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拨弄
室内灯光暖黄, 映照得肌肤莹润如暖玉。
谢明裳不像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她被鼻下萦绕的隐约血腥气刺激,面前的男人在她眼里缓缓变幻形状,化身成喜怒不定的噬人恶兽, 平缓坚硬的表面下满是狰狞爪牙。
兰夏和鹿鸣要在他手下讨日子。心头压不住的敌意喷溅出来少许分量。上去踩一脚火山表面的灰岩, 要当心狂暴喷涌而出的熔浆。
谢明裳边脱边问:“打她们两个,今晚见了血, 殿下觉得舒坦还是刺激?非要把我从宫里带回府,如今王府的后院事当真成了旁人的乐子了。殿下如今看我, 还觉得是能取乐的美人?”
动作实在太快, 不等阻止,已经脱了个精光。
大红衾被扔去床里, 两条修长小腿笔直跪坐在被褥间,擦干的满头乌黑长发柔顺地垂拢在后腰。谢明裳不甚在意地把长发往后拨拢, 浑圆丘陵毫无遮掩地曼妙起伏。
“最近生病瘦了。身上没三两肉,殿下也能取乐?真不挑。不过我听说军营待太久的都不挑。衣裳脱完了,不用换新衣, 直接来吧。”
萧挽风无甚表情地望着面前大堆新雪风光, 搭在床沿的手背青筋一根根地隆起。
良久, 头往后仰,忍耐地吐出口气。
他从床边起身, 把床头搁着的干净里衣扔去她身上,掀开帐子起身走了出去。
开门时砰地一声大响,惊动所有人。各处都有目光惊恐窥探。
院子里新添的众多仆婢鸦雀无声, 许多双眼睛注视萧挽风大步走出了院子。
兰夏和鹿鸣吃惊地跑进内室查看。
帐子两边垂拢着, 谢明裳坐在床边,正慢慢把一套簇新的水红色单衣拢上肩头。
兰夏愣了一会儿,扑过来欢喜道:“娘子果然又把他给骂走了?娘子好厉害。”
谢明裳其实有点纳闷。
今夜又见了血, 她自觉得逃不过,已做好了准备。嘴上不过冷嘲热讽几句而已。
衣裳都全脱了……生肉喂到野豹子嘴边,被几句话刺激得掉头走了?正常的二十来岁男人这种路数?
谢明裳琢磨了一阵,否认:“今夜我可没骂他。讲真,我觉得……他有些病在身上。”
虚掩的房门又一声大响。
两扇沉重的厚木门被从外推开,砰地撞去两边。萧挽风背手站在门外,声线凛冽得像冬季朔北大漠的风。
“衣裳换好了?出去。”
谢明裳一手拢着散落长发,拢紧单衣起身就往门外走,萧挽风堵在门口不让路。
视线如寒冰,转向边
上的兰夏和鹿鸣。
……
兰夏和鹿鸣被搡回自己屋里,惊慌地推开窗户探听动静。
桌边摇曳的灯火熄灭了,坐北朝南的正屋卧寝屋里陷入黑暗。夜风里隐约传来一声:“趴着。”
内室又安静片刻,忽地传来一声难捱的呻吟。
——
谢明裳这个晚上过得难熬,大半夜被翻来覆去当个面团狠揉搓。
她三言两语把人顶走一回,萧挽风再回来时果然摆出不和她多言语的态度。
除了把兰夏鹿鸣斥走的那声“出去”,之后再不开口说半个字,直接动手,把她按趴在床上,和两人初次同床共枕时那次一般无二地开始揉搓她。
这回的力道用得更大,一寸寸地筋骨拽拉。
谢明裳在京城这些年隔三差五地生病,家里把她当菩萨般供着,怕她受风雨病倒,只要出门必坐车,出行以帷帽避风,身子养得娇惯。
如今家里不惜重金养出的细致肌肤上瘀痕密布,全是被巨力揉搓出的痕迹。
她起先还咬着下唇忍着不出声,后来被扯着小腿拽筋,腰肢往下的大小骨头被拉扯得格格响,腿肚子当真转了筋。
谢明裳趴在床上的身子扭成了弓,疼出来的热汗渗进眼眶,痛骂萧挽风无耻下作,被骂的人只当没听见,把她拼命挣扎的两只手腕按在软枕里,被子又蒙了头脸,下手的力气半分不减。
直揉搓了大半个时辰,全身从上到下被按捏个遍,估摸着不剩几分好皮肉,对方终于揉搓得够了,把牢牢圈拢的手腕放开。
谢明裳喘息着扯开被子爬起身。
挣扎间身上一层单薄衣裳早扯散了,水红色的单衣衣襟大敞,勉强遮挡住前胸浑圆,露出脖颈到前胸的一大片雪白肌肤,形状漂亮的肩膀也露出半截。
床前点亮的豆大的一点灯火居然还没熄灭,发散幽幽的黄光,隔着帐子照进床里,朦朦胧胧映出两人的轮廓。
谢明裳低头打量自己疼得发颤的肩膀和上臂,果然一片淤青,斑斑点点的指痕还在缓慢地从雪白皮肤上凸显出来。
她扯着衣裳正打量自己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她敞开的衣领拉回肩头,灯下袒露的大片肌肤全遮挡住,又把两边衣襟拢了拢,衣带子系拢。
萧挽风的指腹布满茧子,动作却极灵活,片刻就把散乱不成体统的单衣打理得整齐妥帖。
谢明裳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上,刚刚扯开被子坐起时的狼狈半分都不剩下,只有喘息未定,沾染着泪花的眼角和浓黑睫毛依旧湿漉漉的。
两人面对面的对视一眼,谢明裳的眸子里盛满愠怒风暴,萧挽风平心静气地说:“夜深了,明早还要去谢家。睡吧。”
不等回答,吹熄了床头月牙墩子上的豆大油灯,靠着床外侧躺下去。
屋里陷入全然的黑暗。
谢明裳浑身都疼,被强行拉拽开的筋骨缝里疼里泛酸,酸意一阵阵地冲击头皮。
全身骨头动一下就咯咯响,被拉扯得抽了筋的小腿肚至今还在一抽一抽地疼。叫她如何谁得着。
她勉强躺着,视线逐渐适应黑暗,显出背对着她侧睡的身形轮廓。随着平缓的呼吸,健壮有力的身躯细微起伏着。
黑暗的室内很久没有其他动静,只有两道呼吸声响。
久到谢明裳几乎真的睡过去时,萧挽风在黑暗里突然开口道:“睡了么?”
谢明裳清醒时绝不会搭理这句问话。但现在半梦半醒,她迷迷糊糊“嗯?”了声。
萧挽风依旧背对着她躺着,又问:“没有睡?”
谢明裳困倦地长长“嗯”了声。
“敢于两面讨好的细作,天生狡狯危险。每次消息传递,你都不会知道,她这次出卖的是哪一方。军中碰着这种人,通常的处置办法,直接推出去斩首了事。”
谢明裳听着难得的长篇大论,人清醒过来。
“刑杖她们两个,意在威慑?穆婉辞多杖了十五,让她老老实实不敢生事?”
黑暗里传来两句简短言语:
“疼痛很有用。通常让人记得很牢。”
谢明裳磨了磨牙。
她现在就感觉浑身疼痛。抽筋的小腿在睡梦里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但疼痛对她没用。她感觉不到疼痛带来的威慑和恐惧,只感觉到心底翻涌的反抗意志。
她最近的情绪着实不大好。
兰夏和鹿鸣在的时候,还能压一压。但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在。
河间王是个嗜好异常的人,于她来说不算怪异。对于经历过大规模杀戮的武将来说,嗜好异常的人比正常人要多得多。
也许对河间王来说,刺激并不是床上的男欢女爱,而是注视旁人的失控。
她是谢家的女儿,父亲和他有仇怨。高高在上地注视谢家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失控,她的眼泪,她止不住的颤抖,她在床上扭动得像条蛇,给他带来强烈的愉悦也许超过了一场欢爱。
谢明裳翻了个身平躺,嘲讽道:“殿下喜欢看人在床上哭叫扭动?嗜好当真与众不同。”
难怪之前许多人家往河间王府塞美人,他都不肯要。离奇的嗜好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背对着她侧躺的身影毫无反应,并没有被激怒,连个手臂肌肉挪动的细小动作都没有,只平淡道:“胡乱猜测。今晚刑杖惊吓到你了?”
谢明裳不答只问:“这么好说话。刚才揉搓得舒爽尽兴了?”
这回连答话都没有了。除了乱糟糟的被子,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横亘在两人当中。
直到良久后,黑暗里又传来一句话:“谢家没有养好你。”
谢明裳坐起身,把药枕重重地横在两人中间,躺了下去。
药枕挡住视线,把床边朦胧的身影轮廓遮挡住,清香的药枕气味屏蔽去男子身上传来的气息。
她转身侧对着床里,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地平缓细长。
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黑暗里流逝的时辰令人失去觉察力,说不出两刻钟,亦或是半个时辰。总之,谢明裳在半梦半醒间忽地清醒过来。
身侧没有人。
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
垂落的帐子被纤长手指撩起,乌黑剔透的眸子隐含警惕,透过缝隙往外探看。
门半敞开着。
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一个颀长坚实的背影立在庭院当中。上身未穿单衣,露出赤裸有力的肩胛后背,满背湿淋淋的水痕,在月下仿佛绸缎似的反着光。
哗啦——又一声泼水声响。
手臂发力举起木桶,整桶水当头浇下,水流瀑布般的沿着线条优美的脊背滑落下去,在庭院青石上汇流成四散溪流。
水声渐渐停了。
脚步声往门里而来。
谢明裳飞快松开勾起的帐子,重新抱着药枕滚进了床里。
东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动静。
灯烛没有点起,屋里还是黑黢黢的。更完衣的人摸黑走进卧寝间。
帐子被掀开的那个刹那,初夏夜晚略燥热的夜风气息连同冰凉的水气扑面而来。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侧躺着,闭眼装死。手里牢牢抱着药枕不放,药枕里中正平和的药草清香在鼻下萦绕,冲淡了瞬间侵入的外来气息。
这是河间王的王府后院,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大半夜把她弄起来继续揉搓得乱扭乱喊,大半夜睡不着在庭院里冲冷水又算什么事。
然而冲完了冷水的王府主人依旧没有睡下。谢明裳闭着眼,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那股冰凉的水汽靠近过来,似在俯视打量她的睡容。
片刻后,紧紧抵住鼻尖的药枕居然被挪开了。井水湃得冰凉的手指递来她的鼻下。
初夏燥夜的庭院青草气息和水汽一下子盈满了鼻尖。
鼻息温热,指腹冰凉,硬茧时不时地刮过柔软的肌肤。谢明裳发狠地闭眼不动,任由病中细而急促的鼻息一下下地扑在冰凉的手指上。
直默数到三十下,被鼻息扑得暖热起来的手指才挪走了。
床板细微挪动,男人的身躯在床边重新躺下。
谢明裳在黑暗里漫长而缓慢地呼出积
压的气息,细微挪动药枕,打算重新抵住鼻尖睡下。
然而下个刹那,她意识到情况不对。
男人不是面朝床外睡的。而是面朝向她的方向侧躺下,呼吸长而灼热,几乎扑在她面上。
她几乎本能地屏住呼吸,抱紧药枕。
被她呼吸扑得暖热的食指又伸回来,这回搭在她呼吸不畅而微张开的唇瓣上,指腹发力,轻柔地按压几下柔软的唇角。
谢明裳继续清浅而短促的呼吸。
狗东西扑吃生食的喜好明显,她决意把装死贯彻到底。
下刻,抵在唇边的食指却试探地探入她微张的唇齿间,动作极轻地拨弄了一下柔软的小舌。
被粗粝的指腹刮过敏感舌尖的滋味难以形容。谢明裳只觉得脑海里嗡地一声,牙关瞬间合拢。
舌尖四周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她被激起防御,近乎本能地凶狠一口咬下,犬齿牢牢叼住侵入领地的食指,瞬间咬得皮破血流。
被狠咬住的食指却丝毫不挣扎,不试图抽出。仿佛被咬中喉咙的黄羊,驯服地原地躺倒,任凭鲜血汩汩流淌。
这种场面再想装死也装不下去。谢明裳狠咬着手指不放,浓黑的眼睫抖动几下睁开。
门窗都没有关死,黑暗的帐子里漏进一点浅淡月光。
萧挽风和她面对面地侧躺着,彼此的呼吸近到可以相闻。
手指还汩汩流着血,他却毫无意外神色,既不发狠,又不惊怒。两人对视间,语气平缓地问她:
“吵醒你了?”
谢明裳的牙关缓缓松开,让那根湿漉漉的流血的手指抽了出去。
萧挽风似乎当真不在意这点伤口,借着那点透进帐子的夜光,甚至还抬起食指看了看。
“这次咬的比上次轻。”
谢明裳并不应答。目光里带警惕,抱着药枕往床里倒退,直到紧贴床板才停住。
什么上次?
她隐约想起点什么,又不太记得真实经历还是梦境,带点疑惑探究的意味,再度瞥向那根淌着血的食指。
萧挽风随意地在被子上擦拭几下,擦干净了湿漉漉的唾液,指腹处两道深深的咬痕便显露出来。
一道显然是刚咬破的,一道新结了疤。
没有人说话。谢明裳远远地避进床里,药枕挡在床当中。
黑暗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帐子上晃动。梆子敲响了四更天。
……
回谢家的日子,定在今日。
不论夜里如何的龃龉不合,牵扯到河间王府选址的要紧事,萧挽风今日必然带她回谢家。
第32章 第 32 章 回门
夜里没睡好, 接近午时都清醒不过来。
半梦半醒间被人推起,兰夏拿沾湿的帕子替她擦拭额头细汗,谢明裳忽地惊醒起身。
鹿鸣轻声在旁询问:“娘子, 昨夜三更末, 那位怎么自己在庭院里冲凉水。两位女官挨了罚,院子里无人服侍他, 我们要不要服侍?”
谢明裳不想提昨夜的事,只摆摆手道:“兵营里征战过的人, 哪需要那么多服侍。他不提起, 你们就当没这回事。”
兰夏和鹿鸣今日没有跟随回谢家,打开衣箱挑拣半日, 寻出一件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十二幅湘裙,服侍穿戴妥当, 她上车后便闭着眼假寐。
睡到半途中,人自然醒转,精气神缓回来不少。
入夏后京城天气渐渐热了, 午时前后的马车里热得像熏笼。她扬声问外头:“热得很。车帘子不能掀起来半截?”
不能。
才掀起一个角儿, 又被外头跟车的亲卫扯下。
顾沛的声音响起说道:“娘子见谅。主上吩咐下来, 大街人多,泄露了行踪不好。等下转入巷子就可以随意了。”
谢明裳在车里问:“我见不得人?”
外头安静了瞬间, 改由顾淮应答:“娘子见谅。朝廷最近在商议讨伐辽东王的人选,多半落在谢帅身上。但也有些提议殿下出征的,两边吵得厉害。今日殿下领着娘子登门拜访, 不引人注意最好。”
谢明裳思忖着, 未再出声问询。
沿街又往前行了半刻钟,马车转入小巷,缓缓停下。
车帘子被人掀起, 谢明裳弯腰出车厢,只一眼便认出身在长淮巷。
谢家敞开的大门就在对面,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等候,众谢家护院如临大敌地围拢在家主身侧。
停住的马车这边,河间王府亲兵同样列成人墙聚拢护卫主上。
空荡荡一道小巷隔开两边人群,隐隐露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感觉。
车边伸过一只手搀扶。谢明裳眼皮子微微一跳,盯着面前筋骨分明的男子宽大的手。
昨晚被她黑暗里狠咬住的,是这只手的食指,还是另一只手?
萧挽风长身立在车边。他今日穿一袭质地厚重的正朱色窄袖织金夑龙纹锦袍,搭配两指宽的墨色镶边,服色贵重。螭龙玉冠,金玉腰带。
夜里分明没睡好,人在阳光下的精神气势却足,镇压得满场无声。
宽阔肩膀对着前方谢家门楼,环顾一圈出迎的谢家人,萧挽风转来车边,伸手搀扶谢明裳下车。
他伸的是左手。在阳光下五根手指摊开,手掌上抬,做出搀扶的姿势,并无任何伤口。
所以,昨夜咬的是右手食指。被他若无其事藏在衣袖里。
白天阳光下华服出行、气势令人不敢直视的天潢贵胄,就如被他藏在袖中的咬痕,谁知道背地里还暗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癖好。
谢明裳收回视线,避开递过来的手,拢住裙摆就往下跳。
车边的手掌始终稳稳地朝上抬,见她不接,萧挽风倒未说什么,在谢明裳跳车的中途把她悬空接住,扶腰抱下马车。
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长裙在阳光下摇曳落地。谢明裳好笑地想,这场景倒当真有七分像新婚回门了。
除了两边气氛明显不对。
站满了人的长淮巷里鸦雀无声。谢家人表情各异,神色紧绷。
谢崇山立在谢家敞开的大门边,面色冷硬地抬手往里,肃然道:“河间王,请。”
——
谢家敞阔的待客厅堂里,气氛算不上和睦。
双方泾渭分明地对坐着,勉强没有撕破脸,但客气寒暄半句也无。
谢崇山面沉如水:“小女如何到的贵王府?”
