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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 22 章 一更

    宫宴这日, 天光刚亮,黄内监便领着几个宫人来给谢明裳梳头上妆。

    薄薄的一层口脂在下唇涂抹开,气血不足的浅淡唇色显出嫣红, 铜镜里的容颜彰显出七分秾丽颜色。

    宫人正欲在眉心和脸颊点上鲜妍花钿, 却被跟随黄内监而来的另一位御前大宦叫了停。

    御前最得势的冯喜,今日亲自来了。

    冯喜从各个角度打量面前的素衣美人, 满意地赞赏:

    “增一分颜色则太艳。妆容素点好,素点配这身衣裳。贵人都爱颜色素净的, 显得人干净。”

    谢明裳的视线从铜镜挪开, 盯了眼说话的冯喜。

    黄内监在排场更大的冯喜面前,也不是个人了。低头哈腰拍了好一阵马屁, 这才回来冲谢明裳道:

    “前头奏乐开场。等这支琵琶奏完,就该谢六娘子上去献艺。都知道你身子不好, 上去走两圈,圣上叫停你便停,圣上不叫停你便继续走, 御前行礼, 轻轻松松便退下来。”

    谢明裳像是听到笑话似的:“我还能退下来?”

    黄内监瞄一眼旁边的冯喜, 又开始模棱两可的说话了:

    “要看圣上叫停还是不叫停,这个可说不准……”

    谢明裳甩开他, 视线通过铜镜盯着冯喜:“我父亲和兄长贬为庶人,正在京城戴罪立功,应不会在宫宴上?”

    冯喜的态度倒是和蔼, 不介意透出点口风。

    “不在宫宴上。谢六娘子无需忧虑, 尽管大胆出去,丹墀下走个半圈,御前行拜礼即可。”

    谢明裳人坐着不动, 又问:“谢家二十万两银筹措到位了?”

    “嘿。”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多问有何用。琵琶过半了,六娘子赶紧起身准备上场——”

    谢明裳冲着铜镜里妆容素雅妥帖的美人笑了笑,抬手毫不客气把唇上新涂的口脂给抹了干净,又把白玉耳坠挨个摘下。

    在周围宫人惊恐的眼神里,两个耳坠子往地上一扔,啪,接连清脆碎玉响。

    “难得的赏春宫宴,我这个家族戴罪之女上去走一圈有什么乐子。黄内监有本事,把我拖上宫宴去,拖着我绕丹墀半圈,叫圣上和所有赴宴的贵人都来看乐子。”

    黄内监脸色乍青乍白,与其愤怒不如惊慌更多些,回头夹着嗓子求助:“冯公公你看——”

    冯喜居然还能撑得出笑容。

    “谢家的二十万两银数目还差了点。好在筹措及时,不到一个月便筹措到七八万两银。头一批五万两已充作军饷入库,令尊也已领了恩典。虽说枢密使的职务还空缺着,但圣上恢复了令尊的车骑大将军封号。谢六娘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谢明裳听得满意:“冯公公站得高,旁人不知道的事,我猜冯公公都知道。军饷分批筹措,我阿兄留在京城,父亲恢复了大将军封号。后面对我父亲还有什么安排?全说了罢。”

    冯喜笑赞:“娘子聪慧。”

    他抬手挥退所有宫人,附耳和谢明裳悄悄道:“令尊谢公的官职要降一降。但差事已经定下了征讨辽东王,只等时机出征。”

    谢明裳点点头,同样摆出附耳悄悄话的姿态:

    “我上场走一圈就下不来了罢?我家五娘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冯公公觉得呢。”

    冯喜沉吟片刻,“宫里放人出去的规矩大,要么要有皇后娘娘的手谕,要么年纪够了才够格放出。这样,娘子上场之后乖顺,咱家在御前提一句,圣上有心放归的话,当场口谕便放归了。总比按宫里规矩放人容易。”

    谢明裳想了想,答应了。

    重新抹上口脂,挂上耳坠子,琵琶曲已经结束,空余尾音缭缭。

    谢明裳拢着披帛走出几步,冯喜在身后问:“谢六娘子问了家里所有人的安排,不问问此刻坐在宫宴上的贵人是哪位?”

    谢明裳:“管他哪个。”

    宫宴琵琶声早停了。耳边响起的是一曲丝竹乐音、小桥流水的婉转小调。却因为帘后的美人始终不出现,小调吹了一遍重头开始,场上舞姬开始旋舞第二回。

    谢明裳站在纱帘后头,定睛瞧了半圈,周围的十几名乐人都在紧张觑她。

    第三遍从头开始奏乐,临近几个乐人的手指开始细细发颤,场地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几乎绷不住脸上的笑。

    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领舞的舞姬露出近乎感激的眼神,水袖轻扬,大片回旋后,众舞姬退了下去。

    载歌载舞,看似满堂热闹,等她一身素衣缓缓穿过人群时,歌舞退去,笙歌止歇。

    她冷眼扫视四周,原来并非想象中满座贱人、觥筹交错的模样。

    宫宴只有主宾两个。

    皇帝高坐御案高处,香炉紫烟缭绕,看不清高处的天子面容,只听到貌似爽朗的笑声。

    主宾两人正在喝酒对饮。

    “今日你我兄弟家宴,朕私下里说一句,五弟的眼光太挑了。听说接连退了几家相赠的美人?等河间王府建成开府,

    偌大府邸找不出一个后院女子,岂不叫人笑话。”

    坐在御案下首的贵客穿一身团龙祥云织金袍子,体格强健,肩宽腿长。

    谢明裳定睛去看,赫然是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

    萧挽风道:“哪个笑话臣?臣上门找他当面理论。”

    “你少找旁人晦气,庐陵王都被你吓去城外了。” 奉德帝笑指他:

    “说起来,听闻谢帅当年在关外时,和五弟有一段旧怨?五弟当时年少,受了臣子欺负,怎的不提?”

    萧挽风瞧着已经八分醉意了。提起多年前的旧怨,随手一扯衣袍,毫不在意地把里外华服全扯开,当着天子面前袒露出大片健壮胸膛。

    心口上方一块不明显的旧伤疤。

    “多年前的小龃龉。动手一场,互有损伤。谢崇山也没落得好处。”

    伤口袒露得随意,嘴上提得更随意。萧挽风散漫地把衣襟拉拢,换来一声赞赏。

    帝王仔仔细细盯看那道旧疤痕无误,疑心散去,带笑抬手往下指。

    “五弟是爱憎分明之人。旧事不多说,来看美人。”

    谢明裳一身素衣惹眼,立在朱红蟠龙柱子边上,满场的眼睛都悄然打量了好几轮。

    “谢崇山家里的女儿。谢氏的军饷贪墨案情恶劣,念在谢崇山从前救驾的大功份上,小惩大诫,只罚了他女儿入宫。不知五弟见过没有。”

    谢明裳低垂看地的浓黑睫羽抬起,顺着手指方向,睨一眼御案上方,紫烟遮蔽,看不清天子面孔。

    她又往侧面睨视。

    曾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眼瞧着醉意浓重,视线低垂,只盯着手里金杯。

    被天子带笑连续催促几声,他才敷衍般转过视线,眉眼不动,仿佛打量陌生人般,漫不经意往朱红蟠龙柱边的素衣身影扫过一眼。

    等视线真正转来查看时,却又从发顶往下,近乎一寸寸地仔细打量。

    谢明裳被这道细细审视的目光盯得不耐烦。

    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斜乜,当着满堂宫人的面,冷冰冰冲着河间王翻上一个白眼。

    讥诮的神色太明显,那道视线转了回去。

    “见过一两面。”萧挽风应答得冷淡:“谢枢密家的千金,脾气自然是大的。”

    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大笑起来。

    “脾气虽大,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朕赐了你如何?”

    天子举杯敬酒,玩笑般说道:“这等美人若再不入五弟的眼,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谢明裳冷冷盯着席间亲密交谈的皇家兄弟。

    萧挽风饮完一盅酒,手中发力,渐渐握紧金杯,摆出的的态度却比刚才更加淡漠,无可无不可:

    “容貌尚合眼。谢皇兄。”

    黄内监奔过来谢明裳的落脚处,看似搀扶,实则推搡着她往河间王的落座方向走。

    谢明裳往旁边半步,厌烦地躲过推搡,任凭黄内监催促,人死活站定在红柱边不肯走,只睨着天子身后站着的冯喜。

    冯喜和她对视一眼,往天子身侧靠近,附耳低语几句。

    奉德帝心情正好,笑道:“谢家还有个小娘子在宫里?……不必带上来了,你斟酌处置罢。”

    谢明裳收回目光,不等黄内监再推搡,自己径直走过河间王的案前。

    河间王并不看她,还在自顾自地执壶倒酒。

    不知醉狠了还是怎的,美酒倒满整个空杯,倒酒的手却未停,酒洒了满桌。侍奉宫人慌忙上前擦拭打湿的桌面。

    浓烈酒气扑鼻,激起谢明裳一阵反胃,早晨喝下的药几乎全呕出来。

    这就是她被交付的“下家”。

    谢明裳嫌弃又厌倦地打量一眼,走了出去。

    *

    日头过午,又逐渐西斜。

    谢明裳坐在偏殿后头的隔间。

    耳边丝竹鼓乐之声渐渐消失不见,殿里服侍宫人脚步匆匆,奔来跑去,侍奉御前的大宦高声唤步辇。

    看这架势,宫宴告一段落,皇家兄弟两个打算换地方继续饮酒。

    谢明裳坐得累了。清晨早起耗空了她的精神,困倦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如今不算宫里人了,“下家”还在殿里宴饮,无人招呼她,索性往榻上合衣沉沉睡去。

    再惊醒时已经到了黄昏。周围露出昏黄幽光。

    周围似乎围起屏风,有人影在细绢屏风外不住晃动。

    谢明裳睡得眼皮发沉,微微睁开眼帘,眼珠子刚转动几下,外头便有人道:“谢六娘子醒了?”

    她这才赫然发现身下竟是移动的。

    清漆木板的空隙露出前进中的地面。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挪去一顶小小的步辇上。

    周围哪是细绢屏风?分明是小辇四周放下的细纱帘子。帘子外头密密匝匝都是人。

    她卷起一边细纱帘往外打量。

    时辰确实到了黄昏掌灯前后,人还在宫里,有个身穿箭袖软甲的陌生相貌的年轻武人跟在边上。

    两边打了个照面,那年轻人冲她拱手行礼,转去后头,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提来她面前。

    “我家殿下吩咐,六娘子带进宫里的物件原样带走。还请六娘子查验。短缺了什么卑职去寻。”

    谢明裳抬手捏了捏包袱,首先捏到装药酒的葫芦。

    她当面打开包袱。不止药酒葫芦在包袱里,家里收拾带入宫的被褥枕头换洗衣裳都塞回包袱里,依稀是入宫当天鼓鼓囊囊的模样。

    “差不多了。”

    年轻人不等吩咐,自己把包袱背去肩膀,瞧着像大户人家的贴身小厮。但这身软甲可不大像小厮。

    谢明裳打量他几眼。

    年轻人扭过头来,自来熟地冲她笑了下,一口白牙晃眼,“卑职顾沛。”

    谢明裳:“卑职?有官身的?”

    人高马大的“小厮”道:“卑职任职河间王府六品亲卫队副,任命书已下来了。”

    谢明裳冷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跟随河间王入京的亲信狗腿子。

    她放下右手边的纱帘,随手掀起左边的纱帘往外张望。一眼便望见了远处禁卫把守的巍峨宫门。

    前方的宫道当中,河间王喝得酩酊大醉模样,两个青袍内侍搀扶着他往前行。他身躯健长魁梧,内侍搀扶得摇摇晃晃,颇为吃力。

    距离宫门几百步,小辇远远地停下。

    谢明裳被人引着下辇,听顾沛说:“今日临时奉了圣命,来不及备马车,委屈夫人跟着殿下的马走。宫里规矩大,既然夫人醒了,继续乘辇不合规制,劳烦夫人步行几步出宫。”

    谢明裳没吭声,跟在顾沛身后走出百来步,身子微微一晃,扶住了道边的柏杨树干。

    顾沛人在前头走,一只眼睛始终盯着这边,急忙奔回来询问。“夫人不舒服?”

    谢明裳:“你叫我什么?”

    顾沛一愣:“夫人……”

    “被你喊吐了。”谢明裳避开他的搀扶,依旧扶着树干。

    “别碰我。再喊一声恶心的称呼,当面吐给你看。”

    顾沛脸上五颜六色,前头被人搀扶,醉得路都走不稳的河间王忽道:“松手。”

    顾沛本能地一撒手,“殿下,卑职没碰夫人……谢六娘子。”

    河间王原来是吩咐搀扶他的两个内侍松手。

    他转身走回几步,隔七八步距离,远远地打量片刻,问谢明裳:

    “你身边伺候的两个女使怎么未跟随进宫。”

    他身上酒气浓烈,宫宴上的美酒也不知被喝下去了还是全洒在衣裳上,混杂在春末夏初的暮风和热气里,顺着风势弥漫四处。

    谢明裳从清晨起整天没吃喝,被刺鼻酒气一激,空空的肠胃顿时翻江倒海。

    她捂着口鼻,往避风处退开半步,面色发了白。

    下一刻,捂住口鼻的衣袖忽地被拉扯开,萧挽风站在她面前,借着天边的晚霞余晖映照凑近,于近处打量她胭脂也遮掩不住的泛白的面色。

    “哪处不舒服?”

    谢明裳:“……呕!”

    宫道边一阵短暂的混乱。

    谢明裳蹲在树边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全是早晨喝下的药汤,满嘴苦涩余味。耳边听萧挽风吩咐下去:

    “找冯喜,弄辆马车来。”

    马车弄来容易,但宫门口还得步行过去。

    谢明裳捂着口鼻,慢腾腾地挪步子。

    她这些日子在宫里早

    晚拿药当饭吃,正经饭食反倒用得少,肠胃其实不怎么好。

    为了今日这场“走个过场”的宫宴,从早晨到傍晚没进食,人虚得很。

    刚才跟着顾沛走出没十步,眼前就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她走得慢,河间王在前方走得也慢。行出两三步,人停下,站在原处等她挪。

    如此走出十七八步,萧挽风开口问顾沛:“她的药酒在何处。喝一杯再出宫。”

    顾沛麻利地翻找包袱,打开葫芦木塞双手奉上。萧挽风也不去寻酒杯,直接把葫芦递来嘴边。

    清香略苦的药酒气味弥漫开来,冲散了刺鼻混杂的烈酒气息。

    谢明裳抿了口药酒,其实没有什么大用,主要是饿的。但熟悉滋味的微辣的药酒滚下喉咙,五脏内府传来暖融融的熨帖感觉,兴许是心里慰藉?她感觉舒坦多了。

    萧挽风近身喂药酒,身上的酒气没引发她吐第二场。

    就在她歇息时,宫门边不知为何引发一阵轻微骚动。有个亲卫急匆匆跑近,瞥了眼树下坐着的谢明裳,欲言又止,只道:“殿下,武定门外堵了。”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示意来人近前说话。亲卫附耳低语几句,后退两步:

    “……总之,两边在武定门外见面便扭打起来。杜家父子哪是对手?三两下被打破了头,血流满脸,连家也不回,入宫告状去了。许多人在武定门外看热闹。”

    谢明裳慢腾腾地擦拭着嘴角。有人在宫门外揍了杜家?姓杜的朝臣可不多,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杜家父子被人堵住宫门外暴揍,打破了头?……爹爹来了?

    谢明裳没什么同情心地想,那可真活该。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两边无意撞上,还是一方刻意堵人?”

    亲卫也说不上来。

    搀扶萧挽风出宫的其中一名年轻内宦忽地开口道:“奴婢知道一些。”

    萧挽风看他一眼。年轻内宦上前两步,附耳低语:

    “谢公今早上就来啦。长跪在武定门外,说听闻女儿病了,要求见圣上。但明眼人都知圣上不会召见他。谢公自己也知道,却一直不走,直等到杜家父子吃完宴席出宫……殿下,武定门不方便,换个门出宫为好。”

    低语几句毕,谦恭地退下。

    萧挽风淡漠道:“小公公看着眼熟,似乎御前见过。”

    身穿绿袍的年轻内宦抬起头来,露出讨喜的笑容:

    “有劳殿下记挂。奴婢逢春,御前殿外伺候。”

    谢明裳身子不舒坦,脑子没坏。瞥一眼前方又开始摇摇晃晃走路的河间王,心里雪亮。这厮弄得满身都是酒,其实听他说话,人压根没醉。

    如果武定门外揍杜家的是她爹爹,他往武定门走那才叫真正醉狠了。

    前头宫道往左是西尚直门,往右是武定门。河间王果然绕过武定门,往西尚直门走。

    等一行人慢腾腾地挪过宫门,马车已经安排好了,等候在西尚直门外。

    送车来的正是黄内监,殷勤笑道:“巧了。咱家去寻冯公公要马车时,冯公公正好也要寻殿下说事。冯公公叮嘱说,河间王身边似乎没有女婢服侍?殿下的亲兵怕侍奉不好谢六娘子起居,要不要调派几个宫人,跟车去府上继续照应?”

