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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我想出关看看

    一起迅速而惨烈的殴斗发生在暮色昏茫街边。

    河间王据说腿脚旧疾被惊马踩踏, 听着惨烈;林相家里宠爱的幼子当街狠挨了一顿马鞭,着实惨烈。

    随行的亲卫队正顾淮,闻讯赶来的王府长史严陆卿, 王府贴身亲卫若干, 挨个入马车探视主上伤势,时不时爆发一声惊慌大喊。

    负责京畿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脸色煞白, 看起来也凄惨,神色仓皇地追在王府马车后头询问伤情。

    “殿下的腿……伤得可严重?可需要奏请宫里太医看诊?”

    萧挽风坐在车里, 两条长腿随意一屈一伸, 手搭在左膝。“王府有太医。”

    “禁军不拦阻车马,现在回去或许能救。”

    “是, 是!”拱卫司指挥使慌忙下令撤除路障:“殿下赶紧回府诊治,腿脚大事, 可怠慢不得!”

    谢明裳坐在车里,斜靠车壁,似笑非笑地打量身侧“被惊马踩踏重伤”的“受害者”。

    河间王府得理不让人, 却不肯就此轻易走了。

    严陆卿愤然高喝:“林三郎此獠, 当街抢人在先, 重伤宗室王在后,其罪可诛!禁军总不会和稀泥, 把人放了?”

    拱卫司指挥使慌忙道:“严长史放心,伤害宗室王的罪名非同小可,林三郎已拘押待审, 必会审出个公道!”

    夜晚细密的雨丝浇不灭桐油火把, 众多火把光芒熊熊,映照得路边亮如白昼。两边交涉完毕,河间王府的马车缓慢启程。

    夜风卷过长街, 卷起车窗碧纱帘,于一瞬间显露出车里小娘子昳丽的侧脸眉眼。

    拱卫司指挥使心里嘀咕,就为了她!大名鼎鼎的谢家六娘,两边当街争斗,可真是红颜祸水!

    车里的小娘子手攥一截雪白纱布,转身侧坐,袖口挽起,看似要替河间王裹伤。

    拱卫司指挥使目不转睛盯着,下一刻,被夜风吹起的碧纱窗帘又晃悠悠地落下了。

    马车于长街上疾行,把拱卫司禁军甩在身后。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谢明裳抛下纱布,挽起袖口,两根纤长手指按在据说被“惊马踩踏”的左膝上。

    “看一眼?”

    萧挽风不让她看。

    “无事。只被马近身冲撞,蹭了一下。”

    她的手腕被捏着挪去长裙上,却又伸回来,纤长指尖继续按住他的左膝。

    “骗谁呢。我看见了,分明被马踢了一下。”谢明裳有些不痛快:

    “马蹄上有铁掌。让我看一眼,我就不计较你骗我。”

    “……”

    圈住她手腕的手撤开了。

    被惊马踢中的冲击力道可不小,虽说这次冲突原本就打算留下伤势,但膝盖以下乌紫淤青肿胀,瞧着颇为吓人。

    谢明裳打量几眼,神色严肃起来,“踢得这般严重?该不会真的伤了筋骨?”

    领兵出征的大将,装伤病也就罢了,哪能当真腿脚落下伤病根子。

    萧挽风却不甚在意地捏了捏小腿伤处。

    “这条腿当初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谢明裳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

    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

    零星片段骤然闪过脑海,雪山脚下的密林,丛林间的兽爪,身后漫长无尽头的脚印。

    她喃喃地道,“说得真好。我们关外似乎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当初关外救我之人的说法。”萧挽风仰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中,声线也不知不觉间温和下去。

    “敬畏雪山。山中的食物,雪水,雾气,风暴,取走你的腿,亦或留下你的腿,都是雪山给人的恩赐——我至今记着。”

    谢明裳在心里琢磨了两遍,越琢磨越诧异:

    “分明就是关外常见的说法吗。我记得很清楚。”

    萧挽风低头安静地注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摸了下细雨打湿的肩头。

    “胡太医的药浴方子如今可以放心用了。回去热水药浴,当心着凉。”

    谢明裳没应声,下巴搭去他的肩窝。

    精心筹划的大戏一场落幕,好笑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厌倦,她缓缓抚摸着怀里的精铁腰牌。

    “京城破事太多。入关许多年,想回关外了。”

    周围细密的雨声里,她漫不经意道了句。

    拥着她的人没有即刻说话,只抬手抚摸她的脸颊。

    “秋冬出关危险。”

    “我晓得。秋冬天气不好,又有劫掠打秋风的人祸。”

    谢明裳散漫地往下道,“只是随口说说。”

    当真是随口说说?

    半真半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出大戏收场之后的倦怠和厌烦是真的。

    “我还是想出关看看,不拘秋冬季节。等父亲领兵回返,我身上的宫籍若能侥幸除去……跟殿下讨一张通关文牒,去关外看看。殿下准不准?”

    萧挽风沉吟着,隔半晌才问:“从哪个关口出?去哪处关外?”

    自然是从关陇道出,去爹娘常住的陇西关外看看。

    下次回家问问娘。他们当年在关外的驻地,究竟在陇西郡哪处关隘。

    见见被自己忘却的关外戈壁雪山,说不定还能重逢旧人,见到从前教自己弯刀的师父,当面叙叙旧。把高烧忘得七零八碎的记忆碎片找回来一些。

    谢明裳心里盘算着,隐隐约约地升起期盼,嘴里却不多说。

    她只道:“随便走走。殿下也知道的,我自从入京,兴许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地便发病。听我爹娘说,从前在关外时倒不怎么生病。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听着,开始缓缓抚摸她被细雨打湿的柔滑垂直的乌发。

    隔很久之后,答道:“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谢明裳垂目琢磨着这句“危险”。

    似乎回应了她的问话,却又似

    是而非。这句“危险”,或许是种委婉的拒绝。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自己爹娘都会拒绝的事,如何指望认识才几个月的外人。

    她抚摸着荷包里的精铁腰牌,不再说话了。

    沙沙小雨笼罩下的车厢静谧,久到她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萧挽风才再度开口道:

    “以后有机会,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嗯?”

    谢明裳骤然醒了。

    她想去爹娘驻扎多年的陇西旧地,去河间王经营多年的朔州大营作甚?

    “不去。”她想也不想拒绝。

    拒绝的两个字脱口而出,萧挽风原本摩挲她发梢的动作便一顿。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拒绝得太干脆了?

    太干脆的拒绝,伤人颜面。

    她翻了个身,这回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辞。

    “不合适。”

    不论说辞如何,不想随他去朔州关外是真的。

    朔州是河间王领兵发家地,他在朔州大营的旧部众多。她以什么身份陪同他去朔州?

    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 “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萧挽风瞥她一眼,把没剥去莲心的莲子叼了去。

    “从今夜开始,我们就不出门了?”谢明裳问他。

    未去莲心的莲子苦得很,萧挽风拧了下眉,却没吐出,慢慢地咀嚼着。

    最初的苦涩过去后,清香溢满口腔。

    “近日我不出门。你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可说了,城东白塔寺。我和五姐姐相约每月见面,七月还没去呢。”

    萧挽风一颔首。

    当夜,谢明裳久违地抱着软枕独自睡床。

    一觉睡醒,还在半夜。她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明晰地浮现那句:“——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深夜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句轻声询问:

    “当真要带我去朔州关外……殿下,想过王妃没有?”

    没有应答。问话轻飘飘落了地。

    黑暗内室呼吸均匀,另一侧榻上的人睡沉了。

    第62章 第 62 章 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这一夜窗外细雨时断时续, 雨打芭蕉。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陷入短暂梦中。

    梦中又是爹娘出征的场面。这回比上次梦境更清晰许多,众多兵马在戈壁当中夜行。

    头顶明月高悬, 映亮母亲马上的弯刀。

    母亲这次却没有穿软甲了。

    她穿了身贴身小袄、摇曳长裙, 浅黄色裙摆从马背上飘飘荡荡地落下,盛开优昙花一般, 裙摆下方露出小截羊皮靴。

    谢明裳在梦里也感觉这套装束不大对,不似骑马夜行出征的戎装。

    定睛再看时, 娘骑的哪里是战马?

    分明是只大骆驼。

    双峰骆驼驮着主人在明月下前行, 驼铃悠扬,驼峰上摆放的银鞘弯刀倒映月光。

    这套装束就对了。

    谢明裳在梦里觉得满意, 挪开视线,开始寻找父亲魁梧的背影。

    然而父亲在梦中不见踪影。众多出征将士队伍逐渐虚化成为背景暗影, 化作夜空戈壁的一部分。

    只有一处背影清晰。年轻男子骑在马上,和母亲的骆驼并肩前行。

    她分明知道,那是哥哥谢琅。

    但不知为什么, 她却不敢上前喊他。

    原本平稳的呼吸逐渐急起来。陷入梦中的小娘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眼珠。

    然而梦中的她自己是有马的。得意领着她在戈壁轻快穿行, 片刻间就赶上了母亲和哥哥。

    大骆驼转过脑袋打量着她, 肥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咀嚼沙棘。

    “娘。”她绕开哥哥,靠近母亲的骆驼:“爹爹呢?”

