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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湿热

    内室水声哗啦啦地响。

    白色雾气升腾, 若隐若现。

    靠窗的紫缎榻上人影翻滚。

    谢明裳满衣裳满身沾湿的水,全滚到贵妃榻上了。身下湿漉漉的,人水淋淋的。

    湿透的乌黑长发从软榻边缘蜿蜒垂落, 眉眼唇角俱是水光。

    她沐浴时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在浴桶里。

    水红色的丝绸单衣浸泡入水几乎半透明, 粘哒哒地沾在她的手肘肩头,半透明的红衣里隐约透出瓷白肌肤。

    贵妃榻边的八盏铜灯台还在熊熊点亮, 灯火明亮地映上软榻,浅紫色的缎面沾湿后显出深紫色。谢明裳仰躺在软榻上, 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内室升腾的水汽太多了, 太过湿热了。

    她被按着深吻。

    形状漂亮的唇珠早肿了。不止唇珠那小小的一片充血肿胀,就连舌根都仿佛要被吞食似的, 口腔深处被长久地入侵,敏感的舌尖被激烈得吮吸地发麻。

    她的年纪不算小了。京城贵女多晚嫁, 通常也不会在家里留到二十岁。她这些年陆续地听说了不少女子出嫁后的闺房秘事。

    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发热。不用碰触也知晓,此刻的脸颊多半是晕红欲醉的动人颜色。

    不知热水泡澡泡的,亦或是药浴的药草起了温补作用, 总之舌尖被吮吸得发麻时, 她浑身都燥热了起来, 难耐地喘了声,睁开半阖的眼帘。

    浓黑的睫毛泡足了水, 至今也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投下大片暗影。

    灯光太耀眼,她眨了下眼, 浓睫上沾染的水雾仿佛一滴泪珠般滑落脸颊。

    压在她身上的精悍身躯的重量忽然减轻了。结实有力的手肘支撑着躯体, 往后缓缓撤离半尺。

    萧挽风还握着她的下颌,拇指缓缓抚摸过肿胀的唇珠,在近距离凝视她的表情。

    此刻他的目光, 正追随着她脸颊滑落的一滴“泪珠”。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喜怒的。惯常压抑情绪的人,语调平且直,并无多少波动。

    “后悔了?”

    谢明裳有点想笑。后悔什么呢?

    眼前的这档子事哪值得她后悔。

    这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当然是从前矫揉造作的一段花前月下、怀春笑嗔,大半夜强撑着不睡觉等候杜二偷送情诗,自己关在待嫁绣房里认认真真绣鸳鸯被面的那些日子。

    点点滴滴,回忆起来,越想越恶心。

    面前的河间王萧挽风,她至今觉得烈酒缠绕的气息适合他。

    但不知是不是闻得次数久了,闻得习惯了,现在笼罩在她周围的皂角清淡味道,闻起来的感觉居然不坏。

    不惹她恶心。

    平心而论,人长得也不错。俊美而锐利的相貌,宽肩蜂腰的英武身材,她不吃亏。

    初夏暖夜,萧挽风进内室时,自己身上穿的也不多。

    抱起湿透的她在贵妃榻上翻滚一通,他那身湖绸衣裳同样浸透了水汽,同样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手臂,肩头。

    健壮的胸膛洇湿了一大片。

    从她峰峦突起的胸前沾湿过去的。

    问到眼前的那句“后悔了”,她只笑不答,被半透明单衣裹住的雪白手臂抬起,去勾萧挽风的脖颈。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湿透的手腕上,人却又往后撤开几寸,居高盯着她的眼睛,再次问一遍:“不后悔?”

    谢明裳仰着头,乌黑浓睫湿漉漉的,眼底倒映进面前俊美的面孔,带几分催促之意,鼻音模糊地嗯了声。

    他的唇线又抿直了。

    她伸出的手没勾着他,萧挽风撑着榻边,人缓缓起身往后退,两条长腿重新坐回塌边。

    这种时候还能退?

    “问个清楚。”萧挽风重新坐回灯下,未束发冠,只简单扎个发髻,发髻也扎得随意,几缕发尾卷曲着垂落在肩头。

    对着眼前透亮的灯火,还是淡淡地说那句:“怕你事后后悔。”

    谢明裳明白他沐浴后总是洇湿一块的肩膀是如何来的了。

    她盯着那几缕还在滴着水的卷曲的乌黑发尾。

    夏日晚上的风吹过室内,卷曲成小圈的发尾就在她身侧微微摇晃着,一滴水滴在她手背上。

    她没忍住,抬手拽了一缕过来,沾水捋直了。

    手一松,那缕发尾居然又重新卷曲起来,依旧湿漉漉地搭在他肩膀上。

    “哎?”谢明裳纳闷地坐起身凑近打量。“殿下的头发有些天生卷啊。”

    天生卷发的中原人少见,她好奇地打量片刻,抬手试探着又捏一下发尾。

    发质黑且硬,确实天生几分卷曲。每日梳理得整整齐齐、发髻束在冠里时看不出,发尾沾水垂落时格外地明显。

    萧挽风目光直视着灯火,并不看她,也不搭理她称得上冒犯的小动作。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后悔了直说,不必害怕。”

    “没什么可后悔的。”谢明裳不甚在意。

    人既然入了他的王府后院,难道能一辈子不圆房?迟早有这天。

    她揪着他的一小段发尾,感觉有趣,试探地往自己小指头上弯弯绕绕,缠上三四圈。

    他要应答,她就给他明确的应答。

    “我愿意。试试。”

    侧坐着的男人转过肩膀,注视着她把发尾在小指上随意缠绕的动作。

    谢明裳自己的长发半湿

    半干,发髻早松散地不像样。

    乌亮长发顺着脸颊轮廓瀑布般地披散下来,部分散在肩头,部分柔顺服帖地贴在后背,随着动作微微地摇摆,几缕长发尾散在他膝上。

    萧挽风也挑起一缕她的发尾捏在手里把玩。

    她的头发浓黑而柔滑,发梢笔直,和男子硬而黑的微卷发质截然不同。

    他把玩片刻,把她攥在手指头里玩弄的微弯曲的黑硬发尾给抽走了。

    两股不同发质的黑发尾在他的手掌上绕了个圈,粗硬柔细,泾渭分明。

    他低头看了片刻,又开始绕第二圈。

    这一下扯到了头皮,谢明裳疼得嘶了声,把自己的发尾抢了回来,抬手按住被扯得生疼的发根部位。

    萧挽风安抚地摸了下她散乱的发髻,起身吹熄了灯台跳跃的火光。

    落地灯台的八盏铜灯逐个熄灭,明亮的室内黯淡下去。

    黑暗仿佛潮水淹没礁石,谢明裳的心砰地剧烈一跳。

    她仿佛礁石上站的人,如今脚边感觉到升涨的潮水了。

    室内只剩下最后一盏床前的小油灯。黑暗里灯光如豆,摇曳明灭,把灯台边的背影拉得老长。

    那个颀长健壮的身影转向她坐的方向,脚步声走近,停在贵妃榻边。

    谢明裳手指不自觉揪了下柔滑的紫缎面,又松开。

    她至今觉得萧挽风那双眼睛像荒野地游荡觅食的虎狼。黑暗处的眼睛灼灼幽亮,钉在她身上时,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更像了。

    但和野地的虎狼滚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这只关外来的虎狼护地盘,狰狞爪牙对着外头。

    每次在外头凶性毕露、打得血淋淋回家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洗干净,带着清淡皂角香气往她身边凑。

    想起皂角清香,鼻尖下就传来淡淡的皂角气味。

    ……他今晚又洗过了。

    谢明裳忍不住地有点想笑,然后形状漂亮的唇角当真翘了翘。

    也不知这浅浅的笑容在黑暗里有没有被看到。

    总之,面前的人低头凝视她片刻,沾染了水汽的健壮身躯凑近过来,吻住她红润微肿的唇角。

    又是那种几乎吞食般的侵入性的深吻。

    筋骨有力的手从后方按住她的腰,确认般停在那处不动。谢明裳没有躲。

    扶着后腰的手缓缓发力,颀健的身躯压下,又压着她往前迎合。

    谢明裳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舌尖再度被吮得发麻,就连喉咙深处也被舐过,酸麻的感觉冲上头皮,玉色耳垂不知不觉地都滚烫通红。

    她失力地往后倒,重新倒回榻上。

    身上单薄的衣料早不剩下什么,她挣扎几下,从围困里挣出一点喘息余地。

    柔软水光的红唇开合着,她仰着头,湿漉漉的浓黑睫毛半开半阖,凑去耳边吐着气抱怨:“硌着我了……”

    肿胀的唇瓣碰着了滚烫的耳垂。

    一阵夏风吹过内室,床头遗留的最后一盏照明小油灯豆大的灯光剧烈抖动,两个人影在湿透的软榻上翻滚。

    谢明裳吃疼地低低吸着气,突然感觉有点不太对。

    “等等,等等……”

    寂静的深夜庭院当中,突然响起一声痛喊。

    鹿鸣和兰夏已经睡下了,被这声痛喊惊醒,一骨碌翻起身时,又听到一声更大的痛喊。

    兰夏急匆匆穿衣裳,拉开屋门冲出去探查动静时,正好听到敞开的西屋窗里哗啦一声大响。不知什么打碎了瓷器,清脆的响声惊起了枝头夜鸟。

    谢明裳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声音都疼哑了,纤长手指笔直指着屋门,带几分急促而恼火的喘息,怒冲冲地喊:

    “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庭院,鹿鸣也跟着跑了过来。

    两人在紧闭反闩的屋门外砰砰地敲门,兰夏隔门大喊,“娘子!怎么了娘子!可要我们进屋?”

    谢明裳有些哑的嗓音收敛了些,对门外道:“别进来!”

    门里响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听来不怎么痛快。

    “事到临头,反悔了?”

    谢明裳的声音斩钉截铁道:“反悔了,怎么着?”

    一声转轴声响,敲不开的木门忽地从里拉开。

    萧挽风唇线抿成一条长直线,身上衣袍半掩,衣摆半湿不干,无视门边立着的两名女使,迈步走了出去。

    在鹿鸣和兰夏的瞠目注视下,不回头地大步直走出院门。被拉开的厚重院门敞开在夜色里。

    两人紧张互看一眼,急忙跑进内室。

    谢明裳湿哒哒地蜷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一条薄丝被。地上全是水。

    鹿鸣把熄灭的八盏铜灯台重新挨个点亮,搀扶着榻上蜷着不动的自家娘子起身更衣,兰夏忙碌着收拾满地的水和碎瓷。

    兰夏忽地惊喊一声。

    四处沾水的深深浅浅紫色的贵妃榻上,柔滑缎面上沾染着几丝血迹。

    “怎么回事?动刀了?”兰夏紧张地追问:“谁受伤了?”

    谢明裳走动困难,从软榻上起身上床这短短十几步,疼得几乎面容扭曲。

    她同意圆房就是想引人走正路子。

    想免去歪路子越走越偏斜,她每夜被人死命揉搓、揉搓完了还得拔刀对砍见血的一场活罪。

    却没想到,走正路还是免不了活罪。

    兰夏和鹿鸣两个迭声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动刀,刀伤了哪处,谢明裳只肯说:“没动刀,没人受伤。”

    有些话当着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说不出口。

    把两人哄走后,她关上门,在灯下独自磨着牙生闷气,半晌才咬牙吐出三个字:“那驴货!”

    第42章 第 42 章 你管我疼不疼?

    谢明裳在马厩里刷马。

    刷子和水桶早备好了, 都放在“得意”的面前。得意面前的马槽里干草堆得满满当当,大脑袋扎进干草堆里就没抬起过,喜悦地大嚼不停。

    谢明裳坐在小杌子上, 刷子沾水, 仔仔细细刷起马鬃。

    兰夏提着另一只水桶进来马厩,捂着鼻子道:“味儿冲死我了……娘子, 这马儿咱们必须要刷吗?”

    “它叫得意。”谢明裳把刷子放桶里,清洗刷子上缠绕的鬃毛。

    “马儿有灵性的。你对它好, 有空多陪它。它看在眼里, 才会对你亲近。”

    马儿有灵性之类,兰夏听得半信半疑。不过她还是按照娘子的吩咐取来两个新刷子备用。

    鹿鸣提着一篮子甜柰小跑进马厩。

    “取来了, 娘子。”

    三个小娘子每人嘴里叼个甜柰,取刷子刷马。

    谢明裳试探着拿小刀切了半只柰递给得意, 得意的鼻孔翕动几下,从马槽里抬起大脑袋,闻了闻味道, 舌头毫不客气把甜柰卷走了。

    马槽里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好了, 不能吃太多。吃多了果子蛀牙。”谢明裳投喂了整只柰, 把继续讨要的大脑袋推开,几下刷完马腹。

    在早晨的阳光下, 把全身洗刷得油光水滑的得意牵出去马厩外。

    得意是一匹年轻健壮的母马,毛色红白相间,搭配纯黑的一套马辔鞍具, 在阳光下极为漂亮。

    谢明裳牵着得意走出十几步, 翻身上马背。

    在马鞍上坐实的瞬间,漂亮精致的面容细微扭曲一下。

    两天了,还疼。

    她还是大意了。只留意外表的皮相俊美, 身材挺拔健壮。

    从前出门交际时,她曾经听几个出嫁后的小妇人私下隐晦地议说几句,鼻梁高挺如悬胆的郎君“好用”。

    好用?跟个木杵似的,哪里好用??

    她做好了准备的第一次圆房,折戟沉沙。昨天日头落山前她就吩咐把院门关了,敲门也不放人进来。

    算那位识相,没下令砸门,掌灯时辰过来转了一圈,静悄悄走了。

    谢明裳身上不舒坦,心里也就不怎么痛快。

    她不痛快的时候,便出来寻旁人的不痛快了。

    缰绳勒转方向,抛下跟随的马厩小厮,马鞭轻轻一敲,得意长长地一声嘶鸣,奔跑速度陡然加快。

    直奔马场方向

    而去。

    这间抢来的庐陵王府里的马场确实不大。比起练兵跑马,更像为了附庸风雅而修建的场地。

    马场周围的布置刻意凸显大漠风光,不知从哪处移栽了几颗胡杨木在马场边,在京城水土不服,半死不活,光秃秃的树干对着蓝天。

    马场里堆的黄沙土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戈壁千百年日晒风干的碎石砂砾。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河道土,遇水成湿泥。

    几十名亲兵在马场里刚操练了两轮,踩得满地泥泞。就连站在马场栏杆边上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也都一副灰扑扑的尘土模样。

    谢明裳远远便看见了马场栏杆边靠站着的两位。

    一个是顾淮,另一个便是昨晚在她门前吃了场闭门羹的正主儿。

    萧挽风正好面对着她打马而来的方向。一眼看见马背上高坐的窄袖红衣小娘子,交谈便停止下来。

    谢明裳隔着十来步勒停了马, “上回殿下承诺的原话,这匹得意赐给我了。可算数?”

    萧挽风并不和她打太极,直接一颔首,肯定地道:“算数。”

    “那就好。”谢明裳满意地策马原地转半圈。

    “殿下上回还说,从未拦着我出门。我今日就想骑着得意出门转一圈,可使得?”

    夏日阳光炽盛,萧挽风不明显地拧了下浓黑的眉。

    “今日?”

    谢明裳在阳光下看得清楚,心里一凉,原本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由往下撇。 “不可以?”

    萧挽风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骑马的动作:“身子不疼了?”

    谢明裳:“……”

    旁边的顾淮始终原地站着,显然事未议完。

    原本只是冲着谢明裳马匹的方向拱拱手,听完两人几句对答,忽地一个大转身,倒退两步,跳过马场跨栏走了。

    谢明裳:“……”

    虽说是河间王身边的亲信,大小事无需瞒着。但顾淮反应太快,尴尬得就是留下来的人了。

    谢明裳尴尬之余大为恼火,说话不客气起来:

    “你管我疼不疼?我问你的话先答了。”

    萧挽风想了想,直接应下。

    “奔马不要离开京畿地界即可。等下我要出门,顾淮性子稳,叫他跟你。”

    “……”

    萧挽风见她不应,又问:“当真不疼了?”

