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戏(上)
“嗬。若不是前代妖王子嗣稀薄,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论到这崽子身上,懦弱无为便罢了,信神吾等也只当不知道, 可是妖和人族生死仇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可是他们人族教我们的道理, 怎么现在这代少王就是不明白!”
“少王糊涂啊,竟还要听这人的话,派兵力去攻打那个什么幻海天还是什么天的秘境!”
佘长老尾巴尖尖都化出来了, 在长裤里晃来晃去, 最后嘭地一变,碧绿色的蛇鳞缩进了青梅酒里。
这老蛇醉得有些熏熏了。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乱说话。
苟宁叹了口气,认命地挽了挽袖子, 就要把这老蛇从陈酒里摘出来, 却见脾气最暴的老包并没有出声附和,而是推开包厢的小窗, 往下探头。
妖族的酒楼文化是近二十年在人族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但是和人族酒楼里多半都是说书人不同,妖不爱听书,只爱看戏。
今日一楼台子上,唱的就是一出十年前的老戏。
此戏名为,“祭旗”, 是从人族那里传过来的,讲的是一位将军之死。
现在正演到第十三折——含恨终。
只见台上, 有雪妖吹出一口寒气,琉璃灯点在大殿中央上空, 绿莹莹的灵气绕在琉璃灯上空,接着从灯笼口洒下了妖力幻化的雪花,光洁的戏台于是慢慢有了雪地的模样。
一位女子跪伏在台上,在雪风里呜咽。
包长老问:“这演的是谁?”
苟长老听出了这老包语气里的欣赏——豹族人一向喜欢身形魁梧的女妖,连带着看戏也喜欢看这样的。
苟长老说是姜英,“这出戏最重要的那个角儿,说来也唏嘘,十几年前有次和真姜英对上过,在寒州临着北海的边境,我本来以为那仗要打起来了,没想到最后我们竟说和了。”
“当时我心惊胆战,但这姑娘嘴皮子不仅厉害,战局玩的也明白,硝烟化作握手言和,”苟宁叹了口气,“若现在北海主事的还是她,那群蚌妖也不至于三天一增援。”
“不过这个女角儿不像她。”
姜英那姑娘,浑身上下几两肉都在腿上,其余地方单薄地很。
而演她的这只妖么太魁梧了。
包长老一摆手,“哪里不像?”
它眼里兴致浓浓,叫侍者下去送了个拜贴,“女将军就该这样才对!”
左面台上冲上来了十几个人,演的是北海平家、冀州陈家那些个世家的高手,手上各个举了一面威风凛凛的家旗。
为首的那个朝跪在地上的女子呵斥道:“姜英,此刻已值末路,常言道英雄总有尽日,你以微末之身,拼到此刻也算是难得,吾等敬你,只要你一双腿炼旗,平北海之变!”
台上的“姜英”大笑三声,台下一阵叫好。
熟悉这折子的都知道,高潮要来了。
“微末之身?”
只见台上杀声四起,女子从地上撑起身,冷笑连连,“大周亡后,可曾还有公候将相,既然没有,你们世家的卖身契是登在哪个王法上,让我看看——”
嗓子拔高,戏腔婉转,又是一句诘问。
“北海之变?”
女音声声泣血:“伏尸千里尔等谁多看过一眼,此变非变,乃无可奈何之路,我姜英立世,无愧于己,无愧于心,今日只要我不死,尔等休想炼此旗!”
这女角演的实在是太好了,台词说到这里,场下已经一片飘泪,侍者手里的拜贴还没递出去,自己水龙头一样的泪水就已经刹不住了,沾湿了纸墨,吓得它赶紧拿袖子擦来擦去。
只见戏台幕后,激昂的鼓声越敲越响,“姜英”被世家众人逼到尽头,血战到最后一刻,慨然赴死。
“好!”
包长老已然忘了刚刚还在和佘长老唾骂当今妖王的事,捏着栏杆的手已经变成了爪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人族原来也有这样的忠烈之士。”
而酒楼外寂静无声,青衫书生撩开帘席。
和这满楼妖气比起来,他身上人味太重了,重到几乎是踱步走进去的一瞬间,二楼包厢里苟长老的鼻子就动了动。
“何言知!”
它低声道,而身侧的两妖,此刻一个变成了原型泡在酒壶里不出声,另一个捂紧了嘴巴,再不提刚刚的痛声唾骂。
是的,让这三个长老在包厢里长吁短叹,让妖王久俊言听计从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密州起销声匿迹的何言知。
此人踏步走进的那一刻,方才满楼喧嚣已不见,如今只剩下了台上戏子的几声落幕哭腔。
而台下所有妖都无暇观戏,只是将眼珠子凝到门口处。
“先生,这就是您一直想听的那出祭旗,只是演完了,小妖这就让它们再演一遍。”
跟在何言知身侧的是几位穿着麟甲的妖军统领,素日只为久俊一族服务,如今跟在这人族身侧众人具是想,可见传言里妖王对一人族言听计从绝非夸大。
“有劳了。”
何言知从容地落座。
他肩宽骨架大,因此撑起了这一身绿衫,但是落座的时候,这人的背影又太单薄,像是能被风吹起的纸片。
何言知不喜欢听戏,但是他觉得这一出戏很有意思。
其一么,和他要查的事情有关。
其二么,妖界不同于人界。
人界若说还讲究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妖界便是天生的三六九等,血脉压制凌驾于修为之上,在这样的地方,端茶送水的从来不见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妖,多半都只是血脉不纯的半妖。
而如今,酒楼里引进的戏折却是“祭旗”,讲一个女婢推翻世家的故事,方才他进来的时候,略微一扫,就已经见到不少悄然落泪的小妖。
掌过兵的人都知道,思想,有的时候才是最难掌控的变数。
否则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武力镇军者。
因为要靠恐惧,维持军权的稳定但是,若这恐惧被渐渐消磨,何言知平静地看着四周被这台戏感动到不断抽噎的小妖们——
他想,离暴动也不会远了。
…
另一厢,冀州边城。
在敲定好计划后,邹娥皇一行人已经进了城,准备传播他们昨夜加急编出来的戏本,来混淆视听。
进城时,坐在轮椅上的姜印容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行人纷纷停下,邹娥皇蹙眉问:“昨夜在镇魂兽背上睡觉,着风寒了这是?”
镇魂兽为了方便进城时已经缩成一只小狗大小,被邹娥皇抱在怀里,此刻它闻声,很不情愿地拱了拱屁股,大尾巴一扫邹娥皇的脸,意思是别什么锅都找本神兽。
走在队中的青度心说,修士哪里有这么容易着风寒的,更别提是玩冰的姜印容——
下一瞬,众人只听见姜印容慢慢吞吞、平平静静地咳了几声,揉着脑袋道:“是有些但还好。”
“我试试温度,”邹娥皇脚步快了几分,一只手放在姜印容额上,一只手放在自己额上认真地试着。
“唔好像没什么,不,有些烫——”
邹娥皇一脸严肃,她手刚刚放上去的时候,姜印容的前额还是冷的,但不过三息,对方的额就变得滚烫无比。
越蓬盛在旁边抱臂看着,冷不丁道:“我记得筑基之后,得天雷锻体,体魄与凡人不同,大约就不会得风寒这样的病了。”
话音一落,邹娥皇手心试着的温度又变成了微冷。
邹娥皇微微一错愕,低头去看,却见姜印容脸色苍白如常,好似现在忽冷忽热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姜印容垂眼,英眉不动声色,仿佛刚刚什么插曲都没有一样,拖着轮椅向前。
邹娥皇于是只能收回手,几人继续向城里的戏班子走。
队尾,越蓬盛忽然挨了青度一脚心,“你踹我做什么?”
却只见对方黑瞳幽深,里面似有几分怜悯的微嘲。
“越蓬盛,”青度道,“我以前只当你大智若愚,现在看来竟真是个傻的。”
怎么连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都不懂,明明刚刚邹师伯和姜印容之间一直僵着的氛围和缓了,他却忽然要来句筑基无小病。
筑基是没病,但青度看越蓬盛脑子是有病。
…
冀州曾被誉为花州,一年四季,繁花似锦,于是乎,它的边城也是美不胜收,几乎是一步一花圃。但是众人最后选择中途在这个边城落点,并不因为它的美,而是因为这边城叫做戏乐之城。
在这里传播什么戏本,最合适不过了。
邹娥皇翻着手上的戏本。
这出戏是几个人一起写的,主要是为了暗搓搓地给那几个宗门拱火,但是具体落实到剧本上,邹娥皇没想过居然会这么、这么、这么地——
离谱。
狗血。
好看。
很难想到,是由一路一言不发的谦立延写的。
邹娥皇吸了口气,指着这戏中对一个昆仑剑修始乱弃终的鬼谷女修角色道:“你们要我演的就是这个么?”
早知如此。
她一定会在这群小年轻说当今情爱剧本流通广,不如从情爱下手的时候就及时制止。
第62章 入戏(下)
在修真界, 这个通灵玉大部分只能一对一,飞鹤传信距离又受限的地方,几乎可以说, 只有蓬莱,昆仑,七彩阁,鬼谷, 墨庄这五个仙门能做到家喻户晓。
然而这一次,邹娥皇手上的戏本,明明才六个演员, 却已经将这五个仙门一网打尽了。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鬼谷作为炼器大宗,门下有一名弟子叫小皇,小皇性子娴淑, 自幼和墨庄的小容青梅竹马。
这是第一折, 叫做无猜嫌。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出门历险里, 小容为了救小皇, 失去了双腿,小皇痛不欲生,决定治不好小容的双腿绝不回去。
这是第二折,叫做郎不悔。
为了救好小容的腿,小皇在寻找丹药的路上遇到了一名昆仑剑修叫小寒, 两个人日久生情,可小皇毕竟还记得断了腿的小容, 最后只能在拿到丹药后和小寒分道扬镳。
这是第三折,叫做错生欢。
小寒伤心欲绝, 提着剑杀进了鬼谷,但是却看见了小皇与小容十指相扣,明白了自己在小皇心里只是工具后黯然离场,而治好双腿的小容和小皇也幸福地在一起了。
这是第四折,叫做连理枝。
四折下来,环环相扣,情节跌宕起伏,催人落泪处有,恨不得跳脚骂写折子人狗血淋头的地方,也有。
凭心而论,邹娥皇觉得谦立延确实是在此条路上有些许天赋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出爱恨情仇的大戏里,也如愿夹带了不少私货。
比如说,鬼谷和墨庄原来一直都暗度陈仓,七彩阁和昆仑因为近几年秘境排名针锋相对,蓬莱作为老牌修仙门派,其实很喜欢苟。
再比如说,在这出戏里,小仙门的人总是畏首畏脑的,大仙门的人又总是飞扬跋扈的。
总之是一个也没放过。
据姜印容是这么说的:“这出戏只是一个导火线,这场秘境之争的路上,他们一定会打起来,年年如此,区别只是我们把他们打起来的节点从秘境入口变成了三线交汇的主路。”
“但是我不懂。”越蓬盛说。
“我不懂这个角色分配。”
他愤愤不平道:“怎么是你和青度两个人演了男主和男二?我们三个大男人一个负责场景布置,一个负责客串龙套,还有一个演反派!”
姜印容微笑:“男二是昆仑剑修要有剑吧,你是巫修,谦立延孙峰贰是体修,既然如此,除了青度还有谁合适?男主是个坐着轮椅的残疾吧,如果不要我反串着演”
“难道要把你腿打折了让你来么?”
越蓬盛不说话了。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靠啊,小容这个角色怎么想怎么像是为姜印容量身定做的啊!
但是鉴于腿还凉飕飕的,此刻越蓬盛终于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一丈外,谦立延微不可见地后退了一步,作为写剧本的人,他面上有些许的心虚,但好在他皮肤发深,一般人并看不出来。
“我没什么问题。”
邹娥皇犹豫很久,放下手里的戏本。
当她豁出去后再看,这几个角色,不过也就是台词多少的区别罢了。
但
“姜印容,你真的要演么,不必勉强,可以和小谦换一换。”
十年前,邹娥皇陪着对方从雪山里走出的时候,曾见北海满城白旗,敲锣打鼓。
她推着对方的轮椅,曾走过城中每一个茶楼酒巷,最后却并未等来对方口中忠心的下属,只被一出又一出名叫祭旗的折子戏气了个半死。
那日晚上,邹娥皇听对方在篝火旁锤着无知觉的大腿根边哭边笑地骂:“这都是谁写的破烂戏,姜英这个人才不会求死,姜英这个人才不会这么死了——”
彼时,透过飘忽不定的烛火,邹娥皇听见对方长长地抽噎了一声:“可是为什么,他们竟都这样轻信我死了——只是几出戏——怎么能!”
北海的百姓都信姜英死了。
那姜英就算还能喘气,又和死有什么两样。
姜英该是恨死了折子戏。
温暖的晨风吹过侧靥,花香驱散了邹娥皇脑海中关于那片极寒的回忆。
“没有勉强。”
姜印容淡淡回道。
和邹娥皇不同,姜印容忘记了很多很多。
姜印容只记得那天晚上,篝火温暖,满月明亮,那是她心里防线全面崩塌的一天,是“姜英”从心理上死亡的一天,也是“姜印容”这个名字诞生的第一日。
她从没有哭成那样过。
从前没有,以后没有。
只有那次,在邹娥皇面前丢尽了脸面。
但也幸好丢尽了脸面。
姜印容忘记了很多细节,她只记得邹娥皇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然后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北海人没有抛弃你,也没有轻信你死了,姜英,他们没有,只是你在他们心里的形象远比真实的你还要高大——”
“因为你是他们推举出来的领袖。”
“你是北海人心里的传奇。”
“所以他们才会宁愿相信一出戏里,你慨然赴死,也不愿相信你活着却没有回来。”
“姜姑娘,北海人只是太敬仰你了。”
时至今日,姜印容已经能看出邹娥皇当初说的大多数只是泛善可陈的安慰,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从这几句话里走出来。
所以。
邹娥皇不是她的伙伴,也不是她的下属,不是仇人,也不是她的情人。
是姜英情感溢出的缺口。
碍于这出戏里面含沙带影编排的门派太多,这座城里出了名的戏班子都不愿意租台给邹娥皇一行人。
最后几人还是在一处不太显眼的地方租了个台子。
望着围观的廖廖几人,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气。
人少点好啊。
人少点实在是太好了!
“此出戏共有四折,欢迎诸位观看,不过话说在前,此戏纯属虚构,与现实无任何关系,还望诸位理性观看。”
道上,有几个原本准备抬脚就走的路人,听了这句话后纷纷顿住了脚步。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群众都是有叛逆心理的。
越强调纯属虚构,他们就会越脑补是不是在映射现实,那就越增加了这出戏的真实度。
不消一个时辰,台上已经演到了第四折,而台下围的人也从原来的零星几个看热闹的,变成了里三层外三层。
戏台上,正演到小寒撞破小皇与小容幸福相会的场景。
只听得一声高吭的女音。
“什么?”
短短一秒内,饰演小皇的邹娥皇脸上就浮现出难堪心虚复杂酸涩苦楚的情绪,她声音发颤,脚步虚浮,后退了三步。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此刻台下观众熙熙攘攘,有刚过来的不知道情况,瞅着他们几个人问:“这是在演什么?新戏么,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懂。”
“可悲苦了,我跟你说啊,昆仑和鬼谷原来是世仇,他们两家居然根本不能在一起——”
“奥奥奥!”
“还有墨庄,墨庄和鬼谷原来私底下还有联姻——”
“喔喔喔!”
更刺激了有没有。
台上,演昆仑剑修小寒的青度,提着坎天剑步步向前。
她面目平静,试图用一双凌冽的凤眼演出失望悲伤痛苦激动等情绪但是只演出了杀气。
“少说废话,拔剑!”
青度缓缓闭眼,尽力背着台词
在青度有限的生涯里,从没觉得过目不忘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你如此无情如此无义,说什么喜欢我不过是哄我,我都看见了你和他十指相扣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他还叫你皇儿!”
邹娥皇:…总感觉这个皇儿怪怪的。
被指到的姜印容套着墨庄常见的彩衣弟子服,划着轮椅缓缓出场,“虚弱”地咳嗽了三声。
姜印容:“皇儿,他凶我。”
邹娥皇闭眼,认命地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姜印容。
“住手,有什么冲我来,阿容之前为了保护我腿已经没了,你还要怎么样,当初认识你的时候,小寒,我从没有想过你居然是这么斤斤计较的男子——”
直到她脚趾扣地,这出戏竟也没完。
好在、好在,这里不可能遇上一群昆仑。
邹娥皇呼出一口气,浑然不觉此刻台下,一群白衣剑修悄然路过。
事实上,蓬莱一行人什么都没算错,昆仑确实是早出发了几天,但是么中间出了点小插曲。
比如说,这次昆仑的带队长老,并非宴霜寒,也绝不是那些个剑仙剑王们,而是天人五衰没几年好活的天机子。
这个众所周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一次继承了一如往昔的风格,没有让众弟子御剑飞行,而是徒步,从死海走了出来。
于是两队,终于此时相遇。
“大师兄,何师兄,你们两个怎么不走了?”
何九州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脑袋里想的却是不久之前师父天机子曾经跟他说过的关于宴师伯的某些绯闻
何九州一回头,却只见两步远的距离,曲轻云已经变成了一尊石雕,而天机子,捂着嘴最后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举着手里的通灵玉,正在不知道给谁传信。
第63章 开战!
这世上的变故有时候就是这么发生的。
那年鼎盛王朝, 百姓没想过大周会出妖后与昏君;后来谢家如日中天,谢霖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他孤家寡人。
就像是青度的金丹,姜英的腿, 邹娥皇的剑。
这世间上绝大多数不幸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一瞬发生。
但在那一瞬间发生之前,偶尔也有人会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突如其来地脑海一震。
只听台上, 邹娥皇正低低地唱道:“可怜寒剑侠势大剑锐,要把我夫君打——”
对面的青度面无表情,手里持着坎天剑, 比出几道剑风, 模仿寒剑侠;坐在轮椅上的姜印容双手抬高,袖子捂脸,只露出了病气的肤色, 模仿被大的夫君。
剑气声, 唏嘘声,一片叫好声里面, 邹娥皇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坏笑。
她猛地抬头, 却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有老头飞在一柄细长的剑上,一边笑,一边拿着通灵玉和旁人传音。
那剑,邹娥皇认得。
是西吹雪, 此剑一出,六月飞雪。
那人, 邹娥皇也认得。
是西吹雪真正的主人,褶子胡子一抓一大把的天机子。
邹娥皇:“。”
如果在这里出现了天机子。
她想, 那么这里一定会出现一群昆仑。
而最糟糕的事情,邹娥皇在刚刚竟才想到,小寒小寒和那位竟重了一个字。
应该、没什么事吧。
她沉沉抬起头,却只见天机子捂着嘴,“噗、噗”地笑,然后通灵玉那边传来了一声邹娥皇绝不会认错的男音。
宴霜寒:“她夫君是谁?”
平静的男音从通灵玉里传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诡异的波动。
天机子坏笑:“师兄你管喽,反正不是小、寒——”
“噗,好像是小容。”
只听铮的一声利器擦过耳边,天机子微微一躲,他是天人五衰的合道,只要邹娥皇不动剑,伤不了他。
另一边,越蓬盛跃跃欲试:“扔我,下一个扔我!”
越蓬盛不是个呆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昆仑在这里出现了,但是他知道蓬莱和昆仑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关系。
他毛遂自荐:“我会自己找准方向,这老贼跑不开!”
好志气,就是扔不动你哇
邹娥皇倒吸了口气。
如今戏已经唱完了,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感觉这戏唱不唱完也没有什么意义,不,有的,变数只是一个昆仑
邹娥皇握紧拳头,下一瞬角落里却出现了一群红衣姑娘。
第二个变故出现了,邹娥皇听见越蓬盛骂了句我靠。
七彩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群红衣姑娘里有尹芝。
七彩阁的大师姐,尹月的接班人,论道会上那位惊艳四座的姑娘。
而尹芝身侧的那个七彩阁本次带队长老,邹娥皇竟也认得,名尹婉。
坦白来说邹娥皇在修真界认识的人真不算多,除了和她有交集的就剩下了赫赫有名的,显而易见,尹婉是后者。
尹婉有个柔情似水的名字,早些年是修真界闻名遐迩的神医,后来和鬼谷的一位真人成了婚,算得上一双璧人,只是好景不长。
鬼谷那位真人负了她,说带她回去不过是为了给青梅竹马的师妹治病。
这个剧情是不是有点熟悉了。
邹娥皇想,他们演的这出折子戏,虽然是偶然,但是如今一看简直是像把巴掌往人家脸上贴。
果不其然,只见人群被几道红绫打散,这次出手红绫的人是尹婉,她比尹月要毒,比尹芝要快,只听得人群里传来一阵哀嚎。
下一瞬,十几道红绫从尹婉指尖迸发,每一条都闪着莹莹绿光,竟是用毒的!
但这威风凛凛的红绫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先被一面厚厚的冰墙冻住,冰墙后,姜印容双手微张,冰墙变凭空而现,接着她微张的双手握紧,寒气逼人的冰墙就从中空碎开,红绫也断成了一段又一段,被寒冰包裹漂浮在空中。
现在没有人会把她和十年前销声匿迹的姜英扯上关系。
十年前让姜英立起来的是体术,十年后让姜印容面不改色的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御冰术。
她比任何人都有理由讨厌寒气,讨厌雪,讨厌冷,邹娥皇想,可这人偏偏学会了御冰术。
怪乎当年是这人最后守住了北海。
寒冰棱角锋利,此刻形势一转,满天幕的冰锥明晃晃刺人眼,此刻都对准了尹婉。
“哼。”
尹婉冷笑连连,“毛头小儿罢了,你们无理在先,我只是出手给你们一些教训,竟还在这里逼迫本座。”
邹娥皇也凭空飞起,挡在尹婉和姜印容中间,硬着头皮道:* “真君何出此言?”
底下的尹芝好像是认出来了邹娥皇,瞳孔微微一缩,她向上喊别打了别打了,但是却并没有得到尹婉的回应。
尹婉咬牙冷笑:“你们拿我的事情排便做戏,还问我何出此言?”
邹娥皇解释道:“巧合真君,天下负心汉多如牛毛,爱恨情仇也都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今日他负了我,明日我负了他,真君不妨先问一问,何必大动肝火直接上手?”
天机子哈哈大笑,在一旁火上浇油道:“确实如此,尹婉这次你可真是冤枉了他们,这折戏哪里讲的是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明明是我师兄和邹娥皇还有容有衡的三角关系,这化名用的都是他们的名字!”
通灵玉传来一阵灵气乱流的声音,宴霜寒的声音再度传出:“…别乱说。”
这厮居然还没挂断,邹娥皇瞪了一眼天机子
台上,姜印容抿了抿嘴,眼风微微一瞥角落里的谦立延。
早知道当初,就叫这人不用小容而是用小印了。
明明讲的是她和邹娥皇的故事
冰锥寸寸逼近尹婉。
尹婉这次只是先一指打散了,并没有动怒,而是突然注意到了天机子和他身后那群白衣剑修。
只见尹婉眼珠子微凝,冷声质问昆仑众人。
“昆仑?你们怎么在这里,难道逍遥门也给你们发邀请函了么?”
天机子问:“什么邀请函?”