    母亲却没有回头。浅黄色的长裙摆在夜风里飘荡摇摆, 轮廓也开始虚化,母亲连同骆驼消失在夜空下。

    映照戈壁的明亮月色里,只剩下顶着陌生面孔的“哥哥”, 从马上转过头来冲她微笑。

    “明裳。”

    “过来啊。”

    “我是你阿兄。”

    ——

    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声压抑急喘。

    这是个极短暂的清醒梦, 骤然醒转时还未到凌晨,帐子里依旧黑黢黢的。

    谢明裳翻身急坐起,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 呼吸急促,抬手去床头摸索药酒。

    不想却摸了个空。

    自从身体好转,她有大半个月没用药酒了。上回用药酒还在旧宅子合欢苑里。

    药酒葫芦也不知有没有带来新王府?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月光从敞开的窗牗映照进屋,地面模糊光影,榻上的郎君还未醒。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噩梦引发轻微的心悸,算她运气不错,侥幸没发作晕眩旧疾。

    但这夜再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屋。

    京城繁华,深夜城中依旧璀璨灯火处处,歌舞彻夜不休。倒显得头顶的苍穹星子黯淡。

    梦里戈壁的月光泻地如水银,映亮大片砂石地面,比她此刻抬头望见的云层后的浅淡弯月,亮堂多了。

    几乎不像同个月亮。

    谢明裳坐在廊子下,仰头看头顶的淡月微星,有些失望。

    但这分明是京城惯常见到的夜色,雨夜能见月已经算难得,心头涌起的失望显得没道理。

    但还是失望。

    廊子太暗,她起身坐去台阶下,朦胧的月色笼罩在肩头、衣袖、手背。手腕翻转,随意做出一个鞠起月光的动作。

    片刻后,她凝视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少了点什么?

    东方启明星升起,远近雄鸡开始鸣叫。晨光渐浓,京城又一个白日就要到来了。

    今日阴霾大风。

    晴风院里响起一阵悠扬的乐音。

    乐音起先不成调,偶尔还转过一个尖锐破音,暂停片刻后,再吹响时,之前的破音处被修正,乐音圆润起来。

    断断续续的乐音重复几次,逐渐成调,可以吹出简单的五音。

    谢明裳满意地抛下小刀,把新做成的骨管捧在手掌心,吹去骨尘。

    这实在是个极简单的乐器。她半夜去小厨房里就地取材,找出一截大小合适的细羊骨,骨内中空,刻出孔洞,磨制圆润,调制乐音,便可以吹奏出简单的曲调了。

    说起来,关外的曲儿,调子都是极简单的。

    有一首曲儿,在她费劲地打磨骨管时,便在她的胸腔里活泼泼地跳动,几乎要跳出来了。正适合大风天。

    不住卷动芭蕉叶的阵阵穿堂风里,乐音悠扬。

    萧挽风起身走去门边,门半敞着,他一眼便望见秀丽窈窕的背影坐在台阶下,手握一截小巧的骨管。

    她在专注地吹奏一支小曲,曲调简单隽永,回旋反复。

    那是久违的塞外小曲。曾经有人玩笑地念歌词给他。

    “我念一句,你就念一句。”

    “如果你太笨,两遍都背不下,我就再不念给你了。”

    那是一支来自塞外牧民的曲儿。据说是突厥人祖先留下的曲子,谁知道呢。

    塞外贫瘠,口耳传唱的小曲并不多,这支是最出名的。所有牧民都

    会唱这支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娘子,这是哪处的曲子?”兰夏匆匆洗漱起身,同坐在台阶边,细听完整支曲子,吃惊笑问,“之前竟从未听过这种转折奇怪的调子。”

    悠扬的骨管乐音停歇,余音缭缭消散。

    谢明裳把骨管递给她,闲说:“关外常见的曲儿。我竟没吹给你们听过?”

    兰夏好奇地来回摩挲骨管。

    鹿鸣也走近过来,蹲在台阶边笑:“没听过。娘子头一次吹给我们听。”

    谢明裳仔细回想,恍然想起,兰夏和鹿鸣两个,似乎都是谢家入京的半路上,在京畿附近雇请来的小娘子。

    从未听过关外的小曲,不奇怪。

    “今日尽兴了。以后高兴时候再吹奏给你们听。”

    谢明裳把骨管握在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去问问顾沛马车备好了没有。今天去城外山上探望五姐姐,我们早点启程,包几份馒头糕点路上吃便是。”

    马车昨夜便备下好,随时可以走。

    她回屋更衣,这时才惊觉萧挽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台阶高处的屋檐下,常年备一把厚实木椅。

    此刻他便坐在檀木椅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筋骨分明的指节搭在木椅扶手上,神色平静地下望庭院。

    谢明裳走上三节台阶,便走去木椅面前。两边几乎面对面地对视一眼,她晃了晃手里的骨管:“吹得太响,吵醒殿下了?”

    萧挽风醒的时辰其实早得多。

    早在她推门出去时便醒了。

    谢明裳在廊子挂起的灯笼光下专心地打磨羊骨头,他便在屋里看着。

    他的视线望向雪白小巧的骨管,转了一圈,最后只道了句:“塞外牧民小曲?很好听。”

    “那当然。”谢明裳理所应当地收下称赞,扬起下巴,

    “殿下也听过?下次得空时再吹。”

    坐在台阶上反反复复吹奏塞外小调,从黑夜到黎明,她越吹越清醒。

    昨夜深更半夜满脑子转悠的,以后出关的事——想什么呢。

    眼下离安稳还早得很,想想昨晚才塞进晴风院的四双眼睛!

    京城动荡,风雨欲来,昨晚才算计了林相家三郎,以后免不了一场混战——想什么出关呢。

    不管是陇西关外,亦或是朔州关外,今年不可能。明年也不见得可能。

    昨夜她竟然开口问他有没有想过王妃,脑子简直被驴踢了!还好没叫他听见。

    萧挽风当然不知面前眼神忽闪的小娘子心里在嘀咕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还在叮嘱她:“今日只怕有大雨。出城带件厚实披风。”

    谢明裳应下,往室内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原地一个大转身,弯腰查看他缎裤包裹下的长腿。

    从他此刻放松闲坐的姿势,丝毫看不出腿脚受伤的迹象。但她昨晚在马车上分明才查探过,被马蹄铁踢中的膝盖周围青紫肿胀,不可能一夜消退,他还拒绝医治。

    “伤处疼不疼?”她轻轻地碰了下左膝盖,“要不要召胡太医来看看?”

    萧挽风不觉得怎么疼,他向来惯于忍疼。但昨晚被喂食的莲子,倒叫他依旧记着。

    “临去前替我剥几颗莲子罢。”

    “……啊?”

    “莲心苦而莲子清甜。偶尔吃几颗,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谢明裳并不很明白所谓的“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是怎么个回事。

    但这位惯常嘴硬,嘴里说“觉不出疼”,肯定是疼的。

    剥莲子又不是难事。

    她很快端来两个新鲜大莲蓬,坐在台阶下,当场剥给他。

    剥出三十来颗新鲜莲子,白嫩嫩地装满大银盘,索性又剥开四个黄澄澄的甜杏,和莲子摆在一处。

    “莲子只能算清甜,这批山里杏才叫真甜。”她把大银盘搁在萧挽风膝上,匆匆往屋里换衣裳,边换边说:

    “只管拿去吃。多吃点甜的,把疼全忘了才好。”

    今日顾沛跟车。三个小娘子手提着朝食、换洗衣裳、披风雨具等大小包袱,正准备出门时,穆婉辞却也提着包袱,和汪姑姑两个不声不响跟在出行队伍末尾。

    兰夏当场眼睛便瞪圆了。

    顾沛急忙把即将发作的兰夏拦住:“别多问!殿下刚才吩咐下来的,她们两个随行去白塔寺。”

    “让她们跟。”谢明裳无所谓:“今天去山里看五姐姐,连累她们空跑一趟,只怕寻不到有用的密报内容。”

    当先迈出院门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身回望。

    萧挽风依旧坐在屋檐下。

    手里掂一颗洁白莲子,目光遥遥地追随而来。

    两边目光在半空碰撞,谢明裳隔着庭院喊:“我走了。”

    萧挽风略一颔首,视线挪开。

    谢明裳沿着门外直道走出七八步外,忽地被身后的响动惊扰,又停步回身望去。

    身后的院门正在缓缓关闭。

    从今日开始,河间王府的主人便要以“腿疾”的名义深居简出。

    仿佛蛟龙自锁,盘踞深潭,对于习惯于马上征战、千里奔袭的大将来说,滋味想必不怎么好受。

    京城当前的局面下,如此韬光养晦的决策对不对?会带领河间王府走向何方,与河间王合作的谢家走向何方?

    谁也说不清。

    谢明裳边走边思索。她只知,开弓无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往前走。大不了一路走到黑,撞南墙。

    谢家人从来不怕战。撞了南墙,撞破便是。

    这是谢明裳自从搬来新王府后第三次出门。

    但这次出门的感觉,和第一次回谢家的归心似箭,第二次的“鬼祟逃离”都截然不同。

    她沿着院门直道轻快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一停,回身冲门户紧闭的晴风院方向高喊:

    “晚上回来吃!要鲈鱼羹,菌菇炖鸡子!”

    清脆嗓音越过院墙,又越过庭院,传入廊子长檐。萧挽风无声地弯了弯唇。

    放下莲子,取过甜杏,咬了一口。

    第63章 第 63 章 那不可能是恶人!

    车马才出城不久, 果然又开始落雨。

    等行到城东郊外的山脚下,弃车步行,一行人沿着盘山路上白塔寺半山腰, 走近修行居士居住的大片院落时, 时辰已接近晌午。

    留守小院服侍五娘的何妈妈出来迎接。

    “六娘稍等片刻。五娘早晨出门未归,我等还在寻找五娘……”

    谢明裳诧异地迈进门去。

    “五姐姐不是传信说崴了脚?”

    两边原本约好每月初五见面, 但七月初四那日,她突然接到五娘玉翘的来信, 说雨天山道湿滑, 不慎摔倒受伤,崴了脚踝。

    幸好得贵人救助, 安然回返,但初五必不能相见了, 改日再来。

    谢明裳这才推迟几日上山探望。

    何妈妈:“确实初四那天崴了脚!请来郎中看诊,当面劝诫,三日不要走动, 十日不要上下山……哎!怎奈何五娘……”

    后头的半截却死活不肯说了。

    再追问时, 她只含糊道:“等五娘回来, 六娘当面问她。六娘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告知夫人那处。我等身为下仆……不好说。”

    听到那句“身为下仆不好说”, 谢明裳心里隐约有些揣测,盯了眼欲言又止的何妈妈:

    “五姐姐信里说,她在山间采摘花果时滑倒, 被贵人救助。却不知救她的贵人, 是男是女?”