萧挽风不答反问:“令千金的病何时起源?怎么养成今日这般地步。”
“小女在家里娇惯,吃穿都讲究,轻易照顾不妥帖便生病。入你王府之后的饮食起居如何?劳烦贵府回去个人,把小女身边的兰夏鹿鸣叫一个来,谢家有话问她们。”
“不必。今日主谈宅子。谢宅开价三万两银,情况属实?”
“兰夏和鹿鸣为何未随行?难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
“顾沛在王府担责看顾令千金。谢家想问什么,可以问顾沛。”
“呵呵。圣旨未抄没谢宅,宅子定价三万两,却不见得要卖与河间王。”
两边虽在对话,态度都强硬,话题仿佛两条并行的河流,并不能交融。
两边沉默地对视片刻,萧挽风道:“令千金已经带来贵府。有什么想问的,当面直问便是。”
谢崇山硬邦邦地道:“她们母女自会闭门说话。不必河间王教导。”
……
谢夫人关闭门窗,并不多话,直接把谢明裳的衣袖从手腕捋去肘弯,露出白藕似的手臂,在面前仔细检视。
头一眼便惊见肘弯处未褪的瘀痕。
她急忙把衣襟拉扯开,当即露出肩头的几处指印。雪白肌肤上显出明显的青紫瘀痕。
谢夫人的声线都颤抖了。“他……他凌虐你?”
谢明裳把衣袖拉回去,一时间居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被子蒙住头脸,把她按趴下,狠命地揉搓拉拽身上各处关节,拉拽得小腿抽筋,算凌虐么?
她心情略复杂地说:“也不知算不算……但不像娘想的那样。河间王这人不大正常。
兴许在军营太久,有些古怪的癖好……”
有些私密事母女间也说不下去。
谢夫人闭了闭眼,把话头避开。
“你不要冲动行事。如今你人在他的王府里,他刚刚返京不久,圣眷优隆,若在自己王府里出了意外,身边人全部处死也有可能……无论如何,先保住你自己。”
她附耳低声说:“兰夏和鹿鸣在你身边很好。明珠儿,耐心忍着,蛰伏一段时日。你父亲最近起复了,朝廷还需要他领兵平叛。等你父亲立下足够的功勋,抹平谢家头顶的污名之后,再找机会,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行的什么事,谢夫人斟酌着,尚未来得及说完,紧闭的房门被扣响两声。
顾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家主上吩咐,近日谢六娘子在王府里的起居,谢夫人有什么要问的,卑职这处有起居记录。卑职递送进来了。”
多个顾沛在场,谢家母女同时闭了嘴。
谢夫人慢慢地翻阅起居记录。
顾沛守候在门里,还有个顾淮守在门外。
谢明裳挨个打量过去,嘲道:“你们兄弟俩不跟着你们主上,都跟着我做什么。怕我跑了?”
顾淮在门外拱拱手,居然不否认。
“主上吩咐下来,命卑职跟好六娘子。六娘子身子急需调养,安稳日常的起居有利于加快康复。以六娘子如今的身体情况,不宜过东躲西藏的隐匿日子。还请六娘子体谅。”
谢夫人冷冷道:“惺惺作态。”
谢明裳听得倒笑出了声。
“看在你们主上这么用心的份上,你们提醒他一句,对爹爹说话客气些。我看今日河间王登门又没带兵器?爹爹习惯随身带刀的。两边说话起了冲突,爹爹一怒之下拔刀把他砍了,那可算他倒霉。”
——
谢崇山的腰刀向来不离身,此刻就放置在桌上,强忍怒色,手掌反复摩挲着刀鞘。
萧挽风坐在对面,缓缓抚摸着大拇指处黝黑的精铁扳指。
两边沉默对峙,已持续半刻钟。谁也不说话,厅堂里的气氛仿佛凝固的岩石。
谢崇山深呼吸几次,按捺着开口道:“小女无名无分的跟了殿下,这算什么?谢家之罪,在老夫头上。如今朝廷已经恢复了老夫的将军封号,允许老夫将功戴罪。小女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官眷。殿下给个说法。”
萧挽风并不看他,目光盯着远处院墙高处迎风摇摆的桃枝。
“今日把令千金带来谢宅,本王已给了谢帅一个态度。眼下的情形强要更多,反不是好事。”
刀鞘皮被手掌捏得格格作响。
谢崇山强忍狂怒:“哪里要得多了?谢家拉扯养大的女儿入了你王府,只不过要求给个名分!”
说到后半截已经压不住声量,怒吼声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萧挽风始终注视着远处桃枝的目光终于转来厅堂内。目光沉静,言辞平缓。
但从他这张淡漠的薄唇里吐出的字眼,落入谢崇山的耳中,仿佛字字带讥诮之意。
萧挽风平静地陈述:“令千金是宫中赐下带回的宫人身份。无媒无聘,宫籍未除。此刻论起名分,连个孺人封号都给不了。谢帅,再等等。今日先谈一谈宅子转让之事。”
谢崇山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茶案上平摊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旁边作陪的常青松骤然感觉不对,慌忙起身大喊:“谢大郎君!”
下首陪坐的谢琅和常青松同时起身,两人左右拿身体压住握拳暴起、眼看要扑过去痛殴贵客的谢崇山。
谢琅急喊:“父亲冷静,登门是客!想想小妹!”
站在萧挽风身后的严陆卿叹了口气,扬声道:“亲兵进来,护卫主上。”
门外把守的数十名王府亲卫鱼贯涌入,包拢成护卫人墙。
萧挽风视若无睹,目光又转向厅堂外,遥遥继续注视着风中摇摆的桃花枝。
春末夏初,花时已过,众多桃花从枝头飘落化做花泥,枝头只剩最后一两朵生命力顽强的嫣红桃花,迎风盛放而不败。
“谢帅,把老犟驴脾气收一收。本王无意和你动拳脚,说的句句实话。”
萧挽风放开精铁扳指,手搭在木椅上,头淡漠地往后仰:
“谢家缺钱,本王缺王府。宫里催着归还庐陵王府,总不能带着令千金搬来搬去,没个落脚地。两厢合适,谈价罢。”
谢崇山面色冷似寒铁,胸膛起伏几下,道:“阿琅,老常,让开。老夫和他谈价。”
谢崇山直勾勾盯着萧挽风锋锐的俊美面容:
“谢宅可以转让给河间王殿下,东边如何翻修马场随殿下的意。但老夫有个要求,小女居住的晴风院格局不动。让小女带两个随身女使,依旧住在她原本的院子里。”
萧挽风一颔首,“可以。”
谢崇山又道:“京城屋宅贵价。谢宅偌大的好地段,当初买下时便花费两万余两。开价三万两银并不算多。但看在小女的面上,只要殿下承诺好好对待小女,老夫可以让价——”
萧挽风打断道,“不相干的人退下再议。”
下首作陪的谢琅和常青松两人互看一眼,常青松摸摸鼻子,自觉地起身:“卑职告退。”
萧挽风盯着常青松领众禁军离开。
厅门合拢,厅堂里只剩谢家父子,萧挽风、严陆卿四人。两边开始具体议价。
谢崇山神色冰冷,重启话头:“看在小女的面上,老夫可以让价。数目折半——”
王府长史严陆卿即刻起身,同时开口道:
“我家主上的意思,看在谢六娘子的面上,将入京带来的五万两银交与谢家购宅子。”
谢崇山没说完的话音一顿:“……你家主上什么?”
第33章 第 33 章 得了允许的男人却不任她……
谢明裳在母亲的屋里说了一会儿话。熟悉的气息和布置令她安心, 她拉着母亲的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蜷在母亲的卧榻上睡了小半个时辰。
再睡醒时, 鼻尖传来浓香, 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放在床头。
谢夫人舀起乳白鲜香的鱼羹,递到女儿唇边:
“天色不早, 前院应该议得差不多了。家里熬煮的汤羹,喝点吧。”
谢明裳闭着眼喝鱼羹。
她被宫里下重药伤了的肠胃始终未完全恢复, 饮了半碗便喝不下, 推开问:“前头父亲议得多少价钱?二十万两军饷筹措不易,关系到父亲和阿兄的前程, 我们家的屋宅别贱卖了。”
谢夫人捧着残留半碗喝不下的汤,心里一阵阵地酸疼, 嘴上装做无事道:“你别管那么多。你父亲心里有数。”
盯了眼外头守候的顾家兄弟,又轻声问:“我看王府记录的日常起居册子,你吃喝得倒还不错。当真如实记录?还是他们捏造作假, 弄个假册子给我们看。”
谢明裳好笑地答:“日常吃喝有什么值得捏造作假的。实话实说, 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粥膳做得好吃。”
谢夫人不大信。每天好吃好喝供着, 怎么瘦成这样回来?她心疼怜惜地抚摸女儿的肩头。
“无需多说,你只管好好把自己养着。不论想做什么, 养好了身子才能徐徐图之。”
谢明裳也如此想。
“娘,我的刀能不能想法子弄进王府来?”
谢夫人也不知想歪到哪处,瞪眼道:“太明显了!岂不是明晃晃的把柄递去人手里?不能用自家的刀。”
谢明裳:“……娘, 你想什么呢?我在宫里接连生病, 身子虚得厉害,想练一练……”
前院小跑来一名河间王府亲兵,找顾淮嘀嘀咕咕地说事。
“前头宅子的事多半商议定了。”谢夫人压低嗓音。
“弯刀的事我想办法。前些日子谢家撤了围门禁军, 你那手帕交:端仪郡主登门探望你。我说你被旨意召入宫去,端仪哭了一场,临走前留下她的名帖,叮嘱有事去长公主府递帖子找她。我看她是个能交的。明珠儿,我想去寻端仪郡主,叫她去河间王府探望你。”
谢明裳听得心里泛起喜悦又有些酸楚,微微地笑了下。
“我刚认识端
仪的时候,记得她生得伤感多情的小女儿性子,秋天把地上一堆落叶分门别类,还对着不同颜色的叶子写不同的酸诗,我笑了她半天。这两年好多了,怎么登门做客又对着娘哭。”
前院的正事果然议定,河间王府的人准备告辞。
顾淮过来敲门,客客气气道:“六娘子,主上传话,我们要走了。”
谢夫人拉着谢明裳不肯放。
谢明裳反握了握母亲的手:“叫端仪给我下帖子,她自己千万别贸然登门。河间王性情暴烈,他现今住的王府是从庐陵王手里强抢来的。庐陵王是个狗东西,河间王也不是个东西。端仪跟河间王算作姑表兄妹,但河间王凶性上来,谁知道他认不认六亲。”
她叮嘱母亲:“我无事,在王府住得还算好。母亲不要冒险燥进。端仪的请帖递进王府,如果我侥幸能获准出府相聚,母亲陪着端仪前来,莫叫她出意外。”
……
顾家兄弟在前头守卫,谢夫人搂着女儿走在后面。
一路低声细细叮咛,直到谢家大门外,即将上车时,叮嘱声才停下。
谢夫人眼眶发红,强装无事送女儿上车。
“对了。”谢明裳忽地想起久没有音信的五娘玉翘:
“今日没看到五娘。她从宫里放出来了吧?最近可好。”
谢夫人点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人是从宫里放出来了,但五娘她……下次得空再说。对了,你嫂嫂归家了。在家里好好地养胎,你无需挂念。”
谢明裳正要追问时,萧挽风已经和谢家之主简短地告辞,朱袍猎猎,往台阶下马车处走来。
谢明裳闭嘴不言,转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蹬子做得高,她拢着长裙摆正抬脚踩车蹬子,萧挽风在身侧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去车上。
谢夫人站在车边,视线冷冰冰盯着女儿腰后扶着的手,又挪去萧挽风脸上。
如果目光化作刀尖,立刻便活剐了他。
谢崇山站在门边,自从前院厅堂商议完毕,便仿佛成了个木桩子。人站在台阶高处,面无表情看着马车边的女儿和河间王,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未说。
隔半晌,在风里抬手狠揉了把自己的脸,转身进门。
膘肥体壮的黑马跟随在车边小跑缓行。不知是不是谢明裳的错觉,她感觉回程这一路黑马主人骑行的动作颇为轻快。
谢明裳隔着车帘子问,“我家宅子买下了?”
“买下了。”
“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带我上门一趟,我爹让价了多少?”
萧挽风转过身看她一眼。唇线微微翘起,果然颇为愉快的模样。
他姿态放松地在马背上握缰缓行,并未回答。
身后跟随的王府严长史瞧着心情却不大好,叹着气说:“六娘子上门一趟,折进去两万两。”
谢明裳:?
她几乎怀疑耳朵听错了。谢家开价三万两,顾虑她的缘故,折进去两万两……她爹一万两就把谢家大宅子给卖了?
谢明裳大为震惊之余,乌黑眸子怒视严长史。
一万两买下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子,这厮还叹气不止,觉得亏了?
物以类聚,河间王府有一个算一个,都什么狗东西!
——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回谢家,担惊受怕了整个下午。马车刚刚回府,两人便小跑着从院子里出迎。
谢明裳下午和母亲相伴,睡了一觉,又喝了家里熬煮的鲜汤,气色不错,脸颊隐隐显出几分睡足惬意的血色。
但想起一万两贱卖的谢家宅子,心里火气又蹭蹭蹭往上窜,进门就被鹿鸣察觉神情不对,追问了半日,她不肯说。
回程路上,谢明裳一路在听顾家兄弟两个念叨扒了东边院子修马场的事。
之前河间王不就嫌弃谢家地方小?
她听顾沛嘀咕:工部要动工做大修缮,只把充门面的前院会客厅堂留下,两边弯弯曲曲的廊子,后院亭台楼阁,能扒的地方都扒了,王府要修个大马场。
晴风院在谢家宅子东南,多半留不住。
她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住了五年的院子要随风而去,多说无益,只简单和面前两位小娘子提了句:两边议定转让。
鹿鸣还在安慰她:“买下谢宅充作河间王府,唯一有个好处,娘子能搬回原本的晴风院住了。熟悉的地方有利于养病。”
谢明裳摇摇头。
鹿鸣惊呆了。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她难以置信地叨念着:“好歹把晴风院给娘子留下啊。”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兰夏交涉疑问的嗓音。
屋里停止说话,谢明裳端坐在小榻边,注视着顾沛带领几名亲兵,吃力地抬进一张大贵妃榻,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最后挪开一张小几,把贵妃榻放置在东边窗下。
“主上早几日吩咐做的贵妃榻。特意找寻的上等黑檀木料子,市面上最好的提花蜀锦缎面。整块黑檀木料难寻,最后拆了张有年份的黑檀木床架子,这才凑齐木料,做了张大的。”
这张贵妃榻确实大。贵妃榻通常供内宅女眷使用,女子单身侧卧的尺寸有限,两尺宽、六尺长的贵妃榻,已经算大的了。
新抬进门的这张贵妃榻,至少八尺长、四尺宽,更像张床的尺寸。
谢明裳以目光估量着,自己平躺上去来回翻身也足够了。
如果今日送贵妃榻的是顾淮,回禀完拱拱手便走,偏生送榻来的是话多的顾沛。
顾沛忙活着安顿好了贵妃榻,不知怎的,居然伤感起来。
“六娘子,这贵妃榻要得急,又用的顶好料子,十足贵价,花费了上千两。还好工钱早两天付了……再过几天,王府账面也不知能不能支撑这么一笔大开销。”
谢明裳不乐意听了。
哪家才登门占足谢家两万两的便宜?账面上多出两万两,什么样的贵妃榻买不来?
谢明裳不冷不热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们王府了。谢家的便宜没占够,非要别人白送才乐意是吧。”
顾沛听得也不乐意了。
他已走去门边上,气得转回来分辩:“六娘子讲讲理。我们王府占谢家什么便宜了?原本开价三万两的宅子,五万两成交—— ”
谢明裳一怔。
身后亲兵忙不迭地拉扯顾沛。顾沛的两句抱怨没说完,硬生生咽回去,满脸憋气模样领着亲兵走了。
屋里的谢明裳和鹿鸣、兰夏两个互相对视。
兰夏怀疑地问:“真的假的?谢家不是开价三万两?”
鹿鸣也悄声问:“竟然高卖出五万两?差得着实多!有没有法子问一下。”
谢明裳仔细回想严长史半路上叹息的那句“折进去两万两”。
三万两的开价,往下折两万便是她以为的一万两。
难不成,两边谈着谈着,还能往上折两万,叫河间王府吐给谢家五万两?
