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流云十三诀

    直到现在为止, 无论在闹市还是深山,提起宴霜寒这三个字,众人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一剑霜寒十四洲”。

    谁让他叫宴霜寒。

    谁让他有这样的剑。

    从拥有这个名字, 呱呱落地呼出第一口先天灵气起,就可以见得宴霜寒这个人,早已被定下了既定的那条人生轨道——

    即,要成为这天下剑道第一人。

    就连现在他入魔, 也仍是计划里的一环。

    可以这么说,宴霜寒从没有脱离他出生就固有的轨迹半分。

    而在他漫长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称得上是意外的一剑, 就是天骄宴上, 比心动还要快上片刻的剑动。

    此刻,白阁子内。

    宴霜寒低头看着邹娥皇,声音发僵, 但碍于他本人一直都是硬板板的死人脸, 这声音竟意外地匹配那张俊美的冷脸。

    “你来还剑,还, 什么剑?”

    邹娥皇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这些天才从来不记得自己的手下败将, 自己在宴霜寒那里不过也就是一阵刮过耳边的风,可能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是不痛不痒。

    她挠了挠头。

    “嗯就是呢,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嗯, 很多年前,我是你手下败将——”

    邹娥皇绞尽脑汁想介绍清楚自己, 却只听对面的宴霜寒微微颔首,道:“知道。”

    他知道自己?

    邹娥皇微微有些吃惊, 但很快反应过来了,别的不说,毕竟她辈分在那里摆着,自己的师父和他的师父是死对头,宴霜寒知道自己也算正常。

    “呼,总之就是,作为你曾经的手下败将,我想看看我现在能不能超越过去的自己,”邹娥皇话音轻轻落下,但很快,她语气又郑重了起来:“而作为蓬莱道祖座下二弟子,我是为了救世之剑而来,也同样,要问一问你手上的这把神剑。”

    “利不利——”

    话落,邹娥皇手上的剑就直接冲了过去。

    和阴山剑尊比的时候,她选择了先行剑礼,可和宴霜寒比,这个修为境界远超如今的她的人,出其不意,才有再战的可能。

    而邹娥皇所料不错,宴霜寒就如同刚刚的她,脚尖未动,头只是微微一侧,便躲过了她的剑。

    “你是化神,我是大乘,你拿什么和我打?”

    宴霜寒语气平平,但仍能听出那一丝的困惑。

    这样的困惑,邹娥皇并不陌生,在她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就用同样的语气问过她:“你为什么要学剑?”

    那个时候她说不出话来。

    但现在,一剑不成,极大的后坐力让她身体往后一仰,就在剑即将脱手的刹那,邹娥皇脚步一错,借着那股力,在空中后翻落地。

    这次她没松开握剑的手。

    “我拿我手里的剑。”

    宴霜寒听见这姑娘这样回答他。

    有意思。

    “每个和我打的人,手里都有称手的兵器。”

    言外之意他便是说,邹娥皇这个回答,什么也不是。

    “宴霜寒,”邹娥皇笑了。

    她的短甲刮住厚厚的剑身,凭空起了一阵气浪,吹起玄色的道袍。

    “你不信么?”

    “我赌我能在三招之内伤到你。”

    话落,邹娥皇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宴霜寒面前出现了无数道重影。但他轻轻哂笑,并不以为意,抱着臂,然后突然回头于半空中一指。

    砰地一声,半米外的高空里,消失不见的邹娥皇在地上滚了半圈,吐出了一口瘀血。

    还有半颗牙。

    宴霜寒比越海强,邹娥皇事先就想过的,但是她没料到,大乘和大乘之间,差别居然有这么多,之前她能斩下越海半臂,有尹月已经消耗了对方体力的部分原因,但也有她的剑能破开对方体外罡气的原因。

    而刚刚,她的无影无踪剑诀,看似是被宴霜寒一指弹了出来,其* 实是因为力道刚刚破开对方的罡气,就被宴霜寒发现了方位。

    怎么办怎么办

    有了。

    与此同时,宴霜寒低头俯瞰着邹娥皇,他想,是比之前强,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或许自己该让一让她。

    但是下一秒,他呼吸顿住了。

    浅瞳微晃,如月般澄澈的瞳孔里只映出了一柄黑色的铁剑。

    直愣愣的,和它的主人一样。

    刚刚还被他打的很是狼狈姑娘已经站了起来,而这一剑光芒大盛,刺破了他引以为傲的罡气,隐隐还要有长驱直入之势。

    宴霜寒终于提剑去挡,他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两人开始一来一回,而邹娥皇握着手里的剑,始终没有发出第三招。

    直到,宴霜寒手上的神华剑光芒大涨,眼见得也是杀出了火气,即将一剑斩在邹娥皇半臂的当口,她终于用出了那一剑。

    ——就在两人一来一回之前,她跌在地上,脑子里飞速转了片刻,只想出一个主意。

    既然她的剑锋只能破开宴霜寒的罡气,无法再推进,那不如就等他出剑的片刻没有罡气的时候,她同他同一时间出剑。

    皆时,就是真的硬碰硬,看看谁的剑利了。

    “这一招,阁下必然还记得。”

    姑娘的话轻轻落在宴霜寒耳畔,带着细微的笑意与自豪。

    “流云十三诀的最后一式,直上云霄。”

    她琢磨这剑诀很久了,就连先前论道大典上,何九州见她双指模拟的,其实也是这一诀。

    很多年前,她就是被宴霜寒的这一剑折了剑心,很多年后,她该还他的,也自然该是这样的一剑。

    怎么会。

    宴霜寒怔愣回头却见三根碎发擦过他的耳尖,缓缓飘落在地上。

    这只是三根碎发。

    而白发齐根断掉的位置,那张瓷白的冷脸上擦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是剑痕。

    ……

    哐当地一声响。

    曲轻云持双剑的两手一松,额前有薄汗粘湿了几缕黑发,眼前那个识别了他身份灵牌木桩,比半柱香前又多了几道剑痕。

    他轻轻呼出了一串长气。

    之前的密州一行,任务虽然完成了,还牵出了其他的事情,最后也称得上是一句硕果累累。可毕竟死了四位同门,历经这么一遭变故,那些去前还不稳重一个比一个跳脱的师弟们,如今各个变了,连练功场上的人,都比之前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倍。

    而他一回来便是直奔这里练剑。

    只有在大汗淋漓,累到什么都不愿意再想的时候,曲轻云一闭眼才不会是那声声求救的师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心是轻松的。

    粒粒的汗珠划过他的眼睫,曲轻云眼风一扫四周,却发现练功场上除了他之外的人都在抬头看天。

    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说别的地方还需要抬头看看天气,放松心神的话,在昆仑这就是一件极其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平时受死海魔气的影响,昆仑顶头上的天,永远都是血红色的,带了点让人心悸的不详,别说是夜观天象了,就算想放松一下大脑,抬头看天也是自己没罪找罪受。

    “你们在看什么?”

    曲轻云问痴痴仰头的七师弟。

    七师弟回他说:“师兄你抬头看——”

    小剑修带着震撼的口吻,指着顶头上的天,对着他师兄道:“变天了,咱这居然变天了,难道是老祖闭关出来了么——”

    曲轻云顺着望过去,瞳孔极速骤缩。

    只见天幕连绵不断的阴云,翻滚喷涌的暗雷,此刻都消失不见。

    仰头所望,入目唯剩下了万里白云。

    柔软如棉花一样、透明如魂体一般的白云,聚集成了一片云海,遮挡住了极具压迫性的血色。

    但曲轻云看的不是这个。

    他看的是剑。

    这样磅礴的气象,绝非无故形成,而是由一剑牵引而来。

    “流云十三诀,”他喃喃道:“居然是这一招。”

    流云十三诀由昆仑老祖夜自咎所创,是昆仑基础入门剑诀,哪怕在昆仑,也有很多人忽略了这基础款剑诀。

    但是曲轻云当昆仑大师兄的第一日,负责剑课的掌教就告诉他,什么都可以不学,唯有这流云十三诀必须要会。

    所以对曲轻云来说,这确实是他最熟悉的剑法。熟悉到他一看这云海排列的形状,就知道用剑人花了几分气力,寻了什么角度。

    “什么人挥出了这样的一剑——”

    他喃喃开口,脑海里第一瞬间蹦出的是邹娥皇,那个跳跃的火球。但很快他又哑然失笑,暗想,这是昆仑,又不是蓬莱。

    瞧瞧云海的方向,大约是宴霜寒挥出的吧。

    如果是这个男人,那也算正常。

    ……

    宴霜寒知道。

    自己是败了。

    不是败给了别的,他刚刚的那一剑诀虽然并未完全挥出,但也是流云十三诀。

    他的流云十三诀,竟不如她的好。

    他从求道起,就握着这把剑,他把自己活成了这把剑,他觉得救世就是他的责任,无论和谁二选一,也该是他手里的这把铮铮宝剑得胜归来。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的道理,魔窟里,他是唯一活下的那个;昆仑上,自有了他起,人们都不再提夜自咎;哪怕在千千万万人里面挑一个佼佼者,他也当仁不让。而九死一生之际,累累白骨的魔窟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也是他

    但是在这一刻,宴霜寒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他输了。

    不止是输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斗,更是输了那场二选一的预言。

    救世的剑,不是他手上的这把。

    白阁不染尘埃的地面上。

    银发剑皇也好、白发魔尊也罢,总之宴霜寒这个人,这个纯粹的剑道疯子,极致的野心天才,此刻双手锤在地上,平直的眼睫抖动。

    竟是低低地笑了,一阵又一阵发自肺腑的瘆人笑声,落于邹娥皇耳边。

    宴霜寒为什么笑。

    是技不如人,还是觉得丢脸?

    邹娥皇不知道。

    她不了解宴霜寒,几乎可以说,除了很久之前那曾经改变过她一生轨迹的一剑外,两人毫无交集。

    她对于宴霜寒唯一的那么一丁点猜测,不过也就是基于多年前曾见过的那一剑。

    那也是一剑流云十三诀,却失了流云的飘渺与灵动,只像一团火,至阳至强,至烈至霸。

    烧的年少的她,面色惶惶。

    而现在,邹娥皇握着手里的剑。

    她是个俗人,所以胜了剑皇,脑袋里第一瞬间是晕乎乎的开心,就像是穿越前小学的时候,数学考试超过了那个年级第一一样。

    好像做梦。

    这样纯粹的喜悦冲散了这几日困在她喉咙里的那口郁气,邹娥皇身上剑脉流经的地方正在隐隐发烫,是灵气不断顺着剑意冲荡她的躯体。

    而她心滚烫地跳着、跳着,几乎要跳出这肉身。

    然后,刹那之间,有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包裹住了邹娥皇——和横空出世的剑脉不同,这一次的感觉像是久别重逢。

    是什么重新在她身上生了出来?

    第52章  你对我有一定的了解,我很高兴

    剑心。

    这个概念最先提出来的人, 是夜自咎,剑道的祖师爷。

    或者说这一位之所以被称作剑道的祖师爷,并不是因为他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剑修——恰恰相反, 在夜自咎之前,早就有剑修的存在。

    之所以说他是祖师爷,起源于他对于剑道各类的精密划分,剑心、剑骨、剑脉、剑气、剑意在这个男人没出现前, 其实都只是抽象的概念。

    直到他从深山里走出,给一切模糊不清的边缘理直了棱角。

    人们对于剑,才有了体系的认知。

    他说:“只有有剑心的人才是剑者, 没有剑心的人么, 只是在用剑而已。”

    他还说:“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碰到剑的那一刻,就会生出剑心。难的从来不是生出剑心, 而是持剑的这一路, 一直秉持初心;而比一直秉持初心更难的是,折了的剑心, 再度发光。”

    他给剑心结尾的一句话是:“这世上少年多于过江之鲫, 但这世上很难有人二度逢春。”

    二度逢春么?

    邹娥皇摸着胸口,呼吸变得炙热又滚烫。

    从没有人能清晰地说明有没有剑心,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像邹娥皇现在也没想明白,她不过只是赢了宴霜寒三根头发, 怎么心里就突然出现了这东西。

    之前密州得的剑脉,虽然也突如其来, 但是她多少有点底,那剑脉是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形成了的。

    在星盘直入躯体的外界刺激重刷下, 与内心对于拔剑的渴望一同刺激出来的,只是受到天道压制,迟了三千年。

    但是剑心呢?