    萧挽风握着缰绳踩蹬上马,道:“不必。谢六娘子有人照顾。”

    “有人照顾”的谢六娘子独自在马车上颠簸。

    御道街上还好,青石平整,车才转下御道街,剧烈颠簸几下,谢明裳叫停了车,下车在街边又吐了一场。

    吐完她不走了。

    萧挽风骑的还是那匹高大黑马,出行未打起前后仪仗,人领着亲兵已经奔出去整条街,她非要传话把人喊回来。不见到正主儿死活不上车。

    跟车的顾沛不敢碰她。僵持一阵,当真替她传了话。

    前方引路灯笼回转,十几匹轻骑风沿着街道小跑奔回。

    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勒停在三步外,骏马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踢踏,萧挽风坐在马鞍高处,俯视路边抱膝坐着的小娘子。

    谢明裳入宫折腾这一场,眼见得比谢家撞见那日消瘦得多了,黑而亮的眼睛倒似乎大了一圈。

    谢明裳仰着头道:“我要单独和殿下说话。”

    萧挽风一颔首。身边亲兵分散奔开,附近十丈之内清了场。

    天色几乎全黑下去了。辽东王的谋反两个月还未平定,今年的京城比以往春夏季节萧条许多。街边叫卖的小贩早早收了铺子回家,只有远处两三间酒楼还灯火辉煌。

    谢明裳坐在入夜冷清的路边,身上再妥帖的衣裳,接连吐了两场都不妥帖了。

    临时备的马车里当然不会有换洗衣裳。顾沛也没想起给她准备一套衣裳在马车里。她身上的味道和马上那位的酒气简直半斤八两。

    入京五年,她还是头次遇到今天这么荒谬的场面。

    想想早晨冯喜说的那句“贵人都爱素净的,显得人干净”,看看自己这身“干净”,再抬头看看眼前面色看不出喜怒的“下家”,谢明裳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想笑的感觉。

    “刚才宫门外把杜家父子打破头的,是我父亲?”

    马上的郎君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殿下,你这回被人坑了。把我弄回家去,哪是供殿下取乐呢,分明都在等着看殿下的乐子。我这条性命不剩多少了,丢在河间王府,我父亲必要寻殿下的晦气,两边落不了好的。”

    她迎风咳了几声,好心地出主意。

    “好在马车刚下御道街,转右直行,可以把我顺路送回谢家。我在自家屋里含笑阖眼,父亲挂念你的好处,以后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坏事也成了桩美谈……呕……”

    这回把刚才宫门口喝的药酒呕了出来,全呕在衣袖上。

    该说的说完了,吐也吐完了,谢明裳坐在路边不想动弹。

    暮色里晃了片刻神,她的“下家”不知何时踩蹬下马,走近面前注视她片刻,解下披风,裹住素衣下消瘦的肩头。

    她被半扶半抱地扶上马。

    马主人翻身上鞍,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她本能地捂住口鼻,被自己衣袖的气味冲到,赶紧又把袖子扯远些。

    裹上来的披风倒是没什么酒臭气,闻着有皂角洗过的干干净净的味道。

    身子不舒坦的时候,舒坦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比方说谢明裳擅骑马。上马后反倒比马车里少点颠簸。她顺着马儿奔跑的节奏骑坐在马背上,感觉舒坦多了。

    比方说披风包裹全身,暖和避风,气味又好闻,她一路紧搂住披风不放手。

    比方说身后贴上来的热烘烘的陌生男人的身躯,她只当是个热烘烘的汤婆子。

    有节奏的马蹄声里,谢明裳身子往前,枕着披风,熟谙地搂着马脖子,不知不觉竟眯了一会儿。

    闭眼眯觉的时辰应该很短。再醒来时,骏马还在长街上缓行,长街尽头转向,前方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她此刻以侧躺着的姿势,不伦不类地横在马背上。

    从下往上看人的角度很少有好看的,萧挽风下颌骨的弧度凌厉,从她的角度看,居然不难看。

    谢明裳从片刻的神游天外回到了红尘人世,散茫的视线转为清明。她在马上稍微动了下,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即刻被察觉了。

    萧挽风低头和她对视片刻,抬手很轻柔地摸了摸她耳边垂落的一缕乌发。

    他像在看什么物件的眼神呢。

    谢明裳想,有点像瑄哥儿六岁时抱回一只小猫儿。

    那真是个丁点大的小奶猫。瑄哥儿难得的耐心,抱在手里哄了半日,准备食水,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接连几天绕着那奶猫儿转。

    后来她身子不舒服。半个月后再去二房时,那只奶猫儿没了。

    “瑄哥儿哪有耐性养,五天便死了。”瑄哥儿的乳母笑说一句。

    “死了也好,养上一回叫瑄哥儿歇了心思。再也不会整日嚷嚷着喊养猫儿。”

    谢明裳路上眯了一觉,养回来点精神,有力气开口冷嘲

    热讽。

    “在皇宫里鼓乐闹腾,倒还答得有来有回的。出宫就成聋子了?刚才路边说了半天,放我回家里自生自灭,好过三五天死在贵府里。殿下一句没听见呢,还是装作没听见,还是懒得答。”

    萧挽风听若未闻,停在大宅子敞开的正门前勒停,自己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亲兵,把谢明裳从马背上抱起。

    谢明裳整个人悬了空,一只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一只手臂托举她的腿弯,脚碰不到地。就着这个抱孩子的姿势,她居然被掂了掂分量。

    轻得像只空麻袋。军营里堆土的麻袋分量比她重。

    谢明裳一只手死拽着缰绳不放,挣扎着要踩马镫。萧挽风轻拍了下马臀,黑马咴咴叫着跑开,他抱着她往台阶下走。

    就着悬空抱起的姿势,两人平视了一瞬。

    “你父亲护不住你。” 萧挽风平静地道,把她放在台阶下,当先往门里走去。

    谢明裳被简短而尖锐的七个字扎了一下,人反而笑了,站在台阶不动。

    “护得住护不住,是我谢家的事。谢家和殿下没交情,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萧挽风站在台阶高处回望。灯笼映在俊美的面容上,明暗光线交织,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见唇线渐渐绷直,总之不是个愉快的神色。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把刚解下的大披风扔回她头脸上。

    谢明裳眼前一黑。拉扯几下没扯动,人又被半扶半抱着过了门槛。

    “……”什么狗东西!

    第23章 第 23 章 二更

    宅子大门敞阔, 从门里气喘吁吁跑了个穿直缀衫子的文人出来,谢明裳瞧着像河间王身边总跟着的亲信幕僚,众人都唤他“严长史”。

    谢明裳的情况瞧着不好, 严陆卿面色凝重, 即刻命人请郎中。

    请来的郎中是个熟人,居然就是多年替谢家调配虎骨药酒的那位李郎中。大晚上从城西药铺被人架来城北的深宅大院“看重症”。

    倒霉李郎中眼神惊恐, 坐立不安,诊脉的手都在发颤, 只怕大宅女眷的重症看不好, 被迁怒在自家头上。

    隔着帐子战战兢兢请了半天的脉,却惊疑不定起来:

    “这位娘子的脉像确实不康健。从远处说, 似乎年少时伤了身子根基,需要仔细调养;但从近处说, 像是……缺食水。”

    李郎中怕挑破了大户人家内宅隐私,小心翼翼问:

    “敢问娘子,几日未用食了?不能用, 还是不愿用。”

    谢明裳莫名觉出几分好笑, 隔帐子道:“昨日吃的药膳, 汤水太苦,吃用得不多。今日整天没用饭食, 饿得心慌。路上马车颠簸,又吐得头发晕。郎中帮我治一治。”

    李郎中迟疑说:“贵府厨房进些清粥,即可缓解……?”

    “郎中好医术。”谢明裳隔着帐子喊:“严长史都听到了?回去如实禀告你家殿下。”

    站在外间旁听的严陆卿嘴角抽搐几下, 转身出门去。

    不久后, 果然端上一小碗清粥。上好粳米煮得软烂,粥里放少少的南瓜山药,入口滋味微甜而香, 配了四碟小菜。

    谢明裳这些日子被宫里一天四顿的药喝倒了胃口,入口滋味觉得香甜,也不过喝小半碗,再喝就感觉顶着胃了。

    河间王府果然从里到外都是亲兵服侍干活,女婢半个也无。

    垂落的纱帐掀开一点缝隙,谢明裳注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忙忙碌碌收拾碗碟,打扫地面,又把碗碟全取走。

    名叫“顾沛”的河间王亲信狗腿子进来转了一圈。

    顾沛自称是六品王府亲卫队副。除了上头还有个队正,他排第二号,统领王府亲卫,在王府里官职不小了。

    不知为何,却亲自来她屋里问查良久,表现得如履薄冰,不大安宁。收走桌上青瓷质地的笔洗,熄灭铜灯台,道了句“娘子休息”,阖拢门栓退出去时,居然把灯台也拿了出去。

    谢明裳觉得更好笑了。

    屋里能拿走的全拿走,顾沛怕什么?怕她摔了瓷盘扎脖子,还是对着灯台尖角撞上去?

    门外有人把守,耳边传来巡值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交谈。这处宅子的布局和谢家大不同,护卫的人手多了几倍。

    外头廊子的灯笼光漏进屋子里。枕头倒是她带进宫又带出的药枕,又松又软,被褥也是暖和的蚕丝鸭绒被。

    软枕其实不是用来枕的,她习惯睡觉抱着。谢明裳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抱着软枕,仰头打量花纹富贵的描金帐子。

    河间王自从进府便没有现身。谢明裳理所当然把他抛去了脑后,只想谢家。

    所以,这间大宅子才是赐下的河间王府?谢宅没有被充作河间王府,谢家人还好好地住在自家里?

    鼻下传来枕头里宁神助眠的草药幽香气味。

    谢明裳揪着被角,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

    她被一阵沉闷的击打声惊醒了。

    声响像在击打布袋子。有人在数数:“六”,“七”,“八”……

    一声压抑闷哼传来,谢明裳倏然睁眼。

    庭院里正在动刑。

    垂落的描金帐子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身形窈窕,绝不是王府亲兵。她眼神带警惕,缓慢地坐起身。

    帐子外的几名女子已察觉她醒来,掀开两边帐子,挂上鎏金铜钩。

    两边打个照面,居然是认识的,谢明裳诧异地“咦”了一声。

    床边站着的四名服侍女子低头齐齐万福,动作标准如出一辙。

    “谢六娘子万安。”

    谢明裳没急着叫她们起身,挨个打量过去。

    床边伏身行礼的这四位,赫然就是宫里为难她的那四个女官。

    好个阴魂不散。

    她的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靠坐回床头,人不起来了。

    “有阵子不见你们四个。”她抱着软枕,懒洋洋地说:“宫里得罪了人,被赶出来了?”

    四人里为首的女官章司仪,倒也沉得住气,开口解释:“听闻河间王府无女子服侍。谢六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冯喜公公回复了圣上,遣我等来,看顾谢六娘子起居。”

    谢明裳嘲道:“记得昨晚河间王当面回绝了?怎么还把你们四个给硬塞过来。冯公公还真热心。”

    她挨个打量四张低垂的面孔。

    明晃晃插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河间王那边肯定不想要。冯喜把人硬塞来,当然不会因为他性情热络。

    冯喜跟了圣上二十多年。

    冯喜的意思,很多时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谢明裳弯了弯唇:“有意思。”

    人都送来眼前了,她也不委屈自己,当即招呼更衣洗漱,把四个女官使唤得团团转。

    她身子虚,更完衣出了一身冷汗,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敲了敲,有个陌生男子嗓音沉声道:“六娘子可醒了?卑职奉命送朝食。”

    谢明裳坐在床沿,目视一个腰间佩刀、相貌沉稳的青年将领带几名亲兵送来朝食。

    几人忙碌着摆放碗盘布菜。屋里的细微响动,衬托出屋外的寂静。

    谢明裳倏然意识到,就在屋里闹腾的时候,外头的刑棍已结束了。

    青年将领送了朝食并不急着退走,回身把门推得大开,吩咐门外:

    “把顾沛领来,当面和六娘子请罪。”

    谢明裳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门外。

    两名亲兵把一个上身赤膊、只穿条鼻犊裤的年轻儿郎拖到门边,两边手一松,那赤膊年轻人摔去地上,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血腥气顺着风传进屋里,谢明裳忍着冲上来的干呕,捂住口鼻。

    被打得满身伤的可不正是顾沛?

    她原本以为顾沛是外头监视行刑的人。万万没想到,庭院里闷声不响挨罚的,居然是身为六品亲卫队副的顾沛本人。

    一名女官接过朝食漆盘,把盘里的小碗清粥和小菜挨个布好,碗筷奉来手边。

    谢明裳把清粥推开。半点吃不下。

    顾沛身上伤瞧着严重,他自己倒不觉得严重,从地上爬起身,单膝跪倒在门槛外,一副低头听训的沮丧模样。

    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

    肃然道:

    “其一,顾沛身为王府亲卫队副,领亲卫四人跟随主上入宫,谢六娘子整日未进饮食,未能机敏详查。全队领失察之罪。”

    “其二,未尽职责,不能随机应变,令谢六娘子在宫中步行脱力,顾沛领失职之罪。”

    “失察在先,失职在后。顾沛愿独自领下全队罪责,主上命罚三十军棍。可有不服?”

    顾沛沮丧地道:“卑职认罚。娘子恕罪。”

    谢明裳坐在床里道:“你主上罚你,我没什么好说的。顾队副不要记恨到我头上便好。”

    顾沛低头不吭声,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代他开口:“不会。娘子放心。”

    顾沛被人搀扶起身,顶着满脊背的棍伤,一瘸一拐地走远,两名亲卫熟练地泼水洗净地上血迹,萦绕满屋的血腥气也随之散了。

    谢明裳并没多少胃口,喝两口清粥便放下碗,望向门边盯着清理地面的青年将领。

    “罚了顾队副……你应该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了?”

    青年将领并未否认,转身过来拱了拱手。

    “卑职顾淮。”

    “哦,顾淮。”河间王府亲卫队正,拱卫主上安全,河间王身边的武臣亲信一把手。

    谢明裳舀了舀炖到软烂的小米粥,继续抿一口进嘴,忽被烫到般放下瓷匙:

    “你也姓顾?你和刚才那个顾沛……?”

    “顾沛是卑职家中的兄弟。”顾淮神色如常地应道。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追问:“他是你堂兄弟?族兄弟?”

    顾淮:“同母嫡亲兄弟。”

    “唔……”谢明裳沉默地舀了勺粥含进嘴里。

    眼看庭院一路滴来门前的血迹洗净,重新洒上黄土掩埋痕迹,顾淮又往屋里拱拱手,说了句“卑职告退,娘子好生休息”,领着亲兵转身走出了院子。

    谢明裳嘴里含着的一口清粥半天才咽下。

    来河间王府头一天,就叫哥哥狠打了亲弟弟,还把人拖来门口认罪。

    很好,得罪人的名录上又多两个。这顾家兄弟俩以后多半要跟她过不去了。

    谢明裳越想越没胃口,放下勺子,不小心碰着碗,清脆地一声。

    她还没紧张,身边伺候的女官倒显得比她更紧张似得,惊得手一颤,衣袖在她面前晃动如水波。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不止她身边伺候布菜的这位,向来最不动声色的章司仪脸上都出现紧绷神色,视线盯着门外新添的黄土。

    在宫里吞了谢家大批金银还刁难谢家女的时候,章司仪可没有半点紧张。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

    她抬手把粥碗给掀了。汤汤水水洒了满地,四个女官齐齐惊得面色一变。

    “这么滚烫的粥,想烫死我?”谢明裳把筷子也摔了,“再盛一碗来。”

    四个女官互相眼神示意,无人和她争执,安静地洒扫干净屋子,毫无异议地重新盛来一碗粥,退了下去。

    入口果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谢明裳喝完半碗,放下帐子,细细地想之前跟河间王的几次短暂见面。

    河间王有凶性。看似平静如山的表面下,不知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爪牙。

    对自家萧氏兄弟都弓弩见血,臣属犯错打得血流满地。

    生性酷烈之人的眼里,下仆奴婢的命哪算是命?鸡毛蒜皮小事引起不喜,一句话轻易便把人的性命断送了。

    谢明裳大致想通了河间王的性情,撩起帐子。四名女官大约也想通了,神色紧绷,正远远地低声议论什么。目光时不时看一眼门外,警惕里隐现惊惧。

    谢明裳安心地往床上一躺。

    她在哪处不是一样养病?在哪处躺着不是躺着?比起自己来说,她们四个才叫悬着脑袋办事。

    进门被人一场下马威,吓着了吧?

    ——

    河间王府的主人是入夜后过来的。

    谢明裳在宫里一天四顿的喝药,精神瞧着还好;自从出宫当日断了药,精气神渐渐地便感觉不足。

    头一晚才入王府,第二日睁眼又有四个女官在面前晃来晃去,她连眼都懒得睁了,更没有胃口用膳食。这天掌灯后,只喝了几口粥便推开碗筷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人忽然惊醒。

    有个颀长身影坐在床边。

    夜色已深。描金帐子不知何时被掀起,屋里点着一盏黄豆大的小灯,灯下朦朦胧胧映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膀轮廓。

    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睡容。

    半梦半醒间,谢明裳的视野不甚清晰,但病中嗅觉反倒更敏锐,鼻下隐约传来皂角的清香。

    这股陌生的清香气味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翻了个身,视线便落在床边坐着的男人身上。

    河间王萧挽风的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沐浴过。小冠随意地把浓黑的头发束起,肩膀洇湿了一大块,显露出流畅有力的肩胛骨形状。

    他的眉眼轮廓长得凌厉,身上皂角的清淡香气和人不怎么搭。宫宴当日满身的烈酒气味和他更搭配。

    “听说你不舒服,晚膳几乎未动。” 萧挽风对她说话的嗓音低沉而和缓,怕惊吓到她似的。

    “哪里不舒服?”