“不急,稳住再打探打探。”
她轻声叮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五万两银可不是小数目。”
这天掌灯前后,晚食照常送进院子,依旧是炖得软滑的肉粥,外加两道京城出名的肉菜,两道时令鲜素,一瓮精细熬煮的大骨羹汤。
谢明裳边吃边瞄着新搬进屋的贵妃榻。用完饭食,人便往贵妃榻躺下。
柔细光滑的蜀锦包裹全身,人躺下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她惬意地左右翻了个身,从左边翻滚到右边,贵妃榻的扶手沿着软榻边沿半尺,正好挡住人不掉下去。
“这榻躺着舒服。”
兰夏许多天来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显出个笑模样。
她把八盏烛台的落地大铜灯挪近榻边,点得亮堂堂的,捧来书架上的许多闲书,坐在贵妃榻边,一本本地在谢明裳面前摆开供挑选。
等选好了书,谢明裳蜷在榻上翻阅时,兰夏又取过团扇,轻轻地扑走蚊虫。
鹿鸣洗了些时令新果子放在几案上,樱桃,
杨梅,甜柰,五颜六色地盛在银盘里,三个小娘子边闲聊边吃喝。
正说笑得畅快时,院门外远远地传来大批杂乱的脚步声。众多仆从亲卫,包括两边厢房挣扎着起身的两位女官齐齐在庭院里拜倒。
恭谨见礼之声次第响起:“殿下万安。”“殿下万安。”
随即响起低沉铿锵的回复:“起。”
王府主人归家了。
兰夏脸上的笑容消失个干净,以身体遮挡住谢明裳,做出护卫阻挡的姿态,肩头紧绷地站在贵妃榻前。
谢明裳心里一阵隐约酸疼。
比起鹿鸣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兰夏。
比起生性内敛多思的鹿鸣,兰夏的性情更为外露,情绪更难隐藏,几次险些在王府之主的面前闹出事端。
谢明裳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把团扇从兰夏手里抽走,摆摆手,示意她退去身后。
萧挽风迈进屋时,目光越过珠帘隔断,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谢明裳懒洋洋地蜷在浅紫色的新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团扇,浓长眼睫半开半阖,有些困倦慵懒的模样,正和旁边两位女使轻声说着话。
他的脚步停在原处,站在明堂里看一阵,神色渐渐和缓下去。
谢明裳轻声说:“鹿鸣,带着兰夏出迎见礼。”
两位小娘子出内室时,萧挽风正好掀起珠帘走近。
两边擦身而过,鹿鸣扯着兰夏拜倒,他未多留意,只简短道:“起。”
谢明裳躺着舒服,人便不大想动,保持懒散蜷着的姿势,注视着一身水汽的萧挽风走近面前。他又沐浴过了。
“听闻工部准备修缮王府了?晴风院能不能留下。”
她语气轻松地商量:“我住了五年的院子,推平做马场,怪舍不得的。”
新搬来的贵妃榻实在大得似床,谢明裳整个蜷在榻上,还空出一大片。
但等萧挽风撩袍在榻边坐下后,两条长腿占得地方大,软榻上突然便挤挤挨挨起来。
谢明裳套着罗袜的脚趾似乎踩着什么冰冷物件,脚掌瞬间往后缩。原来踩着了他腰间佩的一把腰刀。
萧挽风把鲨皮腰刀解下,扔去几案上。 “晴风院”三个字对他并不算陌生。
他开口道: “原本就打算留下给你。”
“嗯?”
“登门商议宅子时,你父亲提出,晴风院留给你和你身边的女使。”
谢明裳以团扇遮着半张面容,垂下的睫羽良久不动。
人离了谢家,原来父亲还在尽力庇护着她。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这份来自父亲的暖意,加上母亲炖煮的鱼羹融入肠胃的暖意,再加上端仪郡主惦挂的心意,在她的心里回荡澎湃。
这次回谢家的短暂半日给她带来极大的心情舒缓。连带着领她回谢家的河间王,在这个晚上也顺眼了几分。
鹿鸣有句话说得不错。熟悉的院落布局,总能让人心神放松宁和,安心调养。
比起她自己,谢明裳感觉兰夏现在的状态,更需要搬回晴风院。紧绷的心弦在熟悉院子里放松,对兰夏有好处。
“谢殿下。”
她在卧榻上仰头,直视着身侧宽阔的肩背,三个字难得说得真挚。
萧挽风也感受到了这份难得一见的真挚,转过头来。
两人距离隔得近,他稍微靠近半分,便仿佛一座山岩从头顶俯压了过来。
谢明裳整个上半身笼罩在骤然压来的阴影里。她没有往后退避,只拧了下眉,抬起团扇挡在两人中间。
萧挽风的瞳孔里倒映着八盏落地铜烛台的明亮烛光。时常锋锐如刀的眼神,或许因为倒映着暖黄烛光的缘故,此刻居然显得温和。
他近距离地凝视片刻,越过团扇,抬手抚摸了下她的脸颊。
带有硬茧的指腹的鲜明触感,顺着白瓷般的脸颊往下,落在柔软的淡粉唇角,轻轻地按揉几下。
谢明裳可以感受得到对方刻意收拢的力量。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其实能感觉到,河间王对她确实有几分喜爱。
这些喜爱表现在无言的容让上,表现在刻意压制轻缓的动作里,表现在两人伪装相安无事的体面应答里。
这份喜爱落在一个宫宴领回的美人身上,持续了半个月还未有消退的迹象,河间王令人意外的长情。
或许他真的不想她死得太快。
毕竟,新领回家的爱宠没几日就死了,想想就扫兴。
谢明裳升起探究的心态,噙着浅浅笑意开口问:“殿下究竟花费了多少钱财买下的谢宅?给个数目?”
萧挽风轻缓摩挲她的动作停下,食指停在脸颊,视线依旧盯着她淡粉色的唇角,只说:“钱财小事不重要。”
顿了顿,反问她:“东边一片院子推平做马场。晴风院门拓宽,门外修直道,从马场直接骑马来回。你觉得如何?”
谢明裳笑了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心情好的时候,她并不是个扫兴的人。
从一大片马场里保住了晴风院,将来可以带着兰夏鹿鸣搬回熟悉的院落,现在她的心情就很不错。
当指腹关节再次缓慢地摩挲起她的唇角时,她感受到无声的渴望,微微地仰起头,张开了唇瓣。
她以为这次探进来的又会是食指,亦或是拇指,随便哪根手指。
耐心蜷在榻上等待片刻,等来的却是逼近的大片阴影。
得了允许的男人从榻边倾身往下。
几乎就在谢明裳反应过来的同时,萧挽风已经逼近到身前,她几乎面对面地和他贴在一处。
平日锋锐气势下被忽略的俊美轮廓呈现在亮光下,于近处被她吃惊地凝视。
萧挽风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可以?”
是个问句,却早有肯定答案。
谢明裳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就被意料之外的浓烈的吻淹没了。
“……”
屋里灯火明亮摇曳。翻滚升腾的汹涌情潮淹没了贵妃榻。
谢明裳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不动,震惊之余,人有点反应不过来,团扇还搭在手里。
她被握着下颌深吻。舌根传来的舐吻触感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如鼓,浑身发烫。
她剧烈地喘息着,本能地就要阖拢牙关。
但今日得了允许的男人却不任她咬了。
就在她狠咬下的同时,修长食指浅浅地探进半分,撑住牙关。
她的舌尖舐到了指腹上两道新旧不一的疤痕。
第34章 第 34 章 这回要记住了
喘息很久才平复下去。
谢明裳侧躺在贵妃榻里, 团扇早不知扔去了哪处。她抬手挡在嫣红肿胀的下唇,咳了几声。
刚才有几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当做生食被猛兽扑吃了。
萧挽风坐在软榻外侧, 情欲翻滚, 身体的反应强烈到遮掩不住,缓缓压抑着呼吸。
身体几乎化身成野兽, 嘴上却只字不提。见她咳嗽得厉害,还拢着她的肩头搀扶坐起, 拍了几下清瘦脊背, 问她:“药酒服一杯?”
谢明裳闷咳几声摇头。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动了欲,为了躲避他才退到软榻最里头。迎面却又对上一张无事人般淡漠问她喝药的脸, 只令人感觉到巨大的荒谬。
荒谬之余又升起起几分新奇。
温情脉脉。这位还扮上瘾了?
谢明裳觉得有意思,又起了几分往深处探究的心思。
垂眼想了一会儿, 换了副柔软的好声气回答:“困了。不想喝药,只想睡下。”
又问:“我可以睡下么?”
萧挽风并未即刻答复,从榻边起身, 捧过半盏温水让她饮。
就着手喝水时, 却听他问起不相干的一句:“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姓?”
谢明裳有点想笑, 但没有显露言表:“河间王萧挽风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
她回答得柔和, 萧挽风的声线比她更和缓。
“挽风是我的字。我在宗室里行五,先父赐名单字‘折’,萧折。这回要记住了。”
“记住了。”谢明裳边喝水边说:“我在家中行六, 名叫明裳。”
萧挽风在灯光下明显地弯了弯唇, “记得。”
他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天色晚了。你若不急睡,
拉筋锻体还是每日固定做一次的好。我看你那两个女使还算忠心, 只不过拉拽的手法若不对,容易伤筋动骨。不能交给她们,还需得我来做。去床上趴下。”
说到“拉筋锻体”时,谢明裳喝水的动作便停顿下来。
难得从他嘴里听到长篇累牍言论,她耐心听着。直听到最后五个字时,才没撑住笑了。
“原来如此。拉筋锻体?殿下太好意了。”
“但我不大明白。只听说给五六岁练武开蒙的小儿郎拉筋锻体,小孩儿身体柔软,容易拉开筋骨,习武容易。从没听说十几岁已长成的小娘子需要拉拽筋骨的。殿下喜欢看小娘子在床上又哭又扭,直说便是,犯不着套用冠冕堂皇的字眼。我身子不好,卧床养病还能多活几日,被殿下日日揉搓得简直活不下去了。”
萧挽风起先还微微带笑,听着听着,唇角便绷直了。
谢明裳一口气把想说的说完,不再言语,只继续咕噜噜地喝水。
屋里安静了良久之后,才传来萧挽风低沉的嗓音,慢慢地道:
“我与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对不对。”
谢明裳把整杯温水都喝完了,推开空杯,平静地仰头直视。
“我不是豆蔻年纪的小女孩儿了,殿下。不过,既然在王府后院讨日子,殿下想要我信什么,我都可以信。”
说完从贵妃榻起身,径直去卧床躺下。
“殿下叫我做的,我都做了。叫我记住的,我都记住了。之前承诺的晴风院之事,还请金口玉言,说话算数。今晚还要揉搓我?只需吩咐下来,我奉陪便是;今晚没有兴致的话,我便睡下了。”
萧挽风看不出喜怒地坐在软榻边,一条腿屈膝抵着墙。
良久,头往后仰,深深吐一口长气,起身走到床边。
居高打量几眼床上已经朝里侧躺下的身影,抬手把人翻过来。
单衣下包裹着清瘦的肩胛小臂,脊背单薄易折,不像初入王府那时消瘦得吓人,但状态气色依旧算不上好。
萧挽风说:“趴下。”
——
紫烟缭绕的大殿内,满殿静谧。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去,只有窗外的流水竹偶尔脆响一声。
奉德帝在淡色紫雾中伏案沉思。
御案上放置着两本奏章。
一本是四百里军情急报。辽东王的叛军前线已推进到虎牢关下,号称精兵十八万,和守军隔河对峙。虎牢关距离京城仅两百余里,守军八千人。
另一本是谢崇山的请战书。自请领五万兵马出征。
朝廷这些年接连打了两场大战事。多年前被突厥人南下打到渭水,险些围了京城,那场京城护卫战伤筋动骨。
第二场便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时,那场损兵折将的北伐之战。
两场大型战事,消耗了不少禁军精锐,至今未恢复。
京城禁军号称二十万。奉德帝心里清楚,称得上“精锐”的禁军数目不超过八万。五万拨出去给谢崇山,防御京畿的还剩多少?
朱笔停在谢崇山的请战书上迟迟不动:“河间王没有上书请战?他最近在忙什么。”
林相在丹墀下笑答:“明面上说,河间王在京中调养身上旧伤。说到实处,河间王在为王府费心。前阵子亲去了一趟长淮巷谢宅,出面盘买下谢家宅子。最近日日召见工部侍郎主簿,亲自过问王府马场的兴建细节。”
奉德帝听着听着,也露出点笑意。
“让他有些事做也好。好过静极思动,在京城惹是生非。”
林相退下之后,奉德帝翻了翻谢崇山的请战书,搁置旁边,打开一封皇城司直禀内廷的密报。
密报里仔细描述了河间王登门长淮巷、商议谢家宅子的当日,携了谢六娘子同去的场面。
谢六娘子的神态动作对河间王多有防备敌意。谢家人站在大门迎接贵客,如临大敌。
奉德帝翻阅完密报,满意地问御前伺候的冯喜。
“谢崇山的女儿在河间王府,后来如何了?”
冯喜应声而答:“不敢隐瞒陛下,闹腾得可厉害。吃饭的桌子也掀了,我们宫里派去伺候的四个女官也打了。前几天打坏了一个,送回宫里来,还在养着。”
“闹腾得过了。”奉德帝嘴上虽斥责,神色却颇为愉悦。
“谢崇山果然养了个性情刁蛮的女儿啊。搁在河间王的后院倒合适。”
“可不是。”冯喜凑趣地添补几句:“自从谢六娘子入了河间王府,京城里再没听闻关于河间王的大动静。——精力全落在自家后院里折腾了。”
奉德帝仰头大笑起来。
笑到半途忽地停下,目光盯住冯喜:“河间王的后院事,你倒清楚得很。”
冯喜谦卑地低下头去,身子几乎弯折成弓。
“陛下夙兴夜寐,忧劳天下九州大事。奴婢残缺之人,碰不得大事,只想在小事上为陛下分忧。天下之大,总有些地方,譬如说……河间王的后院,即便皇城司的耳目也不能及。但宫里赐下的宫人内侍却是能来来去去的。”
奉德帝笑指他:“你这老奴,说来说去,还是惦记着跟皇城司争风斗气。罢了,传旨下去,新组的千羽军两路禁卫,你领一路去做事。”
冯喜大礼拜下,五体投地:“谢陛下恩典。老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初夏晴好的阳光照不进暗室。
皇宫西北边,一整排朝北方向倒座房的末端窄屋舍里,昏暗的油灯幽幽发光。
这些阴暗潮湿、远离华美宫阙的朝北屋舍,是供生病的宫人养病的居所。
养得好了,回去继续当值;养得不行了,西北边有道西华门,直接拉出五里便是掩埋宫人尸体的安葬地。
前几天清晨被抬回宫的章司仪,人已爬不起身了,却还借着油灯光吃力地写一封密报。
屋里气味不好,朱红惜坐着榻边,掩着鼻子道:“姐姐快些。等下我还要上值。耽搁早晨这点功夫,密报就要等晚上才能送去冯公公那处了。”
章司仪在密报末尾一笔一划地署上名,来回查验两遍才放下心来。
颤抖的手把密报放入竹筒里,以蜡封口,叮嘱朱红惜:“尽快送去。替我当面求一求冯公公,看在密报的份上,请位太医来治治我。”
“这密报当真有用?”朱红惜翻来覆去地查验密报竹筒:
“我们的身份,太医可不容易请。”
章司仪趴在床上,失血苍白的面色露出一丝狠意。
“只要圣上还盯着河间王府,这密报就有大用,我章凤宜对冯公公也有大用。等我翻身了,红惜,我不会忘了今日你雪中送炭的情谊。好了,快送去。”
朱红惜把竹筒藏入袖中,快步出门去。
人却没有直接去寻御前大宦冯喜,脚步一转,先回了自己屋里。
清晨屋里无人,她点起蜡烛,烛火慢慢烤融竹筒上凝固的封蜡,取出笔迹颤抖的密信,快速浏览一遍。
寥寥数十字的密报赫然写道:
【谢六娘入河间王府半月,并未侍寝。谢六娘尚为处子。
河间王夜夜同床共枕,不知其内情如何】
朱红惜吃了一惊,惊里又带喜。
河间王跟谢六娘的关系如何,河间王府和谢家的关系如何,是冯喜公公提点她们四个着重留意的关键处。
她急忙关闭门窗,提笔蘸墨,把寥寥三四十字的密信在白纸上誊写一遍后,撇开末尾的“六尚司仪,章凤宜”署名,在新的密信末尾写下:
“六尚司簿,朱红惜。”
毫不迟疑把原本的密信烧尽,新的密信封入竹筒,在衣袖里握着,匆匆出门去寻冯喜公公的徒子徒孙。
——
谢明裳这天早晨睁眼时,身上又处处酸疼得仿佛被马踏过。
她倒吸着气坐起身,揉着几乎被搓散了架的腰腿,在帐子里慢腾腾地更衣。
兰夏的嗓音从庭院里传来,正在跟顾沛交涉。
“娘子还未起身。朝食搁院子里,待会儿我们送进屋。”说完便撵人出院子。
顾沛不肯走。
“朝食放哪处倒是无所谓,但你看看今天送进来的大堆箱笼。不行,我得等娘子起身了,当面问一声。”
箱笼?
王府后院,除了河间王本人点头,还有谁能送进箱笼来。
谢明裳自觉昨夜两人已经撕破了脸,连表层伪装的体面也再保持不住,她以后晚上只怕不好过。
隔天大早晨却又若无其事地抬十几箱笼送进她院子……什么意思?
她披衣撩开帐子,屋里等候的鹿鸣即刻迎上前来。
“箱笼里什么东西?” 谢明裳低声问鹿鸣。
鹿鸣也不知。
“问问。”
院子里的顾沛倒不藏着掖着,爽快地高喊:“谢家送来的箱笼啊。”
“六娘子昨日不是刚回了谢家?谢家大清早送了许多箱笼来,说是六娘子家中常用的小物件,谢夫人收拾好给娘子送来了。主上吩咐拿给六娘子挑拣,有用的留下,不用的退回去。”
鹿鸣惊喜地打开屋门。顾沛领人把大大小小十来个箱笼抬进内室。
谢明裳摩挲了几下红漆箱笼盖。式样瞧着眼熟,像母亲屋里的。她挨个打开。
谢家送来的箱笼里放置了许多她在家中穿用的衣裳。她收在闺房的各式小摆件,随手的涂涂画画,练习绣工的刺绣,家里无事读的闲书。
挨个打开的箱笼里,装着她在京城度过的十五岁到十九岁。被母亲仔细收拢妥当,送来她的新住处。
最大的一个箱笼里堆满冬衣。厚厚几层秋冬衣裳最下头,以丝绸包裹着一把银鞘弯刀。
正清点着箱笼物件的兰夏一惊,闪电般把弯刀藏在大堆衣裳底下,眼神示意鹿鸣过去看。
鹿鸣也惊得肩头一颤,以气声道:“这个留不住。”
兰夏小声商量:“弯刀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
鹿鸣觉得不行。
“院子里洒扫仆妇来来去去,还有厢房躺着的那两位……”
鹿鸣对着两位女官养伤的屋子方向努嘴。
“等伤养好后,还要继续服侍东间那位,日日在屋里进出。这么大一把弯刀,哪里藏得住。”
谢明裳站在箱笼边,指腹轻抚过弯刀银鞘流畅的线条。
“藏,肯定藏不住。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藏?”