    邹娥皇眉间一跳,决定放过自己的脑子,将这个问题留给道祖。

    先在体内运转一圈灵气试试看。

    嗯不错。

    她对于灵气的感知力确实是上了一个层次。

    这就是剑心的作用。

    心肝脾肺肾,各司其位。

    而心在《修真大全》里有特意开辟的一节讲过,心的作用是破除迷障。

    也就是说,有剑心的人,下意识地会找最便捷的吐纳方法,找对手最致命的破绽。

    好爽。

    邹娥皇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高人风度,最起码不能在宴霜寒面前大笑出声。

    但还是失败了。

    ——她不仅笑了,还笑出声了。

    在宴霜寒视线即将撞过来的刹那,她选择了背过身去。

    身长如玉的青年指肚慢慢摩擦剑柄,从平地起身。

    宴霜寒:“站住。”

    站住不跑,难不成要等着被你讹哇。

    邹娥皇没理他,抬腿转身就准备跑路。

    却被一柄四周包着黑漆浓雾,剑身却如白雪轻盈的长剑拦下了。

    这剑的主人眼睫平直,眼底酝酿了更深一层的暴风雪。

    “再比一次。”

    他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

    …

    很久之前。

    在宴霜寒还没有成为力压剑修的一座高山的时候,这天下对于他的风评,其实并不全是好评。

    那个时候人们说,东边有容有衡,西边有红绫袖,北边有佛子渡情,南边有圣人大儒区区一个宴霜寒,算得了什么,单说同辈里的剑,难道天机子就比他差多少么。

    这实在不怪众人对他的轻贱。

    他同邹娥皇共享的那个年代,人才辈出,群星璀璨,于是众人的口气也被拉地刻薄且托大了。

    至于等后面一改口风,把宴霜寒捧上神座,不吝啬赞美的时候,也是当这个人活得老了,比天下绝大多数人都老的时候,他们把他看做前辈,自然就不会加以非议。

    但是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人们把这些天之骄子们拉到一起比较,会骂容有衡技多不精,轻浮无比;说尹月区区女子身,不够温和;笑佛子拘礼,性情死板;叹何言知为人臣,跳不出局限

    于是这群专好点评的人,就会说宴霜寒选的剑道,太平庸。

    在宴霜寒于天骄宴,语气微讽地问邹娥皇为何选择剑道之前,其实有无数个人对他说:

    “以杀止杀为你的剑道,完全模仿昆仑老祖,宴霜寒,你没有自己的道要走么?”

    宴霜寒当时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呢?

    他只说了两个字:“啰嗦。”

    宴霜寒不是邹娥皇,他选剑道从头到尾目标清晰,就是为了接夜自咎的班,所以他不认为别人嘲笑他的剑和夜自咎一样是对他的侮辱。

    更何况,夜自咎本人早年的剑道,也总是被人笑尽了平庸。

    宴霜寒不认为自己选了这天下最平庸最大众,被世人当做例子研究透彻的剑道。

    或者说,他眼里的剑道,仅仅只是剑道。

    只要能赢就行。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要夜自咎的剑道在他手里能发扬光大,平庸二字,谁还敢扣在他身上。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用流云十三诀,重点也在于是他用,而不是流云十三诀,于是邹娥皇观察宴霜寒这个人,会得出一个极其有意思的结论:

    那就是无论什么剑法,落到他手里,永远都会变成宴霜寒的剑——

    至阳至强,至霸至烈。

    借巧不借力的流云会变成烈火,孤寒千里的冰封会变成烈火所有的剑法,当他施展出来的时候,作为他的对手,邹娥皇好像只能看见一团熊熊燃烧,呼啸而来的火。

    生得冷的人,用的剑反很火热。

    邹娥皇只好左跳右跳,躲避着长剑。

    刚刚生出剑心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像丛林里荡来荡去的活猴。

    “宴霜寒,”她试图和他沟通。

    却只得了男人冷冰冰的一个眼风:“现在我的修为已经压在了化神,和你一个境界。”

    言外之意,就是现在他并没有占便宜。

    邹娥皇气笑了,于是当下一个剑风袭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躲,而是持着那柄黑剑,欺身向前。

    砰的一声。

    剑气相撞,震得她虎口微麻。

    邹娥皇猛然抬头,迎着对方审视的瞳眸,轻声笑。

    “宴霜寒,谁问你这个了。”

    黑剑寸寸向前,细剑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瞬间,宴霜寒几乎能嗅到对方发梢的一股淡香味。

    暗盈盈的。

    像沁甜的泉水。

    但是下一刻,他视线全然变黑。

    刚刚那一瞬间的心笙摇曳被一柄巨大的黑剑取代。

    “宴霜寒,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你不觉得你的剑,太傲慢了么?”

    邹娥皇用上了宴霜寒的困惑语气,歪着头轻笑:“或者说,你这个人,就好傲慢哎。”

    “我猜猜呢,我猜猜呢。”

    她的笑意穿过他的耳边。

    宴霜寒心跳如擂鼓,而眸子里只剩下了浅浅的人影。

    “我猜,你其实从来没有生出过剑心吧。”

    邹娥皇:“你说你是天下最强大的剑修,可是你,其实从来只把剑当做工具吧宴霜寒,你有好好地练过剑法么?”

    “你挥的每一剑,都只是‘宴霜寒’的剑,你瞧不上别人,你自然也瞧不起手里的剑。”

    邹娥皇的语气逐渐笃定,盖棺钉板:“你没有剑心。”

    她昔年见过的那惊才艳艳的一招流云十三诀,这么多年都模仿不出来,掺透不出来,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当时惊艳她的不是流云十三诀,而是那个用剑的少年。

    宴霜寒当然有自负的资本。

    但是他把路走的太绝了。

    败于他一剑之下的人从没有想过,他的剑法其实很单调的,单调到你再与他多试两回就会明白,只要第一剑不输,你其实就已经赢了他。

    而邹娥皇此刻想起了之前容有衡三上昆仑与宴霜寒的那场比剑。

    当时她以为输的人是她师兄。

    现在看来么另有其人。

    持着神华剑的宴霜寒面色如冰,不见被人戳破的怒色,流光玄色长袍微微一闪,此刻他竟主动撤手,后退三步远。

    “一日前,你说的确实不错。”

    这个好像生来就不会笑的冷脸剑皇,这一刻唇角竟勾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

    宴霜寒:“邹娥皇,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平直:“你对我有一定的观察和了解,我很高兴。”

    邹娥皇听得觉得有点怪,她下意识地后退。

    “但是你猜错了一件事。”

    修长的手以两指状,纤长美丽的剑在半空中流转。

    一个缩小的死海投影在神剑剑柄的那块宝石上方。

    “你可知,我为何堕魔?”

    宴霜寒低低地笑,他自问自答。

    “死海的魔气,不是补全了我的剑道,而是补全了我的心。”

    随着宴霜寒这一句落下,邹娥皇看见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地变黑了,瞳孔中央是一片血红。

    魔气。

    先前宴霜寒的反应太正常了,正常到她看着他几乎要忘了,这是一个堕魔的人。

    魔道传承断绝后,一千年来,第一个入魔的人。

    第53章  干柴烈火

    “你不是以器载道, 所以才堕魔地么?”

    空荡荡的白阁子里,邹娥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阉了一年的萝卜干,干巴巴地发紧。

    她视线慢慢地从对方那双血瞳上挪开, 先渡到了那柄剑上。

    “不是。”

    宴霜寒轻轻一笑,不过一个瞬息,他就闪现到了邹娥皇眼前。

    他抬起他手中的神华剑,这一次他的剑法不同于邹娥皇所知的任何一种, 一剑剑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破釜沉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 衬得刚刚两人过招时他挥的那几剑都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这样的剑法带了极浓郁的个人风味, 更像是——

    邹娥皇:“你自创的剑法?”

    宴霜寒颔首。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彻在邹娥皇耳畔。

    宴霜寒轻笑:“你很意外么。”

    带着魔气的剑步步紧逼,邹娥皇一转攻势,在密密麻麻的剑诀下竟只能做到防守。

    血色的魔瞳将宴霜寒雪白的眼睫衬得更晶莹, 他低沉赞道:“你说的不错啊, 我确实是瞧不起剑。”

    “一群蠢驴,个个为了剑道第一的头衔来苦舟蹲我, 但他们不知道, 我不需要手里的这把剑,只是我选择了剑而已,不是剑选择了我。”

    不是剑选择了我。

    多荒谬。

    邹娥皇想,这天下大部分剑修终其一生不过是在等一把剑认主,从此之后如臂指使, 扬名立万;但是现在,这被人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宴霜寒, 居然告诉她,不是剑选择了他。

    他居然跟她说, 他不稀罕剑。

    哪怕早有预料,她也禁不住被这样的回答惊了半口气。

    “很多剑修他们都走错了路,”宴霜寒握着手里的剑,轻巧地如同稚子在玩个木具,因为瞳孔血色,所以才分外放大了那一丝素日被压住的不屑。

    入魔,果然会影响一个人的脑子。

    让谨小慎微者变得口无遮拦,沉默寡言者变得高谈阔论。

    但就是这样毫无章法的走势,压的邹娥皇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太把剑当回事了,所以他们忘了,自己其实是剑的主人要想一把剑听话,除了交心还有另一种方法,镇压。”

    宴霜寒的笑意仍然浅淡,但是他的眸中猩红色的光愈来愈深。

    “比起感化一把剑,让剑对你生出惧意,更轻易。”

    激越的华光里,他对邹娥皇说:“所以我用不死的神木烧了这剑千年,就为了让这剑也记住这样的疼,而这片死海的魔气,取千万魔物的心头血,才塑成了一颗杀戮之心,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当我的剑心——”

    邹娥皇心下有些震撼。

    不愧是宴霜寒

    “那你,”她艰难问道:“你就不怕修魔之后,脑子受到限制么?”

    她还是委婉了,其实她想问的是,不怕脑子受创么。

    邹娥皇现在其实已经感觉对方有点变了。

    她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同门这些东西是她能听的么?

    怎么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来了。

    宴霜寒没回她。

    红光流转的神华剑,攻势越发狠戾,它冲着邹娥皇旧伤未好的右臂而来,厚重的黑剑刚刚出手躲闪不急,硬接下来,小臂发麻。

    下一瞬,巨大的硝烟弥漫,邹娥皇被宴霜寒一剑挑飞。

    咣当地一下,砸远了。

    砸在半个书架上的邹娥皇屈了屈发麻的拇指,从毛乱的木刺中弹射起步,她忍着背后的抽痛,手上的黑剑闪过一瞬的华光。

    在倒地的半个瞬息的时候,她的身体在说疼,而她的心告诉她,绝不会有比此时更恰当的时机了。

    距离已经拉开,不会再有剑诀比她自创的那一剑还要合适了。

    是什么样的剑诀,能压住入魔的剑皇。

    又是什么样的化神,有和大乘硬碰硬的勇气?

    邹娥皇想,这一切要有多荒谬。

    比一直拿着剑压死海的剑尊告诉她,其实他根本瞧不起剑还要荒谬,可她心里又砰砰跳,心中另有一道声音。

    另一种疯狂的声音。

    这声音在说:

    你的剑,你自创的那剑就可以!

    这声音在喊:

    邹娥皇,是你!你要接受你的命运!

    救世之剑,非他即你!

    这声音声嘶力竭:

    砍!砍下去!你就是新的剑皇,未来十四州的主人,万人之上!