    那股不搭的感觉更强烈了。

    谢明裳仰起头,眼神带几分怀疑审视,打量面前的男人。

    骨子里暴烈的人,肩头洇一点沐浴后的水汽,乌黑的眉梢发尾带着潮湿水意,入夜后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在暖黄朦胧的灯下单看外表居然也显得平和。

    给她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火山表面覆盖住一层灰岩。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河间王在她面前刻意地收拢起火山岩浆暴烈涌动的那个部分,只展露给她看表层稳定的灰岩。

    谢明裳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都不舒服。”她靠坐在床边,不甚在意地回应。

    “早和殿下说过,我大半条性命已不在了。宫里一日四次的灌药,勉强吊起精气神,哄骗着殿下把我领回来。趁我这两天精神还不算太差,赶紧一辆马车送回谢家,让我死在家里的好——咳咳咳……”

    喉咙间突然升腾起一股忍不住的痒意,谢明裳伏身去床沿,捂着嘴咳嗽几声。萧挽风身子骤然一动,抬起手肘,看姿态想要拍她的肩背。

    谢明裳动作剧烈地躲开了。

    闪避的动作太大,几乎从床沿滚落,嫌弃溢于言表。

    等喉咙间翻滚的一股痒意咳尽,谢明裳自己支撑着重新靠坐在床头,目光带警惕望去。

    萧挽风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你在宫里饮食不当,药又用得重,导致身虚气衰。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程度,莫多想。”

    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久,门外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八宝温粥。

    萧挽风接过温粥,居然亲自端来床边,拿汤匙舀起半匙,吹去热气,喂到谢明裳的唇边。

    谢明裳好笑地看着。她不熟河间王的性子,新领回家的爱宠不知在他眼里能新鲜多久,但今天是刚入府的第二日,显然还新鲜着。

    她倒也不拒绝,对方执意要喂,她便张嘴含下了。

    如此喂食了三五口,肠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谢明裳又扑到床沿,“呕~~”

    才喂进的几口热粥全数呕了出去。

    “殿下,你瞧。”自从昨日出宫接连吐了几场,她如今也不讲究了,自己抬手抹干净唇角,仰起头,冲身侧的男人微微地笑了下。

    “不是我不想吃。”谢明裳轻声道:“对着殿下,吃不下啊。”

    一声轻微脆响,粥碗被放置去小案上。

    萧挽风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高大身形立于床边,投下长长的暗影,谢明裳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拢在暗影里。

    她毫不退让地仰着头,病中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乌黑眸子幽亮。

    然而对方的阴影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谢明裳不喜欢。

    她缓慢地往床里挪,挪到床中央时,终于能避开阴影之外,顺手抱起荞麦软枕,以抵挡的姿势抱在胸前。

    那是个明显的防御动作。

    落在萧挽风的眼里,他如何想,谢明裳不得而知。从她的角度,只看见对方抿紧的唇角

    ,微微抬高的绷起的下颌线。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转身走了出去。

    第24章 第 24 章 他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

    自从谢明裳半夜惊醒, 纵着性子当面讽了句“吃不下”,之后几天都不见河间王来后院。

    她乐得他不来。

    辰时,午时, 申时, 亥时。

    养病的时辰掐得精细。每天定点四顿粥,早晚两副药, 晚上一盅药酒。

    王府长史严陆卿代主上跑了一趟,把谢明裳在宫里吃用的药方子讨来一份, 交给李郎中验看。

    李郎中指着药方大骂害人。

    对个病中的小娘子下重药, 就好像对着火苗刮飓风。等熬干了年轻身子,岂不是油灯尽枯?

    李郎中为了能早日回家, 精心开温补药调理;四位女官进府当日见识了一顿下马威,服侍得还算卖力。

    调理到第四日, 谢明裳能起身在屋里走几圈了。

    第五日傍晚,她慢慢地走出门,沿着庭院里的鹅卵石小路,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走。两名女官如临大敌地跟在身后, 亦步亦趋。

    才转过一片假山石, 走过小竹林,在林子里的石凳上略坐一坐, 两名女官便鹦鹉似得催她回去。

    谢明裳听得烦了:“我才出来多久?躺床上时叫我起身,我起身出门了又催我回去。我养病还是你们养病?有本事你们把我架回去。”

    其中一名姓陈的女官,叫做英姑, 是四个女官里最好说话的, 叹着气说:

    “黄昏天晚了,河间王殿下随时会回返。娘子昨日气色好转,我们早早地报上去了, 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来探望娘子。贵人起兴探望,却扑了个空,扫兴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些什么……”

    谢明裳似笑非笑地听着。

    另一个姓朱的女官露出讥诮神色,打断陈英姑说:“娘子何苦笑话我们。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和娘子半斤八两,都是初来乍到王府的人。惹得贵人不快,发作下来,娘子自己是金身菩萨,还是过河的泥菩萨,谁知道呢!”

    谢明裳笑起来,“才五天,就把你给急的。满肚子恶气憋不住了?”

    “英姑,你看着她。我去前头打听一下。”朱红惜沉着脸,甩袖欲走。

    没走两步忽地又转身急跑回来,作势搀扶谢明裳的胳膊。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小竹林外人影晃动,最前头的人快走时腿脚还有点瘸,他自己倒不在乎,连蹦带窜进了小竹林,探头打量片刻,露出喜色。

    “娘子在这处,叫卑职好找。”

    谢明裳视线微微一凝,随即云淡风轻点点头:“顾沛啊。我在这里歇一会,不碍你的事?”

    顾沛连声道“不碍事”:“娘子尽管歇着。卑职接到通报,殿下过两刻钟回府,人已经转过街角了。早晨听说娘子身子大好,可以出屋走动,殿下多半要过来探望。娘子这边准备起来。”

    谢明裳看看自己,“我准备什么。”

    顾沛张口道:“殿下赴宴回来,多半没吃饱,娘子这边的小厨房加个菜。还有醒酒汤之类的……”

    竹林外有亲兵远远地喊了声:“队副!队正寻你!”顾沛飞快地加一句:“林子里风大,娘子歇一会还是回罢。当心风吹着凉又病了!”小跑出林子去。

    谢明裳望着跑远的利落背影。走路时看不出伤,跑快了腿脚依旧有点瘸。

    记吃不记打?

    挨罚才几天?怎么自己又凑上来了。这顾沛……莫不是个憨憨?

    河间王身边怎会留个憨憨?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想起了宫里伺候御前的冯喜,微笑时的神色也颇为和蔼。

    比起河间王身边跟个憨憨……

    顾沛类似冯喜,生得面甜心苦、口蜜腹剑的性子,这样更说得通。

    林间起了风,吹起她的披帛,耳坠子叮叮当当地响。她咳了几声,摘下耳坠子,扔给陈英姑。

    “没听到顾沛说的?赶紧回去盯着小厨房加个菜,再煮碗醒酒汤,好吃好喝地把贵人伺候好了,别来烦我清静。我想再晒会儿太阳。”

    陈英姑小声跟朱红惜商量:“咱们回去一个,留下一个。回去的跟殿下禀一声,叫殿下来小竹林寻娘子。”

    朱红惜不乐意,硬邦邦地顶回去:“嘴里称一声‘娘子’,你真把她当做宫里的娘娘伺候了?她什么身份,值得贵人来寻她?”

    谢明裳坐在石凳上,依稀听朱红惜说:“章姐姐说过了,宁得罪这位,莫得罪贵人。”

    两人正商议时,第三个女官气喘吁吁跑进喊,“章姐姐请娘子回屋。”

    这下便无异议,三人一起搀扶谢明裳回屋。

    年纪最长的章司仪早等候在屋里。只派陈英姑一个去小厨房盯着菜食,谢明裳坐在妆奁桌前,其他三个女官一起动手,耳坠子重新戴上,涂抹上薄薄的胭脂和口脂。

    章司仪站在身后,解开她被风吹乱的简单发髻,亲自梳起繁复的宫髻。

    谢明裳透过铜镜,目光笔直盯着背后的章司仪: “打扮我,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章司仪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自然会挑最合适娘子的妆容。”

    其余几个女官合力抬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放在隔间的屏风后头。

    章司仪熟练地挽起发髻,掂起一支蝴蝶金钗的同时,轻柔细语道:

    “谢六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必多说。如今的情形,和宫里又不一样了。我们四个是宫里册封的女官,品轶在身。责罚我们之前,先得看三分宫里的薄面。”

    “但娘子被赐进河间王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了根的草木,性命前程从此牵系在主子一人手里。说句不好听的,惹主子不痛快,就如庭院里的花儿草儿,花开得再美,拔了也就拔了。”

    “从前娘子在家里的脾气大,那是因为背后有谢枢密扛着。如今谢家犯了事,已扛不住娘子的脾气了。娘子还是收一收罢。性命只有一条,哪个不惜命呢。”

    谢明裳望着铜镜里逐渐成型的娇美妆容。

    “章司仪的意思说得够明白了。我现在呢,是个没根的花儿草儿,除了攀附主子没剩下第二条活路;至于你们几个,背后站着宫里的主子,河间王打狗也得看主人。所以不是你们求着我攀附主子,是我该求着你们帮我攀附主子。”

    章司仪满意地微笑,称赞道:“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透。等河间王殿下过来,服侍吃喝之后,奴婢等伺候娘子沐浴。娘子开个口,让殿下今晚歇在这处。娘子就不再是无根的花儿草儿,可以落地生根了。”

    谢明裳耐心听她说完,最后才悠悠地道:“章司仪矜持带笑,必然以为劝动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并不聪明。章司仪也不像你自以为的那般聪明。”

    梳头的动作倏然停住。谢明裳冲着铜镜里神色渐渐难看起来的章司仪,嘲弄地笑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身病怎么在宫里弄出来的。”

    傍晚微风拂过的安静的屋里,忽然哗啦一声大响。之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

    萧挽风刚刚走近主院的步子停顿住。

    下一刻,他忽地加快脚步往前,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庭院。

    屋门敞开着。堂屋满地都是碎瓷。

    四名女官围站在堂屋里,各个脸色苍白,神色难掩惊恐。

    宽敞的堂屋中央,提前备好的桌子椅子翻倒在地,这还不算什么。翻倒的桌上已备下了整桌席面,十来道荤素热菜、冷盘果子全翻落在地上,杯盘满地狼藉,汤水四处横流。

    所有人都站着,只谢明裳独自坐着。繁复挑起的宫髻还有一缕乌发没有收进发髻里,散落在肩头。素白手指握一只金色蝴蝶发钗。

    当着众人的面,她反手把乌发绾拢,显露出柔白纤长的脖颈。发钗上薄薄的金色蝴蝶翅膀颤动几下,插入发髻。

    谢明裳无事人般转过身来,对漠然立在门外的萧挽风道:

    “对不住殿下,我这里没得吃了。改地方罢。”

    *

    萧挽风过来后院

    的时辰,其实比顾沛通报的两刻钟更久一些。

    他花了点时辰沐浴。

    换下赴宴沾染酒气的衣袍,洗净手脸,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以至于正赶上了主院里的掀桌大戏。

    陪同主上前来的顾淮,脸色不怎么好看。

    章司仪领着四位女官迅速跪倒在门边,口称恕罪,谦卑伏下脊背,言语暗藏软刀子:

    “殿下,娘子不慎打翻桌椅,毁了一桌好席面。奴婢等看顾不力,当面请罪。奴婢等会好好地劝慰娘子。”

    顾沛慌得单膝跪倒:“刚才还好好的……臣属马上再去整治一桌菜来。”

    谢明裳插嘴道:“省点事。置办一桌席面不容易,整桌子掀翻花不少力气。累着我了。”

    萧挽风的视线缓缓扫过屋里如台风过境的场面,落在谢明裳身上。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片刻,萧挽风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说,往后一步,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顾沛慌忙跟出门去。

    章司仪领着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语道:“谢六娘子厉害。前两日人瞧着病得路都走不动,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发狠把整桌席面给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谢六娘子继续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几日。”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说得,打狗还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们四个调回宫里,不就皆大欢喜?”

    章司仪神色阴郁。

    她们背后站着皇宫不错,河间王却不是寻常京中识进退的贵人。

    谢六娘死不足惜,河间王一怒之下,把她们四个同赐死,却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仪和她的副手朱红惜对视一眼。

    谢六娘是个什么性子,冯喜公公不知道?她们几个和谢六娘有过节,冯喜公公不知道?却还是把她们四个遣来。

    一方面让她们做河间王府安插的眼线,却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连一个无名无分赐入王府的谢六娘都管教不好,她们四个凭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仪的眼珠微微转动,道,“慢着收拾。你们几个随我出去商量——”

    顾淮就在这时进了屋:“殿下召谢六娘子。”

    所有人都闭了嘴。

    亲兵匆忙洒扫地面,几个女官重新围着谢明裳梳洗打扮,到底还是把她肩头垂落的那缕长发绾进了高髻,蝴蝶金钗扔回妆奁台上。

    谢明裳噙着一丝漠不关心的笑,素白指尖摆弄着金钗上的蝶翅。

    蝴蝶金钗从她手指间被抽走了。

    “金钗尖锐,还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语气平平道:“谢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任她们摆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毕,将她盛装送出门。

    顾淮在院门外等着。章司仪领着朱红惜要跟随时,顾淮抬手一拦:“殿下只请谢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谢明裳一个跟在顾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问。

    顾淮答得同样简短:“娘子去了便知。”

    谢明裳跟着顾淮沿着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合欢树林。穿过林子,推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视野陡然开阔,里面别有洞天。

    赫然是个极敞阔清幽的院子。

    顾淮的耐性极好,也比他兄弟顾沛有眼力得多。谢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时走着走着径自去旁边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边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过。

    “你家主上会挑地方。”谢明裳若无其事地开口夸赞,仿佛刚才翻脸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对附近美景不吝赞叹。

    “小桥流水,别致清幽。”

    顾淮默了默。

    这道流水……其实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当然是庐陵王赶工兴建的汉白玉鸳鸯戏水浴池子。

    谢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当夜搬去了隔壁不远的僻静偏院,被顾沛玩笑称呼“藏娇小院”的那处院落安置。

    这些当面都不好说。

    顾淮沉默地领着人走过小桥流水,越过几株绿荫葱茏的大合欢木,前方现出清幽书房。

    顾淮上前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

    谢明裳站在书房门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间系着的环珮绦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浓密发鬓的两把玉梳。

    对于河间王召她之事,她有隐隐猜测。

    毕竟,正如章司仪所说的,以河间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两次,难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经当面叫他吃了两顿排揎。

    他忍了她两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尽她病中的全身力气,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软发疼。但她还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觉却似过了五十年。

    自从被赐入河间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仪提点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觉得厌倦了。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小娘子最爱美的年华。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谢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进王府大门那晚一般,满身狼狈、不干不净地离开人世。

    谢明裳向来喜爱明艳颜色。但比起服饰颜色来说,她更爱干净。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爱情绪时,倏然挪开视线。这时她才留意到,窗边的男人一直在注视她。

    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本能地选取光线阴影交错的暗处,窗棂透进的光散乱地打在身上和周围,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极了山林中蛰伏藏身的野兽的本能。

    这样的人擅长伪装和隐藏。

    谢明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擅长伪装和隐藏的人,当街和自家看不顺眼的堂兄弟弓弩互射?屠得血流满地?

    河间王今年二十三四年岁,军功赫赫,地位尊崇,正是男人张狂肆意的年纪。蛰伏,或许是从军行伍几年养出的本能。他现在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意味在里头。

    自从谢明裳走进书房,萧挽风始终没出声,人也没动。

    他只是从暗处注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从头顶繁复精致的宫髻,到白玉般的耳垂,碧玉耳珰,纤长如鹤的脖颈,对襟短襦上的刺绣卷草花纹,一寸寸地往下细细打量。

    谢明裳被看毛了。

    没等他看到中段,她抬手一指书房厅堂的实木桌,硬生生打断了单方面的凝视。

    “摆上来看的还是吃的?”

    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

    萧挽风把手上的书信收起,以镇纸压回桌面。人从窗边阴影里走来厅堂。

    “吃饭。”他当先撩袍坐下。

    谢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进这道门后,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鲜熬煮的鱼羹放在桌面当中,以砂锅盛着,香气浓郁扑鼻,青葱段在乳白汤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荤有素,萧挽风吃喝得动作并不快,切了块炙烤羊肉,缓缓地咀嚼。再夹一筷子菜蔬,却又不吃,搁在盘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进食的兴趣似乎更大些。

    谢明裳自顾自地喝羹。

    鱼羹的滋味确实鲜美,汤色乳白,有三分像母亲家里做的鲈鱼豆腐羹的味道。

    她又舀了两勺,放下碗。

    京中做客的规矩,主人不放碗筷,客人不好放,停筷失礼。谢明裳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今天纯粹不想讲规矩。

    王府之主的胃口果然被她提前放碗的动作打扰,举着筷子,神色淡了下去:

    “吃两口便饱了?”

    谢明裳:“有话直说。叫我过来何事。”

    对面继续动筷夹菜,夹了菜蔬他自己还是不吃,放在谢明裳的碗里:“说过了。”

    “说什么?”

    “吃饭。”

    “……”

    谢明裳觉得古怪,古怪里又带诡异。澄澈的眸子垂下看自己的碗,思忖着。

    吃饱喝足了再发作?

    河间王今日的胃口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喝并不快。她在等候当中多看了两眼,留意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鼻下传来皂角的清香。他又沐浴过了。

    萧挽风自己用了半碗饭,见谢明裳始终不动筷,夹给她的菜蔬原封不动地留在碗里,并未动怒,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发作,只平静地问她:“喜欢喝鱼羹?”

    整瓮鱼羹推了过来。

    谢明裳:“……”

    第25章 第 25 章 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

    这顿饭吃得诡异。

    萧挽风放筷后, 亲兵奉上两碗茶汤。顾淮也在这时进厅堂,奉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

    萧挽风看完,顺手折起, 依旧以镇纸压在桌上。

    “宫里派来的四个女官, 和你有怨?”

    谢明裳没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 像家里自制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个?”