她决意定下,高声喊人。
庭院里等候的顾沛很快赶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吩咐顾沛:“外间堂屋的墙上钉四个钉子。家里送来的物件要挂上墙。”
顾沛领着两个亲兵抗来木梯,立在堂屋墙边,哐哐地钉钉子。
四个钉子钉完,用手挨个拔一遍,确定无论如何徒手也没法子把钉子弄出墙才放心,顾沛站在木梯上问:
“娘子要挂什么,卑职直接挂墙上。”
谢明裳便正大光明地当面打开谢家箱笼,取出两幅字画,一副绣品,连同压箱底的弯刀捧给了顾沛。
她做得坦坦荡荡,顾沛居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觉把两幅字画陈列在堂屋左右,绣品摆去侧面,弯刀挂在明堂当中那堵白墙上。
挂好之后,顾沛跳下木梯打量了半晌,夸赞说:“好弯刀!挂在堂屋,整间屋子的气势便出来了。娘子有眼光!”
兰夏、鹿鸣:“……”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谦虚道:“家里的珍藏。谬赞。”
随即漫不经意地又提起:“堂屋的布置改了,得空跟你们主上提一句。”
顾沛连连摆手:“主上哪管这种小事,娘子随意布置。”
说罢带着两个亲兵扛着木梯风风火火地走了。
鹿鸣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去的几个背影。
刀鞘形状再漂亮的弯刀,刀刃雪亮开锋,便是一把足以杀人的利器。
河间王起居的堂屋里多了把利刃,居然没人觉得有问题?
“这顾沛……是个铁憨蛋吧。”
鹿鸣迟疑地道,“昨天送新贵妃榻过来时人瞧着不大高兴,今早过来又上蹿下跳的。瞧着不像记仇的性子。”
谢明裳盯着顾沛快步走远的矫健身影:“日久见人心,有人藏得深。再看看。”
第35章 第 35 章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
萧挽风往常起的便早, 今日起得格外早。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从黑黢黢的内室里走出,叫来顾淮。亲兵递上包裹住铁枪尖的两杆长木枪, 两人在庭院里练了半个多时辰。
初夏清晨的阳光这时才照进院子里。顾沛忙活着送朝食, 烧热水,把拧干的热布巾递给主上跟他亲哥擦汗。
卯时末, 萧挽风走进主院的庭院青石道。谢明裳还未起身,西面卧寝间静悄悄的。
透过堂屋敞开的两扇木门, 布置瞧着与以往明显不同。
他站在门槛边, 盯着明堂中央新挂起的弯刀。
顾沛这时才想起过来回禀:“昨日六娘子家里送来的弯刀。六娘子说是多年珍藏,向来跟这些画儿刺绣一起挂墙上。昨天卑职便帮着打了四个钉子, 挨个挂上了。殿下瞧瞧挂得可好?有哪个需要挪动的地方?”
萧挽风打量着弯刀鞘,道:“银光黯淡了。”
顾沛愣了下, 走近细细打量,花纹确实有些暗。
“看这刀鞘像纯银质地,有阵子没擦了罢?擦亮就好。”说着便要上前把刀取下。
兰夏和鹿鸣都已起身了, 此刻两人在内室洒扫除尘。兰夏听到响动, 几步冲出堂屋挡在弯刀前, 被撞起的隔断珠帘哗啦啦地响。
“我们娘子的弯刀!娘子不喜别人碰她的东西。”
顾沛一愣,手悬在半空, 还在说:“把银刀鞘擦亮了再挂回去……”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短短一个瞬间,萧挽风在堂屋门外已看清了兰夏脸上的防备,视线转向顾沛, 吩咐道:
“出来。”
顾沛莫名其妙地走出堂屋, 跟他哥并肩站一排,小声嘀咕。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弯刀虽然稀罕, 我们王府又不是没有。殿下隔壁的院子里不就存了把更好的……”
嘀咕了半天,顾淮只说跟他两句:
“闭嘴。”
“给六娘子送吃的去。”
萧挽风坐在庭院里,清晨对战的两杆长木枪被他吩咐取来,此刻搁在石桌边,他拿起细布仔细擦拭其中一杆的木枪身。
敞开的西窗里传来顾沛劝用朝食的嗓音,谢明裳带着困倦抛下一句“知道了,放着”,之后便换成鹿鸣应答。
三言两语之后,顾沛被兰夏撵出屋来。
萧挽风手里缓慢地擦拭木枪,侧耳听着。
顾淮拿过另一杆木枪,坐在主上对面的青石地上,两个人不吭声地把两支木枪擦完了。
顾淮低声道:“殿下,六娘子对我们似乎多有误会。弯刀开了锋,挂在堂屋,合适么?”
萧挽风把长枪递给服侍亲兵,回望一眼堂屋。
阳光已经照进屋里三尺。堂屋左右两幅山水字画,当中挂一把纯银刀鞘的弯刀。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但就如他所说,纯银质地、花纹繁复的刀鞘,十天半个月不擦,纹路间的银光便黯淡了。
“这把刀不适合挂墙上。”
萧挽风起身往院门外走,边走边吩咐下去:“开库房箱笼。有一把刀柄嵌红宝石的波斯弯刀,取来给我。”
——
谢明裳两天没见王府主人的影子。大清早突然人进来院子转了一圈,半句话也未说,坐庭院当中拿布擦了一回木枪杆,转身又出去了。
临走前隔窗遥遥地回望了她一眼。谢明裳便知道,今晚人肯定会来。
天黑后,她借口睡前看会儿书,把鹿鸣跟兰夏两个撵去厢房休息。
鹿鸣告退前把贵妃榻边的落地铜灯八盏灯台全点亮,时令鲜果子摆好整盘。
八盏灯照得室内亮堂堂的,谢明裳蜷在贵妃榻里翻家里送来的闲书,偶尔掂一只果子吃。
最近杏子大量上市,鹿鸣知道她爱吃,果盘里零星摆了五六颗色泽鲜亮的红樱桃做点缀,大半盘满满摞的都是洗净的杏子。
黄澄澄的鲜甜杏子,被谢明裳拿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啃。
闲书游记又写得有趣,她读着读着入了神,不小心沾了些汁水在书页上,视线舍不得从书页上挪开,在榻边上摸索擦手的细绫布——
有人从头顶高
处把细绫布递到她面前。
谢明裳诧异地合拢起书本,仰头望去。
萧挽风穿一身赴宴用的华贵襕袍,上好的蓝缎织金麒麟纹料子穿在身上,衬得肩膀宽阔,腿直而长。
人站在敞开的西窗外,贵妃榻刚好靠墙放在窗下,他手臂又长,直接越过木窗把软榻扶手处搁着的细绫布递了过来。
谢明裳擦着手,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还早得很。一轮圆月刚挂上树梢头。
赴宴不留下喝酒,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窗外的脚步绕了半圈,往门边走来。宽肩窄腰的武人强健身影出现在珠帘外。
谢明裳眸光里带估量,上下打量几眼,把擦手细布搁回原处,人又懒散躺了下去。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尽兴?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两句话的功夫,脚步已经到身前。萧挽风站在贵妃榻边,俯视下望。
他今晚看起来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态,唇线平直,并不怎么想开口说话的模样。身上酒气虽浓重,人显然没喝醉。
落地铜灯台的光亮被他挡住大半,俊美的眉眼落在光影暗处,眼神幽亮如旷野之狼。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撩袍坐在她身侧。
长腿抵着墙,取过果盘里一只剥开的杏子,吃了一口,细微皱下眉,把杏子搁在几案上。
谢明裳瞧在眼里,好笑地说:“那是我吃过的。王府没穷到这份上吧。”
萧挽风道:“有点酸。”
那只杏子是有点酸,所以谢明裳咬一口,搁盘子里了。
她冲白瓷盘子抬了抬下巴,“还有几只没动过的。这批大抵是甜杏。”
萧挽风不动那几只完好的杏子,却又把咬过两口的酸杏拿到手里,剥去皮,慢慢地吃了。
还真是不讲究。谢明裳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打量。
军里打滚久了的人,管你什么贵重身份,吃用上都这么不讲究。她爹在家里也这样。
两人前夜撕破了表层的客气,谢明裳把许多的尖利言语当面射箭般地射了出去。心底积蓄的黑汁喷溅完了,今日再见时,反倒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不过寒暄完了也没什么其他好说,她蜷在贵妃榻上,掂着杏子问:“今晚过来吃杏子聊天的?还是去床上?”
“墙上的弯刀不错。”萧挽风放下杏子核儿,边擦手边说道。
谢明裳:“嗯?”
什么叫驴头不对马嘴?
萧挽风说起弯刀,便起身走出内室。片刻后,珠帘晃动,他手握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回返内室,想必进门时搁在堂屋里。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在灯下光亮闪耀。仿佛随手给出一件漂亮的小饰物般,萧挽风把红宝石弯刀搁在贵妃榻边沿。
“这把弯刀如何?”
弯刀在中原不常见,是马背上的民族爱用的兵器。谢明裳面前的新弯刀,刀柄处镶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色泽鲜艳耀眼,价值不菲。
这还不够,刀鞘上又镶了一溜排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摆出七星拱月的形状。
就冲着这份五颜六色的花俏,谢明裳觉得,不大像北边突厥人的作风,更像南边传来的波斯刀。
花俏归花俏,波斯刀锻造得精美,还是很好看的。
谢明裳沿着那一排七星拱月的宝石挨个摸过去。
“漂亮。”她实在地夸赞一句。
“喜欢?”萧挽风简略和她说起刀的来历。
“波斯商人带入京城售卖的宝刀。我看红宝石耀目,便做主买下了。这把刀挂去墙上如何。”
谢明裳:“……”
她把弯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墙上挂一把弯刀好看,挂两把,成了卖刀的铺子了。”
萧挽风赞同。
“确实。”他起身又走出外间。
珠帘晃动不休,这回他握着原本挂在堂屋白墙上的纯银鞘弯刀,随手搁在软榻边沿。
“镶宝石的波斯弯刀挂墙上,这把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没吭声,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过弯刀,从软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闪过室内。在满室亮堂堂的灯火映照下,仿佛半轮明月乍现视野中。
萧挽风搁在膝头的左手背微微一凉。
锋锐雪亮的刀锋压上他的手背。无需用力,沉重的精铁刀背便把小麦色的皮肤压得略下陷。
“我这把刀可是开了锋的。”谢明裳翘着唇角。
“弯刀最适合割喉咙放血。挂在墙上也就罢了,任由我随身带着?殿下不惜命?还是太小看谢家女儿了。”
萧挽风泰然坐着,搭在膝头的左手臂丝毫不挪动,薄唇吐出简短的问话:
“你还记得如何用弯刀?”
“殿下确实瞧不起谢家女儿。”
“不,只是问问。”
两人并肩坐着,谢明裳手里的弯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压出一道白色压痕。萧挽风低头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势熟谙。以前练过? ”
“当然。”谢明裳说。
“弯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师父。你随父亲学的刀,还是随你母亲学的刀?”
谢明裳的眸光细微闪动了一下。
她居然被问住了。
这把弯刀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随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挂在马上,时时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但自从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经常生病,请来的郎中都让小娘子静养,一养便是大半个月。她有时提着弯刀去庭院里练几招,都觉得气喘吃力。
母亲的刀法枪法都了得,不过自从入了京城便再不动兵器,说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时兴动武,怕传出去吓着别家娘子,不好给家中儿女议亲。
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去射箭场对练几招。
但父亲惯用的是大开大合的长陌刀。重甲冲锋,一刀斩敌于马下。她病中又缺力气,弯刀和父亲的陌刀对撞时脱手飞出去老远。
练了几次,父亲便不再寻她练弯刀,只和她骑马射箭。
说起来,她的弯刀刀法,和谁学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传入耳朵。
水滴声缓慢,像打湿的布巾没拧干。
谢明裳久久地思索着。起先没留意滴水声,直到鼻下传来一股新鲜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过神来,她骤然惊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鲜血。
在她低头思忖的时候,握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锐利刀锋陷进萧挽风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细长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光,闪电般归鞘。
这一下动作几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极。
谢明裳也的确没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紧落在河间王手背上深而长的伤口上。
这次和之前几次的言语挑衅不同,货真价实地刀伤了河间王府之主。实实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兰夏和鹿鸣在他手下讨日子……
鲜血面前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滩血泊。
短短的刹那间,谢明裳连呼吸都屏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乎被打烂扔回皇宫的章司仪;又想起自作主张两面讨好、被打得至今行动困难的穆婉辞。
她忽然明白,千军万马中冲锋敌阵而无畏的父亲,在谢家被禁军围门的日子里,为何会惧怕得难以入睡。
此刻厢房里的兰夏和鹿鸣应该睡下了。今夜,她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过错,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
谢明裳迅速起身寻来一张干净帕子,搭在萧挽风流血不止的手背上。
绢帕表面瞬间洇出血痕,伤口被她三两下包扎起。
她深深地呼吸几次,目光从包扎仓促的手背处抬起,直视过去。
“我无意伤殿下。弯刀误伤手背,是我一人的过错。不要——”
萧挽风在笑。
受伤的手背依旧动也不动地
搭在膝头,头微微往后仰,这是个习惯的倨傲姿态。
但他此刻的唇角却明显弯起,目光盯着她飞快收拢入鞘的弯刀。
“刀法还没忘。”他的笑意一闪消失,平静地点头道:“很好。”
捂着手背包扎简陋的帕子,起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
谢明裳坐在榻边,目送那道背影走出庭院。琢磨着,等待良久,庭院里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就这么走了。
谢明裳在原处坐着,目光难得带出点茫然,缓缓扫过面前留下的杏子核和两把弯刀。
过来吃了个酸杏,赠她一把波斯弯刀,在自家内院被割了一刀,血如泉涌,居然冲她笑了?
还夸赞“很好”。
哪里好?
细想毫无头绪,处处一团乱麻。
谢明裳低头慢慢地擦拭干净刀锋沾染的血丝,抱着弯刀,望着窗外一轮圆月逐渐升上天顶。
她睡不着。
今夜是五月十五,她入王府的第十七天。
半个月接触下来,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位河间王。
第36章 第 36 章 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
端仪郡主的请帖, 隔天大清早送来了河间王府。经过几道手,转到谢明裳手里。
请帖里果然定下时辰,邀约她出门见面。
约的还是御街边上的梨花酒楼。
“我能去?”谢明裳扬起手里的精致请帖, 漫不经意地问顾沛:“你家主上允我自己出门?”
顾沛应声答道:“端仪郡主是主上的姑表兄妹, 没什么不放心的,领几个人跟出去即可。约的那日主上不巧有事, 吩咐娘子先去,主上得空来接娘子。”
谢明裳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沛不显芥蒂的动作言语。顾沛领着亲兵屋里屋外转悠了一圈, 确定无事即将出去时, 谢明裳忽地叫住他。
“你家主上昨晚满手血的出去,如何跟你们说的?”
顾沛一愣:“刀划了手啊。那么长一道刀口, 裹了满手掌的纱布,谁都看到了。”
“刀划了手……他没跟你们说, 如何在我房里,叫刀划了手?”
顾沛原本还真没多想。被追问一句,反倒被吓着了。
“新拿出的波斯弯刀, 主上说刀锋太利, 挂墙上去了。……不是被弯刀划的吗?”
是。又不是。
谢明裳没多说, 摆摆手,让顾沛出去。
被刀锋割了手, 接连两个晚上都没人来揉搓她。东间的长桌案空了两天,她安安生生地睡了两晚好觉。
第三天便是和端仪约好的日子了。
兰夏和鹿鸣跟车出去时,马车拐进人潮汹涌的御街, 耳边传来熟悉的喧闹人声, 还有些难以相信。
“就这么……放我们出来了?”
谢明裳掀开窗纱,望着久违的御街,行人车水马龙, 两边叫卖的铺子此起彼伏。
她难得起了点打扮兴致,取过铜镜,在车上点了胭脂,遮掩住脸颊略苍白的气色。
五月夏日,梨花谢尽。一支雪白的宫绢花横插在二楼临街阁子窗边。
她抬头仰望着那支精巧绢花,微微地笑了。
——————
端仪郡主姓莫,闺名君兰。比谢明裳小一岁,同样去年底议定了亲事,只等今年出嫁。
郡主出降礼节繁琐,真正成婚要等年底。
谢明裳转过阁子外间的遮挡屏风,敲了下木座,唤端仪的乳名:“阿挚。”
端仪又惊又喜,应声回头: “明珠儿!”