    所有人都会膜拜你、追随你——

    剑气从厚重的黑剑上荡开,不过瞬息,宴霜寒眼前就已经不见邹娥皇的身影了,他神色不变,只看着那愈来愈近的火球,轻轻一弹剑身。

    只要是剑,就一定会有破绽。

    深红的血瞳中映出一片葳蕤火光。

    但千钧一发之时,宴霜寒竟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此刻他竟动弹不得。

    后退,便是输了气势,也乱了节奏;前进,和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又有何异。

    好像在这样的一剑下,连挣扎都不被允许——

    怎么会。

    宴霜寒神色仍如深冰,唯有瞳孔悄然放大。

    这一次,他竟没能握住手中的剑,只剩了本能的罡气护体,下一瞬似乎就要划破虚空。

    但厚重的黑剑最后还是顿住了,它平平无奇,和刚刚灼目的火球判若两人,只剩下了这招自带的火光,莹弱,偏偏未灭,几乎要扑在宴霜寒的眉心上。

    只在离他眉心半厘的位置停住了。

    邹娥皇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汗液浸湿了她的右手。

    好险,差一点。

    她就收不住了。

    胜负,只在一瞬间。

    而这一次,宴霜寒是真败了,彻头彻底,毋庸置疑。

    邹娥皇背过身去,摩擦着手中的剑,喃喃道。

    “宴霜寒,你错了。”

    “剑修不是剑的主人,剑也不是你的奴仆。”

    “它是你的兄弟,你的手足,这世上比你还了解你的存在,一把毁灭的剑可以有,但是没有人能靠恐惧奴役一把剑。”

    “因为剑身如铁,坚不可摧,怎会为恐惧折腰。”

    “你以为你在靠火让它惧怕,你以为魔气是最适合你的剑心你错了,是你的剑,从火里走出,斩尽千魔练锋。”

    邹娥皇说完后有些惆怅,她唏嘘,素日听道祖课久了,耳熏目染,她竟也能说这么有哲理的话了。

    是该找个人记下来。

    过几年也出一本小传。

    但等她转身的时候,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原本该站在那个位置的宴霜寒,或许是因为刚刚掌握的魔气运转还不周,受到冲击后,竟已经昏了过去。

    原来根本没人听她在说什么,搞什么啊一般情况下来说,这个时候不应该让她打个嘴炮么。

    还是说她果真不是本世的主角,就连耍帅的机会都要戛然而止。

    夜色暗沉,邹娥皇瞥了一眼宴霜寒。

    现在这孤高一世的剑皇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腰间一直盘着的玉色蹀躞带,此刻也散开;唯见他满头华发缭乱,眼睫紧闭轻颤,瞧着弱不禁风,像极了被蹂躏过的模样。

    邹娥皇走过去。

    把人放在这不管吧,又实在怕他死了;跟昆仑说吧,又毕竟和自己也有点关系。

    她正想着,脚不小心地踹到了什么,冷冰冰地。

    “咦?”

    原来是正好踹到了那柄剑上。

    月光从门缝里悄然溜过,渡在此方角落,照在那柄神华剑的剑柄上,只见一个小小的“皇”字凸了出来。

    皇,剑皇的皇么,邹娥皇又想,那宴霜寒当初还不如叫剑神咧,神正好对着他的神华剑。

    “咚咚咚——”

    正在这时,大门处传来曲轻云拍门的声音。

    他大声朝门缝里喊:“师伯师伯,老祖喊我过来传唤你——”

    喊完后曲轻云很有经验地走出半丈远,以防一会宴霜寒剑气开门误伤他。

    但是等了半响,紧闭的门扉一动不动。

    曲轻云心下一紧,暗道一声得罪了,先推开了门。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他嗅了嗅,然后被烟尘气呛地一阵咳咳,顺着烛光看过去,才发现地上有一个蹲着的和一个躺着的人。

    这个地方怎么还会有别人。

    曲轻云惊疑地摸出双剑:“谁?”

    等看到蹲在地上穿着道袍的女修闻声转身,露出了那张他熟悉的木讷脸的时候,曲轻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脸就又僵了,靠谁能告诉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地上那个扶风弱柳微微喘气的真是他师伯宴霜寒么。

    衣衫大敞,被烧的破破烂烂的。

    还有那素日里微抿的薄唇,都莫名其妙地嫣红带了兴许水光。

    这是?

    双剑骤然回鞘。

    曲轻云的脸也木了,脑子也想歪了——什么叫干柴烈火,什么叫一触即发,他现在只能想到他师妹那贼兮兮地笑,还有半夜抓到师弟看的那种小人图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么。

    他不懂。

    邹娥皇只听砰地一声,白阁子大门再度阖上,唯一的那盏幽幽烛火,也被大门带起的风吹灭了。

    而关门的曲轻云背手立在门外,心情震撼,声音微抖道:“打扰了,你们继续老祖那边,我如实说不,我遮掩着说。”

    不怪他想歪。

    可是宴霜寒腰带都开了。

    白阁子内,邹娥皇困惑地抬头,没听懂曲轻云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邹娥皇身侧传来,是宴霜寒醒了。

    这剑皇抿紧薄唇,单手撑着头,好像还有些晕。

    他瞳孔的颜色已经恢复了先前那一片浅白。

    这表示着,他已经从魔化的状态里短暂地抽离了。

    邹娥皇没见过这种能够随时切换入魔状态的人,她微微凝神,觉得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回去和道祖问问。

    地上,宴霜寒冷白的面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在暗夜里费力地提着腰间的蹀躞带,一边提一边想——邹娥皇离得这么近,是不是看见了那个皇字。

    宴霜寒脑子里是乱的。

    而脸上是烧的,像他十六岁跟师父喝的第一口烧酒一样。

    好呛。

    入魔状态平息后,变成一个正常人的他,还没有丧失之前的中二记忆。

    第54章  所以就这么回来了

    宴霜寒:“你都看见了?”

    这声音很凶, 还带了点莫名的紧巴巴。

    月值中天,宴霜寒打了一个响指,昏暗的室内亮起了飘渺的灯火。

    邹娥皇视线微妙地停顿在了他烧的破破烂烂的, 有些许风光透出的衣服上,心下晒然,想宴霜寒人还挺保守的。

    不就是给他烧了这么一块出来嘛,怎么这么小气, 打斗的时候,大家衣衫不整,打到最后破破烂烂, 难免露出点不该漏的, 也是情理之中嘛。

    “嗯。”

    邹娥皇敷衍道,视线须臾又收回。

    她是看见了对方一些不该看的地方,但又不是故意的, 看的又不是那二两肉, 怕什么。

    “啪——”地一声,又是一个响指, 宴霜寒灭了刚刚燃起的火光, 脸色青白。

    室内又变成了黑漆漆的暗。

    他当然注意到了她刚刚视线的停顿。

    在这样的视线下,他腰侧露出来的肌肤都有些凉飕飕的。

    宴霜寒压低声音:“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是说算了。”

    有些话其实很难说,毕竟宴霜寒不是天机子一类口腹蜜剑的花花剑修,他很难直白地去问一个姑娘, 你看到刚刚我剑柄上的皇字了么。

    好像这样隐秘的发问,在他的概念里就无异于:你看到我喜欢你的证据了么。

    而这样的话, 若是一开始没有勇气说,以后也不会有了。

    “你看起来和过去不一样了。”

    到最后, 他只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

    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殿里,邹娥皇本来提步要走,但是听到这句话又顿住了,她背对着宴霜寒坐在地上,平静道:“谢谢。”

    这是对手的认可,邹娥皇想,总比当年那句你为什么要学剑要好。

    宴霜寒似乎是不满意她这句谢谢,又重复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邹娥皇说:“你也和我想的不一样现在没有灯,我背着身不看你,你换件衣服吧,然后把灯点开。”

    她刚刚都要走出去了,但是半路踩到了圆溜溜的花瓶,差点没摔倒。

    再一想想,两人的打斗,虽说不上断壁残垣,但也差不多了,虽然她能夜视,但是点灯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浪费灵力了。

    邹娥皇话音落下,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还挺笨的,难道不会什么小法诀一件穿衣么。

    她想。

    “邹娥皇,”宴霜寒声音很低,似乎带了点吃痛与隐忍,大约是新衣服刮到了伤口,“我们聊聊。”

    又是一个响指,满殿灯火开。

    “聊什么?”邹娥皇懒散地抬眼,她并不是很想聊天,只是不坐还好,一坐之后便觉得浑身筋骨痛,屁股沉沉有些起不大来,大约是打斗时抻着筋了。

    所以现在即使看得见了,也没有刚刚抬脚就走的体力了。

    邹娥皇随口掰扯道:“宴大剑皇,你放心,我没有见过你刚刚的入魔红眼,也忘了你刚刚都说了什么。”

    宴霜寒:“”

    邹娥皇奇道:“不是聊这个么?”

    “不是。”

    宴霜寒平静道:“找你聊聊剑。”

    他的手肚在凸起的皇字上反复摩擦,而面色如常。

    葳蕤灯火,将他的脸色映的僵红。

    所幸,那姑娘没看他。

    ……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

    鱼澹的声音字字拔高:“你打赢了他,没放出什么狠话,也没拿什么好处,就坐着陪他唠了会剑,就这么水灵灵的回来了?”

    邹娥皇挠了挠头:“不然呢。”

    鱼澹痛心疾首:“你可知他在咱们蓬莱开会入的魔,当时魔气剑气一震荡,一个山头的维修工程不开玩笑,你去都去了,怎么不拿着账单去,别的不说,他们每年靠那个什么唠子圣女,敛财多少你知道么——”

    “宴霜寒,我真是看错他了,贵为剑皇,好抠搜一男的!”

    鱼澹咬牙切齿。

    他原身是银龙,四海八荒最小气也是最抠门的物种,因此当初蓬莱道祖刚收他,便看中了他的天赋,让他掌管蓬莱的账务。

    “……”

    邹娥皇试探道:“那我再去一趟?”

    鱼澹被她气的憋出了两条龙须,此刻正在风里一起一伏,像波浪。

    “罢了,师姐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千斛打圆场。

    同门四个难得聚在一起,结果开口就是吵吵。

    “今日大家既然是为了青度的事* 情聚在一起商量,三师兄你就把算盘珠子收一收行么?”

    鱼澹听到青度这两个字,脸色一变,才颓然地跌到椅子上。

    “你们说罢。”

    青度是他第一个徒弟,按照他的挑剔程度来看,大约也是这辈子唯一一个了。

    但是就去了密州这么一趟,生死劫是过去了,金丹却没了。

    或者说这场一波三折的生死劫,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人越在乎什么,老天爷就越要拿走什么。

    青度最在乎的,不外乎是能不能力压同辈,为蓬莱争光。她若真能重新修出一个金丹,继续修炼,那便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要不然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与死又有何异。

    这几日鱼澹看她郁郁寡欢,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说要重新修炼,可重新修炼谈何容易。

    先不提那些断了的经脉,单说金丹。

    这东西第一次修出来容易,可若是被人挖走了,在修一个,无异于登天,就像是他师姐的那把剑,年少无知的时候拔剑如喝水,心里有了计较后,再次拔出都是五千年后了。

    邹娥皇说:“当时我背这个孩子出来,她还冲着我虚虚一笑,说:‘师伯,原来是金丹没了’,你们知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当时我想——”

    “她但凡喊一句疼,我就去把久俊那王八羔子的头拧下来。”

    “可是她没有,”邹娥皇轻声道,“师弟,你把这孩子教的很好,真的很好,是咱们蓬莱的种。”

    这句话落下,自刚刚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单立在角落里当摆设的容有衡侧头觑了眼邹娥皇,终于开口道:“重新修个金丹也不难,光我知道的方法就有百八十种”

    鱼澹啧笑了,语气微凉:“师兄见多识广,我们当然比不上。”

    容有衡冲他微微一笑。

    “你二师姐脾气好,我脾气一般,你若再这么阴阳怪气下去,我就替你捋捋龙筋,看能不能顺直了。”

    “听懂了么?”