    谢明裳在马背上斜睨着前方肩宽腿长的郎君。

    她今日不痛快找人撒气来了,既然找着了人,自然要当面撒气。

    “殿下说什么呢。”她抬着下巴不认账:“分明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疼不疼的,我竟听不懂了。”

    萧挽风的长腿倚在栏杆边,神色平静地跟她商量:“无事发生最好。那今晚主院可以开门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明裳哼一声,没搭理,拢着缰绳便走。得意咴咴叫着奔跑出去。

    她今日只是找人撒气来了,并未真的打算带着顾淮出门闲逛。

    既然当面得了应允承诺,得意一路轻快小跑回马厩。

    谢明裳把最后一个甜柰喂给了得意,提着空竹篮,领着兰夏和鹿鸣回小院。

    “你们两个当心点。我进门要做戏了。”她低声叮嘱一句。

    昨天一整日又疼又恼火,她既没搭理关在门外的萧挽风,也没搭理院门里服侍起居的几位宫里的人。

    今天出去跑了一趟马,情绪好转不少,她有心情和院子里这几位虚与委蛇了。

    朱红惜果然远远地迎上来,脸上谦卑带笑,觑看进门几人的动作神情。

    谢明裳抿着嘴,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模样,和兰夏鹿鸣一路沉默着进门来。跨进门槛时,五官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一下,吸气招呼:“扶我一把。”

    兰夏和鹿鸣两边搀扶着,像捧着易碎的瓷盏,小心翼翼把人搀扶进庭院。谢明裳不住地吸气。

    眼见谢明裳慢腾腾地挪腾过庭院,朱红惜眼里带估量,并不靠近,反倒回身去小厨房寻任姑姑。

    没多久,任姑姑在屋门外敲门,小心翼翼问:“昨日便见娘子心情不好。不知老身可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娘子可有想吃的肉菜汤食,老身赶紧出门采买去。”

    鹿鸣扬声道:“劳烦任姑姑,弄些调养补血的好菜。娘子她……”

    “别说了!”谢明裳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出声打断,语气明显不好。

    “别弄了,哪吃得下!”

    鹿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隔墙偷听的人隐约听清:

    “娘子身上疼,要不要请胡太医来看看?”

    谢明裳幽幽地叹了声:“那种地方弄出来的伤……不好给人看。”

    鹿鸣掐了兰夏一把,兰夏泪汪汪地大喊:“娘子!欺负娘子的人不得好死!”

    “别说了。”谢明裳捂住兰夏的嘴,还用那种幽幽的口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入了他的后院,随他折腾去罢。”

    兰夏又大喊:“娘子!你想开点,呜呜呜……”

    这回是鹿鸣捂住了兰夏的嘴,不大不小的声响劝说:“娘子忍着。等郎主出征回来,再从长计议——”

    但具体如何从长计议,三人都是临时念的戏码,鹿鸣一时想不出如何接下去唱戏,后半截便卡了壳。

    最后还是谢明裳以咬牙发狠的语气收了尾。

    “忍着,等着!等我父亲平定叛乱,带着煊赫军功凯旋归京,便是我们脱身的机会了。我必饶不了他!你们莫忘了,这屋里可有两把弯刀的。两把刀都是开了锋的利器……”

    屋里寂静下去。

    宁静良久,兰夏蹑手蹑脚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看,悄声说:“人听完了墙角,偷偷溜去西边厢房找朱红惜说话了。”

    谢明裳饶有兴味地琢磨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她到底会传什么话过去?报入宫里的密信又会如何写?”

    鹿鸣有些迷茫,她其实不大分得清自家娘子说得真话还是假话。

    想了半日,悄悄问:“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局面。”

    谢明裳随手取过窗边搁着的一盘象棋。

    象棋棋盘居中的长线划分楚河、汉界。

    “我爹爹在棋盘上,兴许当得起一只马?”她把一只黑“马”摆上棋盘。

    “至于我,只是棋盘上不足道的小卒子。被人扔上棋盘,顶个卒子的身份,活了死了都无所谓。”

    但小卒子也是有想法的。

    她轻轻提起一只黑“卒”往前挪动几步,“看,小卒子过河了。 ”

    兰夏茫然地盯着棋盘上过河的“卒”。

    “小卒子过了河。所以,我们要吃掉对方的帅?”

    谢明裳抿着嘴微微地笑。提起“卒”,横着走两步,又改竖着走。

    “小卒子过了河,便不必听从旁人心意走。如何对我们自己有利,如何走。”

    她收起象棋,漫不在意道:“弯刀在墙上多挂几日。河间王这个人有点意思,琢磨不透。我再看看他。”

    ——

    “确定了。”

    “之前老身就和朱司簿说过,那夜大喊大叫的动静,必定两人圆了房。而且多半是河间王强行拉着谢六娘行房事。谢六娘如今,恨他入骨啊。”

    爬藤静悄悄地爬过墙角。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暗中密会的两人窃窃私语。

    朱红惜面露狐疑:“不见证据,房里只泼了满地的水。谁知当真行了房事还是故意糊弄我们。”

    任姑姑自认见多识广,当即笑了。

    “谢六娘倒还有耐心糊弄我们。河间王殿下何等的贵重身份,哪会为了个后院女子费心应付我们?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盛年男子,情热上头,想要便要了,哪想得那么多。”

    朱红惜依旧半信半疑,“当真圆了房?我可是要报上宫里的,丝毫错不得。若是报错了,任姑姑也要担干系。”

    任姑姑十分地不高兴:“朱司簿打得好算盘。从谢六娘子那边套话的风险老身担了,密报归朱司簿一人操持,宫里的好处必然没有我等的份。万一报错了还要老身担干系?” 说着做出一拍两散的姿态起身。

    朱红惜急忙赔笑把人拉回坐下:“哪能的事,必然福祸与共。密报署名少不了任姑姑。宫里将来赐下多少好处,任姑姑分一半去!”

    两边各自挤出笑容万福告辞。

    任姑姑笑道:“既然圆了房,后续便是子嗣上的事,胡太医也該用起来了。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呢;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呢。只等朱娘子吩咐下来。”

    朱红惜关了门,脸上笑容即刻消失,坐下面无表情地地写密报。

    先报上圆房的消息,再把任姑姑询问的原话写入密报里,询问宫里。

    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

    她说的哪算数?当然是宫里说的算。

    宫里要她作什么,她便做什么。冯喜公公向来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最近圣恩隆重,又新领了一路禁军千羽卫,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她死心塌地为冯喜公公做事,这份忠心,冯喜公公看得见。

    也不知章司仪咽气了没有,司仪的位子空出来了没有。

    她实在听够了‘朱司簿’三个字。身上的女官职位,必定要往上提一提,才抵偿她在王府捱得这许多辛苦。

    至于密报的署名,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六尚司簿,朱红惜。”

    ——

    夏风吹拂下的京城热气蒸腾。

    高大的合欢木在书房窗外摇曳,枝叶树影遮蔽阳光,给庭院里带来少许凉意。

    汉白玉泡澡池子白天未放水。萧挽风站在空池子边,挨个看过浴池边搁着的几个小木盒。

    皂角,香胰子,纱布巾。没了。

    他思索着,弯腰取过柔滑软腻的香胰子,闻了闻气味,拧了下眉,又放回去。

    “殿下寻什么?”顾沛正好从庭院里路过,热络地跑上前:“皂角要添置新的了?”

    “香胰子的气味冲鼻子。”萧挽风问他:“可有其他好闻气味的香胰子?”

    顾沛愣了下:“香胰子还有分好闻不好闻的?不都是拿起来往身上搓几下冲干净?”边说边疑惑地取过木盒里的香胰子猛嗅:“蛮好闻啊。”

    萧挽风转身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盯得顾沛无端心虚起来,抓着香胰子,“殿下不喜欢这个的气味? …卑职去换一个?”

    萧挽风摆摆手,把人打发出去。

    他绕过空池子,走进书房外间。走过书房外间的黑漆大桌案面前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抬手按住桌案上的玉屏摆件,缓缓转动半圈。

    书桌下方隐藏的双层暗格打开。

    之前早已被他清理过一轮,暗格里的瓶罐秘药全扔了出去,两个格子如今空荡荡的,行房事用的脂膏一瓶也不剩。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看过片刻,暗格关上。

    出去庭院又捡起池子边的香胰子,闻了闻,拧了下眉。

    军中用东西不讲究,这香胰子不知从店铺买的还是自制的,气味冲鼻,她必定不喜欢。

    正好严陆卿匆匆进来院子,萧挽风抛下香胰子问他:“京城里卖女子香膏的店铺,你可有相熟的?”

    这句问话把才思敏捷的严长史堵得半天答不上,琢磨了好一阵才道:

    “可是谢六娘子用?正好娘子惯用的药酒也快喝完了。要不然,臣属去城西李郎中的药铺买药酒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李郎中长居京城,必定熟悉这些店铺。”

    小事好解决,严陆卿今日过来书房另有正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管细竹筒,双手奉上:“宫里有密报。”

    消息从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小公公[1]处传来。

    虎牢关战事不利,朝中几位言官弹劾谢崇山按兵不动,任由逆贼攻下虎牢关周边两座小城而不发兵救援,有意拖延平叛战情,奏请朝廷下旨换将。

    又有朝臣上书提起,召回谢崇山,改由河间王领兵出征。

    萧挽风唇边噙着冷意,抽出竹筒里的薄纸,几眼看毕,放去灯台火焰上烧尽了。

    逢春的密信里提起,奏请河间王领兵出征的奏本被天子扔去地上,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跪了满地。

    他在殿外听到少许动静,却不知这道奏本出自何人手笔。

    “几道奏本都留中未发。宫中、政事堂两处均毫无动静。殿下,我们该做些什么。”

    萧挽风坐回大桌案之后,手肘随意搭上木椅扶手。

    窗外浓密树荫遮蔽下的细碎光影爬满肩背,他的面庞隐蔽在暗处。

    “以静制动。”

    “账上划一百两金,给逢春送去。”

    第43章 第 43 章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

    谢明裳心头的无名火消散, 院门便再度敞开了。

    傍晚掌灯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过来用晚膳。两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谁也不提昨天院门紧闭, 门外敲了半日也没敲开院门的事。

    今晚的膳食摆上大圆木桌, 谢明裳隐约感觉哪里不对,留意数了数碟盘数目:“哟, 改十二道菜了?”

    四荤八素,加一瓮天麻乳鸽汤。

    她随口问了句:“殿下总算知道我们两个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萧挽风淡定夹起一道荔枝白腰子, 放进谢明裳的碗里。

    “宫廷名菜, 鲜香滋补,吃点尝尝。”

    谢明裳原本没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来说没差什么, 反正吃用不完。

    但两人用罢膳,正围坐饮茶时, 王府严长史来堂屋禀事,正好看见满桌许多碗碟原封不动地撤走,满脸忧心地开始劝谏:

    “向来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王府账目吃紧, 新宅子那处兴建的马场规模超过预计, 工部时不时地过来哭穷讨钱。殿下,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减减……”

    萧挽风当众摔了茶盅。

    茶水横流, 碎瓷满地,庭院里外鸦雀无声。

    严长史满面惶恐地跪倒长拜下,“臣属忠心劝谏, 日月可鉴……”

    “你要谢你自己的忠心。否则此刻人头还能顶在肩膀上?”萧挽风漠然道。

    无声的怒意在屋里激荡。严长史果然不敢再劝谏一个字。在满院的窥伺视线下, 撩起茶水浸泡湿透的衣摆,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出去。

    谢明裳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瞄着。

    王府之主发怒的动作很真;严长史脸上的惶恐瞧着也很真。

    但这两位凑在一处, 为了晚膳的开销用度发作了一场,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毕竟,以她的观察,河间王是个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锋割手,言语冲撞,萧挽风都忍下去了。

    哪怕这位当真是座熔岩翻滚的暴烈火山……

    她现在十分笃定,火山口遮挡喷发的灰岩,估摸着有百十丈那么厚,轻易踹不动。

    以严长史这位亲信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了些钱财开支小事,萧挽风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对亲信翻脸,当中发下一顿雷霆训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满院窥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着不至于。

    同样在堂屋里伺候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位女官,面对这场突然发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

    穆婉辞的手指攥得发白,陈英姑的肩头细微发抖。

    之前几场夜晚杖责,显然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份无声的恐惧,在众人之间互相影响,无声地传扬回荡。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内室,恐惧源头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众人才同时无声地长出口气,绷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红惜小声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汤。

    她眼里同样惊恐未散,但惊恐里又暗藏兴奋。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报上去的密信越有价值,她就越可能早日离开这处鬼地方。

    谢明裳看够了,招呼兰夏和鹿鸣两个随她去内室。

    “才用完膳就发大好一通威风啊。”谢明裳声音不大不小地道,“严长史惹怒了殿下,还请不要牵累到明裳身边的人。”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两条腿支得老长,远远地看

    着她抑扬顿挫地念白。

    谢明裳摇着团扇走近榻边,忽地弯腰下去,附耳小声问:“真穷了?”

    萧挽风没绷住,唇线明显地弯了下,很快又拽平了。

    “不差几个菜。”他缓声道。

    谢明裳直起身来,扬声冲身后喊:“兰夏,鹿鸣,屋里不要你们伺候。别惹殿下眼烦,都退下去。”

    兰夏摸不着头脑,被鹿鸣推着退出屋外,关好了门。

    安静下去的内室里,只剩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朦胧映在窗纸上。

    谢明裳站着摇了摇团扇,琢磨不太透彻,又弯腰附耳问:“下面什么戏码?提前说一声?我这边也好应几句。”

    “无需你应什么。”萧挽风抬手捻了下她鬓角边的碎发:

    “以不变应万变。你只管好好地养病。新王府的马场修建得敞阔,等你病再好些,我们搬去新宅子,骑着你的马每日去马场转几圈。人多动动,百病不生。”

    谢明裳往他身侧坐,抬手搡几下,把人往另一侧挤,自己懒散地整个人蜷在贵妃榻上。

    “当着我的面提新宅子,大晚上的想吵一场是不是?我好好的谢家宅子都不知被你扒成什么样了。”

    “你的晴风院没动。”

    “除了我的晴风院没动,其他院子全拆了建马场对不对。”

    萧挽风不应也不否认,把话头远远地扯开。

    “今晚可以再试试。”

    “试什么?”

    “前夜未成的事。”

    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扇团扇的动作倏地停顿了。

    停顿片刻,又开始慢慢地扇。但这回扇起的不是凉风,是火气。

    她身子朝外侧卧着,不冷不热道:“前夜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就临阵反悔。没下回了,别惦记,忘了罢。”

    说完连扇子都不扇了,往地上一扔,躺平装死。

    但之前不成功的那次圆房尝试,显然改变了对方的想法。

    萧挽风沉吟了片刻,起身去妆奁台前翻找。

    谢明裳起先忍着不问,隔了半晌,人却还在镜子边翻找物件。

    她静悄悄翻了个身,团扇搭在鼻尖,乌黑剔透的眼睛悄悄睨过去。

    铜镜映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在把她日常用的装胭脂口脂眉黛的瓷瓶银盒挨个打开,看一眼又放回去。

    团扇轻轻扇了两下,谢明裳心里嘀咕:他找什么呢。

    片刻后,人攥着一个蔷薇纹鎏银勾边的小圆盖盒走回榻边,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你惯常用的香膏?”

    谢明裳瞧得清楚,不甚在意道:“是,早晚洁面过后擦脸用的。殿下喜欢只管拿去用。”

    萧挽风便拿着那鎏银小圆盒去床边,随手搁在床架上备用。

    在谢明裳蓦然瞪大的注视下,坦然拉下帐子,除下发冠,解开犀皮腰带,搁在床头。帐子里朦胧映出精悍的男子身躯。

    “上次不顺,是脂膏未准备妥当的缘故。今晚可以再试试。”

    谢明裳:“……”

    她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哑然片刻,往贵妃榻里滚两圈,面朝里侧睡下。

    上回疼得太狠,她惊疑之下动手摸过了。

    是她想不开,偏要把人从歪路子掰正了走正路。左右都疼得想死,还不如继续任他揉搓去。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实在心头火旺的话,我就躺这里了,继续揉搓罢。”

    说完一言不发地装死。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边频率不一的呼吸声。对方忍耐着,很久没有说话。

    谢明裳闭目听动静。这回依旧没有冲她发作。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金玉撞击声响,解开的犀皮玉带又扣了回去。

    食色性也,人之本性。

    他连本性也能按捺得下。

    她现在隐隐约约地估猜到了,覆盖着火山熔岩口的那层灰岩,厚度超过她的想象。

    下面虽然有熔岩狂暴滚动,但只要他不想冲她发作,应该是她狠命踹也踹不开……?