    何妈妈当即狠拍一下手掌,叹气不止:“是位进山上香的年轻郎君!家族显赫,仆从开道, 前呼后拥!要不是京中有来历的人家,又怎会从后山道上山?”

    “从清静后山道上山,正好撞着五姐姐摔倒,那郎君出手,把人救下了?”谢明裳追问。

    “不不不,并非郎君出手!”

    原来事发当日,山中下雨。跟随五

    娘的女使匆忙回转取雨具。

    五娘独坐无聊攀折花枝,摔倒在山间。那郎君正好从后山道上山,前方开道的仆从路过时,见谢玉翘摔倒狼狈,仆从赶紧招呼随行仆妇,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把谢玉翘搀扶起身。

    谢明裳:“仆妇救助,关郎君什么事?”

    何妈妈:“原本五娘只想客气道个谢,谁知两边见了面,一来二去的——”

    何妈妈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气道:“六娘,老身瞧着不大好。劝劝五娘,早日下山吧。”

    谢明裳坐在待客禅舍里,边喝茶边等人。

    运气不错,五娘谢玉翘不久便急匆匆回返小院。

    “明珠儿,你怎么今日来了。”玉翘在女使的搀扶下,一步步地挪进屋子,行走确实不大便利。

    但抛开扭伤的脚踝,谢玉翘的气色却比上个月相见时好上数倍。

    不止憔悴苍白的气色转为红润,就连哭泣太多而经常肿成烂桃的一双眼睛,也显出原本漂亮灵动的神采。

    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但气色不再黯淡,仿佛娉婷含苞的花儿终于迎春绽放。

    谢明裳抬眼打量片刻,把会客禅房的门窗闭紧,回身对坐,姐妹重逢的第一句话便直问:“你看上的郎君是哪家的?”

    谢玉翘张嘴才打算寒暄,顿时憋了回去。

    “他……”她的脸升腾起绯红:“何妈妈告诉你的?你可别跟我娘说。也不许跟你娘说。”

    这便是默认了。

    得谢明裳的承诺,烂在肚子里,绝不告知谢家长辈,谢玉翘这才把何妈妈也不清楚的后半截秘密交了底。

    “初四那日山道边,我摔得半幅裙子泥泞狼狈,哪敢见人?原本只想远远地道个谢,圆了礼节,就此躲开……”

    谁知那郎君瞧着外表孤傲,为人却随和。

    不止给她送帕子擦拭裙摆泥污,还询问起她一个年轻女郎为何孤身立于山道边,家住何处。

    两边对答几句,郎君意外得知她乃是谢家五娘,便抚掌称赞,说两家有故旧的交情,难怪今日山道相逢。谢家如今暂居的城西宅子,乃是他父亲相赠……

    “……等等!”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劲,中途叫停,“你再说一遍?”

    谢家暂住的城西宅子,是他父亲相赠??

    “那位郎君有没有明说他父亲是哪个?”

    谢五娘点点头。

    她只是少交际,人并不愚笨。她听大伯母提起过,谢家现今暂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暗中相赠,便装作不知情地问起对方来历。

    郎君当场解下一块玉牌,色泽温润通透,一看便是随身温养多年的贵重玉件。

    玉牌上刻有家族姓氏:蓝。

    “蓝姓少见。他父亲,确实是家住城东定襄坊的裕国公。”

    谢五娘羞涩地道:“两边长辈是多年的旧识,我和他……也算认识了。他不止亲自护送我回返,还留下他的名刺,相赠于我。我没敢接,推拒了几次,他倒不悦起来,扔给我便走。”

    谢明裳:“……”

    五年从未走动的人家,近日怎的频繁出现在谢家人周围?

    这场“山间偶遇”,实在巧合。

    往好方向去想,裕国公府儿子不少,兴许,不是她想的那个呢?

    “五姐姐,你遇到的这位,家中排行第几?总不会是他家那位蓝世子?”

    五娘白皙的脸颊顿时飘起绯红: “正是蓝世子,你也知道他?他……人品贵重,性情随和大度,又、又貌如潘安。如此佳男儿,竟然还出身簪缨世家,可见老天厚待……”

    谢明裳沉默了一阵,喃喃地说:“那粪坑……”

    谢玉翘没听清:“什么?”

    不对劲。谢明裳虽然不知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劲。

    林三郎锒铛下狱之前,还在和蓝世子喝酒。这两位臭味相投,蓝孝成可不像什么随和大度的品性。

    “五姐,据我所知的蓝世子,绝不是什么人品无暇之贵人。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其中必有蹊跷。你仔细跟我说说所谓‘偶遇’,其中可有刻意人为的痕迹?”

    谢玉翘吃惊地发了片刻怔,脸颊羞涩绯色褪去。

    她咬唇低头不语。

    自家姐妹固然为了她好,但蓝世子……

    那日斜风细雨山道,濯濯如春柳的郎君走近两步,将帕子递给她擦拭裙摆……

    那不可能是恶人!

    谢玉翘低声辩驳,“明珠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人家。裕国公府雪中送炭,出借宅子给谢家,确实属实。哪里当不得一句‘人品贵重’?”

    “谢家记得裕国公府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谢明裳实话实说:“但宅子是他爹作主借给谢家的,和蓝世子本人没什么关联。”

    “有他!”谢玉翘急忙道:“和蓝世子有关系的。裕国公府是开国武勋出身,和谢家同为武臣,蓝世子说,他始终都记挂谢家。”

    “哦。”谢明裳不冷不热道:“他始终记挂谢家,这句话我信。因为去年围猎场的一只黄羊,我都忘了,他倒好,记恨我到今年。蓝世子这种小心眼子——”

    “明珠儿。”谢五娘涨红了脸分辩,“你也未见过他几次,怎好轻易臆断人品。其中必有误会。下次我引荐你们见一见,什么围猎场,什么黄羊,当面把误会谈开,好不好?”

    眼见玉翘漂亮的一双杏眼又隐约泛起雾气,谢明裳当即闭上了嘴。

    五姐姐长得清秀,眼睛弯起笑时,其实好看的很。

    “好了,五姐姐,别总是哭,你笑一笑。”谢明裳叫进两杯热茶,推过去一盏哄她:

    “笑一笑,我就不骂那姓蓝的。再多笑一会儿,我捏着鼻子夸他两句。”

    谢玉翘破涕为笑。

    十来岁青春未艾的小娘子,哪有不好看的呢。玉翘展颜而笑的时候,眉眼如弯月,别有温婉动人韵致。

    山间绵密的落雨声里,姐妹两个对坐密谈,又一起用了素斋。

    这顿素斋丰盛,不止寺庙里最拿手的素烧鹅,其他如炒什锦,八宝素肉,蜜汁素鸡,十八道素斋,满满当当摆开整桌。

    “怎么今日叫来这许多斋菜?”谢明裳都有些吃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许多?”

    谢玉翘劝她多用些。

    “上回和我娘怄气,直接把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全捐给庙里……今天的整桌素斋席面,仔细算算,可以吃用三年都不止。”

    谢玉翘神色间露出几分懊恼,“早知道,就不捐那么多了。”

    谢明裳:“……”

    她在心里揣摩几遍“不捐那么多了”,心头一动,嘴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五姐姐,你在山上修行将近两个月。京城最近局面不大稳当,要不要接你回家去?”

    谢玉翘咬着嘴唇摇头。 “我回家去,我娘还得逼我回乡下嫁人。”

    “你娘不逼你呢?”

    谢玉翘眼睛微微地发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娘坚持的话,连我爹都拦阻不得,只怕大伯母也不能做主……她毕竟是我亲娘。”

    话虽如此说,谢明裳看得明白,五娘心里动摇了。

    两边起身告辞时,谢明裳说:“我回去跟我娘说,劝一劝二叔二婶。有好消息的话,上山来接你。”

    谢玉翘没说什么,低头笑了笑,把她送出院门边。

    有句话,她心里独自盘算了许多遍,直到姐妹轻轻相拥告别,相约下次见面时才终于说出口。

    “我娘当初退了乡下的亲事,把我带来京城,就是想谋一桩好亲。如果我确实能谋得一桩高门好亲……”

    谢玉翘撑伞立在门边,眼神如水波潋滟,“你说,娘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送我回乡下了?”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沉。

    她猜出谢玉翘的打算了。

    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飞溅四散。

    谢明裳沿着山道缓行下山。

    五娘始终未说她今日拖着崴伤未痊愈的脚,出门去了何处。会不会就在这山道间来回行走,期待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走出百来步,她停步回望雨中的灰瓦粉墙。

    这山间不再清静了。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她喃喃道:“他还真是忙。七月初四,来白塔寺上香。七月初九,约林三郎吃酒。他在忙活些什么?”

    顾沛便在这时从身后山道撑伞快步走来。

    “娘子,出事了。”顾沛的神色出奇地严肃,声音也难得正经起来。

    这么乍一瞧,倒确实和顾淮是同母亲兄弟。

    “出什么事?说说看。”

    谢明裳难得看见顾沛眉头打结的模样,带几分好笑问他:“在山里不小心把带出来的钱袋子丢了?坐骑丢了?总不会把带出来的人给丢了?”

    没想到顾沛居然一

    点头,“下山清点人数,少了个人。”

    谢明裳:……?

    上山十五人。下山十四人。队尾的汪姑姑不见踪影。

    中午谢明裳留在五娘那处吃素斋时,队伍男女分开用饭。兰夏、鹿鸣两个小娘子和小院里相熟的谢家人一起用饭。

    正好山里大雨,无人在意之处,穆婉辞和汪姑姑两个静悄悄撑伞出了院门。

    “等队伍下山时,回来的便只剩穆女官自己。问她汪姑姑人呢?穆女官极镇定地和卑职说了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穆婉辞撑伞站在雨中山道。她今日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杏色长裙,眉眼素淡,人如雨中幽兰。

    谢明裳站在她面前时,穆婉辞面不改色,依旧镇定地答同样的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谢明裳盯看她恬淡的面容。除了顾沛寸步不离站在她身侧守护,其他人都被调开。

    她此刻的问话,除了此方山神天地,只有三人知晓。

    “汪姑姑从何处落下山崖的?”

