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醉卧关山 >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掌控不是坏事。喜欢,便……

    今夜又是个浓云多风的天气。天明只怕要落雨。

    萧挽风在呼啦啦刮起衣袂的夜风里回返时, 正看到顾沛大夜晚地不睡,跟几个亲兵挤挤挨挨扒拉着小窗往里头探看。

    越走越接近,顾沛的惊叹声在夜色里远远传来。

    “好招式啊。”

    顾沛心醉神迷, 他自己也是擅用刀的高手, 眼里看着,手里已经跟随比划起来。

    弯刀的路数和

    中原长刀不同, 变化更多。

    瞧这一下突然上挑,弯刀钩住咽喉的杀招!

    “你们几个都来看!”顾沛不回头地往后招呼众亲兵:

    “六娘子使的一手好弯刀!用刀的都学一学——”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 直接把他扒拉到旁边去了。

    萧挽风立定在小窗边, 不声不响往庭院里打量。

    大半夜不睡,在木叶摇落的庭院里练刀的, 岂不正是谢明裳?

    刀势倒不快,一招一式缓慢地演练。她似乎对招式记得并不很熟练, 中途时不时地要停下想一想。

    想好了,再挥一刀。这一刀却又动如脱兔,迅疾刀光如雪白瀑布, 在夜色里骤然亮起, 映照在眼帘中久久不退。

    也不知她练了多久, 瞧着喘息急促,握刀的手腕也微微颤抖, 人已力竭的模样。

    寒酥和月桂两人早被惊起,在旁边低声相劝,谢明裳不肯停手。

    歇片刻, 等手腕不抖了, 又挥出一刀。

    夜色里再度骤然亮起半扇雪亮如飞瀑的刀光。

    院门里人反反复复地演练刀法,院门外的人隔着小窗安静看着。

    直到一套刀法慢腾腾地练完,月桂迎上前抱走了刀, 寒酥搀扶着力竭的谢明裳往屋里走,夜色下传来门轴轻响。

    萧挽风推门进院。

    他接过弯刀,打发走两名女使,握着谢明裳的手继续往内室里走去。

    “往日喊你起来练刀你都不愿,今夜怎么想的,练那么久?”

    交握的手指传来时不时的一阵细微颤抖,指腹掌心被刀柄磨得通红发热,也不知破皮没有,他把柔韧纤长的手指攥在手里。

    谢明裳今夜练了整个时辰的刀,身上热汗淋漓,手足俱酸软。

    坐在内室的铜镜面前,打量自己剧烈活动后气血充盈泛红的脸,她忽地笑了笑,说:“痛快。”

    “殿下,我有点明白你见血的心情了。练刀累得慌,但推刀横斩时,周围三尺之内枝叶乱飞,草木横折纷纷而下,而我执刀在手,稳稳立在地上,当真痛快。”

    正在取茶盅倒水的萧挽风耳听着,把温水递来桌边,人站在铜镜面前,趁谢明裳咕噜噜喝水的当儿,视线落在她水润光泽的唇上。

    “觉得痛快,所以,大夜晚一遍遍地练刀,练到脱力也不停?”

    谢明裳今夜实在痛快,笑着点头,又摇摇头。

    痛快的其实不只是练刀。

    “周围草木掌控在我手,随我心意。我要斩断这方草木,便斩断这方草木。我要留下彼方花枝,便留下花枝。”

    她自铜镜里直视:“我觉得痛快的,是挥刀那一刻的力量。”

    “殿下喜欢见血,喜欢的应该也不是血,而是生杀予夺的权柄?”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一眼。萧挽风镇定地继续地倒茶水。

    “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见血?刚进府那几日,连着几场刑杖,吓着你了?”

    谢明裳:“……”

    嘴上没说,漂亮的眼睛里明晃晃地露出几分疑问。

    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现在知道我在演戏了。想不到当时我也在演戏?”萧挽风放下杯盏,回想片刻。

    “我入京当日,在御街边的酒楼见你第一面。后来入谢家看宅子,撞见你第二面。第三面便领着你回府来。”

    “三次场面都甚为平和……给你留下的印象如此之糟糕?”

    谢明裳脱口而出:“你跟庐陵王当街弓弩对射的那次呢?”

    萧挽风视线一动。

    “你在场?”

    “我带着五姐正好出来喝酒,就在梨花酒楼二楼。”

    时节跨越春夏,当夜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谢明裳掰着手指细数。

    “你站着的三楼阁子往南,隔两间阁子往下,就是我跟五姐姐吃酒的二楼阁子。你从楼上往下扔人的时候,可把五姐姐给吓坏了。”

    “后来严长史奉命清场,我们从后门出去酒楼小巷,血水流过整条巷子,五姐姐扶墙边走边吐,我至今还记得弩箭钉进肉的声音。”

    萧挽风:“……唔。”

    原来竟有这么一段。

    清场闭门、屠尽庐陵王亲卫的场面叫她撞上了?

    当夜着实血腥,倒怪不她心生偏见。

    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把她手边喝空的茶盏拿去倒满了水,放回桌前,道:“庐陵王该死。”

    这句话倒是深得谢明裳的心,她也赞同。

    “庐陵王该死。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和庐陵王打杀一场,是他该死,不是你嗜血?”

    萧挽风给她倒茶,自己却取来窖藏的美酒,小罐开封,倒进自己的空杯里。

    内室里罕见地弥漫起酒香。

    “萧某征战,因为边境战事不能不打,并非本性嗜血。”

    他喝了口酒,对着铜镜里的明眸道:“无需怕我。”

    谢明裳其实已不怎么怕他了。

    但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可以剥开表面层层的迷雾,能往里多看清几分内里的真实模样。

    “既然殿下说不嗜血,那我便信了。”

    她捧着茶盏抿了一口,“殿下说自己不嗜血,却偏偏几次三番动用铁血手段。京城人人忌惮,凶名在外。图什么呢?殿下争的——还是生杀予夺的权柄。对不对?”

    内室里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人慢吞吞地喝茶,一个靠窗边喝酒。

    谢明裳边说边瞄窗边那人的动静。

    虽说她觉得不大可能,但万一三言两语碰触逆鳞,刺激得人翻脸……

    他就会扔了酒杯,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萧挽风喝完那杯酒,随手把空杯搁在窗边。人并没有走出门去。

    “权柄是个好东西。”他如此回应道。

    “手中掌权,你可以杀,也可以放。手中无权柄,你只能任人生杀予夺。”

    他从窗边走近谢明裳身前,伸手摸了下她身侧搁着的刀鞘。

    “你喜欢练刀。刀在你手中,让你感觉舒畅的,也是挥刀那刻的掌控感。你和我骨子里并无不同。”

    这句“骨子里并无不同”倒叫谢明裳琢磨了半天。

    琢磨到最后,人笑出了声。

    “哪敢,我和殿下可太不同了。殿下天潢贵胄,眼界看得高远,所图远大。至于我呢,只要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安然无恙,我也就满足了。练刀图个强身健体、不要动辄生病拖累别人而已。”

    “明裳。”

    谢明裳微微一怔。这是他头一次在床帐子外喊她的名字。

    家人好友都习惯称呼她的小名“明珠儿”。外头不熟悉的人称呼她“六娘”。当面叫她“明裳”的人并不多。

    这两个字听在耳里,感觉陌生又新奇。

    她诧异地抬头,萧挽风通过铜镜盯着她的眼睛。

    “掌控不是坏事。喜欢,便牢牢抓紧。”

    “手里一无所有,刀都握不稳,谈什么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凭什么护住那一亩三分地?你连自己的前路都掌控不住。”

    “无法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谢明裳内心最为隐秘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原本微微上翘的漂亮唇角抿直了。

    “殿下喜爱掌控权柄,那你也来错地方了。”

    她仰起头,言语同样的直来直往,毫不相让。

    “关外才是殿下领兵掌权的地方。你在京城领不了兵,掌不了权。只能做个富贵锦绣堆里的闲王,被忌惮,被监视,被上头掌权的人生杀予夺。殿下,你不该奉诏来京城的。”

    她应答得尖锐,直戳根本,原本已经做好了碰触逆鳞的准备。

    但萧挽风的逆鳞显然和她所想的不大相同。

    她这句直白的反驳,居然丝毫未戳到他的痛处。

    萧挽风站在她身侧,低头注视乌黑的发顶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缭起一缕卷在手里。

    “我必须来。”

    抚弄发丝的动作轻缓,他的声线却极坚硬,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边地累聚的权势,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辽东王是前车之鉴。他如今什么称呼?逆贼。”

    这一夜过得很慢。

    谢明裳面向床里,抱着软枕,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掌控不是坏事。”

    “无法

    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我必须来。”

    “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

    “辽东王是前车之鉴。”

    在她身后,同床而眠的男人呼吸平稳悠长,人已睡沉了。

    他每夜睡得并不多,早起晚歇,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还有许多精力消耗在京畿兵营。一旦睡下,便睡得很沉。

    她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开眼帘。

    沉睡中的男人,眉心依旧细微拧成起,唇线紧抿,睡梦中也不露出半分松懈。

    她在黑暗里盯看良久,抬起手,轻轻地摸过他抿直的唇角。

    他今年二十三岁。

    其实也不过比她大了四岁。

    野心勃勃。渴望权柄。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必须来”。为什么冒着极大的风险,抛下他在边地累年积攒的威望权柄,只带着两百亲兵入京。

    天子卧榻边的富贵闲王岂是好做的?这一趟入京,当真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柄?

    自己都能看出的凶险,他看不出?

    远处隐约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他很快要起身了。

    梆子的缭缭余音还未断绝,枕边人果然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抬手把唇边不老实四处乱摸的纤长指尖给攥住。

    谢明裳却也不怎么怕。

    被攥住的手指头,依旧停留在薄而柔软的唇角处不动。

    趁他睡着摸两下又怎么了?

    同样的事他对自己都做过多少回了?气壮胆粗四个字:

    跟他学的。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告知今日浴药包闹出的动静。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但穆婉辞亲自送药包来合欢苑,本身就代表着大问题。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只一点头,表示知晓。

    人却依旧侧躺着未动,不老实的秀气的手指头依旧被他攥着。

    目光里带无声的催促。

    谢明裳若有所悟,搭在他唇边的指腹又轻轻地摸索几下。

    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沿着唇线往下摸,碰触到脖颈下方突出的喉结,好奇地停在那处抚摸。

    被好奇抚摸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侧躺着,喉结却明显地滚动几下,呼吸深重起来。

    谢明裳瞬间缩回手,改往上摸。沿着线条分明的下颌胡乱摸索时,一个没忍住,又不老实地捏了下耳垂。

    乱摸乱动的手指头即刻被捉走,牢牢握住。

    这回容忍不再,她被搂紧去怀里四处狠揉,揉得她乌发散乱,两人滚入床里,喘息半天才止住了。

    黑暗笼罩的大床深处,谢明裳把想了半夜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我若协助殿下,等殿下日后掌了更大的权柄,对谢家——”

    萧挽风止住她后面的半截言语。

    “谢家的事,我会和你父亲谈。”

    黑暗里看不清楚面容,他把谢明裳散乱的长发拨去背后,露出皎玉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乌亮剔透,眨也不眨。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谢明裳故意追着问:

    “殿下的意思是,我在谢家说话不算数?谢家的事得找我爹才算数?”

    萧挽风抬手拍了她一下。瞧着手重,谢明裳躲了下没躲开,真正落在头顶上时却轻得几乎像抚摸。

    “跟谢家相关的事我找你父亲。我们之间,只是我和你两个。你只需代表你自己说话。”

    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谢明裳撩起纱帐,远远地目送他离去。

    第三天傍晚,“三日不吃不喝”的“严厉惩罚”结束,合欢苑里打开一盒色泽雪白的香粉。

    寒酥道:“等下就要回主院,娘子扑点粉,做出憔悴面色。持续憔悴个三五日,看着才真。”

    谢明裳忍笑接过香粉。

    寒酥在旁边帮忙巧手装扮,香粉扑到一半时,顾沛正好过来禀事:

    “主上转告娘子,兰夏和鹿鸣可以接回来了。工部加紧日夜赶工,王府新宅子提前准备妥当,这两日就可以搬。搬家的箱笼打理,还是要信得过的人经手才好……哎哟娘子这脸色!”

    白色的香粉扑上嘴唇,嫣红润泽的唇色显出骇人苍白。

    眉黛轻轻一抹,眼下青黑。

    “这么快就要搬了?”

    谢明裳边对着铜镜散漫地扑粉边道:“主院没什么紧要东西,不急着把人接回来。”

    “兰夏鹿鸣两个不在我身边,朱司簿的反应才有趣。”

    第52章 第 52 章 处置

    咕咕叫唤的白胖鸽子最先被抱去主院。

    谢明裳狠练整个时辰的刀。累到刀柄都拿不住, 走路手脚发颤,保持如此的绝佳状态,由寒酥、月桂两个搀扶着, 颤巍巍跨进主院敞开的大门。

    许多双目光隐秘地打量, 并无人上前问候说话。

    缓慢走过庭院时,寒酥轻声嘀咕:“穿过一个庭院, 简直跟过龙潭虎穴似的,被瞧着不自在。难怪娘子要把兰夏和鹿鸣留在郡主的院子里休养。这种日子过久了, 人容易出毛病。”

    “不会太久。”谢明裳轻声道:“我看河间王忍不下了。过几日搬家, 不知会不会把院子里的眼睛留下几双。”

    这天晚上又送来一桶乌黑透亮的药水沐浴。寒酥好言好语地商量,娘子受罚体虚, 泡不得澡,怕人晕厥在浴桶里。

    寒酥言语上好声好气, 行动半分不相让,这晚终归没用药浴,谢明裳在床边蘸着清水洁了身。

    “龙凤斋的香膏。”月桂在内室帮忙收拾箱笼时, 意外寻到个好东西, 欣喜呈上。

    “我们郡主常用的, 原来娘子这里也有?这家香膏的香气清雅持久,在京城极受追捧, 得提前半个月跟铺子预定。”

    谢明裳差点都忘了这茬。

    手捧一盒龙凤斋出品的小鎏金圆盒打量,不知她想起什么,忽地噗嗤一笑, 跟月桂说:“你拿的那盒味道好不好闻?”

    月桂打开盒盖闻嗅, 当然是好闻的。手里那盒正好是清幽浅淡的白檀香。

    谢明裳接过那盒白檀香膏,在手背上抹一点,闻了闻甜香, 随手搁进妆奁盒里。

    “收着备用。十两金买来的金贵香膏,总不能扔了。”

    ——

    河间王府之主接连两天不在府中。

    虎牢关下战事紧急,叛军开始大举进攻夺关,军情日夜急报入京。政事堂昼夜议事,宫里也时常半夜召朝臣入宫。

    谢明裳白日散步时撞见严长史,当面把人叫住问了几句战事情况。严陆卿倒也不跟她隐瞒。

    “战事胶着,互有胜负。谢帅浴血守关,无暇写家书。”

    “你家主上最近会不会领兵驰援?”

    “朝中尚未有消息。”严陆卿想了想又道:“殿下说,会尽力避免此局面。”

    谢明裳突然想起,萧挽风有个夜晚曾对她提起:“我若出征,朝廷会召回你父亲。你不会高兴的。”

    她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慢慢回院子去。

    父亲这次领兵出征,头上顶着“将功戴罪”四个字,只能胜,不能败。

    未能退敌而中途被朝廷召回,不必多想也知道,谢家之后的局面,必不会好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摆弄沙盘里的红色小旗子。

    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朝廷给不给父亲时间。

    宫里那位天子的耐心能够维持多久,是否足够让父亲谋划用兵,等来一个大胜的时机。

    谢明裳思索着,辗转良久才睡着。

    睡前用多了心思确实损耗精神。

    临睡前惦记着父亲和谢家,心神不安,被她惦记着的亲人果然入梦来。

    她罕见地梦到爹娘阿兄。

    梦境四周模糊朦胧,雾气四散,视野里只有爹娘的背影。

    父亲端坐在马背上,兵器横放马身,头戴兜鍪,全身披甲,正如山谷出征那日,她在凉亭惊鸿一瞥的伟岸背影。

    梦里的母亲终于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了。

    母亲也身披软甲,腰间挎一把弯刀,背影利落飒爽,和父亲并肩骑行。

    跟随在

    爹娘身后的,当然是长兄谢琅。

    谢琅人如修竹,穿一身直缀袍子坐在马上,跟随在父母马后送别。

    谢明裳站在原处,目送三人越走越远。她急切地想跟随上去,脚下却动弹不得,心里大急,在梦里喊出声:

    “爹,娘,阿兄!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啊。”

    她为何不能动?她的马呢?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马上。胯下一匹红白相间的漂亮马儿,岂不正是她的“得意”?

    谢明裳大喜,急忙催动缰绳急奔,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谢琅。

    她高喊:“阿兄!”

    长兄果然应声回头,带笑喊她:“明珠儿。”

    看清阿兄的瞬间,谢明裳却惊得猛然一个勒马!

    回身在阳光下冲着她微笑的,压根不是谢琅清雅温文的脸。

    竟是个陌生男子。

    “……”谢明裳从梦里猛然惊醒过来。

    心跳激烈如鼓,梦里惊骇的情绪引发轻微心悸。

    她扑倒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惊起守夜的寒酥。

    寒酥急奔入内室,按照鹿鸣和兰夏的叮嘱寻虎骨药酒给她服下。

    一杯药酒入腹,熟悉的苦涩回甘的滋味弥漫在房间里,肠胃熨帖得微微发热。

    谢明裳缓解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喘匀了。

    “没事。”她抱被坐起身,抬手压住胸口,心跳依旧不大平稳:“做了个离奇的噩梦。”

    耳边传来脚步在庭院里走动的细微声响。她瞥了眼紧闭的窗牗。

    “什么时辰?这么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做事?”

    今日顾沛来得确实极早。

    辰时初,天刚蒙蒙亮,顾沛便领着十来个亲兵过来忙碌收拾,把东间萧挽风落下的大小物件一一清点装箱。

    东间的大沙盘最先被四名亲兵扛走。其次是摊了满桌案的文书邸报。

    谢明裳洗漱完毕时,一眼正撞见顾沛招呼着亲兵合力抬起堂屋里的实木圆桌。

    那桌子着实沉重,四名膀大腰圆的亲兵抬得手臂腱子肉贲起,吆喝着抬出门去。

    动静闹得不小,院子里各处房门都开了,许多双眼睛不出声地窥探着。

    谢明裳耐心等他们把整套实木桌椅都扛走,才招呼顾沛过来问话。

    “搬这么急?连我吃饭的桌子都搬走了。该不会今天就要搬家了吧。”

    顾沛拱手回禀:“虎牢关下全面开战了。”

    他的嗓门亮堂,从屋门边直传到庭院里头。

    “朝廷在商议我家殿下领兵出征之事。正好工部也日夜加紧赶工,王府新宅子即将修缮完毕。”

    “搬家和出征,搞不好哪个先来。严长史吩咐我们两手预备着,得空便赶紧把要紧的先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每日要用,当然是要紧的家具,头一批搬过去。

    屋子里新做的贵妃榻当然也是要紧的家具,同样今日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榻都搬走了,难道还能把谢明裳留在空空的主屋里?