    那就令人放心了。

    夏日炎热,谢明裳侧身向里躺了一会儿,闷出满肩背的热汗。正好脚步声又走回,人坐回榻边,带着人体热度的膝盖贴住她的小腿。

    她自觉地往里蜷了蜷,让出半个软榻,掩着呵欠翻回身去,扯了扯身边的衣袖。

    “困了,想睡。劳烦殿下帮我熄个灯。”

    萧挽风手掌向上,视野里闪过一道耀目银光。

    她起先以为是那个鎏银盒子的反光,看清物件时,瞳孔微微收缩。

    他握着她的弯刀。

    半月形的银刀鞘,日日擦拭得晶亮,在灯下耀眼夺目,晃入了她的眼帘。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未出鞘的弯刀。

    “什么意思?”

    “天色还早,不急着睡。”

    萧挽风抬手把刀鞘戳过来,神色依旧淡淡的。

    “拉拽筋骨也持续不少日子了,看看成效如何。拿刀出去,对我出招。”

    谢明裳:“……”

    ———

    入夜后的安静庭院里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乍听像风,细听却又像沙土翻腾。突然嗡地一声响亮鸣。

    弯刀在月色下脱手飞去,扎在半尺外的地里。

    萧挽风缓缓直起身来,手里倒提着木枪。

    被削断的一截木枪尖掉在地上。

    “你疯了吗!”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倒提刀柄,怒冲冲指着对方的鼻子:

    “我这把刀利得很,你握木枪直冲刀来什么意思!手指头没给你削断几个算你运气好!”

    萧挽风皱了下眉。

    但他皱眉却不是因为大晚上挨了骂,而是另有原因。

    “你也知道是木枪尖。怎的轻轻一挑,你的刀便脱了手?和你说过了,无需让我。”

    谢明裳不搭理他,喘匀了呼吸,捡起地上的弯刀便往屋里走:“打过了。可以让我睡了吗。”

    萧挽风站在身后,思忖着,盯着她手握紧的弯刀。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谢明裳才进屋又被撵出屋。

    “去马场。”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不肯去,在院子里发脾气。萧挽风抱臂站在门边,看着她闹,反正堵着不让她进屋。

    谢明裳赌气去爬窗户,爬到一半又被拉扯下来,气得她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身上。

    闹腾的动静不小,惊起满院子的人。

    兰夏和鹿鸣两个都趿鞋急跑出来,惊喊:“娘子怎么了?”

    见到她们两个,谢明裳反倒冷静下去几分,也不试图爬窗进屋了,拍拍裙摆沾染的灰尘。

    “去马场一趟就能回来睡觉?万一你还是不满意呢?”

    萧挽风从地上捡起弯刀,拍去灰尘,再度递来面前:“牵你的得意,上马再出一次刀。之后让你回来睡觉。”

    谢明裳提起弯刀,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直接去马厩牵出得意,翻身上马,积攒的怒气不减反加,快马直奔马场而去。

    今夜是个下弦月,浓云星淡,月色时隐时现。

    她急奔去马场时,黑马乌钩已经等候在场地中。

    萧挽风依旧提了一杆长木枪,木枪尖以布包裹,催动缰绳,沿着马场木栅栏缓慢小跑。

    谢明裳又累又倦,满肚子的无名火,手背往后重重击打马臀,喝道:“驾——!”得意嘶鸣着腾空跨越过木栅栏,直奔黑马而去。

    奔近五步时,谢明裳一句废话不说,直接挥刀。

    黑暗的马场骤然出现一大片扇形雪亮弧光。由下而上,从胸腹直撩咽喉。

    这是她积蓄了半夜的愤怒和燥火的一刀。挥刀出去的刹那,她自己都没多想,也丝毫没留情。

    嗡——一声闷响。

    木长杆再度被削断,枪尖掉落沙地。

    然而那一刀的刀势丝毫不停,借着奔马的力道,雪亮的刀光如涨潮的潮水般往前席卷而去,从下往上直撩咽喉。

    等谢明裳意识到自己含怒挥出的这一刀的威力时,瞳孔骤然收缩。

    被这样的刀近了身,一刀就能将对手开膛破肚!河间王今夜没有穿甲!

    但刀势已出,强行收也收不回了。电光火石间,对面的长木枪头被削断,咕噜噜掉落沙地,人却并未勒马避

    让,反倒纵马迎面直上!

    两边马匹交错的同时,萧挽风抽出腰刀,铛—一声大响,挡住这险些开膛破腹的一刀。

    他的臂力大得多,两边刀撞在一处,谢明裳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又酸又麻。力竭手松,弯刀掉落地上。

    “呀!”她知道这马场铺的泥沙有多脏,急忙踩蹬下马,把泥里滚得脏兮兮的弯刀捧在手里。

    马蹄小跑奔向身侧,得意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低头拱了她一下。

    无声地催促,催促她上马去。

    谢明裳心里涌起古怪的熟悉的感觉。

    分明这是她头一次踏足马场,脏乱狭小,绝不是她喜欢的地方,手臂脱力发麻到失去知觉,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喜悦的感觉挥之不去。

    奔马挥出的那一刀,让她感觉痛快。不,痛快这个词还不够形容,那一刀让她十分的畅快。由内而外地畅快。

    仿佛长久凝滞在体内的某种阻力,骤然脱出身体。她感觉到了轻盈。

    但等她回过神时,又发现“轻盈”其实描绘的是心头的感觉,而不是身体。

    她浑身都脱了力。发麻的手在发抖,几乎抱不住刀。

    裙摆早就在沙地上拖脏了。她索性直接坐在马场泥泞的地上,抚摸着得意拱来拱去的大脑袋,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云层间隐现的弯月,月下几棵光秃秃的胡杨木,枝杈树影对着天。

    又一匹马缓慢地小跑到她面前。她坐在泥泞的黄沙泥土当中,马儿挤挤挨挨蹭着她,怀里抱着灰扑扑的刀,出神地凝望夜幕天空。

    黑马上的郎君低头注视着她。

    惊险之极地躲过那致命一刀,萧挽风什么也没说,从马背上伸手拉她起身。

    谢明裳脱力的手臂还在时不时抖一下。被他牢牢攥住,从地上拉起。

    起身后她才留意到他右边的衣袖被刀割破了长长一道口子。也不知人受伤了没有。

    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几下,想笑他没挡住刀,又想和他解释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挥出的那一刀。

    但真正开口说出的却是:“可以回了么?好累。”

    两匹马沿着王府青石道前后慢行。

    重新入卧寝间已三更末。谢明裳累透了,也脏透了。

    她只来得及把落满泥点的长裙扒下,只穿单衣扑倒在床上,心里嘀咕着“真是个乱七八糟的晚上……”

    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东间的灯光在夜里持续亮着。屏风后显露人影。

    萧挽风褪去外袍,把右小臂一道细而长的刀伤仔细包扎妥当,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

    黑暗内室里的人早已睡沉了。

    她习惯侧身抱着软枕睡觉,少女单薄而优美的肩胛轮廓在月色下随着呼吸细微起伏着。

    他凝视片刻,把搂抱得过紧的药枕从口鼻间拉开一点点,手指探去鼻下,听她的呼吸。

    呼吸均匀而平缓,人陷入熟睡中。比起刚来那阵子细而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情况好得太多了,已不怎么像病中。

    他默数了二十下,食指收了回去。

    视线里又出现刚才那道雪亮如潮水拍岸的刀光。

    人无畏,刀无惧。带足了一往无前的磅礴勇气。

    她骨子里从未变过,出刀从不留后手。哪怕人已忘了,但身体还记着。

    庭院里瞻前顾后、出手迟疑的那一刀,不是她的刀。

    马背上疾冲而来的那一刀才是。

    那是他们当年关外并肩摸爬滚打时,她在戈壁斩杀头狼、救下他性命的一刀。

    第44章 第 44 章 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这几日出入朝廷, 右手臂突然不能用了,偶尔需要动笔都左手提字。

    散出去的帖子署名改用一笔古怪的狗爬字,倒叫最近接到帖子的朝臣心下惶惶不安。

    宫里这日中午留膳, 当着圣上面前, 萧挽风还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奉德帝的眼神飘来几次,他只当没看见。

    没过多久, 冯喜亲自过来替他布膳,当面问了一句, “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便挽起宽大的朝服袖口, 露出纱布层层包裹的精壮小臂。

    纯白纱布早晨起身那阵子换的,到中午时, 表层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哎哟。”冯喜惊道:“怎么伤着这么大一道伤口!好大的胆子,谁敢伤了殿下贵体!”

    萧挽风把袖口拢起, 继续用左手筷夹菜:“冯公公,别问。”

    “怎么回事。” 奉德帝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闲问:“莫非是带入京的亲兵操练时误伤了你?”

    皇帝开口亲问,萧挽风便放下筷子回禀。

    “亲兵哪能伤了臣?是臣的后院人。皇兄恕罪, 家丑不可外扬。”

    御座高处飘过来的眼神更见兴致。

    “朕记得你的后院人统共也就一个?前两个月宫宴领回去的谢氏女?怎么, 这次又是她闹出事端?”

    萧挽风明显没有吃喝佳肴的情绪了, 开始停筷喝闷酒。

    整壶美酒下肚后,带几分醉意一拍桌案, 神色冰冷道:

    “虽说美人多刺,谢崇山这女儿,骄纵太过!见她体弱多病, 宠得多了些, 倒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对臣也敢拔刀。皇兄不必多问,臣心中自有计较。”

    奉德帝听得大笑。笑完道:“圣人曰, 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五弟啊,你把后院人放得太近了。” 说罢举杯。

    两人遥遥互相敬酒。萧挽风道:“谢皇兄教诲。”

    奉德帝笑着摆手:“后院小事哪值得教诲二字。”

    奉德帝今日宫中设宴,当然不是来叙兄弟情谊的。酒过三巡,把话题引去关键处。

    “虎牢关战事不利,谢崇山此人堪不堪用,朕还在观其后续。五弟,谢崇山这次上书请战,请求朝廷拨五万精兵,朕只拨给他三万。你觉得谢崇山领三万兵,可还能抵挡得住辽东王叛军?”

    萧挽风略一沉吟,并不直接答是否,只陈述事实。

    “谢崇山打法稳健,镇守关外多年的战役,也都以防守居多。给他三万兵,外加虎牢雄关天险,以他的打法,把叛军在虎牢关下拖上一年半载,应不成问题。”

    “拖上一年半载”六个字,奉德帝显然不大喜欢,听着听着,嘴角便挂下去了。

    “整年战事太久了。”奉德帝沉沉地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野如今闭口不提五年前令先帝北狩的那场龙骨山之战。朕也不提,唯恐伤及了先帝颜面。但不得不说,龙骨山之战遗毒甚广,不止朝廷损兵折将,更亏空了国库。朕这个临危受命的天子,伤神哪。”

    萧挽风边饮酒边听着。

    相比于他的无动于衷,奉德帝那处慷慨顿挫,说到伤感处还落了泪。

    “朕看兵书写道:临阵换将不祥。朕无意承担不祥。既然启用了谢崇山,先不换他。但五弟你擅长奇袭,可有速战速决的法子?”

    萧挽风放下酒杯,目光盯着殿内红柱,看似陷入漫长的思索。

    “镇守朔州大营的威武将军唐彦真,擅长轻骑奇袭。可调派入关,召为前锋营主将,辅佐谢崇山的稳健打法,或有奇效。”

    奉德帝拍案赞叹,当场吩咐中书省拟旨,召唐彦真入京。

    皇家兄弟亲亲热热地喝过几轮酒,萧挽风满身酒气地出殿去。受伤的右臂依旧藏在袖中不动弹。

    内殿大屏风后转出林相。

    目光带深思,注视着萧挽风远处的背影。

    奉德帝垂着眼皮喝茶。

    “林相这次料错了。河间王并未举荐自己领兵,而是推举了一名擅长奇袭的大将调派去谢崇山麾下。以奇兵辅佐防守,一奇一正,相辅相成……林相,河间王的提议乃忠臣谏言啊。”

    林相并不多辩解,长揖拜下谢罪。

    “老臣惶恐。但说起擅长奇袭之将帅才,河间王自己才是朝中武臣第一。自从入京后,河间王却从未请战过一次。”

    “刚才见河间王手臂受伤,之前也听闻身有旧疾,入京养病……不知河间王是否当真身体有恙,不能领兵,因此才荐举他人?”

    奉德帝垂着眼皮,视线盯着碧绿色的茶汤久久不动。

    林相没有说错。河间王的关陇四大捷,倒有三场是轻兵长途奇袭,以弱胜强之战。

    朝中论起擅长奇袭的将帅才,头一个要数河间王自己。

    他为何不举荐自己?反倒举荐起远在关外的大将?

    不愿?还是不能?

    殿里沉寂良久,直到窗外一声流水竹筒倒转的脆响,奉德帝惊醒般道:“退下。”

    ——

    暑热多日的京城,这天淅淅沥沥下了整天的小雨,天气骤然凉爽下来。

    谢明裳的药酒葫芦见了底。

    王府长史严陆卿亲自跑了一趟城西李郎中的药铺。倒不是为了询问女子香膏这等小事,而是打算重金把虎骨药酒的药方子买下。

    谁知重金不管用,开价到五十两金,依旧被李郎中坚决地拒绝了,只愿意以二十两银的价钱继续卖他一葫芦药酒。

    严陆卿想不通这人如何想的,纳闷地提一葫芦药酒回城北王府。半路停车在京城极出名的祥凤斋,买了许多女子香膏带回,直接送来谢明裳的主院。

    今日户外落雨,出门浇成落汤鸡,屋里的三个小娘子都围坐在东间。

    严陆卿敲门转过东间的屏风,头一眼瞧见谢明裳正在摆弄的东西,心里突地一跳。

    她在摆弄萧挽风留在东间的大沙盘。

    三尺见方的大沙盘捏出蜿蜒起伏的地势,标注城池河流。

    京城城墙位于沙盘西边,往东两百里便是京城东侧的屏障虎牢关,浣河在虎牢关下蜿蜒流过。

    上游下游互成犄角的两座小城,东河城,聚凤城,已经落入叛军之手。

    虎牢关下的浣河水流湍急,以天然地形隔绝两军。浣河东岸驻扎着叛军大营,浣河以西是她父亲谢崇山领的三万精兵。

    谢明裳手里捏着代表她父亲驻扎地的红色小旗,在沙盘上东一下西一处地扎出四五个小洞。

    严陆卿急忙把扎去浣河上游的红色小旗拔起,插回原处。

    “事关军情战事,不好供娘子玩耍的。”

    严陆卿奉上药酒葫芦,又打开朱漆镶贝母片的名贵方木盒,捧出八盒做工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我家殿下叮嘱臣属寻来的香膏。铺子里八种不同配方的香膏,臣属全买来了。娘子闻闻看,喜爱哪种味道,以后专买那种。”

    谢明裳原本接过药酒葫芦时还微微带着笑,颔首冲严陆卿道谢。听到“香膏”两个字,笑容就一敛。

    形状漂亮的唇角扯了扯,她接过精致银盒,摆弄几下。

    “严长史,你也够狗拿耗子的。还一次买八盒?够你家主上用好久了。最近都不用再买了。”

    严陆卿:?

    主上哪会用香膏,分明是买来给娘子用的啊!

    严陆卿是个文人,叫起屈来也含蓄:“祥凤斋这间香膏铺子在京城抢手得很,买香膏要提前订制,排上十天半个月的队才能到手。”

    “主上曾经吩咐道,给娘子花用的钱不计较。臣属就做主,当场出十两金,找了位拎着香膏刚出铺子的买家转卖了给我们。”

    绕了个大圈子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特意突出“十两金”的买价,严陆卿感觉对得起主上的心意,再度奉上香膏。

    谢明裳的注意力却被带跑了:“不是说王府穷了么?怎么还有钱一掷十金地买香膏?严长史,这里没外人,别哄我。吐两句真话。”

    严陆卿笑答:“前几日当真差点揭不开锅,还好最近宫里赏赐下黄金八百两。”

    “明面的说法,主上的新王府快搬迁了,圣上开私库道贺;实际上的缘故,约莫是我们王府叫穷,消息报进宫里,赶紧赐金安抚。”

    八百两黄金的赏赐不多不少,总之,讹到手就好。严陆卿留下香膏,拱手告辞离去。

    谢明裳把价值十两金的八盒香膏摆弄几下,扔去妆奁桌上。

    “七拐八绕说了半天,原来严长史都不知道他主上打算怎么用香膏。”

    兰夏纳闷地插嘴:“香膏还能怎么用,擦脸上啊。这么贵的香膏,还能用来擦手脚?”

