云楼也仍只是空着的。
邹娥皇纳闷,她想天机子是哪根葱。
怎么还住上夕云楼了。
等她从道祖的住处出来,沿着山路向上走,最后停在夕云楼前,推门走进去的那刻——
竟还真见到了一根葱。
那是一个皱褶如橘子皮一样耷拉在脸上的老者,身穿水绿色的长衫,双手拢在袖子里,腰间空荡荡地只配了把剑鞘,头发是黑白掺色的,就像是一颗葱的根。
邹娥皇与这老者面面相觑。
“天机子?”
她迟疑道。
在那一瞬间,邹娥皇脑海里有关岁月一共想起了两句话,一句是:岁月不饶人,还有一句是:岁月是把杀猪刀。
她还记得十七八岁时候看见的天机子是什么样。
那个时候没人会管天机子叫天机子,就像是没人会管剑皇叫剑皇,因为他们都还年轻,年轻到还没来的及崭露头角。
天机子姓赵。
他曾经少时慕色,干过几件千金撒酒楼的风流韵事,常常被人唤作赵郎。
那个时候这赵郎还脸覆薄粉,眉画弯钩。邹娥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在秘境里被那一声戏腔的嗓子勾过去的。
总之,貌若好女。
但是现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变成了一坨皱巴巴的橘子皮。
“哎。”
这橘子皮的老者果真应了声,他笑眯眯地抬起眼。
“邹娥皇,这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我听何九州说,你不仅救了他,还有着比肩宴霜寒的一剑之力?”
邹娥皇面不改色:“你听差了。”
她顿了顿,视线停在天机子腰间空荡荡的剑鞘那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把本命剑给别人?”
剑修的本命剑,从不轻易允人,哪怕是师徒也一样。
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便是临终之际。
哪怕之前邹娥皇已经听过诸多人说天机子天人五衰,哪怕连道祖都亲口同她道天机子的阳寿不过十余年,哪怕她已经见到了年轻的何九州握住了故人的西吹雪
她也直到此刻、此时,看着天机子腰间空荡荡的剑鞘,心里才突突地抽动。
她想问的不是为何把剑给别人,而是——
你当真活不久了么。
天机子微微笑,满脸褶皱松开,小眼睛里透过一丝精光,“想给就给了,要什么原因;你见过那个孩子了,怎么样,是不是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帅。”
邹娥皇翻了个白眼,她没说话,在天机子对面坐下了。
夕云楼里没有点灯,只有蔓延爬至屋内的半束光渡在天机子空荡荡的剑鞘上。
邹娥皇觉得看的眼睛疼。
但她转开视线,落在对方的老脸上,又觉得眼睛更疼了。
“明人不说暗话。”
她想了想,终于是直接开口道:“天机子,你为了宴霜寒来找我的是不是?”
天机子大惊,狐疑道:“这你都知道?”
他盯着邹娥皇,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暗暗想,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之前天机子还疑惑过,那个传闻里风情万种的阁主尹月,怎么会有邹娥皇这样不解风情的朋友,但是今天邹娥皇居然在他没开口之前就猜出了宴霜寒对她怀有一些不纯洁的关注是了,他正是为了这几千年的一桩旧事来求个了断的。
他师兄眼看着就要应降世书为天下牺牲了,总不能再留一件抱憾终身的事吧。
很好,他彻底对邹娥皇刮目相看了。
谁料却只听她说。
“道祖在我见你之前,已经和我说了昔年他同昆仑老祖打的赌约了。请你告诉宴霜寒放心,我无意和他争论这救世的名声,他的对手也绝非是我是那个圣人何言知。”
邹娥皇本来想说主角方半子的名字,结果一想到那个现在还在留着鼻涕泡的小奶孩,最后只能欲言又止,把锅推到了何言知身上。
“他早年也有一把剑,你大约听过,清君之剑。何况他这次又死而复生,身上听闻还带有什么莲花印记,”邹娥皇越说越顺畅,面色逐渐地认真了起来:“你们要找的救世主就是他,如果宴霜寒要争,同他打一架分个胜负也就罢了。”
她话音落下,却见对面天机子的神情慢慢从震惊变成了无语,又小声嘟哝了句“原来说的是这个。”
该怎么说呢夜自咎虽然是昆仑老祖,虽然和蓬莱道祖压的那盘赌局里,压的是邹娥皇的剑应救世而生,但他这个老祖吧,在昆仑其实有点像摆件,说话可听可不听的那种。
天机子压根就没相信过,邹娥皇的剑能和他师兄争锋,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来。
“你说什么,大点声。”
天机子:“没什么。”
他咳了一声,眼珠子微转,计上心来。
“邹娥皇,你不会是还怕宴霜寒的剑吧。”
邹娥皇懒得理他:“激将法就算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不在乎脸皮。”
天机子:“你不在乎脸皮,我当然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邹娥皇我真的知道你。十七岁那年我们同在一座秘境里,面对刁难的原秘境村民按照规则,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是你另辟蹊径,给了村民另一条路去走,于是最后得了那不死神木。”