    今天当然也得搬家。

    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抱着两只咕咕叫的大白鸽子,三人挤挤挨挨坐上马车时,刚好见顾沛从马厩里牵着得意出门来。

    “我们就这么搬了?”谢明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惊讶里又带好笑,不愧是领兵出身,搬个家都雷厉风行。

    她扬声问车外头:“院子里其他人呢?就扔那儿了?还是会分批搬过去。”

    跟车的是顾淮,拱手答道:“先把娘子安置妥当要紧。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谢明裳抚摸着咕咕叫唤的大白鸽子:“顾队正答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什么都说了,细听又什么都没说。得了,回头我问你弟弟去。”

    顾淮是个嘴紧的,无奈碰着谢明裳,只得多漏出两句:

    “娘子稍等个三五日。留在榆林街这处的人会分批安排处置。五日后还未送去新宅子的,就不会去了。”

    谢明裳跟月桂道:“鸽子放一只走。跟你们郡主报平安,再跟她道个谢。五日后你们就回大长公主府罢。叫兰夏和鹿鸣直接去长淮巷河间王府寻我。”

    扑啦啦~

    一只雪白鸽子飞上夏日京城高空。

    ——

    主院的院门关闭了。

    顾沛领亲兵搬出去整套的实木圆桌椅,再回返时气势陡然一变,披甲拔刀,杀气腾腾地围住整个主院。

    被留下的众人脸色骤变。

    胡太医被五花大绑着扔去主院当中。

    顾沛把一包浴药扔去胡太医脸上,喝道:“看你准备的好东西!要不是这两日忙着搬家,收拾东西时从你院子里无意翻出,我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皇恩浩荡,将你赐入王府照顾我家主上和谢六娘子起居,你竟给我家娘子沐浴用的药里放滑胎的麝香,居心险恶!想要保命的话,还不如实招认,谁指使你做此恶毒事!”

    药包泼洒了满地,其中混杂着昂贵的麝香粉末。浓郁复杂的药香弥漫小院。

    朱红惜看到胡太医事发就脸色大变,屏息静悄悄往人群后躲。却又哪里躲得掉?

    胡太医哭天喊地,不等刑罚上身便当众指认:“是朱司簿做的!”

    “朱司簿声称奉了宫里密令,逼迫下官在谢六娘子的浴药里放避孕滑胎药物!”

    胡太医接下去当众大喊自己冤枉,自称世代行医,麝香滑胎,妇人近身有大害,他不愿做此恶毒事啊。

    胡太医坚称:他准备的药包里并无麝香。

    肯定是朱司簿私自把麝香放入药包中。

    朱红惜无处可躲,被压到庭院中央。

    听到中途她的脸色早已红红白白,厉声高喊:“我只是个司簿女官,如何能接触得到麝香!胡太医冤枉我!我只每日熬制药浴水而已,麝香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撕扯起来。

    言语越撕扯疏漏越多,胡太医提起朱红惜在他面前晃过但没叫他看清的“宫中手谕”。

    朱红惜慌忙间掩饰不住,被她当做宝贝随身携带的“手谕”当场从身上搜出。

    王府长史严陆卿在边上静观热闹,这时才慢悠悠地踱出人群,接过手谕细细查看一通。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谕令并非朝廷敕书制式,显然非出自中书省。”

    “若是内廷手谕,怎无天子玺印?——难道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手谕?但河间王乃是外臣,宫里娘娘的手谕,又怎会发来河间王府?如何解释都不对啊。朱司簿?说说看。”

    朱红惜紧紧地闭上嘴。

    她也不是蠢人,从当中被指认的激动情绪中回过神来,盯着把自己极力撇清的胡太医,她隐约知晓,这回自己脱不了身了。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当然来自御前大宦冯喜公公,代表圣上的意思。

    但这封手谕见不得光。

    她甚至不能当众把“冯”这个姓氏说出口来。

    上回章司仪被打得半死,还能从河间王府抬回宫去等着医治;

    如果她当众把这封手谕和冯喜公公对上号,她回宫也只剩个死。

    朱红惜瞪视胡太医的目光里闪过怨毒。

    做事露马脚的蠢货!药包竟提前包好了放在自己屋里,被人借着搬家的借口,一搜一个准!

    她随即又开始懊恼自己:冯公公的手谕,应该如章司仪那般,收到看完便烧了的。

    但这是她头一回接到冯喜公公这种大人物的手谕,她舍不得烧了。

    此时后悔也无用。

    在各处聚集而来的复杂各异的眼神里,对着无法解释的手谕和扔在面前的药包,她能做的,只剩下直挺挺地站在庭院当中。

    紧紧地闭上嘴。死也不认。

    ——

    沉闷的刑杖击打声,持续很久才停下。

    胡太医手软脚软地出门去。鼻下依旧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惊慌回身,眼睁睁看着两幅竹担架抬出院门。

    一副空着,另一副

    担架上抬了人。

    抬出去的当然是受刑的朱红惜,此刻以白布蒙住头脚,不知死活,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形成蜿蜒血线,越过呆若木鸡的胡太医,血线继续在前方延伸出去。

    胡太医歪歪扭扭地走,但如何走都避不开满脚的血,惊慌之下一脚踩进血泊里,人软倒在路边。

    呕~~!他扶墙呕吐起来。

    严长史始终陪伴在胡太医身侧,把他搀扶起身,又亲自送他回前院。

    “打得重,但人没死。朱司簿是个惜命的,挣扎到最后还是招了供。喏,抬出去治一治,录完供,依旧送回宫里去。”

    胡太医边吐边勉强答话:“应该的,应该的……”

    他和寻常人见血惊悸的呕吐不同。

    见惯了生死的御医,怕的当然不是抬出去半死不活的烂肉,后怕的是河间王府准备的第二幅空担架。

    被打烂躺在竹架上抬出去的,险些就是他自己。

    “呕~~~”

    严长史在边上悠悠地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万里挑一的杏林圣手。我家殿下征战多年,见多了来不及救治而死伤的同袍兄弟,心中痛惜。殿下深知医者难得,舍不得折一位太医在王府里啊。”

    “胡太医的屋里查获了麝香,但并未用在谢六娘子身上,可见胡太医医者仁心。”

    “我家殿下特意叮嘱严某,今日务必把胡太医保下。还好胡太医明理听劝,言语间多有配合,严某幸不辱命。”

    胡太医扶墙吐了一场,劫后余生的后怕庆幸盈满胸腔,眼泪汪汪地道谢。

    “多谢严长史言语提点!多谢河间王殿下顾念下官的难处!”

    严陆卿微笑。

    “外头马车备好了。等下第二批出行,胡太医搬去新王府。劳烦胡太医以后好好给谢六娘子诊脉养病才是。”

    朱红惜还是怕死。

    最后关头撑不住,录下口供。

    如今严陆卿手里拿着三张纸。朱红惜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以及来自宫中的手谕。

    手谕的意图明显:河间王的子嗣,不能出自谢氏女腹中。

    两家结下之仇怨,不能借由下一代的血脉和解。

    “极好的口供。”严陆卿叫来顾沛。

    “你领几个人,把朱司簿身上搜来的手谕,她录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当面都给主上送去。”

    *

    河间王府的消息由亲卫打马直送出府的同时;

    谢明裳的马车停在路边。

    “我见不得人?”

    谢明裳牵着缰绳,得意的大脑袋凑在她手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为何不能骑马去长淮巷新宅子?你家主上都不拦着我骑马出门,你非让我坐车?”

    顾淮当然有他的考虑:“娘子的安全重要。坐车比乘马安全得多。”

    “你家主上的安全更重要。他出入骑马,你怎么不劝他坐车?就是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把人瞧扁了,顾队正。”

    谢明裳把弯刀横放马鞍前,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踩蹬上马,稳稳坐在马鞍高处。

    “我有自保之力。”

    她轻轻一踢,得意往前轻快小跑起来,辨认片刻方向,熟门熟路地抄小道往城西长淮巷奔去。

    “护卫娘子!” 顾淮急点十余名轻骑疾追上去,摆出雁形护卫阵势,把谢明裳护卫在当中。

    轻骑沿路奔驰而去,风里传来前方远远的笑声:

    “顾队正,一个急拐弯就被甩去后头了,你这骑术还差点!”

    “顾队正,雁形阵跟不上我,你该下令变阵了。把跟着你们主上急行军的锥子阵拿出来。”

    顾淮急喝:“变阵,跟上娘子!”

    城西。

    京城出名的李郎中药铺子门前。

    挂出门外的药幡旗帜在大风里摇摆,十几骑轻骑踩着盛夏阳光呼啸而去。

    身穿直缀长袍的白衣郎君提着药包,站在药铺子长檐下,吃惊地注视着红衣猎猎的小娘子在众多轻骑簇拥下快马驰过城西长街。

    正是罢官闲居京中的谢琅。

    第53章 第 53 章 合作

    寒酥和月桂两个的马车慢悠悠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气派的鎏金铜钉大门前时。

    谢明裳早把各处转悠了个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晴风院门前, 团扇掩住吃惊微微张开的唇,她瞠目打量周围。

    偌大个谢家宅子,原本绕内宅围成的青瓦粉墙绵延数里, 当中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 曲折廊子,大小跨院, 假山鱼池……消失得干干净净。

    视野当中,矗立一间翻新过的晴风院。院门扩建过了, 比原先大了两倍。院门外修宽敞直道, 足以两匹马并行。

    紧挨着晴风院的,是一大片木栅栏圈起的马场。

    眼前旷野平阔, 天低云高,新铺的草场无边无际。

    栅栏里散养着七八匹马儿, 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啃草。一眼瞧不清木栅栏到底圈了多远,总之,站在木栅栏边极目远眺, 可以直看到马场尽头的外院墙。

    没了。

    谢明裳:“……”

    她住了五年的谢家宅子?给拆成这样了?

    几名亲兵卸下得意的马鞍, 牵入马场吃草。得意绕着栅栏小跑几步, 低头啃几口草,却又回身奔近身边, 隔着栅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讨要鲜果子。

    她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从荷包里取一只甜杏, 喂它吃了。边投喂边瞧着不远处眼熟又陌生的晴风院。

    等得意咔嚓咔嚓啃完整只甜杏, 谢明裳也从最初的无语里回过神来,咂摸出几分好笑。

    内院拆得这么彻底,喂马倒是方便了。

    但他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个单独住的内院?

    住在榆林街抢来的王府时, 两人又不是没吵闹过。

    她恼火上头把主院门关了,他那边吃个闭门羹,至少还有合欢苑可以歇下。

    如今搬过来倒好,两人再吵闹起来,她把晴风院的院门一关,他岂不是只能跟爹爹从前那样,去前院睡书房?

    谢明裳踏进久违的晴风院。

    明显翻新过了,梁柱门窗重刷漆,墙面粉刷一新,房梁上头的青瓦也重新铺过。

    但大体布局还维持原样。

    院门边种植的蔷薇爬藤,庭院里的石桌椅和小凉亭,窗前的芭蕉都还在。穿堂风吹过庭院,芭蕉叶在风里沙沙地响。

    谢明裳停在西窗前的芭蕉树下,抬手抚摸宽大的树叶,仰头透过繁茂的芭蕉枝叶,注视着头顶上方熟悉的檐角在视野里延伸出去的夏日晴空。

    檐下的燕子巢还在,她微微地笑了下。

    仿佛经历了狂风海浪的帆船返航,远远眺望到岸边熟悉的港口景象依旧。

    一颗动荡的心,在旧日闺房当中,忽地安定下去几分。

    晴风院只有新搬来的三个小娘子,难得的宁和静谧持续到晚上。

    掌灯前后,门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妇人嗓门。

    “六娘子在晴风院?老婆子求见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个?老婆子从谢家宅子挂匾的头一天就在谢家了!上千个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风院勤勤恳恳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讲良心呐,老身早无家可回了,六娘子当初允诺养老送终,这晴风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赶走啊!”

    门外吵闹声越来越大,谢明裳细微拧了下眉,转身往院门外望去。

    院门没关,外头灯笼光亮,她一眼撞见那自称“老婆子”的妇人面容。

    妇人欣慰地笑起来,远远福身请安。

    门外故意撒泼闹出动静的,分明是母亲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房,李妈妈。

    人是顾沛从大门外领进来的。顾沛站在晴风院门口问:“娘子,这婆子自称谢家仆妇,赖在门外不走,口口声声说在晴风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认识她?”

    谢明裳快步走出门外,把李妈妈的手拢住,拉她进晴风院。

    “确实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间王府不差多一个人罢?李妈妈留下陪我。”

    谢家不放心女儿,送个稳妥老人进来服侍,顾沛心眼再实在也明白这道理。既然谢明裳把人认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妈妈的包袱帮忙扛进院子。

    顺便转达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转告娘子,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风院重新安静下来,谢明裳终于找着机会问李妈妈。

    “我娘吩咐你来寻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妈妈谨慎地关门闭户,激动神色难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谢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门那阵子,刚巧瞧见六娘子搬来长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时,喜讯入家门呐。”

    “信使从虎牢关下快马报信入谢家——虎牢关大捷!”

    “虎牢关大捷”五个字,仿佛一记强心猛药,谢明裳原本还困倦地蜷在软榻上掩着呵欠,人瞬间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紧闭的窗上映出对坐的人影。

    李妈妈眉飞色舞,低声讲述一遍从信使那处听来的前线战报。

    谢崇山领兵蛰伏多日,缓慢拖垮敌营的嚣张气焰。

    趁对方疲乏之时,从浣河上游决堤放水,深夜冲垮叛军大营。所谓的十八万大军争相溃逃,溺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已擒获了辽东王的两个儿子,大军正在追击贼首辽东王。夫人说,这次若能顺利擒获辽东王本人的话,谢家算是否极泰来,之前往谢家身上泼的脏水就能全部洗净了。”

    李妈妈难掩激动,噙着泪又哭又笑:

    “郎主这次立下讨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会为娘子上书请命。娘子,你这次定然能够除去宫籍了!”

    “河间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乱,眼下岂不是最好的脱身时机?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趁前线捷报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脱身。娘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脱身”两个字出口,谢明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营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妈妈过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乱、父亲领兵取得大捷的机会,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着走。李妈妈,你听我说。”

    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李妈妈越听越震惊。“……娘子不急着走?留在王府……对娘子有什么好处啊。”

    “也没什么坏处。首先,王府这处并非母亲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谢明裳想了想,叮嘱李妈妈回去跟母亲详说。

    “其次,宫籍毕竟未除。此刻跑了,头上岂不是新顶个‘宫人私逃’的罪名?对于谢家来说,又是个递给仇家的大把柄。对于河间王来说,他必须派人抓捕我,否则难以跟宫里交代。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害而无利的事。”

    李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慢腾腾地扇着团扇。

    自从合欢苑某个夜晚的长谈,彼此窥得几分内心,她大约看清河间王这趟入京的所图了。

    “替我和母亲转达四个字:唇亡齿寒。两家可以合作。”

    “我暂留在河间王府不动。”

    父亲还在虎牢关,战事结局未定,凯旋回京后谢家的待遇是个大变数。以目前的情况看,两边合作,好过两厢厮斗。

    但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来。

    “……”李妈妈今夜怀揣着营救娘子的坚定决心而来,越听越迷茫。

    “所以,河间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谢家以后,要跟河间王府合作?”

    “对。”

    李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哎哟,那河间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们谢家的姑爷了?”

    谢明裳: “……”

    手里原本缓慢摇晃的团扇忽地快扇了几下,心浮气躁往旁边几案一搁:“不对。”

    李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说?”

    谢明裳搜肠刮肚地想。

    从这些日子两人模糊不清的边界里,勉强寻找合适的词语关联。

    她最后如此形容两人的关系:

    “跟我娘说,我暂且在王府后院过日子,他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两边定下暗中合作,他护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时候了断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确定的点太多了。

    往近了说,五天之后,王府内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几双搬来新宅子,几双被留在榆林街,不确定。

    往远了说,萧挽风心里如何想,两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间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权柄之后,会不会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确定。

    她最后选了个确定的锚点回复母亲。

    “跟我娘说,先搭伙过日子。具体两家如何合作——等父亲回京之后再商议。 ”

    当天夜里,把李妈妈安置在厢房里歇下。谢明裳歇在久违的晴风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灯台,只留床边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谢明裳撩起帐子,注视着西窗下摆放的紫色缎面贵妃榻。

    看了一阵,又越过隔断,打量外间堂屋新搬来的实木大圆桌。

    床倒还是谢家留下的闺中的红木架子床,她闭眼都能摸着床头的细小刮痕。

    兜兜转转一圈,人再回晴风院,终究有许多细节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忽地想起顾沛转达的口信。

    【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

    差不多二更了。也不知大戏唱完了没有,效果如何?

    *

    今晚皇宫内院的动静不小。

    申时末,六部官员陆续散值,萧挽风在宫门外求见天子。

    虎牢关下战事胶着,已持续整个月。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消耗,成效却不大,主帅谢崇山坚守不出,任凭叛军在浣河对岸叫骂。前锋营大将唐彦真领兵出击数次,互有胜负。

    屋漏偏逢连夜雨,唐彦真久居关外多年,这次奉诏急入关领兵,正好赶上京城盛夏雨水连绵的湿热伏暑天气。

    前日军情急报入京,唐彦真小臂中流矢,伤势不算重,唐将军自己也未在意,人却意外地病倒了。

    前锋营不可无大将,朝野呼吁河间王领兵的呼声越来越大。

    对于天子的态度转变,萧挽风自然感觉到了。

    奉德帝口口声声说:“临阵换将不祥”,“朕不欲承担不祥”,其实心里早动了换将的念头。

    天子不欲承担不祥,便等着旁人承担不祥。

    他在等萧挽风主动上书请战,顺势把让他耐心消磨殆尽的谢崇山撤换下。

    因此,这几天落在萧挽风身上的圣眷十足优渥,不是赏金,就是赐宴。

    也因此,萧挽风傍晚时分求见,即刻便被召入寝殿接见。

    奉德帝自以为今晚会如愿以偿,接到河间王的请战书;没想到大晚上等来的,居然是河间王送进宫来的一出大戏。

    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红惜被血淋淋地抬进宫里,作为活证据,此刻就搁在殿外。

    “有奸人大胆伪造宫中手谕。伪令传入河间王府后院,意图谋害臣的后院人,谋害臣将来之子嗣。”

    萧挽风把搜来的手谕和口供甩去案上。

    “最可恨之处,此奸人分明是臣仇家,却利用宫中女官之手做谋害事,挑拨之意明显。臣若信了挑拨,岂不是兄弟离心?”

    “好在这封‘手谕’破绽百出,显然伪造。”

    “还请皇兄彻查!”

    奉德帝脸色难看之极。

    “何人如此大胆!冯喜。”

    他传来冯喜,把手谕和口供扔去地上,冷冷道:“传朕令,此事彻查。还河间王一个公道。”

    冯喜跪倒接起地上的证物:“老奴奉旨。”

    萧挽风弯唇道谢。漫不经意间提起

    ,河间王府这两日正打算搬迁,总不能把祸害带去新府邸?