    穆婉辞抬手指往斜侧面。

    并非常见的缓和山坡,而是一处陡峭石壁,雨天雾气缭绕,望不见底,掉下去不可能活。

    谢明裳问她第二句,“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河间王的吩咐?”

    “不知娘子这句什么意思。”

    穆婉辞温婉地低头答话:“汪姑姑雨中失足,落下山崖。奴婢眼睁睁不能救。”

    谢明裳放弃再追问,回头吩咐顾沛,“找人守在这处。等雨停了,从其他路径绕下去搜寻,把尸体运上来。需得给宫里一个交代。”

    她沿着山道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穆婉辞低眉敛目,居然又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末尾。

    才走几步便被顾沛高喝往后赶。

    “站远些!别站在人堆里。”

    穆婉辞撑伞停在原处,远远地相隔五十步左右,才重新跟上队伍。

    “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兰夏猛搓手臂嘀咕:

    “娘子,姓穆的这女人才叫不显山不露水,真正凶悍。汪姑姑分明被她骗去山崖边,推落下山。她不仅不认,连神态都镇定如常啊。”

    谢明裳回望时,穆婉辞依旧维持着五十步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兰夏,鹿鸣,你们觉得……” 她转头继续前行。

    “早晨出门前,河间王吩咐这两位随行。中午就掉一个下山崖……我觉得,像河间王吩咐的。她听命从事。”

    兰夏还在嘀咕:“听命从事也有听命的法子。当面拔刀把人杀了,谁也没话说。这位——”

    她回头瞥了眼,“手段太阴狠,无声无息就弄没了一个。以后谁敢和她站在一处?”

    鹿鸣也越想越后怕,低声叮嘱:“娘子,以后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当心她背后捅刀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们的手。

    看似与世无争、从不出风头的穆婉辞,做事手段狠辣,说明心中隐藏的欲望强烈。

    求生的欲望强烈?

    亦或是往上爬的欲望强烈?

    “让我猜一猜。河间王下令,叫她在外头把汪姑姑这隐患铲除了。把人骗去山崖边推下,应该是穆婉辞自己的主意。”

    比起具体杀人手段,谢明裳倒更想知道,昨天宫里才拨来四人,今天就没了一个,她这做眼线耳报的,打算如何往宫里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山中雨雾空朦的美景也失去吸引,谢明裳有些意兴阑珊。

    她只想早点回去,喝一碗滚热的鲈鱼羹,把今晚睡过去,等明日清晨起身时,又是新的一天。

    “后头跟的空车,拨一辆给穆婉辞单独坐。毕竟也算是给王府做事的人。”

    ——

    鲈鱼羹的鲜香从小厨房里四下飘散。王府雇请的厨娘固然不如宫里的御膳姑姑,总归有几道拿手菜。

    晴风院门紧闭。面容青涩的少年内侍跪倒在雨中,大礼叩拜。

    此人昨日才跟随穆婉辞入王府,正是新调派入王府的两名少年内侍之一。

    “求殿下开恩,救救杨宝和杨公公!”

    雨势绵延,自屋檐倾泻而下,仿佛一道透明水帘。萧挽风坐在檐下,阴影覆盖大半张面孔,看不清神色。

    “杨宝和是哪个?跟本王有何干系。”

    御前大宦杨宝和,也算宫里老人,这么多年唯一的错处,就是跟冯喜不大对付。

    司簿朱红惜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主犯朱红惜抬入宫里当日便暴毙,却牵连了杨宝和,被冯喜圈定为主谋。

    “千羽卫把杨公公抓捕入狱,不分青红皂白,酷刑催逼,杨公公屈打成招,无奈认下主谋……但杨公公并不认识朱司簿!”

    少年内侍伏身哽咽:“杨公公是奴婢恩人。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公公指点奴婢,叫奴婢来河间王府寻殿下求情。还请殿下开恩,赦免了杨公公……”

    “他既认下主谋,本王救不了他。”

    “事已至此,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高位者冷冽的嗓音混杂着雨声,少年内侍满脸泪水混杂着雨水,敬畏中带茫然。

    耳边听萧挽风重复道:“他既认下主谋,谁也救不了他。”

    “他想活,只有翻供。”

    少年内侍忍着震惊战栗:“翻供的意思是,杨公公指认主犯另有他人?翻供之后,殿下会救杨公公?”

    萧挽风不答。

    “不知……不知……杨公公应当指认哪个……还请殿下明示!”

    萧挽风依旧不答。

    耳边沙沙雨声不绝,庭院死一般的寂静。冷汗爬满少年内侍的脊背,他咬牙拜倒:

    “奴婢斗胆!奴婢想法子知会杨公公,指认京中和殿下仇怨最大者为主谋!还请殿下开恩!”

    萧挽风终于回应了。

    “杨宝和自认从犯,咬死主犯不松口。”

    “他咬死的主犯分量足够,本王便开口救他。”

    第64章 第 64 章 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雨天下山路难行, 一行车马从东城门入京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防水羊皮灯笼在小雨中泛起晕光。

    城门下等候已久的十余骑王府轻骑和车队汇合, 护送回程。

    谢明裳掀起一角车帘, 听众轻骑传达的今日最新消息。

    林三郎昨夜入狱,酷刑压根没上身, 只叫他观摩一番刑讯,就吓得他气焰全无, 当夜录供, 把肚皮里那点货色乱糟糟倒了个干净。

    “林三郎高喊,蓝世子害他。”

    林慕远招供道, 他原本不知风华楼三楼有个角落阁子可以下窥河间王府。

    都是裕国公世子蓝孝成,下帖子请他去风华楼赴宴, 又以言语撺掇于他。

    他酒后经不起刺激,砸开锁头闯入阁子,无意中看到谢六娘子携两位女使出逃王府。

    林慕远大喊冤枉, 坚称他领人追去街上, 只想好心把谢六娘送回王府, 绝无伤害河间王贵体之意。

    林慕远被惊吓得彻底醒了酒,蹲在大牢里越想越气, 把罪责全推去蓝世子头上。

    “蓝孝成不怀好意,存心害我!”

    小雨连绵的京城街边,跟车的王府轻骑转述完毕:

    “这就是最新的进展了。殿下道:京中常见戏码, 狗咬狗, 想必娘子也喜闻乐见。吩咐卑职报给娘子知晓。”

    谢明裳听到中途便笑出了声,团扇遮挡住笑意,只露出愉悦弯起的乌亮眼睛:

    “你们殿下嘴上话不多, 心里坏得很。”

    又问众轻骑:“

    你们傍晚出门的时候,王府晚膳做好了没有,今晚有没有鲈鱼羹?”

    众王府轻骑一呆:“出门时确实闻着香气诱人,是不是鲈鱼羹,那可说不准……”

    “炖的不是鲈鱼羹,菌菇鸡子羹也行。”谢明裳催促:“脚程快些,赶回去吃饭。”

    今晚注定事多,晚膳早不了。

    马车停在王府气派大门前,众人冒雨进门。谢明裳撑伞当先跨进门槛,沿着前院没走几步,身后的兰夏一惊,猛扯她衣袖:

    “娘子,快看!那酒楼阁子里又有人了!”

    谢明裳本能停步。

    视线透过细密雨帘,凝目远眺两百余步外的西北角方向——

    远处阁子里灯火隐约,在雨水中闪烁微弱光晕。距离隔得远,又在下雨,若不是兰夏习惯了每次经过前院都盯一眼西北方向,还不容易发现。

    几扇木窗敞开着,纱帘被风吹起,显露出窗前一名广袖玉冠的年轻男子身影。

    其人手撑窗棂,撩开纱帘,往窗外下视……赫然正在窥探王府庭院。

    “好得很。”谢明裳凝目注视片刻,笑说:“才下狱一个,又来一个。这些京中浪荡儿当真不知窥伺王府有罪呢,还是胆子太大,不信自己会被拖出去打死?”

    鹿鸣回身就要喊顾沛,谢明裳喊得比她还快。

    “顾沛,快领你的人避开。顺便把车队末尾的穆婉辞也远远领走,别耽搁我看好戏。”

    顾沛:“……啊?”

    顾沛茫然领命,执行起来倒是不含糊,把众亲兵连同穆婉辞赶去另一侧的廊子。

    细雨声声,庭院空旷,很快只剩下谢明裳和兰夏、鹿鸣三位小娘子,在雨中提着羊皮灯笼,沿着前院直道慢行。

    谢明裳今日穿的浅绯色窄袖薄衫,石榴红长裙,颜色扎眼,沿着庭院中央的青石直道走出十几步,故意转了个大弯,离开直道,笔直往僻静的灌木丛方向走。

    阁子下窥的视线却也跟随而来。

    身后的兰夏肺都快气炸了:“那登徒子盯着娘子看个不住!”

    鹿鸣心细,多打量几眼后,却惊得声音都变了:

    “娘子当心!阁子那人手里……是不是拿了把弓!”

    谢明裳凝目注视,她夜视的眼力极好,绵密雨帘也遮挡不住什么 :

    “啊,他确实在张弓搭箭,瞄准王府庭院这边。他要做什么?”

    兰夏和鹿鸣大为吃惊,连撑伞都顾不上,扔开伞齐齐扑上来,意图保护自家娘子,谢明裳一手一个把她们拉住:“别慌。”

    不是她看不起这帮京中纨绔子弟,相隔两百余步距离,又在下雨。看他开弓的架势,硬弓拉不到底,羽箭能射进庭院才有鬼。

    女使们惊慌的动作却令阁子里的广袖男子愉悦起来,远远看着像在笑。

    那人居然毫不避讳把纱帘拉开,完全显露身形,回身吩咐了一句。

    当着庭院里停步瞠视的小娘子面前,把硬弓抛给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身材魁梧,从窗口弯弓搭箭,硬弓直接拉满。

    “哟,这位倒是能把箭射进庭院。躲一躲。”谢明裳抬手一手拉一个,快步闪进廊子里。

    细密雨声里响起尖锐破空声。

    一支白翎羽箭扎入庭院灌木丛泥土,箭身抖动不休,箭尾处赫然绑了一封密信。

    ——羽箭传书?