    第二句问话时,顾淮行礼退了出去, 谢明裳才意识到在问她, 喝茶的动作一停。

    萧挽风的手搭在实木桌上,并不催促, 视线甚至都不望过来。

    但一个身躯精悍强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对面,影子笼罩大半个桌面, 即使人不言不语,只坐着就觉得压迫。

    谢明裳不喜欢被压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灯架边上。

    “仇怨最大的, 当然是为首的章司仪了。年纪长, 心思深, 几人以她马首是瞻。怎么,我当面告状, 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宫里调派来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萧挽风的视线从窗外的合欢树荫转过来,不置可否。

    “吃饱了?回去歇着。”

    顾淮进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裳往书房门外走出几步, 忽地回头, 唇角嘲讽地翘了翘:

    “但这座河间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们几个,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几句言语, 拨动后院的女子们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场下闲看热闹,心情可舒爽了?”

    书房里没有动静。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听着。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谢明裳当面嘲讽了。或许早有准备,他望过来的目光波澜不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暴风眼的宁静,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拇指的铁扳指。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觉。再撩拨两句,面前这份伪装的风平浪静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来。

    她转身便走。

    顾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门,在门外等着送她的却是顾沛。

    “六娘子。”顾沛叹着气说:“殿下心情不好,少说两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罚人,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妥当。”

    河间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动刑,对于谢明裳来说,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觉得,沐浴后的浅淡皂角清香不适合河间王,跟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动刑的举动,跟河间王这个人就很搭配了。

    谢明裳又把身上微乱的衣裙皱褶压平,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齐,把浓黑发髻间的两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平静问了句:

    “打谁。”

    她居住五日的敞阔庭院里,十来个石灯座和周围廊子悬挂的灯笼尽数点亮。

    顾淮站在庭院中央,沉声喝道:

    “奉主上谕令,四位女官看顾谢六娘子不力,犯失职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从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两两分组地趴在长凳上,布巾堵了嘴。

    这次责罚用的不是军棍,而是内院罚人常见的木杖。

    谢明裳穿过庭院时,杖行刚刚开始,亲兵开始计数:“一”,“二”……

    她迎面看见朱红惜凶狠的视线。如果人不被压在木凳上,必定扑上来撕她的脸。

    这也是一头表面伪装得宁和雅淡的恶兽。

    撕开外表那层驯化的温婉伪装,便能露出底下的狰狞爪牙来。

    河间王府后院有这几个蹲守着,还好五娘没跟来。以谢玉翘的软性子,三五日就被这些恶兽们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明裳脚步丝毫不停地穿过庭院,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闷击打声。

    计数声不停歇:“四”,“五”,“六”……

    河间王没当场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间王被她气得不轻,却找四名女官的晦气,是好事。

    女官们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变着花样折腾她了,是好事。

    感觉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不等外头打完,谢明裳蒙头便睡了下去。

    ——

    这个梦做得很长。

    她很久没有做雪山的梦了。

    太阳高挂在雪山顶上,映照得冰川闪闪发亮。山脚下冰冻的河流冰层融化,清澈见底的水流平缓流淌,像闪亮的绸缎子,温柔地包拢山川林海。

    她在梦里化身为一只花豹,身形矫健,飞奔如风。她停在清澈的水流岸边,舔舐够了甘甜的山川雪水,愉悦地“嗷呜~”一声,纵深长跃,瞬间便跃入了大片胡杨林中,追逐慌张奔跑的黄羊。

    身后传来同样慌张的奔跑声,追来的却不是跑昏了头的黄羊,而是同类。

    一只毛色稀拉的小黑豹歪歪斜斜地在山林里奔跑。跑得笨拙,时不时地被树根磕绊到。她稍微放慢脚步等了两回,那笨蛋又摔了。

    她不耐烦地甩下同类,往前纵身一跃。跃过胡杨林树梢,越过大半个山头,直接扑倒了黄羊。

    ……

    谢明裳睁开眼时,依稀还能感觉到梦里喉咙间的血腥气。

    黄羊被她咬破了喉咙,花豹尖利的牙齿刺破血肉,鲜血汩汩地流淌过喉管……

    她撑起身,捂着喉咙低低地咳了起来。

    梦里的雪山景象壮美,化身为麋鹿花豹的感觉其实很不错,但梦境的走向有时让人一言难尽。

    喉咙干渴得厉害。

    她咳得满嗓子都是血腥气。

    初夏的晨光映进屋里,天已亮了。垂下的描金帐子外头,影影绰绰闪过两个窈窕的影子。

    谢明裳隔着纱帐冷淡地看着。

    身子骨不错,也不知是四位女官里头的哪两个。昨晚才挨了板子,今早居然还能无事人般站在屋里,照常服侍。

    相看两厌,却不得不相见。心底满怀怨憎,表面笑脸迎人。

    只想一想,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淬了毒。

    “今天不必你们服侍了。”谢明裳靠着床头,沙哑道:

    “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不想看你们的脸。都走远些。”

    屋里的两个身影却并没有走远,反倒靠近几步。

    有个陌生的少女嗓音怯生生地说,“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可要喝水?”

    谢明裳诧异起来,听声音居然不是女官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是谁。”

    “奴等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平日负责守后院一小片林子。原主人搬走得匆忙,把奴二人漏下了,新主人昨晚寻了奴来伺候娘子……”

    又是原主人,又是新主人,什么乱七八

    糟的?谢明裳听得不大明白,但她懒得深究了。

    总归是这河间王府里的人。

    “不许过来。”

    她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梦里四处撒欢儿的感觉太好,她不太想醒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喊她,轻轻地推她,试图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闭着眼不愿醒。

    既然推不醒她,便有人试图把她扶起身喂水。

    她紧咬住牙关。

    瓷匙撬不动嘴唇,温水顺着尖尖的下颌滑落下去衣襟。

    有人慌忙拿来细布巾手忙脚乱擦拭一通,她闭着眼不搭理。之后不管如何地喂,始终喂不进一口。

    耳边嗡嗡的,许多人在屋里同时说话。依稀有个少女嗓音带着哭腔回禀:

    “拒绝进食饮水,从早晨到晚上水都未喝一口。灌也灌不进……”

    有个声音低沉地说了句什么。满屋的人声都消失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挽住她的后背,半搂半抱起身,又有人拿汤匙抵在她唇边,试图喂食汤水。

    她反应很剧烈地闭拢嘴唇,把瓷匙顶了出去。

    汤水沿着唇角漫溢。

    味道苦涩里带清香,像家里配置的虎骨药酒。谢明裳心里惋惜地想,可惜了,药酒好贵的。

    想归想,嘴唇依旧紧紧地闭拢着。

    从她迟迟不愿自梦里醒来的一刻,有些事便注定了。

    在谢家时,家里有爹娘兄嫂,有兰夏和鹿鸣。他们照顾着她,她回应他们的照顾。

    哪怕入宫那段日子,身边还有五娘玉翘。谢玉翘依赖着她,她回应着玉翘的依赖。

    但此时此刻,身在河间王府,她既看不到前路,也不剩下任何留恋。

    她抗拒河间王府后院的一切,包括药酒,包括她自己。

    她不属于这里,她自有归宿。

    有手指试图撬开她的嘴唇。她反应同样剧烈地闭拢嘴唇,咬紧牙关。

    咬的太紧,几乎耗费她全部的力气。探进来的手指却同样地坚持,持续地试图撬开她抿紧的唇,打开牙关。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如梦中咬住黄羊的咽喉。

    喉管真实地尝到了鲜血的血腥味。

    狠咬住不知多久,直到咬不动了,她的牙关才微微松开一条线。

    受伤流血的手指停在原处不动,仿佛被咬得躺倒不能动弹的驯服猎物。谢明裳在半昏沉间也觉得很满意,牙尖又微微地松开一点。

    有条柔软温热的东西从牙关松开的缝隙顶了进来。

    送进苦涩回甘的药酒。

    第26章 第 26 章 他性子酷烈得多

    谢明裳半夜惊醒过来。

    仿佛眼前移去纱雾, 身体重新开始运转。

    她感觉到了空荡荡的肠胃饥饿,喉咙干渴,身上难受。她止不住地咳嗽几声, 翻了个身。

    床上翻身的动作骤然停顿在半途。

    她身边躺了个人。

    室内昏暗, 放下的帐子外头留了一盏油灯。灯光小如黄豆,映进床里, 只模糊地映出男人宽阔的肩背轮廓。

    男人背对油灯侧睡着,面朝着她。一只手臂还压着她散乱的发尾。谢明裳翻个身的功夫, 发尾就被扯到了。

    咳嗽的动静已经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人, 男人倏然睁开眼。

    两人在近距离面对面,她太惊讶, 对方睡梦中骤醒,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只彼此互视着。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谢明裳认出了对方的脸。鼻梁高挺,浓眉朗目。河间王萧挽风哪怕在睡梦中, 神色也显出压抑, 唇角抿起, 并不显露片刻的放松宁和。

    喉咙里的咳嗽压不住,她放弃了翻身, 又翻了回去,面朝着床里。

    下一刻,男人却撑起半个身子, 从上方俯视过来。

    影子瞬间压近, 把谢明裳的头脸和大半个肩膀都笼罩在阴影里。从她平躺的角度,轻易看到了萧挽风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

    谢明裳不喜欢被人打量,更不喜欢被从头顶压迫的感觉。她把被子拢起蒙住头脸。

    下一刻, 人却被从被子里挖出。纱帐撩起,灯光照进床里。她抬手挡住黑暗显得刺目的光线和打量。

    “渴了?”相比于强硬的动作和仔细审视的目光,萧挽风的声音过于和缓了,和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室内只有他们两人。萧挽风没有喊人服侍,自己披衣下床,寻茶盅倒温水。

    男人宽阔的肩背离开了帐子,压迫感跟随离去。当他站回床边时,压迫感随着阴影回来。

    谢明裳靠坐床头,注视着男人的动作。

    谢家出的一场祸事,像撕开了京城高门彼此刻意维持的体面,魑魅魍魉,原形毕露。

    河间王在她面前,至今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对她的态度,不像对待一个罚入宫里、宫宴赐下带回府的美人,倒仿佛还把她当做二品枢密使家的女儿。招待她的方式,仿佛招待同僚家里登门做客的千金。

    昨晚召她过去用饭,表现得平和风淡,疏离中自带界限。对她的挑衅也并未雷霆发作,只拿四个女官杀鸡儆猴,轻轻放过了。

    之后,半夜不声不响入了内室,和她同床共枕。

    表现得仿佛丈夫照顾病中的妻子,并不假手于他人,亲自披衣起身,沾着水汽的温水盅递到她干裂的唇边,甚至还很耐心地等待了一阵。这场面让人觉得讽刺。

    她推开水杯。

    小半杯水泼湿了被褥,杯盏咕噜噜滚落地面。

    谢明裳垂着眼,把鸭绒被费力地又拢去肩头,裹紧了些。

    “别费劲了。”她沙哑地道。

    “早和殿下说过,把我弄回来取乐,你找错人了。”

    她捂着嘴咳嗽几声,喉咙火烧火燎:

    “……还不如那天直接把我送回家去,是不是?”

    灯火摇曳,萧挽风的影子在灯火微风中也在微微地晃动。

    他站在床边,面容笼罩在大片阴影里,锋锐的眉眼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居高俯视的一双眼睛灼灼幽亮,叫谢明裳倒想起了梦里见过的雪地灰狼。

    站在山崖高处的头狼的眼神,大抵是这样幽亮野性的。

    无欲则刚,无所求,也就无所惧。她平静地说出从第一次见面心里就搁着的想法:

    “殿下的眼睛,真像虎狼啊。”

    萧挽风站在床边俯视下望。

    对于不动听的言语,他显得无动于衷,只淡漠道:“你回不了谢家。宫里并未把你放归,谢家留不住你。”

    谢明裳被两句话刺了一下,倏地抬头瞪视。

    两边无声对视了片刻,萧挽风却又问她,“你不喜我看顾你。想要谁来看顾?”

    “不必看顾我。” 谢明裳躺了回去,又拿被子盖住了头。

    萧挽风转身离开内室。

    离去的步子太大,带动起风,熄灭了那点如豆的油灯。内室陷入黑暗。

    谢明裳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想回到美梦中,化身麋鹿、花豹,随便什么动物都行,总之绕雪山一圈做个告别,只可惜始终无梦。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透过窗户碧纱,细细点点的阳光映照在纱帐上。

    谢明裳躺在床上,依旧满喉咙的血腥气,抬起手,注视着映上手背的模糊日光。

    这是她在河间王府的第七天。

    屋里又站着两个窈窕的身影。她这边一动,外头便察觉了,两个身影停下洒扫动作,同时转向床边。

    “别动帐子!都退下。”谢明裳喝道。

    帐子外的人却并未听话退下,反倒快步靠近。

    床边的那个听到动静,转身抢先掀开帘子:“娘子醒了!”

    那声音极耳熟,清脆声线满怀惊喜。谢明裳吃了一惊,原本向着床里的视线霍然转向外侧。

    掀帘子探头进来的,赫然是兰夏。

    谢明裳这回的吃惊比睡梦中被满喉咙的血腥气惊醒更甚,居然一下子撑坐起身,抓住兰夏的手:

    “你怎么来了?谢家——”

    “谢家好

    好的,我们都好好的。郎主和大郎君把罚银筹得半数了,十万两送去兵部,圣上恢复了郎主的车骑大将军封号。”

    “辽东王的叛军听说过了河,逼近虎牢关下,京城人心惶惶,传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大户人家往南逃难的。许多贵人前来拜访我们郎主,劝郎主请战出征,讨伐逆王。”

    兰夏憋狠了,竹筒倒豆子的冒出大段最近发生的事都不带停歇,末尾没忍住,弯出一句哽咽。

    “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娘子你,怎么来河间王府了……”

    另一侧的帐子也被撩起,鹿鸣探头进来,噙着泪又噙着笑,冲着床头坐起的谢明裳深深福身。

    “我们服侍娘子更衣。”

    谢明裳靠坐在床头,难得露出几分茫然。大清早的,脑仁一阵阵地发疼。

    “我来河间王府是宫里的意思。你们两个来河间王府做什么?身契的事,母亲没和你们说?”

    兰夏和鹿鸣互看一眼。兰夏忍不住嘀咕。

    “夫人说了。娘子把我们两个的身契烧了,放我们出府。然后呢?我们就该收拾收拾东西走了?我们两个从小跟着娘子到大,娘子原来没把我们当谢家人。”

    谢明裳抬手缓缓地捏眉心,她恨不得自己还在做梦。

    眼前这两个在梦里出现,梦醒了还能踢回谢家去。

    “亏得你们不是谢家人。你们要是谢家人……咳咳咳……”

    喉咙太干渴,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嗓子咳嗽起来。

    兰夏慌忙捧着茶盅来。

    “刚才听娘子说话,声音哑得厉害。快喝点水。喝完了再慢慢说话。”

    谢明裳就着兰夏的手喝了半盅温水。

    原想喝两口润润嗓子,好好地骂一通这两个扎进虎狼窝的傻子,再把人劝走。

    谁知干渴已久的嗓子就像干涸开裂的土地,碰着水源就止不住地吞咽,直喝完了整杯才停下。

    她呛咳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

    “……你们要是谢家人,现在还陷在宫里哪处旮旯哭呢。谢家这艘破船漏水,做谢家人有什么好,放你们出去有什么不好。还来河间王府,我娘叫你们来你们就来了?没见过河间王当街杀人,还是没听到外头挨板子?”

    鹿鸣捧着衣裳站在床边。

    她向来话少,但说出口的都是深思熟虑千百遍的话。

    “说来说去都劝我们走。娘子去寻杜家的当夜,郎主早打通了关节,有意放娘子出京城。那夜娘子为何不走?娘子对谢家不离不弃,我们也对娘子不离不弃。同样的事,娘子做得,为何我们却做不得?”

    兰夏叉腰道:“对!我们哪里是夫人吩咐过来的?说句不客气的,我们又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想跑早跑了。我们担忧娘子才来的。”

    谢明裳点点头:“你们不是奉命过来,是担忧我才来河间王府照顾。你们的心意我听得清楚,但你们明白河间王府是个什么地方?”

    她抬手指窗外:“你们过来时没看到院子厢房躺着的四位女官?说起来还是宫里派来的人。两天前,她们四个在庭院被人捆着打板子,血腥气半夜才散了。”

    兰夏不以为然,“打板子算什么。郎主在家里有时火气上来,还会拿军棍亲自罚护院呢。”

    谢明裳心里泛起一点后悔。她和五娘夜去梨花酒楼的那趟,怎么没带上兰夏呢?关门清场的血腥场面,没叫她亲眼见识一回。

    “河间王和我爹爹不一样,他性子酷烈得多。你们来得太莽撞了。”

    *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位小娘子同时闭嘴。

    虚掩的门被人敲了敲,顾沛在门外道:“卑职奉命送朝食。”

    鹿鸣和兰夏警惕地站在两边,谢明裳坐在床沿,注视着顾沛带几名亲兵送进朝食,忙忙碌碌地摆放碗盘。

    这一切仿佛几天前某个早晨的重现。

    最明显的变化,屋里取来清粥布菜的,换成了鹿鸣。

    第二个变化,顾沛的话比他兄长顾淮多得多。

    “娘子尝一尝粥的味道。冷了热了,哪处不合口味,直接跟卑职说,我命人端回厨房去重做,娘子莫要摔碗。”

    谢明裳耳边听着顾沛絮絮的叨念,心里想着冯喜。

    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有兰夏和鹿鸣在身侧,她未说什么,任由顾沛摆好朝食,把桌上冷掉的茶水换成热水,领人退下。

    兰夏大着胆子把人送出院子,栓好院门,关好房窗,三人闭门说话。

    药酒葫芦显眼地挂在床头,鹿鸣清晨进屋便看见了,眼见谢明裳的气色不对,只靠床坐着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鹿鸣心细,上前擦拭干净细汗,摸了下谢明裳的后背,满手的汗,单衣都浸湿了。

    鹿鸣大为吃惊:“娘子后背出了许多冷汗。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又急忙取下药酒葫芦,喂谢明裳服下。

    谢明裳喝下一杯药酒,精神舒缓不少,轻声叮嘱。

    “院子里有四个宫里派来的女官,不好说话。你们两个靠近过来,把帐子放下,我们小声说几句。”

    低声问起她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来河间王府的,来多久了。

    兰夏连说带比划,说起昨夜的事。鹿鸣偶尔补充两句。

    原来自从谢家接到圣旨,谢家两位女郎罚入宫中,谢夫人坐在谢明裳的空院子里哭了一场,把兰夏和鹿鸣召去,直说她们的身契已烧了,谢明裳放她们出谢家。

    又把院子里其他几个洒扫的小丫头的身契也当众烧了,遣散众人。

    原本剩下的人就不多,想走的早走了,剩下的四五个丫头婆子,倒有三个坚决留下。

    兰夏和鹿鸣也不肯走。

    依旧每日打扫空院子,门窗桌案擦拭得整齐干净,坚持等谢明裳出宫回家。

    谢家两位小娘子自从入宫便杳无音信。

    时隔大半月之后,昨夜半夜三更的,河间王突然遣人敲响了谢家大门,讨要谢明裳在家中的服侍女使。

    兰夏: “昨夜河间王遣人上门讨我们,我们才知道娘子落在河间王府。夫人当时便说了,我们在谢家并无身契,乃是自由身,把我们两个唤去当堂询问。我们想好了才同意来,来了就没打算走!”