邹娥皇也盯着尹婉。
却见对方自知失言,急急闭嘴。
自那几道红绫出现起,现场近乎已经被打乱,原本密集的人群都散去了,空荡荡的大道只剩下了蓬莱、昆仑、七彩阁三门派的人大眼瞪小眼。
天机子还要再问几句,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只见半空里凭空怒放了红火色的烟花。
沸沸扬扬的烟花和呛人的火药气让在场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弥漫在空中的火红色的烟花慢慢变成了两个字——鬼谷。
火器开道,烟雾缭绕,虚虚实实,是为鬼谷。
五大仙门里唯一的炼器门派,富可敌国。
邹娥皇此刻竟有一些许的庆幸了——庆幸鬼谷出现的晚,没看见刚刚那出折子戏。
不过,这些人怎么会都在这里?
邹娥皇视线一转,看向尹婉。
尹婉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恼恨了,取代而之的反而是一种了然。
邹娥皇目光落至右边小道头上,另有一群穿着彩衣的人走了出来,这些人身上的彩衣和寻常成衣铺子里的不一样,由密密麻麻的碎布拼接而成。
每一块碎布上面都有几针七扭八拐的人名,象征着这一身彩衣至少是出自几十人之手,更难能可贵的是虽然无甚灵力波动,却有了天道眷顾的道韵,是功德之力。
这是墨庄的人。
有人说,墨庄是比佛家子弟还要更接近佛的一种存在,弟子出门行善,不问归期也不问善果。
今日的第四波人了,短短的几瞬,五大仙门,竟都齐了。
邹娥皇手警惕地落在剑上。
她和姜印容的分析没有问题,每次幻海天秘境几大门派多半都只是在交叉路口相遇。
但是这群人却来的这样早。
一定有什么变故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墨庄最前面的那个人身上的彩衣最长,几乎都要拖在地上,而他双脚悬空一丈有,生得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可在场没有人会真把这人当少年。
如果说在蓬莱,最俱代表性的是镇魂兽的袖章,戴在谁身上就说明谁是这代领头羊的话,那么在墨庄这里,最有象征意义的便是这一块块碎布拼成的彩衣。
救一人性命,便可得一人针线填上一块巴掌大的碎布。
这针脚不齐的彩衣,绝非普通的布,而是墨庄弟子走过的路。
一针针,一线线,具是功德。
“墨庄三长老东方皓轩见过诸位。”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模样的人微微一笑,终是开口。
他声音低沉,像林间流动的溪水。
“诸位都是为了逍遥门相邀而路过此地么?”
第二次听到逍遥门了。
第一次是从尹婉嘴里听见过这三个字。
“什么是逍遥门?”
越蓬盛挠了挠头,他身上还穿着之前的戏衣。
东方皓轩礼貌答道:“冀州此处的二品仙门,半个月前曾给我们传信,说这里有幻海天秘境的线索,于是我们便来了。”
“嗬。”
尹婉这个时候敛了怒气,此刻她收了刚刚嚣张跋扈的模样,眉压眼紧,嘴角只有一个刻薄的笑,“恐怕不止吧。”
“最烦你们这些人吞吞吐吐,又想装好人又说话说一半了,既然要当好人不妨当到底。”
尹婉不耐烦道:“不都是听了逍遥门的信么,有什么好遮掩的,说这次进幻海天,他们这里有秘境里的一处洞穴密钥,关乎飞升,乃大事。”
邹娥皇与天机子两相对视,心下微沉。
蓬莱和昆仑并未收到。
“逍遥门,”邹娥皇眼皮微抬,终于从犄角旮旯的回忆里找到了这个门派,轻吟道:“逍遥人,逍遥门,人间不渡客,逍遥未有期。”
这个门派素来低调,蜗居冀州一方。
怎么会在这个关头邀请七彩阁、鬼谷、墨庄,又特意绕开了昆仑和蓬莱再说他们逍遥门也分到了秘境名额,若真有什么线索,哪里轮得到外人。
“别这么看我,”尹婉不耐烦,“七彩阁没有蠢货,来了便是对这封信的真实性有了把握,只是没想到还是被撂了一手。”
尹芝嘴角微微一抽,看着自家长老。
哪里是什么把握。
不过是那日阁内开大会,大家坐在一起权衡利弊一圈后,觉得逍遥门实在没什么底气骗七彩阁,左右也是顺路的事,于是一拍板子就来了,但是看今日这情况,各大仙门齐聚一头,多半都是被逍遥门驴了。
毕竟那封信里 ,可是以“投名状”为由,没提过竟还有这么多人都要来分一杯。
半空中,不断弥漫的烟花终于散去。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震从地上传来,诡异的是,无论众人从哪个方向张望,似乎都无法辩识出脚步的方位。
就连以耳朵出名的孙峰贰,竟也是迟疑了几秒,才向东边看去。
鬼谷,诡异者,善阵,善器。
当初那句,蓬莱难寻,昆仑难入,其实还有后四个字。
鬼谷难抓。
当最后一丝火药的烟气从众人鼻尖消散,一行身上戴着斗篷的灰衣人终于从东边出现。
邹娥皇想起尹婉和鬼谷的情仇,转身去看这嘴巴不饶人的七彩阁长老,却只见此时这人嘴唇灰白,面色有一瞬间被击败的脆弱。
竟是一声未吭。
这反应明显不正常。
只见鬼谷为首的灰衣人挑开斗篷,露出了一张坑坑洼洼的面容,像是早些年被什么药毒过一样,在修真界一众帅男美女里面,这张丑巴巴的脸显得极其突兀。
“嘶,老鬼谁准你掀开斗篷的,”天机子咋舌。
听这句话,这两人好像认识。
老鬼、老鬼、等等——
邹娥皇拍了拍脑袋。
五千年前在秘境的时候,她和天机子一起走的时候,确实是听他喊过一个鬼谷的人这两个字的,只是邹娥皇分明记得,当初那个被喊老鬼的男子,分明生了张好相貌。
那男子叫肖贵,因为谐音小鬼,所以天机子总爱开玩笑喊人家老鬼。
只见那被叫做老鬼的鬼谷长老不见喜怒,听话地将斗篷帽子又戴了回去,道:“抱歉。”
此刻唇色灰白的尹婉终于恢复了方才的强势,气息逐渐平稳,刚刚所有人都在盯着肖贵被毁的容貌,只有尹婉没有多看一眼。
因为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就是尹婉的杰作。
当戏折子里的故事出现在现实里,其实不过也就是一句:
一腔真心敌不过情郎薄幸。
那年众人皆叹尹婉,明明拜入了尹月的七彩阁,明明悬壶济世,可还是留不住一个情郎的心,输给了对方青梅竹马的师妹。
笑话。
尹婉想,有什么好叹息的?
肖贵当初跟她说了一声抱歉。
而现在他需要带着这样的容貌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说一声抱歉。
这就够了。
尹婉想。
随着鬼谷讪讪也出现在这头后,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显得更为狭窄。
曲轻云冷眼观了会后道,“五大门派都齐了,这逍遥门在搞什么?”
昆仑大师兄类似于蓬莱大师姐,身上比起别的弟子,确实是有些特殊的装饰的,比如曲轻云的双剑剑柄上系着的剑穗,拿太阳鸟的尾羽毛做成,在日光下发着淡淡的霞光。
但就算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青度一看双剑便也知对方的身份。
那个永远比青度幸运两分的曲轻云。
“不是五大门派,我们蓬莱和你们昆仑都没有被邀约,不如说逍遥门特意绕开我们两个门派,将七彩阁、墨庄、鬼谷的这百年精英聚在一起,是想做什么。”
青度平静反驳道。
曲轻云寻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须臾挑眉笑了:“你是青度,蓬莱大师姐?”
比他之前想的还要缜密和细心。
“幸会,百闻不如一见。”
正如青度明白对方的身份,曲轻云自然也听过青度,同辈之中,唯他们二人是少有的对手。
尽管,这是第一次见。
越蓬盛在一旁酸溜溜地重复,“百闻不如一见,啧啧啧。”
青度懒得理越蓬盛的阴阳怪气。
不远处,天机子摩擦着下巴,他不知不觉已经飞到了邹娥皇跟前,“你家那孩子说的有道理,逍遥门这是想干什么?”
邹娥皇瞥了他一眼,知道这也是个老狐狸就懒得和他装了,“你问我?飞升这类事情体系重大,他看似是绕过了这三门,其实不然,他绕过的是整个十四盟,在分解仙门的势力。”
但无论如何,邹娥皇松了一口气。
五大仙门提前相遇。
那个演戏本的计划反正是告终了,有时候想想失败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
不用太社死。
…
日落正午,先前尹婉出手的时候那几鞭子极为嚣张,看戏的人群被疏散开的同时,消息自然也会散开。
逍遥门的掌门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派遣长老来接人了。
然而,还是慢了几步。
在空中骑着飞鸟极速行驶的逍遥门李长老看着五个门派各具标志的衣物,险些没有刹住步子。
糟糕。
他暗道一声不好。
“诸位我是逍遥门的李长老,诸位都是应邀约而来的吧,请跟我来。”
李长老擦了一把汗,他心虚地瞟了眼昆仑和蓬莱。
当初没邀请这两宗啊现在来这里凑啥热闹啊。
眼看着天机子笑眯眯地招手昆仑弟子就要跟着自己一起走了,李长老终于艰难开口道:“那个我们掌门当初没说要昆仑剑仙们和蓬莱真君们一起来——”
天机子没说话。
这个老头平常总带笑,所以众人不自觉地就以为他脾气好,但是当被天机子抿着唇蹙眉盯着的那一刻,李长老觉得自己脑袋已经和屁股分家了。
于是众人听见李长老磕磕绊绊地补道:“但、但是我们掌门应该是忘了、大家一起走吧。”
邹娥皇哎了一声,笑眯眯道:“这就对了。”
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去看看逍遥门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
逍遥门并不是什么久居深山无人知的门派,恰恰相反,它在冀州知名度很广,至少算得上是大派了。
逍遥门的李长老客气地把他们安置在了一座院落里,然后就讪讪跑了。
邹娥皇坐在主位上,撂开茶壶给自己先倒了一杯水,今天唱了四折戏,嗓子哑哑的。
她偏头看面前的弟子们,“计划赶不上变化,咱们在逍遥门呆一天,看看他们要做什么,绝对有鬼,天机子都最后把剑亮出来了,他们逍遥门不过也就是把他们安排在我们隔壁,那个什么掌门人到现在都不肯露面,只见了七彩阁鬼谷墨庄三个门派的人”
邹娥皇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头有些沉沉的晕。
下一瞬,姜印容坐在轮椅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砰地一声撞到了她的怀里,鼻尖拂过一阵淡淡的清香。
是邹娥皇。
邹娥皇话没说完,却先倒在了姜印容怀里。
谦立延、孙峰贰神色微变,一个箭步上前打算把人架出来,却只看见自家主子姜印容隐晦地摇了摇头。
一阵悠扬的呼吸声慢慢从邹娥皇身上传出。
越蓬盛扣了扣手,“她还挺会睡的,选了个有轮椅的能接着。”
巴掌大小的镇魂兽跳到他肩上,发出了嗷呜一声的赞同。
青度瞥了他一眼:“你觉得突然晕了能用睡觉这种事来解释么。”
桌子上,茶水微微晃动。
姜印容将手落在邹娥皇的经脉上微微一试,然后怔然。
如果说别人的经脉像一条不断延展的线,那么邹娥皇的经脉则像是捞起的一把散沙,连最基本的定型都做不到。
“怎么样?”
青度问。
姜印容抬头道:“这几日大家都吃备好的辟谷丹,不要碰逍遥门里的东西,茶水里有一种毒素,本来发作缓慢,但是邹娥皇的身体和我们不太一样,茶水的毒素反而加速了她剑心剑脉的融合,所以才会突然晕倒。”
“让她睡一觉吧,不要吵醒她。”
姜印容随手将邹娥皇额前的碎发撩开,下一瞬众人却具是一愣,不知道何时起,原本光洁的额头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焰形状。
火焰如怒放的红莲,盈盈绽放在她半额上。
越蓬盛急促地啊了一声。
“不会吧,邹师伯明明是化神啊——”
青度喃喃开口解释:“传说合道后期步入大乘的最后一个门槛,是渡劫神境,心魔劫的一种,心有不甘者可在此境里重返过往,而度此劫者,最明显的标志是会陷入昏迷,头冒红色火焰。”
可是
邹娥皇浑身气息没有变,还是化神巅峰的修为。
怎么会有渡劫神境。
是剑心剑脉的融合,才刺激到了这玩意吗?
还是只是恰巧这几件事撞到一块了?
姜印容面色是这几人里最平静的,但她心里的波涛骇浪不亚于两人,因为比起青度和越蓬盛,在姜印容还是姜英的时候,十年前她见到的邹娥皇,本就是大乘。
一个人会经历两次渡劫神境么?
姜印容想起了先前自己给邹娥皇搭过的脉,瞬间又有一丝对于之前邹娥皇修为的怀疑,那样坑坑洼洼的经脉,细如丝的灵根,邹娥皇之前大乘之时,真的能用这样的灵脉挺过渡劫神境么,会不会只是躲开了。
然后直到现在,剑心剑脉打破了邹娥皇身体的平衡和封印,才把这渡劫神境从角落里放了出来。
这或许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睡吧。”
她将邹娥皇放到软榻上。
姜印容英眉之下,是一双淡薄的眼。
这眼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姑娘。
里面有她本人都不懂得的惊涛骇浪。
等邹娥皇一觉醒来,姜印容想,或许会没通过渡劫神境的历练,剑心剑脉也没有融合,什么都没了。
就像自己当初那样,千辛万苦,从皑皑白雪里走出,战胜了死亡,却没有赢得人心,最后隐姓埋名,做个逃兵。
又或许,一觉醒来,邹娥皇会被全世界拥抱。
剑心剑脉修为,这世界上众人欠她的伤她的,都会回来。
可是。
可是,姜印容忽然察觉到一滴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
她在为邹娥皇哭?
是的,在为邹娥皇哭。
姜印容哑着音自语道:“在我还叫姜英的时候,我难过过,失败过,胜利过,骄傲过,但我不曾后悔过,当年我想我就该过这青史留名的一生,命运何其成全我,成全我的野心勃勃,也成全如今的我。”
“可是邹娥皇,为何命运偏偏不肯宽宥你。”
姜印容又想起了那场苦寒的雪,在雪山上,脚印不过是眨眼就会被冰雪埋没,行人无法回头,因为来路早已消失,只能不断地向前。
邹娥皇好像一直在这样的雪里。
“你明明那么想要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你明明从来走的都是中庸之道,可是为什么命运每次都要和你这样开玩笑,要你非胜即败,非死即伤?”
要你走一个极端。
一鸣惊人或者落落寡欢。
极端对于天才来说或许是求之不得。
可邹娥皇和她不一样,和青度不一样,和宴霜寒不一样,和容有衡不一样,邹娥皇甚至从来都担不得天才二字,她只是想走一条普通人的路。
不放弃,普通人也能走下去的路。
但命运却总是喜欢把这人架在天平的中央,要么应有尽有,要么一失全失。
雪洞里,邹娥皇最常跟姜印容说的是别怕,别惶恐,别担忧。
但其实一直说不要怕的那个人,才是真正害怕的那个。
因为这姑娘自己在害怕担忧惶恐,所以才会想对旁人说,不要怕。
可谁会问她怕不怕。
谁会问邹娥皇怕不怕?
好像众人都默认了,这个姑娘一定和那柄古朴的黑剑一样,不与世俗流,不怕世间险。
姜印容慢慢绕着邹娥皇被汗渍打湿的曲发,眼中映着那朵明明灭灭的红莲,心想,那么就我来吧。
不要怕,这次由我对你说。
邹姑娘,不要怕。
……
妖界,猪州。
人界已经有些许寒的秋,一界之隔的妖界,却还是烈阳当空挂。
苟长老化作原型地窝在洞穴里。
作为一只狗妖,准确的来说是一只纯血天狗后代苟宁一直觉得自己的狗生顺风顺水,虽然吧实力不强,但是血脉占优势,哪怕是二十年前妖族人人喊打的时候,它也过的很滋润。
所以它不理解痛心疾首的包长老,也不理解颓废呐喊的佘长老。
它觉得,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呢,再说妖界就算完了,又干卿何事,说句不好听的,二十年前根本没妖界这玩意,二十年前天下十四州都是人族的,妖人人喊打,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而有了妖界之后。
妖界真的改变过么?
苟宁想起街上那些衣衫褴褛的半妖,还有乱坟岗里的无头妖尸。
没有妖界的时候,这些妖是露宿街头朝不保夕。
死在战场上一片片的尸骸里,有多少大妖将,不都是这群小妖。
有妖界之后,这些妖也是被召之即来驱之即去。
苟宁想,无论什么时候,大妖永远活的滋润,小妖永远都活的兢兢业业,这是血脉和天资一出生就决定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和人族抢地盘呢。
“长老——”
敲门的是苟宁的妖侍,一只灰老鼠,但算血脉较纯正的一批了,所以才能领到这份差事。
“底下的妖说,您放在酒楼里的折子戏祭旗反应很好。”
诚如何言知那日觉得这祭酒的折子戏有趣。
确实是被苟宁特意放过去的。
不过说目的么,倒不像何言知这类黑心惯了的人看什么都要阴谋论一下,苟宁做这件事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地,谈不上要从思想上变革妖界。
它就是觉得这戏写得好,肯定能火。
苟宁哦了一声,继续用原型的姿势趴着,像一只巨型狗狗,懒洋洋地挠着身上的毛。
它现在在思考的不是酒楼的生意。
它在思考嗯,就是些干卿何事的事。
就像人界有十四盟之类的商讨议事的地方,妖界也有妖界的大会,仿照之前的周,设立了三天一早朝的习惯。
在昨日的早朝上,苟宁听着那个让它害怕的人类,向年轻的久俊提建议,说要在幻海天秘境上动手脚,派人潜入鬼谷七彩阁墨庄,在幻海天里拿到神的信物。
对,就是神的信物这个扯淡的玩意。
本来去密州偷一群人类回来搞祭祀这套就已经够奇怪的了,结果现在又出了个神的信物,说要拿到神的信物才能开始神的祭祀
信物信物也就罢了,那可是幻海天,是那么好混进去的么?本来最近密州的事情,那群十四盟的就天天派人来猪州交涉,意思是那群被带走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开战——
开战!
这两个字,听着就害怕。
现在要是被他们知道妖准备混进幻海天,潜入了五大仙门,那岂不是真要开战了。
苟宁的爪子扒拉的越来越快。
它不怕妖界没了,只是开战开战
一时间苟宁脑袋里的还是那句:
干卿何事!
没看私底下麻麻赖赖的包长老一句话都不敢说么,像它们这种单纯靠血缘没建树的长老不过名头风光,真打算去劝久俊,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就算真开战了,难道就没活路了么?
干卿何事!
没看见一直抱怨的那条老蛇最后找了个酒窑把自己锁起来了么。
到底干卿何事啊!
砰地一声,平地起浓烟,苟宁从一只趴在地上的天狗变成了人形,它理了理衣服。
“备车,我要面见久俊妖王。”
它想,确实是干卿无事。
可难道就不能多管闲事么。
如果包长老和佘长老在这里看到这只老狗毅然决定进宫劝谏久俊的场景,必然要啧啧称奇。
太和殿上久俊三天前杀了一名劝谏的婴鸟,血迹晾在那里,现在隐隐还能嗅到一股腥气,正因如此今日早朝久俊说得再离谱诸妖也是敢怒不敢言——从某种程度上,妖这玩意比人还要现实。
它们从来没有血性,学会思考全局观也是上一代久俊教的,大部分的妖只有血脉荣耀没有妖族荣耀。
能活下去就好。
底层不必思考尊严这类离它们太远的东西,高层也不必思考妖族的未来到底要驶向何方,哪怕是包长老那类对于何言知看不下去的,也不是针对别的,而是因为对方是个人。
久俊记忆传承何止五千年,可五千年也只出了那么一只久俊,为妖界而战。
“你要劝孤?”
孤这个字眼是妖王久俊迁都猪州后才学会的,读起来舌头却不太灵活,音调不对听着滑稽,就像是这群妖仿照人族建的宫殿还有那些朝制,说来也只学了个皮毛,并不成熟。
一般情况下久俊也不会用这个调调,除非是怒了。
久俊雪白的翅膀飘在身后。
此刻妖王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苟长老,在极致的血脉威压下,这条老狗甚至把尾巴耳朵这类的都爆了出来——这在妖界是极其羞辱的事情。
何言知也在场,苟长老仿佛都能听见这个人类于鼻尖呼之欲出的轻笑。
苟宁颤颤巍巍地埋头道:“是。”
久俊翅膀微微一扇,狂风将才固定好没几日的花瓶噼里啪啦地推到地上。
“上一个劝孤的,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苟宁说:“知道。”
依旧是声小若蚊蝇。
“苟长老,”久俊说,“如果你都知道,那你要不要猜一猜你的死法?”
苟宁这次终于抬头,妖王的威压几乎要在它背上刻个烙印,像重重的锤子砸弯了它的脊梁,逼得它不得不发出一声嚎叫,冲散些许威压。
它答非所问:“婴鸟为前任妖王出生入死,一共两双翅膀,为了寻找上一任久俊的尸骸在战场上飞了三个回合,从此折掉一双,连它这样的功臣,真心拿您当自家小妖疼爱的,免不了殿前辱死无全尸,王,我还能期待什么样的死法。”
婴鸟一族食骸骨,也敬骸骨,所以在当初久俊死了之后,所有人都告诉这只婴鸟不可能留下什么骸骨的情况下,婴鸟仍自作主张地旋飞半日啼叫不止。
而对于一只婴鸟来说,最残忍的死法,不过也就是血溅三尺,尸骸不全。
久俊笑了,兽类的瞳微微闪烁,它说:“孤欣赏你的自知之明,可以给你留全尸。”
尖锐的爪子拍在苟长老毛绒绒的耳朵上,这位妖族的王终于纡尊降贵地从王座上起身,决定亲自“送”这位长老一程。
此刻空荡荡的大殿上却忽然飘荡起了一阵笑声。
是何言知笑了。
他饶有兴致地道:“先别杀它。”
“我想听听,它要劝说什么。”
久俊这个时候终于收手了,它很不爽地啧了一声。
其实众妖还是误会了这久俊和何言知的关系。
这一妖一人实力上算得上旗鼓相当,谁也动不了谁,所以不存在谁臣服谁的关系。
这两个只是单纯的利益交换罢了。
那日何言知告诉久俊,他是起死回生之人。
“你们久俊一族,传承世代而不灭,可惜王不见王,一直以来,你信神,其实不过也就是在等天道的约定被另一种力量介入干涉,你希望见到你的父王。”
何言知有星盘,他什么都能算到。
而哪怕不用星盘,他也自然能看透这只年轻的妖王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他低声循循善诱道:“我能帮你。”
年少的妖王问:“本王凭什么信一个人类?”
何言知说:“因为我也有求于你。”
…妖王久俊现在想起这个人类那日说的请求,都忍不住咋舌,它一直觉得自己为了让父王活过来,找那群不知善恶的神合作就已经是疯了,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比自己还疯!
一个执念,追寻了几千年不够,如今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居然还要弄个彻底么?