    “军中老花样了。跟人学的?”

    面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从前谢家被围期间,不正有人接连两次以羽箭绑密信,暗助谢家?

    但那两次做得不留痕迹,只见羽箭不见人。哪像眼前这位,恨不得把羽箭射来她脚底下。

    谢明裳目光多了思索,抬头打量。

    阁子窗前那广袖男子矜持地冲她点头,身影消失在纱帘后。

    片刻后,木窗关闭,灯火熄灭。

    对着王府前院的酒楼阁子,又恢复往日黑黢黢的模样。

    谢明裳撑伞走去灌木丛边,捡起羽箭,掂了掂薄薄的密信。

    “从前收到两封信,都是狂草。这封信笔迹对不上。我瞧着,也不像寄给河间王的?”

    密信封皮空白,只字未写,寄信人笃定她不会泄露消息,但也谨慎地没有留下任何泄露身份的证据。

    当面射箭传书,收信人显然不是河间王,而是是谢明裳。密信只写了两行字: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存善不忍。遇到个跟林三郎一样的好心人,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谢明裳略嘲弄地念了一遍,把信纸收回封皮,连同羽箭攥在手里,四下里高喊:“顾淮,顾队正!人呢。”

    “风华楼有人给我寄信。你现在就领人追过去,别打草惊蛇,暗中看清是何方神圣。”

    ——

    三楼逼仄转角处的木梯响起一阵脚步响动,众人簇拥主人下二楼,走入一间华丽敞阔的气派阁子。

    蓝孝成把黑木硬弓扔去地上。

    书信当面送了出去,他心里痛快,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继续坐下喝酒。

    在他身侧坐着的亲信幕僚,神色却有些不安。

    “那谢六娘,是河间王后院专宠的女子。助谢六娘逃脱,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世子……我们是否要禀告老国公知晓。”

    蓝孝成笑了。

    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他喜欢这说辞。

    “不止要助谢六娘逃脱,本世子还要纳她为妾室。”

    蓝孝成带三分微醺醉意道:“一个妾室,纳便纳了,哪需要提前告知父亲。”

    幕僚吃惊不小,“世子三思!”

    助谢六娘脱逃还能暗中进行,同时示好于谢家。若要纳她为妾,那岂不相当于当众打脸,大大地得罪了河间王?!

    “哎哟,不止得罪了河间王,说不准也同时得罪谢家。”

    幕僚苦劝,“世子,如此大事,我等必须要告知老国公啊!”

    蓝孝成微微冷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还当谢六娘是枢密千金呢?如今她声名毁尽,纳她为妾,得罪谢家?不,谢家该感激我。”

    “你不见林三郎纠缠谢六娘多年,现今也只打算给她个宅子,安置她做外室。我蓝孝成愿意纳她入府,愿给她个世子良妾的位分……”

    蓝孝成举杯一饮而尽,心情畅快无限:“谢家只会感激我。”

    上山一趟,“偶遇”谢五娘,从她嘴里掏出不少东西。

    他意外听谢玉翘提起,谢家曾经接到两封飞羽传书的密信。

    虽然不知密信内容,但必定暗中帮扶谢家。帮扶之人匿名,谢崇山至今还在苦苦搜寻密信的恩人。

    山道中途,谢玉翘满怀期待地问起,谢家最为艰险的关头,那匿名帮扶之人……是不是,也来自裕国公府?

    当时,蓝孝成不置可否,回答以微笑。

    所谓“飞羽传书”,其实容易做的很。翻墙头可射信入庭院,从侧门缝可投信入庭院;马车经过门外,也可掷入庭院。

    像他今晚临时兴起,从风华楼的阁子里,还不是一样“飞羽传书”,把书信交给谢六娘当面?

    谢家泥腿子乍富贵,眼皮子浅。

    父亲审时度势、出借一处空宅子给谢家,多大的事?就轻易换来谢家的感激。

    如果暗示更多的恩情呢?

    谢家将以何为回报?

    ……

    这边心思早飘去了百里外,那边幕僚还在苦劝:“谢家先不提,那河间王难缠。虎口夺食,可不好相与啊!”

    蓝孝成冷笑不止。

    “虎口夺食?哪个是虎?”

    “京城缺什么都不会缺宗室王。为何二月辽东王叛乱刚起,圣上三月就把河间王召回京城?”

    “谢崇山收拾了辽东王。你觉得,下一个要收拾的轮到谁?”

    “京中自有京中的规矩。且等着,看他这外来的宗室王猖狂到几时。”

    烈酒燥热,即将虏获美人、胜券在握的快意更加燥热。蓝孝成起身开窗,心情舒畅。

    说起来,他要多谢林三郎那纨绔子。

    林三郎匹夫之勇,激他闯了一次三楼阁子,倒叫他正撞见谢六娘出逃王府。

    谢六娘事不成,被河间王当场追捕回去。娇滴滴一个小娘子,也不知如何受罚,可怜,可怜。

    很好。吃的苦头越多,被他救出之后,就越会感激于他。

    蓝孝成醉醺醺地下楼离去。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酒楼门外。

    一楼喧闹大堂的角落屏风后,转出几个佩刀儿郎。

    “就是他?” 顾淮远远地注视广袖华服的贵胄子背影。

    酒楼掌柜的左右为难,一张苦瓜脸藏不住: “正是蓝世子。小人苦劝不要进三楼王府阁子,不肯把钥匙给他们,蓝世子不听啊!硬把钥匙夺了去,强行破门而入……”

    “我们来寻你问话的事,守口如瓶,莫告诉裕国公府。事后论罪,不牵连你风华楼。”

    酒楼掌柜噗通跪倒,连连感激作揖。

    “去罢!今日无事,继续忙你的。”

    *

    这天晚上,谢明裳终于坐下吃用晚膳时,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只手舀鱼羹,一只手摆弄着密信。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翻来覆去看几遍,汤碗里的鱼羹不知不觉见了底。

    萧挽风坐在对面,瞥了眼发呆的小娘子,把整瓮鱼羹推过去她面前,打开瓮盖。

    鲜香弥漫,乳白色的羹汤里几段青葱沉浮,雪白鱼片翻滚。

    谢明裳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过来,把密信推去对面,汤碗里添满,继续喝汤。

    “有人要救我出苦海。却不知密信里提起的‘宫宴’在哪天?”

    萧挽风放下密信:“七月十四。赶在中元节前,宫中设宴放河灯。”

    谢明裳边喝汤边问:“顺便准备了一打太医,替殿下看腿?”

    萧挽风的唇线细微地扬了下,“差不多。宫里的说辞是:御医会诊。”

    “必须得去?”

    “必须得去。”

    “木轮椅呢?”

    “今晚就能送来。三日之后,你推我赴宴。”

    谢明裳点点头。赴宴的事就此议定下来。

    两边开始安静地用晚膳。谢明裳今晚的胃口一般,吃半碗饭便放下,开口道:“穆婉辞的事,我想不通。”

    萧挽风并没有问“穆婉辞何事?”,反倒回应:“她不错,可以用。”

    谢明裳筷子挑着饭粒的动作一顿,往对面递去一瞥。

    其实就是默认了他主使吧?

    “我还是想不通。”她低头抿了口汤,“除去一双眼睛,有很多别的法子。逼出她的激烈手段,亲手铲除同伴,难道能让她更加效忠于王府?我觉得不见得。我不大喜欢。”

    话其实不太好听,好在萧挽风并不觉得逆耳。

    “明裳,你讲人情。”

    “但京城不是讲人情的地方。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又停住,眉心拧起,想这句“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啪嗒一声,她把汤匙扔去木桌上。

    “我看不惯。穆婉辞以后在王府到底算什么,自己人还是宫里的眼睛?膈应得很。殿下给个章程。”

    萧挽风自己喝了口汤,平静地和她说:“可用之人。”

    谢明裳开始拿筷子一根根地挑青葱,边挑边问:“那严长史,顾家兄弟,还有从朔州千里投奔而来的几位幕僚先生,他们在殿下眼里又算什么?也是可用之人?”

    萧挽风道:“战场可交托后背,可信之人。”

    “可信之人”四个字分量不轻。

    谢明裳满腹乱窜的无名火气被浇灭下去不少,继续拿起筷子吃菜。

    两边对坐吃用得差不多,饭后的茉莉花茶端来两盏,萧挽风在缭缭清香里问她:

    “一个个都点名问过了,怎么不问你自己?”

    谢明裳偏不问。

    “既不是千里追随的可信之人,又不是殿下想要的那种可用之人。我有什么好问的,喏。”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鲈鱼羹。

    “跟殿下搭伙吃饭的人,就是我了。”

    萧挽风唇线突兀地弯了弯,似乎想笑,很快又拽平,说:“不要妄自菲薄。我心里,你极重。”

    谢明裳用膳的动作一顿,垂下的浓睫毛倏然忽闪几下,咬住了筷尖。

    萧挽风紧随着问:“你心里呢。如何看我?可用之人,还是可信之人?”

    谢明裳咬着筷尖不应声。

    话少之人多犀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明亮的眸子忽闪几下,她纠结地思索着,感觉怎样答都不太对,飞快地瞄一眼对面,又更快地垂下眼帘。

    两人对坐在实木大圆桌两边,她见他悬空冲自己方向抬手,似乎想拿什么,但够不着。

    他随即把碗放下,起身慢慢地走近身侧。

    谢明裳盯住他的腿,“胡太医不是说尽量少走动?殿下要拿什么,我替你拿。”

    萧挽风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拿。他走近身侧,只抬手捏了捏她白里透粉的脸颊,把她还叼在嘴里的鎏银长筷抽了出来,放去桌上。

    谢明裳:“……”

    下一刻,她直接被拦腰抱起,抱着她的人稳健地往穿过珠帘隔断,笔直往内室里走。

    谢明裳目瞪口呆,“当心你的腿!”