    李千斛捂着嘴笑,想大师兄假死一趟,回来后人也变委婉了,最起码这句听懂了么的后面并没有和以前一样加个滚。

    鱼澹不说话了,僵直着脸转了过去,看样子是屈服了。

    容有衡继续说:“难的不是给这孩子塑出来一个。”

    邹娥皇懂容有衡的意思。

    她接道:“金丹分九品,青度原来那个是八品,已经算得上最接近九品的一种了,若再拿别的手段给她塑一个,固然可以,但到底品质差的太大,以后这修仙路恐怕也要将就着走了。”

    可青度这样的人,样样拔尖,要她将就比要她命还难受。

    “所以我们要让她自己起来。”

    邹娥皇转头通知鱼澹:“你徒弟,我要带她去幻海天秘境,看一看到时候有没有她自己的机缘,说不准遇到什么大能遗泽,一梦千年这类的机缘,届时别说重新修炼了,一觉起来,凭空渡过千年修真岁月,元婴也可成。”

    幻海天是修真界最好也是最神秘的秘境,里面接通了无数个世界的遗泽。

    早几百年大家都为这个打个头破血流,直到皇权消失后,世家与门派分庭抗礼,最后实在没法了,才同意以试炼为目的,每七十年开一次,分到每个门派手里的名额都是定额的。

    邹娥皇想,现在自己面子是真大了,都能改变这东西开启的时间。

    鱼澹蹙眉:“十五年后开的那个?你要带队,好好好,拔出剑来就是底气硬——”

    “不,”邹娥皇平静道:“七天后那个。”

    闻言,鱼澹还在那里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不可能,李千斛却骤然反应过来了。

    她心底空荡荡的。

    手心的筷子跌落碗碟。

    师姐到最后,还是要去救世了么。

    李千斛记得,自己在道祖那里,曾经见过被画成图册的裁决者有关救世之剑的预言。

    或许因为她不好剑。

    所以在别人看着都是画上救世那柄剑的时候,她看的其实不是剑,而是挥剑那人的背影。

    那明明只是一幅画。

    那明明只是一个背影。

    李千斛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师姐。

    …

    青度的院子里没有花草,也没有摆件。

    只有一片平整的玉石地,立了个傀儡,常年供人练手。

    见到邹娥皇走进院子了,这傀儡还会吱呀吱呀地发出报警声。

    屋子里。

    “师伯——”

    青度呻吟着从软榻上支起身来,她感觉头晕脑胀的,凤眼轻轻一眨,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混沌。

    她之前从不睡午觉,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都在打坐。

    但是最近,自从没有金丹后。

    青度就变了一个人。

    邹娥皇坐在她床尾,慢慢握着她的手道:“醒了。”

    “来是跟你说些事的,过几日幻海天秘境提前开,你跟着我走,我带队。”

    青度没问怎么这秘境会提前,她闻声就想挣开邹娥皇的手,冷冷道:“师伯何必拿我开玩笑,我已是废人。”

    邹娥皇紧紧扣着青度的手。

    这年轻人面冷,但有一只热气腾腾的手。

    只要手还热着——

    她想,心就还热乎着呢。

    不怕。

    “你当然可以,青度,幻海天的秘境地图,全蓬莱你比道祖研究的通透,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了,别说你金丹废了。”

    “哪怕你只是凡人,我们也缺不得你。”

    第55章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一万里的万一

    青度从噩梦惊醒的时候, 已经是日过柳树梢了。

    午上日光浓烈,穿透薄云与纱窗,打在她脸上。

    有些刺眼。

    耳畔是蓬莱特有的镇魂神兽的嘶嚎声, 一声比一声粗重,顺着潮风绕着岛周呼啸,曾经青度对这样的声音习以为常,甚至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但是从密州回来后,伴着这样的声音——

    青度才发现原来是睡不着的。

    就算睡着了,也是不安稳的噩梦。

    青度用手指揉了揉发僵的青眼, 余光一瞥袖口处的镇魂兽。

    那兽眼黑漆漆的, 张开的血盆大口像无声的嘲笑。

    青度别开眼。

    她有一个储物袋的衣服,每一件都挂了这样的神兽。

    因为这是蓬莱的标志。

    而她是蓬莱的大师姐。

    百年之内,只有她有资格, 佩戴这样的袖标, 道祖不行、她师父不行、邹师伯不行——别人都不行。

    只有她能。

    为此,有个自小和她一起进山门的人很不服气, 那个人叫越蓬盛, 往上追溯,是容有衡的第五代曾徒。

    每门课业都要和她比个高下。

    这小子很讨嫌,每次被青度稳压一头后还要嘀嘀咕咕,说自己藏着大天赋,青度只是努力而已, 算不得什么。

    青度本来听了有些生气,可转念一想, 又觉得这小子是在夸她——本来就是么,夸她努力。

    于是当时她眼风一瞥他, 什么话也没说。

    青度揉了揉脸,从回忆中醒神。

    下一瞬她神色凌冽,从床边摸出一道飞镖掷了出去。

    飞镖闪着寒芒,划破虚空,逼得暗处里的人不得不献身。

    少年绑着青色的头带,眼睛极小,脸又很长,嘴巴极大,一副生得很精明的模样。

    他就是越蓬盛。

    处处和青度比个高低的越蓬盛,号称是蓬莱新一辈的佼佼者。

    自封的。

    青度显然也知道是他,因而只是淡淡开口:“天天闲着没事干么?”

    自从邹师伯来过她这一趟后,越蓬盛不知怎么地就听说了十五年后的秘境要重新开的消息,这几日死皮赖脸地来磨她。

    “来看看你呗,以前闻鸡起舞,现在睡到日上三竿,啧啧啧,你不如把机会让给我,小爷比你上进,比你合适——”

    越蓬盛嗖地两指夹过青度扔过来的飞镖,笑嘻嘻道:“还想暗杀我?可惜了,你这实力不行啊,退位让贤吧大师姐~”

    青度抿了抿唇,冷笑:“飞镖上摸了毒药,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先去解毒。”

    “靠!”

    越蓬盛咒骂一声,下一秒却眉开眼笑,他张开手掌,五指上都是粗糙的茧子,但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青度一愣。

    “去年你就使过这招,我怎么可能再跌个跟头。”

    “大师姐,更新换代吧,要不你就要被蓬莱换掉啦。”

    他留下嘎嘎张狂的笑,就从窗边跳了出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其实像越蓬盛这样的人,青度知道,在同门里并不算少数。

    或许是因为道祖对于她特别的批语,那句百年之后,蓬莱可托青度,让众人对于她的要求无形高了不少。

    平心而论,青度哪里不好么?

    没有,样样都完美。

    但是人们希望她不止是完美,还要惊艳。

    所以青度只能努力。

    而青度曾经最引以为豪的,除了袖口的镇魂兽,就是努力,刻苦的努力。

    但是现在么

    美玉有瑕了。

    镇魂兽是属于镇岛人的,也就是每一代的大师兄/姐,青度现在想要把它还回去,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继任了;而努力努力——

    青度盯着手中一团小小的灵气,如泥沙般,稍不注意就要溃散于手心。

    被掏了金丹后,她如今说是筑基都有些够呛,练气九层的实力罢了。

    甚至比练气九层还糟,灵力已经很难专心地汇聚起来了,每次一动都感觉有人在钻她的脑壳。

    修了这么一大顿,不如一个变故,大浪打回原点。

    努力有什么用。

    她这么努力,命运眷顾过她么?

    她襁褓中被鱼澹抱上了山,从练功开始,从没有睡过一日的懒觉,外人都说昆仑舟上大师兄曲轻云,又是日日练剑几个时辰,又是打坐多少,又是降妖除魔…

    青度自觉做的不比曲轻云差,也不比曲轻云少。

    但是现在,金丹被废的人是她。

    青度想,蓬莱真的还需要她么?

    她脑海里第一瞬间闪现的是师伯握着她的手,说哪怕是凡人也需要但是很快,邹娥皇恳切的面就被讥笑的越蓬盛取代。

    弱肉强食,才是修真界的底色,蓬莱怎么会需要现在的她。

    不说曲轻云,她现在打的过越蓬盛么?不提越蓬盛,这一代里另外的几个名声赫赫的小天骄——她还有一敌之力么。

    或许,她真的不能再戴这镇魂兽了。

    幻海天秘境,师叔该带的人,也不应是自己。

    主意想的很好,困难却在提笔的时候。

    青度不知道怎么说。

    当你离一个目标很近的时候,或许还想要踮脚够够;但是当离得太远的时候,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退堂鼓。

    所以在还差一点就要追赶曲轻云成功的时候,青度对自己说,那口气不能松,而现在,青度对自己说,或许蓬莱已经不需要她了。

    但是这样的心思,她并不会在纸鹤里写。

    反正写得再多,林林总总,都是辩解罢了,青度以前就很讨厌这样的,现在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屑于再说更多。

    只是在纸鹤上郑重其事地放下了那一尘不染的镇魂兽袖口。

    她相信,道祖这样的老者会懂她。

    但是青度唯独算错了一件事。

    这张纸鹤没有飞到道祖的手上,在半路就被李千斛截获了。

    然后,青度一抬眼,就看见李千斛端着步子走进了院子,那幻象的左手一动不动,只有右手捏出兰花的形状,肆虐的灵气凝结成细长锋利的倒刺鞭,在李千斛周侧蔓延飞舞。

    青度以前就听过小师叔这手出神入化的鞭法。

    但她没想到现如今在这鞭子下窜逃的人,居然轮到了自己。

    青度狼狈道:“小师叔!”

    劈头盖脸的鞭子下,以青度现在的实力,难免要挨上那么几下。

    李千斛神色不变:“打的就是你。”

    “如果不是收到信,我还不相信,蓬莱会有这么蠢的人。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在密州你顾全大局,选择了及时上报消息;在蓬莱你退位让贤,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宽容,特无私,做的特对?”

    我没有。

    青度被这样的话说的一愣愣的,心底凭空窜出一团怒火,她没有这么想过,为了大局,她甘愿牺牲那颗金丹,她不觉得委屈——

    小师叔凭什么这么想她。

    李千斛仍在道:“可是蓬莱需要你这样做么?”

    “你把蓬莱当什么了,才会以为蓬莱需要你这样的‘善解人意’?”

    李千斛声音幽幽,带着独有的微笑,目光仿佛要洞穿青度。

    在这样的注视下——

    青度终于想起来她早上,这几日都做的是什么噩梦了。

    梦里:

    与世无争的蓬莱岛被人围攻,金丹尽废的她眦目欲裂,从小学的十八般武艺,在那一刻却都化作了虚无。

    梦里,蓬莱被吞没的时候,她甚至都握不住手里的坎天剑。

    就连最讨嫌的越蓬盛都比她有用,那人嘴里喊着嘶嘶呀呀的咒,跳着可笑的舞,两脚跟螃蟹一样左右挪动,然后就毅然投入了战场,让刀剑把他的肺腑撕成碎片。

    这碎片化作火海,又随着咒舞带走了一波人。

    噩梦的最后,是越蓬盛被刀剑劈成两半前,轻蔑地回头看着她。

    那个眼神是在说:

    早知你如此废物,合该我当蓬莱大师兄。

    梦里,青度袖间用云锦绣出来的镇魂兽,微微发烫,浑圆的兽眼正对着她。

    是无声的嘲笑。

    但是青度记得的,青度分明记得的,在继任典礼上她看着这兽眼的时候。

    心里只有欢喜。

    彼时镇魂兽笨重的嘶嚎声顺着风划过青度的耳畔,她心里想,再没有比这还映景的伴乐了。

    青度心里想,现在自己是蓬莱的大师姐了。

    她要向过往的前辈们学习,为蓬莱生,为蓬莱死,宗门的荣誉就是她的加冕——

    年轻的姑娘信誓旦旦,她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容有衡。

    现在呢。

    小师叔李千斛一步一步靠近,虚假幻化出的左手逐渐变作虚无,将完美假像背后最真实的伤疤裸露给青度瞧。

    大风吹过,最外层的披帛从李千斛肩上滑下,光洁的半背上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在绛色的衬布下格外突兀。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别人,这玉一样的美人,曾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劫难。

    李千斛的声音愈来愈低,也愈来愈冷,像凝了冰的水雾:“让位,你还真的想的出来,昏了头了。”

    “亏师姐还夸过你稳重,大风大浪不变色,她哪里知道,你只是疯在了后面罢了。”

    “你要伤谁的心,若要我们的命,说一句给你也就是了。”

    “你可知幻海天为何提前开启,不,你不知道,你关心的只有自己废了的金丹,你自怨自艾,青度,你难道是头一次知道努力并不绝对有用么,不,只是这一次,幸运的不是你。”

    青度口中爆发出啊的一声咆哮。

    乌黑的长发在刚刚的鞭下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开了,长发之下,青度小兽一样盯着李千斛,说:“你懂什么?”

    你怎么会懂我的痛苦。

    明明我已经足够倒霉忍让了,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清净。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被青度怒视的李千斛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翘。

    我懂什么?

    我曾经亲手杀过我的夫君,他在我的掌下渐渐挣扎治了呼吸,这样的痛苦,不够么。

    但李千斛还是咽住了这句话。

    青度自幼父母双亡,拿人间感情来与她共情,未免太过不讲理。

    李千斛干脆地收了灵气鞭子,发出三声外露的笑音——很少能在天下第一美人这儿听到这样刻意的笑。

    好像这样的笑,就是特意笑给青度看的一样。

    即将跑出院门的青度,在这样的笑下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她听见师叔声音发冷。

    李千斛说:“你要跑去哪里?跑去你师父那里告我的状,还是去跟道祖说我对你动用私刑,又或者找邹娥皇忘了,你这个胆小鬼根本不敢找她,你敢看她的眼睛么,你敢听她失望的叹息么。”

    “我猜猜,你多半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浑浑噩噩放声大哭一下午,从此躲着我走。”

    青度脚尖重重一顿。

    “那你要我怎么办?”