不过,忍。
没必要和一个疯子计较。
——妖族们都以为久俊设在何言知身旁的妖兵统领是为了表达对他的重视,殊不知,这是久俊对于这个人类的忌惮。
要知道久俊疯了不过也就是杀人,而何言知,它曾亲眼见过这个表面慈悲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曾在背后下了多少黑手。
就连自己的同族,这人也能面不改色地反叛。
通明的大殿里,苟长老浑身的皮毛都被冷汗浸湿。
“我要劝说您,杀了面前的这个人族,或者将他驱逐出境。”
苟长老声音磕磕绊绊。
它说话毫无底气,心知这句话后自己是必死无疑,不由得悲从心来。
哪怕活下去,被当面穿小鞋的何言知绝对也不会放过它。
却不料久俊问道:“为什么?”
“又是老掉牙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苟长老摇了摇脑袋,威压之下,蜿蜒的血迹从它的牙缝中渗出。
“我是妖,虽然得了化形,但实在不懂人类,可我知道,我不会为了人族出卖妖族。如果一个人为了妖族出卖人族,那他就是不可以被信任的。”
“与人谋皮,王,我们都是被扒皮的那只虎。”
“混入幻海天,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封锁冀州,混入鬼谷墨庄七彩阁,五大仙门,人族有那么多法宝,照妖镜什么的不在少数,真的不会被发现么。还是说你们的目的就是被发现,开战——”
“噗嗤”地一声。
久俊不耐烦地蹙眉,长指化爪,微微一勾。
跪在地上的苟宁就少了一只耳朵,鲜红的血染红了纷白的狗毛。
然而它断断续续的声音并未停下,带点呻吟的微弱气息慢慢从跪伏在地上、已经显现出原型的天狗口里传出。
“二十年,妖族只发展了二十年,要拿什么和人去开战——”
又是一声“噗嗤”。
这次断掉的是这天狗的黑翼。
“王——逍遥门是上一代王留下的在人间唯一的根基,将来妖族如有不测,逍遥门就是我们最后的净土,怎可,怎可此时暴露于人前——”
那双圆溜溜的眼里面,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泪水涌出。
是对死的害怕。
是对生的愤怒。
何言知此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来了兴致开口。
是这样挣扎而强烈的愤怒,出现在一只妖的眼里,让他想起了周平,想起了老乞丐,想起了邹娥皇。
但是很遗憾。
这只妖太聪明了,太像人了,就不该继续活了。
很遗憾。
这一次重来一世,何言知不想做什么圣人,也不想君子论迹不论心了。
于是他对久俊说:“杀了吧。”
何言知想,当年的白泽若是有这天狗一半的硬骨,谢家那场天火还要再晚个好几百年。
很快,狗妖惨死的尸体,被几个妖兵拖了下去,很快连那一摊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只剩下了若隐若现的腥味,微微有些刺激久俊,它情不自禁地伸出了獠牙。
“那批祭品都准备好了么?”
何言知问。
祭品,指的自然是密州事变那日,被带走的人。
久俊收回獠牙,“从密州带出来的那帮人?倒是都开始信神了,只有一个天天嚷嚷着不信不信,又策反了一堆人闹开了,若不是因为祭品的人数差他一个不够,早就弄死他了。”
何言知又问:“现在这个刺头在哪里,我去看看。”
久俊蛮不在乎道:“在水牢里关着。”
何言知听后点了点头,礼貌地拱手准备退下,却被久俊叫住了。
妖王的兽眼里面有一圈深红的血色,再才是金色的竖瞳,此刻紧紧盯着何言知的背影,沉沉问道:“你这人类,可知为什么孤连杀两长老都不曾动过你性命,可知孤为何愿意亲临冀州灭三门下秘境么?”
灭三门。
是的,那日妖族早朝上,久俊说得还是保守了。
它和何言知的计划其实是迅速封锁冀州边城,联合逍遥门,在前一日给这三门下毒消其修为,然后直接杀了,拿着这三门进入秘境的辨别灵牌进入秘境,而不是混在这三门队伍里。
至于为什么没有蓬莱和昆仑。
久俊是想过的,单被何言知制止了。
“蓬莱若来的是她…我不会让你动她。而昆仑,他们的辨别灵牌就是他们的本命剑,杀了也无用。”
久俊其实很好奇。
何言知这种人,口中淡淡的一个她究竟指的是谁。
此刻,被它紧盯的人面目仍是一派平静,瞧不见任何惧怕的情绪。
何言知:“你想复活前任妖王,你想推翻天道给你们久俊一族在赐予力量的同时,设下的寿不过百的禁锢,所以你选择信我。”
“是。”
久俊瞳中血色不断翻涌,倨傲道:“那你便该知道,倘若这次孤去秘境,没有寻到你口中突破天道* 的方法,你会什么下场么?”
何言知轻轻笑了。
久俊盯着他的笑,一字一句,阴森森道:“孤会把你千杀万剐,且毁你金丹,焚你筋骨,再无复活门路。”
何言知闻言竟有些愣了,好像是在认真思索什么。许久,他温声回道:“不必如此。”
“我这次若身死,再无复活之门。”
肉灵芝不常有,大乘亦不常有,但总归是有的,只要是有的,何言知用手里的星盘都能算到。
但是唯有一件事,他甚至都无需星盘便知。
这世间再无第二个邹娥皇。
何言知想,再无第二个邹娥皇拿他当朋友,捧着一颗傻乎乎的真心了。
所以,朋友这两字。
果真还是值千金呀。
一旁,久俊莫名其妙地看着捂着额头大笑的何言知,心里发毛道:这人莫不是变态,死了一只狗也能兴奋成这样。
次日。
昨夜苟长老之死,久俊并未掩饰风声,今日便是满街的沸沸扬扬。
众妖皆是妖心慌慌。
但无论底下的妖如何,妖界的天空还是一如往日的灿烂,耀眼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半空,万里无云,只有几声清脆的鸟叫。
久俊在阵前列兵。
战争。
它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那人族的话走到了这一步。
它不是傻子。
至少久俊知道无论是婴鸟还是昨日的那条天狗,都算得上是真心在为妖族考虑的,反观那个叫何言知的人族,一看就是心有不轨的。
但这代年轻的妖王还是选择了信那个狡诈的人族。
是因为它想发动战争么?
是因为它就一定那么残暴,喜欢血腥么?
好吧,是有点,血腥和好战,是藏在每一个妖族血液里的本能。
但是不止这些。
在它传承的回忆里,它的父王出征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灿烂的烈日,好像永恒孤独地挂在了天上。
而今日,它要出征了。
为了妖界。
这是说给妖民的话。
为了荣誉。
这是说给这些妖兵统领的话。
为了救活父王。
这是说服何言知的话。
为了成为比肩乃至超过前任久俊——也就是它自己生父,那个被众妖称之为最伟大的久俊的妖王。
这才是它最真实,最本能,最赤裸裸也是最丑陋的想法。
要胜。
“出发。”
久俊撕开了一道空间的口子,作为妖王,它自然有比肩大乘的能力。
与此同时的冀州边城,逍遥门,湛蓝的天慢慢地被另一种白光取代,高空之上,何言知伸出了手中的星盘。
星盘慢慢放大,但和那日封锁密州的漆黑不同,这一次的星盘只锁了逍遥门一处。
逍遥门禁地,凭空出现了一道漆黑的碎痕,几十个妖将率先从里面掉了出来。
接着是密密麻麻的妖挤了出来。
最后,当不大不小的禁地站满了排列整齐的妖兵妖将之际,久俊雪白的双翼终于从裂缝中飞出。
它薄唇微启,盯着一早候在禁地,准备为它们接风洗尘的逍遥门掌门,只说了两个字:“开杀——”
逍遥门掌门那张人脸慢慢变皱,成了一张丝织成的皮脱落到地上,宽大的掌门服饰也从身上脱落,黑漆漆的八只爪子从衣服里探出。
百面神君。
妖族潜伏在人族最深的那个卧底,一只会变脸的蜘蛛精。
此刻咧开嘴角,露出了参差不齐的蛛牙,发出了嘻嘻地鬼笑音。
“得令。”
……
蓬莱分到的院落里。
青度扬起头凝神看着天,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胳膊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震颤,就好像就好像梦回到了密州那日。
怎么会?
青度舒出一口气,慢慢走进邹娥皇安睡的隔间。
隔间开了一道小窗,只有些许风能透进来,姜印容此刻就坐在邹娥皇床边。
听见青度的脚步声微微一回头,点头示意。
这人已经一日没睡了,就守在这里。
说来也怪,青度想,她本来以为此人和邹二师伯关系并不好,毕竟在镇魂兽背上的时候,还是那日排练的时候,除了对戏,两人几乎未曾说过一句。
但是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差了。
哪有人对仇敌这样好的。
滴水未进,青度想,哪怕将来是鱼澹这个样子躺在床上,自己作为鱼澹唯一的徒弟,也不过就是如此伺候了。
青度一时不察,面对着姜印容,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尴尬的笑了笑。
然而姜印容听后一笑并不生气,只是把邹娥皇额前几缕碎发理了又理。
然后,她坦诚地回青度道:“嗬,我确实是拿邹娥皇当师父看的,也确实,向她拜过师。”
哦?
青度想,没听过这俩人还是师徒啊。
“那年我刚被邹娥皇带上蓬莱,决心和前半生的种种都说再见,于是我换了名字,叫印容,印容印容,丢掉了王权帅印,才知真我容颜。”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姜印容说:“哪怕当时我没有腿,没有下属,没有追随者,甚至我只会一些笨拙的御冰术,连保命的手段都没有,我也是开心的。”
“因为我有她,我睁眼闭眼,她都在身旁。”
青度想,这个她指的应该就是邹师伯了。
姜印容的声音放在女子里算得上是有磁性的,特别是现在她怕吵醒陷入渡劫神境的邹娥皇一样,声音愈来愈低,也愈来愈轻。
那双因为失明过一次,显得比旁人都要淡漠的眼,望向沉睡的人时,却无比地幽深。
“但是邹娥皇不开心。”
姜印容的声音放冷,“她带我出雪山,治好了我的眼,可她仍不开心,我知道,就像是她看她师妹那无法愈合的断臂一样,她看着我的腿觉得遗憾,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可是我不需要她这样。她不欠李千斛,也不欠我,我讨厌这样拧巴的人。”
姜印容:“可救我,带我走出雪山的,偏偏是这样的她。”
“后来有一天,她将谦立延孙峰贰引上蓬莱岛,带到我面前,这两个人都是我曾经的下属,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于是邹娥皇以为,这样就能安顿好我了。”
“在她觉得我被安顿好的那一日,她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对我说,我的腿能治好,只是她不愿意让我的腿好。我看着她眼底的心虚和演出来的色厉内荏,暗暗发笑,问她原因。”
“她绞尽脑汁,编了个理由,说是怕我腿好了继续下山去搅动风云。然而其实我和她都心知肚明,这样荒唐的原因,或许旁人做得,或许那些伪君子也做得,但她从来不会去干涉别人的选择。”
青度心说会,郑力和那个奶娃娃方半子就是被师伯拐上道的,只是你姜印容不知道且滤镜太深了而已。
姜印容继续道:“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腿其实再也不能治好了,能接假肢但是无法再度修炼了,而如果接了假肢,我的御冰术靠的寒脉直通的就是断掉的位置,接了假肢,寒气出不来,我与废人何异。”
“她骗了我,那是她第二次骗我,第一次是在雪洞里不肯告诉我我的腿没了。”
“而这第二次,她宁愿当我心里的坏人,也不愿意让我难过,对,难过或者绝望,她其实了解我,她知道我会去选择没有腿的这条路,但她仍然为我担忧 ,她不想看见我面对轮椅的绝望,所以她宁愿我恨她她还没有担当,不敢给任何人当师父,总拿一柄拔不出的剑说事。”
“你师伯总爱做些没有必要的事。”
姜印容顿了顿,好像又想到什么一样,很柔和地笑。
青度微怔。
她无法形容这个柔和的笑。
就是,明明很柔和,可里面好像又夹杂了一点微妙的恨意。
这样拖泥带水放不下的恨意,与姜印容整个人给青度的感觉都背道而驰。
然而就是因为这些微的恨意,才衬得此刻她的笑有别往日淡淡的,特殊而动人。
好像死物一瞬间活了过来。
“你们或许都觉得这个人像她背后的剑,古朴笨重,好像总是在吃无所谓的亏,可是在我眼里,”姜印容轻轻道:“在我眼里,她是飞鸟。”
“不能在笼子里歌唱的飞鸟。”
“无法驻足的飞鸟。”
“她总在为不同的人唱歌,我们总以为自己是她命中的独一无二,甚至有时候会窃喜,或忽视她这样的好。”
“其实不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她生命的过客。”
第64章 这扯淡的命运
“师伯还没醒吗?”
青度回头, 只见越蓬盛推门而入,自顾自地搬了一个板凳坐下了。
“盯着我做什么?”他浑然不觉此刻气氛怪异,只呲牙一笑。
越蓬盛浑身上下生得最好的地方就是这口牙, 白的好像会发光。
还有他的嘴,比一般人大许多,笑的时候不止能露八颗牙,甚至能看见十六颗。
青度板着脸道:“谦立延孙峰贰呢, 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么,怎么现在你先回来了?”
越蓬盛满不在乎地扯了扯身上的彩色祝服,答道:“他们一个用耳朵听, 一个用眼睛看, 搜集逍遥门消息够了,我过去只是纯添乱。”
青度眼神微闪。
其实越蓬盛一直估错了一件事。
他总以为当初蓬莱不选他当这代大师兄,是因为他比青度修为还差一点, 其实不是的, 修为之上的差距不过是一两年就可以弥补的缺口,主要是性子。
越蓬盛主修的是巫祝之力, 向大地祈福, 向苍天求雨,非至性至烈者不能。从好的一面来说,越蓬盛其人肆意横行,这样的性子恰恰成全了他的天赋。从不好的方面来说么,越蓬盛太散漫、跳脱了, 像迸溅的雨点,琢磨不透轨迹。
再说的准确一点, 这样的人是一匹独狼。
你看他爱笑活泼得紧,似乎是几人里最没有架子的一个, 但其实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和你商量,只会擅自做决定,比如此刻,他觉得他没用,连事先知会一声都不曾就回来了。
青度:“我叫你去,是让你给他们俩打掩护的算了,你既然回来了,那你在这里看着吧,我出去看看。”
她前脚踏出院门,后脚越蓬盛就收了脸上的散漫。
他对姜印容说:“她以前不会这样。”
姜印容挑眉,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问:“她?”
越蓬盛道:“青度。”
他顿了顿,又皮痒痒地贱笑了,“青度以前没有这样的好性子,我若敢这么和她说话,必要被打的爹妈不认识。”
姜印容平静陈述道:“她并没有变。”
“她如果金丹还在,此时你绝不会坐在椅子上。”
只是如今青度金丹不在了,又懒得和越蓬盛多费口舌,索性自己去了。
越蓬盛于是哑了音。
他满脸涨红,转了话题,将视线落在面容平静的邹娥皇脸上,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红色火焰,面露羡慕道:“这就是渡劫神境么,做了一场梦就过去了,醒来之后,便可乘风化雨,撕裂空间,半步成神。”
姜印容轻笑了声,没反驳。
她看着邹娥皇在梦中不断蹙起的眉目,想,邹娥皇,这里竟还有蠢货羡慕你。
那边越蓬盛却忽然来了劲了,问道:“渡劫神境,我听人说和心魔劫差不多,会在梦里梦一些执念,魔障,你说邹师伯的魔障,会不会是昆仑剑皇,天下第一,年少时扫了她剑心的那个人?”
关于邹娥皇被折的剑骨,知者甚少,而关于她的剑心,则因为自带风云的宴霜寒,从某一种程度上来说,哪怕不知道邹娥皇是谁,也知道一见霜寒一灭剑心的雅故。
所以越蓬盛的疑问,看似是刻板印象,其实有理有据。
姜印容牵着邹娥皇的手。
那双手十年前她握着的时候,是对方带她走出雪山,她当时看不清,只能依赖着这双手的牵引。
如今姜印容终于又可以小心翼翼地牵着这双手,却只能在对方熟睡的时候。
她和她之间,所谓温情脉脉的时刻,总是要有个人闭眼的。
“不会。渡劫神境可看做心魔劫,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心最本能的恐惧的折射。你哪怕不信你师伯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该信,一个能迎来渡劫神境的人,她的心魔,绝不会是旁人,只会是她自己,苍生,天下。”
姜印容轻声呢喃:“这几千年,要过渡劫神境有千人耳,然而大乘,不过只有几个人罢了。”
邹娥皇。
拜托你,所以拜托你。
邹娥皇,请你一定要渡过去。
院外,青度略微走了几步,鼻尖却忽然嗅到了一股腥气。
妖兽的腥气。
青度寒眉一笼,几步远的位置,谦立延与孙峰贰彼此搀扶,踉踉跄跄地靠近——身后是一片冲天血光,而万里之上的高空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分明是亮的,却好像没有光透进来。
……
红光如血。
这是哪里。
邹娥皇愣愣地抬起头,四周都是一片灰白色的景象,她慢慢拔腿向前,这个时候才发现天地在下雪,漫天遍野都是雪,白茫茫的雪,厚厚的雪层沾湿了她的鞋。
而天际则是一片蔓延的红光。
不详的红光。
邹娥皇下意识地就要反手摸剑,这个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后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剑呢?
“嗖——”地一声,熟悉的剑光擦过邹娥皇的耳侧,她怔怔回头,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那把厚黑剑,但是剑光掠影,它并没有向她飞来,而只是毫不留情地擦肩而过。
投入了一片虚影里。
此刻四面八方,又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无数把她的本命剑,从她身体穿插而过,接着大摇大摆地飞出。
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
邹娥皇咦了一声。
她好像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了。
幻境。
通常情况下,幻境分为三种。
一种是幻术,幻阵也好、幻符也罢,还有幻咒、幻器林林总总,不一概而论,为了方便,都统一叫做幻术。
一种是生死一线,类似于常说的走马灯,是临死之前所有人眼前都会过一遍的境像,传说有天赋大使命者,能从走马灯里找到时间的缺口,重返过去。
还有最后一种,就是渡劫神境。
是从合道突破到大乘之前,需要跨过的最后一个小境界。在这一境界下,除了要遭八十一道天雷劈之外,就是要跨过幻境的考验。
邹娥皇想,首先排除生死一线,这不是走马灯。
她缓缓环顾四周一圈后,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想,这不是幻术,幻术虽然变态,但还没有变态到连她今天穿的鞋都要脱掉的地步。
现在她双脚赤溜溜的,踏在这冰天雪地里,且不觉得冷,如果这真的是幻术的话,想要麻痹邹娥皇,最起码要容有衡尹月那样的修为。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邹娥皇吐出一口白气。
渡劫神境。
她第一次碰见这玩意,是在一千年前,剿魔行动里。
在那场行动里,她第一次杀了人。
如果堕魔的魔修,也能算人的话,那确实是邹娥皇两辈子,第一次有主观意识地杀人。
当时剿魔行动刚开始,邹娥皇混在散修的队伍里,队伍很不幸,一上路就遇见了一个化神期魔将。
在那魔将即将杀了一名散修的时候,邹娥皇动了,她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下意识地使出了当时正在练的凌云剑诀,唰地一下,捅穿了魔修的心脏。
所有人都跟邹娥皇说,魔修残忍非人,失了智和魔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们没跟她说过——魔修流出来的也是血,和人一样的血,只是颜色深了。
黑红色的血,顺着树枝流在她手臂上,黏黏糊糊的。
下一瞬,邹娥皇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是躲过一劫的散修抱着她的手,不住地说谢谢,而邹娥皇说没事。
真没事。
如果不是邹娥皇最后路过那魔修的尸体的时候,偶然一瞥,发现对方还在头上别了朵黄色的小花,她当时根本没意识到她杀的是一个有智慧的群体。
但也正是这一眼。
剿魔行动后,邹娥皇跑回了蓬莱岛,吐了个昏天暗地,闭关几年而不出。
在那几年里,她就曾经历过一次渡劫神境。
只是那次渡劫神境她逃跑了。
还记得上一次即将踏入渡劫神境的道口前的幻境里,邹娥皇看见的不是这样白茫茫一片的雪,是酷暑,是干涸的土地,是风沙沉沉,而她背上的剑也在。
那柄黑剑,沉默地存在着。
现在,邹娥皇哈出了一口寒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初她还算是大乘修为的时候,摸到了渡劫神境的边,于是拔腿就跑。如今修为尽散,不过是个化神,渡劫神境这东西来了,是躲也躲不过了。
在蓬莱,无论你是练气、筑基还是化神、合道,乃至大乘,都有相应对应的境界讲解,以防走上弯路,但却没有任何一节课关乎渡劫神境的。
好像从古至今,就没有人能清楚地讲明白,这个卡在合道和大乘之间的小境界,到底是什么。
因为每个人的渡劫神境都是不一样的。
好在众人嘴里,渡劫神境倒是有一样很统一,那就是心魔。
渡劫神境是这辈子大大小小心魔的集合体,所以在找到真正的道口前,一定会先遇见自己的心魔。
邹娥皇迎着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雪地里,忽然又有一行参差不齐的脚步跟在她身侧,邹娥皇慢慢回头,却看见了过去自己的虚影。
心魔这就来了。
唯见那虚影化作腰间缠柳条的姑娘,举着厚重的笨剑,身姿却灵动轻盈如飞燕——
这是天骄宴前的她。
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只会日复一日的练剑。
那个时候,邹娥皇最羡慕的人是她的大师兄。
这样的心魔,叫嫉妒。
邹娥皇闭眼,如果心魔也会按时间顺序出现,那么下一个节点,毋庸置疑,就是那场丢脸至极的天骄宴了。
不知何时起,白茫茫的雪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瘆人的嬉笑。
舞剑的虚影慢慢佝住了腰,手里的厚剑不知何时起已经撤了,少女时期的邹娥皇满身都是伤,跌在地上,眼里充斥着恼怒和惊恐,盯着半空。
邹娥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道虚影。
还是来了。
这是天骄宴上的她。
彼时年轻气盛,以为这次终于成为了世界的主人公,却才发现天才如同过江之卿,于是初识世界的代价,就是碎了剑心。
这样的心魔,叫骄傲。
接下来,邹娥皇看见——
平生第一次给人下跪的自己;亲眼见证了朋友死亡的自己;东海龙宫夜闯十二次的自己;练剑练了无数次仍拔不出本命剑的自己;被骗了的自己
痛苦,失望,难过,纷杂的情绪连续展现在对面那张和她生得一样的虚影上,瘆人的嬉笑声愈来愈高,暗处的东西也终于显现出来,原来是那只一直被邹娥皇带在袖子里的石妖的魂魄,这次跟着一块跳进了她的渡劫神境。
就说这东西当初还没死绝,剩了一口气跟着她。
邹娥皇叹了口气。
“我看见你的心魔了嗬嗬原来你竟是个这么胆小的人——”
石妖魂魄无形,鬼魅的声音充斥在邹娥皇耳侧。
酥麻地像有人吹了口气。
“为什么他们嘲笑你、贬低你、轻视你,你却不杀他们?”
“你明明有一剑,为何迟迟都不肯动,直到最近才借着剑脉提了起来?”