    “慢走无妨。”

    “胡太医说禁房事!”

    “我们哪有房事?”

    说得好有道理,谢明裳一怔间,人已被平放在紫缎贵妃榻上。

    萧挽风坐在榻边,俯身吻了下来。

    第65章 第 65 章 只挂你的弯刀

    这个晚上, 实在不提也罢。

    谢明裳顾忌着伤腿。

    受伤的人自己倒不怎么在乎腿。

    偏偏贵妃榻的尺寸,两个人挤挤挨挨地睡正好,想要耳鬓厮磨又不磕着碰着, 那可太难了。

    谢明裳都不大敢动弹, 身子蜷成一张侧弓,尽量远地避开他的腿。

    居然还被得寸进尺起来。

    她的小腿连带脚踝都被握住, 缓缓地往两边拉开。男人精悍的身躯沉重地压了下来。

    胡太医说禁房事。两人之间确实没有房事。

    他们只亲吻,抚摸, 探索。按着她不许躲, 亲得她仿佛游鱼一般乱跳。

    谢明裳捂着吻肿的唇珠推他:“别咬……别咬……”

    说亲一下就好了,都亲了多少下了! 舌尖都吸肿了……

    萧挽风的眉眼难得舒展开来, 在近处凝视着她,低头, 又落下一个吻。

    没人搭理的油灯闪了闪,被风吹灭。

    室内黑灯瞎火的,失控的狼狈里咂摸出一点欢愉滋味。

    两人在黑暗里汗津津地紧贴着, 她时不时地会被抬起脸亲吻, 可怜的唇珠终于被放过, 亲吻落在脸颊,耳垂……他似乎对每处都感兴趣, 每处都细细地厮磨。

    在他心里,她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谢明裳琢磨不清。关起门来的私语总是难以追根究底,她也不想追根究底。

    但话少之人偶尔蹦出一句罕见的甜言蜜语, 听起来总是格外地舒坦。

    想起那句“我心里, 你极重”,她的眉眼也舒展了。

    “为什么你都不出声的?”

    谢明裳仰着头,说话就在他耳边, 温热气息喷在敏感耳廓,萧挽风的呼吸沉重起来。

    “说什么?”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话。

    “随便说什么。”谢明裳仰着头,黑暗里的眼睛晶亮,凑近他耳边计较: “哼一声也行。出点声,为什么只有我出声。”

    他不出声。

    直接把她按住,开始舐咬小巧的耳垂,咬到她哼哼唧唧地喊停。

    两人滚在一处。后腰被反复地揉捏,暴露于空气的肌肤敏感惊人,指腹厚茧擦过的鲜明的触感,蹭得她一下子蜷起身。

    房间里响起了细微搅动水声。

    侵占性的强烈探触,刺激得泪花都渗出,脑子嗡嗡的,她失神地望着榻边铜灯的黑影,隔很久才想起医嘱:“禁房事……”

    萧挽风自上方俯视着她,撑在身侧的手臂肌肉贲张,渴望里又带忍耐,低头吮了下被咬肿的可怜的唇珠:“不算房事。”

    “……?”谢明裳哑了壳。

    不算房事,什么才算房事?难不成现在出去问胡太医?

    她困难地思索着,想不通,索性抬手去摸对方的喉结。

    他任她抚摸。她揽着肩颈把人往下拉,他就再往下俯身一点。足以伤害致命的脆弱部位在她手指间滚动,他明显地忍耐着。

    他越忍耐,她越兴奋。

    谢明裳想起了上次雨中被打断未成的事。他动了情,将她抱坐木椅中,在沙沙的落雨声里,在她耳边哑声喊她的名字。

    她还是想听他出声。

    两人都陷入情热,为什么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哼。

    刚才把她揉捏得仿佛离水鱼儿乱跳,他说不

    算房事,如今的……也不算房事。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惊人,却又不阻止她大胆越界的碰触。她终于听到他压抑的闷哼。

    后半夜又落雨。雨落青瓦的细密声响里,贵妃榻乱得一塌糊涂,她被送回架子床,帐子落下,抱着熟悉的软枕,几乎瞬间便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地敲西窗,生怕惊醒其他人似的,气声喊:“殿下,急报。”

    敲窗时谢明裳没醒。

    直到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醒了她。

    她半梦半醒地撩开帐子,正好顾淮低声道“恕罪”,迎面推了个黑魆魆的大物件进门。

    堂屋里灯烛被点亮起一盏,昏暗光线映下,所谓的“大物件”,原来是图纸里看过的木轮椅。

    堂屋里响起几声压低交谈。

    “唐将军半夜来了。正在前院等候。”

    “带来一个活的‘重礼’,不知何处安置。”

    有脚步声缓慢而平稳地走近床边,颀长人影立于床边,掀开帐子,打量床上沉睡的小娘子。片刻后,帐子又放下。

    “还在睡。莫惊扰了她。”

    萧挽风走出内室,在堂屋里道:“送来的重礼,先放去外书房密室。”

    “得令。”顾淮应下,又道:“雨天道路湿滑,殿下正好试试木轮椅,卑职推过去如何?”

    “试试。”

    门轴声再度轻响。房门被从外关拢。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睁开了眼。

    唐将军?

    从关外急调入京,协助父亲防守虎牢关的威武将军,唐彦真?

    唐将军原本就是朔州大营的守将,被萧挽风荐举入京,阵前病倒,最近在养病备战,深夜来河间王府拜见并不意外。

    但送来的一个“活的‘重礼’”,什么活物?

    爹爹每次跟娘吵完架就被撵去住的外书房,何时又有个密室了?

    这次修缮王府,好像修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帐子里伸出一只玉色的手,把纱幔左右拉紧,谢明裳困倦地翻了个身,陷入梦乡。

    ————

    木轮椅在隔天清晨正式推进晴风院中。

    木料沉重厚实,用的是坚硬耐霉的黄梨木,谢明裳一眼望去,感觉这把轮椅不止四十斤重。

    背后的扶手有一尺长,做成鹿角形状,左右成对。精心打磨过了,握紧不打滑。

    顾淮当面演练给谢明裳看。

    “娘子,这把木轮椅造价不菲,注意看下面四个轮子,极其灵活,前后左右转动皆可。”

    谢明裳掩着泪汪汪的呵欠,注视着顾淮沿着庭院直道,前后左右地推行。

    “看起来不错。”她起身几步,打算上手试一试。

    顾淮不肯放手。担心神色溢于言表。

    “娘子,这轮子实在灵活。上手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轮椅不要推进湖里。”

    谢明裳连带身边的兰夏和鹿鸣,廊子下观看的寒酥、月桂,几个小娘子笑成一团。

    但顾淮没有笑,表情还很严肃。

    他真的怕。

    “宫里规矩森严,殿室禁甲兵。七月十四那天中午入宫赴宴,王府亲卫不见得能跟随殿下四处走动。”

    “若卑职等被拦阻在殿外,只能交由娘子推木轮椅。”

    “娘子,木把手处握稳了,轻易不要走斜坡,当心湖边,当心雨天地面打滑。千万莫要脱手,叫木轮椅冲出去。”

    正好外头湿滑地面,谢明裳推着空木椅转了两圈,并不吃力,回头喊:“殿下!”

    其实不必她扯开嗓子喊。萧挽风就坐在长檐下。

    新挂起的楹联不是写着“槐花”、“桂花”?晴风院这两天紧急种下一堆花种子,指望来年花团锦簇。

    萧挽风无事时便会取一包散装的花种,坐在檐下那把厚实木椅上,不拘什么花种,就像鱼塘里抛鱼食那样,随意地四处洒。

    谢明裳喊了两声,萧挽风视线转过来。不等她往下问,自己抛下花种子起身。

    新来的小内侍疾步上去,左右搀扶,慢行下台阶。

    谢明裳当即把木轮椅推去台阶下,跃跃欲试,当着众多双眼睛,嘴里只说:

    “放心,木轮椅稳着呢,才不会推进湖里。对了,殿下会水么?”

    萧挽风在众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薄唇淡漠地弯了弯:

    “你大可以试试。上一个想水淹本王的人,死得不怎么好看。”

    所有有意无意窥伺过来的视线瞬间垂下,谢明裳也不吭声了,等人坐好,直接动手往院门外推。

    心里嘀咕,好凶。

    自从王府之主传出腿伤的消息,王府各处所有的门槛都被拆卸走。木轮椅看着笨重,做工精巧,一推即走。

    “推殿下去前院。”谢明裳推着鹿角形状的车把手,沿着院门外的夯土直道推行。顾淮不放心地紧随身后,随时准备拉一把。

    前方传来小娘子刻意压低的清脆的嗓音: “怎么个不好看的死法,说说看?”

    “随口说说,别当真。”

    “哼,鹿鸣被你吓着了。”

    “没吓着你就好。”

    “你三言两语就想吓着我可不容易。”

    推出去片刻,谢明裳还是有点担心,低声追问一句:“你会水的罢?”

    “会一点,入水不至于沉底。”

    左右无外人,萧挽风居然开了个玩笑:“你放心推去湖里。”

    谢明裳忍笑忍得肩头细微耸动,无意间却觑见顾淮此刻的脸色,简直紧绷到可怕,笑意顿时一敛:

    “顾队正,放轻松,不至于。我推给你看。”

    “平坦直道没问题。”她轻快地推着木椅, “转弯——”

    从直道转去马场边砂石地,吃力地转了个大弯,“沙地上转弯吃力。还行。”

    得意发现了主人,咴咴叫着小跑过来,讨要甜果子。谢明裳笑着过去揉一把大脑袋,“今天没带出来,改天再给你。”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也抬起手来,却捏了下身边小娘子气血充足的泛粉的脸颊。

    “别闹我。”谢明裳笑着往木车后头躲,嘴里故意吓唬, “闹到我手松开,车自己打滑跑了,掉进湖里!”