    前面几个字咬牙切齿,可惜坚持不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牙关就松了,泄出软弱的哭音。

    李千斛想,倒底还是个孩子。

    她在心里微微叹出了一口气。

    “我要你怎么办,我能要你怎么办,你在蓬莱这么多年长大,可曾见过蓬莱逼你,或是逼别人半步要让你立起来的,不是这岛门。”

    李千斛把声音放软。

    “是我们,从小见你长大的一群人。”

    “师姐那日跟我说,你已经很好了,是蓬莱的种,从你那回来后,又叮嘱我,让我不要刺激你。”

    李千斛:“可是我和你是一类人。”

    “现在人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说我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青度,你大约听过,我遭过一场天火,我身上的疤痕就是为此而来。”

    “你以为我要拿区区一场火,和你的废丹之痛作比较么?”

    “不。”

    “我本可以不经历这场火的,你师伯把我保护的很好,她带我毫发无损地穿过火海,但是没防住我最后扑进了那片废墟里。”

    什么?

    青度转回身,神色震惊不似作伪。

    李千斛身上的疤痕不曾是个秘密,但听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往自残方面想。

    因为在众人的印象里,李千斛这类的美人,机敏,审时度利,从被杀者成为杀夫证道者,她该是强大的,内心坚韧的,怎么会有飞蛾扑火的不理智之举。

    “因为那一日,我只想死,不想活。”

    “因为在那一刻,我以为这场火海,就该是我的归宿。”

    这世上哪有人是生来强大。

    李千斛朝青度走过去,把滑落臂膀的披帛轻轻扯起,微微笑道:“可是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青度,我曾经就是你,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所以面对师姐你邹师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我只想逃,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一份好,我觉得火海才是我的归宿。”

    “现在呢?”青度抖着声音问。

    云雾中,几度光束打在美人的半张脸上,李千斛轻声说:“现在?现在既然她想拉你出来,你最该做的不是惶恐,不是让位,而是用你最擅长的百倍努力,告诉那些笑邹娥皇蠢的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青度,我信你。”

    云雾聚在这座岛上,烈阳不知何时消匿。

    厚重的云层慢慢堆积出雨的湿意,压在邹娥皇的肩头,她端着熬好的灵食,立在青度小院外,将这些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

    该推门么?

    邹娥皇想,再等等,她想听见青度的回答。

    就算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就算青度仍要退任,放下这镇魂兽的认可,那也好,这个孩子几经生死,也该休息休息了,说到底还年轻,大家想的路未必适合这年轻的孩子,就算

    邹娥皇鼓动的心慢慢在这几个就算里平息。

    “啪嗒”一声,柴门大开。

    青度阴沉着脸,对着身后的李千斛道:“信我做什么?”

    青度目不斜视地路过端着灵食的邹娥皇,发丝乱飞,裤袜只穿了一只,就气势汹汹地走向了岔路口。

    “师姐,你来啦。”

    李千斛按住邹娥皇的肩,笑眯眯地望向青度。

    “两条岔路口,一条上岛瀑布磨心场,一条下岛凡人路”

    “你觉得,师侄会选哪一条?”

    邹娥皇没说话,她的眼珠极速地缩小,瞳孔里映着的那个人,在交叉的路口左右盘旋。

    然后,湿土粘湿那姑娘的半个裤袜,身影淹没在雨雾里,极其欠揍的少年声从道上传来。

    越蓬盛:“青度,你总算从龟壳里爬出来了,看方向要去瀑布磨心么,我赌这次我能比你多挺半刻钟——”

    青度:“滚。”

    而柴门大开的院口,李千斛听到了泪水划过眼角跌落泥地的声音,她侧头一觑,只见师姐不知何时已经哭了。

    邹娥皇不爱哭。

    她曾经很爱哭,但是来到了这样的修真界后,慢慢地变得不爱哭了,被何春生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她没有掉泪,被人背叛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头。

    但是她为青度哭了两次。

    上一次,她看见了命运的无情。

    而这次,邹娥皇看见的是,一万里的万一。

    第56章  有多曲折,总不能是情伤吧

    又是几日过去。

    蓬莱岛上种的树杂, 邹娥皇坐在亭子里往上看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知何时繁枝变枯。

    等从秘境回来,也许又要抽条发柳, 冒出新芽了。

    “后日就要启航了,去的人你都挑好了么?”

    邹娥皇闻声抬头,只见玉墩上坐了个白衣飘飘的大师兄,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

    容有衡回了蓬莱后, 并没有换回先前的道袍,还穿着那几套散修的常服。鱼澹背后说是他现在是装上瘾了。但邹娥皇想,师兄这样的装束, 倒像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了准备出走一样。

    邹娥皇指腹擦着茶杯。

    “挑的差不多了。”

    对面的人挑了挑纤长的眉, 一扫亭桌上的棋盘,“我说也是挑好了,才会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和自己下对棋。”

    容有衡挑起一枚黑子, 扯了扯嘴角:“师妹一人独坐无聊否?”

    邹娥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无聊。”

    她顿了顿:“很有趣。”

    来修真界后, 邹娥皇才知道这里的棋和上一辈子听过的围棋不同,虽然也是黑白之分, 但棋中自成了一方天地, 就连下棋者也是棋盘上的棋。

    而阵法师常常就用棋来列阵。

    容有衡叹了口气:“师妹,师兄是想说,师兄也想下棋。”

    邹娥皇恍然大悟,扔开棋道:“师兄请。”

    容有衡蹙眉,盯着她扔下棋子, 负手就要离去的身影,道:“你去做什么?”

    邹娥皇想, 师兄请,师兄请, 自己当然要给他让位了。

    两相对视,容有衡有所明悟,揉着眉头最后终是忍不住笑了:“回来,我验验你的棋。”

    他想下的是棋么,是想要和她一起下。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黑子先行,师妹让我,可否?”

    邹娥皇说:“一般情况下,不都是师兄让师妹么?”

    对面的人仍然只是闷着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可是咱俩这情况,很不一般啊。”

    最后那几个字咬地很轻,轻到邹娥皇入耳的一瞬间先怀疑自己听错了。

    狐狸精。

    邹娥皇脑海中先蹦出了这个词。

    不是那种特定语境的骂人词,而是师兄笑起来的时候,眉弯眼眯,很像一只偷腥的狐狸。

    其实过去的时候,邹娥皇对于大师兄的印象实在浅薄,哪怕承蒙恩惠学了牵丝术,她印象里的大师兄,也只是一个灰白的人影。

    只知道他长的好看,本事大,爱捡徒弟。

    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说大师兄温和守礼,持太极道,平天下天骄,是为同辈楚翘的时候,邹娥皇心里只是淡淡的,甚至还有些想笑。

    或许是因为,这个师兄看着总怪怪的。

    说他君子吧,打鱼澹的时候专挑下三路…

    说他温和吧,偏偏有时候又睚眦必报的。

    就是整个人外面套了层君子的皮,至于皮底下的人究竟如何,邹娥皇竟然是这几日才初见倪端。

    还记得很久之前,师兄和宴霜寒曾打过一架,当时打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回来后邹娥皇问容有衡为什么,这人冷冷一笑,一句不谈,只说:“师妹猜我赢了么?”

    邹娥皇看了看他眉心还在滴血的一道痕,很明显就是被剑气所伤。

    这还赢得了么?

    于是她讪讪一笑,去问和容有衡关系更近的鱼澹了。

    鱼澹告诉她,这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有多曲折,总不能是情伤吧?”

    师弟盯着她的眼,化形不成功的龙须冒出一翘一翘,露出了个微妙的笑:“算你聪明。”

    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邹娥皇就听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角恋,最后在鱼澹说宴霜寒要拿剑哄那姑娘开心,被容有衡知道后,怒发冲冠,直接就去昆仑挑事了。

    邹娥皇当时想,鱼澹编的也太没水准了一点,第一,大师兄和宴霜寒怎么会为了一个姑娘打起来;第二她师兄这类人,装装的,怎么会为了姑娘不要体面。

    但是这几日相处,见多了对方轻佻幼稚的模样,邹娥皇竟觉得说不准鱼澹和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姑娘了。

    恐怕国色天香还在其次,必有些不输巾帼的豪气。

    才能引得眼高于顶的宴大剑皇和装装的师兄为了争美人,竟不顾形象和两大门派关系,于人前打了一架。

    邹娥皇捻着手里的白棋,魂却飘远了。

    容有衡咳了一声,邹娥皇才回神,发现棋盘已经变了,方才对方趁着她走神,已巧妙地吃了她一子。

    她正要下,却听见容有衡道:

    “此去幻海天,一共要带五人,青度是其一,第二位我猜你挑的是越蓬盛,他传承的是巫祝之舞,在一定范围内地控伤,适合断后。”

    “那么后三位么,拢拢算去不过几人谦立延,孙峰贰,我说的可有错?”

    一位耳听千里,一位眼观八方,算得上是奇能异士,秘境必备。

    邹娥皇笑了:“既然这两位师兄都猜出来了,那最后一位,恐怕也不在话下罢。”

    ……

    练武场。

    明珠拿帕子吸掉了头上的热汗,走到一旁的席子上休息。

    她现在已经能适应蓬莱的生活了。

    倒不如说,修仙其实也没那么难。

    还在何城的时候,要求女子要三更起,给长辈问安;而来这里修仙么,明珠五更已经算早的了。

    只是想到一月后的拜师,明珠叹了口气。

    在满地都是兵革声的练武场,这声叹气格外引人瞩目。

    “富贵修仙路,叹什么气?”

    正在此时,车轱辘划过地面的声音从远处驶来,明珠抬眼,只看见了一个素簪挽发的英气美人,身上披着薄衣,坐在轮椅上——两条裤腿空荡荡的。

    明珠克制地敛住视线,从对方的腿上移开。

    她答道:“并没有愁什么,您听错了。”

    轮椅声又近了半步,那英气美人先说了句,怎么会听错;后又抱拳道:“在下姜印容。”

    “冒昧搭话,只是看姑娘音容亲切,听口音又熟悉,是密州人吧?”

    明珠这才说:“印容姑娘也是密州人?我名明珠,见笑了,刚刚只是在为琐事烦心,不值一提,说来也好笑。”

    姜印容赞道:“明珠无暇,好名字,衬姑娘!”

    明珠没说话,她听对方的名字,总觉得有些莫名的耳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密州姑娘么,看起来不像啊。

    姜印容:“我不是密州人,可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今日也有些烦恼,见你叹气才忍不住开口。妹妹大约是刚来蓬莱吧,我比你早来了小二十年,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

    明珠:“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拜一人为师,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心思收徒,怕到时候她不好意思收了我,反倒给她添了麻烦”

    还在何城的时候,明母就说过明珠,大部分情况下反应的比谁都快,小一部分的时候,却总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她有心要拜邹娥皇为师。

    但又怕对方不爱收徒,又不会拒绝,反倒是连累了对方。

    而若不拜师,其他人她又没想法,怕到时候无名无份的,在蓬莱留不下。

    所以头疼。

    姜印容神色频频变化,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邹仙长吧?”

    明珠说:“你识得仙长?”