    谢明裳:“呸。不跟你们说。”

    等人走了,三个小娘子关起门来继续玩沙盘。

    谢明裳把红色小旗又拿在手里,四处扎了几个小洞,最后还是把旗子扎回虎牢关西北,浣河上游的河道拐弯处。

    “这处怎么了?”兰夏没看明白,指着上游河道问。

    “为什么旗子一定要扎这里?”

    谢明裳捏着红色小旗敲敲沙盘。

    “这处我跑马去过。”

    皇家打猎的林苑就在虎牢关东北面。

    沾爹爹的光,每年皇家行猎,重臣家眷可随行。她跟去行猎过三次。

    “有一次是秋冬天枯水时节去,我骑着马可以涉水过河。水到马腹。第二年春夏换季时又去,当时不清楚情况,还以为可以骑马过河。才下河就险些被暗流冲走了。”

    “那天爹爹揪着我的耳朵痛骂了一通,至今没敢让娘知道。”

    战场在河边。对方人多势众,我方占据地利。如何用这条河……

    谢明裳把旗子又插回去上游。

    “今年京城雨水多。总之,这条河可以做一做文章。”

    *

    连绵如珠的雨势到午后渐渐转小了。

    王府的主人早晨入宫赴宴,午后踩着小雨回府,傍晚时惯例来主院用膳。

    堂屋里摆好晚膳,谢明裳落座时,视线落在实木圆桌上扫一圈,撑不住笑了。

    前两天才削减的十二道菜份例,今日又削了四道。桌上只剩八盘热菜,四荤四素,加一瓮乳白鲜香的鱼羹。

    八道菜,两个人吃,其实分量也足够。

    但毕竟堂堂王府晚上一顿主膳,八道菜的份例连许多富商人家都不如,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四周窥探的视线遮遮掩掩,都在瞄大桌上显出寒酸的八道菜。

    谢明裳拿筷子尖挑挑拣拣一根新鲜的菘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视线偶尔瞄一眼堂屋中央端坐的人影。

    ……今天又要开场什么戏?

    萧挽风自从进了堂屋,并未坐在桌前用膳,只远远地坐着。

    堂屋中央高挂的红宝石弯刀光芒耀眼,坐在弯刀下方的河间王府之主手里握着酒杯。

    他并不看独自吃喝的谢明裳,目光望着天边漫布的晚霞,偶尔喝一口酒。

    原本盯着桌上八道菜的窥探目光,渐渐察觉出今日的异样,改而惊疑不定地转去窥探王府主人。

    堂屋里无人说话,压迫感越来越浓重。众人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窥伺的眼睛惊恐低垂,兰夏和鹿鸣不安地站来身侧守护。

    谢明裳拍拍她们的手,示意她们退回去。

    她今晚吃喝得不算多。用了小半碗饭,几筷子菜蔬,两块鸭肉,鱼羹倒是喝了两碗,放下碗筷,捧起饭后习惯用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前日夜里用刀脱了力,手臂至今还酸疼地抬不高。正捧着茶盏慢慢地啜茶时,耳边传来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问话:

    “吃喝好了?”

    谢明裳喝茶的动作一顿。

    事先没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个什么戏码,但看架势似乎要唱一出大戏?

    她捧着茶盏道:“吃用好了。殿下不来用点晚膳?”

    萧挽风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多吃点。”

    谢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没搭理这句话,任凭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顾自低头喝起茶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冷冽言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果然宠你太过。放任你骄纵至此,是本王的过失。”

    谢明裳:?

    好长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戏?

    萧挽风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动作不甚熟练,美酒泼出来一点在桌上。

    他低头望着那点酒渍,俊美的面色满是冰霜。

    穆婉辞和陈英姑两个快步上前擦干净桌面,又无声无息地低头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显然不佳,视线锐利如刀,环顾堂屋四周。服侍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耳边听到一声漠然吩咐:“来人,撤了席面。”

    “把谢六娘带下去,拘押于合欢苑耳房。”

    “三日不给水食。私自探望者斩。违令擅送水食者斩。”

    谢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合欢苑”是哪处?顾淮已经奉命进堂屋,站在谢明裳面前,抬手往门外,肃然道:“谢六娘子请!”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随顾淮出门。大惊追来的兰夏和鹿鸣得了她眼神示意,两位小娘子留在门里发怔。

    身后传来语意寒冽的训诫:“王府后院岂是骄纵狂妄之地。尔等众人,以她为诫。”

    堂屋里无人敢抬头,众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谢明裳被推搡出院门。

    顾淮在前头领路,沿着廊子往前几百步,弯来拐去,拐过廊子尽头的假山石,又走过一大片合欢木林时,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停步抬头注视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荫。

    合欢木,合欢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这处幽静所在,闲杂人等抛在身后,顾淮肃然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带几分歉意道:“刚才在众多眼睛前做戏,搡了娘子两把。莫怪。”

    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毕竟,顾淮轻轻搡的那两下,哪比得上她马场那那夜出刀后的浑身酸疼麻痹?都几天了,还没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戏都不提前知会一声的?戏本子差点没接住。” 她嘀咕着,沿干涸的小溪浅道走进窄门。

    这里便是萧挽风平日独自居住的幽静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头几日被领来一次,清晰地记得迎面有座极大的书房。

    那次进门之前,她刚刚发脾气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这是她第二回来。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东边赫然修了个极大的汉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怀着必死之心而来,进门直奔书房而去,这个大个池子居然没瞧见。

    “原来这里叫做合欢苑?”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关我三天的耳房呢。领我去看看。”

    顾淮默默地在前头领路。

    谁知道这处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们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娇院”。主上今日随口命名“合欢苑”……那就叫合欢苑了。

    顾淮领着谢明裳直奔书房。

    穿过书房外间的堂屋,撩开珠帘隔间,指着往西边的卧寝间恭敬道:“娘子请。”

    谢明裳:……?

    这处卧寝间分明比她的主院卧寝还要大两倍。进门一对四尺高的大梅瓶,对面靠墙的古玩架上摆满层层叠叠的精巧物件,书架顶天立地,黄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让她横躺。

    卧寝间横穿过中间明堂,东边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汉白玉澡池子。

    谢明裳指着这比主院还要精致豪奢数倍的新住处:“没弄错地方?接下来关我三天的耳房……这里?”

    顾淮肯定地道:“就是这处。”

    谢明裳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蹲在浴池面前,摸了摸雕刻精细的汉白玉石砖,赞叹:“三天不吃不喝也值得。”

    顾淮在身后咳了声,道: “主上过来了。”

    谢明裳蹲着没起身,还在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浴池。

    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一盘黄澄澄的大杏子放在面前,“今晨刚采买来的甜杏。”

    谢明裳忍着笑,故意不拿杏子,只睨问来人:“不是说违令擅送水食者斩?你下令不算数?”

    萧挽风撩袍蹲在她身侧,取过一个杏子开始慢慢地剥。 “当然算数。”

    “所以他们都不敢送。只得我亲自送。”

    第45章 第 45 章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谢明裳坐在汉白玉池子边, 叼着甜杏,仰头望向星空。

    毫无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热水, 满池暖汤在星空下雾气朦胧, 泡澡的时候仰望天河星子,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明裳没搭理。

    院门是她自己反闩的, 确保连只鸡都没留下,全撵出去了。

    “等等。”她冲院门外喊:“忙着呢。”

    浴池子边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个打开, 首先捏起香胰子, 好奇地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她嫌弃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气清淡许多。闻着有点像萧挽风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气味。

    再寻洁面的香膏, 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个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讲究。”她把木盒盖挨个盖回。

    谢明裳心里有些懊恼, 她屋里搁着许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带一盒来了。

    门外再次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她还是不开门,隔着门理直气壮道:“天晚了, 有事直说。我可要不吃不喝关三日, 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 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 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 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 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 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

    ——

    萧挽风不在的这天,果然无人敢进出这处院子,谢明裳打开竹提盒,从里头取出热茶。

    幽静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听到人声。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何人窥伺!”

    庭院树荫下摆了一处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谢明裳倏然扭头。

    任姑姑的嗓音在门外传来:“兰夏和鹿鸣两位小娘子担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着实在不忍心,斗胆请开恩,放两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况。谢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转没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炖汤……”

    把守亲兵二话不说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视者斩!私送水食者斩!”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这就走,这就走!”

    门外没了动静。

    谢明裳起身走去院门后,拉开小窗注视着任姑姑惊惶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顾淮,两天了,还在唱戏呢。我倒不打紧,怕鹿鸣和兰夏不知情,担心坏了。”

    顾淮站在门外,也有些为难:“两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许多眼睛盯着,没法和她们交底。怕她们态度突然转变,引来怀疑,白唱了这出戏。”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你们也不必为难鹿鸣和兰夏。这样罢,你们主院巡值的调度松一松,她们两个看在眼里,必然会想办法出府求救。”

    “等她们出府之后,你们半路把人拦住,悄悄地告知情况,找个妥善地点安置一两日,我这边‘不吃不喝三日’满了再把人放回来,大家继续唱戏。怎么样?”

    虽然麻烦了点,确实是个好主意。鹿鸣和兰夏这两日在主院闹腾得不轻,顾淮也怕她们出事。

    顾淮当即应诺下来:“卑职这就去办。”

    谢明裳满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来的那瓮鱼羹喝得饱足,肠胃暖和熨帖,人逐渐恢复了进食的胃口,刚过晌午便觉得有点饿。

    她用过午食,抱着药枕看完一卷书,在枝叶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小睡了一阵。

    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好梦。

    “娘子!”兰夏带着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黄昏时分,日晦交替,谢明裳自睡梦中乍惊醒,头顶树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阵。

    门外还在砰砰地砸门, “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们放出去,再告知情况?

    人怎么提前过来合欢苑了?

    谢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门边走。

    小窗从外头打开,她远远地看见乌溜溜的圆眼睛往门里探看。

    门外的是鹿鸣,乍见到现身的谢明裳,声音也带了哭腔。

    “娘子,关在里头将近两日无水食了,身子可还好?我们带人来救你了!”

    谢明裳:……?

    她确定,之前筹划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门后高喊:“顾淮,怎么回事?”

    顾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领着合欢苑外的几十名亲兵组成人墙,边解释边试图阻止贵人靠近。

    但贵人此行带上了大长公主府的上百精锐亲卫,气势汹汹地直奔合欢苑而来,顾淮不敢损伤贵体。

    “其中有误会!还请郡主停步,屏退左右,听卑职详

    细解释——”

    贵人的脚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门敞开的小窗口,显出庭院里谢明裳的身影。贵人大为惊怒,把面前阻挡的顾淮亲自推搡开,站在关闭的窄门外高喊:

    “明珠儿,别怕!我来救你!”

    门外赶来“营救”她的,赫然是端仪郡主。

    端仪眼气得眼眶都发红,一挥手,大长公主府众亲卫二话不说上去砸门,没几下便砸开,上百健壮亲卫一拥而入,簇拥着端仪郡主进门,拉起谢明裳就往外走。

    谢明裳喊:“等等,阿挚,你怎么来了……”

    兰夏和鹿鸣也加入了队伍,气势汹汹搡开闻讯赶来的顾沛,扶住谢明裳往河间王府大门外疾走。谢明裳的喊声消散在纷乱的脚步声里。

    事情变故实在大出意外,她只来得及以眼神询问顾淮:

    【怎么回事?】

    顾淮神色无奈。

    之前商量得好好的筹划到实行时,确实出了点岔子。

    他故意放出“急调人手替主上办事”的消息,将王府各处巡值的亲卫抽走五成。

    原以为两位小娘子察觉了漏洞,会等入夜后逃出王府;没想到两人胆大得很,午后动了心思,下午光天化日就跑了。

    跑的方向还不是谢家,直奔大长公主府而去。

    顾淮派人半路上紧急堵人没堵着,两个小娘子去端仪郡主面前报信哭求,端仪郡主大惊,又听闻河间王不在府上,即刻便奔来救姐妹。

    端仪郡主是主上的表妹。京城远近诸多的皇亲里,也只有大长公主这位姑姑跟河间王萧挽风的关系还不错。

    眼下端仪郡主居然上门抢人来了。

    天还亮堂着,街上行人不少。河间王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当众来一场抢夺火并?

    顾淮大感头疼,一边领着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边急派人去外城寻主上报信。

    谢明裳这边被人群簇拥着登上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听鹿鸣和兰夏激动叙述一通,也大概明白过来。

    端仪今日奇袭,成功把人顺利救出,自己倒紧张万分,揪着谢明裳的手后怕起来。

    “明珠儿,我是不是把河间王得罪狠了?我都没来得及告知我娘……”

    谢明裳无语地放下车帘子。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顾淮的人还在马车后头隔着二十来丈紧缀着不舍,看得她牙疼。

    她长长地吐出口气,不管其他,先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友。

    “你临危来救我,阿挚,我心里一辈子记得。”

    端仪郡主眼角泛起泪花,既后怕又愤怒。

    “若不是你的女使奔来报信,我竟不知他如此严酷对你。你放心,以后我不把河间王当做亲戚看待了。你只管在大长公主府住着!他敢上门来讨你,我叫母亲把他狠打出去!”

    谢明裳啼笑皆非:“端仪,有些事我如今不好说,但其中有隐情……这样吧,等河间王登门,听他自己当面解释。”

    兰夏从袖中捧出热腾腾的馕饼,含泪奉上:“娘子,刚才路边买的,多少吃一点罢,两日未进水食了。”

    鹿鸣急忙按下馕饼,奉上水囊:“吃食倒还能忍耐,无水怎能活?娘子赶紧先喝几口水。”

    谢明裳握着水囊,欲言又止。

    “鹿鸣……你刚才透过小窗往庭院里看,没看到地上有个大浴池子吗?”

    鹿鸣一怔,她确实没注意地上的池子。刚才兵荒马乱,只顾着抢娘子了。

    谢明裳: “浴池子里放满了水,满池子的水。你说我缺不缺水?”

    鹿鸣:“……”

    兰夏愤愤道:“好个狗东西,竟然逼娘子喝洗澡水!他是不是人呐!”

    谢明裳:“……等等,兰夏,你冷静点再说话。”

    第46章 第 46 章 反骨

    大长公主府[1]的朱漆铜钉大门敞开着。

    辰大管事在前头引路, 谢明裳被好友带领着,两个小娘子乖巧地入后院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刚用完晚膳,穿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轻绡长裙, 懒散斜靠在罗汉床上打量:

    “听说谢家小丫头被罚了?关去耳房饿了两日未给水食?瞧着倒不显憔悴。”

    谢明裳心里感念大长公主在谢家落难时的提点, 说多了又怕坏了萧挽风布置好几日的大戏,只行礼拜下:

    “殿下恕罪, 等河间王上门当面解释可好?”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拿团扇指她:“你们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会闹腾,下次别闹腾到本宫面前, 当做看不见了。”

    挥挥手, 吩咐她们退下。

    谢明裳:……?

    大长公主今天这么好说话的吗?

    轻易过了大长公主这一关,谢明裳还在边走边回眸打量, 端仪拉起她直奔自己的院子。

    两人从前就时常去对方家里玩耍,谢明裳对端仪郡主的住处并不陌生, 领着兰夏和鹿鸣熟门熟路地歇下了。

    半夜迷迷瞪瞪地突然被推醒。

    端仪带三分紧张神色坐在床前:“河间王上门讨人了。”

    “衣裳穿好。走,我们去屏风后头听他和母亲说什么。”

    谢明裳接过温水浸过的凉帕子擦脸,人清醒几分, 迅速起身穿衣。

    ——

    亮堂堂的厅堂火烛, 映出主宾三位的身形。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姑侄两个在会客厅堂里分主宾对坐;

    大长公主府的莫驸马, 坐在下首位作陪。

    端仪郡主悄悄地一拉谢明裳,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内室通道走近会客厅堂, 贴着墙角转去大屏风后。

    透过六座琉璃屏风的缝隙,四只乌溜溜的眼睛不出声地往外探看。

    萧挽风身上依旧披着白日出城阅兵的两当铠,显然在城外接到消息后直接登门, 铠甲在灯火下明晃晃地反光, 坐着不言不语,压迫气势却惊人。

    大长公主也不说话,斜靠在罗汉榻上, 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多年不见的侄儿。

    偌大的厅堂静默久了,便显出尴尬。莫驸马坐不住,带笑开口打圆场:

    “都是自家人,有何事不好开口?挽风,半夜登门,想必有急事。有话直说——”

    “谁要你多嘴?我们姑侄说话,你出去。” 大长公主淡声道。

    厅堂里尴尬的人成了莫驸马。

    莫驸马起身匆匆倒退出去,临走前关上了门。

    谢明裳眸子里带思索,望向莫驸马狼狈离去的背影。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曾经带给她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天骄贵女对白马入京的小将军一见钟情,历经波折,最后喜结连理,也算是个好结局。

    怎么眼前瞧着……大长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大好?