    “后院服侍谢六娘的几位宫人,需得细查才好。”

    冯喜笑容满面,迭声道:“殿下说得有理!早日查得清楚,才好把奸邪撇下,把忠心的带进新王府。老奴必定尽快查明,回禀陛下和河间王殿下。”

    奉德帝未等到请战书,安插在河间王府的眼线却出了纰漏,心情大为不悦,冷冷看一眼冯喜,拂袖而去。

    萧挽风转身出寝殿。冯喜手持拂尘在身后相送。

    两边客客气气寒暄着走下汉白玉台阶,走过台阶下滴血的木担架时,覆盖在担架上的染血白布晃动几下,突兀地伸出来一只颤抖苍白的手,悬空抓了几下。

    萧挽风的脚步一顿,意味深长道,“人还有气。冯喜公公想救的话,能救。”径自走出前方殿门。

    冯喜的面色沉了下去。

    站在大殿台阶下,绕开那封“手谕”,先打开两份口供。

    朱红惜的口供承认手谕来自宫中,她奉命做事;并无交代手谕来处,只极力攀咬了胡太医。

    胡太医的口供更简单,大喊冤枉,称自己什么也未做。

    冯喜仔细看过三遍,神色缓和下去,吩咐叫来了殿外值守的千羽卫两名正副指挥使。

    “千羽卫新成立不久,正是建功之时。两位立功的机会来了。”

    他把“手谕”和口供递给千羽卫:“我看这手谕的笔迹,有几分像御前伺候茶水的杨宝和杨内监的手笔。劳烦两位,把人请来问一问。”

    杨宝和杨内监也是服侍御前多年的老人了,跟冯喜向来不大和睦。

    千羽卫的两位指挥使心领神会,三言两语将主谋人选圈定下来。

    两边有说有笑地往上走,千羽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殷勤引冯喜上台阶:

    “地上有血水,冯公公这边走,当心脏了鞋底。”

    冯喜远远地绕开木担架上台阶。

    木担架伸出来的苍白的手还在四处空抓,微弱的声音哀求:“冯……冯公公……我没说、我没说……”

    飘荡在空庭的微弱声音呜呜咽咽,有点瘆得慌。

    千羽卫指挥使心里不大安稳,加紧两步跟上冯喜,赔笑问:“河间王吩咐抬进来的担架,如何处置?”

    冯喜脚步不停,嫌恶地捂着鼻子,挥舞去血腥气。

    “这种脏东西也能抬到殿前?冲撞了贵人如何了得。从西华门抬出去,赶紧埋了。”

    殿门远处隐约有人叫喊。

    服侍殿前的宫人们起先无人在意。宫里是个懂事的地方,不懂事的小崽子自会有人呵斥,惊扰不到天子。

    过了片刻,殿外的喊叫声反倒更大了。许多声音加入喊叫,隐约听不清晰叫喊什么,只听到喜悦之意。

    十几名禁军簇拥着一名兵士狂奔入殿门,当中有人双手高捧竹筒样的物件,边往寝殿方向狂奔边扯着嗓子高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一块巨石,涟漪圈圈地往外扩散。

    大殿四处都是奔走匆忙的脚步声,无数个声音大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虎牢关大捷!”

    萧挽风的脚步停在宫门下,目光里带深思,注视着背负急报的兵士翻滚下马,军马跑得满嘴白沫,兵士颤抖着手将急报竹筒取出,在众多禁军的簇拥搀扶下急奔入宫门。

    顾淮领众亲兵牵缰绳走近。众人簇拥着萧挽风离开宫门。

    顾淮眼中带忧虑,频频回望皇宫方向。

    虎牢关大捷。

    却不知是个怎样的大捷?

    “若能一举歼灭叛军,是谢帅之大功,谢家之幸事。但对我们不见得……殿下,一山不容二虎,河间王府以后在京中会不会受打压?” 顾淮忧心忡忡地问。

    严陆卿策马行近右侧。

    和顾淮的忧虑不同,严陆卿此刻望向主上的目光里却炯炯闪动,隐藏兴奋。

    “虎牢关大捷,京中的局面要变了。”

    “一潭死水不利蛟龙。不怕大变激起千尺浪,就怕无风浪啊,殿下。”

    “虎牢关下大捷,到底是个怎样的大捷?我们如何利用这波风浪?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

    “目前最重要的关键,我们需得尽快知晓虎牢关大捷的具体战况,再随机应变。”

    左右两边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同时落入萧挽风耳中。

    萧挽风神色不动,翻身上马:“先回府。”

    “不能指望宫里传消息。入夜后遣人去谢家问。”

    第54章 第 54 章 我在你心里,是个废物?……

    谢明裳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 感觉有脚步走进内室,帐子被撩起,身边床一沉, 有人在身侧躺下。

    她睡沉不久, 困意浓重,心里模糊闪过念头:人回来了。宫里今晚的戏唱得怎么样……

    滞涩的眼皮却睁不开。只觉得身边拱过来的躯体太热, 她受不住热,本能地往床里侧翻让了让。

    晴风院原本就是给小娘子准备的闺房, 内室比榆林街抢来的王府主院小了三成。

    床没有挪动, 还是谢家原本的架子床,放置在室内大小正合适;但西窗下新添一张紫缎贵妃榻的缘故, 室内布置便有点挤挤挨挨的。

    等屋里多出第二个人,掀帐子上床, 更挤了。

    谢明裳往床里滚半圈,没用,还是肩膀贴着肩膀, 胳膊搭着胳膊, 热得她背后起一层薄汗。

    她闭着眼抬手往后搡, 搡的力气还不轻。

    结果压根没搡动。

    贴着她肩背躺下的人反倒更靠近了。

    有只手扳过她的肩膀,谢明裳半梦半醒翻了个身, 困倦地咕哝着,眼睛依旧睁不开,还在把人往床外推。

    她被抱进怀里, 身躯交叠, 脑袋搭在宽阔的胸膛上,耳边传来了规律的心跳声。

    揽住她的手臂有力而温热,她俯趴着, 被她压着的坚实胸膛同样地热。

    人体的热度隔着单衣源源不断地传来,男人耐心极好地不动,指腹轻轻抚摸她柔软如凉玉的脸颊肌肤。

    ……可把谢明裳给热醒了。

    她扭动着想从火炉子上翻下去,翻身到半途又被抱回。两人汗涔涔地在抱在一处。

    罪魁祸首还在问她,“吵醒你了?”

    “今天过得如何,看到马场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明裳抬手一巴掌。

    “连我娘的院子都没留下。”

    萧挽风压根没躲,啪地一声,捱得结结实实,反倒笑了下,顺手捋起她蜿蜒披散在床褥间的乌发,发尾一圈圈地缠在手掌间。

    她母亲人还在,倒也不必记挂旧居。

    “马场还是大的好。小场地跑起来憋闷。明早你牵着得意跑两圈就知道好处了。”

    “留在榆林街王府的那几双眼睛,短期之内不会跟来。可以先把你身边两个女使接回。”

    两句对话间,谢明裳彻底清醒过来,挣扎着四处摸索大蒲扇,往身上急扇了几扇。

    蒲扇被接过去,规律的凉风开始习习涌动。

    谢明裳满意了,不再挣扎着往侧边翻,原样趴回去胸膛上,侧耳听着心脏沉稳的跳动。

    “宫里的大戏唱得怎样?”她终于有心情问起今晚宫里发生的事。

    萧挽风并不瞒她。深夜的内室床帏间,本就适合说几句私密话。

    “敲锣打鼓,戏方开场。”

    “京城诸公喜欢看狗咬狗,今晚入宫送了一场狗咬狗。”

    谢明裳听个八成明白,琢磨道:“……把麻烦扔回宫里,叫他们自己内斗?”

    “差不多。”

    萧挽风抚摸着柔软的发尾,又道:“你父亲今晚报了大捷。”

    “……嗯?”

    谢明裳有些意外,这等军情大事也不瞒几天,当夜便告知了?

    “军情急报入京,细节还待打听,明早应该便能收到。”

    萧挽风简短地说个大概,之后却又闭嘴不言,思绪不知被牵引去何方,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脸颊。

    谢明裳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今夜的情绪有些不对。

    萧挽风性情强势,极少泄露情绪,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像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但眼下,他罕见地走神了。

    她心里咯噔

    一下,想起之前他曾说过:“我若领兵,你父亲便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如今事态往相反方向发展……

    “我父亲在虎牢关下大捷,对殿下来说,不算好消息?”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对视片刻,萧挽风开口道:

    “短期而言,对谢家是好消息,对河间王府不算好消息。”

    “长期而言,难说。”

    谢明裳:?“难说”是什么意思?

    萧挽风又走神了。

    他走神的时候,目光笔直望向头顶漆黑的帐子,思绪飘去两百里之外的雄关战场,手却还在一下一下抚摸着柔亮的长发,指节把她的发尾圈起,无意识绕出七八圈。

    “嘶~” 谢明裳捂着头皮,吃疼地推他一把。

    沉在思绪里的人惊醒,松开发尾,歉意地摸几下她乌黑的发顶。

    抚摸的力道却又没收着,重得很,把她整个脑袋压在他自己的肩膀上。

    谢明裳的下颌磕到肩胛,磕得还不轻,嗒地一声细响。

    她倒吸口凉气,下巴生疼,恼火地按住那只还在抚摸自己发顶的手,直接拍一巴掌,推出去了。

    “想事就想事,别乱摸。”她翻身往床里。

    “嗯?”身侧的郎君显然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她没完全转过去的身子被他按着肩头扳了一下,力道不重,显露出挽留的意味。

    谢明裳不肯顺着他翻回来,但拢住肩头的手又不放开,她保持着侧躺的别扭姿势瞪他。

    萧挽风的注意力终于被拉回来八分:“怎么了?谁惹你生气。”

    说话间又扳了一下,她保持不住侧躺的姿势,还是翻个身面向他,有力的手臂即刻把她拢回怀里。

    谢明裳的下巴抵着男人胸膛,人给气笑了。

    “扇子怎么不摇了?”她索性不客气地开口使唤,

    “换只手拿蒲扇。别只顾着扯我头发,扇风去。”

    两人汗津津地抱在一处,萧挽风果然把蒲扇换去右手,继续一下一下地摇扇鼓风,帐子里又有阵风流动。

    萧挽风其实已思索很久了。

    从宫里回返的路上就在想。

    回返王府后,严陆卿领着几名关外千里投奔而来的幕僚,众人闭门商议整晚,想出个离奇的主意。

    但这个离奇的戏本子里包不包括谢明裳在内?萧挽风和众幕僚的意见相左。

    严陆卿的意见,谢六娘已经知晓河间王府许多秘密,不能放回谢家。

    萧挽风不同意。

    道出商议结果时,萧挽风手里扇风的动作没停,还在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鼓风。

    “你父亲这次大胜返京,多半要上书讨你回家。”

    他慢慢地道:“不必等你父亲回返。明天你就回谢家。”

    走向实在太出意料,谢明裳没忍住笑了:“怎么回事?”

    萧挽风却没有笑,声线极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母亲今日遣人探望你,被你留下了?明早送回去。你一起回谢家。”

    谢明裳在黑暗里停顿了一会儿,“送我回谢家?”

    “送你回谢家。”

    她留意到,萧挽风嘴上平淡地几次提起“送你回谢家”五个字时,打蒲扇的动作都停顿片刻,才又继续无事般晃动。

    这个短暂的疏漏,叫她捕捉到了对方此刻深埋在心底的心思。

    谢明裳两只手肘交叠在胸膛上,下巴搁在手腕间,这个姿势正好和半躺着的郎君面对面。

    她在近处打量萧挽风。

    他的眉眼轮廓冷峭,身躯坚实颀健,整个人具有锋锐的攻击性,就连打扇子的动作都隐含力量。

    清醒半卧着打扇子的场景,如果换个人做,或许会流露出安宁悠闲的韵味;被他做起来,却完全不会令人联想到“悠闲”两个字。

    倒仿佛在山林间迎面撞上一只趴在岩石上、随时暴起伤人的野豹子。

    从外表到动作,处处彰显坚硬的底色,看不出丝毫温情。

    ……这人可真能藏心思。

    他在担忧什么?

    谢明裳趴在他身上问:“把我送回家有什么好处?”

    萧挽风不答反问:“不想回家?”

    她恼火地拍他一下:“我问什么,就不能直接答我?非要拐弯抹角的。”

    萧挽风却又闭嘴不说了。

    他不想言语的时候,仿佛岩浆凝固形成的百尺灰岩,不管如何重重地敲,哪怕跳脚狠踹,也踹不出裂缝。

    从他刚才打扇子的几次短暂停顿,谢明裳隐约察觉到“不舍”的情绪,亦或是“担忧”?

    再试图确认时,却又寻不到一丝端倪。

    萧挽风的声线冷静而坚硬:

    “之前说过,谢家合作的事,我找你父亲谈。你自己的事,我当面问你。”

    “明日送你回谢家。有什么意见?”

    谢明裳猜不透他的想法,偏偏不要按他的安排来。

    “如果我不要回呢?”

    萧挽风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蒲扇依旧慢慢地摇着,风在帐子里均匀地流动。

    “为何不要回家?找个理由说服我。”

    “为何突然要把我送回去?把背后的原因告诉我。”

    两人的视线在黑暗里对视,彼此都不退让。

    萧挽风始终未应答,手里缓缓地打着扇子,直到谢明裳开始恼火地扯他的蒲扇。

    “说话呀。”

    “别光打扇子,说话呀。”

    “说话呀,再装哑巴我要生气了!”

    蒲扇被扯了两回,几乎扯破的撕拉声响里,萧挽风松开手,终于开口道,“安稳不能持久。等你父亲回京,差不多要起变数了。”

    谢明裳听他简短地陈述几句。

    赫赫战功之大将,于朝廷来说——就像烧得通红的火炭。

    冬季不能缺一刻,夏日惹厌弃。不小心还会烫到手。

    辽东王叛乱,朝廷坐观两虎相斗,选听话的那只领兵出征。前些日子,天子对谢崇山起了疑心,有意换将,对行事恣睢放肆的河间王府容忍有加。

    如今谢崇山大胜。若能一举成功平叛,凯旋而归,战功声誉堆积在谢家头上的同时,原本能忍之人就会变为不能忍,原本能忍的事也会变为不能忍。对河间王府的打压要开始了。

    “这是短期的局面。”萧挽风话锋一转,“长期局面,要看你父亲这次大捷怎么个胜法。”

    如果一举擒获辽东王本人,叛乱根源连根拔出,危机彻底解除,对谢家却不见得是好事。

    “胜得太彻底,危机拔除。你父亲于朝廷就无用了。”

    “无用之武将,功勋难持久。”

    萧挽风在黑暗里平稳地陈述着,谢明裳被有力的手臂拥在身侧倾听。

    听来的感觉像耍百戏的走高索……不能败,但又不能大胜,胜败都对谢家不利,怎么做都落不下好。

    身侧的手一下下地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帝王御人之术。你父亲不会理会这些,该打仗就打仗,该追击就追击。具体战报如何,我已遣人问你母亲。”

    “有意思。”

    “下面一段日子的去处你想好了。留在河间王府会不太好过。”

    谢明裳思忖着这句“不好过”。

    萧挽风又接下去道:“这个夏季回谢家好。你父亲大胜凯旋,这个夏秋,谢家比河间王府安稳。”

    帐子里实在太热,谢明裳摇着抢来的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说话选用的词句,往往微妙地泄露一个人的思绪。

    萧挽风接连提起两次“安稳”,无意中泄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他想她安稳。

    父亲也想她安稳。

    母亲同样想她安稳。

    每个人都想她安稳,都想把她庇护在羽翼之下,想让她仿佛雏鸟般无忧无虑。

    但对于长不大的雏鸟来说,鸟巢之外皆天敌,依靠亲人的庇护过日子,哪有真正的安

    稳。

    躲在亲人身后担惊受怕的日子,经历过谢家围门的那半个月,足够了。

    送回谢家,重新被爹娘哥哥庇护,哪里安稳?她心里丝毫不安稳。

    谢明裳觉得燥热,索性拉开帐子角,窗外灌进室内的穿堂风吹动额发,她觉得凉快多了。

    “想不想听我一句心里话?”

    身侧的目光果然即刻注视过来。

    对方专注的视线里,谢明裳撑着他坚实的胸膛,柔软的唇瓣往上贴近耳边。

    “嘘,听好了。我的心里话可只说一次。”

    “前些日子还天天逼我练刀。跟我说,不能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眼看要出事就把我往安稳的地方送。殿下,你可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瞧扁了。”

    “我在你心里,是个废物?”

    萧挽风:“……”

    ——

    母亲递来的前线战报,被她简短地讲述几句。

    这次虎牢关大捷,并没有擒获贼首辽东王,只抓捕到两个儿子,父亲还在领兵追击辽东王的残兵。

    萧挽风从头到尾未说一字,只听着。

    听完,问她短短两个字:“不走?”

    谢明裳答得明确:“不走。”

    “我已知会母亲了。河间王府接下去打算演什么戏本子?提前说说看。让我有个准备。”

    室内安静下去。萧挽风揽着她,有一阵没说话。

    人体的热度隔着薄单衣传来,耳边规律的心跳忽地加快几分。

    砰砰,砰砰。

    谢明裳侧耳听着逐渐加快的心跳。

    嘴上言语能骗人,心跳骗不了人。

    耳边听着激烈的心跳,不知为什么,她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也在加快,身上似乎更热了。

    热得她趴不住,腰肢细微地动了动,骤然碰着下方不知何时起势的火热之处,磨过细嫩的肌肤。惊地她一下撑坐起身,就要跨去床里。

    才起身的腰肢却被牢牢按住,往下拉。

    她原本好端端坐着,不知怎的就上下颠倒,被压在身下,圈在手臂当中。

    忍耐已久的吻落了下来。

    ——

    纠缠身影在黑暗垂落的帐子里翻滚。

    这张女子闺阁中的雕花床秀气。尺寸和贵妃榻差不多大小,两人挤挤挨挨的,灼热呼吸喷在彼此的脖颈间。

    谢明裳喘息着把人往外推:“今天是搬家的头一天。东西都没收拾好,在箱笼里堆得乱糟糟。”

    “所以?”

    “所以,没香膏。”

    “故意的?”

    倒也不是故意的。“十两金买回的贵价东西,没扔。”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说,“找不着有什么法子。”

    “没扔,但也不用。藏着不让我看见。”

    “让你看见怎么着了?”谢明裳索性耍赖了:

    “实话告诉你,有一罐就收在妆奁盒里。我不答应,就算香膏搁在床头你也用不上。”

    说的很有歪理。萧挽风长长地吐口气,翻身坐去床沿,抬手去掀帐子。

    衣袖却从后方被扯住了。

    “内院被你拆得只剩个晴风院,你去哪里睡。”

    萧挽风:“外书房。”

    谢明裳坐起身瞪他:“我跟你吵架了?你跑去外书房睡算什么。”

    “现在不让我走,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谢明裳睨着黑暗里的背影,想起越来越快跳动的心跳,掩饰在平淡言语下的护她安稳的心思。

    她有点想笑,又忍着笑。

    手只管扯着他的衣袖不放。

    “就不让你走。看你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萧挽风坐在床沿不动。帐子已经被他单手撩起,忽地又扯下。他回身往床里一滚,把嘴皮子惯惹事生非的小娘子抱去怀里。

    蒲扇从床沿掉去地上。黑暗里响起时断时续的促喘,被堵住的唇齿发不出声响,只有含糊鼻音。

    床里响起了水声。

    第55章 第 55 章(小修) 好好的人不做,……

    黑暗帐子里的小娘子化身成了摇摆的游鱼儿, 又像捞出水的鱼儿在岸边蹦跶。她身上只剩下个银粉色的肚兜了。

    到处热得发慌,热里又带着潮湿。

    人湿哒哒的。

    谢明裳失神地攥着男人的肩头,手掌下的筋肉贲起。

    他黑硬的发尾微卷, 拂过她的腰腹。

    她眼睛失焦, 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纱帐。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前朦朦胧胧的, 都是雾气。

    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忍耐问她:“舒服?还是不舒服?”