    鹿鸣想得多,轻声道:“这次实在侥幸。若不是四位女官被打了板子,王府找不到人服侍娘子,河间王哪会想起派人来谢家寻我们?”

    “清晨我们过来时,娘子一个人在内室躺着,屋里无人照应,隔间躺着四个女官,其中有一两个看我们的眼神阴沉沉的,瞧着就感觉不对。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娘子,这次万般侥幸才能重聚,我只觉得庆幸,千万莫再提让我们回去的事了。”

    谢明裳直视过去,挨个扫过陪伴多年的两位小娘子青春明丽的面庞。

    兰夏和鹿鸣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过来。

    对着面前熟悉的两张面庞,谢明裳忽地想起了五姐。

    谢玉翘和她在宫里相依为命,却装作“相看两厌”,为什么?

    不就是怕被宫里人拿捏了姐妹情谊,拿玉翘的性命要挟她,再拿她的性命拿捏玉翘?

    她想起,河间王其实在谢家撞见过她一次的。

    当日春光正好,她和鹿鸣兰夏两个嬉笑着迈进后院。他知道她们三个情谊深厚。

    她独自一个入了王府,轻易辖制不了她。把四个女官打趴,杀鸡儆猴也吓不住她。

    现在兰夏和鹿鸣两个就入了王府。

    河间王下次杀鸡儆猴,会不会改拿她们两个动刀?

    谢明裳不敢想下去了。

    她轻声复述这几日在王府里的经历。

    ‘……刚才送饭食那个顾沛,前几天被他家主上罚了三十棍,就在外头庭院,前两天走路还有点瘸。”

    兰夏倒吸一口凉气。

    “罚他的理由是因为入王府那日饿着了我。”

    “我一个从宫里领回的女子,在他眼里算什么?顾沛犯的哪算什么大错?为了我这无关紧要的人,打了跟随入京的亲信三十军棍。可见河间王生性苛酷,毫无容忍之心……”

    说着说着,谢明裳渐渐敛起笑容,“你们不该来

    的。”

    她挨个看过两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目光里带痛惜,忽地冲门外喊:

    “来人!她们两个探望过我了,我有话带给母亲,领她们回去。”

    鹿鸣和兰夏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但门窗关闭,谢明裳喊不大声,院子里空荡荡的,一队护院不知巡逻去了哪处。喊了好几声,始终无人答应。

    “好娘子,别把我们送走。”兰夏着急得跺脚,“我们走了,这处只剩你一个,你如何过!”

    鹿鸣也焦灼地说:“娘子病着,好歹把病养好了再说——”

    外头传来了院门打开的声响。

    章司仪站在院门边,抬高嗓音喊:“来人!娘子要把两位女使送回谢家。你们还不传信给前院!”

    兰夏和鹿鸣脸色都变了。

    “她想送走我们!等我们走了,她们四个岂不是想如何磋磨娘子就能磋磨。这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但章司仪喊得大声,果然有亲兵在门外高喊“可是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走去窗边,把虚掩的窗户大开, “是我的意思。你们去问。”

    亲兵飞奔前院而去。

    片刻后小跑着回返。

    “主上传话说,娘子身边缺人服侍,兰夏和鹿鸣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多留一阵。”

    鹿鸣和兰夏长松口气。

    兰夏当着章司仪的面,把窗户重重关上。

    “娘子下次别这样。” 兰夏小声道:“我们想好才同意来,来了就没打算走。”

    鹿鸣把粥碗拿来床边。

    “好了,也算差人问过,河间王让我们多留一阵。娘子安心吃用点粥吧。”

    人已来了。事来挡不住,惧怕也无用。

    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谢明裳闭目想一会,点点头:“好,从此不多说。你们倾心以待我,我必以此身报之。”

    兰夏笑开了:“别赶我们走就好。”

    鹿鸣起先也笑了一阵,很快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消息来得急切,谢明裳入河间王府,到底以什么身份入的王府?在皇宫里遭遇了什么,突然被送入河间王府?

    谢夫人都不清楚。鹿鸣更不敢当面问,怕惹娘子伤心。

    鹿鸣吹了吹粥碗,舀起一勺子温粥,递去谢明裳唇边。

    “这里厨房的粥熬得不错,粥里放了切细的鸡丝和鱼片笋干调味,似乎还卧了个蛋?闻着好香。娘子多吃点。”

    谢明裳深深地看她一眼,垂下眼睑。

    张口抿下了粥。

    第27章 第 27 章 能吃

    后院这几天难得的清静。

    四位女官还在屋里不死不活地躺着, 章司仪逞能开了一次院门,恢复格外地慢些。

    萧挽风吃了谢明裳一场排揎,半夜从她屋里出去, 接连几日未露面。

    这处院子夜里值守森严, 白天却没几个服侍的人,一队护卫经常不知巡查去了何处, 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给三个小娘子。

    谢明裳恢复正常饮食之后,每日有熟悉亲近的人陪着, 心神略安。入夏天气又暖热, 病情很快好转。

    这天清晨用完饭食,她下地走两圈, 领着兰夏和鹿鸣去庭院转悠。

    院门虚掩着,并未有人阻拦。

    这处王府大宅白天里四处空荡荡, 两百亲兵不知去了马场练兵还是跟随主上出门办事,总之,她带着兰夏和鹿鸣, 试探性地走出老远, 直到藤蔓攀爬的垂花拱门边, 才转过几名亲兵挡住前路。

    “过前头这道二门,就是前院了。今日前院有访客, 娘子止步。”

    谢明裳远远地瞧一眼二门,回身往后院走。

    这一趟探得远,走出一身薄薄的细汗, 中途在竹林子里头歇脚。

    兰夏嘟囔着:“来得匆忙, 家里扇子没带来。谁知道王府里连把团扇都没有?我早晨在娘子的屋里转悠,箱笼摆设那叫个干净。”

    鹿鸣叹着气说:“别说团扇了,晚上居然没灯座, 只有小油灯。这哪像个王府?我们谢家都没这寒碜。”

    谢明裳恍然想起,“前两天顾沛把灯台拿走了。没还回给我们?去找他问一下。”

    顾沛容易找。

    这几天早晚三顿饭食都是他领亲兵送来。

    顾沛确实话多。头两天小心翼翼地叮嘱,见谢明裳始终没什么反应,饭食吃得也顺利,这两天眼见得越来越叨叨了。

    谢明裳提起晚上灯台的事,顾沛恍然一拍脑袋:

    “主上说屋里前主人用的物件不干净,叮嘱卑职全清走。等新灯台赶制好就送来。”

    随即又详尽解释起不让谢明裳去前院的事。

    原因是宅子太大,护卫人手不够。前院经常有外客,人多眼杂,平日前院的护卫只跟着主上一个人走。

    突然多出个谢明裳,怕护卫出差错。

    “主上带入京的人手说起来不多不少,统共两百来个。但王府场地太大,到处都是院子,府里的马场又太小!弟兄们早晨得分批去马场练兵,耽搁不少功夫。还有抽调办事的,跟谁主上出行的,白日里各处院子分布的人手少。娘子如果找不到人,就是去马场操练了。娘子等一等。”

    说着说着跑了题,顾沛絮絮叨叨地抱怨起王府马场如何的小,弟兄们如何挪腾不开。

    “贵府上有马场不错了。”谢明裳舀着清粥,不咸不淡地说。

    “京城地贵,比不得关外地广人稀。谢家的宅子不就因为占地太小,修不得马场,被你家主上嫌弃了一通?”

    说起来,京城的好地段早被各家占完了,公侯府邸都修得一副挤挤挨挨的小气相。河间王新赐的这间宅子居然还有马场?

    “……你家主上该不会吃了吃人生地不熟的闷亏,被人以次充好,王府宅子赐到城郊外去了?”

    谢明裳说完,自顾自地低头喝粥。

    这几日胃口渐渐恢复,她也察觉出这里的小厨房做饭确实不错。上好粳米炖得软烂清香,实话实话,比谢家的厨子手艺好。

    她喝下第二口。

    顾沛道:“这处不是朝廷赐下的王府。算是——暂借的落脚地?不过,原本就是个王府,出去巷口上御街,肯定算京城的好地段。”

    “嗯?”谢明裳停了吃食,倒有些意外。“哪家王府大宅子空着,借给你家主上了?”

    顾沛乐了。

    “娘子还不知道?这处原本是庐陵王府啊。被我们主上借来暂住几日。”

    谢明裳噗地喷了含在嘴里的一口粥。

    “……庐陵王府?”

    她看顾沛话多,原本存了套话的心思,谁知套出这等离谱东西来!

    “庐陵王三代人住在王府里,怎肯借给你家主上……不对,你们住进来,庐陵王府一大家子人呢。”

    顾沛理所当然道:“搬去城郊外住了。”

    谢明裳彻底没话说,哑然喝了口粥。

    想事的时候会忽略手上动作,等她回过神时,不知不觉用完了整碗清粥,肠胃传来饱胀发撑的感觉。

    她按着进食过量的胃,牙疼般吸了口气。

    “原来……如此。”

    鹿鸣收拾碗筷,放回漆盘。顾沛留意到空碗时,人还显得很高兴。

    “娘子今日用的多,可见一日比一日好转了。 ”顾沛捧着漆盘,领亲兵脚步轻快地离去。

    谢明裳吃得撑了。

    下地走了两圈消食,坐回床边,抬手摸了摸质地上乘的织金纱帐子,打量挂帐子的鎏金铜钩,床头镶嵌的螺钿云母片。

    细看摆设的桌椅床榻,有了年头的整套黄花梨。再看墙上看似随意闲挂的几幅山水大家真迹,窗上糊的透光碧纱,细节处处彰显富贵。

    哪家会把象征着先祖荣耀的祖宅借出去?

    谢明裳轻轻地笑一声:“庐陵王这宅子若是借给河间王的,我把吃饭的勺子吞了。”

    强夺来的吧。

    有点意思。

    ——

    王府前院待客厅堂。

    宫里派来的胡御医诊完平安脉,偷窥一眼对面坐着的王府之主,字斟句酌地回话:

    “气血流转通畅,并无明显的凝滞阻碍之处。但,这个……旧疾么,表面恢复如常

    ,暗中伤损身体根基。春夏时节减缓,秋冬寒冷时节症状加剧。殿下的身体情形如何,还要等秋冬季节看。”

    萧挽风把衣袖拉回肩膀,掩盖住肩头胸口几处旧疤痕,淡淡道:“劳烦。”

    目送胡御医出门后,陪坐的王府长史严陆卿皱起了眉:

    “听话里意思,至少在京城要留到秋冬了。”

    “几个秋冬也有可能。”萧挽风起身走到屏风后。

    心知肚明,出了辽东王叛乱事,朝廷不会再轻易让身为宗室王的他掌兵。

    萧挽风吩咐:“无中生有的‘旧疾’先放一放。把正事做起来。”

    今天的正事和王府宅子相关。

    登门求见的工部官员被引进厅堂,主位却不见河间王的身影,只有王府长史严陆卿坐在侧边座上,摇了摇羽扇:

    “汪主簿,说好的河间王府赐宅呢。偌大个宅子怎的没动静了。”

    工部派来的汪主簿,嘴皮子着实利索,当即长叹一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河间王府的事,工部难做啊。”

    隔着一道六座屏风,萧挽风坐在罗汉床上,手头搁一盘杏子,听外头两人你来我往,围绕着“河间王府”掰扯。

    御口赐下的河间王府,位置早定好了长淮巷谢宅。

    但不知哪处环节差错,发落谢氏的圣旨里却少了一句,未将谢宅收没入官府。谢宅至今还是谢家的宅子。

    “谢家在筹措银两,填补二十万两亏空。如何愿意轻易舍了贵价的宅子?工部奉旨修缮河间王府,青瓦、青砖,长条砖,梁木,琉璃瓦当等诸物件和工匠都已准备到位,就差个宅子。”

    “下官实话实说,工部批下五千两银。下官前日去谢家商议买宅子的事宜,谢家一口回绝了。说低于三万两不卖。这……工部哪来的三万两银买宅子?”

    “河间王府迁移修缮之事……就卡在这处了。只需宅子到位,工部便能开工修缮。” 汪主簿起身长揖行礼,眼角瞄向屏风背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劳烦严长史,将下官的原话转述给河间王殿下。”

    汪主簿退出去后,严陆卿转过屏风抱怨。

    “事难办啊。分明御口定论,把谢宅赐作王府,圣旨却少了句话,板上钉钉的河间王府没了个着落;宫里又催着我们归还庐陵王府。怎么感觉自从入了京城,处处都卡着,处处事不顺呢。”

    萧挽风平心静气地坐着剥杏子:“我们在京城事不顺就对了。处处事不顺,才显得出京城里谁做主。”

    严陆卿叹着气说:“常青松常将军在外头求见。他领来一个人,是谢家护院的头头,绰号耿老虎。他们背后站着谢崇山,多半为了谢六娘子而来。殿下,有人坐山观虎斗,我们和谢家成了戏台上互斗的老虎了。”

    萧挽风一哂:“早说过,京城容不下虎。在座诸公想看的,是狗咬狗。”

    严陆卿笑道:“有人要看戏,后院正好有安插进来的四双眼睛,我们做戏给他们看便是。只是辛苦殿下,需当着那四双眼睛做几场戏。”

    萧挽风剥好杏子咬一口,皱了下眉。

    酸。

    依旧严陆卿坐在厅堂侧位,招待常将军和耿老虎两人落座。

    耿老虎神色冷然,并不坐下,站着昂首说:“谢帅有话带给河间王殿下,劳烦严长史转达。”

    “河间王上回登门,赐下的马场墨宝,谢帅不敢忘。想谢家把宅子转让作河间王府,只需河间王殿下带着谢六娘子,近日再登门长淮巷一次,谢帅愿当面商议宅子事宜。”

    严陆卿摇了摇羽扇,眼角瞥过屏风背后的人影。

    那道颀长身影转来他的方向,简短地一颔首。

    常将军还在两边哈哈地试图打圆场:

    “谢家宅子对外报三万两。如果殿下亲自登门商议,数目必然可以降一降。话说回来,钱财死物哪比得上活人呢。谢帅疼爱六娘子,自古父母为儿女操不完的心,殿下这边也要体谅谢帅……”

    长篇大论的场面话没说完,严陆卿已经应下:

    “可以。我替我家主上应了。近期携六娘子登门商议。”

    耿老虎追问:“长史说话算数?谢帅叮嘱尽快登门,哪日可以?”

    严陆卿略一迟疑,屏风背后传来回答,斩钉截铁三个字:“三日后。”

    耿老虎冲屏风后抱拳行礼,转身大步便走。

    场面话还没说完的常将军:“……啊?”

    *

    谢明裳一觉睡到傍晚,眉眼间的倦怠少了些,气色也有好转,就是背后又出了身汗,人懒洋洋的。

    “病中多睡少思,身子容易恢复。”

    鹿鸣捧来干净衣裳,“娘子身子还是虚,才会睡梦中盗汗。但出汗比之前少得多了。”

    谢明裳换好衣裳,在屋里起身走了几圈,这时才留意到兰夏神色紧绷地站在庭院里,紧盯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搬抬一个大物件进了院子。

    院子里没点灯,暮光里看不清晰什么,仿佛是个黑魆魆的整东西,重的很,四个人健壮亲卫抬得吃力。

    鹿鸣急忙把新送来的簇新铜灯台点亮。

    直到抬进堂屋,众人这才看清了,居然是个大实木圆桌。

    椭圆形状的木桌放置在堂屋中央,又抬来两座木墩。

    同样是百年巨木肆意生长的原始形状,树干当中横截开两尺长短的圆木,充作木墩子。

    谢明裳瞧这实木桌眼熟,扬声问庭院里站着的顾淮。

    “你们主上书房里的桌子,怎么抬我这里来了?”

    顾淮行礼答话:“主上吩咐,这套桌椅分量沉,娘子掀不动。以后就放娘子堂屋里了。”

    谢明裳点点头:“行,你们主上眼光不错。今晚该不会又要来我这处用膳?”

    顾淮居然道:“正如娘子所言。殿下掌灯前后过来用膳。还请小厨房准备饭食。”

    “……”

    谢明裳趿鞋起身时,兰夏正在院子里和顾沛吵嚷:

    “我们两个服侍娘子足够了,她们四个跟过来作甚?”

    顾沛应道:“四位女官服侍娘子,是宫里调派过来的。她们职责所在。”

    “她们跟我们怎么比,我们服侍娘子多年了!”