    厅堂里剩下的姑侄俩开始闭门交谈。

    大长公主对萧挽风开口时,语气也谈不上客气,胜在直截了当。

    “为你后院那位谢六娘来的?” 大长公主单手支颐,开门见山跟萧挽风道:

    “我只有一个女儿,谢六娘是阿挚结交多年的好友。阿挚心疼她,接来家中住几日,不碍着你什么。回去罢。过十天半个月,等你的新王府整治好了,我这处把人直接送过去便是。”

    萧挽风对这位姑母的态度还算客气。

    “半个月太久,两日后侄儿登门接人。”

    大长公主并不应诺,慢悠悠晃起团扇。

    “怎么,眼前见不着人,舍不得了?之前把人关在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威风呢。消息传来,险些把我家阿挚气哭了。连我这边都来不及禀,直接点了一百将士冲去把人抢来。谢家和本宫倒是无甚交情,但我这做母亲的,怎么也得护着女儿的颜面。”

    萧挽风皱了下眉,道:“劳烦姑母把人请出,问问谢六娘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侄儿回去,还请姑母不再拦阻。”

    “哟。” 大长公主笑了。

    “你还吃定人家小娘子了?我看谢六娘不像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家里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叫她任由你摆布?”

    气派堂皇的琉璃屏风

    后头,端仪郡主气得喘不匀,猛扯谢明裳的衣袖:“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跟他回去了!我定说动我娘,叫长公主府给你撑腰!”

    大长公主眼尾带笑瞄一眼屏风背后闪动的人影。

    她在罗汉榻上换个姿势,团扇继续慢悠悠地扇风:“才入夏的天气就有蚊子了?耳边嗡嗡的吵人心烦。”

    谢明裳反扯了一把端仪的手,端仪倏地闭嘴。

    萧挽风也瞄了眼光华耀眼的琉璃大屏风,视线转去其他方向。

    “姑母误会了。我和谢六娘之间并无把柄,更谈不上摆布。姑母可单独问她。”

    “今夜登门拜见姑母,厅堂有杂音,劳烦姑母换个清静地。”

    大长公主拿扇子柄敲敲木扶手,“不必换地方。阿挚,听够了便下去。你放心,为娘不发话,长公主府不至于连个小娘子都留不住。让为娘和他单独谈。”

    端仪赶紧一扯谢明裳,两人静悄悄的沿着墙壁转回内室。

    起身时难免细微响动,外头坐着的两位应都猜到屏风后藏了人。

    谢明裳人已走近内室通道,忽地回瞥一眼。

    透过琉璃屏风座的缝隙,萧挽风端坐交椅,目光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停步回眸,两边目光一碰,细微地弯了弯唇。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了,这是见到她的愉悦神色。

    端仪在前方气恼地嘀咕:“我还当他为你深夜而来,心里多少记挂你几分。你被他关了两日,饿了两日。你看看他,哪有一句问起你死活!”

    谢明裳:“……唔。”

    谢明裳瞥一眼周围提灯引路的众多女侍,把“他没饿着我”五个字吞回去:“回院子私下说。”

    两人轻声交谈着回返端仪的院子。

    关起门窗,命身边几个亲信女侍看守庭院,端仪在屋里说悄悄话。

    “听我娘的意思,这回要把你留住个十天半个月。等他的新王府建好了,再把你送去。”

    河间王的新王府,不就在长淮巷,谢家宅子原址?

    端仪在回程路上思虑许多,有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型。

    她郑重道:“我有个主意。我明早就给谢家你母亲那处递消息。叫她那边提前安排起来。”

    “隔十天半个月,母亲送你去新建成的河间王府,你只管去。”

    “河间王领着他的人新搬入王府,肯定少不了琐事挪腾。众人又刚搬去陌生所在,人生地不熟,就算两百亲兵日夜巡值也不大顶用。但那片地界你熟啊。明珠儿,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视线抬起。

    端仪郡主也压抑着隐隐激动注视过来,在灯下握住谢明裳的手。

    “我尽量让母亲多留你一阵,给谢家留多一点布置安排的宽裕时日。争取……一举成功,逃离魔爪。”

    谢明裳失笑,反握了握端仪的手。

    门外把守严密,屋里只有一心向着她的好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附耳过去,悄悄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有件事我原本看不清晰,也就一直瞒着没和你说。就连家里也不知情。但最近我看清七八分了。河间王这人虽凶性,性子却护短。我自入了他后院,他似乎把我圈进他的地盘里……总之没伤过我。这次所谓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端仪大为吃惊。吃惊之余发起了怔。

    “假的……为什么要假装罚你?”

    “嘘,这要问河间王自己了。他今夜找你母亲单独说事,兴许你可以悄悄地问一问你母亲。”

    端仪坐着琢磨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没饿着我。”

    “难怪你瞧着气色不错……哎哟!那我把你抢来,岂不是犯了五表兄的忌讳!”

    “我倒觉得正中他下怀。不论他为何要安排这场假惩戒,反正,有你突如其来把我抢走,旁观的人必定疑心尽去了。”

    端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我误打误撞地还抢对了?那你母亲那边呢。我还要不要给谢家送信安排你逃脱的事了?”

    谢明裳想了想:“信还是送。告知母亲我的近况,免得她担心。”

    “和母亲说,先不急着筹备。河间王府如今热闹得很,我多留几日看看热闹。”

    端仪露出点困惑的神色,又带心疼握紧了好友的手。

    “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搬家的机会,下次脱身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谢明裳不甚在意:“人的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长的很。没必要瞻前顾后,被恐惧驱使而匆忙行动。

    河间王府的这位主人表里诸多矛盾,迷雾重重,她看他仿佛隔着云雾打量远山,捉摸不透。

    留下的兴趣,超过了逃离的兴趣。

    河间王心中有什么图谋,他不曾告知,她也没问。

    看在他对谢家人不错的份上,他想要做戏,她协同他唱好这出大戏,也算对得起他这些日子的厚待了。

    ——

    门户紧闭的待客厅堂里,只有团扇偶尔来回扇风的动静。

    琉璃屏风后大胆旁听的两位小娘子静悄悄地离去了。

    在大长公主打量的视线中,萧挽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精巧布置。

    “姑母人在京城,心在远野。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朝野交口称赞姑母识大局。”

    大长公主微笑:“谬赞了。”

    萧挽风道:“识大局三个字,还有个别称:识时务。自从龙骨山之战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为皇家嫡亲长辈,不曾发一声质疑。姑母果然识时务。”

    上下两句,语气同样平淡,言外嘲讽之意却明显。大长公主脸色微变,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下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了摇,唤萧挽风的单名。

    “阿折,你话里有话啊。不过姑母这个年岁,更难听的话也经得起。有话直说。”

    萧挽风却也到此为止:“侄儿该说的已说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说。”

    大长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轻人气盛。质问我的话,憋心里多久了?”

    萧挽风又不答了。

    握起大长公主府的待客茶盏,低头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长公主笑叹:“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纪了,历经那么多寒暑,该冷的,不该冷的,全搁冷了。瞧瞧你那姑父,当年和你现今的模样差不多,英气勃发,从头到脚一股讨喜的牛犊子横劲儿……瞧瞧他现在那怂包样。他还自以为长进了,跟我说什么温润圆融。”

    萧挽风把茶盏放回几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会被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大长公主嗤之以鼻:“谁留他在京城?阿挚出生第二年,我便觉得他不对,催他出京领兵。他自己心气低了,被家里那场祸事给吓倒了,不敢再领兵,图京城安稳富贵。人哪,心气消磨了,还能成什么事。罢了,不谈他。”

    萧挽风点点头:“好,不谈姑父。说说姑母自己。长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气?”

    扇风的团扇又一顿。

    大长公主笑着以扇柄指点灯下神色冷峻的侄儿。“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过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两个灯下对视。一个带笑,一个淡漠。

    大长公主唇边始终挂着的无谓的笑渐渐消散。她从罗汉榻上坐直起身,嫌热般猛扇一阵风,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贵客指了指。

    “如今还敢提‘北狩’两个字的人,京城没几个了。贺风陵当年的威名如何?贺帅提刀镇山河的年画,当年家家户户过新年都买一幅贴在门上,天下传颂英名。莫说你还年轻,谢崇山名声最盛时,声势也远比不上贺风陵当年。”

    “贺风陵现在尸骨落在何处?龙骨山大败之后,天下还有谁提他?”大长公主说累了,又斜躺下去。

    “识时务三个字,你觉得不好听,扎耳朵。到了我这把年纪,但凡有用,管它好听不好听。”

    “退下罢。就当你今晚只为谢六娘来一趟。我还

    是那句话,在我这处留一阵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缮好了,人给你送去。”

    萧挽风放下茶盏道:“留两日。两日后的傍晚,侄儿过来接人。”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独自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目送着侄儿矫健的背影着夜色里走远。

    “这小子。”她喃喃道。

    萧挽风他爹生前是个软蛋,先祖传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抢去了,顶着个空壳子爵位,入京觐见看谁都矮一截,见人唯唯诺诺的,她向来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着的时候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两兄弟习性半点不像。

    这小子一身反骨脾气到底跟了谁。

    大长公主心烦气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声:“你以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处境!”

    萧挽风脚步丝毫不停,隔着半个庭院远远挥了挥手。

    第47章 第 47 章 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两日后就来接人? ”端仪大为震惊, “昨夜我才把你在我这处的消息递出去给谢家!”

    谢明裳倒并不觉得意外。

    “在你这处得两日空闲,差不多也够了。 ”

    屋里堆着河间王府大清早送来的红漆箱笼。

    谢明裳随意打开翻看,箱笼里头装的都是日常物件, 她每天抱着入睡的软药枕, 轻而薄的蚕丝鸭绒被,几套簇新的换洗衣裳。

    端仪坐在她身侧, 心浮气躁都地摇着扇子。对上这位凶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点后怕。

    “这些箱笼明面上送物件给你用, 实则示威给我看呢。他又当着我娘的面撂了话, 两日后必定来接你回府的。你当真要随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谢明裳也热得很,慢腾腾地摇着团扇, 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检检,找寻夏日透气的薄纱衣。

    “你看我像个傻的吗?河间王府当真是个火坑, 我还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兰夏和鹿鸣这回吓得不轻,她想把她们两个留在端仪郡主这处歇一阵, 压压惊。

    端仪紧张地说:“万一情况不对赶紧给我送信!不对, 她们两个留下, 你身边哪还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对信鸽给谢明裳带走。

    再借着侍弄信鸽的名头,塞两个她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河间王府。万一情况不对, 好歹能个传消息出来。

    谢明裳推辞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间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锅烩菜了。各家都塞几双眼睛进来,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长公主发了话, 也只能把人留两日。端仪问起谢明裳有没有想做的事?趁这两天赶紧做起来。

    “我想见我娘。上回远远瞧着, 她眼看瘦了。”

    母亲这些日子只怕日夜挂心。谢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隐约的薄雾眨去。

    “能不能这两日出门悄悄地见一面。”

    端仪一口应诺下来。

    “定哪处?”

    谢明裳沉吟着:“找个清静的所在。京城闹市耳目众多,城郊人少一些。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知会母亲同去……啊,有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还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仪也想起了。

    自从谢崇山领兵出征,谢家重新起复,出入谢家门第的公卿车马又多了起来。谢五娘闹着出家的事最近已经鲜少听人在耳边闲话。

    “人应该还在白塔寺。”

    具体如何如何,端仪这个外人也不大清楚。

    “选白塔寺清静佛门和你母亲见面,倒是合适。”

    “顺带探望五姐。”谢明裳道。

    事情决定下来。

    但上回梨花酒楼见面,谢明裳在马车边发作了一场急症,端仪是亲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顾虑。

    “出城上山,体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热,最近又一直药浴,病症大有好转。”谢明裳起身在室内轻快地旋转两圈。

    “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说话。

    “怎么今天换你来了?向来不都是顾沛跟着我?”

    顾淮在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职疏忽捅出来的篓子,卑职自己想办法填上。填补的这两日再出差错的话,回去要挨罚。娘子见谅,今日车驾去何处?”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爱跟就跟着。”

    放下车帘子,端仪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跟这么紧,今日出门见你母亲的事只怕瞒不住。”

    谢明裳哼了声:“见自己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气壮地去。”

    掀开帘子又招呼顾淮近前,“今天我会见我母亲,你想报给你家主上尽管报去。”

    顾淮:“是。”当真遣人快马去报信。

    “……他还当真去报了?”谢明裳瞠目瞧着路前方一骑打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没这么勤快。”

    两位小娘子面面相觑,顾淮在车外道:

    “娘子见谅,主上吩咐,这两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长公主府,去何处,见何人,卑职都要及时报上。”

    谢明裳听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出几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顾淮:

    “如此说来,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这许多人的开销不小,你主上给你拨钱了没有。”

    顾淮:“当然。开销走河间王府的公账。”

    “巧了,我出门没带钱。拿出来花用。”

    顾淮:“……”

    顾淮哑然片刻,还是取出钱袋,沉甸甸的的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当面打开清点。二十贯面额的纸交子,钱袋子里七八张,百五十贯上下。二十两银锭两枚,碎银铜钱若干。

    这趟去白塔寺,无论上香、捐香油钱、再包庙里一间清静会客房,置办一顿上好的斋菜,绰绰有余。

    谢明裳把抢来的钱袋子往端仪郡主怀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东,请我们出城玩儿。”

    端仪忍笑摆弄着河间王府的钱袋子:“这也行?”

    “谁叫他们硬跟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地拎起钱袋子,晃了晃。

    “谁跟车,谁出钱。”

    ——

    车里的两位小娘子低声说笑了一路。

    车马入了山。

    白塔寺香火旺盛,前山的上山道挤挤攘攘都是香客,后山道却清幽少人,轻易不开放。

    提前打过招呼,寺庙的知客僧在山脚下相迎,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引入后山道。

    山道清幽,自然生长百年的古木遮天蔽日,随着车行往半山腰,谢明裳的说笑声渐渐停下了。

    越思亲,越情怯。

    听知客僧提起,母亲清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中。

    知客僧这些天来回地接待谢家人,言谈间并不拘束,实在是个自然率性的和尚。

    “今日

    来的是谢六娘子罢?劝劝你家谢五娘。小僧的师父昨晚讲经四谛十二因缘,讲到四圣谛之一的‘苦集谛’时,微笑掂指,指向门外之人。”

    “只为众生自寻烦恼,采集苦因而为苦果,以苦为乐。此为苦集谛[1]。哎,可不正是贵家五娘?”

    “佛门广开,只渡有缘之人。谢五娘尘缘深重,和佛门缘分浅薄,这门窄啊,不必往里强钻。”

    谢明裳听了一路。

    马车行到半山腰的一处清静会客院落停下,谢明裳下车时合十道谢:“多谢大和尚指点。”

    面前的院落打开了。

    谢夫人端庄立于庭院当中的柏树下,身边两位亲信陪房妈妈眼眶含泪,远远地福身行礼。

    “六娘来了。”

    端仪郡主下车道:“我四处转转,待会儿再过来。”领着人随意沿着山道往周围踱去。

    谢明裳的目光带暖意,目送好友缓步走远。

    她清楚端仪的好意,身为外人自行避开,让她们谢家人方便说话。

    她的视线再往后转时,却又没忍住,嘴角撇了撇。

    端仪身为郡主之尊都知道避让旁人家中的内务事,身后跟了一路的顾淮……人还跟着呢。

    “不许进来。”她抛下一句,领着兰夏鹿鸣当先进门。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面,谢夫人并不和女儿多客气寒暄,拉着她入客房坐下,直截了当道:“长淮巷的河间王府快修缮好了。昨日我去看时,正门已经按王府规制扩建完工,门口正在挂匾。”

    “你这次在大长公主府能住几日?能不能拖一拖,住到新王府修缮完工的时候?”