两人牵着手坐在一处,端仪身边跟着的亲信女使寒酥也和兰夏、鹿鸣都相熟,坐去旁边低声说话。
端仪谨慎地抬眼看向门外。屋门半敞着,一道珠帘放下,隐约显出门外顾沛等几个佩刀等候的年轻儿郎身影。
她低声叮嘱寒酥把屏风挪过半尺,完全遮挡住屋里几位小娘子的身形,又吩咐丝竹乐音调高些,唱曲儿的声音大些。
弦音转调,轻快乐声响起。端仪这才细细地打量半日:
“人瘦了,精气神倒还好。今日难得相聚,多吃些,我做东。”
提前订好的席面流水似的送上。耳边丝竹声高涨,乐人咿呀呀地唱起一支抑扬顿挫的“鹧鸪天”。
端仪在乐音里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闻你被罚进了宫,听说安置在‘清凉台’?四月里央母亲带我进了一回宫,清凉台周围戒备森严,许多的禁军把守,我进不去。终究也没寻到你。”
谢明裳失笑:“错了,不在清凉台,在清凉殿。”
端仪懊恼地哎呀一声。
“无妨。我在清凉殿没住多久。”谢明裳夹起一块时令新鲜的银丝脍吃了,语气轻松提起那段日子:
“宫里一天四顿地喝药,清凉殿被我住得一股子苦药味儿。你不去也好。”
借着拨弦转调的功夫,端仪悄声说:“我求母亲找表兄说话,想把你接来大长公主府。表兄派人传话拒绝了,说他可以看顾你。他当真有好好看顾你?”
谢明裳心情微妙。
衣食住行,其实没的说。王府小厨房比家里的厨子还好。
但既然同床共枕了这许多日子,知晓了他的许多怪癖,料想自己不会被放出去了。
“叫你这位表兄好好看顾他自己吧。兴许战场杀人多了,一身的毛病。我才不缺人看顾。”
“一身的毛病?”端仪吃了一惊,追问谢明裳又不肯说,只得转开话题:“你母亲来了。人在对面。”
“嗯?”
隔着一道宽敞御街,对面酒楼临街的二楼纱帘掀开,露出侧坐的妇人高髻轮廓。
谢明裳起身把竹帘也卷起,衣袖探出窗外,抚摸几下雪白绢花。
对面的侧影果然转过身来,两边隔着敞阔御街对视,母亲远远地凝望片刻,神色略放松几分,微微地冲她点头。
“你母亲说,她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端仪在咿呀呀的唱戏声里小声说:
“你母亲问你,王府后院的看守可有什么破绽?人数多少?既然表兄未拦着你我见面,正好尽量详细知会我,我转告她那边。”
谢明裳拆着端仪带来的小巧五色粽,冲门边的顾沛努努嘴。
“日常守着我的就门外那傻大个。白日里院子人不多,你表兄带进京的亲兵统共就两百个,庐陵王府地方又大。”
“但问题也正出在地方大。白日值守的护院并无固定路线,随处转悠查看。不知何处便能撞上一队。”
“和母亲说,城北榆林街这处王府宅子住不久,河间王迟早要搬。等搬家再说。”
端仪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神色倏然轻松下去几分。
“确实。河间王新定下的王府不就是你家长淮巷的旧宅?谢家格局布置,谁有你熟。”
“我家现在住哪处?”
端仪顿了顿,安抚地说:“放心。你父亲的旧友不少,有地方住。”却绝口不提具体哪处街巷宅子。
谢明裳便明白过来,想来是父亲的老友腾出一处宅子给谢家人凑合着住。但再想住得像长淮巷时敞阔,不容易了。
两人吃吃喝喝,室内伶人咿呀呀地唱起杂剧,无人在意听,反正耳边热闹得紧,依稀唱的是一曲京城最近时兴的名叫《眼药酸》的滑稽戏。
对面人影忽地一阵晃动。纱帘放下,母亲的高髻侧影起身消失在窗边。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母亲消失的地方。
御街远处出现一行轻骑。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前后未打仪仗,但有佩刀禁军呼喝清开道路,气势不小,路人纷纷躲避。
谢明裳一眼瞧见当中那匹膘肥体壮的黑马,马背上的颀健身形这些天她看熟了。
萧挽风策马在御街当中缓行,由北往南,径直奔梨花酒楼而来。
谢明裳想起早晨顾沛那句:“得空来接六娘。” 没忍住细微拧了下眉:“他还真来了?”
前头佩刀禁军呼喝开道,敞阔御街很快被清空,黑压压的行人被驱赶去街道两边的廊子下暂避。与此同时的街对面,由南向北策马缓行而来的几匹马,在空荡御街上显得格外扎眼。
留意到那几匹不让道的马时,谢明裳又是一怔。
为首那位骑者年纪已不小了。发髻胡须斑白,马背上的魁梧身形依旧挺得笔直,身穿软甲,腰
间悬刀。
来人居然是她父亲,谢崇山。
两边队伍迎面撞上。按官职来说,谢崇山当让道。但他丝毫不让,动作强硬地牵扯缰绳,两边面对面地停住,互相打量。
端仪也留意到御街上的无声僵持了。
“你父亲连日请战。”她凑近耳边悄声道: “沿着御街往北是宫城门,今日他老人家或许又去宫门外递请战书。 ”
谢明裳点点头。御街上的短暂僵持并未持续下去,萧挽风和谢崇山在马背上同时一颔首,几乎同时牵动缰绳转向,两边擦身而过。
谢明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往北面宫门方向而去。
“父亲瘦了。”她轻声说。
萧挽风的护卫亲兵轻骑已奔到梨花酒楼门下。酒楼大堂清场,楼下散座的酒客纷纷识相离去。
端仪的神色透出细微紧张,她的贴身女使寒酥不安地从桌边起身,站到主人身后。
“我留不住你了。”端仪盯着梨花酒楼门外下马的众轻骑说道。
谢明裳坐着没动,不急不慢地喝茶。
端仪抓紧时辰,轻声说起最后一桩事:
“你母亲托我和你说。河间王买谢家宅子出了五万两银,出手豪阔。你父亲说,河间王或许对谢家示好,但谢家不敢贸然定论。”
“你有机会多留意些。看看他当真有意示好,还是别有所图。”
谢明裳听到“五万两”三个字时便一怔,停下喝茶的动作,视线扫过楼下御街迎面而来的黑马。
但离别在即,她抓紧时辰,问起最后一个心头关心的问题。
“我家那五姐情况如何,我娘有没有和你说。”
端仪的关注力被拉拢回来。“你家五娘的情况,你竟不知?”
“上回家里没见到她。我娘也未提起。”
端仪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那五姐,不在家里……在白塔寺。”
白塔寺是京城出名的大庙,京城东郊白塔山的半山腰,香火鼎盛,女尼众多。
谢玉翘在端午后被静悄悄放出宫去。人送回谢家时,正赶着谢家挪腾宅子。
入了一趟宫,气性见长,归家没三五天便和家里爷娘大吵了一架。趁着谢家搬家忙乱,一个小娘子夜里孤身跑了出去,惹得家人急寻了好几日,总算在京城东郊的寺庙里寻到了人。
据说寻到当时,人已经把带出去的全副身家舍给了佛门,自称看破红尘,央求住持剃度。好在白塔寺住持不肯给她落发。
“至今不肯归家。闹着要皈依佛门。人还在白塔寺。”
谢明裳:“……”
木梯传来细微震动,大批脚步声上楼来。
再细说来不及,端仪抓紧最后机会道:“你母亲叫你当心,万事先保重自身。”
耳边已经听到顾沛在门外行礼道:“殿下!”
萧挽风的嗓音随即响起:“今日如何?”
“今日诸事顺利。六娘子和郡主叫进一桌席面,在阁子里边吃边听曲儿。听了一出滑稽戏,唱功不错……”
屏风六尺高,加底座七尺,从谢明裳坐着的位置,可以越过屏风高处,隐约看到门外郎君的螭龙发冠。
谢明裳收拾东西起身,在众人护送下出门。
路过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斜睨了顾沛一眼。
“今天的戏唱得确实不错。刚才唱到哪段了?”
顾沛果然哈哈地笑答:“快收尾了!那酸秀才,不会治病非装模作样给人治眼睛,笑死个人!”
这厮还真的在门外认认真真听了整时辰的曲儿。
……当真是个铁憨蛋吧!
萧挽风站在门外等候。谢明裳撩起珠帘走近时,隔半尺距离便闻到他衣襟身上传来的尘土汗水气息。
她扇了几下手里团扇,不咸不淡开口:“今天骑马出城去野林子里狂奔了一圈回来?”
问话其实不怎么好听,对方居然一颔首:“差不多。去京畿驻军营地走了一圈。”
萧挽风的手随意扶着木栏杆,端仪走近两步,突然留意到他手背上新结疤的伤口,震惊地手指着问:“表兄,你手怎么了?”
“刀伤。”萧挽风拂了下衣袖,袖口盖住那道鲜红疤痕,冷淡道:“你竟看不出?”
言外嘲弄之意明显,端仪低头不说话了。
谢明裳在旁边摇了摇团扇,不大高兴:“听不懂人说话还是怎么的。端仪哪里是看不出刀伤,分明在问你怎么弄出来的刀伤。”
端仪身后猛扯她衣袖,示意她态度和软些,把话头接过去:
“是我少见多怪。五表兄是行军领兵的将领,身上偶尔多几道刀剑伤,乃是寻常事……”
萧挽风一抬手,鲜红色的刀疤在谢明裳面前晃了晃:
“家里弄的。你没告诉她?”
谢明裳装没听见,把拦在面前的手啪地拍去旁边,拉着端仪,两个小娘子并肩下楼。
端仪边下楼梯边频频惊异回望。
走去楼梯转角处时,谢明裳的脚步不停,嘴里说:“他手背那道是我的刀割的。”
端仪早在听到那句‘家里弄的’就隐约有预感,默默走出两步: “你用弯刀……”
“并非故意,不小心割破了一道。他这个年纪气血鼎盛,两天就结了疤。过两天再见你家表兄,说不定手背上的疤都掉了。”
端仪忍笑加快步子下楼梯。
“说起来,阿挚。”谢明裳想起萧挽风手背那道意外的刀疤,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问题。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谁教我的刀法?”
“当然是你娘啊。”端仪诧异道:“你提过两次。”
“嗯。”谢明裳隐隐约约也觉得是娘教的。从前她的弯刀也总交给娘保管。
但再仔细回想,娘最拿手的武器,分明是长枪。
偶尔见她用刀,都是中原的长直刀。从未见过娘身上佩弯刀。
母亲的侧影早已从阁子纱帘后消失,今日想必不能当面亲见了。
谢明裳站在马车边,抬头遥望着御街对面的酒楼,眉心蹙起,不自觉陷入漫长的思索。
熟悉的晕眩感毫无预警袭来,视野里的东西开始旋转。脚下仿佛踩着棉絮,软绵绵的,又似踩入了虚空。
她身子一晃,扶住马车木柱。
身后的兰夏和鹿鸣惊呼着奔来搀扶:“娘子!”
“娘子又发作了!快拿药酒。”
她被人拦腰抱起。
身子骤然悬了空,她本能地用力往外推。推的力气还不小,不知抓着哪里,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有只手伸来,把她抗拒乱推的两只手腕拢在一处,抱去车厢里坐下。
“每次喝药酒便能缓解?”耳边传来萧挽风的询问声。
“药酒能缓解。”鹿鸣笃定地道:“娘子入京后多病,前前后后换了十多个郎中,配了许多个药酒方子。只城西李郎中的虎骨药酒最管用。”
“拿一杯来。”
熟悉的苦涩回甘的药酒气息萦绕在鼻尖。低沉的嗓音哄说:“嘴张开。”
谢明裳合着牙关不松,药酒只灌进几滴。
捧药酒的人换成了鹿鸣,在耳边轻声唤:“娘子。”
谢明裳紧合的牙关松开,喝进整杯。
温热药酒入腹,感觉松快了些,晕眩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地睁开眼。
自己被整个横抱在怀中。
萧挽风坐在马车中央,低头往下注视,面庞依旧看不出外显情绪。
“刚才和端仪吃酒吃得不好?”
谢明裳心里腹诽,如果现在说一句不好,以后是不是再见不着端仪了?
她按捺着解释:“和端仪吃酒说笑很开怀,很久没有这般舒畅。只是身上旧疾发作不讲时辰。”
“怎样的旧疾?如何引发的。何时开始的症状。和劳累有关?还是忧惧伤神。你如实说。”
谢明裳没忍住,澄澈眸子抬起,在对面的注视下,小声叨了一句。
“怎么跟郎中问诊似得的。殿下会医?这是要替我治病了?”
萧挽风听在耳里,居然并不恼怒,反倒把她抱紧些,未受伤的右手摸了下额头。
“精神健旺些了。药酒果然有用。”
谢明裳:“……”
额头抵着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从耳边传来。随着马车的行进,眼前时不时地晃动着鲜红新结的疤痕。
约
莫是被晕眩糊了脑子,她瞧着瞧着,竟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指尖摸了摸那道疤痕。
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她小瞧了盛壮男子的恢复力,愈合速度比她想的还要快。几乎横贯手背的细长伤口,才四日功夫,结的疤都要开始落了。
耳边沉稳的心跳忽地加快了几分。砰砰,砰砰。
谢明裳听得清楚,随意抚弄疤痕的动作停在原地,抬眼往上瞄。
萧挽风往后靠坐,头淡漠往后仰,依旧是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还在问她:“你的弯刀呢。不是叫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纳闷地听着心跳,朝边上努嘴:“角落里搁着。京城哪个小娘子出门访友身上挎刀的。”
嘴上这般说着,却又起了几分试探心思:“我可以随身带刀?和殿下一起时也可以?不怕我又伤了殿下?”
萧挽风低头看她一眼。谢明裳的眸子眨也不眨,仰起头,带几分探究等待着。
眼瞧他伸出手臂,取来角落处的银鞘弯刀,放在膝头,却又开始解他自己腰间的缠金蹀躞带。
在谢明裳骤然防备的眼神里,他将解下的蹀躞带系拢在她的腰上,绕了一圈半,玉环扣抵上最小格。
把半月弯刀挂在她腰上。
第37章 第 37 章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至少……
谢明裳头疼了一路。
真的疼。
母亲并不用弯刀。那她的弯刀, 到底跟谁学的呢。
有些事,不想的时候理所当然,一旦思虑起来, 处处都是疑窦。只要想得深一些, 头疼晕眩的感觉便隐隐来了。她抬手按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有只手在替她按揉。
萧挽风坐在她身侧。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指腹温热, 按揉起来舒服。
谢明裳起先还在躲,后来被揉捏得舒坦了, 索性松了绷紧防备的肩胛力道, 闭眼使唤人。
“轻点。”
“再轻点。”
“左边一点,眉骨往下也突突地跳着疼, 轻轻地揉。”
“我两边都疼。”
“……”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轱辘驶过街道有规律的滚动声响。
谢明裳歪歪斜斜地侧躺着。萧挽风并没有低头看她,令人感受到压力的锐利视线盯着角落。
他两边拇指搭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 修长指腹沿着她秀气的眉骨挨处揉捏着。
姿态放松而愉悦,仿佛轻柔地揉捏她是一件令他感到极度舒适的事。
谢明裳盯着男人唇边细微的弧度。
这厮顶着杀神的凶名,该不会喜欢和人碰触吧。
只要碰触揉捏活人皮肤, 对于他来说比床笫那点事还要更舒坦?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癖?
古怪里带好笑, 她懒得追究了。
他喜欢揉捏她, 揉得还蛮舒服……让他一路继续揉吧。
谢明裳抱着弯刀,细微地调整了一下侧躺的姿势。
今日和好友见面说话了整个早晨, 是自从这个春夏以来难得的开怀日子。精神高兴,但身体疲惫。她渐渐地阖拢眼睑,在马车有节奏的咕噜声响里, 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入梦的雪山梦境不期而至。
她今天的梦境里化身为一只矫健的豹猫儿, 站在高崖之颠,舔舐着漂亮的长毛,时不时地回望半山腰一只脏兮兮的瘦黑豹。
那只黑豹病了。四条腿似乎不会走路似得, 山道走得七扭八歪,尾巴艰难支撑着平衡。山路艰险,它走几步便摔倒一次。
她已经耐心地等那病歪歪的小瘦豹了。那黑豹居然还冲她凶狠地龇牙发脾气。
高崖上的豹猫儿脾气更大,尾巴甩了几甩,一扭头便走了。
豹猫儿的“走”可不是那种病歪歪的走法。
她轻轻一跃,便跳过了深而高的山谷。跳去了高崖对面的雪松林中,几只松鼠惊慌地四处乱窜,她懒得搭理。
雪地上落下一连串轻盈的脚爪印。
她轻轻松松地沿着雪松林小跑出去几里地,忽然又回头望。山对面的半山腰处,躺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瘦黑豹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突然失去求生的渴望,动也不动地趴伏在雪地上,任凭雪落在身上,不一会儿便埋了半截身子。
耳边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毛色漂亮的豹猫儿踩着轻快矫健的步子,把雪松林里叼来的肥松鼠扔去瘦黑豹头上。
瘦黑豹病了不少日子了。它在雪里蜷缩成一团,本来已经陷入半昏睡的状态。
被个肥硕的松鼠砸脑袋上,给硬生生砸醒了。
豹猫儿把猎物又扒拉过去一点,扯着病黑豹的爪子,非让它摸松鼠肚皮上的肥肉。只要跟着她的同族,就没有养不活的道理。
这么年轻又脾气大的小豹,哪有真不想活的。
肥松鼠半死不活地吱哇乱叫。病黑豹虚弱地睁着眼,身体本能的凶性被激起,它疾扑过去,凶狠地撕咬猎物。
漫山遍野都响起豹猫儿骄傲的叫声。
“嗷呜~嗷呜呜~”
谢明裳在睡梦里笑醒了。
哪有豹猫儿“嗷呜”“嗷呜”叫的?可见梦境离奇。
意识到被同车的另一人注视时,她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放松地换了个姿势——
冷不丁和一双眸子对上了。
萧挽风低头凝视着她。揉捏她眉心太阳穴的动作居然还在继续。谢明裳可以感觉他的指腹缓慢地划过她的眉骨。
对视片刻,萧挽风平稳的呼吸深重起来,他收回了揉捏的手,视线挪去别处。
谢明裳原本舒坦侧躺着的身子同时微微一僵。马车狭小,两人紧挨着,她的侧腰硌着了什么硬东西。
她今年十九,年岁不算小,同龄的小娘子已有出嫁做娘的,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马车半途上都能发情的是什么物种的野兽。
梦里带出的笑意倏然收拢,谢明裳面无表情地坐起身,远远地避去角落,抱着刀闭上眼睛。
再次惊醒时,马车已停在城北榆林巷的王府大门外。
鹿鸣和兰夏搀扶她下车,阳光映照在前方的绿色琉璃瓦上方。严长史等候在台阶下。
萧挽风下车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半途动了情欲。严长史快步走上车前,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谢明裳斜睨一眼,只见萧挽风细微皱了下眉,道:“该如何就如何。把河间王府的规矩讲与他们知道。”
“是。”
两人今日同乘车回返,理所当然地一起往内院方向走,又并肩进了屋里。
谢明裳入内室更衣,萧挽风抬脚往东间走。两名女官入内服侍,被呵斥出来。
隔着两道隔断,可以看到东间丝绢屏风后头隐约晃动的颀健背影。
用饭也是两人一起用。
晚上掌灯后对方居然还不走。人坐在东间的大书案后,新送来的文书摞满半桌子,灯台把东间映照得亮堂,几名亲兵里里外外地传递消息。
谢明裳觉得不可能。但什么事落在这位河间王的身上都有可能。
她坐在西边内室,隔着堂屋扬声问东间。
“殿下,看看你自己手背上还在收口的疤。你今晚该不会想歇在我这处?”