    嘴上这么说,手到底没松开,人躲去车后又被拉出来狠揉一通,揉得她哎哎地叫,“我头发,发髻乱了!”

    轮椅停在马场栅栏边,谢明裳按住散乱的发尾,以金钗一点点地抿进发髻。

    金钗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随着她的手指动作颤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得意被吸引过来了。她这边忙碌时,得意趁她背身拢着发丝,大脑袋倏地探过来,叼起一缕发尾,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谢明裳被扯得头皮发疼:“……得意!”

    几乎在同时,萧挽风眼疾手快,把嚼得湿漉漉的发尾从得意的嘴巴里一把拖出来,交还给谢明裳。

    谢明裳攥着湿哒哒的一坨发丝,两人的目光落在上头,齐齐沉默了须臾:“……”

    谢明裳: “……常有的事。”

    萧挽风:“回去沐发?”

    “才推几步路?现在直接回去,我怕顾队正担心得睡不着觉。”

    谢明裳坐在木栅栏边上,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发尾。

    常有的事?

    确实是常见的事。得意到现在才啃一次她的头发,已经算乖的了。

    但之前谢家的马儿从未咬过她头发。

    啊,

    对了,她在谢家都是坐车,出门很少乘马。

    偶尔跟随父亲出猎,都提前把发髻梳得整齐,纹丝不乱,免得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被马儿嚼头发是常见的事?哪匹马儿经常嚼她头发?

    头顶的秋阳照在肩头发顶,日光逐渐灼热起来。视野里的砂石地景象变得朦胧扭曲,仿佛水波扭动……

    ……

    手里忽地一轻,帕子被抽走,叫她猛地回过神,捂着发闷的心口,深重地呼吸几次。

    隐约窒息的感觉很快消散。

    “别多想。”萧挽风把她的湿发尾拢在手中,拿细布一寸寸地擦拭,“想多了头疼。顺其自然。”

    谢明裳抬手挡着日光。有些零碎片段滑过,她似乎抱着一只黑马的脖子,鬃毛油亮,总喜欢叼她头发……黑马?

    “殿下,你的乌钩,喜不喜欢嚼头发?”

    “乌钩?没试过。”萧挽风手里还在细细地擦头发,

    “它寻不到机会。”

    确实,男子梳髻,不会披散头发。

    谢明裳靠木栅栏坐着,目光沿着椅背往上,越过宽阔的肩膀,开始打量萧挽风的发髻。

    他今日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皮弁小冠收束在发顶。

    如果披散下来,他的头发是卷的。

    话说,黑亮微卷的发质,应该更有嚼头……?

    有些话可以搁在心里想想,绝不能说出口。休息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往前继续推轮椅。

    绕着偌大的马场转过大半圈,经由夯土路,砂石路,鹅卵石路,青条石路,沿路平安无事,轮椅停在路边。

    谢明裳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木轮椅需要改。从上到下,只有两个扶手,没地方挂我的弯刀。”

    萧挽风并不意外,抬手指向鹿角。

    “扶手制作成鹿角形状,其用意,便是挂刀。”

    “要挂也是挂你的腰刀。”

    谢明裳挨个摸了摸两只木鹿角,“挂一把刀正好,没法挂第二把刀。勉强挂两把,碰撞起来,伤了好兵刃。”

    萧挽风:“挂一把。毕竟宫里出入森严。只我一人能佩刀,随行亲卫都要卸刀剑。”

    “啊,那就是鹿角挂腰刀了。”谢明裳惋惜地说:“我的弯刀……”

    “不挂我的腰刀。只挂你的弯刀。”

    谢明裳大为意外,“怎么说?”

    萧挽风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行顾淮的目光也极为复杂。

    谢明裳的视线从顾淮脸上,缓缓落去萧挽风脸上,忽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

    “你们该不会指望我护卫?顾淮,王府亲卫队正的牌子可是挂你身上。”

    顾淮比她还紧张。

    这趟入宫凶险,主上坐起木轮椅,便不能轻易动手,他的心都快揪成八瓣。

    “宫中自有禁卫,卑职等十人随行护卫殿下。若顺利的话,卑职一路随行,全程无需娘子推轮椅。”

    顾淮绷紧的心弦难以隐藏忧虑:

    “但宫里毕竟事多……有备无患。”

    谢明裳:“……”

    她推行往前几步,倏地往下一个大弯腰,面对面地问萧挽风:

    “谁提议的?严长史?顾队正?总不会是殿下自己?”

    萧挽风直身坐着,指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几下,答:“我的提议。”

    “知道了。”谢明裳继续推着木轮椅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弯腰下去,这回附耳悄悄地问:

    “这么相信我?这趟入宫万一真出事,我担不住殿下的信重,我的弯刀挡不住意外,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萧挽风平静地说:“任何选择总有代价。你呢?怕不怕?”

    得人信重,以性命交托。怕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谢明裳停下木轮椅,以手抚摸挂刀的鹿角片刻,乌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纹路走向,心里默默盘算,哪处挂刀最合适,如何拔刀最快。

    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兴奋。既得了信重,尽力而为,对得起这份信重便是。

    “就挂我的弯刀。”

    第66章 第 66 章 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宫宴设于七月十四, 中元节前夕。

    宫中制得千盏河灯,十四、十五,接连两日, 宫里放河灯, 各色灯笼沿着太清池水晃悠悠飘出宫墙,称得上京城一景。

    宫宴设在阳气最盛的午后。

    说是宫宴, 其实每年中元惯例的臣子入宫领灯。只不过今年要处置前线押送的辽东王叛贼二子,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一场战事从开春拖到初秋, 朝野充斥太多疑虑, 急需一场狂欢提振士气。

    午时正,市集人群围观如堵, 辽东王俘虏送京的二子被当众斩首。鲜血泼洒,万众喝彩。两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悬挂高处示众。

    与此同时, 宫中宴席歌舞起。或震惊或晦暗不明的众多视线里,一架沉重的木轮椅被推入临水宴殿。

    河间王姗姗来迟。

    只喝两杯酒便早退。

    在奉德帝的亲自过问下,太医署所有的御医齐聚宴殿不远的东阁, 给河间王看腿疾。

    *

    谢明裳坐在东阁花厅里, 手边一盘宫里御膳房出品的油酥鸭卷饼。

    制作得工艺顶顶精致, 可惜放凉了,入口不大好吃。

    这次设宴地点就在太清池边, 距离东阁不远,隔着水面可以听到飘渺乐音。

    宫里太清池,连通渭水, 从城北流向城南, 穿行过宫里。据说每年夏季清理池泥,都能打捞出几具宫人尸体……

    谢明裳默默腹诽:“难怪顾淮不放心。”

    东阁临水。

    她此刻坐着的地方往窗外可以眺望一片水面。

    如果有人不怀好意,把轮椅往湖里推……也就眨眼的事。

    顾淮等十名王府亲卫, 如临大敌地守候在东阁。

    ……

    东阁里压抑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几个苍老的声音询问病情,讨论药方,偶尔激烈争论几句。

    看样子,没一两个时辰不得结果。

    宫宴会从午后持续到傍晚。亮灯之后,千盏河灯飘满太清池,顺水流出宫墙,供万民捞取祈福。这场宫宴才收尾。

    入宫之前,众人商议过,白日里时段相对安全,日落后危险。

    东阁目前还算安全,她今日有旁的事做。

    如果她留在东阁的话,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顾淮此刻守候在内间,两边视线碰触,谢明裳随意一挥衣袖,难吃的油酥鸭卷饼便砰砰掉落地上,瓷盘在青砖上摔个粉碎。

    正在聚精会神诊断的太医们猝不及防,几个人影颤巍巍起身赔罪。

    内侍惊喊:“哎哟!老太医的银针下歪了!”

    萧挽风低沉愠怒的嗓音自东阁内间传来:“何事喧闹!”

    谢明裳“慌乱”起身,冲着纱幔遮掩的内间方向,娇娇柔柔地喊:“惊动了殿下,罪该万死。妾不甚摔破一个盘子……”

    “废物误事!”萧挽风冷冷道:“滚出去外头站着。别待在屋里碍本王的眼。”

    谢明裳捂着脸,“是……”委委屈屈退了出去。

    走出去二十来步,回头瞪一眼,低声嘀咕:“好凶。当这么多人面骂我。”

    清秀宫人守候在殿外,轻轻地一点头,“谢六娘子?端仪郡主有请。”

    “是我。她人在何处?”

    “太清池边,假山凉亭。距离东阁不远,沿水走一刻钟便到。”回身快步往前带路。

    两边顺利接头,谢明裳松了口气,端仪送来的一对大白鸽子实在好用。

    昨日鸽子来回飞一趟,便约好了今日宫里见面的时机。

    太清池水清澈,宫人忙碌在河边准备灯笼,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不少朝臣,应是赴宴吃喝尽兴,出来观看放河灯的盛况。

    “今日赴宴的官眷夫人们都在河对岸。”领路宫人低声道:“需得过桥,六娘子跟随奴婢来。”

    横跨两岸的七洞汉白玉桥显眼,需得沿水往下游走。谢明裳沿着河边走出几百步,那道汉白玉桥居然还未到。

    “这得走出多久去?” 她回头看了眼东阁方向。

    阁楼已经遮挡在竹林绿荫当中,只高处露出几个檐角。

    “我不能出来太久。”

    那宫人也有些焦灼:“过了那道汉白玉桥,便是郡主等候的凉亭——啊,”她忽地一喜,“郡主过桥来相迎了!”

    前方领着三四个亲信女使,穿戴华贵、急匆

    匆拖着长裙过桥而来的女郎,岂不正是端仪郡主?