    “嗯……”她长长地应了声。舒服地简直要融化了。

    他放开她颤抖的腰, 居高凝视片刻, 把她抱在怀中。两人互相搂抱着亲吻。

    她的舌尖被吮吸得又痒又麻,人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完全不像从前看过的风月话本子里什么“轻怜蜜爱”,“小意温存”, 倒像野外迎面浇下一场狂风骤雨。

    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把她浇了个透,喘不过气倒也不都是因为被压着。漫长黑夜助长无边放肆,她几乎被舔化了, 又被揉成了水。

    带有茧子的指腹沾染潮湿水汽, 至今还在抚弄她的腰, 细微碰触也能引发一阵敏感颤抖。

    交错的呼吸带出更多忍耐,以至于越来越灼热。

    刻不容缓的关头, 谢明裳感觉到久违的危险,浑身一个激灵,当初在紫缎面贵妃榻上捱不住的疼痛记忆又回来了。

    “……”她本能地蜷缩起来, 一边躲闪一边发力推身上压下的肩膀, 拼命推几次,萧挽风察觉到她的异样,动作停下:

    “还是不行?”

    怀里的小娘子不吭声, 把自己蜷得更紧,仿佛一张绷紧的弓。以至于他有个错觉,只要稍微松开桎梏,她即刻便会像弓箭离弦——夺路而走,狂奔出室外去。

    “……”撩了就跑?

    他从她身上翻下去,自己挪去床边,深深地呼吸几次,帐子掀开,重新捡起地上的蒲扇,缓缓地扇着风。

    风又流动在帐子里,吹去灼热的空气。谢明裳把薄绸衣拉回肩头,面向床里,吐出一口积攒至今的长气,绷紧的肩胛逐渐放松下去。

    气息至今都是灼热的。心跳如鼓。

    她低估了他的危险。

    被按倒得动弹不得,激得游鱼般乱跳的时候,她心里早后悔了。

    但嘴硬,就不说。

    她佯装无事人般,“河间王府当真危急了?”

    身后道:“对着墙说话?你怕什么。”

    谢明裳怕什么?她死都不怕。

    她当即腾地一个大翻身,中途不忘拽紧衣襟,自己尽量往床里挤,好容易挤出一个狭窄缝隙,把软枕重新塞回两人当中。

    “对着殿下说话,请讲。”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对视,萧挽风眼神幽亮:“不好说。”

    谢明裳:“……”好好的人不做,好好的话不说。非吊她胃口?

    床小,两人肩膀被软枕隔开,但腿脚还挤挤挨挨靠在一处,正适合踢人。谢明裳着恼起来,抬起酸软的小腿踢了他一下,又气鼓鼓地转向墙里——摆出绝不搭理的姿态。

    身后的郎君细微地动了动,似乎在笑。她摸不准。反正她不回头看。

    耳边听他道:“人心不齐。”

    这四个字从薄唇吐出时,萧挽风手里扇风的动作没停,还在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鼓风。习习凉风在帐子里流动。

    话少之人,倒也不是存心吊胃口。黑暗里传来两句补充解释。

    “人心不齐。文官内部的心也不齐。”

    “杀一批,拉拢一批。朝野风向可以扭转。”

    流动的风吹在谢明裳身上,寒凉的字眼也从耳朵里窜入肺腑肝肠。

    帐子里闷出来的热气逐渐退去,她周身都凉飕飕的。

    “人心不齐”四个字,叫她想了很久。

    她已经要睡着了,又挣扎醒来,带着浓重倦意问:

    “我怎么帮殿下?我们家和文官不熟。杀人的活计我也不太熟。”

    萧挽风的声音清醒得很。

    “你每天好好的不折腾,就是在帮我。”

    谢明裳从半梦半醒间被刺激得彻底清醒过来,气笑了。

    “好哇,说半天,还是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

    “就有!”

    “没有下次了。”

    “……嗯?”话题突然跳开,倒叫乍睡醒的小娘子摸不着头脑:“什么没有下次。”

    “你刚刚睡过去一觉了?我睡不着。”

    萧挽风抬手重重揉了她一把,翻身朝床外侧躺下:“今夜半途而废的事,不会有下次了。”

    谢明裳按着凌乱的发尾:“……”

    “下次想好再留我。”

    ——

    局面改变的起初,并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变动,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细微变化。

    起先是“虎牢关大捷”五个字被亲兵们挂在嘴边低声议论。

    隔两三日后,谢明裳从马场伺弄饲料的小厮嘴里听到了这五个字。

    十四五岁的两名小厮满脸兴奋,边轧草料边起劲地议论着这次胜仗打得多么威风,十八万叛军如何被三万朝廷禁军打得屁滚尿流,辽东王的人头马上要送回京城。

    “进出京城之人,只消抬头望一眼,那高挂在城墙的人头,便是作乱的辽东王……”小厮吹嘘得仿佛亲眼见到一般。

    第二个小厮听得目瞪口呆,“当真?我可要去城墙下看!你可别吹牛皮。”

    头一个小厮涨红了脸喊:“哪个吹牛皮?外头所有人都这么说。辽东王的人头传回京城,就在这几日了!”

    谢明裳走近木栅栏边,呼哨一声。正在马场远远吃草的得意见到主人,轻快小跑奔来栅栏边,红色的大脑袋起劲地拱她衣袖。

    旁边争论不休的小厮也瞧见了人,慌忙打开栅栏,备好辔头,准备把得意牵出马场。

    谢明裳抬手拦住。“不出马场。我想跑马。”

    但马场正有人用。她远远地看见东南边烟尘滚滚,上百亲兵打着赤膊捉对厮杀。

    “他们要练到什么时辰?”

    小厮哪知道。

    “顾队副领人进马场还没满半个时辰,至少得练一两个时辰罢。娘子你看……”

    “那么大的马场,我跑一圈,不耽误他们练兵。”谢明裳翻身上马,绕过练兵的东南边,往西北边角去。

    西北边角的内院亭台池子早被拆成平地,只剩一堵外院墙。马儿跑到靠近后街窄巷的那面外墙时,隔院墙可以清晰听到后巷的喧闹动静。

    有卖货的货郎路过小巷,清脆的拨浪鼓声响起,卖货郎哼唱起京城时兴的小曲儿。

    “谢家军,三万兵。

    辽东王,莫猖狂。

    贼兵号称十八万,阵前呐喊齐归降——”

    许多孩童笑闹跟随,整条后巷里都是清脆的笑声和拍巴掌声。

    谢明裳在院墙下勒马听着。

    许多道清脆的童声跟随货郎的拨浪鼓声,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唱:“谢家军,三万兵……”

    谢家军。

    哪来的谢家军?

    自从今上登基,朝廷频繁调换九边驻守的将帅,又把边帅帐下的亲信大将分散调去别处,关东调去滇西,河北调去闽南。

    驻守关陇多年的父亲以“升调”的美名被调入京城,防的就是 “谢家军”!

    驻守朔州多年的河间王被召入京城,防的就是“河间军”!

    紧挨着后巷的院墙下,谢明裳不知不觉时已经抿起了唇。

    耳边依旧充斥着稚童们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谢家军,三万兵……”

    父亲大军尚未凯旋入城,福祸难辨的歌谣已传遍街头巷尾。

    她记不清自己何时牵转缰绳回返的。得意载着她漫无目的在马场前行,儿童尖利的歌声和笑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微一晃神间,前方卷起的烟尘呛进她鼻下。她猛地勒停马,呛咳了两声。

    顾沛领着上百亲兵演练骑兵冲击阵型,正分兵两路、喊杀声震天时,眼睁睁瞧着谢明裳单人匹马地晃过来,直冲阵脚。

    “停下!”顾沛大声喊停,拍马迎上几十步,横刀拦住去路, “东南角正在练兵,娘子去别处跑马!”

    谢明裳心浮气躁,心绪起伏难平,视线定在迎面拦阻的刀锋上。

    顾沛的兵器是中原常见的直刀,一看便是带上战场的实用兵刃,血槽开得深,刀背沉重,刀被擦得锃亮。

    明亮反光映进谢明裳的眼里,她抬起刀鞘挡住刺目反光。

    “顾队副,你也是使刀的?”

    顾沛这时还没意识到谢明裳问话里暗藏的危险,不仅实诚地应下,还多嘴夸了句:

    “是,从小使刀。六娘子也使刀的罢?有天夜里在合欢苑看到娘子练刀法,赫,好弯刀——”

    “正好都在马场,练一练。我要出刀了。”谢明裳道。

    顾沛:“……啊?”

    顾沛没领会她当面说“出刀”二字的含义,嘴里还在商量:“娘子要练刀的话,稍等片刻,等我们练兵练好了腾地方——”

    眼前出现半扇银月色的刀光。

    弯刀出方向诡谲难测,顾沛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匹练刀光已出现在他眼前!

    刀尖挑起,直钩咽喉。

    随刀而来的疾风扑上面孔,雪白刀光盈满视野。

    顾沛后背的寒毛都竖起,大叫一声,格挡已来不及,他匆忙间勾住单侧马镫,搂着马脖子往另一侧伏身滚鞍大翻倒,险之又险地避开这凌厉一刀。

    银月色的半扇刀光从马鞍上方旋过,两边骏马交错奔远。

    谢明裳轻轻地咦了声,握着弯刀勒马,回头赞道:“骑术不错嘛,差点小瞧了你。”

    顾沛险些被迎面削一刀,骨子里的血勇却被激发,勒马回转大喊:“刚才那一刀不算,再来比!我出刀不留手,娘子当心!”

    谢明裳:“谁叫你让我了?拍马过来,让我见识顾队副的刀。”

    话音刚落下的刹那,顾沛引动战马直冲而来!

    马场烟尘四起,上百王府亲兵兴奋地呼哨呐喊。

    两边骏马接近五步之内,顾沛果然出刀不留手,一记平推横斩,迅疾如雷电,直劈对手的小臂!

    这一刀力道强悍,刀身又沉重,如果被斩上,整条手臂连肉带骨都能被直接砍断。

    谢明裳直视横斩而来的刀身。

    电光火石间,她手腕一挑,弯刀以极刁钻的姿势旋开半圈,把横斩来的刀势格挡住,刀尖短暂碰触划过,发出刺耳的锐鸣。

    薄而轻便的弯刀被沉重外力从侧面击打,却借着这股力道上跳几寸。

    这一下突兀地刀身跳起大出顾沛的意料,他一怔时,谢明裳已经轻巧地转动手腕,跳起的弯刀正好以弯月弧形锁住了前突斩的直刀。

    两边骏马再度交错,顾沛的直刀被锁在弯刀的半圈圆弧里,刀身碰撞。

    刺耳锐鸣再度响起,刀尖划过刀身,火花飞溅。

    顾沛握刀的手腕暴露在弯刀刀锋下。

    弯刀没有顺势斩下,反倒收了回去。

    马匹短暂交错,又很快分开。围观亲兵们轰然叫好。

    谢明裳捂着被蛮力震得发疼的手腕收刀入鞘,把弯刀搁回马鞍上,远远地笑喊:

    “顾队副,我刚才那一刀如果斩下去,你右手腕没啦。”

    顾沛勒马奔回:“好弯刀!”

    那么多双眼睛之下,输赢分明,想赖账也不可能。顾沛大方地认输,跳下马来啧啧称奇,“弯刀的刀法好生古怪。娘子这弯刀不是在中原学的罢?”

    “那是。”谢明裳踩蹬下马,把缰绳递给亲兵,领爱马去边上吃草:“从前在关外学的。”

    顾沛凑过来摸刀鞘。“没听说谢帅和谢夫人用弯刀。关外哪位高人教的娘子——”

    “快打住。”没等顾沛问完谢明裳就喊停:

    “我不能想的。你再追问几句,我往深里想下去,就要跟上回酒楼见端仪郡主那次一样,要当街发病了。我今天没带药酒出来。”

    “啊?”顾沛惊得不轻,赶紧道:“快别想了。卑职不问就是。”

    面前的谢六娘子穿一身胭脂红的窄袖薄绸衫子,刚刚剧烈跑过马,白皙脸颊显露出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粉

    扑扑的气色,脚步轻快,瞧着极康健的模样……

    但顾沛记得清清楚楚,四月底宫宴那日谢六娘子出宫时,还是走上百来步就喘不上气,唇色苍白的憔悴病中模样。

    那时候她半途走不动、气喘吁吁歇在宫道边的树下,夕阳里显出单薄如纸片的肩背,眼瞧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这才过去两三个月。

    病根子说不准还没消除呢。

    顾沛亲自护送谢明裳出马场,沿着木栅栏走出百来步,还好,没发病。

    顾沛还是担心,两边分别时追问了一句:“娘子这病症到底怎么个根源,怎么往深里想事也会发病?”

    是个好问题,谢明裳也想知道。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关外长大,但成长的多年岁月却成为模糊的一团背景,如雪泥鸿爪,只零星地留下散乱片段。反倒不如在京城的五年岁月记忆得完整。

    爹娘都和她说过,她初入京城的那个夏天,水土不服,入京便卧床不起,浑浑噩噩地高烧了半个月,人几乎烧没了。

    病好后她忘却许多事,也几乎不认人。花不少时间才重新认出爹娘。

    谢家起初也遍寻京城有名的郎中登门问诊。好好的小娘子为何会忘事?为何一想从前的事就会发作旧疾,心悸、晕眩,甚至于昏厥?

    众多名医束手无策。有名医隐晦地暗示:“小娘子是否生有癔症……”

    谢夫人惊怒之下把人赶了出去。

    “癔症”两个字,如果落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身上,意味她在京城再寻不到一门好亲事了。

    谢家从此再请郎中来看病,就只看风寒、发烧、晕眩这类的明显症状。

    “十几岁时大病过一场,之后便不记得许多事。”谢明裳简短地提两句:

    “就好像这弯刀,我记得怎么用,也记得从前在关外学的。但如何学来的,学了多久,哪处学的,怎么都想不起。”

    顾沛扼腕连道“可惜”:“关外使弯刀的高人可不容易找。哪怕我出一趟关,没个具体地方,多半也找不着人。娘子老家在什么地界?”

    谢明裳牵着马儿正往晴风院的方向走,走出十几步去,脚步微微一顿,回望向远处气势磅礴、有三分像关外草原缩影的马场。

    她的老家?

    她心里默想:在京城这些年如何都想不起。

    如果我回一趟关外老家,说不准,见人就能想起来了?

    “回关外老家”这个突兀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她牵着缰绳,边走边思索着。

    其实是个荒谬的念头。谢家已经举家入关,爹娘兄嫂都在京城。

    她一个女郎孤身启程,出关迢迢千里路,无论和哪个商量,哪怕最开明的兄长谢琅也不会同意的。

    但这个荒谬的念头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出刀激起的余波依旧在胸腔间回荡。马儿在身侧轻快地小跑,视野里红色的长鬃毛晃来闪去,她随手抚摸几下,心念忽地又一动,停步侧目,以全新的眼神打量得意。

    如今她可是有马的人了。得意是她自己的马!

    她不止手里有马,荷包里还揣着一块精铁牌子,可以调动河间王府账上银钱。

    眼下京城局势不稳。

    等局面稳定下来,她有马有钱,挎上弯刀,再想法子弄一张通关文书……回关外老家看看,谁说她不行?

    她可以做!

    想到这里,谢明裳胆气陡壮,豪迈丛生。仿佛有个存在很久的庞然大物在她面前轰然消散,骤然满身轻松。

    旁边的顾沛忽地抽口凉气:“娘子,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得告诉你?”

    “不是。”顾沛赶紧比划着:“娘子你刚才眼神不大对,直勾勾的,贼亮贼亮的,一瞧就不像盘算好事……”

    “呸!贼亮贼亮的?你骂谁呢。”谢明裳骂完自己倒没忍住笑了,牵马进晴风院。

    进门两步又回身走出来:“你家主上允我出门的对不对?”

    “替我跑趟前院,告诉你家主上,刚才跑马听到一首街巷歌谣不对劲,我想回趟家里。问他能不能陪我去。”

    第56章 第 56 章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

    消息传到前院时, 不太巧,王府主人正在诊平安脉。

    萧挽风端正坐于主位,脱衣诊脉, 下首侧坐的胡太医满头冷汗。

    “……不、不知殿下,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萧挽风淡漠道:“胡太医也知道,萧某身有旧疾, 这次回京是来休养身体。”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更多了,密密麻麻的, 擦完又渗出。

    “殿下盛年体壮, 战场旧伤早已痊愈。咳,下官斗胆道一句, 所谓旧疾,都是浮云……盛夏天气又是阳气鼎盛的季节, 哪怕身体当真有病灶,也不该夏季发作才对……”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斩钉截铁道:

    “不。萧某身有旧疾, 盛夏大暑之际, 发作了。”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唰一下, 流进眼睛里,狼狈擦汗不止。

    “殿下的旧疾, 于盛夏大暑之际发作了……这,为何啊?”

    萧挽风眼风都不动一下,慢慢地把衣袍拢回肩头。

    旁边陪坐的严长史笑道:“是啊, 为何在盛夏大暑日发作了?胡太医是杏林圣手, 擅长疑难旧症,一定找得出缘由。劳烦胡太医仔细想想?”

    胡太医的脸扭成苦瓜,绞尽脑汁地构思“缘由”。

    朱司簿抬回宫里当天人就没了。朱司簿是冯喜公公的人。

    撇清胡太医自己的那份口供咬死了朱司簿, 也成为他胡振淸的投名状,他如今上了河间王府的船,想再下船就难了。

    胡太医烦恼的长嗟短叹声里,顾沛急匆匆小跑进厅堂,附耳回禀几句。

    萧挽风神色一动,“她今日要回?倒是不巧。” 盯了眼兀自苦苦思索的胡太医,吩咐顾沛:“今日身体有恙,不能出门。你陪她去。”

    顾沛应下便往厅外走,严陆卿追出来叮嘱:“少说两句。只说殿下不得空,不必详细展开讲病情。”

    “喏!”

    厅堂里的胡太医忽地一拍大腿:“有了!”

    “威武将军唐彦真,不是入关后水土不服,病倒在阵前?”

    胡太医眉飞色舞道:“殿下同样多年镇守关外,头一回经历京城的盛夏大暑天。就用这个理由,京城湿热,水土不服,引发旧疾!”

    萧挽风一颔首:“好病症。但还不够。”

    严陆卿出言谋划:“殿下,可以循序渐进。先报上去病症,再慢慢加码。”

    胡太医提笔唰唰急写诊治方案,写到中途忽地停下,小心翼翼问:“报几日病情?”