    姜印容弯眉轻笑:“若不是她不肯收我,大抵你现在该叫我一声师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远而朦胧。

    香炉里的烟灰渐渐飘散。

    两人交锋已有一柱香。

    容有衡盯着邹娥皇即将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子。

    上辈子幻海天,邹娥皇选的最后一人是明珠。

    但是现在,未来解放密州的女儒长现在并未入道,幻海天带明珠不过是多拖了一个人去送死罢了,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次的师妹,选择的不是十五年后的明珠,那么要是谁。

    容有衡:“师妹给些提示罢——”

    邹娥皇撑着下巴,闻声微微一顿,然后哑然失笑。

    她幽幽提示道:“独坐千山雪,谈笑逐天下。”

    “师兄,我要说的这个人,你恐怕已经猜到了。”

    在邹娥皇心里,容有衡这三个字的含金量大约和算无遗漏有得一拼,假死消失的二十年如今也变成了早有预谋的一步棋。

    尽管关于师兄本人身上还有众多谜团,但是她从不去问。

    可她总觉得对方大约是懂她的。

    就算不懂,好像也猜得准她。

    容有衡愣神,忽然听见邹娥皇轻轻一笑。

    她还未落下的棋变了轨迹,棋布错峙一瞬烟消云散。

    “恭贺师兄得胜此局。”

    邹娥皇觉得怎么下都没意思,索性让棋于他了。

    容有衡心如明镜,只是微笑:“你又哄我了。”

    他顿了顿,却是说:“二十年前,天下大旱,妖族入侵,民间哀鸿遍野,世家鱼肉百姓,于是有位豪杰举周之大旗,自北海起兵,然而妖族叛乱平复后,世家遂起亡其,门派断其后路,征伐十年不止,于雪山上斩其双腿炼旗,名震一时的姜英自此下落不明。”

    “很多人都说她死了。”

    “但是我知道师妹,大旱平息之后,近十年你又下山了一次,别人都说你是为了寻找我的‘骸骨’,可你归来只带了个残了腿的女人。”

    “谦立延,孙峰贰都在她的麾下,想要他们听命,你带她再好不过。”

    第57章  这世上会有人恨她。

    邹娥皇很久没有听人说过姜英这两个字了。

    这个名字对于世家来说, 更像是一团模糊的血,带着惨状的颜色,落在斑驳的墙上, 最后成了擦不掉的脏渍;

    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则是上山的朝阳,最后的烛火,微弱而不灭, 群起而不诛,永远带了点末路英雄的悲壮色彩——门阀豪俊的年代,是最后的信仰。

    妖族入侵后, 外患解决。

    于是世家并起,*  共十州发兵北海。

    她师兄说的还是保守了一点。

    名震一时这个词不如臭名昭著。

    在那个时候,杀姜英,是最正确的口号。

    世家对门派说, 姜英所图甚大, 要继周之后再建一个国度;世家对百姓说,姜英不是好人, 干旱、妖族背后都有她的推波助力。

    于是传到邹娥皇耳朵里的姜英, 就变成了三头六臂,所以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掌握了北海平家的内政;又生得凶神恶煞,所以哪怕成为了一方枭雄,后宫也空置无人。

    总而言之, 该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而当邹娥皇耗费十日,最后只在雪山之上, 翻到了一个双腿空荡荡的瘦小柴弱女子的时候——

    她是完全没有想到过,姜印容原来就是姜英。

    姜英, 原来也可以不那么强壮。

    姜英,甚至都可以没那么多雄心壮志。

    雪封的洞穴里,断了双腿的女子半支着身子,微靠在枯草堆里,半丈远处是灭了的篝火,白气从她鼻息中呼出的时候像结了冰。

    邹娥皇看不清这女子的神色。

    她只听见了女子的笑。

    悲凉?说不上。

    讥讽?谈不得。

    只是很沙哑地笑,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

    这女子问邹娥皇:“姑娘,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腿如何了?”

    邹娥皇这才发现,这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珠子里却是灰茫茫的,没有神采,应当是看不见了——所以才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没了。

    凶神恶煞?三头六臂?

    都不是,甚至还比旁人多了一双盲眼,少了两条健全的腿。

    …

    “能治。”

    姜印容扭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明珠微微笑,“邹仙长当时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从练武场出来,明珠已经自发为她推起了轮椅。

    两人不知如何就聊上了。

    明珠听她谈起过去的经历,总觉得有些耳熟。

    姜印容说,她并不是密州人,是北海的一位渔民。

    “天下四海,幻海天,北海,东海,死海,但是东海是龙族手下,死海归属仙门昆仑,幻海天七十年一现世。那么北海渔业发达,便是自然的。”

    “你是密州世家出来的小姐,大约听过北海平家的名声。我年轻的时候,便是在他们那里当牛做马。”

    明珠想,姜印容调查过她,所以才会知道她的出身。

    是密州何家派来的人、还是女子会出了什么差错…

    明珠直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的眼珠,企图在里面找到半分的心虚。

    却只看见了浅薄的笑意。

    这个叫姜印容的女人眉毛极粗,因而显得英气,然而眼睛又浅淡,里面的笑意哪怕荡出来了也不会显得热烈。

    好像一块冰。

    但是谈起邹娥皇的时候,这双淡笑的眼又会敛起,只剩下了嘴角那一半的似笑非笑。

    “别那么紧张明姑娘。”

    姜印容微微叹气,“我年轻的时候在平家当牛做马,但那个地方可不是好呆的,我逃去过密州,你们密州姑娘发簪与别个地方不同,且有很多规矩,平民不能簪白玉兰因而我猜,你是不是密州的——”

    下一瞬,明珠冷冷打断道。

    “无需多说,你不是因为我叹气所以才搭话的吧,练武场上全是木桩,根本不适合你修炼,你该去瀑布磨心,也就是说,你的目标明确,不是兴起搭话。”

    明珠将轮椅向前轻轻一推,撤开了手。

    如果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的话,在对方谈起邹娥皇后,明珠心里便如明镜,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相识。

    姜印容找她,一定是心怀鬼胎。

    轮椅咕噜咕噜向前,最后撞在了石阶上。

    一路羸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轮椅上直起了身。

    倒不如说,在修者以力抗天的年代,这人还能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就是一种极其不“修士”的表现。

    姜印容张开双手,空荡荡的腿裤,慢慢凝结出了冰柱,撑在地上,下坡的夕阳在她身后熠熠生辉。

    “是啊。”

    明珠听见姜印容竟轻笑承认了。

    “我确实非一时兴起。”

    “你若拜她为师失败了,那便叫我一声师姐,算得上是同命相连;可若你成功了,那便是我姜某人的眼中钉,非除不可。”

    姜印容说的坦荡荡。

    光折射在冰凝结成的双腿上,闪出寒芒。

    明珠心里忽然一空。

    好熟悉,这个人给她的感觉真的好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

    邹娥皇从回忆中抽身,她离开棋桌,抻着懒腰。

    当枯枝将光影打的零落,斑驳的暖阳像浓稠的河水一样渡在邹娥皇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干干净净,只余一轮晚日映在瞳孔里的光晕。

    容有衡心跳微错了半拍。

    “师兄,你猜的不错。”

    她道:“但是姜英已经死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叫姜印容。”

    “姜英阴翳孤高,和我不曾相识,何谈幻海天一行…姜印容又恨我入骨,我驱使她,她未必愿意。”

    容有衡心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不过就是一个人换了两个名。

    然后才反应过来邹娥皇说了什么。

    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恨师妹?

    “她若能来,‘谈笑逐天下’这半句说的便是她,她若不能来,‘独坐千山雪’也还是她,”邹娥皇顿了顿。

    “临出行前那日,蓬莱会设个论道台,择出最后一人,我盼望这最后一人是她,但若不是她——”

    “那也很好。”

    第58章  她已不再年轻,可她身边总有人正年轻

    蓬莱么, 是一个构成极其简单的门派。

    之所以说它简单,是因为这里没有杂役,山上的人, 你能看到的,都是弟子。

    这里甚至没有记名弟子的概念,每个人往上追几代,到最后总能和容有衡扯上关系, 和容有衡扯上关系后,大约就可以说是道祖的直系玄徒。

    也正是托了结构简单的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 众人口口相传, 比灵玉上传通信方便多了。

    毕竟,灵玉只是一对一聊天。

    线下聊八卦却可以组个团了。

    所以可以见得,在这个结构简单的岛上是没什么秘密的

    那日邹娥皇找完青度, 以越蓬盛为首的一群人就知道了秘境要提前开的消息。

    而后几日邹娥皇找完谦立延、孙峰贰后, 方圆百里的岛内,就连只会咩咩叫的羊怪都知道幻海天秘境一行的人选了。

    青度, 越蓬盛, 谦立延,孙峰贰,再加一个带队长老邹二师伯。

    秘境的配置,按理来说该是五个弟子一个长老。

    很明显如今才四个,还差一个弟子, 会是谁呢?

    蓬莱弟子怀着这个疑惑,没等来最后一个弟子的名字, 却等到了开设论道台的消息——

    在临行那日的上午,会于观云亭下设论道台, 以一柱香为界,最后站在台中央的人,就是这最后一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外乎也就是如此了。

    能进幻海天秘境的机会如果公平地摆到每个人眼前的时候,没有人不会想抢这么一个名额。

    拜托,那可是幻海天哎。

    全修真界,最富有的秘境!!!

    …

    临行当天。

    “呼。”

    邹娥皇吁出了一口长气,满意地审视着她找青度几人临时搭好的论道台。

    一会千万不要有人给她打塌了

    邹娥皇默默祈祷。

    青度衣装整齐地蹲在邹娥皇身后,面无表情地运转灵气,然后运到丹田的位置时,腹下一阵绞痛,留不住的灵气像沙子一样溃散了。

    越蓬盛:“噗嗤。”

    下一瞬,捂着嘴偷笑的越蓬盛就被灵气注成的水浇了满头,他大怒,只听见青度冷冷一哼。

    呵呵,运转一周灵气对她来说虽然还有点困难,但是浇他一泡水,还是轻轻松松的。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邹娥皇想劝架,就听见谦立延说:“有两人来了。”

    孙峰贰说:“走的还都是空路。”

    邹娥皇闻声抬起头,只听得越蓬盛困惑,“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青度趁机又呲了他一脸水。

    当清澈透亮的灵水沿着越蓬盛滴滴嗒嗒的发梢留下的时候,越蓬盛听见青度冷哼一声:“谦立延,能够眼观八方,孙峰贰能够耳听千里,去年排名混战战你不就是险些被他们俩联手打下去了么,还没个记性。”

    越蓬盛恼地擦了把脸:“你怎么不说我最后是被你背刺给一巴掌推下去的,要不然我该是混战的第一。”

    去年排名混战,明明青度都和他约好了联手 结果打到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这丫头贼坏,居然趁他不注意,一脚给他踹了下来。

    两人的争吵声很快就被一片肃杀的刀枪声取代。

    只见得一左一右两侧,杀出了一男一女,男子踩在左侧的树干上,一步一跳,手里持着一把长长的宽刀。

    女子飞在半空里,舞着一把红缨枪。

    两者一来一回,然而空气中只听刀剑铮鸣之音,不见脚步之声。

    青度暗暗钦佩起了孙峰贰,这一男一女都是体修,脚步声本就轻,可居然被他听得清清楚楚,足以见得其功力。

    邹娥皇听见一声哨子从山顶向四周传来,她抬起头,见道祖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半山腰的观云台——方才的哨声是他吹响的。

    香烟在坛中,缓缓燃起。

    竞争,已经开始了。

    孙峰贰的耳朵动了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不同的声音。

    人,很多人。

    “这女子是殷三娘,”青度面露赞色,她望向那挥舞在半空的红缨枪,“双人赛的第十八名,红缨枪一出手,无人能敌。”

    越蓬盛叹气:“她是很强,但是拿刀的那个是李宁玉,单挑血战到最后的汉子。”

    “李宁玉不可能败。”

    正如越蓬盛的猜想。

    到了最后,威风凛凛的红缨枪被一刀挑出,李宁玉借着一柳条的力先荡到了论道台中央。殷三娘自知不敌,捡起刀悻悻离场。

    但是李宁玉面无喜色,只因他踏上论道台的那一刻起,暗处亦有无数人也跳了上来。

    “土沱子和书篓子这对也来了,”越蓬盛拍手叹道,“我还以为李宁玉要笑到最后,但是这两位来了,联手未必不能有转机。”

    青度轻声:“他们两个算得了什么,黄婆婆竟也在——”

    孙峰贰则说:“蓬岛之大,真是卧虎藏龙。”

    香烟缓缓燃烧过半。

    李宁玉终是不敌几人围攻,提着刀狠狠斩出一个气浪,带走一开始围攻他的两人后就下了论道台。

    然后,这临时搭建的论道台,也在这样的全力一击下轰然倒塌。

    邹娥皇:“…”

    她就知道。

    现在废墟上还有三个站着的人,黄婆婆、岳姑娘、飞刀张,各立在一个凸起的角上,无一不是狠角色,彼此之间也俱达成了共识,死死守着几个角,不让新的人上来。

    像三根擎天柱。

    香烟已经倒了四分之三了,只剩下一个指肚的长度。

    能上的人基本上都上了,但这三个人却像钉子一样定在原地,约莫再有一呼吸,目前这稳定的三角同盟就会为了剩下的一个名额大打出手。

    甚至现在,彼此之间已经有些虎视眈眈了。

    邹娥皇叹了口气。

    到了现在,大约可以确定了,姜英…印容估计是不会来了。

    那个人恨自己,她该心知肚明。

    因为她医好了姜英姑娘的眼,却永远毁了姜英姑娘的腿。

    而名声鹤起的姜英,是个体修,前半生曾经靠的就是这双腿,号称扫花飞落叶,千军万马不留行。

    所以那日世家擒住姜英,要拿的就是这双带姜英从婢女杀成一海统领的绝活;所以雪洞里,看不见的姜英担忧的不是那一双眼,而是无知无觉的双腿。

    邹娥皇背过身,谦立延、孙峰贰两人当年都是跟着姜英一块来的,坦白来说,前日她甚至都没什么底气能叫动这两个人跟她下秘境。

    哎。

    下一瞬,邹娥皇却听一阵熟悉的轮椅声。

    她猛然回头。

    “谁?”