    “殿下和娘子用膳食,你们六个一起服侍也使得。”

    ……

    “兰夏回来,吵得头疼。”谢明裳推开窗冲外喊。

    兰夏嘟着嘴回来了。

    “压根都没吵起来,那个姓顾的一瞧嘴巴就不厉害。我肯定吵得赢他的。”

    “你吵赢他了,然后呢。”谢明裳放下帐子更衣:

    “他知会他家主上,那边一声令下,给你十板子,打得你如隔壁那几个女官似的起不了身,你就老实了。顾沛因为我的缘故刚挨了三十棍,你觉得他兄长顾淮会不会对你手软?”

    放下的帐子里,谢明裳最后劝慰兰夏:

    “别争嘴上一口气。现今我身子不好,跑也跑不动。等身子养好了再图商议。”

    ——

    当晚,萧挽风走近敞开的院门时,刚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洗过庭院,桂花树枝叶油亮亮的。

    堂屋里只谢明裳坐着,兰夏和鹿鸣以护卫的姿势左右守在身侧,四个女官都站在门边,动作整齐地拜倒迎接。

    灯光很亮,萧挽风清晰地看见,谢明裳只扫来一眼,目光便又转回去,继续专心剥银盘里的杏子。

    圆木桌确实很重,她掀不动,也没打算再掀翻一次。

    今天的饭菜上齐了。

    王府之主似乎习惯在用膳前沐浴。接连几次都是眉眼发梢沾染水汽,肩头洇湿地进她的院子。走过身侧时,干干净净的沐浴清香气息传入她的鼻尖。

    他的腿很长,擦身而过,一步就迈过去对面坐下。谢明裳盯着他明显沐浴后新换的整套干净衣裳。

    兴许过来之前,他刚刚刑讯了人。

    也许杀了几个,踩过满地躺倒的尸体血污,弄脏了衣裳,因此习惯在用膳之前沐浴。

    如此想一回,有种悬空的脚踩回地面的感觉,她感觉踏实多了。

    与对面撩袍坐下的王府主人镇定对

    视一眼,谢明裳继续剥杏子:

    “饭菜上太多了。两个人哪吃用得了十六道。”

    萧挽风没接她的话。

    院子里人多,他的目光并不像上回在书房用饭时一寸寸地从头到脚打量。略扫一眼便收回,拿起筷子。

    “新上市的杏子酸。”

    谢明裳不咸不淡说:“能吃。”

    两人的对谈到底为止。谁也没提起上回半夜同床共枕,谢明裳几句话把人挤兑走的事。

    萧挽风坐下时,四名女官便走近桌前。

    为首的章司仪领着朱红惜站在他身后,摆出服侍布菜的姿态。另外两名女官犹犹豫豫地往谢明裳这处走。

    兰夏和鹿鸣如临大敌,左右紧贴谢明裳,目光怒视,恨不得拿身子把人硬挤开。

    章司仪冷冷从对面注视着。

    谢明裳瞧着好笑。王府后院破事多,吃个饭也能吃出剑拔弩张的意味。

    她夹了一筷子兰夏布进盘子里的软嫩多汁的煎豆腐,汁水抿进嘴里含着,抬起黑琉璃般剔透的眸子:

    “两个人用饭,倒有六个围着布菜。殿下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萧挽风并不在意这种小事,吩咐道:“你身边的两个女使布菜足够了。”示意兰夏把那道煎豆腐挪去对面。

    章司仪领着人无声无息地退下。

    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开始用饭。

    兰夏和鹿鸣忙碌着布菜。四个女官站在角落,不言不语如木桩子,只有四双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落在堂屋用膳的两人身上。

    这是明晃晃塞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

    操控着这四双眼睛的人想看什么?

    谢明裳思忖着,视线落在对面的萧挽风身上。

    他神色如常地用饭食,似乎完全忽略了身后四双眼睛。膳食用到半途时,开门见山和她道:

    “三日后会带你去长淮巷谢宅,和你父亲面谈宅子事宜。你准备一下。”

    谢明裳心头一震。

    病中细而缓的心跳忽地激烈跳动几下。表面上装作不显什么,低头喝了口汤。

    “我准备什么?”

    “你父亲要本王带着你。你觉得需要准备什么带去。”

    谢明裳想了想,“活人带去就行吧。”

    萧挽风正喝着汤,动作一顿,直直抿着的唇线忽地弯了下。

    他的相貌绝不平易近人,领兵说一不二的威压气势又重,被他盯一眼就会感觉压迫。坐在厅堂里不言不语用饭时,谢明裳坐在对面,被压迫感只会更明显。

    突然弯唇而笑的神色落在她眼里,一时间,她居然辨认不出愉快还是嘲讽。

    谢明裳看不清,还在带着思忖打量时,萧挽风的唇线又拽平了。

    谢明裳垂着眼,舀一勺色泽碧绿喜人的碧涧羹慢慢咽下。耳边听他开口说:

    “人去就行,但病着去不好。你父亲脾气不小。这两天身子可大好了?若不好,拖几日也可以。”

    谢明裳几乎死去的心在胸腔活泼泼地跳动,忽然又鲜活起来。眉眼都明亮了。

    她强压着心绪波动应承下来:“身子已然大好了,三日后可以。”

    萧挽风的视线终于投过来,带几分估量,从上往下地细细查看。

    “人还是消瘦。身子吃力直说,无需勉强。”

    谢明裳肯定应下:“可以。”

    萧挽风一颔首,此事便定下。把盛着碧涧羹的青瓷盅推去她面前。

    “谢家传话说,开价三万两转让宅子。”

    谢明裳咽下一口热羹,琢磨了几遍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让我跟父亲去谈价钱?给个底价,太低了不成。谢家缺钱。”

    萧挽风眉梢跳了跳。盯她一眼,继续喝汤:

    “人去就行。不必你谈价。”

    吃完喝完,两人对坐饮茶,亲兵过来收拾干净桌子,谢明裳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实木桌,手指轻轻划过一圈圈的年轮,摩挲了几下才起身去内室。

    然而萧挽风用完了晚膳却不走。

    “准备寝具。”他吩咐下来。

    正奉茶入内室的鹿鸣和兰夏齐齐一怔。兰夏的脸色变了,眼看就要开口质问,被鹿鸣拿手肘挤去旁边。

    鹿鸣深深地伏身万福:“殿下恕罪,可是要奴等准备寝具,让娘子早些歇息就寝的意思?”

    萧挽风已经起身往内室里走:“准备寝具。本王今晚歇这处。”

    第28章 第 28 章 服侍

    西边卧寝传来水声。

    沐浴需要的热水只靠鹿鸣和兰夏两个, 怕不要折腾半个时辰。四个女官被打发去烧水抬水。

    谢明裳褪去衣裳,只穿一层薄单衣,人坐进浴桶, 纤长脖颈后仰靠在边沿, 回想着女官们退出去前探究的眼神。

    探究什么?

    热水哗啦啦地倒入浴桶中,兰夏恨得咬牙。

    “前阵子娘子病成那样, 这才好起来几天?留个狗屁宿!河间王那狗东西——”

    谢明裳抬手拍了下水面,激起响亮的水声, 把兰夏的大不敬言语遮挡住了。

    “在人家后院, 他爱留宿哪处就宿哪处。有什么好说的。”

    谢明裳缓缓地坐进浴桶:“避个嫌,你们今晚别宿在东梢间了。找两边厢房的空屋自己住去。”

    她在水里褪去单衣, 露出新雪色的肩膀脊背,招呼鹿鸣过来帮擦背。

    “也不是头一回留宿。他上次睡在我这处, 半夜被我骂走了。你们进王府之前的事。”

    鹿鸣眼角泪花正闪烁,被哽了一下,那点泪花就散了个干净。

    “竟有这种事?娘子怎么骂的。”

    “骂他像野地的狼还是狗来着?忘了。总之当面骂了一通。”

    兰夏吃惊地小声问:“他就被骂走了?”

    “什么也没说, 起身走了。几天没过来。”热水沐浴很舒服, 谢明裳雪白的手臂懒洋洋地搭在浴桶上, 不大想动弹。

    “让我想想说辞,今晚怎么骂他。”

    震惊太过, 以至于有点好笑,反倒把兰夏和鹿鸣的伤感冲散了。

    “你们留在东间,我骂他被你们听到了, 他恼羞成怒反倒不好办。”谢明裳开了个玩笑。

    “你们躲远些, 我随便骂他,总归没人听见,他受着也就受着。”

    沐浴完毕起身, 开门放女官进内室布置就寝用的枕头、被子。抬木桶倒水的重活计,也不客气地教她们做了。

    堂屋东边的东梢间被王府主人占据,顾淮领着亲兵进进出出,放置许多新的物件。鹿鸣和兰夏两人抱着简单行李挪去庭院两边的厢房空屋。

    兰夏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神色满是担忧:“娘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怕什么。又不是他头一回留宿。你们只管歇着去。”

    几番言语终于把人哄走了。两人出屋时,正好和四名女官擦身而过。

    两边隐约划下楚河汉界,兰夏鹿鸣两个服侍她,四名女官服侍河间王。只要不越界,谢明裳随她们去。

    四名女官还在有条不紊地抱来瓷枕,准备被褥,铺床设帐。

    章司仪放下锦绣软衾被,意味深长地回身瞄一眼,当着谢明裳的面,在大红色的被褥中央放下一块素白帕子。

    谢明裳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帕子上。

    宫里出身的女官,可不像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糊弄。

    章司仪当着谢明裳的面,把白帕子摆弄得端端正正,格外显眼。

    “娘子今夜初次服侍殿下。宗室血脉不容混淆,娘子恕罪,明早奴婢需得验看帕子,报入宫里。”

    章司仪眼里现出嘲弄。

    兴许隔门听见了之前谢明裳糊弄兰夏和鹿鸣的说辞,“初次服侍”四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咬得格外清晰。

    章司仪姿态无可挑剔,端正福身,嘴里轻言细语:

    “殿下对娘子足够体贴了。耐心等候娘子病愈之后方才留宿,三天后还会带着娘子回门。”

    谢明裳睨她一眼,直觉这女人后头还有半截话。

    章司仪果然露齿而笑,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

    “说错话了。成亲三日,夫婿领着新婚发妻才称

    作回门,娘子这样的身份……也不知该叫什么。”

    章司仪微微地笑,“奴失言。”

    谢明裳的视线转过半圈,仔细打量她身侧仪表端正的女官。

    她倾身靠近章司仪耳边。

    “身上受的杖还在疼吧?怎么忍着疼做出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的?不怨恨给你板子的河间王,倒恨在我身上。这份表里不一的功夫,章司仪教教我。”

    章司仪不止忍着疼,更忍着恨。

    她虽受了杖刑,但她恨的不是赐她十杖的此间王府主人,而是在主人面前撕下她体面的谢六娘。

    河间王府只有一个主子,旁人都是奴婢。她见不得奴婢偏做出主子样。

    从前身为官宦千金站在云端上那是从前的事,如今既已掉下云端,陷进比她们还不如的泥污里,凭什么装得和从前一样高贵体面呢。

    章司仪伪装的云淡风轻很好,忍着心头肆虐的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雪白帕子,挂着得体微笑退了出去。

    萧挽风走进内室时,谢明裳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雪白帕子,看过来的眼神很奇异。

    萧挽风的脚步微微一顿。

    谢明裳靠在床头,摆弄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打招呼:“殿下来嫖我了?”

    “……”

    萧挽风明显地吸了口气,又把这口气缓缓吐出去,掀开里外隔断的珠帘,迈开步子往床前走。

    “谁给你气受了?”

    他的影子居高临下笼罩下来。谢明裳被笼罩在暗影里,不大舒坦,把床头的小油灯往里挪了挪,暖黄灯光便驱散了兜头拢下的影子。

    萧挽风留意她手里摆弄的雪白帕子,意识到什么,把帕子从她手里抽出,扔去床里。

    谢明裳又从床里把帕子摸出来。

    当着他的面,雪白绢帕摊平在大红被子中央。

    “有人和我说,宗室血脉不容混淆。今夜的情形要报进宫里的。殿下今夜把帕子用好了,免得以后有了孩子,有人拿孩子的血脉说事。”说完人往下躺,端端正正平躺在白帕子上。

    萧挽风几步坐回对面的圈椅上,问她:“哪个女官和你说的。”

    “重要么?”

    萧挽风闭目道:“哪个说确实不重要。”

    他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穿过珠帘时的脚步极快,珠帘子哗啦啦地乱响。

    刚歇下的厢房灯光又亮起,四个女官被亲兵们拖出庭院。

    庭院里的石灯座挨个点亮,照得各处亮堂如白昼,纷乱的火把光芒映进堂屋和内室。

    不止主院里伺候的洒扫仆从,厢房的兰夏和鹿鸣,就连其他院子值守的仆婢也被喊来,齐齐跪倒听训。

    庐陵王匆忙搬走,王府里漏下的人不少,黑压压的足有五六十号人。

    章司仪领着女官跪在庭院青石地上,脊背端正,谦恭中带体面,姿态仪表无可指摘。

    “我等恪守规矩,不知犯了何事,惹来殿下责罚。”

    萧挽风在庭院当中的座椅撩袍坐下。

    满庭院的灯光聚在他身上,神色冷峭,眸子半阖,并不看下头跪着的人,只淡漠道:“有人问你话?”

    章司仪一惊,倏然闭嘴。

    “拖下去,杖十。”

    映照得通亮的庭院里针落可闻。王府之主动了真怒,无人敢说话,恨不得把呼吸都屏住。

    刑凳是早就架好的。众人耳边响起了沉闷的击打声和数数声。

    十杖很快打完,章司仪血淋淋地拖回庭院当中。火把的影子乱晃,她咬牙挺直脊背跪好,隐忍着不吭声。

    萧挽风看在眼里,点点头。

    “很会审时度势。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

    他在灯光下挨个打量四位女官,眉眼里现戾气。无人敢和他尖锐的目光对视,女官们纷纷低下头去。

    “宫里册封的六品女官出身,当做护命符了?谁给你们的想法?”

    四个女官脸色骤变,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冰冷吩咐:

    “拖下去,杖十。”

    第二个十杖计数完,章司仪又被浑身是血的拖上来,额头触地,颤抖地伏地行礼:“奴等错了。求殿下恕罪。”

    萧挽风在灯下打量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浓烈血腥气萦绕鼻下,生死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小院里所有仆婢都跪倒在地,仿佛拜的是阎罗殿中手持生死簿的判官。

    萧挽风连责罚的理由都不给了。

    摩挲着左拇指处的精铁扳指,平淡道:“拖下去,杖十。”

    沉闷的击打声里,庭院死寂一片。被杖刑的人昏死又醒来。

    “王府宗室血脉纯正与否,要受你们几个的监视,由你们断定,报入宫里。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冯喜的意思?总不会是圣上的旨意?”

    跪在最前头的三名女官肩头颤抖地伏身下去,无人敢答。

    萧挽风问:“不答?谁是第二个管事的?”

    两名资历浅的女官悄眼去觑朱红惜。

    头顶上方的视线缓缓落在朱红惜的脸上。

    朱红惜扑倒在地,嘴唇颤抖:“冯喜公公叮嘱的。冯喜公公好意,知道殿下初入京城,府上人手不足,叮嘱奴婢等照应着后院……”

    “谁负责密报?”

    朱红惜颤声道:“章司仪!只有章司仪一人知晓如何密报入宫里!”

    “现在只能由你代写了。”萧挽风坐回木椅,缓缓摩挲着精铁扳指:

    “给她纸笔,当面写密报。密报差一个字,刑杖不停。”

    沉闷的木杖声里,被杖刑的人彻底昏死过去,如同死肉,动也不动。

    鲜血漫溢流淌,朱红惜跪倒在血泊里,哆嗦着奉上墨迹淋漓的密奏。章司仪人已昏迷,朱红惜膝行几步过去,抓起她的拇指,蘸了蘸地上汪成血泊的一滩血,在密报最后画押。

    庭院中央端坐的人起身走到朱红惜面前,脚步顿住,接过密报阅览,又把鲜血手印沾满的密报递回面前。

    朱红惜跪在血泊里,面色发白,肩头如筛糠般抖个不住,接了几次才接住那张薄薄的密报。

    “明日天明后,把章司仪送回宫,让她当面呈交密报。去了就不必回来了。”

    血水缓慢地往四周低洼处满溢,萧挽风坐在庭院中唯一一块干净的地面处,视线居高往下,淡漠扫过朱红惜趴伏颤抖的肩膀。

    半晌,弯唇一笑:“以后本王的后院,还要劳烦三位女官继续照应。”

    *

    外头庭院闹到半夜才落幕。

    谢明裳起先在屋里听着,当中撑不住睡了一觉。入睡的时间应极短暂,她醒来时,庭院里依旧通亮,只并无任何人声响动,只有树梢此起彼伏的蝉鸣。

    她听到一声:“都退下。”

    凌乱的脚步声这才细微响起。仿佛任何动静都会惊扰了地下沉眠的恶兽般,众人悄无声息地四散去。

    门外响起单独的脚步声,珠帘脆响。

    萧挽风的身影映在帐子外,纱帐随即被撩开,锐利的探视目光望进床里。

    “吵着你了?”

    谢明裳睡过了头,现下很清醒。

    “确实有点吵。殿下撒完气了?”她仰着头,平静地道:“准备回来嫖我了?”