“已经耽搁三日,今晚继续做起来。”东间传来平淡的应答。
谢明裳:“……好,很好。”
从马车上动了欲,她就该知道今晚是这个结果。
鹿鸣临走前满怀忧心地吹熄了灯火,只留下床头朦朦胧胧的一点灯光。
这点灯光摇摇晃晃,映上夜晚垂落的描金帐。
帐子里的人又挣扎叫嚷了半夜。
谢明裳被揉搓拽拉了足足半个时辰,手脚腰背酸麻得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崩溃地趴在床上,扭头对着床里。
拒绝往床外看的动
作却又被人硬板过去,萧挽风取来一张帕子,仔细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兴许见她哭得太惨,今晚多说了两句。
“筋骨比头一次柔韧许多,气脉经络也打开了,不再僵而不畅。现在随我出去。”
谢明裳哑声说: “大半夜的,你还要怎么折腾我!”
萧挽风起身把桌案上搁着的弯刀拿来床边,在床头居高临下盯着她,说道:
“带你的弯刀去庭院里。拔刀攻击我。”
谢明裳给气得笑了。
揉搓小娘子的刺激已经不够,还得见血了才够刺激?
她把塞进手里的弯刀扔开,人往床里滚,被子紧裹住身体,扯着被角死不撒手。
萧挽风皱了下眉。
耐着性子劝说几句,见被子始终蚕茧般紧裹着,里头的蛹连耳朵都蒙上了,他也不再劝,上前直接动手掀被子。
谢明裳倒也没硬扯着被子不让他拉走。
唰地一下,包裹住她全身的大红被褥被扯走扔去旁边。
萧挽风道:“起——”
他只来得及说这个字。
留意到此刻被子里的情况,后面的半截话骤然卡在咽喉里。
被子里的小娘子已脱得只留一件银粉色肚兜,雪白胴体横陈。
在床边的哑然注视下,原本面向床里侧蜷的柔软躯体还翻了个身,带几分明晃晃的挑衅意味,平躺在床上。
这么多日子折腾下来,谢明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她不想大半夜地起身和人对砍,谁也别想把她弄起来继续折腾。
“殿下,有病得尽早治。”
她尽量语气真挚:“揉搓我一通能觉得舒坦,不如索性真刀真枪试一试,说不定觉得更舒坦,之前的毛病都能扔开了。”
“……”
床边站着的男人仿佛变哑了。
萧挽风沉默着,把扔去角落的被褥扯回来,朱色软被再度覆盖上雪白的肩头,里外重重裹了两圈,连身子带脖颈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鼻尖以上还露在被角外头。
这下可比谢明裳自己裹得紧多了。
人被裹得动弹不得,横蚕似的卧在床上,她还能说话:
“装什么呢。刚才被子一掀开,殿下不是已经起兴了?还要和我拿刀出去庭院对打?”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呼出。转身出门去。
谢明裳裹着被子等了整刻钟,人果然没再回返。
她轻轻地舒口气,原地细微挪腾了半天,把身上紧紧包裹的软被挣松,这才起身翻找单衣穿上,把扔去床角落的弯刀找回,熟练地抱在怀里,裹回被子,闭上眼睛。
人却始终睡不着。
兴许是被“弯刀攻击我”那句话刺激到,她的脑海中,始终闪动着几个零碎画面。
弯月。戈壁。胡杨树。
狼群。
狼群眼睛化作莹莹绿光,在夜色里成群结队地围拢上来。
弯刀亮如月光,割断头狼的咽喉。鲜血喷涌如瀑。
那是怎样的一刀?
脑海里零碎画面闪现得不清晰。但她却本能知道,那一刀该如何的握法。如何地横推。如何轻快而又狠准地上挑,一刀割喉。
那流泻如月光的一刀,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上演,精神越来越亢奋,她已经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了。
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房门被从里推开。
谢明裳握紧弯刀,踩着月色出了门。
——
弯刀在深夜出鞘,发出细微的嗡鸣。
谢明裳立在草木葳蕤的庭院角落,周围晃动的灌木遮挡住她大半的身影。她仿佛舞蹈般缓慢平推,以手腕和手臂力量挥舞弯刀。
但今晚这次即兴练刀却出乎预料地顺利,身体出乎意料地协调。
不止手腕。手臂,手肘,肩胛,手腕,四点连成一线,仿佛奔腾的江水中一道活泼流淌的溪流,顺其自然地挥舞。
纤瘦的身躯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道,弯刀如半月,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闪电般的雪亮弧光。
平推横斩,刀光寒气激起风势。
近处的一圈灌木丛木叶纷纷凌乱斩落,四五根削断的细竹枝乱糟糟地躺了满地。
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慢慢站稳。
她还是不记得谁教了她刀法。或许还是娘,亦或小时候在关外另请了师傅,年纪太小,她不记得了。她下回见面时着重问一问。
一刀下去力竭,身体内积蓄的力量仿佛被抽干了,半天缓不过来。
但这一刀平推斩无比熟练。仿佛之前练过千百次般,毫无凝滞。和之前在家里跟父亲的陌刀对打,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站在原地喘息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人几乎脱力,原地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心情却难得的愉悦舒畅,纤长手指来回地抚摸纯银刀鞘。
她把弯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坐在庭院石桌休息,对着头顶夜空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起身慢慢地走回屋。
床头油灯熄灭了。
西寝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良久。
萧挽风从漆黑的廊子下走出,远远凝视着入睡后安静的寝屋。
半月形状的刀光雪亮横斩,如百尺飞瀑泼溅,仿佛还映在他的视野里。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
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刀。
——
浴池子里响起大片水花。
这是被原主人刻意建在露天的浴池子。处处精雕细刻着合欢并蒂、鸳鸯戏水图纹的汉白玉池子里,冷水放了满池,在夜色下粼粼倒映着星光。
王府之主湿淋淋地靠在汉白玉池子边沿。头后仰着,对着深夜星空,俊美冷峻的眉眼俱是忍耐。
白日里的马车上,倚在他膝头沉沉入睡的小娘子从美梦中笑着醒来。眼里带朦胧水光,仰着脸对他,盈盈笑意如春风拂面。他几乎融化在春水盈光里。
雪白胴体如软玉。小小的银绸肚兜压根遮掩不住什么。
冷水池中泄露出沉重的喘息。
夜色下的人深陷入情欲中。
第38章 第 38 章 值得
谢明裳第二日睡到辰时末才起。
深夜挥出的那一刀当真抽干了全身力气, 腰背肩胛处处酸疼得厉害,几乎难以行走。兰夏边低声咒骂边替她揉捏肩背。
谢明裳舒服得昏昏欲睡。
小娘子轻柔的揉捏才叫揉捏,姓萧的所谓“揉捏”那叫酷刑。
鹿鸣欲言又止, 借着上前服侍洗漱的机会, 附耳谨慎道了句:“娘子慎重。我们毕竟在他的王府里,亲卫众多。直接动刀的话……娘子不容易全身而退。”
谢明裳侧过脸来, 打量鹿鸣隐约的不安神色。
“你瞧见我昨夜练刀了?”
鹿鸣点点头。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解释两人的怪异相处,最后玩笑般地轻松笑说一声:“放心, 我心里有数。真走到那一步, 提前叫你们先跑就是。”
鹿鸣:“……娘子!”
谢明裳被追着打闹了一阵,被压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 讨饶了半日,又叫过兰夏说:“等下顾沛送饭食过来, 你少骂两句,我有话问他。”
兰夏对河间王府的人极有成见,嘀咕说:“王府里没一个好东西。谁知道说话真假。”
谢明裳叮嘱她听话。“端仪郡主昨日见面跟我提起, 河间王这次买宅子, 确实花了五万两银。我探探口风。”
今天顾沛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王府长史严陆卿摇着羽扇, 一同送饭食进门来。
“稀罕人。”谢明裳的视线饶有兴致地绕着严长史转半圈:“送朝食的小事,怎么劳动严长史亲自来了?”
严陆卿笑道: “昨日娘子出门时有桩小事, 主上吩咐说,需得和娘子这处交代。”
前些日子借口送章司仪回宫、从此一去不复返的朱红惜朱司簿,居然被宫里送回来了。
朱红惜这次还带来了一名精膳食的年长宫人, 一名姓胡的御医。
严陆卿道:“这回说是天家恩典。辽东王逆贼逼近虎牢关下, 谢帅屡次上书请战,圣上感其忠勇,问起谢六娘子的病情, 于是宫里便赐下了这三位,服侍谢六娘子起居。”
“主上吩咐卑职转告,娘子无需隐忍。若
有哪个惹了娘子不痛快,只管告知主上,寻个借口打杀了便是。”
谢明裳听到“朱红惜”的名字时便拧起眉。四位女官里,她看这位朱司簿不怎么顺眼。听到后面反倒没忍住笑了。
“你家主上还真成了京城里的煞神了。宫里借着恩典名义赐下的人,打杀倒是容易,打杀完了怕不是要跪宫门请罪?我不信你家主上想不到这些。”
“严长史,明人不说暗话。你家主上图什么呢。”
对着神色严肃起来的严陆卿,谢明裳并不藏着掖着,当面直说。
“谢家宅子三万两,我不值当额外的两万两银。你家主上一时兴致上头,觉得我有趣,什么样的应诺都能说出口;等过几个月觉得我无趣了,后悔也迟了。可别想着跟谢家讨回银子。”
严陆卿没急着回话。原地踱了两圈,忽地摇头一笑。
“有话直说是好事。娘子的原话,我带给主上便是。至于主上如何回应,值不值当的问题,让主上自己当面和娘子说罢。”
摇着羽扇悠悠然走了。
谢明裳目送严长史走远,目光里带深思。严陆卿听到“五万两银”时并未否认,也未露出任何意外表情。
被单独甩下的顾沛一脸懵。
人站在原地,和鹿鸣、兰夏两个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按部就班地准备朝食,记录今日吃用,查验屋里屋外安全。
就在他忙忙碌碌地里外转悠时,谢明裳冷不丁问他:
“你们主上好生阔绰。王府账上划走五万两,不缺钱花用?关外打突厥积累的身家全带进京城了?”
顾沛正招呼着亲兵把墙上挂的波斯弯刀拿下来擦,在厅堂里纳闷地答话:
“六娘子也在关外待过的。打突厥何时能积攒身家了?不被那帮草原蛮子打秋风就算好的了!我家主上这几年战功累计的赏赐,这回全扔进去了。”
谢明裳并不全信,想了想,换了个角度问他。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殿下毕竟是位宗室王。手指缝松一松,掉下几千上万两银还不容易?天天听你喊王府账上没钱了,我看王府里吃用也无甚差别,院子里的小厨房都还没撤。”
“吃用都是小钱,娘子看不到主上的难处啊。”顾沛居然还感慨起来了。
“带入京城的两百亲兵,吃喝不说了,也是小钱。兵甲武器修铸可是一笔大开销!户部压根不认,全走主上的私帐。娘子不知,最近新王府那边修马场,工部预算少的可怜,主上又要求修得大而好,那边也填进不少钱。”
谢明裳边吃听着。
这边吃用好了朝食,那边顾沛也领人擦好弯刀,锃亮地挂回墙上,记录下今日饮食,絮絮叮嘱半日“用弯刀小心割手”,领着几个亲兵捧着食盘走了。
兰夏冲背影远远地呸一声:“新王府,那不就是咱们谢家宅子吗!马场修得大而好,岂不要把谢家宅子全拆光了?”
鹿鸣也眉头紧蹙:“这顾沛……到底故意提起谢家宅子讥讽咱们,还是说话缺心眼?”
谢明裳起身几步踱到厅堂,抬头打量墙上新挂好的波斯弯刀。
刀柄处耀眼的大颗红宝石不见了。
顾沛至今还以为他主子手背新添的伤是拔刀时不小心划的,特意拿细绫布把弯刀柄连带红宝石给裹得严严实实——防滑。
谢明裳走回内室:“别多想。这货是真缺心眼。”
鹿鸣:“……”
敞开的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随即响起。
兰夏探头看查片刻庭院里的动静,人警惕地站去门口。
“娘子,朱红惜领人来了。三位女官围在一处正在悄悄说话。”
留在王府的两位女官,陈英姑、穆婉辞,很快随同朱红惜往正屋门前走来。
十几日不见的朱红惜低着头。阳光下看不见她的脸,只见拖着步子缓行,看她绷紧的姿态便觉得沉重。
谢明裳站在窗边打量两眼,厌烦地扭过头去。
“看她的受罪样。这回第二趟进王府,她自己肯定不想来,也不知被谁强按着头压来的。罢了,先听她说说来意。”坐在靠窗的贵妃榻边。
朱红惜很快进屋,跟着另外两名女官,僵硬地低头见礼。
谢明裳观察得并不错。河间王府留给朱红惜的印象可怖,她压根不想回来。
把章司仪的密报烧毁,改由自己署名密奏上去,她只想争功。
章司仪眼看着人快不行了。等她咽了气,“司仪”的职务便空了个缺。朱红惜想把自己“司簿”的女官职位再往上提一提,补上“司仪”的缺。
她却没想到,密报奏上去后,冯喜公公极为赞赏,当场吩咐下来,叫她这个功臣领两个人再入河间王府立功。
朱红惜强忍着悔意,作出一副殷勤态度上前行礼。
“奴婢奉命回来服侍六娘子。宫里领来一名主膳食的任姑姑,每日诊平安脉的胡太医,共同服侍六娘子起居,愿贵体早日康健。”
任姑姑和胡太医站在门外行礼。
谢明裳略打量两眼,对朱红惜说:“这次回来态度恭谨多了,说话也好听。原来朱司簿的嘴里也能吐象牙。”
朱红惜恨得几乎咬碎银牙,强忍着低头道:“奴婢从前不识大体,回宫被教训了。奴婢知错认改,请六娘子给个悔改机会。”
谢明裳嗤笑一声:“不是我给不给你机会,你自己当真知错能改?”
见朱红惜咬牙不说话,颇觉得无趣,挥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
穆婉辞慢慢地走在一行人最后。她被打得重,至今未痊愈,拖着腿脚走出七八步,已落后其他人许多。
谢明裳眼瞧着穆婉辞脚步一转,悄无声息转回她面前。
穆婉辞附耳密报:“朱红惜领了冯喜公公的密令,要着重查探娘子跟河间王的关系好坏。朱红惜刚才进门便问,娘子与河间王殿下圆房了没有?”
谢明裳一怔,手里摇动的团扇停了停。
穆婉辞拖着受伤不便的腿脚,迅速往门边走几步,继续慢慢地挪出去了。
鹿鸣迅速关门,凑近过来问:“穆女官方才可有密报什么要紧事。”
谢明裳皱眉不答。
翻来覆去地想几遍,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冯喜……好歹是个御前掌权大宦,宫里的大堆事不够他管的?
手伸这么长,当真监管起河间王的后院事来了。她跟河间王有没有圆房,关冯喜什么事?!