天机子说:“你这样的人,比谁都胆小,但有时候比谁都会咬人。”
“我不是想劝你当那个救世主,只是我不觉得,作为一个了解你的旧友,我不觉得,你会把主宰命运的剑让给别人来出,毕竟这剑,也有关你的命运。”
“你是本世之人,此世将灭。我不信以你的性子,会把活的希望交托于一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剑,哪怕那个人是宴霜寒,也不行。”
天机子说的是情真意切。
而邹娥皇听了半响。
耳边又传来了背后的剑嗡嗡作响声。
她其实没怎么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只听到了那么一句,“把活的希望交托于一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剑”
她怕担责。
但她可能更怕的是,命不由己,和那群大旱里等雨,求神拜佛一年又一年的百姓们一样。
扪心自问,天机子说的,居然是对的。
邹娥皇盯着自己的脚尖,盯了很久。
久到天机子都疑心这时间停滞了,才听到她说:“我去。”
“我去领教一下他的剑。”
这姑娘如是说道。
天机子大笑,连说了三声好:“那我在昆仑等你。”
邹娥皇疑惑地抬头看他:“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天机子扬了扬眉,笑而不语,浑身上下终于多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只见这小老头伸出了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
那昔年握着判官笔,保养得宜的两只手,此刻竟遍布了几道阴森恐怖的疤痕。
“你的手?”邹娥皇微微吃惊。
这些疤痕一看就和谢霖那种拿火烧的不一样,也不像是积年累月的器伤,更像是被某种力量吞噬的。
“看好啦——”
天机子笑眯眯地道,只见这羸弱的老者浑身上下忽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魄力,他双指成空做剪刀状,在这片空间里微微一剪,这原先还生机盎然的夕云楼就渡上了一层衰败之气。
周围的灵力在极速地被他吸收。
双手上,结了痂的疤痕再度一寸寸地裂开。
而他方才拿指做剪,竟真的开了一条空间的裂缝。
这是大乘才能触碰的空间裂缝,而天机子不过是合道之身——
昔日说要踏破虚空的年轻画修,如今既没踏破虚空,也不再年轻,甚至已经很久都没碰过那支笔了。
他只剩下了一双因为碰到空间法则,而无力承担诅咒的残破身躯,在天人五衰里苟延残喘。
天地大道之无情,恰如此刻——你要触碰些什么不属于你的力量,那只能付出百倍的代价。
可是,又是谁定义的规则。
二十岁的天机子想,我偏不认命。
五千岁的天机子,依然这么想。
于是他以合道之身,触碰大乘空间法则,求仁得仁,天人五衰,有何惧乎。
雕梁画栋的夕云楼里,邹娥皇看着骤然空了一块的地方,撕裂空间的灵力波动还隐隐有余温。
她心里忽然有所触动,她想,连天机子这样的人,都肯和天争命,碰个头破血流也绝不放弃。
那她呢。
邹娥皇推开门,却看见屋檐下站了个姿容稀世的美人儿。
是李千斛。
李千斛端着一盘子的美酒佳肴,已经不知道在门外候多久了,此刻见到她出来,也只是笑了下,然后问。
“师姐,你要去哪里?”
李千斛站在三尺台阶上,她望向擦肩而过的邹娥皇轻轻道。
邹娥皇闻声摆了摆手,但并没有回头。
在寂静的山林里,她一人踽踽下山,在翠绿的青松里,她身上玄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去昆仑,找宴霜寒,打一架。”
她这样回李千斛。
……
山间温低,李千斛站的无知无觉。
周身一片冷然,只剩她的鼻尖缓缓呼出的白气还是热的。
这个时候,她身后传来了一阵平缓的脚步声。
李千斛回头,她瞳眸褐色,里面映着突然出现的道祖。
“她现在改主意了么?”
云无心淡淡发问,他没有指名道姓。
但李千斛知道师尊问的是师姐。
李千斛叹了口气,“师姐说,她怕担不起,但又怕,宴霜寒的剑不行。”
“所以便去了?”
李千斛点头,“所以便去了。”
邹娥皇不是夜无咎、宴霜寒那类的剑痴,觉得一生要找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比剑才算没白活。
但她最后还是被天机子牵着鼻子走了。
因为,她害怕担大事是真的,但她从不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也是真的。
当害怕这个念头褪去的时候,她心里的另一种本能又会占据上风。
这种本能,叫勇气。
人就是这样的矛盾,自私者也会有无私的片刻,小人也会有君子的高尚,凉薄者可能喉咙里还有那一口未凉的热血。
懦弱者,也该有片刻的勇气。
而云无心活了万万年,自他还是朵未化形的云开始,他就在为人类这样的血性动容。
所以万物生灵里,他唯独对人钟爱三分。
……
“来者何人?”