    萧挽风第二回听到这个字眼时,表情已经和谢明裳同样平淡了。

    他没什么反应地松开手,帐子垂落下去,遮掩住大半灯光,坐在昏暗的床边,长腿踢开乌皮靴。

    残余的血腥气隐隐约约往鼻尖里钻。或许是庭院里的血四处流淌,他走过时沾了点在乌靴底。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里头让了让,开口商量。

    “今夜折腾这么一场杀鸡儆猴,还要多谢殿下手下留情,放过兰夏和鹿鸣两个。今夜明裳服侍殿下,殿下收点劲,三天后还要回谢家。我爹爹脾气是真不好。”

    萧挽风眉头一跳。

    他正在取发冠,动作顿了顿,没多说什么,取下骊龙冠,随手放去床边,又把外袍挂去床头。

    “别多想。夜深了,歇下。”

    谢明裳把被子敞开,露出单薄瘦削的肩头,乌发披散在腰后。她只穿了件质

    地柔薄的朱红色单衣,从床里摸索了半天,终于寻到那条雪白帕子,端端正正展开,垫去身下。

    萧挽风盯着她的动作,脱外袍的动作停下了。

    谢明裳解释说:“宫里的女官自作主张,惹殿下不喜。但还做的准备还是得做。免得明天早晨殿下提裤子走人,过两天不认账了,非说我混淆了王府后院血脉,怪罪到我身边的人。毕竟,殿下赐杖的威风大家都见识了……”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坐着,眉峰拢住,这是个压抑的神色。

    手背搭在膝头不动,仿佛按捺着心头即将喷发的火山,把浓烟升腾的火山口灰岩强硬堵上,唇角绷成一条长直线。

    屋里的灯火映亮他的半边侧脸。谢明裳仰着头,目光带思索,打量着灯火下显现的压抑和隐忍。

    说句实话,她不太明白他在装什么。

    吩咐留宿,她沐浴妥当,一切顺理成章,他偏偏还在她面前维持着伪装的和善,表面客气的面皮。

    只要火山下有熔岩涌动,火山迟早喷发,表面一层伪装的灰岩能堵得住什么?

    与其心惊胆战地等待不知何时剥开这层画皮,露出下面翻滚的狰狞,她宁愿直接站在火山口,直面喷发。

    萧挽风抽走她身下的白帕子,不知扔去了哪处,站在床边。他的肩膀宽阔,筋骨健壮结实,比她父亲谢崇山更像一座山,近距离之下更显压迫。

    谢明裳躺在床上未动。眸光垂下,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开始解自己的单衣。

    此刻她的柔顺显然并不令他愉悦。

    萧挽风在近距离俯视,目光几乎扎在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地开口:“今夜不打算睡了?”

    谢明裳惋惜地说:“真不能留个证据……?”

    话音未落地,萧挽风扯开被子一抖,谢明裳肩膀以上的部位被兜头罩住。

    她面前的视线陡然陷入黑暗,微微一怔,本能抬手去扯被子。

    扯被子的手却又被按住了。

    黑暗中感觉肩膀被按住,往侧面发力,她不由自主地被拉扯着翻了个身,人成了俯趴的姿势。被子还覆盖着头脸。

    挣扎了几下的结果,两只手都被握住,压在荞麦软枕间。

    另一只手按在她后背单薄的蝴蝶骨处,没有用劲,虚虚按压了几下。

    谢明裳没有和男人洞房过,不知这位什么毛病。现成的姿势不用,偏选稀奇古怪的姿势。

    她感觉之前可能会错意了,萧挽风同意带她去谢家,或许并不想用她和谢家压价。

    军功赫赫的河间王,也许身家巨富,压根看不上区区三万两。也许他只想故意把她弄得凄惨,再带去谢家展示她的凄惨,当着她父亲的面洗刷当年旧怨。

    温热的手掌带着人体的热气覆盖在她的后背上,她的皮肤如冷玉般微凉,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中不能视物,触感敏锐,感觉那有力的手掌按压了几下蝴蝶骨,又往周围按。

    她本能地想要把身子蜷缩成弓,才挣动几下,却不轻不重地被拍了一记。

    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她后腰。拍的力道不重,响声却清脆地传出去老远。

    谢明裳索性趴着不动了。

    爱怎样就怎样罢。

    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在她的肩胛四处捏了几下,发力并不重,只激起一片酸麻,同样不严重。

    整个头脸都被蒙在被子里,俯趴着动弹不得,谢明裳破罐子破摔地任人四处揉捏。

    黑暗里感觉那只手按压过消瘦的肩胛,单薄的蝴蝶骨,顺着后背的脊椎骨,一截截地往下揉捏,力道逐渐加重。

    谢明裳忽地剧烈挣扎起来。

    脊椎要害,被捏断一截,人从此只能瘫在床上。

    她低估了河间王的凶性。他是不是打算把她弄瘫了抬去谢家?

    挣扎又被强硬按住。按在她脊背上的手掌力道不轻,不顾剧烈挣扎继续往下捏,捏到尾椎处,又原样往上一截截地按捏。

    “血气凝滞阻碍,筋骨不通畅。” 隔着被子,男子低沉的嗓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耳边。

    “你多久没练刀了。”

    被子里的剧烈挣扎忽地止歇住。

    谢明裳隔着被子,声线带出警惕:“谁告诉你我练刀的。”

    “挂在墙上的弯刀,不是你的?”

    谢明裳这才想起,对方遣人去谢家请来了兰夏和鹿鸣。当夜看到她屋里挂的弯刀,并不出奇。

    “谁家墙上没几件装饰。”

    谢明裳不冷不热地应道:“只不过,京城文官家里的千金闺秀喜欢挂琴挂画,我们武将家的粗人喜欢挂刀挂箭。殿下没见识过?”

    “见识了。”萧挽风的声音道。

    两人短暂的对话到此为止。

    谢明裳以诡异的姿势趴着,衾被严实盖住头脸,动弹不得地被按压在床上。

    要紧的脊椎骨被上下反复按捏过两遍。如果存了捏断的恶意,早发力捏断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准确,渐渐松开挣扎的劲,趴在床上懒得动弹了。

    中途还打了个困倦的呵欠。

    “困了?”被子外的手还在揉捏。这次挪去别处,发力按压肩背几处关键大穴位。

    瘦削的肩头又细微地绷紧,随即放松。

    “不碍事。”谢明裳忍着呵欠说:“还可以服侍殿下。”

    随着她的剧烈挣扎消失,控制按压的力道也减弱了。萧挽风平铺直叙地道:“谁服侍谁。”

    谢明裳蒙在被子里的头颈动了动:“……唔。”

    第29章 第 29 章 炽烈

    谢明裳试图缩回手, 手腕依旧被铁箍住似的不能动弹。她索性又趴了回去。

    “想服侍也没法服侍。殿下按上瘾了?那行,下面一点,左边一点, 肩胛骨有点不舒坦——”

    脊背上逡巡的手重重压了一下。

    不知按压到何处关节, 她整个人仿佛游鱼往上弹跳,又落回床上, 蜷缩着吸了口气,忍着没喊疼。

    “筋脉僵而不畅, 伤及了根本。”萧挽风淡漠说:“身子多病, 庸医总叫你躺着?越躺病更重。”

    身上被重重按的那下正好按在筋骨缝里,剧疼里泛起难忍的酸, 谢明裳真被惹毛了。

    章司仪的那套阴阳怪气被她现学现用:“大半夜的出诊医治病人,殿下太好心了。”

    “总归人没死在王府后院, 还能服侍殿下。到底要不要我服侍?说个准话,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哎哎哎。”

    身子吃疼得按捺不住,她在被子里闷闷地喊出声。

    萧挽风的手劲大得可以开两石弓, 被这样一只手蓄力在关节筋骨处重重按压, 谢明裳疼得几乎五官扭曲, 挣扎着裹在被子里乱扭,后腰背又被警告性地拍几下。

    她起先还忍着疼, 但筋骨被强硬掰揉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实在忍不住,呻吟几乎冲破喉咙。

    蒙在被子里喘不过气, 呼吸急促地起伏, 眼前一阵阵地发花。

    等蒙着头脸的被子被掀开时,她急促地呼吸着,身子忍不住细细地颤抖, 手背抹掉疼出来的泪花,又疼又热,出了满身的薄汗,几缕乌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萧挽风无事人般地从床上起身,取过床角落的白帕子,擦了擦她沾湿泪痕的脸颊和下巴。

    吹熄了油灯。

    室内陷入黑暗。

    谢明裳瞪视着随手扔去床边的白帕子。

    沾染了些汗渍泪花,依旧雪白颜色,在黑暗里看得清楚。男人在她身侧睡下了,背靠着她,面朝着床外的帐子。

    她急促地喘了半天才喘匀呼吸,翻身向着床里睡下。

    她已经脱得只剩一层蔽体单衣了。二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和她同床共枕,在她身上又捏又揉了半个时辰,逼迫得她在床上扭得像条蛇,最后居然没碰她,自己翻身睡下了。

    战场上伤了身子不能人道?还是今晚刑杖见了血,人已经满足了?床上那点事刺激不够?

    总之有病吧!

    ——

    谢明裳半夜被折腾得不轻,整夜无梦。等一觉睡醒时,居然已经过了辰时。她极少睡得这么沉。

    兰夏和鹿鸣两个坐立不安地守在内室。她这边身子微微动弹一下,几乎立刻被察觉了。

    兰夏扑过来掀开帘子,泪汪汪地喊:“娘子……”

    鹿鸣轻声道:“娘子沐浴罢。浴桶和衣物已准备好了,灶上刚烧好的热水,洗一洗心情舒畅。”

    谢明裳昨夜出了整身的热汗,没多想,由鹿鸣搀扶着起身去屏风后沐浴。

    热水烧得温度正好,水里加了舒缓疲乏的草药,热水淹上肩头的时候,简直舒畅得骨头都酥了。

    她长出口气,将手臂搭在木桶上。

    无意中一扭头,鹿鸣却也泪汪汪的,抹眼泪时还刻意避着她。

    谢明裳抬手抹了下鹿鸣眼角的泪花,“怎么了,谁欺负你们。”

    鹿鸣还在强忍着泪说无事,兰夏抱着衣裳转进屏风,一愣,汪地哭了。

    “娘子的肩背……”

    雪白的肩背后头,出现许多处淤血青痕。

    痕迹并不深重,奈何数目太多,沿着脊椎骨往下,左右两边到处都是指印和瘀痕,斑斑点点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瞧着触目惊心。

    兰夏扑过来抓着谢明裳的胳膊,雪白胳膊的肘弯关节隐蔽处竟也有淡青指痕。兰夏心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浴桶里。

    “我……我给娘子要些伤药擦擦。”

    兰夏的反应太大,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不敢喊大声,怕被人听去,只忿然道:“欺辱娘子的狗东西不得好死!”跑了出去。

    谢明裳被她的反应倒弄得一怔,抽回手肘摸了下,处处酸疼。她恍然记起,昨夜被翻来覆去地揉捏,大概是手劲太大弄出来的瘀痕。

    鹿鸣显然也误会了,忍着泪继续轻柔擦拭她的脊背。

    “娘子忍一忍。再过两日就能回谢家,娘子找个机会和夫人私下见面说一说。郎主如今恢复了车骑大将军的封号,谢家迟早会起复……总有法子的。”

    谢明裳:“唔,昨夜……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说还好,鹿鸣的眼泪也啪嗒掉进浴桶里。

    娘子的性子,她能不知晓?轻易不肯示弱的。若不是疼狠了,哪会那样地喊。

    娘子开口安慰,鹿鸣也只能把泪花迅速擦去。

    “热水里泡久了头晕,娘子起身罢。两日后回家时,人要养得好好的。身子骨好了,才能尽量寻得机会。”

    说的很对。

    今日奉上的朝食比前两日更丰盛。除了惯常的养胃米粥配爽口小菜,还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肉。

    顾沛指着炖肉说:“主上出门前特意吩咐下来的。说娘子身子骨弱,固然有久病的缘故,但日常吃用得太少,肉食荤腥几乎不碰,如何能养得身子强健。”

    兰夏怒道:“你们以为娘子不想吃么?身子不好,清粥养脾胃,肉食吃多了犯恶心。你们要看娘子吐几次才行?”一番话口气太冲,鹿鸣急忙扯她的衣袖。

    谢明裳倒是无可无不可:“既然你们主上吩咐下来的,放着罢。”

    顾沛被迎面冲了一场,倒也没发作,只尴尬地原地转两圈道:“不拘多少,娘子吃点,卑职也好交差。”

    病中久不碰荤腥,确实不大能用羊肉。羊肉腥膻,如何烹煮都有一股浓烈气味,对于病中敏感虚弱的嗅觉来说,过于冲了。

    她挑挑拣拣,吃了两小块腱子肉,又把肉汤浇了点在粥碗里,顾沛捧着空碗退走,这场朝食应付过去。

    鹿鸣悄悄说起昨夜庭院里的那场观刑。

    “原来广陵王府留下的人竟有四五十个之多。河间王昨夜训诫众人道,‘不论你们是被旧主子漏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在本王手下讨日子,要认清形势’。”

    “昨夜庭院里血流得满院子都是,人几乎被打烂了。许多人被吓得走路都不稳当,跌跌撞撞地出去,着实可怕。我感觉他们不敢违逆新主。我们想要在府中找寻帮手,不容易。”

    谢明裳思索着问:“章司仪死了没有。”

    “没死,还留一口气,昏迷着抬出去了。据说要抬回宫里,叫她亲自递送密报给冯喜。”

    谢明裳听着听着,感慨了一句:“打人不打脸。京城里习惯了背后互捅刀子,见面依旧客客气气的。这位倒好,当面啪啪打脸。”

    话说回来,这位身为宗室王,又有一层功臣光鲜身份,担得住他的恣睢性情。

    她又问:“那三个女官如何了。”

    鹿鸣朝庭院方向努嘴:“吓破了胆。装孙子呢。”

    昨夜被揉搓了半夜,今天起身后浑身筋骨都酸疼。谢明裳忍着疼,绕庭院走了两圈。

    剩下两名女官低眉敛目,忙忙碌碌擦洗整理了整个早晨,总之,忙活完手上的差事,不声不响退守在廊下,竭力把自己当作庭院里矗立的灯台石柱子。

    谢明裳停步留意看一眼,蹲在廊子里的是陈英姑。

    陈英姑眼睛都不敢抬,蹲在角落里,低头用力擦拭着回廊石柱,把廊柱子底座擦得光亮如新。

    “朱红惜呢?”谢明裳的脚步停在身侧。

    陈英姑慌忙福身行礼,“朱红惜清晨送章司仪回宫。”

    谢明裳抬头看看接近午时的天色,“这么久不回,人还会回来?”

    陈英姑呐呐地道:“奴婢不知。朱红惜在宫里认识的人多,兴许……”

    “哦。”谢明裳打断道:“章司仪送回去了,朱红惜求人告奶奶地躲入宫里不回来,王府后院只剩你们两个了?”

    陈英姑大为惊恐,不知联想到什么,闪电般跪倒开始磕头:“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对娘子并无恶意,求娘子放过奴婢!放过奴婢!”

    她这几下磕头磕得实在,额头瞬间破了皮,几滴血溅在廊子青砖上。

    谢明裳厌倦地垂眸看着地上新添的血迹。

    “听说昨夜淌了满院子的血?大清早地擦洗了半天才擦干净。又溅血了。”

    陈英姑的脊背僵直了。

    她露出绝望的神色,不再磕头,也不再动弹,深深地伏身下去,摆出任人发落的姿态。

    谢明裳回身往屋里走。走出几步,停下道:

    “都是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发落来的。不得不住在一起,不互相体谅倒霉,却偏要捅刀子寻晦气,似乎不把我踩下去,就显不出她站得高似的。只可惜,我这石头垫着硌脚。”

    没明说“她”是谁,陈英姑怔忪片刻,渐渐回过味来,后知后觉显出狂喜神色,又伏身大礼投地:“奴婢和她不同!奴婢尽心服侍娘子。”

    “我不差人服侍。”谢明裳厌倦地说。

    “我不喜欢这处,你们也不见得喜欢这处。只可惜被人按着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安安静静地住着,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别来踩我,我也不去踩你们。就不能安生点过日子?”

    说完抛下庭院里的两位女官回屋子里去。

    兰夏和鹿鸣两个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悄声禀告:“她们两个把廊子里的血迹擦干净了。”

    “人退去角落里,不知做什么去。”

    谢明裳道:“不老实的两个都回宫了,这两个算老实的。井水不犯河水六个字,希望她们两个记住就好。”

    说话间绕着院子散步,身上出了薄薄的汗,精神却好了些,叮嘱说:“我们的饮食用水还是别让她们两个碰。”

    “我们晓得。” 鹿鸣郑重应下,“那给她们什么差事?我看洒扫庭院的人手足够。她们两个不安排活计,怕人太空闲,琢磨生事。”

    “东间不是新添置了河间王许多东西么。”

    谢明裳随口说:“谁知今晚他来不来。河间王相关的事,全丢给她们做。够她们两个忙。”

    萧挽风今晚没来用膳。外头有宴请,他赴宴去了。

    谢明裳打探清楚,安心睡下。

    谁知人都睡沉了,大半夜的,忽地感觉到屋里又点亮了灯,咚

    地一声。她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到一道强健颀长的背影坐在床边。

    咚一声,第二只马靴也扔去地上。

    帐子被撩开,沐浴后的清新皂角气息笼罩过来。萧挽风坐在床边,从上往下俯身,似乎在打量她睡了没有。

    谢明裳昨夜被揉搓出的满背瘀痕还没消退,走路肌肉筋骨都发疼。

    她对这位在床上的癖好估摸不透,疯了才会“惊醒过来伺候”,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继续装睡。

    对于久病缠绵的人来说,装睡实在是一桩简单不过的事。

    她只需抱着软枕,动也不动地侧身面向床里躺着,呼吸浅而急促,口鼻间吸进惯常的安神助眠的药枕气息,刻意忽略上方压下来的阴影。

    几个须臾间,人几乎真的要睡着了。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她露出衾被的左肩头上。

    谢明裳心里一震,人依旧抱着软枕不动。看似平静阖拢的眼睑下,乌黑眼珠细微震颤几下。

    她想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昨夜准备的白帕子,后来被他用来擦拭她满脸的热汗和泪痕,似乎扔去地上了?