她扇了几下团扇,越扇越热燥气,索性把扇子往软榻边上一扔。
“抽个空单独寻穆女官,跟她说:她密报我的事,叫她原样跟河间王说一遍去。”
以河间王的性子,她不信他能忍。
目送着鹿鸣寻找机会出去带话,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出几分好笑来。
圆房是不可能圆房的。
自从她两次当面把衣裳脱得干净,河间王却两次甩下她出门,她就确定了。
人哪,同样米养百样人。
河间王床上的古怪癖好,冯喜这阉人,哪能明白呢。
当晚入夜后,萧挽风披着头顶星辰迈入房门,才从东间换衣裳出来,便察觉到谢明裳若有若无打量的明眸,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看在眼里,坐榻边问,“什么事。”
谢明裳咔嚓咔嚓咬着甜杏:“今日穆婉辞有没有单独寻殿下说话。”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一点头:“朱红惜受了宫里的调遣,意图刺探王府内院阴私之事?说了。”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挽风从银盘里挑拣了个个头最大的杏子,递过去谢明裳嘴边:“看你如何想。”
“我?”谢明裳抬手接过杏子,试探着咬下一口,甜的。她满意地继续咔嚓咔嚓地吃。
“殿下的事,推到我身上做什么。”
萧挽风更正说:“我们的事。”
谢明裳对榻边坐着的男人微笑。
团扇遮住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乌亮剔
透的眼睛,带几分微妙心态坐起半身,凑近过去萧挽风耳边,以浅浅的气声和他说:
“我们的圆房事……还是得看殿下一人的意思。”
萧挽风原本闲坐在贵妃榻边剥杏子。听她在耳边说悄悄话般吐气,剥杏子的动作便停下了。
目光锐利地在谢明裳脸上转一圈。
谢明裳很久没被这种针扎般的视线盯过了。但看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副辨不出喜怒的淡漠模样。
“想和我圆房?可以。”萧挽风平静地说。
谢明裳嗤地笑了。
“行了殿下。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你也无需恼羞成怒。”
她早习惯了这位表里不一的姿态,表面越冷淡,谁知道内心如何恼火。
她忍着笑又躺下。虽说有病得趁早治,但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
“宫里派来的人确实得要殿下出面。但如何把人处置了,而不会连累得殿下跪宫门谢罪,连带着牵累了后院的我们,还得殿下斟酌。”
萧挽风支着两条长腿,继续剥杏子。
他自己剥了却又不吃,只把剥好的杏子递到谢明裳嘴边。谢明裳老实不客气地张嘴咬下。
连吃了三个甜杏,之后却接连咬了两个酸杏。
酸得她几乎倒牙,捂嘴怒视,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专挑酸杏的时候,萧挽风终于停下递杏子的动作,开口道:
“往后拖一拖。你父亲这几日要出征,不宜横生事端。”
谢明裳一怔。
宫里对她父亲的打算,她听冯喜提过一次。但当时说得是“等待时机”。
圣旨给谢家三个月的时间补足二十万两银,如今才过去一个半月。
清凌凌的目光转去灯下,望着身侧的颀健身影。“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萧挽风边剥着杏子边慢慢地说起缘由。
“一来,你父亲连续上表请战。战意坚决。”
“二来,”萧挽风一哂:“圣上坐镇京城,苦心筹谋多日,终于把谢家捏在手里。但两个月过去,边境谋反的辽东王势力壮大数倍,叛军在虎牢关下集结,号称义师十八万,距离京城不到两百里——军情危急了。”
谢明裳听得想笑,事关父亲,却又笑不出,索性躺回榻上去。
“天子圣明。”她嘲讽地摇了摇团扇:
“我爹爹出征在即,人和军饷总要给足了罢。”
“点禁军精兵三万。头一批十五万两军饷已筹备好。”
谢明裳垂目思忖着。
以三万对十八万,乍听似乎差距巨大。但两军对垒,人数并不是决定性的胜败因素。
三万精兵主防守的话,加上虎牢雄关的屏障,并非无胜算。
再说了,打过仗的都知道如何把牛皮吹上天,叛军吹嘘的所谓“义师十八万”,谁知里头水分有多大。
谢明裳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去。她爹爹出征经验老道,轮不到她担心。
心念如电转,忽地有个想法闪电般钻出脑海。
“这紧急筹措的十五万两的军饷里头……该不会有殿下买谢家宅子的五万两?”
萧挽风又在剥杏子了。
边剥边道:“当然。”
谢明裳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呀,这算什么事。殿下和我父亲当年在关外有过一段旧怨的。捏着鼻子买不喜欢的谢宅也就罢了,还出了五万两这么多,家底该不会都掏空了?”
她半真半假地道:“殿下如何想的?这笔账左算右算,你都亏大了。早晨我托严长史和你说,不值当。”
萧挽风在灯下不明显地弯了弯唇。
他平日少言笑,细微的愉悦表情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反倒凸显得分明。
萧挽风剥开银盘里的最后一个杏子,放去谢明裳嘴边。她之前接连咬了两个酸杏,很坚决地捂着嘴拒绝,连头都扭去床里。
萧挽风便把剥好的杏子拿回,取榻边搁着的银鞘弯刀切成两半,自己咬了一口,把另一半再递过去谢明裳嘴边。
“甜的。”
谢明裳半信半疑地咬下一口。
果然很甜,比今晚吃的大部分杏子都要甜。她满意地张嘴把半个杏子含住。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继续吃自己咬过一口的半个甜杏。
“值得。”他简短地说。
第39章 第 39 章 殿下,你敢不敢?
这晚萧挽风没有歇在主院。
过来半个时辰, 把整盘的甜杏剥开,喂谢明裳吃了个肚皮滚圆,说了一会儿话, 人起身走了。
这是他第几回过来剥杏子?也不见他自己多爱吃。
谢明裳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 忽地想起这桩事,无端觉得好笑。两边相处近整个月, 她明显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喂她吃东西。
有几次他喂得急, 她手来不及接, 索性直接张嘴叼走,他神色间的愉悦遮掩不住。
喂的都是她爱吃的, 不惹她反感。洗剥得好好的放在嘴边,她这边吃得满足, 那边看得愉悦,偶尔会透几句谢家的事给她。
在这位河间王手下讨日子,有时也并没有之前想的困难。
谢明裳对着黑暗的帐子无声地笑了下, 困意上涌, 又睡了过去。
朱红惜次日领着胡太医请诊平安脉时, 借着收拾东间的借口,遮遮掩掩问起萧挽风夜里未留宿主院的事。
“有两套主上的换洗衣裳留在东间, 瞧着几日未动了……”
朱红惜摆出一副谦卑姿态:“奴婢刚来,不知主上的习性。大约几日需要备一套新的在东间?还请娘子示下。”
谢明裳摊平手腕诊脉,好笑地看一眼朱红惜的低眉小媳妇模样。
这位不简单, 从宫里杀个回马枪, 忍功见涨。
“你不是跟我前后脚进的王府?现在又装起刚来的新人了。你不知的事问我也无用,直接问正主去。”
朱红惜恨得几乎咬碎银牙,强忍着挤出笑容:“哪敢。娘子也不清楚的话, 那奴婢斗胆把主上过来留宿的日子记录在案,日后也方便查备。”
正好诊脉结束,谢明裳收回手腕,盯着朱红惜告退出门的背影。
兰夏砰地关上门:“这女人窥探娘子的眼神像毒蛇!昨晚她过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我没告诉她。她今天居然当面问起姓萧的哪天留宿了!”
谢明裳思忖着,道:“她再来问你葵水事,你如实告诉她。”
兰夏:“啊?”
“她这次杀个回马枪,打着‘恩赏谢氏’的幌子,连御医都带回一个,可见过了宫里的明路子。和上次假托‘王府无女婢看顾’塞过来的情形不同了。兰夏,鹿鸣。”
谢明裳把两位小娘子喊来身侧,低声郑重道:“防备心留着,但不要在明面上表露出来。不要在明面上挡她的正事。免得有人拿你们的错处开刀。”
鹿鸣点头应下。
但兰夏还气鼓鼓的,“那就任她耀武扬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横着走?”
谢明裳失笑:“你看她的样子,哪像横着走?河间王的后院是好待的?她自己心里也惴惴不安。你们放宽心,她这回成了明面上的镖靶子,还是待不长久。”
“倒是不声不响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个……你们多留意这两人。如今院子里多出个奉命而来的朱红惜,情况又有变化了。”
有人提醒过她。
敢做双面奸细的人,秉性靠不住。
“好了,别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谢明裳拍拍两人的手,“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
自从宫里带回一个擅膳食的任姑姑,谢明裳每日早上的清粥小菜换成了药膳。
今日配着黄澄澄的小米粥,上了一小盅补气养血的当归人参鸡汤。任姑姑在门边行礼,殷勤介绍:
“小米粥养脾胃,里面放了四味温和的养气滋补药。老奴昨夜三更起身,细细熬到五更天,小火炖足两个时辰,正好供娘子吃用。最近天气转热,当归人参鸡汤大补,清晨喝
一小盅即可。补再多就过犹不及了。”
谢明裳听完没多说什么,点头道:“辛苦。”
任姑姑笑容满面地退了下去。
鹿鸣不声不响地拿过一个小碗,挨个舀小勺的粥和汤,放进嘴里品尝。
谢明裳一怔才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地叫她停下。
“你还试起毒来了?用不着,直接拿来吃。她是宫里打着‘恩赏谢氏’的名头派来负责膳食的人,如果我在她照顾下出了事,叫我爹爹如何想?他老人家马上要领兵出征了。”
这是谢明裳头一次明确提起谢家即将重新掌兵的事。
鹿鸣差点摔了碗。
兰夏激动得眼角隐现泪花:“真的?谢家起复了?”
谢明裳经过这次谢氏的大起大落,父亲起复领兵的事已不能轻易触动她的情绪了。
“眼前是起复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说不定。”她淡淡道了句,低头抿了口鸡汤。
“不愧是宫里掌膳食的老人。汤的滋味真不错。”
顾沛就在这时风风火火地跑过院子,在门外高喊:“娘子!准备准备,要出门了!”
谢明裳猝不及防,喷了口汤,呛咳起来。
“赶集也没你这么急的!”
兰夏老大不高兴地往门外喊:“时辰不早不晚的,叫我家娘子出门干嘛?”
顾沛道:“谢帅今晨领下帅印,大军定在午后出征!主上吩咐,要带娘子送一程。”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一顿,即刻放下碗。
*
消息传来得急,大军召集于城外誓师,午后便要启程出征。马车在出城的路上赶得飞快,谢明裳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
在京城里还能强忍着,等马车出了东南门,两个车轱辘在城外一条四五里长的碎石路上磕磕碰碰。
谢明裳实在受不住了,捂着嘴,脸色煞白地掀开窗帘子:“颠得我要吐了!”
跟车的顾沛驰马往前方报信,片刻后打马狂奔回返问:“主上问娘子可要歇一阵?”
父亲出征在即,谢明裳哪肯歇脚耽搁时辰,撵着顾沛去前头问:“有没有多余的马?让我乘马!”
片刻后,前方烟尘滚滚,十几轻骑护卫着萧挽风回返,勒马停在车边。
一名亲兵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急问时没多想,如今缰绳握在手里,抬手摸马鬃毛,心底倒生出几分异样来。
“我能独自乘马?”
她仰头问马背高处的萧挽风:“不怕我骑马跑了?”
萧挽风攥着缰绳,黑马在原地来回踢踏着,从高处低头望下,并未回答。
不回答,那就算默认了。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踩蹬上马。
说起来,她上回独自乘马还是去年秋季。
当时皇家秋猎,重臣随行。她沾了父亲的光,跟随去城郊皇家园林狩猎。
秋猎在九月,距离现在已有半年,按理来说,半年未练骑射该生疏了。
但于生长于关外的谢明裳来说,上马的动作仿佛脑海里生来便打上的烙印。
她不必多思考,手脚动作比她的想法更快,攥着缰绳,熟谙地安抚马儿,一只手摞起长裙摆,直接一个极漂亮的翻身旋上马背。
“驾——”马儿瞬间奔出去十几丈,倒把萧挽风的黑马甩在后头。
颠得她几乎呕吐的碎石子路,如今到了马背上便什么都不是了。她身子前倾,几乎贴着马鬃,配合着马匹有节奏的奔跑,速度越奔越快,前方有陷下地表的地坑拦路,她抬手往后重重一拍马臀,骏马鸣叫着腾空跃起,把陷坑甩去身后,留下一路烟尘。
身后有众多马蹄声疾奔。
谢明裳纵马奔出去百来丈,身后萧挽风的黑马当先疾奔赶来,前后相差了两三个马头距离。她勒停马在路边等候。
“心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谢明裳笑说:“兰夏和鹿鸣还在河间王府呢——咳咳咳咳……”
两句话功夫,雄健黑马已经奔过她的位置,在前头勒停调头,骏马缓缓小跑回来。
谢明裳被迎面扑来的沙尘搂了个满头脸,呛咳着抱怨:
“吃了满嘴沙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萧挽风停在她面前,打量片刻,问她:“不想吐了?”
说来也怪,剧烈跑了一场马,肠胃反倒不再翻滚想吐了。
谢明裳起了点玩笑心思,两边并肩往前行时提起:
“只要道路颠簸,坐马车必吐。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要不然,王府以后给我专备一匹马?出门不用车,改乘马。”
说是玩笑,其实带了点故意为难人的戏谑之意。
从前在谢家,因为她玩心重,经常自己不声不响溜出门玩耍,父亲都没给她专门备马。
没想到萧挽风直接应下了:“喜爱什么马,回去自己挑。”
谢明裳诧异地扭头望去身侧。马背上的男子脊背笔直,视线直视前方,驱马缓行,神色间看不出玩笑的意思,居然像认真的。
她盯看得太久,以至于萧挽风策马行在前头都察觉,瞥来一个“何事?”的眼神。
谢明裳催动马儿小跑几步,拢着缰绳和他继续并肩前行,似笑非笑道:“想好了再应诺,殿下。马儿赐给我之后,我便会讨要出门的机会了。”
萧挽风依旧直视前方,纵马快跑几步,道:“何时不让你出门了?”
谢明裳:“……?”
她驱动缰绳追上前方的黑马。重新并排前行时,一时却又想不到说什么,两边陷入短暂沉寂。
转过弯,前方出现长段上山道,山上隐约显出一座凉亭。萧挽风指着那凉亭:“去那处等你父亲。”
上山道边有禁军精兵把守。顾淮上前交涉,禁军都尉遣两个探子快马奔去大营方向请示。
不多时,快马急奔而归,禁军放行。
“驾——”骏马小跑着轻快上山。谢明裳在有节奏的跑动马蹄声响中思忖着。之后上山的两刻钟,她一句话也未说。
路上得来的承诺,实在得的太轻易了。
众轻骑汇拢在山坡高处的凉亭外下马。谢明裳走进凉亭下望。
凉亭下方原来是一处山谷。
京畿大营就在附近,山谷里聚集即将出征的三万精兵。祭旗誓师的行动已完成,前锋营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批出发。
众多黑压压的人群中,她一眼便看见了父亲。
父亲今日穿了身光耀夺目的明光铠,骑一匹高大雄健的枣红骏马,陌刀横放马背,立于山坡高处。头戴盔鍪,远远地看不清面孔,只看到披甲的身躯稳健如山。
麾下大将领兵出发前,先来寻山坡处的父亲拜下。父亲一颔首,勉励几句,将领回身启程。
山风呼啸着刮过身侧,山风呜呜作响。谢明裳远远盯着父亲的身影。
隔这么远距离,他必定看不见她这处的。
谢家这番大起大落,连阴谋都算不上,明晃晃的阳谋。
朝堂上众多的聪明人借着辽东王谋逆案做下一个套子,谢家捏着鼻子往套子里钻。
谢明裳被朝堂事恶心得不轻。也曾埋怨过父亲疏漏大意,让谢家被有心人拿住把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看着即将出征的父亲。
也许在父亲谢崇山眼里,讨逆大战当前,京城龌龊事不值一提。
忠君报国平生愿,心怀七字足矣。
谢明裳盯着父亲披甲的背影,心绪激荡,如平湖骤起千尺风浪,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了。
大军分批开拔,聚拢精兵的山谷逐渐变得空荡。
几名亲兵簇拥着谢崇山下山坡。身为主帅,他也要出发了。
一名亲兵忽地凑近过去回禀几句什么,往凉亭这边遥指。谢崇山顺着指引勒转马头张望。
谢明裳又惊又喜,急扑上前两步,按着凉亭围栏,身子往前探。
她向来穿得显眼,今日又是一身鲜亮的海棠红色对襟窄衫子,往亭子外头一探头,谢崇山的目光即刻被引过来。
谢明裳往父亲的方向用力挥手。
只见父亲在山道间勒马停顿片刻,抬起铠甲手臂,冲凉亭方向遥遥地一招手。
策马转身而去。
山风呼啸而过,谢明裳忍着泪,脸冲着山谷方向,两手撑凉亭栏杆,原地动也不动地站着,任凭山风把热意涌动的眼眶吹到冰凉。
她这时才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般转过身来。
“走罢
——哎。”
萧挽风几乎贴身站在她身后。谢明裳毫无提防,迎面差点正撞着对面的胸膛。
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伸手就可以环住她的腰。
“站这么近做什么。”谢明裳脱口而出,打量过近的距离,却又若有所悟。“该不会怕我翻出凉亭跳下去?”
萧挽风往后退了半步,依旧伸手可以把人捞过来的距离。
“山风太大,有备无患。”他简短地说。
原来是怕她被山风吹下去?谢明裳纳闷指着自己。
“殿下当我是纸人?风一吹就掉下山头?我没那么轻。”
萧挽风当先出了凉亭,边走边道:“轻得很。”
谢明裳:“……”
两人上马沿着山道下行,谢明裳半真半假道:“还得多谢殿下站在暗处没现身。我爹爹刚才看见我了,还冲我挥手来着。如果看到你也探出亭子,我爹爹今夜肯定气得睡不着了。”
萧挽风居然赞同地微微颔首:“谢帅的气性确实太大。”
谢明裳:“……”
“我在跟你说这个么?”谢明裳在呜呜呼啸的山风里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带出点恼火:
“你跟我说的分明是两个意思。我爹气性哪里大了?他对我好得很!”