“是因为你不想伤人么,恐怕不是吧,是因为你是个懦夫,你是个胆小鬼,你根本不该学剑,你根本不配学剑,你的剑不认你,五千年前就不认你,五千年后,它不过是不得已才被你驱使,你还当它真的认可你了——”
“邹娥皇,承认吧,你根本不敢杀人。”
“当年不过是借助天火,你才得以灭了谢家,没有天火你根本不敢伤人,杀我不过借助那些个枉死的人,没有他们的推动,你敢为你自己的情绪拔剑么?你敢为自己杀人杀妖么?”
“邹娥皇,你不敢的。”
谁说我不敢?
邹娥皇想,我胆子大的很。
可她的脚却像生了重重的铅,定在了地上,或是这幻境里的雪越来越厚,堆积了她半个腿肚,竟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邹娥皇她浑身僵直。
“你若敢,就不会在明明没有天火的情况下,还要画地为牢,就像你的剑,永远都拘着,拘着算什么好剑?”
石妖讥讽的笑意愈来愈尖。
画地为牢,什么画地为牢。
邹娥皇低头,才发现她右手的双指不知何时起已经在雪地里绕着周身花了一个圆圆的圈,那个素来用来保护别人的避魔圈,这个时候竟然像囚禁住她自己的绳链。
邹娥皇眼睫微闪,忽然又是叹了口气。
险些中计。
“你说错了。”
她垂落的右手抬起,双指对着半空中漂浮的石妖魂魄。
那双指仿佛化作一柄刚直的剑,漫不经心地往下一划。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石妖的眼珠不断睁大,然后在下一刻,它看见一股无形的气朝他席卷而来。
在这样的气浪下,它无形的魂魄居然也被打了个粉碎。
“道本就是用来约束修真者的,若无画地为牢,就不会有万紫千红。”
“从来没有人给我画地为牢。”
“我也从未给自己画地为牢。”
“你以为我怕杀人,以前我也以为我怕杀人,但是现在我发现,杀你,我并不怕的,我怕的不是杀人,也不是死亡”
邹娥皇的视线产生了一瞬间的迷茫。
这一刻石妖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我怕的是”
“谁给我杀人的资格,谁给我的权利让我对别人的生死指手画脚——我笃定该杀的人,难道就一定该杀么?”
她又想起了别在那魔修身上俏皮可爱的小黄花。
这一刻剑骨成。
飙风卷雪,纷纷扬扬地刮起,又沸沸扬扬地落下,邹娥皇拔腿走出,双指仍有几分残余的热力。
她心里知道,这一次石妖,是真的死了。
在她的渡劫神境里碎了,那可就是真的碎了。
而现在,邹娥皇面前雪白的幻境褪去,只显露出了一条路。
那条路笔直,毫无边际,但是邹娥皇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天际。
就在刚刚的心魔缠绕里,她被迫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异世之人,穿书而来此界。
她要求的道,是己道。
要行的剑,是问心。
要做的事,是救世。
所以她的渡劫神境,最后一劫,直通此界之上,直面此界天道。
无处可避。
从多年前,邹娥皇徒步而行苍云山顶,被道祖收至座下起,或者说从一开始她穿越至此事起,她唯一的宿命,五千年的纠结与汲汲营生早就是命中注定。
邹娥皇想。
这扯淡的命运。
碎了又生的剑心支着邹娥皇的那口气,折了又起的剑骨撑着邹娥皇的魂,暗暗发烫的剑脉通着邹娥皇的双臂。
这一路来,大雪越下越厚,哪怕是幻境,邹娥皇竟都觉得有些许地冷了。
……
青度微微仰头,她盯着无风无云的高空,耳边却传来了几阵和这平静的天空背道而驰的雷鸣声。青度眉心一跳,密州之行的惨痛回忆还在昨日,于是她立刻反应过来了那不对劲的地方。
拨开通灵玉往蓬莱传信,不出所料地毫无动静。
青度面无表情,这该死的熟悉。
此刻笼罩在逍遥门之上的,是星盘。
遮云蔽日,掩盖天机的星盘。
而雷声一阵又一阵,声势浩大,乃青度闻所未闻,她脑海中此刻竟只有一个猜测,是邹师伯的渡劫神境的八十一道天雷——
阴差阳错,居然全劈在了这敌友不明的星盘上。
也不知算不算喜事。
“出什么事了?”
谦立延咳出了一口血气,青度这个时候才发现那号称目视千里的双眼,如今已经毁了一只。
“妖,一群妖。”
孙峰贰低声道,“我听见了一群妖的叫喊,谦立延看见了妖王久俊,还有一群至少是大妖级的妖兵妖将,就在逍遥门的禁地,它们嘴里喊着——”
孙峰贰话音未落,西边就传来了妖兽的嚎叫与人类的惨叫替他回答。
“杀!”
这声模糊的杀意与惊天动地的响声从西边一并传来的时候,青度的眼睛已经木了。
甚至都不需要孙峰贰再补充些什么,她就迅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是一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对于修真界大部分人来说,其实不过也就是须臾一弹指。
甚至上一次妖族与人族的战争,仿佛还在昨日。
金丹尽废的少女提起称手的坎天剑,沉着道:“你们回去,让越蓬盛不计代价守住院子,直到邹师伯醒来。若越蓬盛不愿意,就”
青度撕下袖子上炯炯有神的镇魂兽袖章,交给谦立延。
“就请把这个给他。”
谦立延没问为何青度如此笃定越蓬盛有能力守住院子,正如他也不好奇“不计代价”里的代价,他只是捏住了手里的袖章,被毁掉的右眼微眨,道了声好。
第65章 我于人前落一剑
逍遥门作为一个门派。
它的规模显然是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 当一片杀声从西边传来的时候,意味着战场其实离青度不算太远了。
青度握着手里的剑,冷静地想, 伴着杀意的惊天声响很像什么东西爆炸开了,不过应该不是什么爆炸符,因为五大仙门的弟子这次参与幻海天秘境,连传送阵都不许走, 各种法宝也只准带本命的。
是什么?
青度谨慎地隐藏着身形,朝着声音的方向探去,下一瞬, 却先看见了几柄断剑, 一截一截地倒插在草丛里。
几柄断剑上,都刻着昆仑的章。
青度心尖一跳。
昨日几人发现逍遥门的不对劲,本来要找其余门派报信, 找了一圈却没找到, 最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收住了手。
也就是说——
青度从草丛里把那几截昆仑的断剑抽出来。
昆仑的人很有可能都碰过一点逍遥门提供的东西, 而那东西无色无味, 却可以麻痹人的灵脉。
情况不好的话,中了毒的昆仑众人遇上有谋而动的妖界众人,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微晃的草丛里,十几只粘稠的蜘蛛丝朝着她迸出。
“嘘——”
青度刚要躲开,却忽然被人捂嘴按在地上, 她蹙眉,只看见一角白色的剑袍和眼熟的双剑。
昆仑的曲轻云。
还好, 还好。
他们一个个身上灵力充沛,并没有什么中毒的异像。
“刚刚的爆炸声, 是怎么回事?”青度问道,她一个侧翻,躲过了身侧又溅出的致命一击,却只听得曲轻云僵持一瞬,哀声道:“是天机子长老自爆了。”
青度一愣,来不及回忆刚刚自己在草丛里见到断成两截的剑里有没有一把西吹雪,就见另一个方向,何九州纤长轻浮的眉目此刻寒寒笼起朝这边望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道:“不用想了,他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剑也好,身份灵牌也罢,这老头把他在昆仑的二两私房钱都翻给我了。”
明明刚刚丧师的人是何九州,但现在看起来最镇定的似乎也是他,天煞孤星何九州如今果真应了这天煞孤星四个字。
三人说话的功夫,身侧的妖尸已经堆了一圈。
可是杀不尽。
虫妖是这天下最好杀的妖,也是这天下最难赶尽杀绝的一族,因为数量。
放眼望去,青度在断剑之外,又看见了晶莹的虫翼,有的还活着一扇一扇的,有的已经死了覆在了尸首上。
虫翼上有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粉。
“你们怎么发现逍遥门有问题的?”
青度怔怔开口,她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嗓子有些干。
曲轻云瞥了她一眼,双剑势如流星一个回旋,又倒了一片虫妖,“你们怎么发现的?”
“有人误食后就倒地上了。”
青度想起至今还昏迷不醒的邹娥皇,声音有些许的沉重。
曲轻云苦笑,“我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我们运气不好。”
“以身试毒的那个人是天机子长老。”
何九州面色灰败如土,低声道:“那老头向来嘴馋,我们都劝他说这逍遥门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结果他喝那小酒喝的比谁都快,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靠啊。”
他这句话最后的那声靠里面带了点哭腔。
“喝完之后跟我们说这酒有毒,让我们都不要动,自己却捧着那坛酒说喝都喝了不妨喝个尽兴,这不是有病吗?我们说要不要给昆仑发个消息,那老头摆了摆手,说在幻海天路上就向门派里发求救消息,按十四盟的规矩来看,要直接被取消比赛获胜资格,他说昆仑丢不起这个人,又说难不成其余几个门派不会往回传信么。”
幻海天秘境因为其地位的特殊性,除了不允许参与秘境者走传送阵之外,也不允许中途向门派求救。
违者便取消名次。
不过一般小门派并不会在意这个,毕竟是取消名次又不是取消参赛资格。
但是对于大门派来说,名次二字如同脸面,比分配到他们的名额还要重要。
“这下可好了,第二日那群逍遥贼人不装了,带着那妖王久俊就要将我们赶尽杀绝,那老头带我们步步后退,最后到了这样的境地,又决心一个人逞英雄,去拖走那妖王,留着这一群小妖给我们了。”
几人面面相觑。
青度脸色难看,终于开口道:“我们运气比你们更不好,邹师伯昨日喝了口茶后直接晕倒。”
青度顿了顿,“你们昆仑丢不起的人,我们蓬莱也丢不起。”
言外之意便是昨日,她们也没有因为逍遥门一事就放弃幻海天名次。
这句话一落下,曲轻云连最后的笑都挤不出来了,他喃喃道:“来这里的都是五大仙门,在没确定逍遥门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十四盟为了幻海天的考验路上设下埋伏之前,有谁愿意提前认输。”
这也就导致了* ,现在的他们,称得上是孤立无援。
青度后退三步,脚下却不小心踩上了一端滑溜溜的东西,险些跌倒。
何九州:“那是一柱香前我师父去战久俊前丢出的酒壶。”
他这个人本来就话多,如今心里难受,话便跟一筐一筐地往外冒,手里的剑也一下比一下有力,好像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撑着他。
“久俊,那可是久俊,正常人第一反应不都是逃么,可是这老头傻,分明毒素未清,提着一支笔却就去引开了妖王,说他师兄昔年能一剑杀了这玩意,他也能——”
何九州又哭又笑,素来拿家稳稳的手,虎口崩出一道血痕,“可是他师兄是剑皇,而他天机子是什么、天人五衰、止步合道,这次去幻海天是为了找续命药的,他不知道么?”
“他以为这样很帅么,没走两步远,整个人都炸成了血雾,好,好一个昆仑死战不退,可他连剑都放在我这里,他人又去哪了——”
死战不退,剑在人在。
这是昆仑最有名的开山祖训,就像是蓬莱那句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然而大多数的蓬莱人,往往只能做到后四个字万死不辞;昆仑和蓬莱则正好相反,他们只能做到前四个字,死战不退。
这群拿剑当老婆爱的剑修们,是不敢让剑陪着他们一起死的。
所以当初那把清亮如雪长虹贯日的西吹雪,并没有随着天机子的消亡而消亡,如今正在何九州的手上,把长着复眼的虫妖捅成了一个又一个串串。
青度和昆仑众人奋战之时,一声妖兽的吼声从另一侧传出,细小的风汇聚在一起成型,最后从东边起,震碎了遮挡众人的一片丛林。
此刻四周都清明了,和昨日有些巧合的相同,墨庄、鬼谷、蓬莱、昆仑,只少了个七彩阁,多了一群妖。
“靠。”
曲轻云咬牙暗骂了一句不好,却看旁边的青度战意节节攀升,身上的坎天剑已经演化出了一招太极式的模样。
因为这丫已经看见了——
那个在群妖中间那个双翼雪白,捂着侧腰的妖王,就是那个上次掏她金丹的久俊!
何九州的眼珠则更迸出了吓人的血丝,他盯着久俊身上的血窟窿,就像是看见了他的师父抱着久俊炸开的模样。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如此了。
但是久俊和他们都不一样,久俊立在众妖之中,看着对它虎视眈眈的众修仙者,甚至还能笑出来。
巨大的獠牙从他的口中探出,裂成两瓣的唇用一种诡异的弧度撑开。
“归顺妖族信神,投降者,可不杀。”
久俊歪头,微微一笑,除了腰侧的窟窿外,它身上并没有什么其余的伤,就算有,也是马上就要愈合的小伤。
可以见得,天机子之前的自爆,还是很有攻击力的。
“什么狗屁话!”
只听得一声耳熟的冷笑,从坍塌的墙体后传出,硝烟弥散里,几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正在打斗的肖贵微微失神,手里变幻莫测的阵法也在一瞬间露出了破绽,险些叫对面的蜘蛛精给他捅成了个串。
“小妖罢了,连姑奶奶活的的零头都没碰到,居然也在这里谈什么聆听天意的事了,呵呵,我呸!”
尹婉对着久俊挖苦道:“妖王阁下,须知这世上没有什么神,有的只是装神弄鬼。不过你们妖族毕竟根基浅,占据四州不过才二十年光景,信些离谱的假话,也正常。”
在修真界这么多年,尹婉自觉吃过的盐比这只二十出头的久俊吃过的饭都多——尽管久俊是一种有记忆传承的妖。
神,别提神了。
这世上从甚至无人能准确地说清天道。
从创世伊始的降世书起,到蓬莱道祖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再到那日密州乱,蓬莱岛上众仙君齐列一堂,听道祖叹这一声天道乱了。
却还是没人能准确地说出,这抽象的天道到底是什么。
只有只言片语的不详,从通过渡劫神境的几位大乘里面偶然流露。
人们对于天道的探索,似乎从第一位学会引气入体的修仙者开始,到如今,永远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若问街上一个乞儿,什么是天道,那这个乞儿或许会睁大眼睛:“谁赏我吃饱饭谁就是我的天老爷。”
而尹婉,这个七彩阁的长老,修仙者里的佼佼者,参加过剿魔行动、上一次妖族入侵,那些个被记在修仙史记上惊心动魄的大事的人,对于天道的了解,也不比乞儿多个几分。
什么顺了她的意,什么就是天道。
可在那日,密州那日,蓬莱岛上聚众开的那场会上,在座不乏大乘半步飞升者,一个不过刚刚勾上合道边的尹婉,站在她们阁主身侧——对天道理解不过是顺我者昌四个字的尹婉,居然是除了宴霜寒第二个懂云无心说的命的人。
因为尹婉虽然不懂天。
可尹婉懂命。
以命搏命,逆天改命这就是修真者的命。
信什么神?
有这功夫还不如信自己。
只是说来好笑,修真界大部分的人其实不听这个,他们信听天由命,信勤勤恳恳的修炼,终有一天会划破虚空,信这世界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哪有这么好的事。
若真有,尹婉想,千年拔不出剑的就不该是那位勤勉出名的邹娥皇。
哎不对,好像邹娥皇拔出来了。
她一走神,对面的妖王便怒了。
“找死。”
久俊抹了把天机子自爆时溅在他身上的血色,冷冷的獠牙呲出。
狂风自久俊双翼中扇出,一瞬间寒风刺骨的妖气冲着七彩阁那几位人比花娇的姑娘席卷而去。
曲轻云持剑要拦,却终究来不及。
“嘶——”
众人纷纷不忍去看。
下一瞬,却只见尹婉赤手迎风,撕开了这一击。
七彩阁女子的素手向来只藏在赤色飘逸的红绫之下,因而众人都极少见到过她们赤手空拳的时刻。
如今骤然瞥见,于是才觉得哑然。
唯见茧子与细碎的裂口,映在那双属于女子的巧手上,显得有几分的触目惊心。
而这硬硬的茧子正往下滴血,在撕开风刃后,很快又撑开了一片淡白色的结界。
结界之下,正好护住了七彩阁的几个姑娘。
被庇护在结界内的尹芝猛地看向这个内门最讨厌的长老。
是的,尹芝内门最讨厌的长老。
七彩阁绝大多数长老要么性情豪爽,要么性情温婉,若尹婉只是拧巴些倒还好,关键是还忒刻薄,尹芝永远记得当时她和隔壁门派的一人眉来眼去,险些就要发展出一段美妙恋情的时候,就是被这婉长老面色铁青地阻拦了。
事后还让尹芝多跪了三个月的思过墙。
尹芝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古怪刻薄,传说中因为被人辜负所以要拆散天下有情人的尹婉长老,在这一刻居然能撑在这里,像天一样,像阁主一样。
“长老,我能做什么?”
尹芝颤着声音问。
尹婉瞥了眼尹芝,摇了摇头,恶声道:“小孩子滚一边去。”
然而无论尹婉表现的如何硬气,尹芝都知道,以合道之力对付妖王,连勉强二字都算不得,落败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甚至都不需要久俊三击,尹芝便看到尹婉的身形塌了下去,只是这结界微荧,竟还在亮着。
尹芝这辈天之骄子大多数都未参与过二十年前的妖族入侵。
也就是说,他们未曾真正地经历过战场。平时下秘境也好,门派内大比也罢,林林总总,究竟也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厮杀。
既然是人,就带点人的体面。
但是现在,这群初出茅庐的骄子们,还没经过幻海天的打磨,就先直面了妖的血腥。
平时他们信以为天的长老,无所不能的长老,呼风唤雨的长老,正接连一个个以血肉模糊的方式倒在他们身边——
惨死的天机子最后发出的那声长啸仿佛犹在尹芝耳边,七彩阁众人正是因为听到了这声长啸才会赶至此处。
尹芝不愿意见到自家长老挺到最后也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尹芝捏着手里传不出去信的通灵玉,心里想,如果是阁主在这里会怎么办,如果是阁主在这里——
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平常和她一样的青度、曲轻云一流,如今顶在最前面,只有她现在还在别人的庇护下。
明明她也是大师姐。
“长老,我要出去和它们杀个不死不休,放我出去!”
尹芝红着眼就要往结界外面冲。
“放你个屁——”
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一个手刀打昏,只听尹婉咬牙骂道:“什么关头了,还和那不靠谱的阁主学,给老娘添乱!”
然而骂了几句后,尹婉的背又往下佝了几度,连结界都变得忽暗忽明地往下落。
尹婉咳出了几口血,听见身后弟子哀哀戚戚的哭声,眉头直跳,又咬着牙撑了起来。
“哭、哭、哭!”
“就知道哭,一天天的丧门,哭有个屁用!”
很快,尹婉骂不动了,她嗬嗬喘着气,破风从嗓子里挤出,五脏肺腑都皱缩成一团,然后忽然,尹婉的眼睛睁得极大,她看见那个和她纠缠了前半生爱恨,从来只爱自己的男人——
“肖贵!”
就这样地倒在了血泊里。
那张丑脸再也不会沉默地吓人了。
而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浑身精血混入了迷阵,此刻迷阵一放出,四周魑魅魍魉俱在哭嚎,妖族和人族都被掩藏在迷雾之下,久俊和妖族的攻势不得不转停。
“咳咳——”
尹婉又呕出了一口污血。
尹婉恨恨想:连这个窝囊废现在都死的这样漂亮,老娘只会比他更牛掰!
“尹平,尹媖,尹林,再把尹芝也给我打醒,过来给我传灵气!”
尹婉咬牙道:“只要…撑…撑下去,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然而尸骸遍野,苟活的几人彼此对望一眼,无不心知肚明——远的不说,单说上次密州变乱,十四盟整整耗了一天,才与内部取得联系,这次小小的逍遥门,封锁的消息真的能传出去么?
忽然,轰隆隆地几声响,平地炸在众人耳边。
久俊惊疑不定,雷声,哪里来的雷声,谁在渡劫,既然有雷声,天雷呢?
它抬头,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视线一缩。
天雷落在遮天蔽日的星盘上,将牢不可破的星盘打出了几条细微的裂缝。
……
巍峨的通天路。
邹娥皇仰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这样的渺小。
她定了定心,踏上了第一阶台阶。
周围的景色飞速地撤去,原本还有一些白茫茫的雪,如今却变得郁郁葱葱,天阶两旁伸出了无数繁树的枝桠,远处好像还有虫鸟的闻啼声。
黑夜褪去,白昼复来。
白昼变暗,月上树梢。
邹娥皇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道路却好像还是那么地长,一眼望去,几乎没有什么尽头。
第一轮昼夜交替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口渴。
第十日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这条路究竟能不能登顶。
慢慢地,邹娥皇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听见风里传来吓人的野兽咆哮,也看见树枝落下阴森鬼魅的影子。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五千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日。
她身穿修真界。
面前正是这样的山。
知道她以凡人之躯登顶苍云山顶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觉得她真是有大毅力的人。
其实不是的。
当你背后有一群邪修琢磨着是把你清蒸还是红烧,接着你发现自己居然穿进了会打个响指就能点火的世界的时候,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跑的。
跑的越远越好。
而恰好当时邹娥皇面前就有一座山。
于是她跑了进去。
至于后来,她那倔脾气上来了,发誓要把这座山当泰山爬完,都是后话了。
邹娥皇只记得,当时自己饥肠辘辘,终于从山底跑到山顶,还在思考下山之后会不会再撞上那群怪人的时候,就看见衣袍翩翩的道祖,弯着眉微笑地看着她。
“咚——”地一声,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忽于此刻响起。
记忆收束,邹娥皇再一看四周,云雾缭绕,脚下的台阶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苍云山顶,面前飘着一个“蓬莱道祖”。
邹娥皇觉得新奇。
自从云无心说自己大限将至后,就鲜少以这样一幅青年面容示人了,连邹娥皇都忘了她师父当年也是个玉面仙君。
“这是我的回忆么?”
邹娥皇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然而在触摸到道祖衣袖的下一秒,眼前的青年时期道祖就忽然地变成了一团雾气散了个干净。
天地间,又响彻了一声钟声。
“此乃审判之台,凡渡劫神境者,要在此台审判终身,若你有罪,则前程尽毁,若你无罪,则天道恭贺,助尔渡劫。”
“吾乃天道。”
“邹娥皇,年五千零三十七岁,杀一人一妖,改生灵者命万万为记,触发大天雷三百四十七道,中天雷三千”
天际上,传来了一阵雌雄莫辨的仙音。
安逸的仙山忽然变成了森森炼狱,无数枷锁与冤魂自天而降,似乎要将邹娥皇钉死在地上。
“细数你这一生,小罪不断,小善亦多,一报还一报,吾不欲和你相计,然大罪有三,你可认罪?”
邹娥皇咬着牙道:“什么罪,说来看看!”
她仰着头,膝盖被钉子几乎要捅成窟窿了,却还在那里撑着——好像只要她还有一口气,这膝盖就永远都碰不到地上一般。
似乎是觉得很好笑,邹娥皇忍着抽痛扯了扯唇,朝天喊道:“渡劫神境不是我的心魔劫么,不要模仿我师父的声音说话。”
真是见鬼。
邹娥皇想,她自己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最惧怕的声音是蓬莱道祖的,一听就觉得好像被戒尺打了浑身发疼。
“第一重罪乃不孝之罪!”