    论道台上,原本针锋相对的三人暴喝一声。

    黄婆婆从指尖射出三根银针,可刚刚离手,这三根银针就被一面冰墙冻住,三块角上凭空出现了一块冰地,从天而降的轮椅咕噜噜地滑出场地,然后砰地跌到地上,从滑溜溜的冰面上推走。

    台下观战的明珠眉头一皱。

    那个轮椅好眼熟。

    是那日的那个怪人!

    只见论道台上一瞬间风云异变,银针伴着绫沙飞起,飞刀与冰霜相碰。

    众人都不敢眨眼,唯见十几米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先是黄婆婆被一脚从高处踹了下来,再是剩下的两人也如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跳了下来。

    此时,最后一段香烟化成灰落下。

    时间终了。

    台上迷雾散去。

    那咕噜噜的轮椅一路滑到邹娥皇跟前,邹娥皇若有所思地回头,神色怔愣。

    无数刺目的冰锥之后,一人的身影终于慢慢显露出来——

    废墟上,灵力造的冰地里,姜印容素白的面容略带风沙,英气的长眉不动声色,淡漠的眼一扫四周,冰晶凝结的柱从空荡荡的裤腿下延伸,宛如迤逦的裙摆。

    然后众人只见她微微笑了。

    偏偏这笑意不达眼底,让人觉得傲慢。

    可又或许这不是傲慢,是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睥睨。

    所有人都纷纷屏吸。

    没有人会想到最后站在中央的人会是一个生面孔。

    一个没有双腿的女子。

    “她是谁?为什么在看这边。”

    自刚刚异变起,越蓬盛就被惊的失去了言语,直到此刻才缓过神来。

    他身侧,青度沉声又重复了刚刚孙峰贰的话,“蓬岛之大,卧虎藏龙。”

    而谦立延、孙峰贰两人则一言不发,单膝下跪朝着论道台的方向行礼。

    越蓬盛小心翼翼地指着他们俩:“这是干什么?怎么都磕上了。”

    青度视线一顿,微妙道:“我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姜印容。”

    能让谦立延、孙峰贰如此,只此一人。

    “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往这边看了。”

    不远处,青度看见,邹师伯正在抿嘴笑。

    …

    择出人后,便该是良辰启航。

    观云台上,蓬莱道祖起手从袖间拿出了红哨。

    一声哨响,神兽呼鸣,山野震震。

    就连邹娥皇脚下的那半块地也在轻微晃动。

    是镇魂兽要醒了。

    邹娥皇轻轻眨眼,蓬莱弟子很难见到镇魂神兽,素日里哪怕对着天大声呼喊镇魂兽的名讳,多半也只是得了半个轻蔑的鼻息。

    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今天。

    幻海天秘境,五大仙门共聚一堂,小门派与散修天骄亦在其列,这场浩大的修界盛宴,从出场方式开始就在被比较。

    比谁家底蕴更厚,比谁家势力更强。

    但无论怎么比,都不会有站在镇魂兽身上更拉风的出场了,除非昆仑肯把夜自咎的剑拿出来做飞行器。

    “镇魂兽,”道祖立在云台上,踏云而出的神兽闻声骄傲地昂头长啸,黑白交杂的短毛沸沸扬扬地洒下。

    邹娥皇被风吹到脸上的几根毛刺激地打了个喷嚏,齐大非偶,她身后的人群里亦传出来了几声此起彼伏的喷嚏。

    还有的当场脸就生了疹子,痛苦的默默迎风流泪。

    ——其实吧镇魂兽不常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有一个原因是,它毛多,掉的也特多

    道祖神情自若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短毛,呵呵笑了。

    下一瞬,众人只见神兽腾云而起,道祖两手一并,九十九朵祥云纷至沓来,在半空里搭起了台阶。

    邹娥皇等人走了上去。

    天边隐隐传来祥乐,温润的灵气伴着乐音萦绕在每个人头顶。

    “一愿吾蓬莱人,此去秘境,磨砺己身。”

    “二愿吾蓬莱岛,千年万年,不灭其魂。”

    “三愿吾镇魂兽,一载乘风,归来快意。”

    “尔辈须知,我心应我,要做到纵使富贵迷人眼,也不善变其本心;而万死不辞,承诺的是哪怕命运多艰,至死方休而不悔。秘境之中,修炼之外,天灾人祸,具是修行。须知人心狭隘,不在灵器机缘之间,而人心之大,亦不可用一命一族来衡量。”

    道祖沉声叮嘱。

    镇魂神兽仰天长啸,腾风启航。

    蓬乱的白毛被风一吹,漫山遍野于是又下了第二场雪。

    此情此景。

    邹娥皇禁不住想,当高傲的神兽臣服头颅变成坐骑,除了认主,便是认同。

    ……

    邹娥皇从上镇魂兽身上回头,巍峨的蓬莱岛已经变成了小小的圆点。

    十几岁她离开蓬莱前往幻海天的时候,也曾心怀期待,意气风发,以为今后就该是扬名立万——开启一个叫邹剑仙的时代。

    现在千年岁月须臾尔。

    她再一次踩在镇魂兽的背上,听着神兽鼻音作冲锋号角,却已经从欢呼雀跃的人变成了沉稳的带队长老。

    而身侧的五个人,哪怕是冷静的青度,见过风浪的姜印容,面上都有一瞬不显的雀跃。

    这样的雀跃,叫年轻。

    邹娥皇想。

    她已算不得年轻,但是幸运的是,她身边总有人正年轻。

    ——这些人是如此风华正茂,要在这修真界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第59章  他给自己取名无心,就是怕了这样的生离

    “幻海天秘境的入口在这里, 而我们目前的位置是在这里。”

    邹娥皇指着地图上的小点。

    这份地图是鬼谷售卖的,只需要几颗一品灵石,算得上是修士出门必备的便器, 显示着六人位置的小绿点一闪一闪的,而终点位置的幻海天这是一个小红点。

    “七彩阁从这里出发,昆仑则是这里,他们两宗一定会撞上, 鬼谷墨庄多半要走土路我们目前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直接飞去,优点是路程短, 缺点是遇见的人多。”

    越蓬盛问:“另一种不会是要绕远路吧?”

    邹娥皇点头,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圆圈。

    “另一种,我们要先经过冀州、青州接着才能到秘境入口。”

    “师伯是怎么想的,”青度道, “我们要走哪一种?”

    邹娥皇哎了一声。

    “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当年幻海天秘境的名额还没有像今日一样分配, 各大门派几乎都是刚刚建立,也不存在什么带队长老, 甚至弟子都很零星。

    那年只有她和师兄两个人。

    这两个人里, 真年轻的那个心浮气躁动不动就要说“拔剑”,而装的恭谨守礼的那个不过也就是装的,皮下还是那一等一的轻狂的魂儿。

    所以可想而知,俩人最后选的那条路了。

    一定是最近、最直、撞上的人最多的。

    杀机四伏的路。

    邹娥皇还记得当时夜里晚风吹过她的侧靥,她躺在镇魂兽的软毛上, 仰头数星星的时候,就听见四周传来了几阵喊杀声, 她当即就跳了起来,反手抽出背后的重剑。

    可最后还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拔出剑的邹娥皇, 谨慎地迈出两步后,却不见黑压压的刺客,也不见别的门派的人,好像刚刚震耳欲聋的杀声只是她的错觉。

    她往前看,只能看见那个光风霁月的师兄坐在神兽头顶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镇魂兽白亮的皮毛。

    满月的光渡在少年真君的半个身上,容有衡露出了半个略显寂寞的侧脸,然后朝茫然的邹娥皇解释道:“他们太弱了。”

    所以不过只是一个呼吸,他就秒了这群人。

    邹娥皇:“…”

    她想,进秘境后一定要绕开师兄走。

    不止是没什么参与体验感,主要是太欠扁了这丫的。

    所以在后来的幻海天秘境里,邹娥皇才会和天机子搭队,两个半斤对八两的组合,最后却靠着出人意料,在那年群英荟萃里杀出了一阵血路。

    只是,成也幻海天,败也幻海天。

    一个在幻海天里藏了执念的种子,妄图触碰到空间法则的力量,最后天人五衰,从赵郎变成了老赵。

    另一个,被人捧到了最高的地方,然后跌的粉身碎骨,把骄傲的心碾落成泥。

    而现在么,邹娥皇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五个人。

    他们有的人已经从高处跌落,有的人改名换姓,有的人还不知天高地厚,有的人心怀信仰

    这次一行,命运会再一次用世事无常,来戏弄这几颗少年真心吗?

    邹娥皇不知道。

    又或者这次好运终于落到了他们头上。

    “走人少的一条路。”

    青度的手指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圈,“没必要提前和他们碰上,养精蓄锐,这次进秘境就不是为了拿名次,在座的几位,我想恐怕也没有需要扬名的,反倒是——”

    越蓬盛奇道:“你怎么知道小爷要走低调的这条路。”

    青度没理他,只盯着姜印容三个人,意有所指:“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麻烦的事,不愿意被别人认出。”

    这是知道自己的事?

    姜印容挑眉,淡眼闪过一丝笑,“不,我的看法和青姑娘不一样。”

    这是姜印容踏上旅途后说的第一句话。

    邹娥皇此刻终于将视线落到姜印容身上,然后禁不住笑了;时光和名字带走了姜英的英雄事迹,然而身上的股睥睨天下的傲劲儿却还没有被打磨。

    失去了一双腿算什么。

    姜印容还是当年那个赤手空拳,掀起连绵十年起义的头头姜英。

    要说昔年,世人最大的误解,除了谢霖是个杀人如麻的邪修,容有衡被妖王一巴掌拍死了,那么就只剩了一条——

    他们都以为姜英这个人必定是十分的蛇蝎心肠,狡诈诡谲,还带了点卧薪尝胆的谋算。

    但实际上么,邹娥皇认识的姜英,蛇蝎心肠先不论,杀该杀之人的时候确实没有手软过,但是面对着其余人的时候,又是十分仁善,身上有些侠义的。

    狡诈诡谲么,这个词世家用的时候定是受了点个人感情影响,邹娥皇更倾向于这个词是对于姜英智谋的赞叹,一夜之间将北海平家换权,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上一个打逆风局的,邹娥皇印象里的还是何言知。

    而卧薪尝胆的谋算这个其实是最离谱的。

    前两个或许还沾了点边,但至于最后一个么需知那年,姜英还很年轻。

    年轻到,这场本以为是蓄谋已久的起义只剩了一个临时起意的可能。

    不服就干,不爽就上。

    胜了就是流芳百世、盛世称大王;败了就是困雪山、生死不知。

    而无论输还是赢。

    姜英从不知,怕一字要如何去写。

    她只知,以弱胜强,以小博大,这世上道路千万条,总有一条路能走到终点。

    另一厢,察觉到邹娥皇的视线,姜印容忽然觉得喉咙发苦。

    不

    有一事,邹娥皇不知,但姜英还是怕的。

    在姜印容还叫姜英的时候,自得于是天地间的鹰,自由翱翔,无牵无挂;而当她成为姜印容后,少了很多东西,也拥有了很多东西。

    身侧是生死相随的两名手下,眼前是眼前是什么人呢?

    姜英不知,姜印容也不该知。

    眼前的这个人在她叫姜英的时候,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个时候权利、声名、修为俱在的时候,不曾得遇。

    而雪山上,她最落魄的时候。

    修为尽废,灵脉尽断,引以为傲的体术失了那条腿,那条她拿天材地宝堆成的腿,还是个半盲地瞎子,吊着半口气等死的时候——

    等来了这个姑娘。

    叫她悟兰因,悔絮果。

    视线回笼。

    “每个人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有上限的,与其把体力浪费在绕远路上面,不如趁着大家修养还算好的时候,扬名立威。”

    姜印容手指在三条路交接的地方顿了顿,“这个路口是必经路,可见争锋是避免不了的,既然绕近路也要来,绕远路也要去,那么麻烦从来不会少,不是你避就能避开的。”

    “我们走直线。”

    镇魂兽体型本就不易躲藏,要盯着蓬莱的人找到蓬莱其实轻而易举,而不想惹上蓬莱的人,看见镇魂兽自会避而远之。

    两条路线,其实区别不大。

    青度之前的顾虑不过就是怕有人借“姜英”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发挥,但是姜印容从用冰做支撑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姜英”种种,都不重要了。

    那怕什么。

    抵死不认呗,天下生得像的人那么多,姜印容不过是正好又少两条腿。

    “…”

    众人此刻都将视线再度放到邹娥皇身上。

    作为这次的带队长老,她显得太过和安静了,安静到有几个瞬间,众人都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了。

    被众人注视着,邹娥皇啊了一声。

    这是等她决策呢?