    后来再没见到。帕子呢?

    脑海里想得乱糟糟,五感越发的敏锐,似乎连阴影晃动都能感觉得出。

    她感觉到人影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面,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京城天气入了夏,谢明裳夜里睡得脸颊暖热,刚刚沐浴过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冷水凉意,触在脸颊上冰凉。

    她强忍着没动,继续装死。

    对方近距离凝视半晌后,手指探到她鼻下。

    谢明裳:“……?”

    不知不觉屏住的呼吸在黑暗中强行呼出。

    清浅鼻息喷在对方手指上,谢明裳心里默念:“一,二,三,狗东西,四,五……”

    呼吸急促,浅细而又均匀,属于病中常见的气促。

    对方耐力很好,谢明裳的耐心也不差。直等到二十余次呼吸后,对方终于抽回手指,没再继续探下去,把她裹紧的被子往外拉了拉,侧身面对床外睡下了。

    谢明裳睁开了眼。

    黑暗的室内,视野看不清晰,背对她睡下的男人没盖被子,侧睡的身形轮廓露出模糊影子。

    耳边传来平缓而有力的呼吸,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隐约灯笼光,可以模糊望见眼前线条流畅的肩胛骨,单衣下包裹的坚实肌肉,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性子也像野豹。

    只扑活食,不动死物。

    谢明裳心里琢磨着,以后多装死?

    鼻下传来软枕里填充的药草清香,她在黑暗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夏季夜里闷热。

    病中的人起先还不觉得,习惯性地把软被裹住全身,直到后半夜她被热醒过来。

    床板在微微地晃动。

    她抱着软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模糊的身形轮廓,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下刻,耳边传来一声炽热的呼吸,叫她骤然惊醒。才弓起的身体悄无声息地伏回去。

    男人背对着她躺着,呼吸急促,却又不同于她病中呼吸的浅细急促,黑暗中传来的呼吸里带炽烈的意味。

    床板又微微晃动起来。

    谢明裳骤然意识到他在背身做什么,乌黑眼睛里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动也不动地侧躺片刻,药枕缓缓往上挪,遮住自己的脸。

    帐子里的黑暗为掩护,沉睡的安静成为背景,窗外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都被忽略了,耳边仿佛只剩下黑暗里偶尔泄露的一两声肆意的喘息。

    片刻后,药枕无声无息挪开,露出两只黑暗里乌亮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单衣覆盖下的肩胛贲张肌肉。

    良久,背对她侧躺着的男人沉重低喘一声,把沾湿的帕子扔去床下,面向床外的肩背转过来。

    谢明裳瞬间闭眼,柔软的药枕覆盖住整个头脸。

    房里窗户半开着,夜里通风,但药枕盖得太紧,有点难以喘气。

    谢明裳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侧卧装死。她闻到他身上不同于皂角清香的浓烈气息了。

    下一刻,遮盖住头脸的药枕被挪开,搁去旁边。头顶上方的阴影笼罩下来。

    凝视片刻,抬手揉了揉她喘不过气而微微张开的唇珠。

    他起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帐子里,谢明裳睁开眼,抬手摸了下被搓揉得隐隐作痛的唇珠。

    远处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第30章 第 30 章 听话

    兰夏和鹿鸣第二天清晨进屋来, 借着蒙蒙亮的天光轻手轻脚地打扫屋里。

    “呀。”鹿鸣忽地轻呼一声。

    兰夏凑过去看,“帕子脏了?斑斑点点的,拿出去洗一洗罢。”

    鹿鸣捧着地上捡起的帕子, 隐约猜出这帕子昨夜的用途, 尴尬得手脚都无处放。

    “要不要等娘子醒了,问问她如何处置……”

    两句对话的功夫, 谢明裳已醒了,隔着帐子说:“鹿鸣扔回去, 原地搁着。河间王的东西用不着你们两个动手, 叫女官进来收拾。”

    鹿鸣匆忙出去喊人。

    兰夏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涨红着脸皮抱怨:“娘子不早说!”

    急忙开了窗通风, 过来服侍谢明裳起身,又端来洗漱用具。

    初夏清晨的光从敞开的窗棂照进屋里, 兰夏仔细打量谢明裳干干净净的脸颊和肩颈,想象里的青紫痕迹都寻不见,只眼下隐约泛青, 夜里睡得不大好。

    兰夏又心疼又气:“自从他搬过来, 娘子夜夜睡不安生。昨夜没听到动静, 还以为娘子终于能安睡一晚上,谁知道还是没睡好。那狗——”

    谢明裳听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接近, 抬手把兰夏的嘴按住:“有人来了。”

    “不要落下话柄。那位现今还披着人皮,让他继续装。我倒要看他装到什么时侯。”

    两人分开时,鹿鸣正好领着两名女官进屋。

    陈英姑在四个女官里不算话多的, 另一个女官话更少, 平日总跟随在其他几个女官身后,安静地像个会走路的影子。

    谢明裳这两日才问清,她叫做穆婉辞。

    据说家里犯事, 穆婉辞四五岁便入了宫。年纪不大,倒是四个女官里头在宫中待得年份最久的。

    两位女官被召来屋里,穆婉辞不等吩咐便把地上斑点狼藉的帕子收拾走,垂首退到陈英姑身后,把帕子交付过去。

    陈英姑接过帕子,倒像是接了个火炭,显出不安神色来。

    等收拾干净屋里,人还不走,脸上显出挣扎,时不时地瞥向妆奁台前坐着的谢明裳,显然有话想说,指望她开口问一句。谢明裳只当看不见。

    陈英姑踌躇良久,一扯穆婉辞,两人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不敢隐瞒娘子。”

    陈英姑低头道: “宫里、宫里传话下来,向奴婢等询问娘子入王府后的情况……奴婢等毕竟宫里出身,如果不报回去,耽搁了上头的交代,奴婢等的性命也不知能活几日了。”

    “没人拦着你们不报。”谢明裳淡淡地说,“河间王白日里都不在王府,我又不管你们做事。”

    陈英姑几乎带出哭腔。

    “宫里催问娘子的侍寝情况,和河间王殿下的关系如何。奴婢……奴婢该如何上报,奴婢不敢不问过娘子,还请娘子明示!”

    说到最后领着穆婉辞长拜下去。

    谢明裳的视线转动,透过铜镜,望向身侧伏身拜下的两个女子。

    她明白这两人的打算了。

    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萧挽风前夜几乎把人打烂的威慑太大,她们恐惧之下,索性把暗事摊开在明面上,倒向王府这边,好歹求个活路。

    “知道了。你们该怎么报怎么报。密报送出去之前,先拿来给我看一眼。”

    “是!”两名女官如释重负地起身。

    谢明裳叫住她们:“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管自己的一亩三

    分地,河间王那边我管不着。你们密报的动作藏小心些,被河间王那边知晓了,再来一场刑杖,我也救不了你们。”

    两位女官低头不语,陈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奴婢等的意思,密报送去宫里之前,除了奉给娘子过目,也给河间王殿下……看过。”

    谢明裳终于明白这两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们两个真怕死啊。”

    陈英姑呐呐说不出话,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婉辞却应声接上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体谅奴婢等的艰难,奴婢感激不尽。”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视片刻,点点头。

    “之前没看出穆女官是个聪明人。这回出主意的应是你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选的这条路看似讨巧,同样凶险,不容易走通顺。好自为之罢。”

    两位女官退出去后,谢明裳想了一阵,好笑说:

    “宫里讨要密报的是冯喜?他这么空闲?皇宫里的污糟事管不够,还要把手伸进王府后院。手够长的。”

    鹿鸣猜测:“为了记录在案,保持宗室血脉纯正?”

    “王府里有长史属官,轮不到皇宫里的管事太监插手。四个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测归猜测,当晚,穆婉辞果然小心翼翼捧来一份密报供她翻阅。笔迹婉转清丽,瞧着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谢明裳翻阅密报时随口问了几句,穆婉辞原来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罚没入宫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经为官,奴婢四岁开蒙,家中习柳体。”

    穆婉辞把密报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间王殿下那边……”

    谢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密报记录得详尽,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

    谢明裳自从入后院,与河间王用膳两次。夜里共寝一屋。之前的一次当众掀桌争吵如实记录在案。她边用饭边当乐子翻看。

    密报最后写道:河间王将携谢六娘赴长淮巷谢家,当面商议宅子转让事。

    河间王府的主人当晚依旧外出赴宴。不过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个时辰。

    谢明裳刚擦身换衣,握着半湿半干的长发窝在小榻上,在灯下才翻过两页书,院门外便响起凌乱的奔走脚步之声。

    院门随即左右敞开,许多道嗓音齐声见礼。

    她惋惜地扔开书卷, “失策。早知道就不看书了。”

    装死都来不及。

    兰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随鹿鸣出去。

    门窗敞开,门外响起鹿鸣和兰夏的见礼声,随即响起一道近日听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礼。”

    桌上的灯影随风剧烈摇晃几下。萧挽风裹挟着夏日热风气息,自屋外大步迈进来。

    他回来得急,快马奔腾,额头一层热汗,也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此刻闻不见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几分青草泥土蒸腾的气味。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气味呛了一下,扭头咳几声,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挡。

    “去隔间,把身上衣裳换了。”

    萧挽风停在两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着的小娘子的柔软姿态:“今天没睡下?”

    转身去东梢间。那边摆放了两身换洗衣裳。

    谢明裳攥着绣帕,捂着口鼻。

    今天没睡下?

    分明是个问句,她却莫名听出几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这厮的习性像个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东西该不会卡着时辰赶回来折腾她?

    两位女官入东梢间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却很快被赶出来,不声不响地退去角落里。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刺耳。

    谢明裳莫名有点烦躁。他怎么这么听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小榻坐起身,坐去铜镜面前擦自己头发。

    东间亮着灯,屏风映衬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萧挽风正在更衣,强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风。

    他边换衣裳边平缓地问:“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没喝酒。”

    谢明裳没吭声,缓缓地擦拭乌发。视线落在妆奁台边搁着的密报上。

    密报两个字牵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宫里密报’四个字,就是角落里站着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条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错,倒可以试着提一提。

    萧挽风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在东间主动提起话头。

    “去赴一帮勋贵子弟的宴。宴席办在城外野林子旁边,说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滚了一身泥回来?莫名有点好笑。谢明裳的唇角翘了下。

    然后呢。

    该不会费半天辛苦功夫没猎着吃喝罢。

    耳边听他继续道:“才入野林子,不见野味,倒有人拦在马前问起你。”

    “三两句起了龃龉,对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设下埋伏。费了些功夫,把人都处置了。”

    当真是三言两句,语焉不详。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如何费了些功夫“把人处置了”。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听着听着,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骆子浚。

    骆子浚平日的交际,有半数在勋贵子弟圈里。

    她装作不经意般接着话头问起:“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勋贵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号记住。”

    几句对话间,萧挽风已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当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蓝。骑术差劲得很,对不住祖上武勋。”

    世子……今天倒霉的显然不是骆子浚了。

    等等,姓蓝?蓝姓少见。

    曾经在谢家落难时递帖子做讽诗的裕国公世子,不正姓蓝?

    今天倒霉撞在河间王手里的,原来是那货色。

    铜镜里的小娘子细微地翘了翘唇角。

    东间里搁着洗脸用的银盆和皂角。萧挽风洗干净了手,皂角清香冲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尘气。

    脚步声走来谢明裳坐着的妆奁台边,隔着铜镜对视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头。

    谢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着,被温热的手掌拢住肩背,肩头细微一颤,瞬间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擦发的细布又被接过去。

    谢明裳注视着铜镜。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头垂落的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一绺,拿布替她擦起发尾。

    领兵征伐的将帅,握惯了沉重兵器,指节修长而有力。

    结满硬茧的指腹蹭过她单薄的肩背,偶尔划过耳后敏感部位,触感鲜明而强烈,谢明裳装做无事地忍着。

    身后的男人还在隔着铜镜注视着她。

    他今天显然没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准备猎捕的鹰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视的姿态,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锋锐的下颌骨。

    谢明裳毫不畏惧地回视。谢家人从来不输阵。

    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挪开了。萧挽风开始专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乌黑长发。

    谢明裳这时才留意到铜镜里坐得笔直的自己。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缓缓放松下去。

    屋里谁也不说话。萧挽风手劲大,有时扯着头皮,谢明裳也不吭声。

    两个人便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坐一站。

    萧挽风拿一块不大不小的细布,仔仔细细反复擦拭,花费足足两刻钟,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湿的长发给弄干爽了。

    谢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缓缓绷直三分。隔着铜镜,盯他下面的动作。

    仿佛路过山林径的行人和出洞觅食的野豹狭路遭逢,需得紧盯着猛兽的每个举动,预判即将到来的袭

    击。

    萧挽风把细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结有硬茧的指腹摸了下谢明裳肩头湿漉漉的水痕。

    “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歇下。”

    谢明裳看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月色。

    还没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时辰确实早。

    萧挽风已经坐去床边。两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脱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来非常不错,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们服侍脱靴,把灯台蜡烛吹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自己扯开帐子,当先躺了下去。

    ……狗东西今晚果然提前回来扑吃生食。

    没吃到嘴里的生食总觉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当真在床榻滚过一圈,他的心情还能不能这么美好,谢明裳自己也说不准。

    毕竟她的脾气跟了爹娘,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着实算不上好性。

    妆奁台上的密报已经搁置了整晚。

    她打量着萧挽风眉眼间不明显的愉悦,把密报拿在手里,灯火蜡烛重新拨亮,走去床边。

    陈英姑和穆婉辞站得仿佛两根木桩子,四只眼睛紧盯她的动作。

    穆婉辞轻轻地冲她一点头。

    萧挽风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着密密麻麻的遣词造句看了两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两个女官,只问谢明裳:

    “她们投诚于你?”

    谢明裳用了个更稳妥的说法。

    “投诚于殿下。”

    “想两边讨好?是个聪明法子,却也要命硬才够格。”

    萧挽风一哂,转向角落问话:“你们两个里头,哪个主使?”

    陈英姑低头不敢说话。

    穆婉辞跪倒道:“奴婢的主意。”

    萧挽风捏着密报起身出去。

    两名女官惊疑不定地停在原处。

    片刻后,顾淮领四名亲兵进屋来,对着谢明裳行礼毕,把两名女官按倒拖出了门。

    谢明裳一惊,几步奔去窗边,远远地注视着庭院动静。

    两人神色惊惶地跪倒在萧挽风面前回禀,两边短暂交谈几句,萧挽风起身走开。

    围着门楣点起半圈灯笼,亲兵们取来刑杖和木凳,就在院门边开始布置行刑。

    谢明裳心里一沉。

    她揣摩了半个晚上,原以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头一步就踩个空。

    她特意挑选了最适合的时机把事挑明,之后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之外。

    这次和之前大张旗鼓的处刑不同,静悄悄的。

    顾淮往卧寝方向打量一眼,不欲惊扰人似的,两名女官被拖去门外行刑。

    但耳边还是能听到计数声:一,二,三——七,八——

    数到十时,萧挽风抬了下手,陈英姑的行杖到此为止。

    穆婉辞的杖刑却在继续。

    毫无起伏的计数声不停歇:“杖十。”

    “杖十五。”

    “杖二十。”

    谢明裳想起被几乎打烂了的章司仪。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穆婉辞那句“蝼蚁尚且偷生”。

    穆婉辞从前也是官家女眷,家里犯事被没入宫掖,在宫里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女官,又被抛掷来河间王府。

    如果自己换做她的位置,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计数终于停在二十五杖。

    萧挽风最后只训诫四个字:“好自为之。”

    两名女官劫后余生,软倒在地上。陈英姑隔半晌才起身,搀扶着满身血污不能动弹的穆婉辞,拖着步子回屋里。

    谢明裳屏住的呼吸也骤然松开,漫长的,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扣住窗棂的手。

    短短的片刻间,窗棂木框碎屑有几片被她扣进指甲里。指甲渗出血丝,被她随手擦去了。

    庭院里的脚步声已经走进正房门。

    萧挽风路过桌前时,再度吹熄了蜡烛。

    谢明裳坐回床里。他看起来心情依旧不错,只不过这回鞋底又沾了血,甫一进屋,鼻下便传来隐约血气。

    谢明裳靠床头坐着,眸子幽幽地望向门边。

    “明日确实带我去谢家?”

    萧挽风略一颔首,在床沿坐下。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床里让了让,转去床里,闭上眼睛。

    背朝床外的侧身却被人往后扳。

    萧挽风伸手在她打湿的肩头捻一捻,皱眉道:“湿衣裳怎的还没换?”

    谢明裳仰躺着,眸子带烛火幽光。

    她回了句不相干的:“今晚见血了。还睡不睡我?”

    萧挽风背身坐在床沿。自从她嘴里说出两回粗俗的“嫖”,第三回说 “睡”,他已经毫无反应了。

    如同初次留宿那夜般,拉下帐子脱靴上床,不回头地吩咐:

    “把衣裳换了。”

    床里良久没有动静。萧挽风似乎意识到什么,回身注视过来。

    谢明裳果然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的方向。

    人陷在阴影里,睫毛浓黑,肌肤瓷白,乍看仿佛个安静乖巧的小娘子。

    萧挽风侧身凝视片刻,伸手摸了下她的脸颊。

    “事已处置好了,和你无关。把湿衣裳脱了再睡,听话。”

    谢明裳冲他笑了笑。

    下一刻,她抬手把洇湿的单衣脱下。这一下脱得利落之极,萧挽风抚摸她脸颊的手才收回,大片雪白肩头骤然出现在如豆的暖黄灯光下。

    “听话。”

    谢明裳继续解肚兜带子,不冷不热道,“在殿下手里讨日子,怎能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