“蓬莱道祖带你入仙途,明己身,你是如何报答他的,明知蓬莱覆灭在先,为何不肯打杀了方半子那孽障!明知道祖命途有尽,为何九转肉灵芝不肯为他备着,道祖生你养你一场——”
“你为何总要叫他担忧,总要叫他见你浑身是血,泥里跌爬!”
天上的仙音一句一句逐渐放重,好似真的是蓬莱道祖在这里诘问邹娥皇一般,此刻空中又凭空幻化出了三把剑。
“你若认这第一罪,便接了这三把剑,在自己丹田双足的位置钉住,也算赎罪。”
邹娥皇忍着身上不知何时突然被套上的枷锁,慢慢抚摸那三把剑,接着一袖荡开,只拣了最后一把。
明晃晃的“不孝”二字刻在这剑柄上。
也映在邹娥皇的眼底。
“何为不孝?”
她轻声呢喃,似乎是在和这渡劫神境里那雌雄莫辨的“天道”对话。
“正因道祖教我明己身,教我剑不可轻易动,打磨我轻狂性子,让我学会忍耐,我才不愿把一腔害怕怨愤发泄于一个牙牙稚子。第一剑,我不接。”
“而第二剑,道祖开山道义是我心应我万死不辞,若是道祖眼里,活着是他的愿望,那便是拿我心头血作药引子,我也给得。”
“可偏偏偏偏厌倦这岁月长的人是他自己。而道祖若志在长命,那也断断养不出一个傻娥皇为别人的死活去抛头颅。”
邹娥皇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哽咽了。
她举着第三剑,毫不犹豫地钉进了自己的丹田。
这剑是这三剑里最重,也是最锋芒的一剑。
“而第三剑,邹娥皇认。”
认不孝之罪,认自己愧对师父。
方才突如其来的枷锁并没有让她流出半分血,然而这一剑之下,邹娥皇终于感受到了那股锥心之痛从下腹涌出。
“道祖带我入仙途,识乾坤之大,可怜我却将全部眼界都放在了草木之深,叫他老人家晚年还要担惊受怕,不得安枕,此罪,我认。”
“但我不悔。”
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天边,那雌雄莫辨的声音也顿住了,好似叹出了一口长气一般。
“你你——”
邹娥皇的身骨如石樽,只是立在那里,膝盖仍是那个半跪不跪的姿势。
其实说来也怪,当一个人对一件东西失而复得后,她总会特别珍惜,就比如说邹娥皇,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有风骨宁折不弯的人,但是当她想到她这刚刚才失而复得的剑骨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向这莫名其妙的天道下跪。
“罢了,第一重罪也就罢了。那么第二重之罪,你可认?”
天边的声音微沉,这个时候它并没有再用道祖的声音了,而是选择了一个很沉稳的男音。
邹娥皇听出来了,是何言知的声音。
“什么罪。”
邹娥皇耷拉着眉眼。
唯见此刻阴森的炼狱场忽然又一变,面无表情的宴霜寒从她眼前持剑而过,很快宴霜寒的身影散去,笑吟吟的何言知也出现了,手里把玩着两枚棋子,然后也慢慢散开。
“你为一人一剑,毁剑心,此番莫非对得起你的剑么?你识人不清,为机关算尽者赔上几千年修为,此番对得起你自己么?对自己不重者,当下九狱,受五马分尸之行!”
“邹娥皇,你可认!”
邹娥皇身上骤然一轻,无数枷锁此刻尽数褪去,但是手脚与脖颈也在此刻被拴上了链子,五匹马蓄势待发。
邹娥皇被迫仰头看着天。
“认?”
她轻声问。
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顶头那片天,仿佛要这样盯出个窟窿来。
“对,只要你认此罪,虽要受五马之刑,然而此刑过后,便是前怨尽消,你还是可以渡过渡劫神境,成为大乘。”
天边的声音循循善诱。
邹娥皇只是无所谓的扯了扯锁链,她觉得栓的她脖子疼。
“不认。”
“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爱自己的人了。”
她道。
天边的声音再度传来,相比之前的怒不可遏,这次它困惑不解,“你你何曾爱重过自己,如果爱重自己,二十年前的大旱你就不会舍得一身剐去救人,上个月的密州,那个死而复生之人根本不该活,你何曾爱重过自己,邹娥皇你可知,你曾拥有的一切,曾足矣让你飞升。”
“错了。”
邹娥皇平静地回。
“爱自己的方式,不止有把金玉镶在自己身上,不止有把所有东西都堆砌成自己的修为。”
“我来这里五千年,曾经我很困惑的一件事,直到现在我也很困惑。人们到底因为求仙得到了什么,又因为求仙失去了什么。在我原来的那个时间,没有灵力,每个人只能活须臾百岁,可是百姓安居,国家兴亡,民族繁盛。”
“在这个世界,明明有了灵力,也有了科学,甚至很多词语和我那个世界亦有共同之处,可是大家好像都变了。”
“王权存不存在居然要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势上面,儒家的圣人竟也和我想的不一样,墨庄居然不是那个兼爱非攻的墨家,而是另一层披着百家布行善的修者,所有词好像熟悉,但其实不过只是披了层伪装的纱。”
“我来的世界不存在一人牵动万人生死,但是这个世界,可以,只要你是修士,那么凡人,便不再是人,难道只是因为这里曾是一本书么。”
“大家拼了命的修炼,可是到底在修什么。”
邹娥皇用和天道一样困惑的语气,讥诮反问道:“你说我不自爱,不自重,恰恰相反,我觉得我素来最爱重自己。”
“我爱重自己,所以肯信自己的感情凌驾于世俗的评判,肯为了自己的心意付诸代价去救活一个人,如果修为和己心之间有天平的话,我的心一定是重若千钧的那个,我的修为只是鸿毛。”
“比起身外之物,我更怕的是自己后悔。”
这一次天道良久的沉默了。
在天际声音传来第三重罪之前,那五匹马连带着阴寒的锁链就已经从原地消失。
邹娥皇被重重摔在地上,接着揉揉手腕又站了起来。
她在等第三重罪。
许久,天际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是霸气侧漏的女音。
是尹月的声音。
“邹娥皇,第三重罪,戏谑他人真心,你可认?”
女音戏谑,比起前两个血淋淋的场景,这一次的变化出来的场景堪称是富贵温柔乡,只见金碧辉煌的酒楼摆设,邹娥皇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位俊美的青年,正扶着她的腰吹寒温暖。
这是搞什么。
邹娥皇想,第三重罪不该是最杀机毕现的那个么。
不对,不重要。
她想,第三重罪怎么会是戏谑他人真心——
来修真界都寡了五千年了,怎么还能谈得上辜负别人的真心。
“十年前你救姜英,你曾说要当她的眼睛,当她的腿,最后却把人丢给了旁人,可是你做的?”
邹娥皇闭眼扭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本能地就要为自己辩解,但嘴巴挪动了几下,竟却只干巴巴地说了句对。
“一百年前谢家天火,你从火中救走你的师妹,却将另一个人留在了火海里,你曾说要一辈子当他的好朋友,最后却放任他走上邪修之路,你可知罪?”
邹娥皇觉得背后微微有些流汗了,她撑着笑,答了句是。
谢霖,她确实是有愧。
天际的声音逐渐加重。
“也是同年,你在初进谢家的时候,和一个人约定了正门来战,最后却从小门避他,玩弄他,叫他春心动,叫他悔恨生,你可认?”
邹娥皇咦地摇了摇头,心虚道:“这个,这个人是谁啊,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种事。”
“你自然不记得,你没心没肺惯了,活得又久,做什么事全凭喜好,哪里会记得那些年招蜂引蝶多少只。”
天际的声音似乎对于她这样的做派极其不屑,连仿尹月的声音都带了点气愤,“谢雩,谢家二郎,旧年也是位惊才艳艳的人物,倒叫你这人忘了个彻底。”
“罢了。”
“还有一桩,五千年前天骄宴,你盛装出席,让一人心跳不止,最后两相顾,却是孽缘,你可认。”
邹娥皇说:“天骄宴上,我被打的那样狼狈,你说有人对我一见钟情,认真地么?”
“嗬嗬算了,这桩确实不该怪你,怪他自己的眼睛。”
“第三重罪,戏谑他人真心,还有最后一人,你曾辜负过。”
天际的女音渐渐地冷了笑意,而邹娥皇身边的温柔富贵乡,此刻也一瞬散去,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蜘蛛网在褪了色的朱柱上结丝。
“有那么一个人。”
“你喊他师兄,他教你牵丝术。”
邹娥皇心尖一跳,想,怎么还有她师兄的戏份。
而且看这感觉,居然还是重头戏。
容有衡的虚影很快便投落在了一片断壁残垣之上,但这次的虚影和意气风发的蓬莱道祖不同,和高冷自傲的宴霜寒不同,和把玩棋局的何言知不同。
在审判邹娥皇为主的渡劫神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虚影,出现便是跪在地上,无数把剑从他心尖穿过,滴滴嗒嗒的鲜血仿佛是真的一般,一种厚重至极的血腥味扑上了邹娥皇的鼻息。
“邹娥皇,你是异世而来之人,那你便该信前世今生。”
“这个人前生未欠你,却是因你而死,旁人都来渡劫神境里期觑仙途,独有他,容有衡,一生真真闯过两次渡劫神境,一次是年少得意,少年气盛。一次是临死之际,以走马灯入吾渡劫神境,和吾谈了一桩生意。”
“你好奇么,为何你的师兄待你忽冷忽热。”
“你嫉妒么,为何他的修为总是日进千里。”
天道的声音极其地寡淡,又带了点戳人心肺的快意,“天下谁都可以飞升,独他不行。天下谁都可以有来生,独他不行。”
“甚至乎,他这假死的二十年,汲汲求生的五千年,也因为你和吾做的那桩生意,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邹娥皇,你怎么面色发白了呢。”
“你怜悯天下千万人,为何独独他不在此千万人里?”
我我不知道。
邹娥皇迷茫地张口,有什么话即将从口中呼之欲出,但是这次她却总觉得有些什么堵在喉咙里。
“容有衡有罪么,没有,他只是心悦你,可单单心悦你一项,便要让他如此煎熬,邹娥皇,你不该认罪么,若你认罪,便替他接了此代价,好不好?”
这声音忽然又变得柔和起来了,像循循善诱,不断地在邹娥皇耳边吹起。
跪在地上的容有衡也恰到好处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艳浮惨白的俏脸。
两相对视,邹娥皇好像真的在这虚影里看见了自己的师兄。
那么可怜、的师兄?
她禁不住摇了摇头,“不对,这很不对。”
天道微微一愣,“什么?”
“第一,我师兄若真喜欢我,他为何不直接和我说。”
邹娥皇的眼睛又黑又亮,此刻里面尽是真诚的疑惑和不解,“我师兄光明…磊落,无不良嗜好,容貌绝伦,和宴霜寒共并天骄之位自几千年前起,他若喜欢一个姑娘,何必遮遮掩掩。”
“第二,便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并不知情,既然不知情,何来认罪。”
天道听见这傻姑娘,一板一眼地道:“但即便如此我不认罪,可若要我还恩我师兄于我有恩,牵丝术乃他传我,仙门之路,他亦兄亦友,而在我并不知晓的上一世里,我与他定有一份难得的同门之情,才叫他愿为我放弃来世,所以若要我为他接了此代价”
“我愿意。”
然而地上容有衡的虚影在这个时候却并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是最后很深很深地看了邹娥皇一眼。
邹娥皇这才注意到,这师兄的虚影,穿的既不是那套不伦不类的散修服,也不是一身黑的怪道袍,是她从没见过的红衣服。
……怎么会像喜服?
红衣艳艳,才衬得那男人眉眼绝色如画。
而这精巧风流的眉眼,此刻盯着她微微地笑,这笑里面有释怀,还有很多邹娥皇读不懂的决然。
真奇怪——邹娥皇想,怎么会看着这样的一个虚影假像,自己竟觉得有些难受。
而那虚影就在这样的笑下,化成了一阵飘扬的灰。
“真奇怪。”
邹娥皇听见那自诩天道的家伙,发出了和她一样的感慨。
此刻天道难得带了点唏嘘,“你和他都说彼此不是有情人,但是一个个的却都愿意为了对方无来生,嗬,你可知道,那虚影只是他身上压在吾这里的一丝魂魄,但却能反抗吾,自燃魂丝,如此,吾和他的契约便已经开始运转了,你刚刚说的愿意自然也就不算了。这是逼吾啊”
邹娥皇面前的一切景象都在飞速地消失,又变成了她初来的那片雪地,雪地之上,还多了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
“恭喜你,邹娥皇。”
“师承云无心,蓬莱岛下二弟子,历年五千年,修假根,入歧途,如今渡劫三问,无愧于道,吾欣赏你的初心,承认你的勇气,恩准你过此劫。”
天道的声音,这次再次响彻在邹娥皇耳边的时候,不再是男音,也不再是女音,也不是什么雌雄莫辨。
而是,一种很机械的声音。
不带有任何的情绪、语调。
模糊了一切定义的概念。
它问:“邹娥皇你生气么,吾刚刚说你的那些‘罪’,不觉得荒谬么。”
这家伙居然也知道刚刚那些个问罪越来越荒谬!
邹娥皇咋舌。
但是面上还要给天道几分面子的。
邹娥皇回道:“你是天道,不是个人欲望的载体,是这个世界欲望的载体,你这么给我判罪,只能说明,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想的。”
邹娥皇听见这个自称天道的忽然笑了。
“你这么说也没错。”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成为这个世界的裁决者。”
“邹娥皇,你的师父或许给你讲过降世书,讲过裁决者的事情,而吾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只要你愿意,或许你就是下一位裁决者,只要你愿意。”
“你不怕杀生,但怕有的人不该死,就像你不怕被辜负,只怕自己救了不该活的人。但是现在,吾要告诉你,这世间没有什么该不该,走上前来,接过吾手里的密钥,修复帝王须,你就是下一位裁决者。”
“在上一世,吾就该把这样的权利给你了。”
如果换作上一个通过渡劫神境的人——龙主越海,听见天道愿意把裁决者的密钥交给他的话,那么这人多半会兴高采烈地接过。
但是天道却只听见邹娥皇仰头,很平静地盯着那片虚无之地,道:“这也是一轮考验对么?”
然后她右手一翻转,在此渡劫神境里消失许久的厚黑剑,此刻随着她通过渡劫神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天道语气赞扬:“你的剑,居然能出现在渡劫神境里。”
邹娥皇回道:“在我看见,你让幻境里的师兄朝我下跪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便手心痒痒地紧,我想我若手上有一把剑,怎么会让你这么折辱我们师兄妹二人。”
“天道,若真有这样的密钥,不该被放在人的手里,这世上本就不该存在裁决者,我又何苦理你,去做别人的主。”
握剑的姑娘身姿坚定不移,跨步上前,只见那黑如曜石的剑,此刻却灿若烈阳,一剑之下,渡劫幻境就此劈开。
……
“她是这么说的?把袖章交给我,让我不计代价守住院子?这把爷爷我当成什么人了!”
越蓬盛死死握着谦立延递给他的袖章,那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在此刻他竟有些嗤之以鼻。
四面通光的屋子里,一股说不上的愤怒,闪烁在越蓬盛骤缩成点的小眼中。
谦立延微微点头回了声是。
“好、好、好。”
越蓬盛咬牙狠笑。
但很快他又泄气地摊在椅子上——谁能跟一个抱着必死决心托孤的姑娘去生气。
谦立延、孙峰贰两人回来不久后,院子也逐渐被打* 破旧有的平静,先是细嗦嗦的蚊虫声在院外响起,很快又变成了杂乱的脚步声,最后又变成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
坐在邹娥皇塌前的姜印容睁开眼,冷静道:“那是妖界十六军准备冲锋的口号。”
十六妖军在人族并没有什么威望,但如果提起它们的口号,是无人不晓,“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曾经是北海永恒的梦魔,姜印容昔日最棘手的敌人之一,一群没有痛觉、不怕死的鬣狗妖。
只听砰地一声,原本就不算坚固的柴门被撞开,一群又一群举着灵器的鬣狗冲了进来,谦立延视线一顿双手幻化出两条长棍,挥舞着顶了上去。
孙峰贰则抽出了一把砍骨刀,一跃而起。
姜印容神色平静,双手一捏,一片冰墙平地起。
越蓬盛则走到院子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越蓬盛张开了双臂。
这一刻他身上斑驳的彩衣好像一瞬间变得鲜活了起来,无数蝴蝶挣扎着从衣角的绣脚里破印而出,袖袍鼓风在半空中浮起,衬得越蓬盛细长面容也变得神圣庄严,他开始起舞。
随着他的舞步,脚步试探地迈入院内的妖兽纷纷发出了一阵像被火烧过一样的哀嚎。
软榻上,僵睡了一夜的姑娘终于指尖微动,只见她一瞬黑丝生,一瞬华发尽褪。
但是此刻除了守在她榻前半步未动的姜印容,无人发现她的变化。
姜印容神色微变,轻轻呼出了一口长气。
一柱香烟不知何时起在角落里点燃。
随着这香灰慢慢落下,香柱走到尽头,方才如潮水的妖军也变成了蓄势待发的蹲守。
前面越蓬盛的祝巫之舞已经快要跳到最后一步,他捏着手里的袖章面无表情,这一刻如同真正的大地附身一样,浑身上下都闪着褐色荧光。
宽大的袖袍迎风鼓动,四面八方都涌起了莫名的气流,此刻他彩衣翩然若蝶。
尽管这祝巫之舞的效果显著,可是鬣狗妖组成的十六军毕竟号称战无不胜,死了一个还有数以万计的鬣狗妖,越蓬盛知道自己已经抵挡不了多久了。
不止是他。
谦立延、孙峰贰、姜印容…还有那个临阵“托孤”的青度如果在这里,也撑不住。
越蓬盛仰起头,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湿意。
只能用那招了。
他有个秘密,祝巫之术是他从蓬莱的古书里习得的,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跳到最后一步,因为这最后一步就是死亡。
阴阳有衡,生机有限,以己之死,换众之生。
挂在他身上的鼓被锤的愈来愈快,此刻院外跃跃欲试的妖兽也变得愈来愈躁动,镇魂兽发出一声嚎叫,就要跳过去叼走鼓槌,下一瞬却被孙峰贰瞬移摁在怀里。
镇魂兽虽是神兽,然而和蓬莱岛签了契约,离开蓬莱之后除了坐骑之用,实力比普通的小妖高不了不少。
“你不想他跳吗?”孙峰贰捏着神兽的软爪,又缩地成寸移到墙外,左手一刀一个妖兽,血溅在他的半张脸上,孙峰贰自问自答:“我也不想。”
“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个时候我们都不能干扰他。”
谦立延乜了一眼这个鼻涕眼泪都打转儿的搭档,心说,这不是我的台词么——十年前,主公即将单枪匹马去冰山之顶战世家狗辈,孙峰贰这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主公的腿不肯走,谦立延就是这么劝孙峰贰的。
没想到现在用来劝一头呜咽的小神兽了。
忽然,狂啸的风声停了。
越蓬盛一直活蹦乱跳的脚也不动了。
而院子内的光芒大涨,这穿着夸大祝衣的少年如同一根筷子一样立在原地,而在他双手高举之下,无风无云,被星盘遮蔽天机的高天,这一刻居然破了个小洞。
越蓬盛咬破舌尖,一滴鲜红的血从他舌尖蹦出,飘在空中,瞬间所有人的身形都凝滞了。
这是最后一步,用命定契。
此契之后,以自己魂飞烟灭,滋养土地为代价,换这片院子几日的安宁。
走到这一步,再无活路。
越蓬盛闭眼,他还这样的年轻,但也因为他是这样的年轻,所以跳前面九十九步的时候,其实并不怕死,直到最后一步,越蓬盛才开始产生了惧意。
他还这样年轻,难道就真的要命赔在这里么?
难道真的就没什么活路可走了么?
视线里的一切都在变得昏黄,这个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越蓬盛闭眼,开始等待生命的终章,白光从他的舞衣里飘出,墙外一圈又一圈的妖兽,一个个的倒地。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必死的当口,忽然有一柄剑嗖地穿耳而过,打断了这段祝舞。
“头好晕。”
越蓬盛惊然回头,却只看见软榻上一直躺着的人呻吟着起身,素手撑起半额,微并的双指还停留在半空里。
“年纪轻轻,怎么就跳这种舞,不要命啦?”
邹娥皇哑着声问,她刚从渡劫神境里醒来,对外遭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模糊,环视一圈后愣了:“什么情况?”
“青度呢——”
然而此刻却无人回答邹娥皇,姜印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你醒了”
“逍遥门和妖族勾结,星盘封锁了此地,消息传不出去”
面前的人分明还是姜印容在梦里不断描摹过几百遍的模样,但是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以前的邹娥皇浑身上下一身黑,丢进人群里便如大海捞针,而现在的邹娥皇——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可哪里都好像变了。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邹娥皇向姜印容微微一点头,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她踏过妖族的尸体,缩成小兽大小的镇魂兽嗷呜一声跳上了她的肩膀,包着背上的黑剑的薄布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去。
妖族,从某一方面来说,还是很识时务者为俊杰的。
之前之所以那么不要命的攻击,不过也是因为这群鬣狗闻着味,知道这里只是色厉内茬,可如今邹娥皇只是一出现,它们便尽数褪去。
战无不胜,不过也是没有遇到降维打击。
邹娥皇对着地上颤颤巍巍四只爪子撑在地上,已经在威压之下被迫显露出毛绒绒脑袋的妖兽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
“给你三秒钟的时间思考。”
她低声说,“是死还是带我去见你们妖王。”
鬣狗妖连连磕头,果断的选择了后者。
另一厢,僵持的迷雾阵终有时效,尹婉咬牙,如今在场撑着的长老不过也就剩她和东方皓轩,哪怕一直不曾认命过的尹婉,此刻也禁不住悲哀地咬住唇。
恐怕今日就是要命丧于此了。
尹婉怕死,她这一生还没活够。
她这一生这么精彩,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她这样的死法。
腥味仿佛要从结界外渗进来,尹婉闭眼,一滴清凉的泪伴着血缓缓流入了她的嘴巴里,泛着涩涩的苦味,耳朵灼烧,已经听不见身后呜咽的哭声了。
然而在结界即将破碎,迷阵散开的那一刹那,一片狼藉里,尹婉居然看见了昨夜戏台上扮丑的蓬莱女修。
尽管对方白发变黑,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要命了么?
尹婉心惊胆战地想,在这个当口,居然敢主动暴露于迷阵之外,明晃晃的朝着那妖王走去,若不是艺高人胆大,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求死。
修真界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位高手。
多半是不知道什么状况就冒头的。
尹婉终于反应过来,急切嘶喊道:“回来,快回来,那是妖王——”
“哐当”一声,青度斩开身前的妖将,双手失力,看着那一步一步走向久俊的身影。
是师伯?
青度双眼迸出喜色与担忧。
…邹娥皇掏了掏耳朵,她步履不急不缓,每一步都格外从容,而这种从容在这样的生死之际,毫无疑问是刺眼的。
至少对于久俊来说。
它不高兴地眯了眯眼,双翅一震就出现在邹娥皇前行的路上。
邹娥皇停下了脚步。
“蓬莱岛邹娥皇,幸会妖王。”
久俊目光慢慢从对方身上划开,落在邹娥皇背在背后的厚剑上,陈述道:“你是个剑修。”
“你剑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狂风席卷,而女子寸步未动。
邹娥皇微笑礼貌地抬头,盯着久俊:“你不需要知道。”
久俊脸色蓦然一沉。
那女子笑吟吟将手放到背后的剑上,一片火光四溅里,众人清晰地听见她轻飘飘地说:
“杀你,一剑足矣。”
用不上什么本命神通。
只见她背手抽剑,那一瞬间天地风云变幻。
她问妖王:“为何偷袭人界?”