    ……

    “道祖。”

    李千斛抬脚走进门槛,抬头静静地看着云无心。

    修真界总说蓬莱道祖像天,立在那里从不会倒塌。

    但是近几年,李千斛能明显地感受到,师父老了。

    生老病死,本该是人之常情。

    只是没有人想到过,当衰老发生在云无心身上的时候,会显得那么快,快到有一些的猝不及防。

    或许当一朵云触碰红尘,选择修炼人身的一开始,也就注定了某一天的死亡。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李千斛只听见云无心轻轻地笑了。

    这笑声宽和,失了所有扎手的棱角,又有点寂寞,李千斛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老人的笑声。

    “今日有什么事宜?”

    李千斛垂首答道:“二师姐走了,大师兄容有衡也下岛了,四师弟在今早在论道台四周,揪出了两个妖界的探子,除此之外还是老动静,太阳的角度依旧比前一日往下挪了半个位置,照这个规律,离末世只剩了二十年。”

    云无心点头,“好,你出去吧。”

    在李千斛即将推开门的半个刹那,她忽然听到了云无心咳嗽了几声,“站住。”

    他又叫住她。

    “四徒儿,你是不是在怨我。”

    这句话其实已经有些示软了,平时云无心从不会和他们强调什么师父徒弟的概念,就连几人称呼云无心,和岛上其他人也并无什么区别,仍只是道祖道祖地喊着。

    李千斛停住脚,转过身后是无可挑剔的微笑,“师父怎么会这么想。”

    她没说怨也没说不怨。

    多半是怨的——云无心想,若不是你这几日给老头子送的膳食要么苦的,要么咸的,他也不会多此一问。

    “把你在谢家练出来的微笑收好,”云无心叹了口气,“你是在怨我把谢霖收归蓬莱么?那孩子本性不坏,逢遭大难后虽是走了歪路,却也可救,最难得的是那颗蒙了尘的玲珑心,我觉得惋惜”

    李千斛打断:“师父行事,不必和徒弟解释,谢霖是个好孩子,除了疯了点。”

    哦,不是为了这个。

    云无心道:“那你莫非是在生气我没拦住你师姐走了这条救世的苦路。”

    语落半响,云无心没听到李千斛的回复,只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愈来愈生硬了。

    云无心还是不够了解人。

    李千斛从没有怨过他,或者说李千斛怨的根本不是他。

    她要怨的那人神经大条,早就坐在神兽的背上一走了之,而她怨那人怨那人太过良善,于是叫她总这样担惊受怕。

    只听李千斛终于开口了:“师姐决定的事情,师姐要做的事情,无论多难,无论谁来拦她,她都会去。徒儿并没有生师父的气,徒儿也无气可生。”

    李千斛道:“近几日膳食苦涩的问题并非徒儿有意为之。”

    云无心叹气,他现在明白了,“你是在为你二师姐担忧啊。”

    “救世一事,即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宿命,你二师姐身上有大古怪,我收她那日时便觉得她非本世之人,如今又应了末世而出,旁人替她担忧也没什么用,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别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李千斛又打断道:“师父,不必开导我。”

    “我不会去拦师姐的,我支持她的一切路,只要这是她的选择,千难万险,便由她去闯。”

    “我只是要下山去看看,一百年了,道祖,我该去看看新的世界了。”

    李千斛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早已结疤的烧痕还隐约有刺痛感,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那幻化出的手臂。

    她那日劝了青度。

    但更像在劝自己。

    蓬莱岛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下岛的理由,可每个人的理由,又都那么容易推翻。

    李千斛想,她也该出去看看了。

    十四州风光,不止一个谢城。

    木门开合。

    蓬莱道祖看着李千斛离去的背影,微微一怔。

    他在这屋子里,见过无数个人离去的背影。

    先是容有衡的。

    二十年前妖族入侵那次,这小子死犟,在他门前跪了半宿,然后自请下山了。

    第三日的时候蓬莱岛下了难得的一场大雪,然后在对棋的时候,云无心就听飞鸟传来的悼信说:

    容有衡,没了。

    当时云无心那颗白棋梗在那里,死活下不去了。

    从此之后,云无心再没碰过棋。

    现在容有衡这不孝徒弟又回来了,云无心心理阴影渐渐消失,才开始恢复这项爱好。

    再是邹娥皇的。

    这姑娘脾气比她大师兄还要好点,但是头却没容有衡的硬,次次都要跌个半死,才好像能学会听话一样。

    那日云无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还以为这货终于学精了,知道把救世的事推给别人算完。

    结果没想到,不过就是半壶茶的功夫,对方就去找宴霜寒练剑了。

    然后回来就告诉他说,自己要去当救世之剑。

    云无心这才明白,二货还是那个二货。

    搞得他口里的茶水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然后,挨着顺序,也该到了李千斛了。

    这个他曾经以为最懂事的徒弟,现在才发现脾气大的很。

    她离去的方向,如果云无心没看错的话,也是下岛的路。

    细细算来,这三个人,一个戒掉了他的棋瘾,一个戒掉了他的茶瘾,一个戒掉了他的馋瘾

    不对,还漏了一个。

    “噔噔噔”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门口处,鱼澹叩门,“道祖,道祖,我爹说他想我了——”

    却只听见一声冷笑。

    云无心:“滚。”

    滚球,别让他看见这傻货背影……

    有的妖食心就是* 为了得到一颗心,而有的妖,给自己取名为无心,就是怕了人间这样浓烈的感情,它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一朵干净的白云,不必面对世间污垢。

    但是后来,它变成了他。

    他来人间一场,有了大大小小的羁绊,从此无心者生心。

    然而这一颗心,还没尝尽人间欢喜,就先懂了人间的生离死别。

    第60章  珠州变成了猪州

    “都看我啊?”

    邹娥皇笑了, 眼睛微微眯起,在这群年轻人身上学到了点年轻劲儿。

    邹娥皇:“那咱们——”

    她两指并起,做剑指的形状, 从绿点的地方划了一道直线,直捣红点。

    “就和他们比比谁快!”

    越蓬盛乐了,“怎么比?”

    不止是他,青度几人的眼睛也朝着邹娥皇望了过来, 只是比起越蓬盛来说,这些人略显含蓄,抽剑的抽剑, 玩冰的玩冰, 动耳朵的动耳朵,眨眼睛的眨眼睛总之,都有些说不上的躁动。

    就连镇魂兽似乎都若有所感, 仰天就是一声长啸。

    “姜印容刚刚的话你们都听着了, 不错,长线不如短线, 但我觉得么, 短线也不一定就要和他们打起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们飞得快点,先到幻海天入口的小镇,其余人哪怕出发比我们早,最多也不过就是一两天, 毕竟这次幻海天行程算得上是突然安排的,半把来月, 他们光准备和统筹就需要时间,大部分人估计出发的比我们还晚。”

    青度点头, 她今年接手过一部分门派事宜。

    知道一个宗门的消息上传下递,中间浪费的时间绝对不在少数,可能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利益交换,一来二去,蓬莱相对简单的模式反而可能还要快一些。

    青度:“但是昆仑、七彩阁他们肯定出发的比我们快。”

    这两个宗门关于幻海天的种子选手都是一早培养好的,和什么时候出发没什么关系。

    “别慌。”

    邹娥皇负手含笑。

    这个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点当长老的感觉,不,准确来说,小风一吹她的脑瓜,邹娥皇忽然意识到在这个队伍里,她其实根本不是脑子担当。

    真正玩脑的那个还在挑眉,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呢。

    素面英眉,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世人说,这天下只有两位谋士,一个是圣人塑身的何言知,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尚且还算年轻的姜姑娘。

    前者是鬼将,后者是阳谋。

    姜印容若是要用计,那一定要你心甘情愿跳进去才肯罢休。

    邹娥皇想,既然姜将在这里,那她何须用脑,又何须动计。

    然而四目相对,邹娥皇先看见了一点零星笑意藏在姜印容眼眸中,但是很快,这样零星的笑意又消散在淡漠的眸子里。

    快得像错觉。

    忘了,姜印容还恨着她呢。

    邹娥皇于是也很快地移开了视线,她看着那双眸子就会想起当初。

    当初

    雪洞,狂风,铺天盖地的雪花被卷起,微弱的篝火旁,她记得对方的脸,紫红紫红的,只剩下了鼻息还有热气。

    强硬了惯了的人,握着她的手,瑟瑟发抖,低低哀声道:“姑娘,好大的风。”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本该怕冷的人,最后却学会了御冰术。

    还是说,这就是强者做派?

    征服世界,征服弱点。

    邹娥皇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过往,她告诉自己,不能和对方梗着这口气。

    总不能僵一路吧。

    下一瞬邹娥皇却听见那人竟然接了她的话茬——

    姜印容:“确实不用慌。”

    姜印容没看邹娥皇。

    她拿冰幻化出两枚棋子落在了必经的那个路口上,“快和慢都是相对的,若我们没法保证速度,那不妨让他们慢下来。”

    越蓬盛惊了:“无缘无故的,他们怎么可能慢下来?”

    青度这个时候一听就懂了:“所有门派世家散修,即将进入幻海天的所有势力,从某种意义上都是竞争对手也就是说,我们在考虑的事情,他们也在考虑,区别就是,有的门派想的是浑水摸鱼,有的门派想的是主动出击,而有的,是暗度陈仓。”

    姜印容点了点头,她手上的两枚冰幻化的棋子在地图上一碰又变成了霜花,接着碾碎在半空里。

    “七彩阁和昆仑必是主动出击的,鬼谷墨庄是暗度陈仓,剩下的小门派大多想浑水摸鱼未必不愿意凑这么一门热闹,既然大家都要在这个路口相会,那么不妨,先来段戏曲,混淆视听。”

    “幻海天秘境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秘境,我们犯不着和他们争生争死的,但是信息的一手性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最快抵达秘境入口,就是抢占了秘境里机缘的先机,而前面拦住他们,终究只是小打小闹,过火了也不好。”

    越蓬盛这个时候有些听出来了,但他还是没听懂,“怎么拿段戏曲拦住他们?”

    姜印容:“很简单。”

    “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恐惧什么,他们猜忌什么,人心千百种,都在一戏之间。”

    姜印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出奇地冷。

    她平常说话的时候虽然淡,但是低而磁,可当她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众人只觉得空气似乎都要冷得掉渣了。

    邹娥皇看着她,而姜印容这个时候也恰好抬头。

    两个姑娘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织。

    有些事情,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懂。

    十年前,姜军北海溃败于一夕,冰墙高筑封不尽人海。

    起先还有人在等他们的战神回来。

    直到后来全城都在上演一出折子戏,名字叫“祭旗”。

    邹娥皇记得,她推着对方回过北海,却只见满城的敲锣打鼓。

    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是在敲锣打鼓姜英“死了”。

    一心想回去的姜英,那么骄傲的姜英,没有败给敌人,却败给了她的百姓。

    只是一出戏,接连唱了七天的戏,分明死不见尸,可他们就都肯信她死了。

    又或许,北海平家重新掌权,在这个背景下,不信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不怪这些人。

    …

    另一厢,妖界,十三州。

    十三州在还属于人族的时候,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珠州,但是现在么妖族那边和人族不一样,它们没什么世家的概念,只有族群的概念。

    因为珠州的猪妖比较多一点,所以现在珠州改名叫做猪州了。

    碍于这个原因,就连妖们也更喜欢直接称呼猪州为十三州,觉得十三州虽然潦草了点,那就潦草点吧,总好比过别的妖问你住在哪里,你说住在猪州,那多没面子呀。

    此刻,十三州某处酒楼的包厢里,坐了几位妖族的长老。

    一位佘长老,脖子细长如条,捧着青梅酒恨不得把自己泡进去。

    它显然喝醉了。

    “咱、咱们这位妖王还是太年轻了!”

    坐在它身侧的是苟长老,有一条细长的尾巴,毛茸茸地在地上扫来扫去,闻言谨慎道:“佘长老你怎么醉到这种地步了,话都说不清了,咱们妖王这叫年少有为啊!”

    “屁!”

    另一边脾气暴一点的包长老呲出两对尖牙,“你们都没看见么,妖王它最近疯了——唯一个人族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