    谢明裳摇头:“河间王昨晚去了大长公主府。我只能住两日。明晚傍晚就要随他回去。”

    谢夫人露出恼怒的神色,重重一拍几案。

    “那混账!你爹临出征前还反复跟我讲,河间王此人行事难以捉摸,或有隐情。有个屁的隐情!”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

    “娘别急着着恼。听我说。我最近在他的王府后院遇到的许多情况,和娘心里想的并不同。”

    谢明裳附耳过去,在母亲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说起王府后院安插的四双眼睛。

    被萧挽风杀鸡儆猴,打得半死扔回宫的章司仪。

    说起宫里有来有往、又重新赐下的几双新眼睛。

    最近王府持续上演的几场大戏。

    “王府后院实在热闹。各方你登台唱罢换我登台,时而在台下看戏,时而粉墨登场,有意思得很。”

    谢明裳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关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戏本,没忍住笑了。

    “娘别担心我。河间王性子护短,不对我动手。虽然不晓得他在对着哪家对手唱戏,总之,我在他后院吃吃喝喝,反正不吃亏。”

    谢夫人瞠目听完,面无表情地开始喝茶。

    缭缭升腾的茶香里,谢夫人喝完了整杯佛门酽茶,把茶盏重重一磕:

    “不早说,险些气死我!昨夜睡不着磨了半夜的刀,磨刀石都被我磨废一块。”

    谢明裳眼睛笑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

    她从对坐的矮茶案起身,坐到母亲身侧,亲昵挽住母亲的手臂,下巴靠去肩头上。

    “谁不知谢门程夫人弓马卓绝,是关外出名的女杰?谁敢欺负娘的女儿,娘横刀拍马,一刀把他劈作两段!”

    谢夫人矜持地把女儿揽在怀里:“那是。”

    “河间王是个郡王,那又如何,你无需怕他。”

    谢夫人压低嗓音:“宗室王的封号,也就在京城管用。从前镇守关外那些年,死在你爹娘刀下的突厥小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瞒你说,前阵子你落在宫里消息全无的那阵子,你爹隔三差五去跪宫门,有个屁用,连御前说得上话的冯喜都见不着。当时为娘已经在暗中筹划着……”

    母女两个靠在近处,小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眼睛渐渐瞪大。

    “娘,你把家里的钱拿去收买常青松常将军?他不是爹爹的老部下吗?!”

    “老常对你爹确实有几分旧情谊。但三番五次地求老常做人情,旧情谊能抵得几日消耗?你爹脾气死倔,拧不过这道弯。提一次他发一次脾气。”

    谢夫人撇嘴道:“瞒着你爹没提。我做主,给老常私底下送去三百两金。老常收下了。传消息回来说,他会拿这笔钱通融宫里的路子。”

    后来常将军传话给谢夫人,谢明裳这边有圣上过问,没法子了。五娘谢玉翘顺顺当当放出了宫。

    “出宫之前找寻可靠的路子,把五娘的宫籍除落了。老常亲自把人护送回家来。”

    谢明裳凝神听着。

    “五娘的宫籍除落了?冲着这点,三百两金就花得值。”

    谢夫人略得意地抬起下巴。

    下一刻,神色却又黯淡几分。

    “五娘的宫籍花钱便除了,你的宫籍却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老常兴许知道些内情,当面却又支支吾吾不说,只说花钱也找不到路子。如今你人在河间王府,宫籍却还压在宫里……”

    只要宫籍还在,谢明裳就不是谢氏女,而是宫里的人。谢家留不住她。

    母亲言语之外的担忧,谢明裳看得出。

    “娘别担心,最近我过得还不错。”

    她说了个冷笑话。

    “比起我自己,我怎么觉得,河间王在京城过得更不安稳呢。时常有种感觉,我在王府后院过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仇家满京城,说不定哪日出一趟门,人就回不来了。”

    谢夫人被逗笑了。

    “比起你爹爹,河间王的年纪脾性,确实都更惹人忌讳。但忌讳他,也就无人轻易敢动他。”

    她忽的想起谢崇山出征前的叮嘱:“说起来,你父亲临走前提起过……”

    河间王有意和谢家示好。

    或许他感觉到京城局面诡谲,存了两家化敌为友的心思。

    “而你。”谢夫人怜惜地摸了摸明裳的脸颊:“正好人在他手里,便成了他和谢家交好的契机。难怪五万两银他掏得那般爽快。”

    “明珠儿,你看人比你爹准。你觉得,河间王此人的性情,可值得谢家和他化敌为友?两家一旦决定交好,将来会不会被他反手捅刀子?”

    事关重大,谢明裳不敢贸然下定论。

    “让我想想。”

    “慢慢想。在你爹出征回来之前,谢家不急着点头。”

    正说到这处时,门外有人敲门。

    鹿鸣声线带出点紧张,“夫人,娘子,河间王前来拜访。人已在院门外了。”

    谢明裳纳闷地问: “他来做什么?我和自家母亲进寺庙上香吃顿素斋,又没说明天不跟他回去。”

    外头安静片刻,再回话时,开口的却不是鹿鸣了。

    萧挽风沉洌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听顾淮说你出门没带钱,拿了他的钱袋子?”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咬鲜果子,真真假假地道:“拿了顾淮两百贯,全捐给寺庙供奉香油了。怎么着?还追着我讨回去不成?”

    “顾淮跟车钱带少了。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谢明裳正在啃果子,没忍住抿嘴笑了下,又被呛得咳住,赶紧把啃了一半的鲜果子放下。

    路过?

    他最近不是天天去京畿禁军大营?禁军大营在西南郊外,白塔寺在城东郊外,怎么个绕法才能“正好路过”?

    她悄然瞥了眼自家娘亲。

    自从听闻门外有贵客不请自来,谢夫人便面色冷肃地直身端坐,片刻前亲近温柔的神色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明裳想了想,扬声道:“进来罢,正好见见我娘。”

    第48章 第 48 章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

    河间王的所谓“路过”, 是打城西

    南二十里外的京畿大营探查完毕,领着众轻骑在城外绕了个大圈,绕来城东郊的白塔寺。

    谢夫人端坐在会客房里的矮茶案后, 上上下下地打量不速之客。

    萧挽风泰然走近室内。

    寺庙的会客静室并无高脚木椅, 只摆放了几个打坐蒲团。他取过一个蒲团搁在谢明裳身侧,撩袍盘膝坐下, 和谢明裳挤挤挨挨坐在一处。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青草泥土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呛了下,皱眉拿扇子挡在中间扇了扇: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里滚过的味儿。”

    萧挽风睨她一眼, 视线很快又转过去, 端端正正地直面着谢夫人,颔首示礼。

    谢夫人冷淡还礼。

    “清晨入营检视操练阵法。过来得仓促, 路上来不及沐浴。 ”萧挽风简短地应谢明裳一句,又道:“鼻子比猎犬还灵。忍一忍。”

    谢明裳抬手把他往边上推。

    随手搡一把当然推不动。萧挽风眉眼间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 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仪态,和谢夫人寒暄。

    说寒暄并不恰当。谢夫人目光里带尖锐打量,比起寒暄更像质疑。

    “端仪郡主是小女好友。被郡主接去家中, 多住几日又何妨。殿下为何咄咄逼人, 非要两日便接回?难道河间王府对待小女什么不可见人之处, 怕暴露于光日下?”

    “京城局面多变,尽早接回令爱, 惟有保护之意。”

    “殿下的意思,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姑母的府邸,难道竟会有人图谋害小女?”

    “大长公主不会, 端仪郡主更不会。但暗箭难防。”

    萧挽风直截了当地应答:“谢帅如今领兵在外, 萧某闲居京中,乍看宁静无风波,但宁静岂能持久?静极而变, 会有个破口。”

    谢夫人目光落在谢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从宁静转为动荡的破口,会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声:“殿下今日登门,故意危言耸听来了?小女不过是个年纪未满双十的女儿家,体弱多病,家里养的娇,门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萧挽风平静地道:“自从令爱被罚入宫一趟,又入了河间王府,她便不是谢家女了。”

    谢夫人愠怒起来:“不牢殿下提醒!”

    萧挽风稳坐不动,仿佛风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谢夫人的怒气影响。

    “谢夫人眼里,令爱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爱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谢夫人倏然闭了嘴,注视着萧挽风泼倒茶水,在茶案上画出两个兽形,圈在大圆圈里。

    画得潦草,乍看像互扑的猛虎,但仔细打量时,称呼为野豹也可,鬣狗也说得过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几只野兽形状。两只兽形在大圆圈内,一把双刃刀同时抵在两兽的腰上。

    “令爱若折在萧某的王府里,两家仇怨不可解。”

    “令爱若伤了萧某,谢氏从此落下大把柄。”

    “若萧某和令爱相处融洽,河间王府和谢氏往来密切……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将双刃刀从中间截断。

    “令爱这把刀就要折了。”

    谢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萧挽风已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抛去谢明裳怀里。

    “说过了,听说令爱缺钱,送钱来。”转身走了出去。

    谢夫人原地坐着,注视萧挽风走出门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动。

    谢明裳掂了掂钱袋子,纳闷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端详。

    “口口声声地送钱来……怎么扔下一块铁牌子就走?”

    谢夫人从沉思中惊醒。

    “明珠儿,你听到他的说辞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有意护你安全?!”

    谢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抚地反拍了拍母亲冰凉的手背。

    “听到了,娘。兴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说,京城有人把我当做一把双刃刀,插在谢家和河间王府当中……”

    她随手把茶渍涂抹去,轻松地道:“我这把刀,没那么容易折。”

    ——

    中午山间起了雾,眼看要落雨。

    提前预定好的素斋席面早已准备妥当。

    谢夫人招待,以端仪郡主为主宾,谢明裳做陪,三人就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尽情吃用了一顿素斋。

    端仪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挚,累了歇一会儿。”谢明裳叮嘱好友,“难得来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谢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领七八个谢家护院前头带路。

    谢五娘的住处也在后山,只是要转过半个山头。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势不大,谢家自己带了雨伞油衣,顾淮又赶上来送蓑衣。

    “河间王府真怕我出事。”谢明裳回身指点给母亲看。

    “山道上追来的领头大高个,是王府亲卫队正,身手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得力。河间王从关外带回的亲信,以后放出去了能当将军。”

    谢夫人挑剔地把顾淮从头打量到脚。

    看完哼了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家主上。”

    谢明裳:“……噗。”

    已经走近身侧的顾淮:“……” 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掂了掂厚实的蓑衣,问顾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东绕了一大圈,也没见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带没带雨具?”

    顾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职这处,说给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谢明裳抬头看看云层翻滚的阴天:“还好今天雨不大,淋不着他。”把厚实的蓑衣让给母亲穿戴。

    谢夫人哪肯用河间王的东西。

    最后还是谢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风被厚实的蓑衣阻隔,便感觉不出风里裹挟的山雨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夫人边走边打量女儿。她也察觉女儿的气色比五月初回谢家商议宅子那次好转许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苍白得仿佛干纸一般,在山间步行出百来步后,白玉色的脸颊升腾起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淡淡红晕。

    “每日吃用得确实不错。宫里新近赐下一个膳食姑姑,一位胡太医,药膳滋补,时常药浴。晚上有时……嗯,活动筋骨。”

    谢明裳含糊带过最后一句: “总之,最近走动感觉轻捷了许多。也不会早晨起身就觉得倦怠。”

    谢夫人神色带出欣慰,嘴里没说什么。

    沿着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两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伟佛家大殿的穹顶显现眼前。谢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们的集中住处,便在大殿后方。

    谢夫人盯着前方的灰瓦白墙,和谢明裳简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劝说。

    “上回过来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婶婶一同来劝。原想着母女连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说,总能和自己亲娘讲开了。谁知……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那日谢夫人并未进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着谢家二房这对母女前后进屋,闭门详谈。

    也不知如何谈的,只听屋里高声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听话,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见五娘开门跑进庭院,泪汪汪地看了眼谢夫人,扭头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没见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处躲藏起来。谢夫人只得领着弟媳下山。隔天庙里才送消息说,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来温婉。二婶婶到底说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这样?”

    “你二婶不肯说。问几句就哭,边哭边骂女儿入宫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长硬要自己飞了。”

    谢夫人道:“从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两句,据说想把五娘送回

    乡下老家议亲。五娘不肯去。”

    宁可出家也不肯应下……

    谢明裳点点头,“知道了。母亲待会儿先别进屋,让我和五娘单独谈谈。”

    谢家提前遣人知会过了,谢玉翘今日见面时显得平静。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见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连个耳坠子也未戴,素净的耳垂显露出耳洞,手里握着经卷。

    “劳烦大伯母又来探望。” 谢玉翘镇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翘失了分寸——明珠儿?!”

    今日的来客叫她大感意外。谢玉翘吃惊地连尾音都上扬,啪嗒,经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仪郡主接我出城上香,听闻你也在白塔寺,过来看看你。”谢明裳说话间解下蓑衣,随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侧。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谢夫人在小庭院里撑伞站着,果然未进门,冲屋里的女儿微微一点头,两位陪房妈妈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屋里再无外人,谢明裳说话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问:“把你送回乡下议亲,是二婶婶的意思?还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爷娘两个共同的意思?”

    谢玉翘听到“送回乡下议亲”六个字,强撑的外表体面登时被戳破个大洞,泪珠滚滚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着脸哽咽一声。

    姐妹两个入宫一场结下的患难情谊,远胜过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处。谢玉翘在明裳面前并不隐瞒什么。

    “我娘说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嫌弃我嫁不出去,又闹了一场入宫出宫,成了京城里人家挂在嘴边的谈资,父亲出门觉得丢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问父亲。我父亲说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乡下嫁了,但拧不过娘嫌弃我,他也没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爷娘嫌弃?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索性出家图个清静。谁知……谁知……”

    谢玉翘泪汪汪地说:“方丈也嫌弃我,不肯渡我入佛门!”

    这一下可真是伤心处催动肝肠,她抓着谢明裳的手,形象全无地大哭起来。

    谢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说的那句“门窄,硬往里钻。”

    “佛门取的是心灯向佛之人。你满身纠葛不尽的尘缘,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从一处逃去另一处躲着。方丈不肯渡你,又哪会是嫌弃你呢。不想你后悔罢了。”

    谢玉翘捂着脸哭个不住,边哭边嚷嚷:“就是嫌弃!谁都嫌弃我,呜……”

    “谁说的。”谢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放软声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弃你就不来看你了。我娘嫌弃你也就不会三番五次来劝你回家了。‘谁都嫌弃我’,你再想想这句气话真不真。”

    谢玉翘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一阵,人反倒痛快了些,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说的那句是气话呢。

    但她心底气苦的,是从前只以为自己不得亲娘疼爱,父亲性子温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她这女儿的。

    谁知从娘嘴里听出那句“你爹嫌你丢人,埋怨你让他出门抬不起头,催着我把你送回乡下嫁了”。

    父亲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赃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该信哪边说的真话,哪边对她谎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过一般的疼。

    谢玉翘人在佛门清静地,心不得清静,面色看起来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谢明裳还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声,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勉强笑说:“别说我了。难得姐妹相见,我请你吃素斋。白塔寺这里的素烧鹅是京城一绝,我这回捐给庙里的香油钱,够吃十年素斋的,你一定要尝尝。”

    谢明裳:“还用你说?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过一顿了。不过难得姐妹相见,陪你再吃一顿素烧鹅,就当下午茶点了。”

    谢玉翘破涕为笑,开门出去,冒雨小跑去门外高声喊来两个小沙弥,吩咐准备几道素斋。

    谢明裳撑伞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许久不见的五姐。

    其实家里有句话说的不错。虽然五姐还是爱哭,但宫里经历一趟出来,人确实改变了不少。

    和家里爷娘闹翻,一怒之下裹了闺房所有细软,孤身奔去寺庙长住,亲娘屡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坚决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谢明裳在细雨中遥遥注视着五娘瘦削的背影。

    决议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决定,对于五娘自己来说,是坏事么?

    倒也不见得。

    需要强行催逼着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结未解开,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对着她爷娘,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经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阵,多住几个月也无妨。”

    她撑伞走近五娘,“但你有没有想过长远打算?总不能在这处小院待一辈子。”

    谢玉翘此刻想不到长远。

    “先住几个月再说。”她不愿意多提将来,更不想提乡下老家的亲事,随口漫应:

    “山中多奇遇。兴许,下个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点化了呢?”

    “又或许,下个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个山野精怪,引来一场报恩,化身为人形登门求娶呢。”

    “又或许,等不到下月,这个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赶在谢玉翘越说越离奇之前,谢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两人约定,每个月的初五日,她无事便亲自前来探望,有事会派人送信给她,互道安好。

    两边轻轻地拥抱一下,姐妹两个告辞。

    “娘,我们回去罢。”

    谢明裳回身走近同样撑伞远远看着的母亲身侧。

    谢夫人的想法显然也差不多,觉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远好过在家里发疯,只是嘴上不说,把谢家送来这处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训勉几句,叮嘱在山上好好看顾五娘。

    母女两个转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阵雨停歇,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朦朦胧胧地横跨云端。

    端仪午睡醒了,换了双长雨靴站在水洼里。谢明裳上前揽住她,两人仰头瞧了一阵难得的山间彩虹美景,和母亲告辞,分头下山回返京城。

    半路上路途无趣,谢明裳无聊当中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硬物,从里头翻出新得的那块黑黢黢的精铁令牌,放在手里盘弄。

    端仪好奇凑过来打量。

    “五表兄给的令牌?做什么用?”