第66章 从此剑仙不更名
为何偷袭人界。
邹娥皇问久俊的话顺着星盘传到何言知耳畔。
朗朗高空之上, 何言知面无表情地盯着流血不止的手,耀眼的星盘发出阵阵华光,比起一日前无疑已经多了十几条裂纹, 如今浮在逍遥门之上。
方才地下众人听到的雷声从来不是幻觉,死在渡劫神境里的人,大多数就是死在这样的天雷之下的,天道问心若过不去最多就是境界后退, 伴着这渡劫神境的八十一道天雷,那才是要人命的东西。
正所谓因果总有报,谁说这老天不长眼。阴差阳错, 邹娥皇的天雷尽数落在了张开星盘的何言知身上。
“……”
何言知盯着不远处身长玉立的身影, 语气微嘲:“你师妹,还是那么的天真。”
问一个妖王为何偷袭人界,就像是问屠夫为何杀猪。
容有衡闻声轻哼, 手中的短匕若隐若现。
关于这家伙为什么此刻出现在这里, 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日容有衡下山后,占了个十四盟散修的名额去幻海天, 虽然和蓬莱几人并不同行, 但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容有衡并未离开众人寸步。
于是,当何言知降临逍遥门的时候,手里的星盘刚刚运转出来,就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我刚刚一直在想, 脾气乖张如你,怎么见到我会笑。”
何言知捂着左手的血, “原来是你早就知道,小邹的天雷劫, 会落在我身上。”
“密州相遇的时候,你见到我收起了星盘的遮掩显露阵容,我便误忘了你会星盘术,但其实想想,星盘之术,牵星转斗,本就是你们蓬莱的拿手绝活,你容有衡怎么可能不会。”
“所以从你帮助小邹复活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算到了我的今天。”
容有衡啧了一声,颇不耐烦:“这东西需要星盘算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算的了天道规则,难不成还能算过人心么。”
“另外,”容有衡微微一笑,手中的短匕应声飞向何言知。
“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三两心机还要处处卖弄。”
这短匕破空顺风而行。
何言知神色微凛。
附着在他十指上的几个字也随之漂浮在虚空中,只见这墨迹蜿蜒走势如蛇的字,砰地绞住了短匕厮杀。
容有衡的短匕神出鬼没,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无敌手。
不可轻敌,何言知想。
但是事情走向出乎他的意料。
匕首上逼人的寒光先于半道一转,摆脱开了耀武扬威的墨字,下一秒直直地坠入了早有裂痕的星盘。
只听得咔嚓一声。
八十一道天雷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星盘,终于于此时碎成了星星点点,何言知噗地吐出了一口沉血,艰难地抬头看向容有衡。
“你——”
容有衡掏了掏耳朵:“你什么你,一报还一报,这是你欠她的。”
随着流转于何言知手上的星盘轰然炸碎。逍遥门之上,暗压压的雷云取代了一片晴空,烈阳也渐渐隐去,藏匿在雷云之后的半轮黄月逐渐显露。
但是地上的人们都无暇注意这些变化。
众人的目光,此刻均情不自禁地凝聚在抽剑走出的邹娥皇身上。
“为何偷袭人界?”
久俊喃喃道,“你这句话,问的可真奇怪。”
“修士杀妖兽需要理由吗,你们奴役我们几千年给过我们理由吗,如果没有,那如今我偷袭人界,为什么要原因,或者,为什么要给你解释?”
邹娥皇叹气,“是么。”
下一瞬她回头,对着人群里的青度喊道:“给我三罐桃花酿。”
突然被点名的青度错愕抬头,旁边曲轻云摁住她掏乾坤袋的手,“你疯了,你师伯还在打架,你给她酒做什么,嫌她醉的不轻吗?”
却被青度手肘怼开。
青度喊道:“邹师伯——”
“接好!”
三罐上面披着红纸的桃花醉,被青度一拳运出,陶瓷做的酒器在这灵气之下于半空中轰然炸碎,众人只看见清澈透亮的酒水抛出了一段优美的弧度,被邹娥皇稳稳接在手上的碗里。
“嗬。”
三罐桃花醉痛饮下肚。
邹娥皇扔开旧碗,双指从容地抚摸剑身。
她眼睫簇簇分明,只有眼尾的一簇浓密而卷翘,像蝴蝶振翅;乌云密布之下,逍遥门的一切都显得阴森黯然,还有几道未消如小蛇的细雷从云层里阵阵冒出,轰隆隆的。
几束光从一片漆黑中闪出,照亮她忽明忽灭的面容。
久俊这个时候竟有些害怕了。
它这一生常靠恐惧逼迫人或妖下跪,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像此刻的邹娥皇一样让它恐惧。
软耳冒出,獠牙控制不住地内敛,背后冷汗浸湿,久俊在一瞬间甚至想要跪下。
不、面前这个人最多只是大乘期。
没什么好怕的。
哪怕她有一柄剑,可天下剑修多了去了,难道有剑的就是剑皇吗。
只听见邹娥皇说,“你是不是还没有结过婚,不对,在你们这里,叫成亲,久俊,你是不是还未有子嗣?”
久俊面色奇妙地微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邹娥皇平静道:“我只是在想,为了保护物种多样性,如果我杀了你,这世界上是不是又少了一种稀缺的妖物。”
挑衅。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虽然妖王听不懂什么叫物种多样性,但它听明白了,这个人类很自信嘛,觉得能杀的了它。
久俊危险地笑了,青白的獠牙闪过一丝寒光,“你真自大,比二十年前那个败在我父王脚下的容有衡还要自大。”
它一扫邹娥皇的装束,忽然察觉了什么,冷哼了一声:“你是蓬莱的,和容有衡什么关系?”
“罢了,管你们是什么关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只是送死——”
然而这个死字还没有说完,硬生生地就被卡在它的喉咙里,进退两难。
一声铮鸣的剑响响彻此方天地,那一刹那,没有人能看清邹娥皇是如何动身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慢吞吞的姑娘就已经瞬移在久俊身前,宽重的厚剑表层漂浮了薄薄的一层酒液。
这是久俊第一次闻到酒的味道。
它传承过几千年的回忆,但这是它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现实里嗅到这么浓郁的酒气。
这剑如今就横在它的脖子上。
“我不想杀人,也从没想过要杀妖。”
形如鬼魅的女子在它耳畔轻轻道。
“可是天不遂人愿。”
下一瞬,在久俊的掌风触碰到邹娥皇之前,她用比它更快的速度跳开,脚尖点在断墙之上,厚剑绕着久俊方圆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这是避魔圈么。
旁观的青度眼皮一跳。
画圈的人醉醺醺地笑了。
“久俊。”
“你太年轻了。”
邹娥皇认真地比划,“如果你是二十年前那只久俊,我不会和你这样的说话,但是现在的你,只继承了历代久俊的记忆和妖力,却并没有掌握这样的力量,今天我杀你,算我胜之不武。”
避魔圈微微闪着光。
圈内久俊被邹娥皇这句话气的几乎要暴走了,它的身躯越来越膨胀,背后浮现出一团模糊的法相,但是最后却被禁锢在避魔圈内进退不得,于是只能卡在这样的大小。
所谓避魔圈,那便是外面的妖物碰不到里面的人。
但是如果里面的不是人而是妖的话,作用就恰好相反了——里面的妖出不去。
“这是什么东西!”
久俊发出一阵吼声,翅膀一震,就要从中挣脱开。
密密麻麻的虫妖受吼声影响,不自主地冲进了避魔圈,力图帮助它们大王挣破束缚。
但是没用。
没用。
邹娥皇呼吸落得很轻:“久俊,是你自己说的,修士杀妖兽要什么理由。”
这把名叫无名的剑,在今夜注定不再无名。
久俊浑身僵直,在这个女子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像被那股酒气感染,变成了不会动的木偶,只有眼珠子还能僵直的转动。
它盯着这剑尖。
在这一刻,它忽然觉得时间在倒退。
它是继承了父辈妖力的妖王,但或许就像是邹娥皇所说,它还太年轻,年轻到明明拥有了空间之力的力量,却不能在此刻运用自如。
那剑的出速落在它眼里分明是慢的。
但竟无处可避。
那高高昂起的头颅就像薄纸一样被撕开。
它的眼睛甚至没来得及睁圆。
就先迎来了死亡。
淋漓的鲜血从断了的头颅喷射而出,地上的避魔圈无形已经消失,挤进来的虫妖们又纷纷如潮水般褪去。
这是独属于这个修真界的残忍和儿戏。
月隐云层,雷声轰然,雷电若闪光,一瞬照亮了这周遭的一切,也照亮了那柄剑,持剑的人隐在暗处,而她手上的剑却落在明处。
一剑,那只是一剑。
一剑,就让这个在妖界无往不利的久俊落败,所有人都面露惊疑之色,妖族更是兵败如山倒。
须知,当初的宴霜寒,不过也就是一剑罢了。
一片哗然与得救的欢呼里,唯独落剑的人,神色如常。
仿佛邹娥皇一早就清楚,她拔出来的剑,该是这天下至强。
尹婉惊呼一声,瞳孔骤然放大,尹婉回头问尹芝道:“她到底是谁?一剑斩妖王?我怎么不知道蓬莱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了。”
尹芝为难地吸了吸鼻子,“长老,她就是邹娥皇”
邹娥皇这个名字在七彩阁很出名。
因为七彩阁阁主尹月,有一块迟迟不肯更换的通灵玉,据说就是为了邹娥皇。
越蓬盛此刻也从那院子里赶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后退三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鬼谷弟子的脚尖。
再一回头,竟然还是之前一两个月前那论道大典上认识的老相识,鬼谷新一代的大师兄,皇甫清歌。
只见这人死死扒着越蓬盛的衣服,目瞪口呆地指着前面的邹娥皇,吞了一声口水后,颤颤巍巍地问:“她是谁?”
“我知道了!”
不等越蓬盛回答,皇甫清歌就自问自答:“她是不是就是你们蓬莱道祖一百年前收的那个关门弟子,传说中天赋绝伦的那个李仙女,只是、只是长得不像是第一美人哇——”
一鬼谷的师妹瞪了一眼大师兄:“人家都这样有实力了,你何必点评人家外貌。”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蓬盛摆手,似笑非啼,“不是啦,不是啦,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
“她是道祖的二弟子,我的曾曾曾师伯,邹娥皇!”
越蓬盛一边说一边推开叽叽喳喳的几人,想要从人群里脱身,而前面邹娥皇似乎听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
下一瞬,却只听得几声口水噗出的声音。
“什么!?”
“你说她是谁?”
“邹娥皇?那个蓬莱有名的二师伯——”
皇甫清歌用自以为压低的声音道:“就是那个那个、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整日里偷鸡摸狗修为多年毫无进步靠法宝丹药堆起来的邹娥皇——”
邹娥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在越蓬盛这小子眼里,居然是这么看自己的。
越蓬盛硬着头皮和邹娥皇对视,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他迅速和皇甫清歌为首的一行鬼谷子弟拉开距离。
越蓬盛心虚道:“我跟你说的明明是我这二师伯拳打妖王脚踢剑皇,实乃道祖座下第一人。”
“…”
众人皆鄙夷地看向他。
邹娥皇吐出一口酒气,并没有和越蓬盛计较。
她这个时候应当是醉了。
换谁都要醉的。
不为那三壶好酒,只为剑下妖皇。
却只见这个黑发姑娘忽然转身笑吟吟地起手,剑尖蘸起地上的血泊,冷月如霜渡在仅存的几面的白墙上。
这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这也是一手漂亮的字。
“我于人前落一剑——”
“从此剑仙不更名。”
众人喃喃念出邹娥皇刻在墙上的诗句,这刻风萧萧也极静,妖王死后,一众妖兽呜咽拜逃的脚步声也尽数褪去。
天地间,仿佛只能看见这一柄古朴冷然的黑剑,在这一刻,执剑的邹娥皇好像也成了这柄剑的剑鞘——
不,她本来就是这柄剑的剑鞘。
众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惊觉,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才把视线落到这柄剑上,于是他们终于发现一件事,这柄剑不同于别的剑,竟没有剑鞘一直以来都只是被几层厚布裹住,而当它出鞘的时候,众人看着那钝钝的剑锋,也只当此剑无需鞘来收束。
竟没有想过,水至清则无鱼,这天下最钝的剑,阴阳逆转,或也可成为这天下最锋利的剑。
只是它的锋利,不在剑表,而在持剑人。
冷月如霜,剑凿白砖传出一阵阵细索的沙沙声。
写字的邹娥皇按年龄来说已经算是一个老人,可容有衡想,两辈子以来,他的师妹从未如此轻狂气盛过。
从未如此。
他近乎眷恋地将目光落在邹娥皇的脸上。
容有衡轻轻笑了,“竟是从此剑仙不更名啊。”
这句迟来的轻狂,要跨越多少年才能拥抱住当年那个“邹女一剑落九仙”的姑娘,要跨越多少人山人海的嘲讽,才能告诉当年的那个师妹——
邹剑仙,你的剑自是天下顶顶好的。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容有衡的这一声呢喃,终于让邹娥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那姑娘忽然笑盈盈地朝他走了过来,宽剑拖在地上划出一道好看的剑痕。
容有衡呼吸一滞。
邹娥皇大约是真醉了。
她将右腿高高抬起,豪迈地搭在容有衡的肩上,将这身材高大的男子封在墙壁和她的间隙之间。
“你别逃。”
容有衡沉默地侧头觑了一眼压在他肩上的黑靴子,心想这怎么逃。
邹娥皇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随着姑娘话音落下,容有衡的呼吸几乎都要被冻住了。
大约是石化了。
这男子眼眸如玻璃珠一样的幽深静谧,此刻里面却被月光映照的光怪陆离,只映着一位姑娘一柄剑。
四周鸦雀无声,越蓬盛捣了捣面色苍白的姜印容,挤眉弄眼。
而另一边青度面无表情地掏出了留影珠。
对着邹娥皇和容有衡就是拍了起来。
一片尴尬的沉寂里,邹娥皇大脑被冷风一吹忽然醒了,反应过来了自己现在都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都怪那个该死的渡劫神境。
邹娥皇想,哎,自己居然真信了大师兄的喜欢。
她面红耳赤,讪讪就要把搭在对方肩膀上的腿放下,下一瞬,却被容有衡握住了脚踝进退不得。
“师兄,我喝大了,都是胡说,别管我”
邹娥皇语无伦次,生怕容有衡一个激动给她脚踝掰断。
毕竟众所周知,容有衡看着白白净净,其实是个体修。
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容有衡打断。
“是。”
容有衡的声音平稳,不容置啄。
但细听之下,却有着说不上来的颤抖。
两辈子,他都在等他师妹这么问他一句。
上一世,容有衡和邹娥皇之间,是不打不相识的同门,是互相捉弄亲如手足的师兄妹,他曾经背着她上过花轿,把她亲手送走,也曾为她敛尸,日夜想她病败于床边未咽下的那口气。
就如那恶趣味的天道所说,这两人都可为对方付出比生死还重的代价,但都不承认对方是有情人。
但还是有区别的。
邹娥皇不承认那句有情人,是因为这一心向道的姑娘根本毫无察觉。
而容有衡不承认那句有情人,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不能。
蓬莱教他坦荡荡,教他放下痴态,教他不夺人所好教他了那么多事情里面,唯独没教给过他趁人之危。
邹娥皇该是喜欢方半子的。
他容有衡穿回来不是为了和师妹谈情说爱,是为了救他师妹不死
“是——”
容有衡捏着邹娥皇的脚踝,闭眼重复道。
他做的这一切,从来没有想让她发现。
可他也是,真心喜欢她。
第67章 小邹,你竟也学会杀生了。
夜黑月风高, 众人听清了邹娥皇那句问是不是喜欢,也听清了容有衡的那句是。
尹婉咂舌,捂住尹芝的耳朵。
青度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几步。
曲轻云默默握着剑。
这是几十年难得一件的大场面啊。
上次还是那个龙主越海追在七彩阁阁主后面要个灵玉的联系方式。
大上次就是有不要命的爆料, 说昆仑剑皇貌似心有所属。
下一瞬,众人却忽然听见镇魂兽的一声嘶吼,只见半大的镇魂兽一跃而起,爪子挠向了容有衡。
错了不是挠向容有衡, 而是挠向这虚空中凭空浮现的一道身影。
身影边缘处像蝴蝶展翅落下的银粉,银白色的光慢慢消失,逐渐显出了一个青衫长发的读书人。
“何言知!”
人群里, 尹婉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那个年代, 就没有不知道这位圣人的名讳的人。
大约因为,别人出名是因为活的时候干了什么丰功伟绩。
这位出名,则是因为死得窝囊。
不过奇怪的是尹婉想, 这圣人怎么跟被雷劈过一样。
虚影完全消散, 银白色的光化作星星点点,飘向了周围的黑暗。何言知的食指从容地抵住了镇魂兽的锐爪, 接着下一刹那, 镇魂兽就“砰”地被弹出了几米之外。
夜色里,青度摁住了镇魂兽。
像镇魂兽这类神兽,在自己领地的时候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而出领地之后,实力受限于规则制约,大幅度缩水, 别说是何言知了,打虫妖都费力。
青度拍了拍镇魂兽, 叮嘱道:“别送菜。”
镇魂兽甩了甩鬓毛,不满地青度臂弯里探出头来, 冲着何言知就是呲牙。
何言知挑眉,尚未有什么动作——
一柄削铁如泥的黑剑就停在他的鼻前。
剑身上,还有未平的血迹。
“这才几日不见,小邹。”
何言知懒散地掀开眼皮,谲异的冷光凝在他的眼角,“你竟也杀生了。”
“杀生?”
邹娥皇没笑,只是平静的重复这两个字。
刚刚轻狂的酒气,与月下绮腻的心思,在这张平静的脸上,已挑不出半分。
何言知笑眯眯地抬手,给邹娥皇看他被震碎的筋骨,半是邀功半是惋额道:“一见面就兵戈相向,真不符合你的做风,不感谢我一下吗?”
“这一次,星盘为了抵你的雷劫,可是碎了彻底。”
邹娥皇不语,众人只见剑尖黑光一闪。
风起,树枝乱颤。
何言知眼皮一跳,一瞬撕破虚空,出现在三丈远的废土上;剑起狂风,铺天盖地的妖尸与尘土。
这小妞,竟是来真的。
“何言知,我之前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邹娥皇平静地看了一圈四周,从不复光鲜的七彩阁女子,到何九州身上别的西吹雪。
短短半日,就少了很多人。
最后邹娥皇的视线定于她的剑尖上。
她自己的剑尖上。
嗖地一声,唯见这柄剑、漆黑的剑,平静又沸腾的剑,将将停在何言知的脖颈前。
只要她一用力,剑就破皮削骨。
“我若觉得你害了人,那我是要亲手了你这条命的。”
微风起,青衫荡起涟漪,何言知极速后退。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乘,和刚刚死于邹娥皇剑下的久俊不同,何言知这一辈子打过了太多的战役,并且绝大多数,都是胜仗。
然而饶是如此,无论何言知用了什么样的力量,都无法摆脱掉那柄如锋在芒的黑剑。
那柄剑始终不紧不慢地落他半寸。
这就是突破了渡劫神境的邹娥皇么?
何言知把视线从黑剑上挪开,面色仍如方才般含笑。
另一旁,容有衡冷嗤了一声,分明是看出了何言知的体力不支。
好装一男的。
容有衡转念又想。
若不是这人突然出来打岔,刚刚和师妹和师妹——常年轻佻的眼折出水粼粼的波光,一瞬间瞧着竟有些许的面红耳赤,尔后浑身一僵,竟泄了气。
算了。
和师妹,还能怎么样呢。
容有衡有些不是滋味地把手里的灵石捏碎。
碎石闪过一丝银蓝的流光,直直冲着邹娥皇而去。
“大师伯!”
“容有衡!”
众人吃惊,视线顺着石子一转。
却只见邹娥皇起剑,背后如长了眼一般,笼住了她师兄的这几枚碎石。
“!”
尹婉松开了红绫,彻底吐出一口长气倒在地上,暗笑自己多此一举,人家两个师兄妹明显打的是配合战,哪用得着旁人在这里提心吊胆。
借着这几颗碎石,邹娥皇一转攻势,剑身一抖,黑石淹没在锋利的剑身,剑势趁雾而起,虚虚实实,变化万千。
好似那火树银花。
对面的何言知十指并出,浓墨自他指缝间溢出像一张网,拢住了碎石与剑端。
下一瞬,墨网寸寸碎,青衣书生噗地吐出了一口血。
邹娥皇提气一跃,再接再厉,踢起石子就直打他死穴。
“为什么呢?”
邹娥皇的剑离何言知只有几寸的时候,何言知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这声呢喃太轻,几乎要湮灭在剑锋与血肉的摩擦声里。
什么为什么。
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还是为什么和久俊扯上关系。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又或者这句为什么,本也不是在问他。
何言知吐了口血水,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面前迎着他目光的女人和山幕诀别的那一幕重合,何言知刚刚遭天雷劈的内伤与现在的外伤* 也合在一起,一团又一团污血几乎要将一身青衫染红。
暗夜里,他那天生悲悯的脸变得阴翳而模糊。
他曾笑她天真,也拜于她天真。
何言知轻笑了下,周身墨气不断翻涌。
众人只见他捏着邹娥皇的剑尖,浓郁的墨气聚拢又打散,青色的衣衫逐渐被墨气洗涤,与这深不见底的夜晚相融。
书生脸上,一直平静的嘴角逐渐上扬,露出了齐整的牙齿。
笑得这样端庄。
他微笑道:“小邹啊——”
生死一线的时刻,兵刃相向之际,何言知的回忆,停滞在了很多年以前,一段相望不相识,相识不相熟的岁月。
那一年,邹娥皇拔不出剑,剑上裹了块黑布就敢出岛;那一年,周平一死,他这个作风嚣张,得罪尽了前朝勋贵的儒生将军,立刻被仇人挑断过拿笔的手筋。
剑修拔不出剑,儒生唤不出笔。
都是旁人眼里半斤对八两的废人。
当何言知落寞到去筵席上混一口饭,嘲笑邹娥皇的时候,其实他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丧家之犬。
后来他们从密州走至幻海天,一路上也经历过几次风波,但是彼此说熟却也不够熟。硬要说的话,基本上是已经不怎么客气直呼其姓,知道怎么骂对方最痛,如果对方掉坑里了,倒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可多少是要点报酬的——一种半死不活的关系。
关系的转折口,是在一日下午。
年轻的邹娥皇指着幻海天上写着排名的石碑,意气风发道:“在这块石碑上面,宴霜寒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而年轻的何言知轻轻叹气,“你放过宴霜寒吧,老盯着他不累么。”
邹娥皇说:“你不信?”