    萧挽风垂目思忖,指腹缓缓摩挲着拇指的铁扳指。

    “病去如抽丝……先报七日。”

    *

    河间王今日不得空相陪,谢明裳倒不觉得惊讶。这位行踪难测,有时候不声不响消失个三两天不见。

    萧挽风陪不陪她回谢家不打紧,只要她自己能回就行。

    顾沛转头去马场点出五十亲兵。按照萧挽风的吩咐,高声喝令:“你们五十人去大长公主府门外,把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讨回来。大张旗鼓地去,声势闹大些无妨。”

    有这五十人吸引街头巡值的拱卫司禁军和皇城司探子的注意力,谢明裳静悄悄回一趟谢家,便不会招惹注目。

    五十名儿郎风风火火离开马场后,顾沛又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殿下吩咐,娘子回家,总得带些礼去。”

    谢明裳随手打开木盒。金灿灿亮光迎面扑进眼帘,几乎闪瞎眼睛。

    一匣子金饼?

    她啪嗒合拢匣子。“拿错了罢?你再去问问严长史。”

    顾沛咧了下嘴:“主上当着严长史的面吩咐下来的,不会错。”

    宫里前几

    日赐下金饼十斤。十六两一块金饼,十块,整整齐齐码在匣子里。

    谢明裳打开数了数,一块不少。

    “天天听你喊穷,我看你们王府也不怎么穷。太贵重了,我娘肯定不会收。”

    顾沛抱着木匣倒紧张起来,“谢夫人不收,交给谢大郎君成不成?可不能带回来!礼送不出去我得挨我哥一顿打。”

    谢明裳 :“……”

    她想了想,吩咐顾沛准备八样点心提盒。四盒点心提在手里,又准备一份礼单,把御赐一匣十斤金饼写在礼单里装车。这才像京城里人家正经走动送礼的模样了。

    “走罢。”她招呼顾沛上马,“点心提盒在手里提好了。上门跟紧我,免得不留神落了单,被耿叔找人把你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你挨打也白挨。”

    顾沛:“……”

    顾沛转头去马场又点出十名亲兵随行。

    都是二十上下的精壮儿郎,从操练场下来,擦把汗牵马就走。

    谢明裳牵着得意出门时,正听到身后的顾沛吆喝说:“主上不得空,命我们跟随娘子去谢家走一趟。儿郎们听好了,万一谢家护院把你们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算你们倒霉,挨着!今天只要人在谢家门里,兵器不得出鞘!”

    众儿郎齐声道:“喏!”

    谢明裳已经换装上马,回头嘁了声,“当我们谢家龙潭虎穴呢。都老实一点,别学你家殿下当面说欠打的话,谁耐烦揍你们。”

    身后众亲兵又闹哄哄道:“娘子出门了!”“快跟上!”

    得意嘶鸣着轻快小跑,盛夏阳光照在肩头,谢明裳归心似箭。

    谢家早前借住城西一处宅子,前后小三进,只有两个跨院,七八间屋宅。

    谢家两房人连带几十名仆妇同住,拥挤不堪。耿老虎领着众护院索性扎起帐篷,住在庭院廊子边。

    自从谢崇山重新领兵出征之后,亲朋故旧恢复走动,许多家争相出借大宅子给谢家。

    谢家不肯要,全推拒了。

    谢家两房人至今住在局促的城西小宅子里。位置距离长淮巷倒不很远,跑马一刻钟便到门前。

    窄门半敞开着。今日谢明裳突然登门,事先并未打招呼,门外只有谢家的两个老门房闲坐着聊天。

    直到得意的马蹄停在门边,马鞍高处跳下一位穿箭袖窄身骑射袍子的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老门房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忽地惊站起身:“——六娘子?”

    在众轻骑簇拥下,换装打扮成少年郎骑行而来的,岂不正是谢家六娘?

    “哎,吴伯,于伯!我回来了。”谢明裳熟谙地叫过两位老门房,探头往窄门里张望,“娘在不在。”

    两位老门房激动溢于言表,一个急忙过去牵马,一个敞开门户引她进院子,“在,都在!”

    不止谢夫人在家,大郎君谢琅也在家中。

    谢明裳迈进二门时,迎面正看到阿兄坐在窄小的庭院当中,手握一把蒲扇缓慢摇动,面前的小炉灶烟雾蒸腾。

    鼻下传来熟悉的中药苦味。

    谢琅正在庭院里煎药。

    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谢琅诧异抬头,兄妹的视线隔半个庭院撞上,谢明裳眼眶发热,忍着喉咙冲出的哽咽喊:“阿兄!”

    谢琅手里的蒲扇险些掉落在炉灶里,他迅速起身迎上,“明珠儿?你怎么不声不响回来了!”

    拉着她打量片刻身上穿戴,把人带进院子里,又往她身后的来处望去。

    顾沛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明裳身后。

    谨防上门挨打,众亲兵进门至今没张过嘴,见了谢家大郎君也只抱拳行礼。

    谢琅眼里藏警惕,不动声色把妹妹挡在身后,视线打量起高壮沉默的随行众人。

    刚开口道:“河间王府派遣各位来——”

    顾沛眼疾手快把今天的登门礼往谢琅怀里一塞,露出幸不辱命的神色,退了下去。

    左手点心提盒,右手抱整匣金饼的谢琅:……?

    “河间王府送来的礼,哥哥只管收着。”谢明裳忍笑接过点心提盒,放在石桌上,对还在发怔的谢琅说:

    “河间王府这两天搬来长淮巷新宅子。听闻你们的暂居处不远,想来看看你们,今天就过来了。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提前知会。”

    谢琅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在石桌上。

    当着众多河间王府的佩刀亲卫,毕竟心里还有防备,他拉谢明裳站在阳光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妹妹的气色,半晌只道:“能出来就好。”

    “母亲在家。”他引谢明裳往第三进的内院深处走,“来,我带你去见。她老人家天天在家里念你。”

    庭院里的小炉灶依旧冒着火光,谢明裳跟随在阿兄身后,闻着满溢鼻尖的苦药味,随口问道:“家里谁生病了,劳动阿兄亲自煎药……哎呀,莫非嫂嫂病了?”

    她依稀记起,五月初谢家还在长淮巷未搬家,父亲还在家时,萧挽风带她上门谈宅子,当时母亲便欣慰提过一句,“你嫂嫂接回家里养胎。”

    鼻下的中药苦味缭绕不去,走入第三进院子时,隔着院墙依旧能闻得清晰。身侧的谢琅始终未答话,

    谢明裳忽地有些不安,追问:“阿兄?到底谁病了?嫂嫂,还是娘?”

    “母亲安好,无需担心。”

    两人在遮挡阳光的长檐下又走出七八步,谢琅打破沉默:“你大嫂……最近身子不大好。”

    谢明裳心里一沉。

    “什么病症,郎中如何说?嫂嫂现今怀着身子,会不会有影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第三进坐北朝南的正屋门前。

    谢琅推开门,谢明裳探头进堂屋,喊:“冯妈妈!”

    外间正坐着缝制衣裳的冯妈妈大惊,惊里又带喜,腾得起身,“六娘回来了!” 扔下针线篮奔进内室回禀主母。

    谢琅深吸口气,趁堂屋里无旁人,回头低声叮嘱:“等下先别跟母亲提起。”

    “你大嫂刚怀身子家里就出事,忧思过重,这一胎始终不稳……孩子前夜没了。”

    “母亲期盼孙儿多年,怕会伤心。我还未告知母亲,只说你大嫂风寒病倒。好在父亲前线传来喜讯……等过几天再找个适当时机提起。记住了?”

    谢明裳抿住了唇,进门时的笑意不知不觉已抹平:“嗯。”

    但家人重逢毕竟是喜事。

    等谢夫人从后院急奔而出,紧紧握住谢明裳的手坐下,面前摆满了点心果子,又迭声地传膳食。

    谢家母子三人重新坐在一处用膳,两位陪房妈妈热热闹闹地陪坐吃席,谢明裳终究还是重新露出笑容。

    席间提起了早晨无意间听闻的街坊传唱的歌谣。

    提起“谢家军”的字眼。

    又提起百姓传言的“辽东王人头送回京城示众”的流言。

    父亲刚刚前线报了大捷,人尚未回返,辽东王贼首尚未捕获,而京城歌谣流言四起,正是福祸难辨之时。

    “阿琅。”谢夫人询问儿子意见,“你是懂京城文官那一套的。你觉得,我们家该如何应对才好?放置不理睬如何?”

    谢琅不假思索道: “不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君不见多少家族祸事起源于流言。绝不可放置不理,听之任之。清者自清四个字,只适合山间隐士,在京城行不通。”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童子们在家门口唱唱跳跳,百姓们私下口耳相传,怎么防?”谢明裳问。

    是个好问题。

    自古防口耳流言,难于防川。

    谢琅思索一阵:“虽然流言难防,提前知晓,好过一无所知。今晚我去岳父家里商议。”

    正事商议妥当,谢家母子三人继续用饭。

    谢明裳边吃边打量面前这间占地不大的堂屋。有件事她进门就想问了。

    “说起来,这间宅子是哪家旧友借给我们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是哥哥的岳父刘家?骆子浚骆候?常将军?”

    谢夫人摇头。

    “谢家三四月里的局面多窘迫?这几家虽然暗中帮扶我们,哪敢在明面上借宅子。”

    “是你爹当年在关外同袍作战的旧友。不过人家祖上是开国勋贵门第,不像你爹三代往上光脚百姓,十来年前便回京承了爵,和你爹多年没走动了。”

    谢夫人笑叹说:“不想谢家落难时,直接借我们一处宅子容身。患难方见人心呐。”

    谢明裳听到云里雾里:“娘跟我也卖关子?

    说了半天都不知是哪个。”

    “急性子。就不能多等我说两句?城东定襄坊,裕国公府。”

    谢明裳原本边吃菜边说话,听到“裕国公府”四个字,秀气的眉尖顿时拧起。

    “……裕国公府?”

    谢家很少提起这间国公府,两家确实无多少交往,但听在耳里却感觉熟悉?感觉不大愉快。

    为什么事不愉快?

    谢明裳忽地停筷道:“裕国公家的世子,是不是曾经递帖子写讽诗骂我来着……”

    “好了。”谢夫人打断道:“既然裕国公雪中送炭,我们记着这份情谊,等你爹回来登门道谢。他家儿子的糊涂事,不计较了。”

    “嗯……”谢明裳思忖着,拿筷子挑起几粒米饭。

    吃喝到中途,谢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席间一道莲藕鲜时蔬,对谢琅说道:“你媳妇喜欢吃莲藕。这两天她风寒卧床,昨天我去看她一回,人憔悴得很。你回去时把这道鲜时蔬带回去给你媳妇,叫她好好养病,安心多睡。孕期难熬,吃不下也尽量多用些。”

    谢琅垂眼应是。

    谢明裳吃了半碗饭,又喝半碗母亲熬煮的鱼羹,放下碗。谢琅虽然陪坐用饭,筷子始终未放下,这顿饭却没吃用多少。

    饭后关门,屋里只剩谢家人,母亲拉着她的手详尽地问,把河间王府的细节问了个遍才住嘴。谢琅坐旁边侧耳细听。

    听完谢琅道:“对待明珠儿确实不算怠慢。河间王府有意跟谢家合作的话,与其互害厮斗,不如合作两利,各取所需。就是不知河间王此人的性情——”

    谢明裳道:“野心勃勃之枭雄,非口蜜腹剑之小人。不像背后捅刀子的那种,可以合作。”

    喝了口鱼羹,她又补充一句:“短期可以合作。却不知这份合作能维系多久。”

    谢琅道:“短期合作互利,对于谢家足够了。三五年后,谁知京城当家做主的是哪个。”

    这句话说得大不敬,若是被皇城司耳目探子报上朝廷,必定要吃弹劾论罪。

    谢夫人骤吃了一惊,原本还在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泼溅去桌上,抬眼瞠视儿子。

    谢琅面色却沉静,说一句便住嘴,起身拿细布擦拭干净桌案,又取来那道莲藕鲜时蔬,放在提盒里,跟母亲告辞。

    谢明裳:“我送哥哥回去。”

    她原意想跟去探望大嫂,谢琅却不让她入室内探视。

    “你大嫂刚滑胎,昨夜哭到早晨天亮才睡下。我趁她睡着才出去煎药。她若见了你这小姑,只怕激起心中愧疚,又要哭个不住。”

    谢明裳的唇不知不觉又抿住了。“……嗯。”

    谢琅却也有话私下里和她言说。

    “母亲把李妈妈送进河间王府极好。”

    “两家合作之事,我也赞同。等父亲返京,我和父亲详说。你放心。”

    “我只有一句话交代你。你虽人在河间王府,但记住,你依旧是谢家女儿,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

    “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这句暖心,从承担谢家门楣的长兄嘴里说出,便是一辈子的承诺。谢明裳的鼻尖隐约发酸。

    她今天高高兴兴入谢家来,不愿意眼泪汪汪地出门叫顾沛笑话,几下眨去模糊泪光,换成轻松语调说笑:

    “我晓得。我当然是谢家女儿。”

    谢琅看她的眼神却凝重。

    下面要说出口的,才是他今日想叮嘱妹妹的最重要的一句。

    “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会诞下孩儿,那孩儿会成为终生的牵袢。明珠儿,仔细想好了。两家合作各取所需;至于三五年后如何,难说。莫让你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着要。”

    “……”谢明裳神色复杂听得满耳朵。

    兄长不愧是进士出身,心思缜密,处处替她考虑周到。

    但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河间王后院的圆房尝试,至今未成功……

    哪来的孩儿??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又闭上。在自家哥哥面前,怎么提纠缠不清的内帷事?

    “想多了。”谢明裳最后只轻描淡写说:“不可能有孩儿。”

    谢琅眼含欣慰,也不知想歪到哪里去,“很好。”

    “跟河间王只结盟,莫要孩儿。等父亲回京,想法子接你归家,阿兄必定尽力替你寻一门远胜杜家的好亲。”

    第57章 第 57 章 忙生病

    谢琅送妹妹出门前, 又低声叮嘱半日。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毕竟有些事做不方便。

    若急用避子药,派遣李妈妈回家一趟来取。

    谢明裳:“……阿兄费心了。多半用不着。”

    送到大门外,她翻身上马, 谢琅立在门边, 眼带思索,还在打量众多护送轻骑。

    谢明裳斜睨跟身后上来的顾沛, 人看着精神不错,全须全尾的。

    “今天没挨打?耿叔没领人堵你们?”

    顾沛扬眉吐气出门来, 笑说:“娘子吓唬我们。谢家给河间王府面子, 弟兄们没挨打,耿老虎还招待我们吃了顿饭, 饭菜还挺香。”

    “呸,耿叔给过谁面子?那是你们今天够老实。”

    谢明裳缰绳拨转马头, 依依不舍地告辞。谢琅在门边目送,忽地开口问:“河间王殿下今日为何不能陪同舍妹同来?”

    顾沛道:“殿下忙。”

    谢琅冷不丁又问:“忙什么?”

    顾沛噎了一下。

    出门前严长史吩咐不必多说,但主上的大舅哥问话, 当面撒谎骗大舅哥会不会不太好……

    他纠结片刻, 谢明裳也察觉出不对了, 缰绳勒马停在前头,眼神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顾沛赶紧添上两个字:“忙生病。”

    谢琅:“……”

    谢明裳:“……”

    谢明裳拨马直奔巷口, “走。回去看看你家主上忙成什么样了。”

    *

    回程路上,谢明裳咂摸着那句“忙生病”。

    渐渐咂摸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来。

    连人带马转入长淮巷外时,她不急着进门, 只仰头看王府朱漆大门气派鎏金铜钉。

    刚刚修缮建成的王府新宅子, 里外都静悄悄的,她原本没多留意,只觉得地大人少的缘故。

    但因为那句意味深长的“忙生病”, 忽然之间,叫她留意到四周这份安静里隐藏的不安定。

    虎牢关下一场大捷,引发京城局面震动。

    山雨欲来的,又岂止是谢家呢?

    那五十亲兵也不知如何大张旗鼓去大长公主府讨人,上午出门,下午她回返时,兰夏和鹿鸣还没接回府来。

    连人带马停在晴风院门外时,寒酥和月桂两个也都未走,两个小娘子蹲在门口的石灯台边,低声嘀嘀咕咕。

    谢明裳诧异地问寒酥:“不是说好了她们两个回来,换你们两个回去?”

    寒酥摇摇头,起身盈盈下拜。

    “一来,昨日鸽子回来了。郡主回信吩咐不急,命我等继续服侍娘子。”

    “二来,娘子早晨不在时,严长史也来寻我等说话,说……多留几日。”

    听到严长史留人,谢明裳心里骤然明白过来八分。

    她们两个贴身服侍她一场,无意间窥得河间王府的部分内情,轻易不会放她们回去了。

    心弦微微动荡,她当即握住两个小娘子的手:“如实跟我说。你们想早日回大长公主府的话,我想法子送你们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人却齐齐摇头。

    “郡主让我们留下帮手,严长史早晨也说得明白,我们在王府一日,王府贴补我们双倍月例。加上我们原本那份,就是三份。”

    寒酥笑说:“我们认识娘子多少年了?多待几日怕什么。只是后院那几双眼睛烦人。”

    “还好这几日都不在,难得清静。”月桂插嘴说,“我们两个没什么活计做,倒领起三份月例,叫人怎么好意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眉眼渐渐舒展开:“有人愿给,你们只管收着便是。”

    几位小娘子说笑几句,月桂指着石灯座:“娘子,我们刚才擦洗时发现,这对灯台是不是没修好。”

    “嗯?”谢明裳挽起长裙蹲下

    查看。

    晴风院前的门道是新扩宽的,黄土夯实,从马场一条直路延伸过来,每隔二十步起一座石灯台。

    明亮的日照阳光下,她蹲下端详几眼,便留意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靠近院门的最后一对石灯台果然未完工。

    灯台底座的鸟兽纹路突兀地少了半截,显露出被磨平的石面。远看尚不明显,细看分明匠工没来得及把纹路雕完。

    谢明裳站起身,视线里带思索,往四下里打量。

    她当日搬得急,比工部说好的日子还提前了几天。工部官员原本满口应下留几个匠工继续修一修细节。

    比方说,灯笼彩带挂上树梢,添一添新王府的喜气;

    再比方说,墙角窗下漏刷的清漆再刷两道。

    晴风院里缺一副楹联,还得再寻翰林学士的墨宝添补添补。

    ——修缮细节的匠工呢?

    ——添喜气的灯笼彩带呢?

    ——空缺的楹联呢?

    谢明裳当即把告辞要走的顾沛给叫住了。

    “工部该不会是故意怠慢你们?”

    “你们主上人呢?这些小事没报给他,还是他懒得管?”