    “似乎是调动王府开支用度的?”

    萧挽风抛下令牌就走了,谢明裳也不大清楚怎么用,索性把跟车的顾淮叫来。当面把令牌晃了晃。

    “你家主上刚才给的。凭这块令牌,我能调动王府多少银钱?”

    顾淮盯着那令牌,沉默了须臾,答:“王府帐上所有的钱。”

    谢明裳眼前一亮。是个好东西。

    她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看,你们王府帐上,到底有多少银钱?”

    当着同车的端仪郡主,顾淮不肯回应,只说:“娘子回府之后,可以找严长史询问。”

    谢明裳不大满意,摆弄了一阵令牌,收进荷包里,又把早晨抢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回给顾淮。

    今天进山她压根没机会用钱。母亲请吃一顿素斋,五姐又请了一顿。香油钱母亲也提前捐过。河间王府的两百贯,现在依旧好好地躺在钱袋子里。

    “没用着,拿回去罢。”

    钱袋子失而复得,顾淮反而显得更担心了。

    纵马跟车走出十几

    步,他到底没忍住问:“ 娘子今晚回大长公主府歇息。明日傍晚……娘子会跟随主上回王府的罢?”

    瞧见了他隐藏不住的担忧,谢明裳一个没忍住,嗤地笑了。

    顾淮作为王府里的老人,算是眼看着她一路如何折腾过来的。

    他在担忧……

    谢明裳拿话稳住河间王府,趁今夜的最后机会,连夜翻墙跑了。

    谢明裳笑吟吟地晃了晃手里的令牌。 “你家主上都不担心我带着令牌跑路,你担心什么。”

    “大长公主府做客两日足够了。叫你家主上明日早点来接我。”

    第49章 第 49 章 越压抑,越强烈

    隔天来大长公主府接人的队伍大张旗鼓。

    萧挽风于申时前后亲自来了。夏日昼长, 当时天还亮堂着,他从城郊外的京畿大营直奔城北大长公主府。

    随行亲兵俱披甲,一行上百人杀气腾腾地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外, 早惊动了当值禁军。

    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大惊失色, 亲自领兵赶来盯着。

    门外动静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倒觉得十分眼熟。

    有那么七八分像萧挽风领她回谢家当日, 两边人群泾渭分明、彼此针对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的人群分作三堆,更热闹了。

    ——又在做戏?

    大长公主府知不知道河间王在做戏?

    她的目光带着思索, 转去身后。

    把她领出门来的正是大长公主本人。接到河间王登门姿态不善的消息后, 带着驸马和众亲卫赶来前院看情况,边走边散漫地掩着呵欠。

    驸马像真担忧。远远地见河间王亲自堵在门前, 围门盔甲刀光闪动,莫驸马脸色都变了。

    至于大长公主……要么当真满不在乎;要么, 大约,是知道内情的。

    谢明裳站在门里,又眼瞧一场大戏开锣。

    大长公主站在敞开的正门里, 摆出长辈口吻厉声呵斥;河间王并不多言, 一挥手, 亲兵蜂拥而上就要闯门。大长公主府亲卫迎上去对阵。

    拱卫司指挥使急忙领人冲上前,把两边对峙的兵马冲散, 陪着笑脸居中调解,左右说和。

    谢明裳起先在正门后头站着,后来看累了, 搬来个小胡床在门厅边上落座, 又招呼神色不安的端仪郡主也坐下。

    “做戏呢。”她附耳过去道,“仔细看你母亲,刚才脸转过去侧边, 没绷住笑了。”

    端仪郡主:“……”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河间王演得比大长公主殿下好,瞧着气势怪吓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回头你悄悄问你母亲。对了,先别跟你爹提。”

    “……”

    门厅里瞧热闹的两位小娘子猛摇团扇。

    日头光影在地上缓慢挪动,色泽转金。门外人声鼎沸,大长公主和河间王都不说话,只有拦在中央的拱卫司指挥使喊得声嘶力竭。

    直闹腾到晚霞漫天的时分,两边各自收拢卫士,大长公主走去门外,示意河间王单独进门说话。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下,河间王踏进大长公主府门里。周围清场,这对姑侄单独交谈了约半刻钟,河间王转身走出门外。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亲自过来门厅请谢明裳。

    “我要走了。”谢明裳惋惜地起身,握了握好友的手:

    “多谢你接我小住。下回等河间王府的新宅子修缮好了,我给你下帖子,请你来玩。”

    端仪心里残留的三分不安顿时化作哭笑不得,抬手拍她一记。

    “河间王今天差点砸了我家大门,你还要下帖子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怕我也领人去砸河间王府的大门?”

    谢明裳压根无所谓:“砸就砸了,又不是我家大门。砸完消了气,我带你去新修的大马场骑马。”

    端仪捧腹笑个半日,起身牵她的手送出门去。

    当着河间王这位凶名在外的表兄面前,端仪到底没敢骂他,只绷起脸肃然道:

    “我当面把人交回给表兄。六娘是我好友,她愿意跟表兄回府,还望表兄好好待她。”

    谢明裳和好友交握的手才松开,又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攥住。

    萧挽风简短地道:“放心。”

    谢明裳被他牵着手,慢腾腾地跟随身后走向河间王府的马车。

    大长公主府门前被三方兵马堵住,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萧挽风当前走向车边,沿路人群潮水般分开,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盯着这处。

    各方人马神色各异,有气愤,有欣慰,最多的是如释重负。

    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没闹出人命,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新任指挥使避免了倒霉前任的命运,此刻的眼神简直感天动地,热泪盈眶。

    谢明裳抬起团扇挡住下半张脸,乌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四周转了转,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拢着长裙摆踩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镫子还是高。

    她抬脚踩了一下,身后伸来只手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上车。她拢裙摆在车厢坐稳,车帘子摇晃着放下了。

    马车行驶出小巷,转上御街。大长公主府同在城北,回程路途并不很远。

    萧挽风的爱马“乌钩”跟在车外。

    乌钩脚程快,时不时地轻快跑去前方,又被主人勒住缰绳等候,乌黑的大脑袋重新出现在车窗帘子外头。

    车轱辘平稳的滚动声里,谢明裳把碧纱帘子卷起半截,枕着手臂趴车窗边上,冲外头笑问:

    “今天唱得这出大戏,精彩归精彩,但我没看明白?”

    萧挽风控着缰绳缓行,骏马时快时慢,身侧小娘子的盈盈笑靥始终不离自己视线之外。

    眼睛盯得紧,嘴上答得倒寻常。“没什么精彩处,你回来就好。”

    “啊。”谢明裳忽地想起一件事。

    “我把鹿鸣和兰夏留在端仪那儿住一阵。她怕我身边无人用,给了我两个人。说好等王府新宅子落成,搬家那阵子再把人换回去。事先没和你商量就领了新人回府,你不会生气罢?”

    萧挽风瞥去马车后方。

    两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使远远地跟车步行。

    “后院事随你安排。”萧挽风不甚在意,长靴马刺轻轻一踢,乌钩小跑着跟上马车。

    谢明裳一路都在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没问你王府新宅子何时能修缮好?我们什么时候搬?”

    “半个月。”

    眼下是六月初。

    半个月后,六月下旬。大暑天。

    谢明裳心里估算时日,倒吸了口气,搬家那阵子岂不是要热死。

    “大热天的事多,哪边都不消停。”

    当天晚上,独自泡在药水乌黑的浴桶里,谢明裳被热得不轻,在满室蒸腾的水汽里扳手指细数:

    六月大暑天,虎牢关下的战事——还在继续打;王府新宅子——得收拾物件准备搬家。方方面面的大戏——还得继续往下演。五娘——还在山上待着。

    这么说来还是五娘最省心。

    盘算完毕,持续半个时辰的沐浴也告一段落,不起身也不行了。门外被人敲得哐哐响。

    “娘子沐浴得太久了。”朱红惜故作关切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娘子逃奔出去一场,回来怎么不见了鹿鸣、兰夏两位贴身服侍的女使?可要奴等进屋服侍?”

    出门两日,差点忘了这位。

    哗啦一声水响,谢明裳湿淋淋地从浴桶里起身。

    “不必你服侍。你只管领其他女官服侍河间王去。”

    门外笑了声:“殿下也不必我们服侍,忍怒出了王府。出门前叮嘱我们道,等娘子沐浴好了,还把娘子送去合欢苑。”

    “殿下的原话说——‘三日不许吃喝,时日未计满。既然人回了府,还得重新算起。’”

    “……哦。”谢明裳慢吞吞地擦拭发尾的水珠。

    接下去几天还得照本念戏。

    门外的朱红惜见她不回应,不知想歪到哪处去,按捺不住得意,不依不饶地追问。

    “鹿鸣、兰夏两位女使呢?这两位未能跟着娘子回来,端仪郡主也没能救得了娘子。这次再度幽禁,娘子身边可没人再去别处通风报信了——”

    不等她说完,紧闭的木门已从里拉开。

    谢明裳

    拢着湿漉漉的长发跨出门外,并不搭理檐下站着的朱红惜,从她身边走过。

    “幸灾乐祸得太早了,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高兴也不迟。”

    甩下院子里的三位女官和小厨房里探头探脑的任姑姑,径直走去敞开的院门外,对等候在外的顾淮说:

    “还是去合欢苑?走罢。”

    陈英姑远远地站在廊子后头,目光隐现恐惧,目送着一行人走远,院门关闭。

    自从穆婉辞提出两面讨好、夹缝求生的大胆提议后,她如今唯穆婉辞的马首是瞻,小声询问:“要不要报给宫里……?”

    穆婉辞站在廊子阴影里,无声地摇头。她此刻的目光却是盯着朱红惜。

    “有朱司簿在,不能抢她的功。让她先报。”

    “那、那我们呢。”陈英姑的声线压不住颤抖惊恐。

    “我们成了无用之人,会不会被宫里忘了?等朱司簿立功调回宫里,我看谢六娘也不见得能活多久,只有我们被长久地留在这鬼地方……不成!婉辞!我们必须得——”

    穆婉辞安抚地挽住同伴的手:“莫怕,英姑。越怕越招来祸事。你看,朱司簿此刻按捺不住扬眉吐气的得意神色了。”

    “走,去打听打听她的想法。这次牵扯到了大长公主府,先听听看,她会如何向宫里报。”

    ——

    夏日夜风不小,吹得头顶高大绿荫的木叶刷刷作响。

    向来只有亲兵进进出出的合欢苑,今晚新添了寒酥、月桂两位女使,一对咕咕叫的大白鸽子。

    寒酥、月桂,正是端仪叮嘱谢明裳带回来的两名大长公主府女使。

    寒酥是端仪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亲信,月桂擅长养鸽子。

    此刻,从端仪院子的鸽舍里精挑细选抓出、又一路抱来河间王府的这对大白鸽子,已经扑棱着翅膀踩遍了新地界,正满地飞奔啄食小米。

    顾沛抱臂在旁边盯着,不住地摇头:

    “不行啊,娘子。鸽子多脏,哪能养在咱们这处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头?旁边那池子是主上经常沐浴用的,弄俩鸽子……不成不成。换个地方养。”

    寒酥奉命而来,只管谢六娘子的安危要紧事,才不管其他人。

    “六娘子住哪里,鸽子养哪里。这是我们郡主的原话。”

    寒酥又洒了一把小米,在两只大白鸽子咕咕咕地欢快啄食声音里柔声道:

    “河间王殿下若有不满,下令打杀了郡主的鸽子,我们自无话说。若只是顾队副心中不满,找我们郡主当面说去。”

    月桂捧着一盘新洗好的时令鲜果子奉去谢明裳身前。

    “娘子晚膳用了不少羊肉,再用些鲜果子罢,解腻消食。”

    谢明裳也正腻得慌。

    今晚被领来合欢苑“重新惩处计时,三日不许吃喝”,关了院门就送来半只鲜炙羊,一大瓮乳白的炖羊肉汤。她领着寒酥和月桂,三人加一起都没吃完那半只羊。

    今晚的鲜果子主要是甜瓜和葡萄。三人咔嚓咔嚓地啃甜瓜。

    顾沛盯着那对鸽子半日不肯走,嘀嘀咕咕:“殿下晚上多半要过来歇的。”

    最后月桂看不下去,说了句“奴婢负责清理,定不会叫鸽子弄脏了干净院子。”顾沛这才走了。

    月桂盯着庭院里的鸽子,寒酥主动担起服侍起居的职责,去内室里铺床铺被褥,手脚麻利地点起临睡前的安神香。

    “娘子不必担心兰夏和鹿鸣。”寒酥边掀开铜炉盖熟练地点香边道:

    “郡主待人宽厚,院子里下人又和睦。她们两个在郡主那里休养上半个月,必定喂胖一圈回来。”

    谢明裳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点笑意。

    脱鞋上床,抱住两日不见的荞麦软枕,在极宽敞的大床里滚了一圈。

    安神香是端仪郡主特意叮嘱带来用的。宫廷方子,效果极好。谢明裳很快沉睡了过去。

    萧挽风半夜子时前后回来。

    撩开帐子上床的动静都没能把沉睡中的谢明裳弄醒。

    她隐约感觉微凉的指腹搭在鼻下,睡梦中的呼吸悠而绵长,暖热的鼻息一下下喷在指腹上。

    睡梦中的小娘子抱着软枕不撒手,男子筋骨强健的手臂搭在她身上,隔着枕头抱了一会儿,无法忍受地把软枕从她臂弯里缓慢往外抽。

    她本能地抱得更紧。

    两边你来我往地缓慢抽拉了片刻软枕头,对方放弃了抽走的尝试,任由她继续抱着枕头。

    有人把她轻轻翻了个身,从面向床外的睡姿改向床里,把沉睡中的小娘子拢近身,整个人拢在怀里。

    睡下了。

    谢明裳后半夜热醒过来时,身子汗津津的。仿佛被一只火炉抱在怀里。

    她困意未褪,半梦半醒地,只听到另一个呼吸声。炽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间。

    身后拥着她的人在缓缓地吻她的后颈。

    怕扰醒了她,吻得极轻,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雪地。如果她当真沉睡的话,或许不会醒。

    但她既然醒了,耳边传来一声声低而炽热的喘息,火热的身躯紧贴在身后,又哪能睡得着。

    身后挨着她的男人明显动情了。喘息低沉,落在她的耳廓,下一个吻落在柔软的耳垂。

    温热的唇贴近她的耳垂,缓缓厮磨着,难舍难分,轻轻地含舐几下,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吃一般。她的耳垂忍不住地发烫,不必摸也知道,眼下定然红彤彤一片。

    谢明裳难耐地轻轻地动了下,彼此紧贴着,即刻就被发觉。

    “吵醒你了?” 耳边传来的嗓音带出沙哑,身后的人缓缓平复着呼吸。

    谢明裳抱着软枕,面向床里,不确定眼下该不该转身。

    “……热醒了。”

    “确实热。”说出第二句话时,身后的人已恢复了平日语调,往后撤几寸,两人不再紧贴,但手臂依旧搂着她不放手。

    他在强行抑制着渴望。但渴望始终都在。

    越压抑,越强烈。

    脖颈后的呼吸滚烫,一下下地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雪白的耳后肌肤被热气蒸得发了红。

    谢明裳刚刚从沉睡中惊醒,脑子有点乱,一时没有回应。

    昏暗的照明油灯下,纱帐里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拢住她的那只有力的手臂在试探着把她往外扳。

    她的呼吸细微屏住一瞬,又长长地吐出去。她也有点好奇他想做什么。

    她没有抗拒,顺着他的意思翻了个身,面朝床外,只是荞麦软枕依旧抱着不撒手。像最后一道防线般,柔软地拦在两人当中。

    软枕又能挡得住什么。再度探过来的手落在她柔软的唇边。

    带着强烈的渴求意味,那只手开始反复摩挲她形状漂亮的唇珠。

    就这?谢明裳有点想笑。

    在刚才翻身的短短刹那,她脑海里天马行空,想到的可比他实际要的多得多了。

    她顺着那股力道微微地张开了唇瓣。

    黑暗里凝视着她的目光幽亮闪动,有点像丛林间盯紧猎物的猛兽幽光,又有点像深夜天河间闪烁的星子。

    “可以?”低沉的嗓音问她。

    她没有回答。她此刻的动作便是最好的回答。

    黑暗里的强健身躯靠近过来,重压在她身上。谢明裳被按着深吻。

    她很快发现了今夜的异样。

    意料之外的出府两日,这段短暂的离别经历,似乎给河间王府这位说一不二的主人留下了不小的刺激。

    他嘴里什么也未说,白日言行如常,在床上两人相处时却表现出来。

    谢明裳已经很久没有被钳住手腕按得动弹不得了。

    舌尖被吮咬得发麻,喉咙深处都被舔舐过,可怜的唇珠从一开始便被咬肿了。她起先还在迎合,后来受不住开始躲。

    躲也躲不掉。

    精悍的身躯压得她动弹不得,后来人被深吻得脱了力,她失神地躺着,耳边听到几声床板响动。

    他在床头找寻香膏。

    第50章 第 50 章 那一刀抽空身体全部力气……

    帐子里的喘息短而急促。

    人被深吻得浑身滚烫, 好在对方短暂停止的期

    间恢复几分清明。

    “别找了,这里没有。两次都过来得急,忘了从主院带香膏来。”

    谢明裳摸了下自己的唇珠, 被咬得有点发疼, 肿得厉害。眼角也不自觉地泛泪花,眼前的人影轮廓都看不清, 她抬手掩住雾蒙蒙的眼睛。

    后怕之余心头又升起点庆幸。

    大意了,一个没留神差点被他吞吃了。万幸合欢苑这里没放香膏。

    寻不到香膏的人翻坐去床边, 两条大长腿支着床沿雕花木板, 没说话。

    “别闹腾了,我们睡了好不好。”谢明裳撑坐起身, 在黑暗里四处摸索着不知所踪的软枕,萧挽风缓缓地平复呼吸。

    良久, 从床下把软枕捡回来拍了拍,扔给她,重新躺下了。

    呼吸长而沉重, 半晌都未能恢复如常。

    谢明裳侧躺在身边。他既没有应她的那句“别闹腾了”, 也没放她去睡。

    坚实的手臂搂着她不放, 她几次想翻身往床里都翻不过去,耳边传来他胸腔里急促强劲的心跳, 砰砰,砰砰。

    谢明裳耳边听着心跳,不知为何, 自己的心跳也有些快。她把话头扯开。

    “晚上才回府就出门, 做什么去了?”