她摸了摸背后的剑,还是一如既往的拔不出来,只好佯装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转移话题。
“那咱们半斤对八两,你也放过周平吧。”
邹娥皇道:“我就奇了怪了,他死得那是一个透彻,尸首就在老周家的皇陵那里安放着,御医和墨庄的诊断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加旧伤复发,到你这非得说这是一场阴谋。”
何言知伸手点了点唇。
他笑意微顿,“嘘,周平也是你叫的?非议陛下,传到京都,五十大板少不了。”
邹娥皇:“”
“何言知,有时候你让我觉得,更像一个太监。”
何言知笑不出来了。
他哼了一声,“你不懂。”
涉及周平和男性尊严,何言知试图说服邹娥皇,“周平那样的人,从田舍爬到天子位,能力野心机遇都不差,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怎么不可能,老马失蹄没听过么。”
邹娥皇打了个哈,心想这人还挺双标的,明明自己嘴里也是一个又一个周平,偏偏不让她喊。
她没再说什么,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幻海天入口。
作为修真界少有的公有财产,幻海天秘境打开的条件一惯苛刻,需要五大门派的合力,以及至少一名大乘期坐镇,才能撑起幻海天的秘境。
“那你来幻海天秘境入口找什么?进又进不去。”
何言知:“周平是在幻海天秘境结束后,才重病一场,移驾密州养伤。”
“哦,”邹娥皇懂了,“所以你是来这找线索。”
何言知点头,他抬眼反问邹娥皇:“那你呢?”
“你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走到幻海天?”
邹娥皇一脸真挚:“我当然,当然是因为——”
何言知屏住呼吸。
却见对方捧住石碑,一脸深情道:“上次拿了秘境第一后,我以为那是辉煌的开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何言知吃惊:“你就要养精蓄锐?”
邹娥皇摇头。
何言知敬佩:“那你是要在秘境里先下手为强,做掉宴霜寒?”
邹娥皇仍摇头。
何言知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妮到底要说什么。
就听见邹娥皇缓缓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至少拿留影珠合个影。”
“…”
何言知:“你跟着我从密州出发,一路上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不离不弃结果就是为了来合个影?”
“不然呢。”
邹娥皇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脚下一松。
下一秒,只听“哐”地一声,两人就掉到了不知名的暗室里。
邹娥皇警惕道:“什么情况。”
何言知敲了敲地砖,回声却从顶头上传来,心里有了大概的估计。
“是镜阵,幻海天的守护之阵,你上次没遇到么?”
邹娥皇摇了摇头,“没有。”
镜阵里,一切都是虚幻。
误入镜阵的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了。
何言知背手走在邹娥皇身后,慢吞吞道:“你要当心,这是镜阵,以右为左,镜花水月,皆为虚幻。”
“如果一不小心掉进了哪个陷阱,可是要命的。”
邹娥皇:“何言知你少说几句虽然现在咱们没有落进陷阱里去,但是已经迷路了。”
“呵。”
镜阵里到处黑漆漆的,一阵疾风刮过,何言知蹙眉,下意识地拉过了前面的邹娥皇。
代价就是,他的胳膊替邹娥皇挡了一箭。
就是那一刻,邹娥皇也像如今这般问了何言知那句为什么。
彼时她呼吸一滞,刚刚那枚箭险些擦着她耳尖而过,除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外,邹娥皇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
或许问为什么听着很奇怪,但一想到拿胳膊换她的人居然是何言知,当时的邹娥皇只觉得后背汗毛林立。
亲娘咧。
这可是何言知。
一想到路上被他坑的灵石,还有他无风不起浪的性子单单只是拉她一把还好,可让这样的人不惜折了一条胳膊也要拉她一把除了祖坟冒青烟,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就是…
邹娥皇试探着问:“其实你是我们蓬莱的人?”
“…”
“邹娥皇,”何言知深吸一口气,没理她。
如果那时是还没和邹娥皇走一段路的何言知,或许会花言巧语,去哄骗一个姑娘的心;如果是将来和邹娥皇成为朋友的何言知,也许会就着这个话题去演一出无间道。
偏偏是现在半生不熟的何言知,和邹娥皇经营着一段半死不活关系的何言知。
显然,他自己也没明白。
怎么手就那么快呢?
“镜阵里面有一些受阴气滋养的镜灵,会放箭,你现在立刻在身上贴几个符,否则在这里中箭了,以你的修为,和等死差不多。”
何言知手上有一层厚厚的剥茧,此刻稳稳地落在了邹娥皇肩上。
“一会别说乱七八糟的,照做就好。南阳火为阴火,而镜中相左,我开阴气引路,你只管往前走。”
两人又兜兜转转了半个时辰,期间只能看见微弱的灵光,导致邹娥皇把何言知被暗器伤过的胳膊错拧了好几次,最后才终于从一处暗门里走了出去。
率先从镜阵里走出的何言知被人用不出鞘的剑戳着腰。
持剑的姑娘手腕发抖,而眼是亮晶晶的。
她说,我从不欠人情,你这样帮我,将来管血海滔天还是千军万马,只要你有需要,我就来。
何言知只是负手将剑推远。
姑娘看他不信,跺了跺脚又喊:真的啊,只要不是要命的买卖。
因为何言知没回头,邹娥皇看不见对方脸上是笑还是气。
她只能听见一声毫不客气的滚。
邹娥皇笑着大喊:“少来,别这么别扭。”
“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姓邹名娥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蓬莱道祖座下二弟子,说记着你的情,就是记着,你这个朋友,我认了!”
何言知说:“你认我当朋友,对我有什么好处?”
邹娥皇跳起来搭上他的肩,眉飞色舞道:“你不是想找周平的事么,我教占星术吧。”
何言知顿了顿,瞬间换了个笑:“好朋友,此言当真?”
邹娥皇眼睛发亮:“当然!”
浅数何言知这一生。
上辈子是戎马半生,下辈子收笔密州,结识豪杰无数,可是三千年前,只有一个邹娥皇步履坚定地下山,背着一柄拔不出的剑,就敢单枪赴会。
只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义气。
然后,再为了这声义气,磨出了那把传世之剑。
你说这姑娘蠢么。
也确实蠢得可以。
因为一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永远不会问那三个字——为什么。
……
很多年后,他们都变了。
剑修那柄默默无名的剑终于扬名天下。
而手不沾血的儒修,因果就如同手上黑漆漆的墨色,那是不知道多少鲜血与人命才能叠成的浓黑。
“邹娥皇啊”
回忆收拢,何言知闭眼叹息,忘掉了昔年一声声的小邹,再次睁眼时,他已含笑露齿,点头称是,供认不讳,应下了这一出乱戏。
“挑起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征伐,一味地享受玩弄时局的乐趣,喜怒无常利欲熏心”
“都是我做的。”
“你刚刚说要拿我命,便来试试。”
何言知出现的时候,青衫上就染了血,如今身上又多了几分破败的狼狈,唯有额前的莲花印,闪着不灭的光泽。
青白与血红相映,诡异而惊人。
月霜华地,黑衣长发的姑娘握紧手中剑。
邹娥皇心道不好,早知道把刚刚的酒壶砸他身上了,呲死这个不要脸的。
第68章 这一剑啊,叫作取他狗命
人人常说,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若这书生姓何,那便不容小觑;若这书生不仅姓何,还是那十指墨律的何言知
邹娥皇左手拖着剑。
剑尖在地上摩擦出花火, 噼里啪啦的,很吵人。
但和这喧嚣的噪音相比,她本人却寂静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遍地狼藉里,众人只见她脚尖绷紧, 如蜻蜓点水般,一跃而起,长剑向上, 仿佛要劈开这皓月, 偏最后一转,剑气回锋,满园剑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何言知劈去。
周围寂静的连落叶飘荡的声音都轻若可闻。
只见这威势浩大的剑透过了何言知, 就像是穿过了一层山水画一般容易,几息后何言知出现在邹娥皇身后, 他微微笑着, 右手拔地起,五指上面的墨字盘旋飞起。
“师伯,”越蓬盛失声紧张。
何言知的食指靠在唇畔上,繁杂的咒文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静——”
“束——”
“变——”
轰隆隆的,青度几人身形不稳, 一个踉跄。越蓬盛又骂了句草,他传承的是天地之力的祝巫舞, 比起旁人更能察觉到土地的变化。
真恐怖啊这些大乘,都像怪物一样。
容有衡瞥了这几个小辈, 啧了一声:“都到我身后去。”
在场的若论真格的,和何言知交过手的也就容有衡一个,刚刚久俊还没死的时候,这两人在天上先过了几百招。
对何言知的实力,容有衡心里基本有个数。
强弩之末罢了。
师妹对付这人,绰绰有余。
原先的平地如今高高拔起,把邹娥皇困在里面。
忽地强光一震,邹娥皇持剑一斩。
何言知面色不变,只是额前最右侧的莲花瓣暗了。
剩余的几瓣却像吸足了水一般,娇艳欲滴。
“嘶——”
众人只见这何圣双手往额前一扣,一只玄黑色的笔从莲花印中溶出。
何言知早年练过剑,耍过双刀,祭过字,唯独笔,有关他的记载里却几乎没有,只有他和周平的争执杂谈里,曾经记载过他对帝王须的不屑一顾。于是有人因此以为,这位大名鼎鼎的圣人,其实根本不用笔,而是言出法随,以天为笔。
可是现在想想——拿笔吃饭的书生,怎么可能本命法器不是笔呢?
何言知负手一挥,刹那间天地变色,和刚刚的久俊像两个极端,浓稠的夜色如墨,像被这只笔吸走了一般,天地变得晓白,唯有这支笔与邹娥皇的剑漆黑。
邹娥皇长剑一挑,然而笔墨如有形,裹着她动弹不得。
冷静。
邹娥皇深吸一口气。
曲轻云神色担忧,同为剑修,他当然能看出来局势不妙。对剑修来说,麻烦的不是久俊那类皮糙肉厚的防御形敌人,而是这样黏黏糊糊,刺一下还要拖泥带水的东西。
邹娥皇手中的剑愈来愈快,隔得远的众人更是几乎只能看见剑影。
“她现在应该放慢速度,”尹芝蹙眉,“加快速度只会越缠越多——”
尹芝想,如果这人不是一个剑修,她都想劝对方赶紧丢了那把剑。
尹婉则是摇头,“我不这么看。”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众人只听得一声剑鸣,接着长剑一弹,万千墨点从剑身上挪开。
“细月分春!”曲轻云赞叹道。
好标准的一招细月分春,才能从这千丝万缕的稠墨里脱颖而出。
“怎么学的剑法?”
容有衡轻哼,音色平平,可众人竟听出了几丝骄傲,“你可曾见过细月分春后面连着一套神龙摆尾的?”
只见那分走墨点的剑影不停,随着持剑人一跃而起,万般剑影交叠于一点,然后朝着何言知劈去,刚刚被甩开的墨点现在却像是何言知作茧自缚,宛如天罗地网将他困在原地。
剑头与笔头相撞。
大气横流,飞沙走石。
“这一剑啊,”容有衡微微笑道,“叫做取他狗命!”
就在这个当头,何言知的另一只手一挥,浓厚的墨气从笔尖绕出,直直奔着邹娥皇背后袭去。
越蓬盛跳脚:“搞偷袭这丫的!”
邹娥皇的剑已经捅了进去,而墨气从她背后飞来,现在她的剑若强制收回,那多半要伤及己身,若不强制收回这一剑,那轻则动骨伤筋,重则小命不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何言知懒懒地抬眼,微笑着问邹娥皇:“还不收剑么?”
邹娥皇并不回答,只是将剑再捅进一寸。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死,她在意的只是不能让何言知继续活下去。
何言知看出来了。
尖锐浓稠的墨气于是一下子狠狠砸下,但在几乎要碰到邹娥皇后脊的那一刻,狼狈地四散。
黑漆漆的铁剑从何言知胸前穿过,几乎要撕裂了他整个身子。
他唇角的笑意,也终于到了顶峰。
邹娥皇并未松手,剑气起星火,照亮了她的脸庞,鬓角细发纷飞,火烧火燎中,那双眼睛极其的亮,也极其的圆,就像是天上的满月。
然而这世上满月难寻,阴晴圆缺早是定数。
何言知握着邹娥皇的剑,剑穿透了他的身躯,他用力往下一摁,淅淅沥沥的血从剑身上滑落,这人却仍兀自疯着,眉间的莲花印灭了三瓣,只剩下了最中间的花蕊,亮光依旧。
“噗呲——”
中间唯一明亮的花蕊也渐渐地变灰变暗。
花蕊主人的笑意逐渐凝固,呼吸也变得急促,嘴唇中最后呢喃了两个字,无人听清。
在这几秒里,邹娥皇的视线终于从自己的剑,移到了何言知的脸上,她盯着故人的皮与骨,从额起,到眉、到眼、到鼻、到嘴,以及那标志性的花蕊,随着花蕊越来越暗,越来越淡,直到最后随风消散。
断壁残垣中陆陆续续传来了几声惊呼。
何言知死了。
或许他最后的墨气没有砸在邹娥皇身上,是出于某种亏欠;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砸了也没有用。
但是不管如何,他已经死了。
邹娥皇低头又看了一眼,发现标志性的莲花印记随着主人的死亡,也渐渐失去了色彩。
上一次这家伙死的时候,这个印记消失了么?
…邹娥皇收剑,轻轻吁出了一口长气,抹掉了额前的细汗,转头看见神色不明的容有衡,之前忘掉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师兄”邹娥皇尴尬道。
容有衡嗯了一声,他脸色不变,好像之前的那句喜欢不是他承认的一样。
众人搓了搓胳膊,莫名觉得有些冷。
“现在做什么?”
越蓬盛跃跃欲试,他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总觉得这个时候似乎还要有个的收尾,才对得起这一天的惊心动魄。
却看见其余人这个时候反而都很默契地从乾坤袋里拾出了一块白布,将地上的东西裹在一起收拢。
地上,地上有什么?
越蓬盛想,漫不经心地低头一扫,下一秒就蹦出了三丈高。
娘嘞,怎么全是骨头和失去原样的血肉。
在这个修真界,总是有些共识的。
二十年前,妖族入侵落幕后,面对着满地狼藉,灵田与灵矿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众人追溯源头,在十四盟开了无数个会议,最后才发现是尸骸引起的污染。
于是从此之后,收尸一事,不分门派,不分立场,成了修真界共识。
哪怕今日得胜的是一群妖,它们也会这么做的。
夜色渡在那片破烂的白衣上,血迹成了点点的红梅,在众多残尸里,这样的惨烈似乎只算是寻常,然而邹娥皇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
她回头看向昆仑,果不其然人群中少了一个橘子皮老头。
“怎么回事”
邹娥皇问何九州。
其实她心里也有几分答案。
邹娥皇上次见何九州的时候还是个怼天怼地的中二少年,一张嘴叭叭叭地将蓬莱上下贬了个便,如今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张刻薄的嘴抖了又抖,最后却只狼狈地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兽类的呜咽。
何九州灰败着脸答道:“为了拖住久俊,自爆死了。”
天机子,就这么自爆、死了
邹娥皇半蹲下身,拿木棍翻了翻这残破的白衣。
她心情有些沉重。
还有几滴不听话的水珠想从她眼角滑落,但是幸好被夹住了。
何九州:“那个老头一直偷奸耍滑,整日里和我说自己的时候如何如何威风,说宴霜寒也比不过他的剑,说要我努力追赶他的剑道可是他现在死了,窝窝囊囊地死了。”
“我怎么追赶一个死人的黄泉路”
何九州顿了顿,笑意微嘲。
“我的师父败给了久俊,而久俊败给了你。当年昆仑剑皇一剑威名由蓬莱容有衡托起,如今我师父的死,也成为了你一剑威名的点缀了。”
何九州还记得那日开山大典上,他佩着西吹雪去蓬莱论道,一开口就是拉踩。
现在么可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邹娥皇终于抬头转向他。脸色却并非何九州想象的悲痛,而是极其古怪的神色。
邹娥皇:“你说他是自爆”
“不,天机子不会自爆,”邹娥皇闭眼,神识放出,左手覆盖在这千疮百孔的剑服上,最后停滞于袖口至今微散的灵力波动处。
邹娥皇嘴角一抽。
果然,她认识的天机子,从来不是什么勇于自爆的人形炸弹。
“这老头没有自爆,他只是运气不好。”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邹娥皇。
只听她幽幽叹息道:“灵气汇聚在指脉,毒素也聚集在这里他本来是想撕裂空间把久俊送走的,但毒素与灵气相撞,就爆了。”
邹娥皇用手指点了点衣服上灼烧的袖口,又说:“天机子为何天人五衰,你知道么?”
何九州嘴唇动了动,很明显是在犹豫该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邹娥皇,最后还是曲轻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说罢,无妨,今日没有什么外人。”
“师父他,是为了挑战天道限制,”何九州说,“他从前收我的时候,便说‘别人都说你这孩子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偏我不信这什么天煞,无论如何也要养着玩玩看’于是像他这样的性子,自然也看不惯只有大乘才能掌握的空间之力,为了和他们一样撕破虚空,他宁愿天人五衰修为止步不前。”
“是么?”
邹娥皇叹息。
“我从前也像你这样信了他的鬼话。”
邹娥皇双指挑起了衣布,“但你我都忘了,这一位可是一个最会骗人的。”
“他不是为了对抗天道,他是为了对抗当年的自己。”
“昔年的幻海天秘境,我们或许都在里面留下了什么执念,宴霜寒因为得不到不死神木的种子,最后选择了砍下不死神木的根脉铸剑,我么,则是种下了骄傲,深信自己是天之骄子,于是才会在后来的天骄宴上蹉跎生。”
“那你知道,你的师父,他留下了什么执念吗?”
邹娥皇抬手,挂在何九州身侧的西吹雪嗡嗡作响,最后却纹丝未动。
如今这已经是一把无主之剑,但是却还有几分宝剑的骨气,并不因要驱使它的人是邹娥皇就从何九州身上离开。
众人吁出了一口气,心中莫名有几分的不是滋味。常人都说说剑如其人,果然不假,此剑便如天机子这犟种,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哎,想当年,那天机子也该是一名响当当的好汉吧。
何九州嘴唇动了动。
师父的…执念
他想起了这老头抱着酒不撒手的模样,迟疑道:“美酒?”
就在这句后,佩在他腰侧的西吹雪发出一声长鸣,粉红色的香囊绳子松动,从剑柄处脱落,但并没有跌落到地上,而是被一团淡白色的灵气托起。
何九州神色微变,他没注意过这香囊。
毕竟天机子风流好色,不曾是秘密。
只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掉了这样耐人寻味的香囊,他替他已经化成灰的师父觉得晚节不保。
谁料人群中先出声的竟然是尹婉。
此刻她已经换了一身妥帖的装束,光鲜亮丽,一如初见。
尹婉打量着这香囊,视线凝聚在那暗暗发光的丝线上,“这是当年秘境里的东西。 ”
邹娥皇微笑,“是啊。”
她转向何九州,一字一句道:“你师父,在那场秘境里,憋住了一口气。”
“为了那口气,他哪怕渡不过渡劫神境,却也要拼上天人五衰,去摸这碰不得的空间之力只为了完成当年的承诺,即从秘境里带出一个人。”
话到一半,邹娥皇长嘘了一声:“自古昆仑多出情种。”
容有衡神色微妙,盯了他师妹一眼,心气不顺地长哼一声。
……
修真纪年3249(从最后一代周王停止统治时间开始的记录),幻海天秘境历经近百代,第一次提前开启。
此年,妖族久俊妖王一脉自此陨落。
妖界纷争不断,最后被一草精掌权。
有小妖传言,曰这新代妖王血统不纯,疑似有人族血脉。
有数十妖族,哭嚎前王久俊,愿为守丧三年。
还有人说,修真界代代变,但这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剑修的天下。
话归正题。
当众人还在逍遥门里历经生死之际,七彩阁阁主尹月继蓬莱道祖之后,又敲响了三声钟鼓。
关于七彩阁阁主尹月,人人心知肚明三件事。
第一么 ,这是个美人。
传说里美得像牡丹花一样,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和李千斛不相上下的大美人;所谓明眸皓齿,风情万种,一见倾心在她身上不是虚言。
第二么,这还是个强者。
几千年前自西岭而出,承天女志,设七彩阁于东海临涯,前有龙主后有龙王,偏偏是她撑起了天下第一灵矿,稳当当地坐稳了五派霸主的地位。
第三么也是最重要的是——这人脾性阴晴不定,就像是那变化莫测的天气,上一秒还笑语晏晏,下一秒恐就是电闪雷鸣。
这些年,拜倒在尹月石榴裙下,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搏美人一笑的人始终都有一个不解的疑惑。
“你们说她倒底是想要什么呢?”
第69章 尹阁主的少年时代
七彩阁主峰, 云雾缭绕,朝霞暖日。
尹月坐在雕花紫檀椅上,众人坐在地下仰头看, 只能见得一片淡紫的纱布,藏在纱布后面的才是若隐若现的影子。
越海坐在矮她一头的长椅上暗骂一声:这娘们还是这么爱搞派头。
“人都到齐了,尹阁主有什么话就快说吧!”鬼谷掌门皇甫芈拂袖道。
近百年七彩阁行事张扬,隐隐有摆脱鬼谷与墨庄与昆仑蓬莱并列的趋势, 因此相比于上个月蓬莱的那次召集,这一次仙门众人虽来的全,但脸上都是戒备与微嘲。
“人都到齐了么?”
紫纱后, 尹月轻笑了一声。
她道:“本座看未必吧。”
“上次蓬莱道祖敲响三次钟, 不消一炷香、一碗茶的功夫,全仙门上下能说得上话的,座无虚席。而今日, 本座敲响三声钟, 足足在这里侯了诸位一个时辰,人才稀稀拉拉地来了一半, 是, 门派是来全了,可是能说得上话的人,来了么?”
角落里响起了几声哄笑。
一紫袍妙玉巾的人放下了手里的茶,单手支在膝盖上,却道:“尹阁主好脾气, 也不必觉得我们这些人欺负你七彩阁,幻海天秘境开启在即, 比起之前自然各个门派的主要话事人有所不全。”
“更何况,”那紫袍男子大笑, “昆仑剑皇明明在昆仑,但他没有来,要我说,阁主若是要立威,何必挑我们这些小虾米。”
众人面面相觑,都品出了男子话里的火药味。
这
谁不知道,那剑皇如今早已入魔成了魔尊,现下这个场合,哪里能来?可依着昆仑对宴霜寒的维护程度,又哪里容得下旁人说他半句。
再看昆仑那边,来的不过是一名老头和几名年轻弟子,那老头胡子眉毛一大把,背后存了把宽剑。
老头压住了身后那些险些要亮剑的小剑修,笑眯眯地摸了把白胡子,接着朝上看了眼紫纱后的虚影,又瞟了眼紫袍男子,然后才徐徐开口,接过了话茬:“挑灯何须隔岸火,有话不妨直说。”
“这次宴霜寒这小子没来,老夫竟不知,还有您在这里记挂着他,也好,老夫回去后便帮你捎句话,剩得您在这里牵肠挂肚。”
紫袍男子心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却见昆仑那老头双指并起,锃地一声宽剑出鞘。
“说的不是这个?”