    顾沛也说不清。

    谢明裳转身去前院寻严长史。

    ——说来也巧,她找到严长史的同时,顺道也寻到一个匠工。

    外书房的敞阔庭院里,散落着长短木料子,严长史和一个木匠肩并肩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图纸,两人正对着那图纸嘀咕。

    顾淮眉头紧皱,站在旁边抱臂听动静。

    谢明裳就在这时自己进来了。

    “总算找到个匠工。”她拉着木匠就走,“去看看晴风院门口的石灯台底座。你能做就做,做不了叫工部相熟的石匠来做。再喊几个人来把灯笼彩带挂齐全了。顶着工部的名声,好歹把事干完了再走,留一堆烂摊子膈应谁呢。”

    那木匠瞠目结舌,被拉出去七八步才张嘴喊冤,“小人不是工部管辖的匠工啊。小人家里单干的!”

    谢明裳也惊诧了。

    “你不是工部的匠工?那谁派你来的?”

    严长史在身后咳了声,“忘了告知六娘子。这木匠不隶属工部,是臣属自己找的。”

    谢明裳:?

    打发走木匠之后,严陆卿客客气气交代几句。

    原来,工部三天没派人过来了。上门催也催不动。

    严陆卿亲自登门问了一次,工部官员们嘴上的态度倒是热络得很,但问起匠工,一律是:

    匠工们调派其他地方急用。

    河间王府已经建成交付,匠工们之前在做的,属于锦上添花的细活儿。

    都是匠工们闲着自愿做的,不归工部管。

    “总之,工部不愿再派人来,其心可见,也不必再去催了。臣属就自己做主,找了个口碑好的匠工,把王府各处最后一点修缮事收尾,也算是个了结,过几日好正式知会各处,河间王府开府——娘子?”

    不等严陆卿说完,谢明裳震惊地围着他转了两圈。

    “严长史,你丢人啊。”

    “平时看你像个精明人,怎么大事糊涂了?工部分明在试探敷衍你们河间王府,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咽下去了?你今天代表河间王府忍了工部的试探,叫其他衙门看在眼里,明日开始三省六部一起敷衍你们。你信不信?”

    严陆卿还在含糊道:“这个嘛……”

    谢明裳揪着严陆卿还在摇的大羽扇就往书房长桌方向去。

    “你家主上今天在何处?写一封急报给他,叫他别回王府,直接杀去工部衙门。”

    “要么领几个匠工回来,要么抽工部的管事官员一顿马鞭,随便他高兴做哪个。”

    “别晃你扇子了,纸笔给你,快写。”

    严长史在笑。眯起的笑眼里又藏思索。

    手里的羽扇艰难地摇了几摇,被谢明裳揪掉的长翎毛一根根掉去书桌上,笔管塞进他手里。

    严陆卿放下羽扇,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过桌前,冲着谢明裳郑重撩袍拜下。

    “是臣属以小人之心,度谢六娘子之腹了。臣属告罪。”

    这种跪拜大礼不常见,王府属官跪拜后院女子更稀罕。严陆卿从来见谢明裳只是客客气气平揖礼就过去了。

    谢明裳眼皮子一跳。

    “严长史,做什么呢。”

    她侧让避开莫名其妙的大礼,“你可是有官身的。拜你家殿下就好,拜我干什么?”

    书房内室摆放的六座大屏风后忽地传来细微声响。

    有个颀长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走来书桌边:“让他拜。”

    低沉铿锵的声音听着耳熟,可不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府之主?

    原来人就在书房里,压根没出门?

    谢明裳斜睨着萧挽风走近,又回头去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人一直坐在屏风后头,看了多久了?

    “今天又在唱哪出戏呢。我在台上还是台下?事先都不说一声的。”

    这句话她虽带笑说的,但心里恼火藏不住,从晶亮的眼睛里明晃晃溢出几分。

    她原本站在书桌侧边,如今萧挽风站在身侧,她便绕开半圈,人转去书桌另一侧。

    纤长的手指尖摆弄着铜镇纸。只要一句应答不对,即就要砸了镇纸发作。

    萧挽风把满桌子乱飞的长翎羽拨开,坐去长桌后。

    瞥过谢明裳不善的面色,他把她手里来回摆弄的铜镇纸抽走,拿去镇了羽毛。

    严陆卿见缝插针,再次对谢明裳拜下。

    “娘子恕罪!”

    他之前对谢明裳信任不足,三番四次地劝诫自家主上不要把筹划告知她。

    谢明裳进书房前夕,他还在劝。

    “六娘子闯入书房是个意外,却也叫臣属意外得知六娘子的想法。臣属知错。”

    谢明裳这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难怪刚才严陆卿几句似是而非的应答,不像他平日为人……原来竟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哼道:“你错什么了?你身为王府长史,防着我这外人,怕我害了你家殿下,理所应当嘛。我可担不了长史的礼。”说完侧身往旁边走。

    严陆卿保持长拜的姿势,追着她转半个圈,谢明裳不领他的礼,他索性不起身了。

    难得见精明人狼狈,顾淮在旁边求情,“六娘子,放过长史这一回。”

    谢明裳沿着书桌转半个圈,不知不觉转到了萧挽风身侧,索性直接把严陆卿的这位主上当做挡箭牌,抓着面前宽阔的肩膀,自己往椅子后头一蹲。

    苗条身影在椅背后消失,只剩一截绯色衣角留在外头。

    严陆卿:“……”这还怎么拜?

    萧挽风从头到尾看着,唇角不明显地弯了弯,并不阻止:

    “他拜你的这个大礼,你受得起。担着。”

    谢明裳:“哼。”

    她生气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轻易哄好的。

    严长史心眼多,有意试探她,她非要把前因后果刨个清楚才消气。

    椅背后探出半截乌髻,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睛,往在场所有人身上清凌凌转一圈:

    “整天闭门不出,‘忙生病’,究竟在筹划什么戏本子?倒来个人给我说说看。”

    严陆卿心虚不敢答话,萧挽风代答:“你已经知晓了,生病。”

    “生病?大暑天的,烈日炎炎,你生病?”

    “当初什么理由把我召入京城,你忘了?”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试图把人从椅背后往外拉,谢明裳死活不肯动。

    萧挽风放弃跟她拉锯,直截了当道:“旧伤难愈,入京调养。因伤而生病。”

    谢明裳反复琢磨这十三个字,又回头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所以今天没出门……?”

    “告病第一日。”

    她琢磨着新鲜戏本子:“不好蒙骗。京城好郎中太多。”

    “不骗。确实有旧疾。”

    室内都是亲信,萧挽风撩起长袍衣摆,露出膝盖以下被缎裤包裹的修长小腿,敲了敲小腿骨。

    “腿疾。”

    “腿疾?“谢明裳一惊,视线唰得落在面前修长的腿上。

    河间王府每日请平安脉,她撞见过几次。历来御医查验的都是肩胛、心口、腰背几处旧伤,从未见郎中查验他的腿。

    严陆卿咳了声,

    把地上的图纸寻来,双手奉给谢明裳:“臣属等商议之后,刚刚在寻木匠画图纸。从画图到完工尚需要些时日。”

    谢明裳终于磨磨蹭蹭地从椅背后钻出,抓过图纸细看。

    图纸上画出一副木椅的模样。但那木椅和寻常座椅却大不同,椅背宽而深,扶手厚重,下头安装四个轮子。

    萧挽风平静地问她:“近日身子恢复得如何?能不能推动木轮椅?”

    谢明裳: “谁坐轮椅?”

    “我坐轮椅。”

    “……”

    见她不答,萧挽风又问:“木轮椅四十斤,我一百四十斤。能不能推得动?”

    谢明裳: “……”

    她抛下图纸,吃惊地环顾书房众人——看神色,居然都是认真的?!

    “能推得动木轮椅,想帮我推,便留下。”

    萧挽风按着那图纸,肩头微偏了下,锐利的目光正对她的眼睛:

    “推不动轮椅,不想推,也可。这几日寻个借口,送你回谢家暂住一阵。”

    “……”原来竟是这么个戏本子!

    谢明裳:“你之前跟我说,留在河间王府,会有段日子不好过,就这?替你推木轮椅?”

    “不,从腿疾开始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当中还有一段日子,需得循序渐进。”

    谢明裳想不明白:“打什么哑谜呢?”

    严陆卿却也在犯愁。

    “主要是中间这段戏本子,大戏究竟怎么个唱法才不露破绽,臣属等还未推演完成。”

    “从腿疾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中间要如何地衔接,才能瞒过各方耳目,在不引起猜疑的同时,又能令殿下全身而退,以‘休养的名义’闭门谢客,轻易不卷入京城旋涡当中。”

    书房里安静下去。

    室内所有的目光,都带凝重思虑,从患有旧疾的小腿,挪去图纸上的木轮椅轮廓。

    严陆卿开口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稍后今晚,臣属召集几位幕僚再集中商议……”

    “循序渐进的意思,原来是找个不引人猜疑的理由,叫能征善战的大将正当坐起轮椅?哪里困难了?”清脆的嗓音突然插进。

    不知被她想到什么歪点子,谢明裳斜睨身边的王府之主:“走正道不容易,走歪路简单的很。”

    严陆卿的眼神也亮了:“愿闻其详。”

    谢明裳却又不急着说了,漫不经心地盘弄自己发尾:“我说的有用?你们会听?我这外人——”

    不等她说完,萧挽风开口道,“在听。”

    极简短的两个字,掷地有声,谢明裳升到嘴边的嘲讽言语咽了回去。

    她干脆一点头:“好。既然殿下在听,那我说。”

    再开口时,谢明裳换了副语气,不再是半调侃半嘲弄的语调了。

    “你们刚进京不清楚,我在京城结下不少仇家,挑一两个合适的,可以用起来。”

    “装作路边偶遇,两边开始骂战。眼看要动手时,殿下及时出现,随便找个借口加入骂战,冲突加倍,跟对方扭打成一团……”

    “只要殴斗起来就好。”

    “只要当街殴斗,无论从马上滚落到地上,或者被人推搡了,破皮了,总之,把事闹大,罪责全推对方头上,殿下只管去坐轮椅。”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

    严陆卿恍然大赞:“可行!”

    第58章 第58章 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河间王府静悄悄的。

    王府之主告病, 闭门谢客,不管外头如何议论,总之, 亲兵们每日按部就班收拾箱笼, 清扫庭院。

    河间王告病的头一日,王府亲兵去大长公主府“抢”回两名女使。

    河间王告病的第三日, 众多朝臣的拜帖纷至沓来,求见探病, 毫无例外吃了闭门羹。

    河间王府告病的第五日, 宫里慰问的使者来到河间王府。

    谢明裳听到消息,从马场出来时, 正巧瞥见胡太医沿着马道匆匆往前院去。

    几天没见,胡太医眼看着憔悴了不少, 人瘦下一圈。

    谢明裳把他叫住:“前几日好好的人,突然告起病,再过几日出门就要坐轮椅了。总得有个缘由?河间王的平安脉是胡太医每天请一次的, 胡太医说说看, 为什么?”

    胡太医浑身一个激灵, 高声道:“旧疾发作!”

    “下官之疏忽!河间王殿下之前并未说明身有腿疾,下官也只着重查验殿下胸口的旧枪伤, 忽略了更为紧要之伤处啊。”

    谢明裳步步追问:“河间王殿下为何不和你说?”

    胡太医幽幽地叹了口气:“人之常情。真正严重的旧伤处,春秋换季疼痛,日夜交替疼痛, 殿下引以为耻, 不喜暴露于人前。”

    “很好,去吧。”对答如流,谢明裳把人放走。

    木轮椅的图纸还在修改完善, 但旧疾发作,从健步如飞,到不良于行,却也不能太快。得有个逐渐发作的过程。

    还得有个关键的冲突事件,促成河间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腿伤旧疾”,从此坐起轮椅。

    接下去的要紧章程,在于圈定冲突的另一方人选。

    书房里众幕僚落座,萧挽风端坐在中央,静听众人议论。

    一名幕僚发问:“杜家和谢家有退婚之大怨,杜家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不选杜家?”

    另一名幕僚摇头:“可惜,杜家三代文官,满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搜罗良久,居然找不到一个擅长弓马的杜家人……”

    驻守关外多年的河间王,总不能被弓弦都拉不满的羸弱书生给伤了。

    “杜家不合适。” 严陆卿也开口劝阻。

    “杜家和谢家交恶,因此反倒刻意讨好河间王府,几次上门送礼递拜帖,有意和我们交好。前些日子上书朝廷让殿下领兵的奏本里,也有杜家父子。留着杜家有大用。”

    杜家不行,改选别家。

    萧挽风闭目思忖片刻,问:“庐陵王人在何处?”

    幕僚连连摇头:“庐陵王不在京城!”

    原来庐陵王全家被撵去城外,前阵子辽东王叛军聚集虎牢关下那阵子,京城风声鹤唳,不少大户人家仓皇南奔。庐陵王人在城外,跑得格外快。

    “据说有人目睹庐陵王沿着大运河水道逃往南边,此刻人应该还未回返。”

    萧挽风吩咐下去:“宗室子私自出京触犯律法。起草一道奏本,弹劾庐陵王。”

    众幕僚:“喏!”

    萧挽风又问:“林相家的三郎林慕远,人在京内?骑射如何?”

    严陆卿笑道:“林三郎弓马骑射马马虎虎,倒是个不错的标靶子。只不过,选中林三郎的话,我们就要和林相正面对上了。谢六娘子得罪的人可不少,有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谢明裳得罪的人确实不少,此刻在萧挽风手边的,正是谢家送来的一摞子“请帖”。

    谢家之主还未凯旋回京,但谢家大郎君谢琅做主,两家暗中达成合作。

    萧挽风早晨遣人去谢家问了声,和谢明裳闹得不和睦的京中人家,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去寻人晦气,也好有个证据当面甩人脸上。

    结果谢琅直接派小厮送来一摞帖子。

    正是三月中谢明裳去梨花酒楼包场等人,结果被一群坏东西不怀好意送来的“请帖”。

    谢夫人原本要把晦气东西扔火盆里烧个干净,被谢琅留下了。

    每个帖子都是意图趁谢家之危、欺辱谢家小娘子的实证,都可以直接扔去对方脸上。

    萧挽风神色淡漠地挨个翻开,扫一眼落款,扔去旁边。翻到第四张时,动作微顿,指腹按在落款上: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裕国公世子这名称,他有印象。

    初夏某日,他入京不久,有京中勋贵子弟邀他赴宴,号称入林子猎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野味没寻着,

    倒被有心人在林子里提前埋伏人手,意欲给他个教训,被他反给对方个教训。【1】

    那位在林子里埋伏他的勋贵子,面孔早不记得了,却记得他拦马怒喝: “关外来的狂徒,配不上京城明珠”……

    似乎正是裕国公,蓝世子?

    萧挽风的手指关节在拜帖署名处轻轻叩了两下: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此人骑射功夫同样马马虎虎,想些法子,可以用他成事。”

    书房大屏风后敲了敲。

    谢明裳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裕国公对谢家有雪中送炭的旧友情分。谢家现在暂住的宅子,就是裕国公赠的。不好找他家儿子晦气。”

    严长史手里摇的羽扇停下,惊问: “怎会是裕国公相赠的宅子?”

    谢明裳也诧异起来:“我娘亲口说的。怎么就不可能了?严长史说道说道?”

    “臣属不知具体内情。”严陆卿往屏风后拱拱手:

    “但臣属和裕国公打过几次交道,这位老国公,咳,是一位擅长审时度势的人精。要说顾念旧友的人情味,倒是不怎么多……”

    “好了,不要旁生枝节。”萧挽风出声打断:“既然谢家现住的宅子是裕国公相赠。有这份交情在,先不动裕国公府。”

    书房里众幕僚又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严陆卿起身问询:

    “几位人选各有利弊。具体圈定哪位,还请殿下决意。”

    萧挽风的心里早有决断,开口道:“我们在京中,不可能避开林相。迟早要对上。”

    严陆卿神色凝重起来,确认:“所以,选林相家的三郎?”

    萧挽风一锤定音: “林三郎。”

    引发冲突的另一方,最后还是圈定和谢明裳、萧挽风两边都落下过节、身手马马虎虎过得去的林相家三郎,林慕远。

    幕僚退下之后,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居中坐在长案后,依旧挨个翻看手边的一份份过时的旧请帖。翻完又数了数数量,七张。

    他把七张请帖依旧堆成一摞,放置在案头,拿镇纸压住,起身道:“去前院走走。”

    谢明裳从屏风后走出,两人并肩往前院方向慢腾腾地走。

    今日是萧挽风告病的第五天,宫里派来探视的使者还在前院晾着,谢明裳留意到他今日走路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三成。

    各处亭台廊子拆得精光倒也有个好处,四下里敞阔,藏不住人。

    沿着新修的马场直道往前院会客堂方向走,头顶阳光亮堂堂的,透过头顶绿荫映照地面,一眼能看清周围百来丈的动静。

    说话无需顾忌。

    十丈之内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兰夏、鹿鸣两个远远跟着。谢明裳的视线下斜,瞥向身侧男人衣袍下的长腿。

    “小腿旧疾是怎么回事?多严重?”

    “你旁边只有我,能不能说?”

    她敢当面问,心里自然有胆气,笃定他八分会和她说。

    一个敢问,一个也敢答。

    “左腿旧疾。” 萧挽风撩起左边衣摆, “ 当年头次出关,年少气盛,并不觉得雪山可畏,秋冬季节强行翻山越岭,冻伤。”

    谢明裳大感兴趣,迭声追问:“后面呢后面呢?如何从雪山里出来的?”

    后面没了。

    萧挽风只简短和她道一句“冻伤”,之后便闭嘴如蚌壳。

    谢明裳再追问时,他只沉默地盯她一眼。

    那道眼神幽亮而奇异,落在她身上,仿佛雪地里聚拢的阳光,片刻就能滋滋灼烧出个洞来。

    谢明裳被这道奇异的眼神盯得不大自在:“不想说就不说,盯我干嘛。这么凶。”

    幽亮的眼神转去别处,改盯着远处绿叶。

    “后来,被人救下,侥幸保住了腿。”

    “明裳,你在关外长大,还记不记得,雪地冻伤的人,如何保住腿。”

    谢明裳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这点简单的小常识可考不住她。

    “雪地里冻伤的人,不严重的话,当即拿雪把伤处糊了。”

    “冻伤处拿雪糊满,再用力狠揉,揉搓到通红发烫有救,可千万不能抬去火边烤。”

    “但人若冻得久了,用雪搓不顶用,来不及救,得赶紧找个避风地,用活人贴上去,拿体温温暖冻伤部位。”

    谢明裳撇撇嘴,有些不高兴。

    “关外谁不知这些常识?傻子都知道。殿下问我这些,可真瞧不起我。”

    “并非如此。”萧挽风以缓慢的脚步平稳前行, “这些关外常识,关内长大的傻子不知道。”

    谢明裳噗嗤笑了。

    身后的脚步越走越慢,她停步回身打量。萧挽风在树荫下缓步前行,走路时左腿比右腿拖下一些。走几步便顿一顿,难怪走得慢。

    腿疾旧伤,装得可真像。

    谢明裳折返走回几步,重新站在他身侧,打量片刻,假模假样地伸手搀扶他,“我扶你?”

    萧挽风居然真的把手臂伸过来。

    “有人在前院门边窥探。不要回头。”

    谢明裳赶紧把他手臂扶住,两人慢慢地往前院方向去。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裕国公世子对你无礼,上次梨花酒楼收到的帖子有他一份,我看到了。但究竟怎么回事。他父亲裕国公帮扶谢家,为何裕国公世子却下帖嘲讽于你?”