死海怒浪涛涛,万丈红浪卷苦舟。
蓬莱难寻,昆仑难入。
这句话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面对着十八飞剑阵的关山绝招,没有请帖的客人若是要来硬闯,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和这十八把名剑相对的,守门的人只是一位拘着腰的老婆婆。
她满头银丝,面容比天机子还要衰老几分,周身境界不过才堪堪筑基。
让一个筑基的人,守一个门派的正门,这在不入流的小门派或许说的过去,但在昆仑,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也只有一种解释。
那就是这个老婆婆手里的剑,够强。
又或者说,作为守门之剑,哪怕是老祖夜自咎在这里,也绝不如其合适。
“邹娥皇。”
白发黑衣,女子脚尖悬浮于半空,呼啸的海浪打湿她的黑履。
风吹,天阴,几束冷光渗出云层落在邹娥皇脸上。
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她的剑不知何时已出鞘。
此刻稳当当地落入她的手心。
邹娥皇持剑行礼:“见过阴山剑尊。”
二十年前这个名字,曾经在战场上声名赫赫,如果说妖族入侵之际,功劳最大的剑修是宴霜寒,那么杀妖最多的人,则是邹娥皇面前这个佝腰的老婆婆。
以筑基之身,一剑之下万妖枯骨。
按年龄来说,阴山剑尊算得上是邹娥皇的小辈;但是面对这样的剑者,以年龄论高下,实在是荒谬,于是邹娥皇行了剑礼。
而对方也还了她剑礼。
剑礼之后,便该是过招。
邹娥皇察觉到这方天地的另有小阵法正在压制着灵气的运转。
她眉心一跳。
阴山剑尊有十八把宝剑,这也就说明了她用剑的时候,绝对不是拿手把剑,而是用灵气操控。
但是就在这样压制的灵气波动下,这十八把宝剑仍然能熠熠生辉,足矣说明面前的老妇人是个高手,最起码在操控灵气精细度上,少有人出其左右。
只听得“噔噔噔”的三声响,宛如素手弹琴一般,三把闪着光的飞剑率先发出了悦耳的铮声,三道霞光交替一闪,寂静无波的死海被剑风卷起,朝着邹娥皇呼啸而来。
这三把剑在修真界赫赫有名,合在一起叫琴音。
传说发动之时千音过耳,无人能避。
邹娥皇没有动。
她脚尖依然悬浮在半空之中,只有握着剑的手一紧。
阴山剑尊眼皮一抬,恻恻地看了半响。
混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逼人的精光。
身后剩下的十五把宝剑,又飞出了四把,这四把剑齐发,周身萦绕着一种淡淡的紫光——
这四把剑,叫月来。
四剑齐出,月成其芒。
邹娥皇仍没有动。
她在等,等剩下的十一把剑。
当七把剑的光辉几乎都要逼近邹娥皇的鼻尖的时候,剩下的十一把剑终于迸发。
现在的这十一把剑,名日降。
十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在空中不断旋转,如同怒放的菊花的花蕊,前面那七把即将逼近邹娥皇鼻尖的剑,此刻都不约而同地后退,组成了花的细叶;
激流之中,人眼几乎睁不开。
然后在这一刻,邹娥皇终于抽出了她身后的剑。
和阴山剑尊让人眼花缭乱,高速攻势的十八把剑不同,她抽黑剑的动作极平,极缓。
然而阴山剑尊的心却是咯噔地跳。
她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剑招陌生,正是因为速度缓,所以才一眼认出这是老祖夜自咎开创的万剑归宗。
但正是因为阴山剑尊见过万剑归宗,她心里才有了极其不详的征兆。
万剑归宗,顾名思义,要一把剑演出千万剑的剑影,所以一定起手要快,落手一定要稳。
可是邹娥皇,她出剑的动作太缓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一剑是叫万剑归宗一样。
等等——
阴山剑尊的瞳孔极速缩小,直到变成了黑黑的两点。
整个死海,都在震荡。
向来只臣服于宴霜寒手下的死海,正在为这一剑所用,海水掀起阵阵浪涛,极速的浪花无形中替代了密密麻麻的剑芒,正所谓因地制宜,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能做到这样程度的人,不屑于借助死海的力;能想到这招的人,又往往没有这个实力。
但是阴山剑尊并没有收剑。
她双手用力一合,万丈高浪平地起,十八把剑齐发,更凛冽的杀招从这十八把剑里迸发。
剑,只有输,没有退一说。
这是一种尊重,对自己,也对别人。
“呼。”
剑与剑的碰撞,无声但萧瑟。
硝烟散去,阴山剑尊吐出了一口瘀血,她压着胸口,低声赞道:“好剑。”
在这位老嫂守门二十年以来,一共放过四人进昆仑。
前三人暂且不表,第四人是阁主尹月,众人眼里出了名的以至柔之法,克至刚之道者,破这十八剑阵,用的是成名诀,红绫细水。
而邹娥皇是第五人,只用了一剑,万剑归宗,惊涛卷细浪。
……
“你是来找我,比剑的?”
白阁子里,宴霜寒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眸光略带半分寒意,穿过发丝的缝隙,落在了踏步走进来的女修身上。
很久没有人能通过那十八把剑阵了。
他也没有想过,这一次毫发无损闯过的人,竟然是她。
宴霜寒将手里的神华剑一弹。
一道黑漆漆的魔光与煞气绕在这美丽的剑身上。
“不,”邹娥皇轻声道:“我是来还剑的。”
昔年她见过了他惊才艳艳的一剑。
现在她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还一招同样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