萧挽风握着缰绳沿路缓行。
“在家里不同。谢帅在军中的脾气说一不二。”
谢明裳:“我爹爹比不上殿下。殿下不止在外头说一不二,在王府里同样说一不二,威风得很啊。”
萧挽风道被她不轻不重地叨了一句,听若未闻般,长靴马刺轻轻一踢马腹,黑马小跑前行,不怎么动听的话便轻飘飘随风散去了。
谢明裳攥着缰绳慢悠悠跟在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头的背影。
那是个健壮而精悍的身躯。筋骨舒展,控马动作里饱含力量。
细想起来,每次她当面说了不动听的言语,他的反应似乎都是淡漠地走开。
隔两日若无其事地回来。自己不提,他也不提,事便过去了。
以他的力道,如果一巴掌扇过来,自己这条命早没了吧。
平心而论,入王府这个月,刨去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怪癖,单看两人的平常相处,他其实对她不错。
当然了。仅凭着这份“不错”,要她当面诚挚地道谢一句“多谢殿下带我出城送父亲出征,感激不尽”……做梦呢。谁稀罕入他的王府。
山风越来越大,浓云翻滚,前头开道的顾淮策马奔回高喊:“要下雨了,殿下,我们未带雨具,快些走为好。”
萧挽风从前方勒马,回返谢明裳身侧叮嘱:“尽快赶去山脚下。马车停在道边。”
脚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四五里山道。
谢明裳抬起手掌,已经能感受到细小雨丝。她开口道:
“想要尽快赶去山下的话……殿下,你敢不敢。”
萧挽风正在和顾淮说话,说到半途便停下,目光转来。
谢明裳唇角微微上翘,眼神发亮,手里攥着马鞭,往前方山脚下一指。
“跑个马。各凭本事,看看谁先到山脚下。”
“晚到的输。被雨淋湿的输。”
“如果我们两个都输了,那就罢了。如果我侥幸赢了一场,殿下,来点彩头?”
说到跑马轮输赢时,顾淮便握拳咳一声,勒马往后退。
等说到“彩头”,两人周围三丈之内已经无人了。
亲兵们自觉地清了场。
萧挽风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只平淡地地一点头,当场拨转缰绳后退几步,两边马头齐平。
这时他才问:“你想要什么彩头。”
谢明裳愉悦地笑了。是个好问题。
“就赌一匹马。”
“我已应下了给你准备马匹。你不信?”
“那不一样。”
谢明裳伸手抚摸身下马儿油亮的鬃毛:“殿下心情好赐下的马,跟我凭本事赢来的马,怎会一样?”
萧挽风沉吟片刻,居然点头应诺下:“可。”
谢明裳裹好挡风的蓑衣和风帽,率先在毛毛细雨里打马下山。
萧挽风的黑马显然更加雄健,奔跑有力,谢明裳临时借用的马儿很快被追上。
萧挽风并不刻意让她。两边并头行时抛下一句:“战场上你死我活时,敌方的战马比你的雄骏,难道你还能和敌方换马?”
说罢打马闪电般奔出去,瞬间把谢明裳的马儿抛在山道后头。
谢明裳给气得不轻。
“好马儿,看你的了。你虽然没有前头那匹大黑健壮,但我比大黑上坐的那位轻啊,咱们不见得输。”
她伸手抚摸马鬃,小声地哄:“这回咱们赢了,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每天给你刷毛,早晚两遍好干草。听懂了吗?来!”
第40章 第 40 章 圆房罢,殿下。试试看正……
大雨即将到来的前夕, 风满山道。头顶枝叶摇晃作响,几滴雨星子落在手背上。
四五里地的下山道上,前后奔驰追赶的两匹骏马如流星。
谢明裳的视线紧盯前方的黑马。马鞭稍握紧, 快马加鞭, “驾!”
风帽是最先扔掉的。
山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夏日的风带点山雨细丝的凉意, 落在额头并不很冷。
厚重碍事的防雨蓑衣也被扔去山道边。哪家跑马穿厚衣?
山道有积水洼,下山道难行, 前头黑马再健壮也不能发力全速疾驰, 两边冲刺的速度差不多,前后相差两个马身。
谢明裳三两下甩去身上累赘衣物, 只穿一身海棠红对襟薄衫子,看准时机, 马鞭往后甩,重重敲在马臀上。骏马一声长鸣,凌空跳跃而起!
这下直接越过一处水洼和大片碎石山道, 前后拉近半个马身。
骏马四蹄落地时, 马背上的红衣小娘子松开缰绳, 搂住马脖子,往前伏身, 重心下沉。
整个人以马蹬为支撑,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身子在马鞍上撑起半悬空。
勒紧套牢的缰绳辖制放松, 骏马感觉到久违的自由, 快活地仰头嘶鸣,兴奋加速疾驰,在山道上甩开蹄子狂奔。
山风在耳边呼啸, 吹乱了额发。
谢明裳眨了下细雨沾湿的长睫。她身上淋湿了吗,她输了吗,还没有!
黑马在她身侧了。
黑马落下她一个马头。
谢明裳的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奔过山脚处的亭子,直奔出大半里都不停。
风里传来她清脆的大叫大笑:“我就要这匹马!好马儿,从今天起,你叫得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个好名字。
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前方的小娘子旋风般卷出去大半里。衣摆猎猎,红裳在大风中摆动耀眼,她选的马也是一匹红马,人亲昵地和马儿搂在一处。
耳边传来顾沛在身后跟他兄长的低声议论:“六娘子骑术精绝,怎么练的?京城也能练出这身好骑术?”
顾淮道:“京城连马场都难寻,多半是跟随谢帅在关外练出来的。”
……
确实在关外。
戈壁里的人离不开马。人牵着马儿,马儿随着人,日夜骑行,翻山涉水,亲近到不分你我。
山道周围树荫碧绿,只有前方视野里一抹鲜艳的红。萧挽风驻马凝视那抹红,直到山雨落下,视线不曾挪开。
*
谢明裳跑得尽了兴也脱了力,坐马车回程时,还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子,打量她的“得意”。
萧挽风的黑马冒雨在前方缓跑。
她如今知道了,他的爱马名叫“乌钩”。
夏天雨急,一阵铺天盖地的山雨,马车顶棚子哗啦啦地响。
谢明裳掀起窗帘边角,视线才转过一圈的功夫,眼睁睁瞧着同行几十轻骑被大雨浇了个透,瞬间变成落汤鸡模样。
“雨太大,看不清路!”
探路的顾沛打马回来,大声道:“前头一段路坑坑洼洼的,怕折了马腿!”
行进中的队伍停下避雨。搭避雨棚子的,拉扯马儿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四处忙得乱糟糟。
谢明裳独自坐在遮风挡雨的车里,正忍笑瞧热闹,车帘子忽地被人掀起,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裹挟着湿气钻进了车厢。
“……”
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变得挤挤挨挨。
谢明裳几乎缩进角落头,扔
过去一条干净细缣帛。萧挽风不甚在意地随手捞起擦几下湿衣裳,湿哒哒的缣帛扔去旁边。
雨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滚落四处。
谢明裳寻不到第二块缣布,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刺绣披帛扔了过去。
“身上擦干,别把我的靠枕弄湿了。我待会儿还要躺着。”
萧挽风看她一眼,直接把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裳脱了。
料子厚重的外裳原本就大而挺括,吃雨水后更沉重,扔在地上一大团。
他掀开车帘子打量外头肆虐的狂风暴雨,“大雨不持久。等雨势转小了我出去,不会弄湿你。”
顿了顿,抓着谢明裳扔过来的披帛又问:“没带出第二条?野外风大,当心着凉。”
谢明裳靠着软枕,斜睨他道:“还当我风吹就灭呢?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今天跑马跑得也痛快。”
萧挽风一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他抓着披帛四处擦拭身上雨水,忽地开口道:“筋骨拉开了。周身气血通行而不凝滞,感受到好处了?”
谢明裳给他气笑了。
“原来不是兰夏跟鹿鸣服侍得好,也不是宫里来的任姑姑一天三顿药膳得力,原来都是殿下每晚揉搓的功劳?我还得多谢你了?”
她这边说话开始不动听,萧挽风那边就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镇定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生来有把耳朵关上的本事。
车里安静下去,耳边只有瀑布般的雨声。暴雨果然开始减小了。
今天城里到城外这趟够折腾的,趁两人困在雨中的当儿,谢明裳开口跟这位打商量。
“我累了,殿下,今晚别歇我那处成不成。让我好好歇个觉。不管你要揉搓也好,要我和你弯刀对打也好,明晚再来。”
萧挽风的视线应声转来。
眼神带估量意味,往谢明裳蜷着的角落盯住片刻不动。不必多想也知道,他在思考她今晚还能不能受得了一顿揉搓。
他身上湿透,料子挺括厚重的织锦外裳脱去,只余单薄的两层单衣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形状优美的肩胛和有力的手臂肌肉。
打量片刻,冲她的方向抬手。雨水浸得发凉的指腹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感受温度,片刻后满意地挪开,又轻轻地贴了下她柔软的脸颊。
动作轻柔和缓,言语却正相反,决断又强硬。
“脸颊有红润气色,比之前好许多。”
“既然有用,就不要半途而废。贵在坚持。”
谢明裳瞠目瞪他。
萧挽风神色坦然,说完那句“贵在坚持”便不再开口,谢明裳赌气也不说话。寂静横亘在车里,耳边只有瓢泼大雨打在顶棚上的震天骤响。
半刻钟后,暴雨转成了山间小雨,萧挽风掀开帘子下车,吩咐继续启程。
谢明裳把车底板上的湿衣裳扔了出去。
城外被暴雨耽搁半个多时辰,车马回城北榆林巷王府时,天已经入了夜。
谢明裳一手提灯,一手亲自牵着“得意”去马厩安顿,过程还算顺当。王府从此有了专属于她的马。
但转回院子的头一眼,就看到了糟心的人。
朱红惜挂着谦卑的笑容,守在院门边,摆出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迎上来。
“娘子回来了,路上辛苦。”
“今日傍晚时落雨,不知娘子在路上有没有遭逢雨势?着凉不好,娘子可要奴等服侍沐浴。”
兰夏厌恶地上来赶人。
“娘子自有我们服侍。谁要你假惺惺示好?”
朱红惜并不多争辩,假笑着退了下去,“奴去烧水。”
兰夏忙忙碌碌准备木桶和烧水时,鹿鸣小声回禀:
“今天朱司簿果然又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兰夏按照娘子的吩咐告诉她了。但兰夏心里不舒坦。”
谢明裳叮嘱她们多留意,“朱红惜明面上没有犯错,不要和她扯破面皮。”
今晚的沐浴却和以往不同,添加了不知什么中药在木桶里,略苦的药味弥漫室内。
“胡太医擅长药浴,准备了许多温养身体的好药给娘子调养身体。”
朱红惜站在门外假笑道:“皇恩浩荡,泽被谢氏。娘子身为谢帅之女,要领受天恩啊。”
谢明裳穿着一件贴身里衣,搅了搅浴桶里的药水:“谢家感受天恩,但皇家泽被谢家的恩典,用不着你朱司簿夹在当中废话。下次叫胡太医直接送药浴过来。”
“你也不必杵在我门口,河间王和我一道回来了,傍晚城外淋透了雨,既然你空闲,灶上多烧点热水给他送去。”
三两句把人支使走,谢明裳躺在浸泡药水的乌黑透亮的药浴木桶里,感受皮肤微微蒸腾的热意。
药浴似乎确实有温补暖身的作用。
奔波了大半天,人坐在热腾腾的水汽当中,眼前热气蒸腾,心头也渐渐地升起些惬意来。
雪白手臂搭在木桶边沿,她眯着眼小睡了片刻。
这回梦的雪山和之前不同了。
她站在高处俯视山腰,一个黑点在积雪融化的桦木林间奔跑。
小黑豹长壮实了,虽然还是瘦,但远不是之前瘦骨嶙峋的模样,毛色漂亮了许多。
时节眼看着开了春。雪山融化,许多冬眠的小动物钻出洞穴,压根不缺吃的。一个冬天过去,小黑豹学会了许多猎捕技巧。
她自己趴在山顶的巨石上,眯着眼晒太阳,小黑豹半个身子潜伏在正在融化的雪中,动也不动,仿佛雪中露出半截的黑色岩石。
林间众多小动物毫无察觉地从“黑岩”旁边跳跃着跑过。
黑豹潜心静气,目光幽幽盯着远处一队路过的黄羊。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气不小,总想抓个大的给她看。
黄羊在雪地里奔跑如风,往各个方向四散而去。
小黑豹在思考左扑还是右奔,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左右两边的黄羊都闪电般奔远了。
笨蛋!
黑点沮丧地往回走。雪地里一连串新添的脚印,尾巴低垂着,仿佛雪地里一条垂落的黑绳。
黑点继续动也不动趴在雪地间,藏身在一块真正的岩石后头,只把尾巴露出半截,仿佛一条小黑蛇,时不时地抖动两下。
雪地里爬动的“小蛇”引来了猎捕者。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呼啸如风疾扑而下。那是一只饥饿的秃鹫,“小黑蛇”气息奄奄的模样激发了秃鹫的凶性。
秃鹫利爪如风,抓向“小黑蛇”的同时,岩石后扑来一个黑影,闪电般扑倒了秃鹫,凶狠地撕咬秃鹫的翅膀,扯断了秃鹫的咽喉。
这是它整个冬天以来捕获的最大的猎物。
“嗷呜~嗷呜呜~”
山野里回荡着小黑豹骄傲的呼啸声。
谢明裳从短暂的梦里笑醒了。
什么乱糟糟的梦。秃鹫的习性喜爱吃死物腐肉。
伪装成“小黑蛇”的黑豹尾巴活蹦乱跳的,并无活物将死的气息,怎会引来秃鹫?
但久违的雪山入梦来,毕竟是一桩愉悦的体验。
小黑豹似乎是梦里豹猫化身的同伴,笨拙归笨拙,冲着山顶“嗷呜”时还是蛮可爱的。
她在满室水雾气中渐渐清醒,这时才意识到室内多了个人。
睡梦中放松搭在木桶边沿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攥着,防止她滑落水中。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单衣,手掌热度传来,比浴桶里的水还要热。
她的身子一动,闭着的眼睑缓缓睁开,攥住她手臂的手便松开了。
纤长如鹤的雪色脖颈后仰,靠在木桶边沿。她的视野上方出现了一张最近看熟了的俊美面容。
萧挽风站在身侧,按住她手臂防滑落的手松开,另一只手还攥着她睡着时蜿蜒垂落在木桶边沿的乌发,防备湿漉漉的发尾落在地上。
谢明裳困倦的眸子半睁着,隔着朦胧雾气,留意到他浓黑眉峰间聚
拢的水雾气。
在她迷迷糊糊在浴桶里睡去的那阵子,他站在她身侧的时辰只怕不短。
绷紧的瘦削肩胛又缓缓放松下去。
挽着她乌黑长发的那只手挪近肩胛,只用一两分力道,轻柔地捏了几下。
“泡好了?”男人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换衣裳起身。时辰不早,再帮你拽一拽筋骨。”
谢明裳还是有点困倦,不怎么想动。
明澈的眸子半阖着,湿衣包裹的手臂又搭回木桶上,姿态懒洋洋的,身子往下沉,单薄的肩胛浸没入了药浴里。
她不肯起身。“何必呢,殿下。”
围着她就像豹子扑吃生食似的。闻着血味儿不下嘴,只用爪子盘着舔□□弄。
“我这一天天在王府后院过的……上回母亲问起,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说。”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药浴令人精神松懈的缘故,亦或是短暂睡过去的美梦留下的印象令她感觉愉悦。
也或许因为今日出城送别父亲出行,父亲回身遥遥地一挥手,至今清晰留在她的脑海里。
总之,她在腾腾热水雾气中仰着头,红润柔软的唇瓣缓缓开合叙述。
“朱红惜今天来问过我的葵水日子了。”
“这次她带回了胡太医,日日地请平安脉。任姑姑一天三顿地药膳调理,我的身子眼看着好转起来了。下次葵水再来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问起,这个月同房几次,记录在案。我是说谎呢,还是每个月牢牢记着呢。”
“后院有些事殿下都不会留意到。”她掰着手指头细数:
“只要我报上去同房,接下去必然要开始在细节处遮遮掩掩了。宫里出身的女官眼睛毒,章司仪在时就没瞒过她的眼。现在这个朱红惜也不是好糊弄的货色。一次两次还能遮掩,每个月几次,叫我如何弄?想想都累得慌。”
她这边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萧挽风侧耳不出声地听。
这段说的长且慢,她边说边拨弄着水花。满室蒸腾的白雾气弥漫,几乎看不见彼此面孔。
萧挽风听进去多少,她不清楚。总之,隔着模模糊糊的雾气,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晰而有力的。
“归根到底,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抬起被药浴浸湿透了的柔软的手臂,反手按在木桶边摇晃的织金衣袍上。
捋起他一截衣袖,露出坚实的手臂。被水泡得湿漉漉的雪白指尖压在他小麦色的手腕关节。
“归根到底,都省点事。”
“圆房罢,殿下。试试看正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