    谢明裳:“不记得了。”

    萧挽风拧了下眉:“这处没有旁人。”

    谢明裳:“我说的实话。裕国公世子是哪个,长得什么模样,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明白何时得罪的他。”

    正好兰夏和鹿鸣从大长公主府接来长淮巷,此刻正跟随身后,她索性把两人叫过来问一问。

    兰夏同样一问三不知。

    倒是鹿鸣心细,回想了半日,“去年秋季,皇苑猎场秋弥,娘子跟着郎主夫人去了。奴在帐篷里等候。有天娘子回来抱怨了一场,说打猎中途,原本盯上一只黄鹿,却被人故意挡了道,那只黄鹿跑了,实在可厌。似乎……就是裕国公世子?”

    谢明裳自己完全不记得,被鹿鸣这么一提,倒记起几分模糊印象。

    “对。黄鹿跑了,谁也没打着,回程半路上骑马挡道讨说法的那个。马倒是不错,人只觉得讨厌。长相忘了。”

    萧挽风道:“你不记得他,他清楚地记得你,还知道你家中小名,在我面前挑衅地唤你‘明珠儿’。”

    谢明裳吃惊地转过视线。

    两人你瞧着我,我瞪着你,谢明裳恍然道:“呸!那小心眼子!就为了只猎场的黄鹿,他还记恨上我了?”

    “你如今知道为什么我得罪许多人了?都是他们脑子有病,我可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停在院门边,萧挽风眼瞧着面前小娘子得理不让人的姿态。

    “你平日出门,就这般语气和人打交道的?”

    谢明裳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是。怎么着了?看不惯也没法子,我可改不了。”

    萧挽风脸上细微的笑意一闪而逝,唇角很快又绷住。

    他抬手抚过她走动泛粉的脸颊, “就这样很好,你不必改。不过等下见宫里来使时,好戏敲锣开场,还是收一收张扬姿态。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两人回身往前院走。

    “真像。”谢明裳边走边好奇地瞄身侧:“腿坏了的人,走路确实都这样,有点晃,慢慢走看不出,走快一点不大稳当……”

    “当然像。”萧挽风淡淡道:“昨夜弄来一桶冰,小腿埋进冰里,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发旧疾。”

    “……”谢明裳震惊了。

    她以为是装的。他还当真弄出了旧疾?!

    “小事。”萧挽风缓慢而平稳地往门外走:“有舍,才有得。”

    舍的是小腿,是灵活行走能力,是旧伤复发的忍耐,谢明裳看在眼里。

    他想获得什么?

    不受制辖的权柄?权倾朝野?

    谢明裳目光里带思索,盯着前方缓行的身影。两人前后入前院厅堂。

    随行见过宫里来使居然是个老熟人。

    有几个月未见了,瞧着还是阴阳怪气的模

    样,赫然是从谢家把她征入宫里的黄内监。

    胡太医和黄内监已经口舌间厮杀了一番,忙不迭地起身退下。

    黄内监刚才借着观摩王府的借口偷偷摸摸觑了半日,真正想看的一早偷窥入眼,当面便只说废话。

    “殿下这腿,哎哟,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还是赶紧好起来,免得圣上忧心哪!”

    “好在殿下坐拥佳人,逍遥不羡仙。奴婢今日瞧着,似乎安分不少?羡煞众人啊哈哈哈哈……”

    萧挽风漫不经意落座:“毕竟养了三个月。哪怕是只猫儿狗儿,养上百日也养熟了。”

    “谢六娘是个聪明的。知晓审时度势,逆着本王落不下好处。”

    “对不对?”他勾起身侧的小巧下巴。

    小娘子柔婉地侧趴在膝上,乌发蜿蜒垂落,仰着脸,谨记今天“乖巧”的戏本子,处处显露乖巧。

    “殿下说的是。”

    黄内监的三角眼精光闪动。

    废话连篇的寒暄完毕,当面问过病症,假惺惺道一句“殿下保重身体啊”,起身告辞。

    走出没多远,黄内监忽地脚步一顿,“哎哟,咱落下个香囊,回头找找。”当即快步走回。

    厅堂里隐约传出细声软语:“还请殿下为明裳做主……”

    “刚才那姓黄的内监可不是个好东西,在宫里欺负过明裳……”

    黄内监心里一紧,赶紧贴近细听。

    里头的河间王再开口时,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凉声:

    “想挑动本王替你做事可不容易,谢六娘。自己身上几斤几两,掂量好再开口。估错后果你担不起。”

    下一刻,厅堂里传来呜呜咽咽,“殿下……轻点……饶了明裳……明裳知错了……”

    “黄公公的香囊还未找寻到么?” 顾淮握刀出现在外堂阶下,冷声喝问,“要不要进厅堂里找找?”

    “不必不必,不用惊扰河间王……”黄内监哈哈干笑着快步离去。

    他听到了什么大动静!

    这谢六娘关在王府内院里教训几个月,完全被降服了!

    内院早不折腾了,河间王还接连七八天不出王府,静悄悄没个动静,可半点不像这位闲不住的猛兽性子。

    ——真生病了?

    回头赶紧报上去!

    厅堂里细小的呜咽声还在继续,“殿下……轻点……饶了明裳……”

    谢明裳被抱坐在膝上,贴近耳边断断续续地哼:

    “殿下……轻点……殿下气血健旺,被明裳在耳边喊一喊,就受不了了?话得提前说清楚,这回是你要求的,可不是我故意招惹你……”

    “你没故意招惹我?”萧挽风气血动荡,声音不知不觉已哑了。

    谢明裳没应声,小扇子般的睫羽忽闪几下,忍笑又带狡黠,仰起头来,冲他甜甜地一笑。

    厅堂里传来闷响,纠缠的身影倒在书桌上。

    桌上的文房墨宝落了满地。

    第59章 第 59 章 闲情

    当天晚上, 王府上下两三百来号人一起吃莲子绿豆羹、苦瓜鸡茸汤。

    “殿下火气旺,倒叫全王府的人跟着吃清火降热的莲子苦瓜。”谢明裳嫌弃地推开苦瓜汤,拨了拨莲子羹, 舀一口清甜的绿豆送进嘴里。

    萧挽风装没听见, 坐在实木大圆桌对面,神色不动地喝完了整碗苦瓜鸡茸汤, 空碗搁在桌上。

    几位女官还留在榆林街待查,服侍主上的差事落回王府亲兵身上。

    今晚服侍的亲兵是个实诚人, 还在帮自家主上说话:“没办法, 胡太医开的食补方子,殿下也是遵医嘱。”

    谢明裳神色似笑非笑, 视线瞄着空碗。好嘛,那么苦一碗汤, 喝得涓滴不剩。这位真心想降火。

    “前堂摔碎的整套文房墨宝换齐全了没有?殿下火气太旺,也不知吃苦瓜莲子有没有用。下回我可不敢跟你进会客堂了。外头那么多亲兵值守,好丢人。”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顿了顿, 瞥她一眼:“你也知道丢人?说说看, 我惹事还是你惹事。”

    谢明裳转头招呼亲兵:“再给你家殿下来一碗苦瓜汤!”

    *

    河间王府闭门谢客第五日, 宫里遣人探望;第六日,派太医看诊。第七日, 派另一波太医看诊。第八日,派第三波太医看诊……

    左腿处的冻伤旧疾确凿,京城湿热大暑天和关外干燥寒冷天气相差太大、诱发关节旧伤的说法, 倒也说得通。

    每一拨太医吃惊地诊验完毕, 都会叫出胡太医当面怒斥:“河间王殿下腿脚有冻伤旧疾,为何之前未报上?”

    胡太医便摆出一副颓丧面孔,低眉耷眼直接认罪:“下官的疏忽!下官资历浅薄, 医术不精,还请宫中另派高明御医前来河间王府,把下官撤换了……”

    谁想来河间王府?

    河间王腿疾旧伤发作,脾气更加阴晴不定,暴戾无端。

    就在前两天,工部匠工人手不够,稍微怠慢了点王府修缮收尾事,青天白日之下,工部侍郎以下六七名主事官员被从官衙里揪去门外,当街挨了河间王一顿马鞭,抽得满地打滚、陀螺一般。

    谁没事想来河间王府吃马鞭子?

    宫里接连派遣三拨太医来看诊,无一例外当面怒斥胡太医疏忽无能,回宫后赶紧各走门路,求情的求情,送礼的送礼。

    过几日宫里传下旨意,胡太医罚俸半年,依旧叫他留驻河间王府,“尽心医治,将功折罪”。

    胡太医早晨接了罚俸半年的旨意,中午就从河间王府账房领回五十两金,严长史温声抚慰了许久。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胡太医捧着五十两金抹泪道谢。哪怕河间王府是艘贼船,他也认了。

    一场大雨浇灭京城盛夏暑气,日头进了七月。夏末初秋之际,京中期盼的大军凯旋却没有到来。虎牢关下只押送辽东王两个儿子入京。

    辽东王领着溃军一路北逃,谢崇山领兵紧追不舍,战线伸展拉去黄河东北的大片平原,那里是辽东王老巢所在。

    战事未绝,粮草补给线拉长三倍,朝中文武齐齐哑了炮。宫里也一时没了动静。

    七月初三,立秋。长淮巷爆竹之声响彻云霄,千响爆竹从早晨响到中午不停。趁最近各方都心神不宁的当儿,河间王府正式开了府。

    ——只接礼单,不见人。

    王府主人正“病着”。御医都瞧过几轮了,确实旧疾发作。

    理所应当地闭门谢客。

    ——

    “楹联挂得歪了点,对,右边这幅挪一挪,挂正了。”

    晴风院里的小凉亭,正挂上新写的一副黑底金字楹联。

    上联写道:“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下联道:“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1]

    “字写得不错。”谢明裳仰头打量着楹联对句:“内容是不是敷衍了点?我们这小院子里哪来的蒲叶,桃叶?梅花,桂花?原本谢家挨着外院墙还种了几棵桃花,修马场,全砍完了。”

    萧挽风坐在长檐下,远远地打量凉亭的楹联。

    他今日家中燕居, 穿了身简单的青色袍子,坐一把厚重檀木椅,俊美的面容轮廓有大半笼罩在长檐阴影里,只露出习惯抿直的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问谢明裳:“寻的是今年新科进士榜眼提字。你若不喜,打回去叫他重写。”

    谢明裳笑起来,摆摆手:“这两天河间王府的威风够大了,楹联收下罢。意境其实不错。”

    她转身走出凉亭,轻快的脚步停在屋檐下,打量几眼对面:“带轮子的木轮椅还没做好,殿下现在就提前准备起来了?”

    萧挽风坐在屋檐下的廊子边,两条长腿随意地支去台阶边上。谢明裳站在两级台阶下方。

    两边一站一坐,视线正好齐平,萧挽风瞥过她脸上的促狭表情,抬手拍她脑袋一下。

    谢明裳歪了下头,瞧着像要躲,动作却懒怠得很,躲闪得不怎么尽心。

    落在发顶的手便往下,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莹白泛粉的脸颊。

    “中午吃什么?”

    谢明裳斜睨他: “早上才问了句一模一

    样的,朝食吃什么。中午又问?可见今天真的闲。”

    萧挽风不甚在意。

    忙时不乱,闲时神定,都是要学的功课。

    他招招手,“上来。”

    谢明裳踩着台阶上去一级。

    “再上来。”

    “嗯?”再上去一级台阶就脸贴脸站着了。谢明裳身子略微前倾,问:“要我帮忙拿什么?”

    萧挽风伸手一揽,就把面前磨磨蹭蹭的小娘子抱在怀里。

    “快下雨了。”

    这两日雨水不断,果然下起阵雨。探出天空的长屋檐挂起雨帘。耳边响起芭蕉叶落雨的沙沙声。

    谢明裳被手臂揽着,两人挤挤挨挨地坐在木椅里,坐看雨中的晴风院。

    这两日王府闭门谢客,前院少了往日的嘈杂人声。各方安插的眼睛都留在榆林街,晴风院门户关闭,除了庭院里偶尔跑过一只咕咕叫的鸽子,竟是整个夏日以来难得的闲情。

    谢明裳看了一阵急雨打芭蕉,人有些倦怠,抬手掩住泪汪汪的呵欠,问:“午膳还未送来?”

    萧挽风收回看雨中院景的视线,低下头,改看海棠春睡:“饿了?”

    “倒也不怎么饿……”

    “那就等等。”

    虚掩的院门口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鹿鸣和兰夏两个撑伞送午膳进来时,对着小凉亭方向的长檐下,雨帘细密如瀑,雨帘后坐在木椅上的两人正在亲吻。

    鹿鸣扯了下兰夏的手,两人未惊动那边,把食盒拎进堂屋,杯盏盘碟摆放妥当,又静悄悄原路出去,反带上了门。

    但雨中踩着水洼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屋檐下拥吻的身影。谢明裳懒洋洋地抬手去推,没用大力气:“她们来送午膳了。”

    “去吃?”

    “去吃。”

    说着“去吃”,两人谁也没动,依旧抱坐着,耳边听着雨声沙沙地响。

    自从她回了一次谢家,两边定下合作,绷紧的心弦便倏然松动几分。

    两家短期合作,三五年后难说……在她眼里,三五年,长着呢。

    之后很长一段年月,河间王府都会是她的安全地界。

    看人如看景,四季景观各有不同,而远近观人也各不同。她还有足够的时日,可以细致而全面地观察。

    这段时日,她想和他在一起,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父亲传话回来说,辽东王贼首尚未擒获,他不急着回京,继续领兵追击贼首。大军不返京,满京流言都成了无用物。阿兄也说,如此处置最好。”

    谢明裳散漫地半躺半卧着,仰着头看雨帘:“那殿下的腿疾,也不急着坐木轮椅了?”

    萧挽风:“急不急,要看林三郎。””嗯?”

    “林三郎何时跟着他的狐朋狗友出门冶游,冲撞了你我,便开始坐木轮椅。”

    谢明裳想象那鸡飞狗跳的场面,无端咂摸出几分好笑来。

    “当真要跟林相对上?那可是只老狐狸。我爹在他手里吃了不少闷亏。”

    “迟早要对上。”

    萧挽风抬头看看天幕垂落的雨帘,雨声急促,越发显得庭院静谧。

    如瀑布满怀的柔顺发丝被他握着不放,一圈圈地勾起,吻住片刻分开,又问:“今日下雨,林三郎多半不会出门。午膳已摆好,你不急着吃?”

    谢明裳懒洋洋地说:“不急。难得天气不冷不热……”

    不冷不热?抱着她的人现在热得很。

    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每一次短暂的亲吻,心跳似乎就快一些。强健的后背肌肉覆盖一层薄薄的汗。

    但谢明裳确实觉得今天不冷不热,是个清静好日子。她在芭蕉树的沙沙雨声里慵懒地半阖拢着眼帘。

    她喜欢今日难得的不甚激烈的亲吻,不会让她有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她在自己住了五年的晴风院里,闭着眼睛都知道庭院里每一株花草在雨中伸展的模样。

    她觉得心神安逸时,便不怎么抗拒,偶尔还迎合着探出嫣红舌尖,带几分挑逗意味勾卷上去。

    萧挽风忍耐着不动。漫长而不被推拒的亲吻难得,彼此都在试探界限。

    他忍耐着把她的舌尖舌根都细细舐个遍,舐过她喉咙深处、堵住她声音的欲望。

    雨中的亲吻时断时续,隔很久,沙沙的芭蕉叶响中才重新有人说话。

    “胡太医今日早晨诊脉,你听见了。”

    如今王府大小事都不瞒她,谢明裳早晨确实听见了。

    胡太医一本正经地献言:阳气太盛,以至于淤积燥热。滋阴降火之类的食补只是辅助,适当的房事有助于阴阳调和。啊,娘子是否顾虑殿下的腿疾?娘子放心,只要不用太耗力的姿势,不会影响到腿疾……

    谢明裳当即把他给骂出去了。

    胡太医临走前的眼神还很委屈。

    如今旧事重提,她的手也被攥住。攥着她的手掌汗津津的,掌心滚热。

    谢明裳仰起头,不服气:“今天也不是我先主动的。晚上要喝苦瓜汤降火气,怪不得我身上。”

    萧挽风的身躯火热发烫,视线灼灼地落在她身上,让她有烫伤的错觉。说起话倒还理智。

    他承认,“是我主动。”

    “就是。”谢明裳满意了。

    “顿顿喝苦瓜汤也无用。抱着你便心浮气躁。”

    “……”

    “进屋?”

    “……”

    抱拢后腰的手忽地发力,就要把她抱起往屋里去。

    谢明裳心里突地一个激灵,抬手扯住他衣襟。“别去屋里!”

    抱她的动作停下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吐出。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面孔神色,只看得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喉结隐忍地滚动。

    两人重新坐回雨帘后的木椅。

    “别怕,”萧挽风的嗓音不知何时哑了,忍耐着安抚她:“不会做什么。”

    雨势不小,雨帘落在台阶上,四下里飞溅。檐下的木椅扶手也时不时地溅上雨丝,雨丝落在衣摆上。

    无人说话,也无人计较飞溅过来的雨丝。

    嘴上说着不会做什么,但两人在越来越大的雨帘后又开始漫长地亲吻。

    这回的吻却渐渐地带上侵占的凶猛意味。

    谢明裳半阖的眼睁开,同样带几分失神,看面前的人亲吻时也细微拧起的浓黑眉峰,看他缓缓落下额角的汗滴,看他的沉醉和忍耐。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摸他滚动的喉结。沾了雨丝的手指微凉,脖颈裸露的皮肤滚烫。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抚摸似乎带来不小刺激。

    才轻轻抚过喉结的手,下一刻,闪电般被攥住,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

    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直视,萧挽风紧盯着她,气息不稳,黝黑瞳孔都微微收缩。

    “……”谢明裳心虚地缩手,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却大得仿佛钳子。

    她吃疼地吸了口气,手腕间力道却又骤然放松七分,只松松地圈着她的手腕不放。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

    不阻止,也不放她。他在等待什么?忍耐什么?默许什么?

    谢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细微的抚摸动作却引发剧烈反应,她反倒被隐约的兴奋击中。

    她喜欢看他沉醉在欲望中的模样。

    她眼神发亮,带点难以言喻的跃跃欲试,又胆大地再次轻轻抚摸喉结。

    面前的喉结明显地滚动几下。

    他彻底动情了。身体火热,却还强自按捺道:“站起身。”

    “嗯?”

    “站起身,我出去。”

    “又去外书房?”

    对面没有回答,只递过来一个忍耐的眼神。不去外书房,他去哪里?

    她的手又被攥住。这回力道没有收,手腕只怕都起了淤青。带着强烈的暗示意味,攥着她的手缓缓往下。

    谢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为什么不起身让他出去。

    她忽地想起,初入王府的某个夜里,他守着病中的她,两人同床共枕,深夜难熬时,他曾背对着她自渎。那晚上什么气味?

    她忽地很想知道他身上除了血腥气和皂角清香之外,其他属于他的气味。

    ——

    “午膳怎么吃了那么久?”门外等候的兰夏低声嘀咕,“里头没喊,我们要进去收拾么?”