“好呀,那您就是觉得我在昆仑的辈分低了,不够出席这等会议了——”
刹那间鸦雀无声。
唯有高台上的尹月,百无聊赖地吹了吹场甲,冲着老头似笑非笑道:“您可是昆仑四长老,宴霜寒在您面前都只能喊句师叔,谁敢嫌您辈分低。”
砰然一声,方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紫袍男子跌在椅子上,满头虚汗。
昆仑四长老这才收剑,笑眯眯地坐回原位,然后意味深长道:“月丫头竟能认出老夫,只是酒菜还要趁热吃,再端着可都凉了。”
得了这句话后,尹月才终于挥手。
满天红绫从她指尖溢出,天色一下暗沉了下来,四长老抬头,密密麻麻的红绫交叠在众人上空,遮住了日光,接着殿内四角在同一时间点亮了夜明珠。
“叫诸位见笑了,”尹月低笑,“我没有道祖那样的手段,想要遮掩天机只能用些外力。”
虽说是见笑,然而众人都能看出尹月神情背后的倨傲,以及这一手展露出的实力。
在修真界,刚刚那些嘴皮子功夫终究只是小打小闹。
到最后要看的还是这拳头。
谁硬谁说话才好使。
像雁过无痕、杀人无声,这扭动在众人上空,看似绚丽实则强横的红绫,才是今日真正的敲打。
尹月身子坐正,只腿还翘着,红丹丹的甲蔻勾人心弦。
“几日前,七彩阁收到了逍遥门的信,说是有关飞升的机密。逍遥门么,大家可能没有听过,是在冀州边境的小门派,于是一开始我并不相信。”
“直到后来,他们的掌门在信中声泪俱下地说要带着逍遥门投奔我七彩阁,甚至,还给了本阁主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尹月拍了拍手,一排侍女抬着几口木箱子走了进来。
“这些木箱子里面封存着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被逍遥门的人称之为神目,据说涂抹在伤口处,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功效。”
尹月说到这里顿了顿,指向东海的坐席,“肉白骨、活死人,这样的东西,哪怕是我,也只听过东海龙宫深藏多年的那个宝贝有如此功效。”
“如此我并未轻信他们说的话,反而更加狐疑,拿这神目先涂抹在先前死去的小兽身上,结果发现这信里说的竟字字属实。”
尹月又拍了拍手。
第二排的侍女打开了一口木箱子,几个后排的侍女也依次打开了木箱。
待看清楚木箱里面的景象后,众人呼吸一滞。
这里面都是些生得极为恐怖的小兽,就像是绣娘拿一阵阵一线线拼出来般的滑稽。
“然后我便发现,我的小兽虽然活了,但是却变得奇形怪状了,原本是条鱼,重新生出的模样却多了两条腿。有了这个发现后,我又多试了一些,发现无一例外,那些小兽都多了身上原本没有的特征,而且性情大变。”
尹月道:“就在这个时候,本阁主还尚且以为这是什么有副作用但效果显著的神水。于是便命几个出发幻海天的人前去和逍遥门商谈,不瞒你们说,这样是防着你们和本座争抢。”
“只是”尹月冷笑,“若事情真这么顺畅就好了。”
“昨日,我将这神水施于门内一位早死的长老身上,”尹月面色镇重,“如我所料,那位长老真的活了过来,但是活过来的或许并不是我七彩阁的长老”
尹月拍了拍手,最后一排的婢女走了上来,和前面那几个扛箱子的不一样,这两个婢女抱着约有一人高的条形物体走了进来。
接着红布一扬。
露出了一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人,只有青白的脸完**露在空气里。
那张青白的脸受到夜明珠的照射,脸蛋渐渐出现了血色,眼皮不安地颤抖,干瘪的下嘴唇渐渐伸出了妖类的獠牙。
侍女用锦帕托着那人的下巴,硬生生地掰开了两根獠牙。
然后不出片刻,那两段獠牙竟又生了出来。
更让人胆寒的是,被捆绑起来的人似乎也没有任何意识,只有一味的从喉咙里发出类似蛇类的嘶嘶声。
“这* 。”众人心里一咯噔。
尹月两肩一耸,承认了众人的猜测。
“这就是那个被复活的长老,但是比起复活,你们也看到了,更像是一种寄生。”
“本阁主昨夜一宿没睡,就是在想,逍遥门这个所谓的神目,究竟有什么用,然后本座就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是用刀切割那些异兽还是那位长老,他们的身体都会流出和神目一样的液体而那些神目,一开始也并不是只针对死人有效,在牺牲了三位近侍,以及九位弟子斩断胳膊之后,本座换了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众人只见尹月晃着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透明瓶子,“这些神目,更像是一种蛊虫,只要沾到血液或者人的表皮内就会发作,若不及时处理,最后只能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
尹月叹道:“若是论威力,一万个宴霜寒的剑也比不过这么一小瓶神目可怕。”
在座的都没有傻子,听尹月把话说到这份上脸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单看一小瓶液体,便是感染能感染几个人几匹兽,可怕的不是这一小瓶,而是它所引起的连锁反应。
而这其中,鬼谷与墨庄的人,又比旁个更显得坐立难安,火烧屁股。
“然后就在刚刚,本阁主查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逍遥门不是只给七彩阁这样的消息,而是绕过了昆仑与蓬莱,和五大门其余的三派都通了信。”
只见那美人叹息,轻柔道:“只是不知道鬼谷和墨庄到底是并不知祥情,还是说另有祸心?”
此刻大殿静的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出。
尹月想,多有趣。
她在这里同这些各怀鬼胎的人坐在一起,商讨的却是修真界的未来。
尹月想,又多无趣。
她十七岁出走蓬莱,如今五千年过去了,除了坐的地方不一样,打交道的却还是这些堪比魑魅魍魉的人心。
蓬莱想起蓬莱二字,尹月忍不住看向了蓬莱的席位,却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些年来,修真界举办的会议其实不少,除了今日这样的场合,还有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会议,如幻海天利益分配一类的,在别的门派通常都是轮流派人来参加,而独七彩阁,尹月是一定会出现的。
没有人要求她一定来。
但是尹月一定会出现,然后在与众人唇枪舌战的间隙里,心神忽而飘向了蓬莱。
然而,就像尹月不会缺席每一场会议的同时,邹娥皇也不会代表蓬莱参加任何一次会议。
有人曾猜过,这位少时昙花一现的邹剑仙,是为了躲避天骄宴的失败,才从不在众人面前出现。
但这世人多蠢材——
自以为把一切都看得明白透亮的七彩阁阁主,低讽一笑却是想,邹娥皇哪是为了躲宴霜寒,分明是为了她,为了她——尹月!
为着她年少那句,“你烦不烦啊,这里你要显摆,那里你要凑热闹,邹娥皇,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再出现了,我很烦你,你知道吗!”
“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一点都不想,懂吗?!”
还记得十七岁那年,尹月负气下岛,憋着一泡泪,临行前将邹娥皇的小院砸了个稀巴烂。
那一年五大门派只成立了两个,尹婉还没有和肖贵相遇,邹娥皇的剑还没有几经蹉跎,大周的步撵还没有寻到蓬莱的仙岛。
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开始转动。
只有一个叫尹月的小女孩,踌躇满志地成为了西岭选拔出的天女,憋着一口气要拜蓬莱道祖为师,梦里要成为这天下最厉害的人,却在寻到蓬莱岛后,只得了道祖两个字——
不收。
没关系,尹月擦干脸上的汗水与灰尘,她知道这个世界从无易事,所以埋怨与自暴自弃都是多余的,她把目光对标到当时蓬莱岛上唯二的两个弟子,容有衡与邹娥皇。前者是当年力排众议的金丹之下第一人,后者却和她年龄相仿,甚至处处不如她的一个小姑娘。
尹月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开始接近邹娥皇。
她们在同一个时辰起床,作弄了道祖的蒲团,钓着水池里的锦鲤,骂着凶巴巴的容有衡。日子如流水,一日复一日。
蓬莱岛上的日子委实是太平淡了,平淡到尹月都险些忘了一开始的目的,忘了自己不是岛上的人。
终于有一日,尹月端着药膳走进蓬莱道祖的洞穴。
她放下药膳在桌面上。
也是在这一日,她看见了被翻开的降世书,也看见了所谓裁决者的寓言,一把横空出世的救世之剑。
那一刻,凭空出世、邹娥皇、剑、复杂的信息涌入她的大脑,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窥探到了真相的一角。
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日落月出,蓬莱道祖回岛。
“道祖。”
半山腰上,面色苍白的尹月叫住他。
“我来蓬莱修行也有几个月了,您还不打算收我么?”
蓬莱道祖说,还没有。
尹月面色更加苍白,神色一滞,然后徐徐道:“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您不收我,我不怕,我照着容有衡和邹娥皇一遍遍反省自己,只要您老再收第三个徒弟,我就有信心是第三个!可是我越照着这两人学习,我越绝望——”
尹月向前走一步,“容有衡虚伪又刺毛,但他强大,所以我不说什么了,但是邹娥皇呢?她懒惰、悟性低、不是天高地厚——我看不出她的优点和可取之处,我只能看见,您偏心!”
蓬莱道祖说,你和她认识几个月了,你从她身上能看到的只有我偏心么?
尹月说,我不仅能看到你偏心,我还能看到了那本书上的寓言,你沽名钓誉,想要这天下救世的功德,又怕救世的风险,所以才让你两个徒弟去学剑,容有衡你管不了,你便蛊惑邹娥皇,让她非剑不可!
说这话的时候尹月声嘶力竭,好似要把所有的惶恐都吐出来。
蓬莱道祖说,尖牙利齿的小丫头,如果真的按你说的那样,你何必还要拜我为师。
尹月说,那是因为我要跟着天下最强大的人,学这世上无双的法术,我比那个邹娥皇聪明,不会受你的影响,我有野心,但也能兜得住野心背后的深渊我也有救世的能力,选择我,才是两全其美。
蓬莱道祖说,“那依你之见,我收邹娥皇,其实是在害她咯?你想修行无上法术,你怎么知道她不想?”
尹月吼道:“她就是不想!”
然后话一出口,尹月才顿住了,眼神微颤,是啊,在这个人命如草芥,修者称王称霸的地方,自己凭什么这么笃定邹娥皇不想要这一切。
对面白衣仙仙的蓬莱道祖微微笑,却道:“对呀,看来你也清楚,邹娥皇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懒惰不假,悟性又低,骄傲自满,对人毫无戒心,但有一点,她也和你们都不一样,在她眼里,修者与凡人都是人,她不会因为一开始的无法修炼就停止前进,也不会因为追逐无上仙术就丧失了做人的原则。”
“你说你比她好,本座竟未觉。”
夜风微凉,明月高高挂在半空中。
循循善诱的老者已经走远,而衣衫单薄的姑娘还赤着脚站在原地,满地月霜浸不湿绿草茵茵。
她只是站在原地,双手紧握,身体微微颤抖。
许久,尹月抖着唇,浑浑噩噩。
她其实也忘了为何那日要固执的站在那里等道祖,她其实也忘了这些日和邹娥皇的相处到底是真情多还是假意多。
她其实也忘了,那天到底是要给邹娥皇冥冥失去的选择权出口气,还是要借题发挥向道祖表达识人不清的不满。
她其实也忘了。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对着无人的空地喊了那么一句:“你就是偏心!”
“我比她优秀,我比她勤奋,我比她悟性高,我才应该是你的徒弟,你就是偏心!你把鱼目当宝贝,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的!”
第二日,尹月就离岛,离岛之前,借着最后那股劲儿,把蓬莱岛上下都砸了个稀巴烂,容有衡与道祖的地方因为有禁制躲过一劫,独独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有的邹娥皇摊了大霉。
离岛前邹娥皇来拉她,尹月拍开邹娥皇的手,说以后不想再见到她了
这些年无论怎么回想起这段往事,尹月始终都是觉得,自己没错的;直到那日许久未曾响动的通灵玉传来了耳熟的铃声。
尹月才发现有些东西,其实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她不想见的不是邹娥皇。
一直不是,从来不是。
她不想见到的,是过去的自己,自卑而敏感,不服输而拧巴的自己。
当年的真相未必是真相,甚至那本降世书都有可能是被人特意摆在那里的,就等着她去看,但尹月还是中套了。
再来一百次一万次,当年的尹月都会多张望那一眼,然后下山。
没有那个拧巴的小姑娘,就没有现在这个风情万种的尹月。
……
被点名的两派人面色难看,须臾,黑色斗篷的鬼谷长老径直站了起来,向前一拱手,然后冷笑道:“大局当前,尹阁主不必挑拨离间。鬼谷行事如何,诸位都看在眼里,在灭魔行动里,我们失去了唯一一位踏过渡劫神境的长老,二十年前,妖族一战,我派青年子弟,无一不在前线,这中个损失恐怕千年也难弥补论起对人族的忠心,鬼谷不输昆仑蓬莱,也觉不虚小小一个七彩阁!”
墨庄长老点头,“墨庄也是一样的。”
墨庄长老又顿了顿,似顾及到什么一般斟酌道:“尹阁主,刚才我们多有冒犯,此事兹事体大,还望赐教。”
紫纱从中央向两侧收起,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从云砖上凭空生出;紫檀椅上翘起二郎腿的女子腰身微斜,团扇掩面,只露出了双无情也动人的水眸。
她微微笑,胜卷在握犹如沙场上的常胜将军,而论绝色风情却又不输天上神女。
尹月从高处俯望座下众人,仿佛君临天下。
这个时候的尹月,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在想那年蓬莱岛的朝霞,或是在想未来七彩阁的盛世——亦或只是,得偿所愿。
……
“你们再说一遍我是谁?”
李三双手双脚并用,微凉的地砖硌着他的膝盖,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只是畏首畏脑地抱着凳子腿,躲在屏风后面张头往外看。
今天早一起来,李三就觉得不对劲。
上一次觉得不对劲,还是他在密州酒楼那里自作主张地说要当间谍,结果来到妖界后,才发现当初走的太草率了,连接应方式都没留下。
最后只能苦哈哈地进了地牢。
半个月来,别说是探查妖界的阴谋了,唯一干过的一件大事还是参加了狱友的越狱计划嗯当然啦,以李三的性子,他既不是活动的发起人,也不是活动的主持人,他只是一个被牵连的倒霉蛋,最后被供成了同伙之一。
而这一次——他环视四周,只看见一片金碧辉煌,分明是妖界皇宫的模样,且他一醒来,就有几个平日里自诩血脉高贵的豹妖对着他呲牙笑。
只听得锃的一声——
长枪划破空气,十几名豹妖冲着他的方向拜拳。
“参见新妖王!”
“我?”
李三吞了口唾沫,第一反应竟是:“我什么时候变成妖了?”
有机灵的内侍立刻呈上镜子,谄媚道:“您别谦虚了,您瞧瞧,这是多么尊贵的标志啊。”
李三看向镜子。
只见铜黄的镜面里,他仍然是他除了发缝里,蹦跶出了一簇绿油油的草。
在这一簇小草里,有一株格外的顽强俏皮,正随风招展。
第70章 这是多么正宗的绿色啊。
这是多么正宗的绿色啊。
绿油油的长刺儿, 从最中间开始,完整地分开了他的两侧头发,个性又醒目。
如果不是出现在自己头上, 李三都能乐呵呵地夸句有种儿。
可这么有种的发色儿,居然是他的。
“什什么情况?”
李三打了个哆嗦。
有长眼神的小妖立刻跑上前来,替他揉肩捶背。
“大王,您这是睡糊涂了, 您忘啦,昨晚妖王驾崩,这代妖王久俊尚无子嗣, 按照规定, 谁最后被上古的传承选择,谁就是下一代妖王。”
上一代准确来说,应该是上上代妖王久俊, 也就是在人前“斩杀”容有衡的那一只, 就曾考虑到过如今的局面——如果久俊一脉覆灭,下一任妖王何去何从。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之前咋办, 现在就咋办。
之前的妖族在久俊一脉没有执掌政权之前,都是由一株上古神树的种子选择妖中领袖,当然了,束缚力并不强,各大妖族还是占山为王, 当时的妖中领袖约等于花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短短二十年, 妖族的发展已经离不开一言九鼎的妖王了。
于是乎昨夜,正准备秋后问斩的李三, 就这么水灵灵地变成了新一届妖王,实现了从人到妖的一大转变。
李三哆嗦了下,他想说他知道,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头上,他只是个人啊
然而看着满目凶神恶煞的大妖,他明智地换了个话题,只指着头上那撮草问:“就这?”
这就是上古的传承?
大妖惊叹道:“是吧,您也被这造物主般神奇伟岸的传承震撼到了吧,难以想象,上古的传承居然如此的美丽、富有生机。”
李三瞥了它一眼,问:“你是不是这里面官儿最高的?”
大妖谦虚道:“卑职不才,昨夜刚刚提拔为妖界大将军,兼任豹族族长。”
难怪。
李三想,当初如果自己有这豹子妖一半的口才,也不至于趋炎附势好几年,结果一出事就被开了。
李三照了照镜子,努力忽视头上的一根草,心想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吧不,返璞归真。
李三磕了磕嗓子,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然后对着大妖道:“之前大牢里压的那批人呢?带我去看看。”
不管如何,有了这层身份,就要好好利用嘛。
妖界大将军呶嘴“嗻”了一声。
如果李三仔细看这位眼角里都堆满了笑纹的豹妖,必然能发现那藏在谄媚之下的恶意。
妖族自古与人族势不两立,新一届妖王偏生落在了这个手无寸铁的人族修士头上,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半个时辰前,众妖对于到底是留李三一命,还是干脆把他斩首以平息怒火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这豹妖挠了挠下颚,咧嘴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干脆就放他一个傀儡王又如何?要我说,咱们妖族本就不应该学人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前碍于久俊面子我没有说,如今我想问要个妖王放在你我头上倒底有什么用?没有妖王,诸位与我回家各当霸王不好么。”
“如今不过只是需要一个妖王,稳住妖族那些贱妖们罢了,何必在意什么身份。”
“只是也不能就把他那么放在那里。”
豹妖话锋一转,面上已带笑:“小妖不才,比不上诸位哥哥们修行任务重,愿意多担累点看管这傀儡妖王。”
众妖一愣,然后面面相觑。
这豹妖说话言不尽实,但足以哄住这一群脑袋比瓜子还小的妖将们了,但凡多个人族谋士在这里,必然能拍案叫绝,好一场挟“妖王”以令群妖!
此刻,这怀着某种不臣之心的豹妖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对着李三道:“妖王陛下,刚刚收到一封密报,杀害上一任妖王的人已经找到了,名叫邹娥皇,您看咱们要不要出兵”
李三脚步一顿,面流冷汗:“出兵?出什么兵!”
豹妖善解人意:“妖王所言极是,如今妖界损失惨重,确实不宜再度出兵,不如派出两位妖将级高手,混入幻海天,杀人于无形,也算是给妖王报仇了。”
李三咽了口唾沫,断然拍案道:“不成!”
……
“他那句是倒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日后,通往幻海天秘境的必经之路上,邹娥皇皱着眉头,扒拉着野花的花瓣,一边揪一边说一句:“师兄喜欢我。”
“师兄不喜欢我。”
“师兄喜欢我。”
青度被她绕晕了,须臾间抽出乾坤剑,将这朵秃了的花拦腰斩断,省得她师伯再在这里折磨她的耳朵。
青度:“邹师伯,你既然这么纠结,为什么昨日不干脆拦下大师伯问问?”
邹娥皇呆呆地转头看向青度。
逍遥门事件一别后,比起其余三派,昆仑、鬼谷损伤惨重,直接少了两个带队长老,因此曲轻云等人目前并未离开冀州,而是等着门派与十四盟商议,选出一名新的带队长老。
而容有衡,这人素来神出鬼没,唯有昨夜像是落水狗般落荒而逃。在邹娥皇感叹完那句昆仑自古多情种后,这家伙就轻哼一声,冷着脸背着身,形单影只地融入了这潇潇月色里。
邹娥皇本有心要问对方去哪里。
但是酒醒之后的她,脸上酡红褪去,那句师兄含于口中,一会儿脑海里是那句“喜欢你,是”,一会脑海里是渡劫神境里穿着红嫁衣的师兄。
她对着容有衡,嗓子里如今是卡不出半个子儿了。
哎,果然喝酒误事。
邹娥皇想,她以为她穿书就已经够特别的了。
没想到大师兄居然还有个重生buff。
越蓬盛在前面用一根草绳牵着镇魂兽探路,听到后面的谈话声,忍不住插了一嘴:“青度你不要这么大煞风景好吧,你知道一段恋情最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么?”
青度没搭理他,谦立延倒是蛮有兴趣地问:“什么时候?”
越蓬盛语气充满憧憬:“在最朦胧的时候,郎情妾意,欲说还休,只差一纸窗户没捅破时,过了那个阶段之后,就是鸡飞狗跳,甚至是鸡飞蛋打。”
谦立延赞叹,“听着有几分理儿。”
“我倒不这么看。”
车轱辘与硬石发出刺啦的声音,姜印容划着轮椅从众人身后出现,她勾着下巴眯眼笑,然而越蓬盛却无端觉得冷嗖嗖的。
“喜欢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呀,同门几千年,就是条狗也该养出感情了。”
姜印容说话的时候意有所指,越蓬盛愤愤不平地在邹娥皇耳边说,“她怎么能把你比作狗呢,这也太过分了吧。”
邹娥皇白了一眼越蓬盛:“我谢谢你指出来哈。”
怎么就这么笃定她是狗呢。
邹娥皇叹了口气,如果师妹在这里就好了,师妹好歹结过一次婚,还是天下第一美人儿,追师妹的人能从蓬莱排到昆仑,肯定能分析出大师兄的想法。
“邹师伯,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越蓬盛挤眉弄眼:“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蛋。如果你和你师兄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一句喜欢何以让你方寸大乱,反言之——”
“那两人就是有什么咯?”
邹娥皇一愣。
还记得当初尹月也曾打趣儿过她和师兄,可当时她还什么反应也没用,如今却大动干辄,确实是不太正常,又或者是,她受了渡劫神境的影响,先入为主,居然开始真的思考起和师兄关系了。
须知五千年啊,但凡有半分苗头,孩子都该成为修真界一霸了。
“谢谢你,”邹娥皇暂时舒了口气,真诚地拍了拍越蓬盛的肩膀。
几人又走了一日,两侧茂密的树林逐渐消失,泥泞的山路也渐渐的变成了黄土。
“我还以为幻海天是一片海”
越蓬盛叹道:“可怎么越走越干巴”
“幻海天是片海,”邹娥皇说,“天下四海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以秘境形式存在的海。”
越蓬盛更加幽怨了。
“北海是一片严寒,东海有龙族龙主七彩阁三霸,死海是魑魅魍魉,幻海天居然在沙漠里,咱们修真界真是什么都有,就没有正常的海啊!”
青度嗤笑:“你还想要什么正常?”
越蓬盛叹道:“最起码能用留影珠合张影的壮阔风景吧。”
邹娥皇心念一动,从乾坤袋里翻出了一颗留影珠,“是这样的么?”
留影珠上,笑容灿烂的少女抱着写着名字的石碑,身后是用屏障隔着的幻海天。
“师伯,你那个时候——”
越蓬盛来回对比留影珠上的身影,和现在的邹娥皇,艰难道:“现在长高了好多哈。”
青度则说,“师伯,你是不是和拍照的这个人有仇。”
邹娥皇想明白了这俩人是啥意思后,笑容渐收。
她背手转身,将众人打趣的留影珠收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却是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马上就要进入幻海天入口之前,我和你们讲讲幻海天吧。”
“幻海天,名字里带有一个幻字,便注定了这秘境的主题和幻术的修行是离不开的。”
“当年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是——”
“幻海天里面其实根本没有一滴水,只是建立这秘境的原主人,用实力强大的幻术,麻痹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