    萧挽风隔了不短时间才回应,回答很短。“宫里传召。”

    “宫里的天子?大晚上召你作甚?”

    “去大长公主府接你的事被急报入宫。”萧挽风漫不在意地道,“训斥了一顿, 又留下用膳。”

    谢明裳嗤地笑了,“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呢?”

    笑着笑着,她心里带出点担忧。

    “下午的事,晚上传达天听,传得够快的。你这河间王瞧着也不甚稳当,该不会王府的马场还没修好,哪天你就先倒了……”

    话音未落就被重重揉了一把。

    伸过来的手掌没收力道,揉得她发尾乱蓬蓬的。

    “这场闹得恰到好处。原本没合适机会寻姑母说话。前夜登门大长公主府,正好和姑母摊开来说一场。”

    萧挽风淡淡道:“姑母心里倒向我这边了。”

    谢明裳:?

    这又是什么不声不响的进展?

    “如此说来,我在大戏里串个场,唱得还不错喽?”

    注视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幽亮,她说话间微微开合的唇珠又被指腹按住,发力揉了揉。

    “好极了。”

    言语说得简单,落在唇珠上的指腹却揉个停不住。谢明裳吃疼,把他的手推开。

    被推开的手很快又摩挲起柔软的脸颊,沿着眉眼轮廓,最后落在耳廓,揉捏得她耳朵滚烫通红。指腹离开的同时,嘴唇贴近过来。

    唇齿间又溢出细微的喘声。这回两人谁也没说话,动作摩擦间肌肤升温,帐子里越发地热。

    黑暗里过了许久,才听他问道:“现在清醒了?”

    谢明裳捂着滚烫的耳垂,模模糊糊地“嗯?”了声。比起应声,倒更像疑问。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今日宫里无朝会,不急着起身。你还要睡?”

    谢明裳敏锐地察觉潜藏的危险,抱着软枕没吭声,装死。

    萧挽风语气平淡地往下道:“每回招惹了我就装睡。你能睡着?我睡不着。”

    “……”

    谢明裳捂着耳朵,把持续揉捏个不停的手甩开,抱着软枕往宽大的床里退:“睡了。”

    没退两步就被抓住,牢牢按着吻下来。

    合欢苑里没有香膏。

    天明前夕的夜色最浓。

    衣衫褪尽,浓重夜色把帐子里头翻滚的动人胴体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片混乱中,谢明裳想不清楚,没有备下香膏究竟对她是好处,还是不好。

    她几乎失神地揽着男人肩头,手掌下的皮肤滚烫。黑暗仿佛一层放下的帷幕,帷幕后的人卸下伪装。

    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结有厚茧,放肆地探触,她鲜明地感触到他的碰触。唇珠又被揉搓得生疼,疼痛里带灭顶快乐。

    院子里还歇着寒酥和月桂,她不想惊动了她们,在黑暗里忍着不尖叫,忍耐到最后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溢出一声声的喘息,肩头颤抖得止不住。

    后来她发现自己的隐忍毫无必要,压根不可能发出尖叫,连喉咙里的喘声都被深吻住,黑暗的帐子里能发出的只剩鼻音。

    之后如何睡着的?天何时亮的?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耳边只有带着哑意的一声声唤她的“明裳”。

    这个难得的朝廷休沐日,帐子低垂,里头的小娘子睡得天昏地暗。

    ——

    隔天晌午起身时,月桂还好,亦步亦趋跟着庭院里转悠的那对大白鸽子;

    寒酥进内室打水服侍洗漱,目光无意中落在谢明裳的后颈,吃惊地停住片刻。

    谢明裳的视线也飘移了一下。

    寒酥是好友身边的亲信女使,回去后如果和端仪提一嘴……

    想想就怪尴尬的。

    她扇了扇团扇,大晌午的有点心浮气躁。

    肇事的人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又被召入宫了。

    正好顾沛听闻她起身,端着朝食送进院子里,谢明裳摇着扇子,不冷不热地问顾沛:

    “你家主上一天天神出鬼没的。人又去哪儿了?不是说今日休沐嘛。”

    顾沛实话实说:“今日朝臣休沐,工部辖下的匠工不休。工部早晨报来说,王府新宅子主体修缮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些边角活计,请示七月初一那日乔迁可否,殿下说七月太晚,催加急。六月中就要搬。现在人在前厅见工部侍郎。”

    谢明裳边听边慢慢地喝粥。

    喝一口就感觉出不对。

    “这粥不是任姑姑的小厨房熬的。”

    “任姑姑眼里,娘子还在‘三日禁食禁水’呢。娘子将就两日。”

    顾沛乐呵呵道:“亲兵自己熬的。火候当然比不过宫里的御膳姑姑,我试了试,还能吃。”退了出去。

    谢明裳拿白瓷勺舀了舀清粥,喃喃自语:

    “粥底下糊了一层锅巴。……也没说错,还能吃。”将就喝了半碗清粥。

    粥不好吃,锅巴的味道居然出乎意料地不错,又脆又香。

    谢明裳就着腌酱小菜,咔嚓咔嚓地咬脆锅巴。

    河间王府后院的日子一天天地过,隔三差五有惊喜,过得还蛮有意思。

    ——

    前院会客厅堂。

    工部官员擦着热汗匆匆离去,换胡太医进厅堂来,恭谨坐到萧挽风对面。

    今日又到了固定请平安脉的日子。

    胡太医的目光里带探究。

    “殿下身体强健,眼下又正值盛夏季节,阳气鼎盛。兴许因为节气的缘故,殿□□内阳气充盈……有阳邪燥热之脉象。”

    他谨慎地道:“脉象容易缓解。一来,饮食上调养,多服用些祛除邪火、降热滋阴之物,譬如苦瓜,莲子。下官这就知会任姑姑,膳食调养,殿下最近可以适当多用些。”

    “二来,女子主阴。阴阳调和,天地之道也。殿下最近,咳,若许久未去后院的话,适当可以去一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听完,依旧平淡道两字:“劳烦。”

    严陆卿起身送胡太医出厅堂。

    回转时关了门商量:“宫里的太医都是老滑头。不同的太医,后头站着的人各不相同,外人轻易摸不清底细。这位胡太医,至今未摸清背后站着哪个,奉谁的意思行事。”

    “继续盯着。他一日不露马脚,当做寻常太医对待便是。”

    严陆卿想了想,“胡太医身后的人不知哪位。但朱司簿身后的人确定是冯喜。臣属派人盯着胡太医,看他和朱司簿私下有无联系,彼此如何态度。至少可以确定,胡太医是否从属于冯喜一派。”

    萧挽风微微颔首,“可。”

    “胡太医的请平安脉的诊治记录必然发回宫里。他留下的医嘱……”

    “遵医嘱。降热去火的苦瓜、莲子,这两天采买几斤来。全府一起吃。”

    严陆卿应下正要走,萧挽风思忖着,又道:“找个机会通知穆婉辞。”

    “

    传我的话:六月搬迁王府,本王不打算带后院那么多双眼睛一起搬。想要投诚于本王,展示她本事的时机到了。”

    ——

    胡太医背着医箱,热汗腾腾地从前院回住处,被朱红惜迎面堵在半道上。

    “胡太医贵人事忙。”朱红惜笑:“躲着我啊。”

    胡太医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习惯挂起了笑,谦逊道:“岂敢岂敢。刚刚给河间王殿下请了平安脉回来。朱娘子有何贵干。”

    比起朱司簿,朱红惜更喜欢朱娘子这个带尊敬意味的称呼,神色当即和缓下去三分。

    “宫里传来的消息,好好地调理谢六娘的身子,留住性命,不能有孕。”

    胡太医谦卑地低头称是。

    “卑职斗胆,敢问宫里的消息来自何处?圣上御前?太后娘娘处?皇后娘娘处?敢问可有手谕示下?卑职日后回宫禀事时,也好说个分明。”

    朱红惜脸色微微一变,“问那么多做什么。胡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了,岂不知问的越多,出事越快。”

    胡太医谦卑地低头称是,却又问了一遍:“敢问朱娘子,可有手谕示下?”

    朱红惜强忍着怒气,从袖中取出一份白绢书,在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明面上冯公公的意思,暗中是圣上的意思。还不老实做事!”

    胡太医诺诺而退。

    朱红惜矜持注视着胡太医走远。

    太医在宫里的地位,其实远在她这司簿女官之上。如今借着冯公公的东风,才叫她能感受到手握权势、颐指气使的好滋味。

    回头走出百来步,主院门外有人出迎。

    穆婉辞谦恭地福身行礼道:“朱娘子回来了。”

    又是个识趣知大体的人。

    见穆婉辞始终福身不起,朱红惜满意地一笑,摆出上对下的宽容姿态道:“起来吧,婉辞妹妹。都是自家姐妹,找我何事?”

    穆婉辞果然极为识趣,立刻改了口:“有事寻朱姐姐。谢六娘眼见要失宠,想和朱姐姐商议商议,等她挨罚回来之后,我们如何地应对,是否要改变态度……”

    朱红惜笑道:“问我就问对人了。”

    两人边说话边走回院落去。

    ——

    这天晚膳果然有一大盅的苦瓜鸡茸汤,配当日河里新采来的新鲜莲蓬。

    谢明裳闻着苦瓜的气味便皱眉,一大碗苦瓜鸡茸汤原封未动地端出去。莲蓬在北方少见,被她捞在手里,撕开莲蓬挨个地找寻莲子,吃个新鲜。

    才放下碗筷,外头送来一包药。

    谢明裳拿在手里掂了掂,隔着小窗听外头的亲兵说明原委,没忍住笑了。

    人哪有不出错的呢。今天就有人接连出了差错。

    胡太医住前院,没得着后院的消息,不知她又被“罚进”合欢苑,今晚还是按部就班地送一包浴药去主院“给谢六娘子用”。

    被朱红惜随手扔给穆婉辞,吩咐她找个地方处置了,和以往倒去池子的药渣一样,莫叫王府的人拿走查验药物成分。

    穆婉辞温声应下,转头直接把药包送来了合欢苑。

    谢明裳散漫地坐在庭院石桌上,两只脚悬翘着,两只大白鸽子咕咕叫着绕她脚下转来转去,药包在她手里拆得七零八碎。

    “寒酥过来瞧瞧。”谢明裳招屋里的寒酥走近。

    “你从小在阿挚身边长大,听闻学了些医药?帮我看看药包里都是些什么药。”

    寒酥和兰夏、鹿鸣的情况不同,是长公主府的家生子,自小被挑选服侍端仪郡主身侧,主管饮食,顺带研习了多年的药理。

    不能说精擅医药,但辨认常见的中药材不成问题。

    寒酥快步过去细查。“娘子可是察觉药浴哪里不对?”

    “泡澡时倒没觉得不对。这药泡得身子热得很,确实有补气血的功效在。就是太热……”

    有几次泡澡出来,气血涌动,也不知天气热的缘故还是药物的缘故,浑身情热燥动不安。她有点怀疑药包里加了□□。

    以往熬煮药水,都由几个女官亲自经手,把煎煮得乌黑的药水哗啦倒进浴桶里。今天难得的机会被她碰到药包,当然要细细地查。

    寒酥是个内秀的聪慧人,听着上半句就猜出下半句,当即和月桂两人合力把屋里的两三处落地铜灯都提来庭院,在亮堂堂的灯下仔细拆解药包。

    “淫羊藿……”寒酥吃惊地拨弄着药包碎末,不敢确定。

    谢明裳捻了捻指腹的碎末, “淫羊藿这味药,药用有什么讲究?”

    淫羊藿一般开给男子补阳用,寒酥了解得不多,只记得医书上记载也有祛风除湿、强健筋骨的功效。

    “给肾虚的男子用的多。”寒酥脸色隐约发红,

    “但若开给病中体弱的女郎辅助药浴,扯上强健筋骨的功效,倒也说不出错处……”

    谢明裳把沾染了淫羊藿碎末的手指放在银盆里仔细洗净了,叮嘱神色不安的寒酥。

    “你无需记挂这些。等河间王回来,我自己和他说。”

    萧挽风不知何时才回,但穆婉辞把药包直接送来明令“禁止靠近”的合欢苑,明显里头有猫腻。

    谢明裳索性去书房写了个纸条子,把可疑之处写下,叮嘱门外亲兵连纸条子带药包给严长史送去,急查胡太医。

    萧挽风今晚又外出未回。谢明裳抱着软枕在宽敞的大床里来回滚了几圈。

    京城的局面扑朔迷离,她这个被摆上棋盘的小卒子,入河间王府两个月之后,居然还被人记挂着。

    药物明面上没问题。但身为双面奸细的穆婉辞,不声不响把药包送来明令“不许靠近”的合欢苑,本身就暗藏着大问题。

    正如萧挽风当日在山中和母亲所说的,她这把双刃刀,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只有日日夜夜地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中间,扎得两边都鲜血淋漓,才是最好的用法。

    父亲如今重新领兵,在外人的眼里,谢家“沐浴皇恩”,“家族起复”,只等父亲凯旋归来,就能重返昔日荣光。

    却不知父亲能不能凯旋归来?

    哪怕当真大胜而归,替朝廷剪除了辽东王叛军的心腹大患……

    等待谢家的,到底是无上荣光,还是新一轮的打压?

    经历浴血、凯旋归来的父亲,如果再突兀地经受一次打压,谢家福祸倒转,父亲向来脾气不好,如此颠倒黑白的委屈,如何能忍受……

    想着想着,谢明裳感觉,有些细微喘不过气。

    旧疾隐约有发作的迹象。

    她捂着悸动的胸腔,清楚知道,继续放任不管,视野就会开始模糊旋转,浑身失力,她很快要绵软地倒下了。

    今夜鹿鸣、兰夏两个不在,屋里静悄悄的。谢明裳急匆匆喂自己喝下两杯虎骨药酒,仓促间药酒泼洒了半杯出去。

    心悸稍微缓解,手脚还是无力。她坐在桌边缓了一阵,不知为什么,忽地怀念起马场里挥出的那一刀。

    那一刀抽空身体全部力气,却又带给她力量。

    她怀念挥刀那一刻充盈心肺的力量。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谢明裳索性起身披衣出庭院,在月下哐哐地敲院门。

    “你们姓顾的队正队副两兄弟人呢。随便叫一个来,叫他帮我把主院的弯刀取来!”

    “我要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