    鹿鸣撑伞坐在院门直道旁边的石灯座上。

    “我劝你别进。”

    兰夏还在嘀咕着:“在榆林街的时候,整天防备这个,防备那个,日夜紧绷着。自打搬来新王府,娘子把门一关,又不喊我们,整天闲着没事做。”

    “今天下雨么,雨天总是闲的。”鹿鸣扫一眼紧闭的院门。

    寒酥姐姐早领着月桂躲出去了。果然就如她所说的,河间王和娘子都在晴风院,今日又下雨,稍微有点眼色的都不会过来毁清静。这才叫无人又无差事。她和兰夏是不是也该躲远点——

    兰夏忽地一扯她,“来人了。”

    鹿鸣:“……”

    前方脚步匆匆,冒大雨从前院撑伞而来的,赫然是顾沛。

    顾沛压根没留意两边小娘子使眼色,上去砰砰地敲院门,敲得山响。

    “娘子,林三郎出门了!弟兄们都准备好了,追踪的人远远地缀着,就等娘子这边发话——要不要上街堵他!”

    院门里静悄悄的,始终无动静,也无人回答。

    “娘子!“顾沛以为下雨天听不见,敲得更起劲了:“机不可失啊娘子—!”

    院门从里打开了。谢明裳站在门边,眼神明亮,脸颊嫣红,气色瞧着比寻常还要更好几分,跃跃欲试:“堵他!走,去马场牵马。”

    “哎!”顾沛喜形于色,正要冒雨跟上,视野里冷不丁又出现一片衣角,他大为吃惊,转身冲院子里跪倒,

    “殿下也在这处?卑职……是不是惊扰了殿下小睡?殿下恕罪!”

    萧挽风衣着整齐地走出晴风院,只在前襟和衣摆处留下几条不明显的压痕,难怪被误会在白日小睡。

    他脚步不停,神色冷淡地越过行礼的顾沛,侧目盯他一眼,“今日难得下雨,没看见?”

    顾沛茫然地抬头看天:“看见了……”

    “看见还来?”

    “……”

    萧挽风吩咐下去:“牵马,滚去门外等着。”自己往马场方向走去。

    第60章 第 60 章 他也配抢你?

    傍晚时分雨水渐小, 谢明裳精神抖擞,准备出门找人晦气。

    “说起来,有阵子没听到林三郎动静。他怎么下雨天出门?”

    林三郎, 那就说来话长了。

    自从河间王入京当日, 在御街边撞着和谢明裳争吵的林慕远,把他绑在马后拖拽一路, 林慕远脸面丢尽,销声匿迹了几个月。

    他父亲林相老谋深算, 眼看河间王风头正盛, 把爱子安置去京外庄子,暂避锋芒。

    三四个月过去, 盛夏步入末尾,开春的事差不多被京中各家忘了个干净, 各方都紧盯着激战的虎牢关时,林慕远静悄悄回返了京城。

    等到虎牢关大捷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林慕远早就呼朋唤友, 继续横行。

    为什么今日冒着大雨出门?

    “因为他收到一份难得的邀约。”

    谢明裳在细雨里撑伞前行, 负责筹划冲突的严陆卿如此解释道。

    京城文官家族和勋贵门第, 互相走动得不多。

    林慕远这位相府出身的纨绔儿郎,和国公府出身的另一位纨绔儿郎, 两边虽然认识,这还是他头一次接到对方的宴请帖子。

    林慕远扬眉吐气,当即呼朋唤友, 冒雨赴宴。

    严陆卿笑说:“说来也凑巧。若不是这两天着重盯住林三郎, 我们竟不知,林三郎和裕国公世子,两边也能搭上交情。”

    谢明裳的眉心一跳, 当即笑了:“裕国公世子,跟林三郎?绝配。”

    这才叫做粪坑见粪坑,彼此臭味相投,谁也不嫌弃谁。

    “他们约在哪处喝酒?”

    严陆卿抬起羽扇,往西北角方向远远地一指:“相约喝酒的地方也巧。距离王府近的很。”

    赫然正是距离长淮巷仅仅两百余步,名著京城的新酒楼,风华楼。

    ——

    “鲜花插在牛粪上!”

    热闹阁子里推杯换盏,人声鼎沸。林慕远又是眼红又是惋惜,借着酒意吆喝:“怎么叫他正赶在三月回京城!”

    “大好京城名花,倒便宜了那关外野种!”

    “好了好了,三郎少说两句。”有胆子小的赶紧和稀泥:

    “那位毕竟是宗室王,他父亲邺王虽说失了封地让人诟病,但邺王这一支确实是高祖之后裔,正经皇室血脉。骂不得,骂不得。”

    “哼!”林慕远闭嘴喝酒。

    阁子另半边,裕国公世子:蓝孝成,微微冷笑而坐。

    虽同在一间阁子里喝酒,人群却分坐两处。蓝孝成身边簇拥了一群勋贵子弟,并不怎么和林三郎这边搭话,显然看不上醉鬼。

    然而人确实是蓝世子下帖子邀约来吃酒。当然别有目的。

    “林三郎为何不继续说下去?”蓝孝成自顾自地喝酒,“我也听到些风声,已故邺王之嫡次子,当今这位河间王殿下的来历……你父亲林相三朝老臣,想必知道得更多些。”

    林慕远今天喝得不少,却还不至于真喝高了,手指蓝孝成:

    “蓝世子不厚道。我若真知道点皇家密辛,今天当众抖落出来,过两日禁军登门寻我林三郎的晦气,可不会去找蓝世子!”

    “河间王,已故邺王之嫡次子。邺王世子封号落在他兄长头上,袭爵轮不到他,邺王又丢了先祖封地。他索性投身军中,自己靠军功挣了个郡王。怎么着,还有别的说法?”

    说话间酒气直冲面门,蓝孝成嫌恶地拂拭衣袍。

    “想清楚再说话,林三郎。本世子邀你喝酒,难不成看中你的酒量?本世子身边缺喝酒的人?”

    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林慕远醉眼斜乜:

    “蓝世子心高气傲,看不上我林某人。今晚坐在一处喝酒,无非因为你我同仇敌忾。蓝世子有何打算,可以当面商量;想三言两语驱使我林三郎替你做事,却也不那么容易。”

    蓝孝成目光闪动,上下打量,让出身侧的位子:“坐。”

    两人坐近,低声密语起来。

    随行朋党自觉起身走远,三三两两混在一处。

    三五个人影走出酒气弥漫的阁子。当中一个紫袍玉冠的高挑青年,被几个好友围拢着劝说,却不肯停步。

    ——正是城南武陵侯府年轻袭爵的掌事人,骆子浚。

    “今天来错了,以后蓝世子的约再不来了。替我跟蓝世子告辞。” 骆子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脾性不投契的人,即便坐在一处商议,显然并不很愉快。

    蓝世子不久便冷笑连连:“林三郎抱怨本世子驱使你做事,我看正相反!你说自己不得家族助力,不像本世子可以调动兵马。怎么,想驱使我替你做事,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他起身打开轩窗:“你们可知,长淮巷谢宅,如今的河间王府,就在这风华楼背后。”

    众人谁不知?长淮巷河间王府最近可是京城一等一的是非之地。

    虎牢关大捷,京城的风向也变了。谁知下一场狂风骤雨会不会落在河间王府上?

    众人相约来城西风华楼吃酒,都刻意绕开长淮巷走。

    蓝孝成冷笑道:“你们这些蠢货,只知道河间王府坐落在背后,却不知风华楼三楼楼道尽头,有间终年落锁的阁子,可以窥见王府的出入动静。那间阁子被河间王包下,不许人入内窥探。”

    “三郎借着醉酒的劲头骂个半日,‘鲜花插在牛粪上’,京城名花配关外野人……只敢背后骂算什么英雄。敢不敢砸开河间王府常年包的阁子,当面看看王府里的谢六娘?”

    “去做回来,我认你林三郎有胆识,你我继续喝酒;这等小事也不敢得罪,直接回家罢。”

    林三郎胸口邪劲上涌,霍然起身砸了杯子。

    “不敢的是畜生!走!”

    气势汹汹直奔三楼而去。

    ——

    今晚雨势忽大忽小,谢明裳停在前院等探子消息。兰夏最先察觉不对,惊道:“娘子,你看!”

    西南方向,背对着王府的风华楼,三楼边角旮旯处,窗牗终日关闭的某个阁子,忽地亮起灯盏。

    关闭的木窗被人从里推开,阁子里人影晃动。纱帘卷起半扇,晚风吹过,隐约现出当中一个年轻华服男子,喝醉酒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站在窗边,探出身子往下张望。

    旁边有人试图劝阻,把探出的肩头往回拉扯,反倒被不耐烦地扯去旁边。

    窗边那人吩咐句什么,下一刻,阁子里的灯火陡然亮堂数倍,三四个年轻男子乱糟糟围拢窗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探头张望。

    谢明裳站在躲雨的长檐下,远远打量片刻,抬手一扯身侧郎君的袍袖,悄声道,“快看快看。当中那个瞧着眼熟……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萧挽风凝目打量片刻,“林三郎?”

    “就是他!”谢明裳倒有些吃惊,“三月里当街偶遇一回,你至今还记着?你居然这么记仇的?”

    萧挽风道:“不记仇。但记得他。”

    谢明裳:?

    “记仇还不认账。”她小声嘀咕。

    她至今还记得,三月里萧挽风初入京城,两人当街撞见,那日她带着帷帽,心情不好,言语没怎么客气。原以为几句路人口角,谁也不记得谁……

    结果倒好,隔一阵子,这位去谢家“奉旨看宅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是什么好话,自然不会说得大声,萧挽风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唔……”谢明裳轻飘飘一记太极,把话题给转移开了:

    “窥伺寻常人家宅院也就罢了,窥伺王府宅院,犯不犯律法?”

    萧挽风对这等小事并不在意。

    “当面逮住,打死也无话说。你不喜林三郎的话,换个人继续筹划便是。”

    眼看他当真召来顾淮,吩咐点兵,谢明裳赶紧叫停:“可别冲去酒楼把人打死!”

    “我们这回要引蛇出洞,脏水全泼对方身上,事后还能敲鼓喊冤。林三郎有用得很。我都想好了!”

    萧挽风一挑眉,“你要怎么用他?”

    谢明裳眼神发亮,下巴微微上扬:

    “我有个好主意。听着。”

    下雨天黑得早。晨晦交替,天光已暗,满京煌煌灯火还未亮起。

    谢明裳领着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三人沿着马场走了小半圈,逐渐走近西北方向的外院墙。

    谢家有个角门开在这道院墙,出去就是北边窄巷,平日里僻静。王府改建时没动角门。

    “可惜不能带你同去,你别不高兴。”谢明裳摸摸得意的脑袋,放松缰绳,轻拍了马臀一记。

    得意跑开几步,又停步回头,等待主人召唤。

    谢明裳冲得意挥挥手,“去!”

    得意嘶鸣一声,终于跑远吃草。

    “刚才那一幕,像不像含泪挥别爱马的场面?”谢明裳领着两个小娘子沿着外院墙疾走,边走边小声叮嘱:

    “咱们正在逃离王府,掉脑袋的勾当!动作再鬼祟些。”

    兰夏、鹿鸣两个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三位小娘子稍微把腰弯下,贴着墙壁,鬼鬼祟祟摸去角门时,两个王府亲兵在门边站得笔直。

    谢明裳眼疾手快,从荷包掏出两颗黄澄澄的大杏子,挨个塞进亲兵手里。

    亲兵掂了掂,忍笑。

    装作收到金锭“验货”的模样,把杏子搁嘴里咬一大口,收进怀中,静悄悄开门放行。

    小娘子们蹑手蹑脚地趁着夜色“逃离王府”。

    ——

    沿着狭窄的北巷走出一段路,兰夏悄声提醒,“那间阁子熄灯了。”

    谢明裳停步望向风华楼风向。果然,面向王府方向恢复一片漆黑。

    鹿鸣也悄悄道:“人走了还是追出来了?”

    “我们慢慢走,有心人自然会追上来。”

    按照常理推断,小娘子私逃出王府,都会直奔家门才对。谢家如今住在城西。

    谢明裳换了个方向,沿着巷子往西。

    荷包里沉甸甸的,她随手摸出三个甜杏,三个小娘子人手一个,咔嚓咔嚓地边吃边走。

    鹿鸣是三人里性子最谨慎的,边吃边提醒:

    “娘子走快些。”

    “别只顾着吃杏子,走得太从容,显不出奔逃的鬼祟。”

    “七月杏子不多见了。这批山上的晚熟杏,滋味尤甜,好东西可别浪费。”

    谢明裳把吃干净的杏核儿丢下,取帕子擦干净手:

    “行了,都准备好,鬼祟起来!”

    三位小娘子的动作神情一变,沿着路边碎步疾走,时不时地还惊慌地回头张望,迎面走来路人时,三人急忙低头遮掩。

    如此可疑的行迹持续没多久,就有路过行人狐疑地盯上她们。

    谢明裳满意地道:“快走!”

    三个小娘子飞快绕过停步围观的路人,夺路而逃,混入主街人群当中。

    自从传来虎牢关大捷、叛军溃散的消息,京城萧条多日的早晚市集终于恢复几分昔日热闹,掌灯后还有不少临街铺子未收摊。

    主街人流不算少,叫卖吆喝声,行人说笑声,街角茶铺的书生争论高声不绝于耳。

    寻常的夜晚街头嘈杂声响突然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响动打破。

    众行人慌忙闪避不迭。有太学生怒喝:“集市禁驰马!”

    “穷酸让开!”七八匹快马从集市奔出,众人酒后胆气壮,不耐烦地高喝:“让路!”

    惊慌逃窜的三位小娘子的背影,就在前方了。林慕远简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好运气。

    若不是蓝世子拿言语挤兑他,他酒气上头、直接砸门闯进河间王府常年包下的三楼暗阁子,有哪能正好叫他撞见心心念念的谢六娘?

    不,不止撞见一面而已。她趁雨夜少防备,竟然领着两位女使,意欲私逃王府!

    撞进他眼里……

    简直求仁得仁!老天助他!

    林慕远强压兴奋,撇下一无所知还在喝酒的蓝世子,领着众亲信直奔出风华楼抓人。

    心心念念的佳人就在前方,惊慌快走的背影在他眼里如此可怜又可爱。

    他驱马把人逼停在道边。

    “私逃是大罪啊,六娘。”林慕远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带几分畅怀得意,点了点面前的窈窕背影,压根没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动作。

    “你实在运气好,不等被河间王府全城搜查,先被我撞见。我林慕远,有人有马,有安全的藏身地,跟我走保你无事。你若继续沿着大街走,被那么多眼睛看到,等下河间王府抓捕的人追来——”

    他故意把话停在半截,顿了顿,以言语引发恐惧,把人逼去墙角。

    带几分酸意,又带几分解恨的怨气,他以马鞭居高临下去压小娘子的肩头,意欲把人压转过身。

    “对着墙作甚?几个月不见,胆子小了一截,被河间王磋磨了?吃了一通教训,如今才知道哪个对你好——”

    不等马鞭碰到身上,面向墙壁的小娘子自己转过来。纤长的手指头掂起鞭梢,嫌弃地扔回马上。

    “闭嘴,林三郎。几个月不见,你说话更恶心人了。”

    林三郎此人再有用,谢明裳也听不下去了,漂亮的眸子里明晃晃满是嫌弃:

    “狗嘴吐不出象牙,谁私逃了?从哪处灌得满肚子黄汤,敢当街撒酒疯?”

    林慕远满腹的火气腾得熊熊烧起。

    “你敢做不敢认?我可要把你私逃的好事广而告之!”

    谢明裳站在墙边懒得动:“你告啊!把我送回去,给河间王邀功。”

    林慕远领人冒雨追出几条街,又岂是为了把人送回王府邀功的?

    面前的小娘子靠墙站着,睫羽发梢被细密雨丝打得湿漉漉,眸如点漆,肌肤瓷白,柔软樱唇水润。

    入河间王府三个月,养得仿佛个妖精一般,眉眼神气居然比从前更动人了。

    林慕远强忍激动又暗自发狠,催动马匹步步逼近,墙边的小娘子果然被一步步逼退角落。

    他往身后打个手势,示意随行众亲信不要轻举妄动,有耐心方能成事。

    他嘴上假意地哄:“六娘,我们毕竟认识一场。把你交回河间王府,我可不忍心。你该不会想逃回谢家去?想清楚,莫害了你家人!我在城西七里桥有处空院子,你先安置几日,避过王府搜捕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那边老老实实贴墙站着、安静到被他完全忽略的两名女使,忽然间一个灵活弯腰,双双绕开马前奔去街上,亮开嗓门,往人来人往的长街放声大喊:

    “——当街抢人了!”

    林三郎:“……”

    这句放声大喊仿佛是个信号。长街尽头,灯火暗处,又一阵风骤雨暴风般的马蹄狂奔而来。

    大地震动,十余名佩刀轻骑片刻间便急停在路边,奔来的距离压根不超过三百丈。

    左右闪开,雄骏黑马越众而出。

    两

    边打个照面,萧挽风握着缰绳,马鞭收拢于鞍前,平静冲对方颔首:

    “好巧。偶遇。”

    坐在马上的林三郎瞳孔因过分震惊而剧烈收缩:“……好巧。殿、殿下晚上出门,吃酒?”

    萧挽风俯视着他,“不,寻人。”

    林三郎心里突地一跳,这么快便察觉谢六娘私逃了?!可别让这阎王迁怒到他身上……

    下一刻,只见河间王的视线果然缓缓转向路边的三位小娘子,挨个打量。

    下句开口却道:“谁当街抢你们?”

    林三郎:?

    街上百姓早乌泱泱围拢过来大片,不敢靠得太近,都远远地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裳仰头冲马上的郎君嫣然一笑,毫不心虚地抬手直指林慕远:“就是他!”

    林慕远:“……”

    萧挽风一哂。压根懒得理睬林慕远,只和谢明裳说话。

    “他也配抢你?”

    林慕远满身酒气都化作冷汗,瞠目注视谢六娘拉住黑马缰绳,仰脸笑盈盈闲说几句,面前这位喜怒难测的河间王终于冷眼盯住自己,缓缓将马鞭一圈圈地收拢,握在手掌中。

    这可不像“你追我逃”!

    究竟哪里不对劲?!

    喝醉酒的脑子嗡嗡地想不清楚,但林慕远本能地察觉危险,匆忙拨转马头,就要打马远离是非之地——

    谢明裳这时候倒几步小跑过来他马前了!

    稳准狠地抬手一抓,猛扯缰绳,林慕远的坐骑一个急停,她随即温柔地抚摸惊慌中的马儿鬃毛耳朵,

    “别慌,别慌,吁……”

    马儿乖巧地停在路边,不走了。

    林慕远:??!!

    ——

    主管京畿治安的拱卫司禁军匆忙赶到时,早已尘埃落定,地上一滩血迹。也不知人血还是马血。

    短暂而剧烈的冲突已结束。

    “两败俱伤啊,好惨,好惨。”

    谢明裳坐在街边观战完毕,掩着呵欠,被河间王府的马车接走时,还在心不在焉地念词:

    “把殿下的腿都伤着了……抽林三郎一顿马鞭子哪里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