    “明珠儿!”端仪喜道:“我还以为鸽子误事,约错日子了!”

    谢明裳加快脚步迎上:“阿挚,你来得正好。”

    时间紧迫,两人不多寒暄,谢明裳掏出“密信”,低声跟好友商议起后续打算。

    “蓝世子此人无耻。装模作样,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把我家五姐姐牵扯进浑水里。这回饶不得他。”

    “尽量不惊动大长公主……”

    御河里船来舟往,两岸宫人穿梭。两人捡清静地界走,边低声议论着,一行人缓步过桥,打算去端仪刚才坐着等候的僻静小凉亭说话。

    不想来回才一刻钟的功夫,那凉亭已经被四五个年轻官员占据了。

    “桥这边是夫人官眷开席处,朝臣们怎么私自过桥了?”端仪纳闷地问。

    谢明裳绕过假山石,拨开灌木丛远远地打量片刻,走回来说: “都是年轻资历浅的文臣。勋贵重臣扎堆的宴席里开不了口,不声不响过桥来,找清静地好骂人呢。”

    端仪噗嗤乐了,说:“过去听听。”

    “你最好别去。”谢明裳抬手一拦。人堆里看见两张熟面孔,去听了怕膈应。

    端仪好奇心却升起,笑问:“年轻文臣,叫你为难的,我猜猜,里头莫非有杜二?”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没应声,转身就要往桥上走。

    换成端仪郡主扯着她不让走。“你怕他作甚!分明是杜家对不起你谢家,我当面替你出口气!”

    “不是,谁怕他?”谢明裳喊:“你别去——”

    端仪郡主已经领人拨开了灌木丛。

    四五名年轻文官团团站在假山上方的亭子里,正议论到激昂处,凉亭里唾沫横飞。

    几人正在抚慰一名垂头不语的年轻文臣:“河间王强横,逼迫你替他的后院书写楹联,乃是迫不得已,非卢兄之耻啊。”

    “该羞耻的,不是书写楹联的卢兄,而是河间王府后院的谢六娘。谢帅当代豪杰,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日日屈身服侍河间王,竟还惜命不肯自尽,今日河间王还带她入宫来——”

    旁边有人从暗处走上两步,一扯说话之人,瞥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杜二郎:“好了,少说两句。莫惹杜兄伤怀。”

    此人从暗处转出来亮光下,看清这人相貌的同时,端仪郡主顿时瞪圆了眼。

    她终于知道谢明裳为什么一反平日性情,要拉她走了。

    站在凉亭里温声雅语、大和稀泥的人,正是和大长公主府结亲,她今年底准备出嫁的未来夫婿,京中富有才名的年轻文臣,君兰泽。

    “知道我为什么拉你走了?”谢明裳自身侧扯她衣袖,

    “现在还不迟,走罢。我们过桥说话。”

    端仪不肯走。

    两人在假山石后拉扯几下,高处凉亭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入耳朵。

    凉亭里众人纷纷议论:“谢帅知耻而后勇,以战功洗刷贪腐罪名,不愧真男儿。只可惜谢六娘贪生苟且,堕了她父亲威名。”

    “杜兄如何觉得?”

    杜二郎脸色时青时白,勉强道:“杜家和谢家已经了断干净。不必再提此女……就当她死了。”

    被迫给河间王府题写楹联而郁郁不乐的那位“卢”姓文官,忽地高声道:

    “下官打算写书信一封,投寄给谢六娘,相劝以大义。身为名将之女,无名无分地苟活在河间王府,叫谢帅情何以堪?”

    “她活一日,便令谢家蒙羞一日。她若还剩羞耻之心,接了下官的书信,就该寻无人处自尽,顾全谢帅威名,顾全谢家声名。”

    凉亭响起叫好之声,几名文官四处寻找笔墨。

    端仪气炸了肚皮,怒冲冲捋袖子就要现身,谢明裳把她往身后一推,“和你无关,你别露面。”

    绕开面前的大片假山石,描金石榴罗裙曳地,直接走了出去。

    “我怎么就成谢家耻辱了?说说看。 ”

    原本喧闹的凉亭骤然一静,几道目光震惊望来。

    “各位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说看,我怎么就该死了?”谢明裳拾阶而上,走近那目瞪口呆的卢姓文官面前,两人在阳光下打了个照面。

    “今年新科榜眼,卢编修?久仰。我便是你怒斥该寻无人处自尽的谢六娘。”

    卢编修陡然涨红了脸,眼神飘忽,想从明艳小娘子脸上转开,又惊艳地挪不开视线,呐呐说不出话。

    谢明裳裙摆拖曳,踩着石阶进凉亭,走近杜幼清面前,睨一眼这位前未婚夫。

    杜幼清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早当我死了?谢家被围那阵,我几次去寻你,你始终躲避不肯见。杜家怕被谢家拖累,意图悔婚,你倒是直接退亲啊。又怕被人指指点点,退亲也不敢,只拖着。”

    “没拖死谢家,算你们运气不好。四月里被我爹在宫门堵住狠揍了一顿?你可真活该。”

    杜幼清声若蚊蚋:“明珠儿,别说了。”

    谢明裳偏要说,笑吟吟地当面骂。

    “杜家,世代书香翰墨,百年清贵门第……全家软骨头。”

    给好友面子,绕过君兰泽身前,对剩下两个瞠目无言的文官笑道:

    “京中风气崇文,很少被人指鼻子骂罢?今天让你们见识了。文人傲骨,各位有骨气!只敢背后骂女郎!不敢得罪河间王,张口只敢骂王府后院的谢六娘不知耻。不想得罪我父亲,只骂他女儿辱没门楣——辱没你家门楣了?别只盯着别人家,低头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软骨头。”

    谢明裳笑吟吟指着鼻子骂完,转身出凉亭,路过卢编修面前时,脚步略顿:

    “我原本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入的河间王府?何人授意,哪方执行?谁的旨意让谢家受尽屈辱?卢编修想过没有?还是不敢想?”

    卢编修仿佛被锤子重击,脸色发白地往后倒退两步,险些摔下凉亭。身侧的君兰泽急忙把他扶住。

    端仪在假山石下仰头张望,目光闪亮,谢明裳远远地打手势叫她不要现身,端仪哪里忍得住,领人迎上去,挽着好友的手臂下石阶,

    “骂得爽快。”

    两个小娘子手臂搀手臂,说说笑笑往桥上走。

    “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谢明裳倒有些吃惊, “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好凶啊,殿下

    宫宴酒过三巡, 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 里头只有三行, 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 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 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 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 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 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 端仪有印象, 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 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 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 狠打一顿, 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 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 ……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 “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 “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再告知林相一句,本王的左腿若保不住,他家三郎也卸条腿,这笔账就算两清。”

    冯喜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又强笑出声:“殿下息怒,息怒。”好言劝慰几句,离开了东阁。

    冯喜走后,老太医们从内间鱼贯而出,去东阁外的廊子里团团围拢,激烈地争论起药方来。

    谢明裳叼一块枣泥糕,从顾淮手里接过木轮椅,往门外推。顾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殿下气闷了罢?沿着太清池走走如何。池边清静。”

    萧挽风手里也被她塞进一块枣泥糕,拧了下眉,托在掌心里打量。

    “宫里的御膳糕点中看不中吃。”谢明裳推着轮椅,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冷掉的鸭卷差点吃吐了。冷掉的金丝馓子软塌塌的。只有冷糕好吃。”

    “殿下尝尝看,微甜不腻,冷着吃风味最好。尝得合意的话,妾也不讨赏,之前打碎个盘子的小事,就别生妾的气了,好不好。”

    嘴里甜腻腻地撒着娇,木椅滚轮沿着木搭板下廊子,绕开神色微妙的东阁宫人,木轮椅推近太清池边。

    水面漾波,十丈之内没有外人。

    谢明裳把木轮椅停在路边,寻来半块青石卡住滚轮,无意中一抬头,顿时笑出声来。

    萧挽风对着池子,正慢悠悠地吃手里那块枣泥糕。

    “你还真吃呀?”谢明裳蹲在滚轮边仰着头,眸子里盈满笑意:“刚才一通废话糊弄过宫里的人,才好顺理成章,推轮椅来清静池子边说话。放冷的枣泥糕味道其实也一般。”

    萧挽风低头看她,抬手替她擦掉唇边少许碎屑。

    “确实微甜不腻,好吃。”

    池边每隔十步起一座石灯台,谢明裳坐在灯座上,把出去转一圈钓上两条鱼的事略提了提。

    “……蓝世子的书信,转交给杜二了。”

    “不管今晚出宫路上,蓝孝成打算如何安排我,总之,随机应变,叫他们狗咬狗去。”

    钓鱼是顺带为之,今日这趟入宫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萧挽风全身而退。

    日光如金,斜映水面。时辰已到申时末。距离日落不太久了。

    斜阳映上椅背,鹿角形状的推手上挂一把锃亮弯刀。

    谢明裳坐在石灯座上,轻轻推一下刀鞘。弯刀晃荡几下,眼前漾出银光。

    “好凶啊,殿下。拒绝林相讲和,张口要卸了林三郎的腿。刚才冯喜都给你吓着了。”

    萧挽风道:“凶悍有凶悍的好处。不会吓到你就好。”

    谢明裳哼道:“才吓不到我。”

    他说得对。表现的越凶悍,越不依不饶,宫里越不会起疑腿伤之事。

    你看,此刻望去东阁廊子下,老太医们神色一个比一个紧张,生怕治不好河间王的腿,倒叫林相的爱子也被切掉一条腿……这可是难以消解的大仇怨!

    她的视线转回轮椅边,忽地升起些好奇。

    功勋卓著的宗室王,战场威名赫赫,京城凶名远扬。

    展示于人前的咄咄逼人的凶悍,是装出来的凶悍?还是真凶悍?几分真,几分假?

    “刚才吓唬要卸了林三郎的腿……是吓唬罢?”

    萧挽风平静注视着面前的水波。 “你觉得呢。”

    谢明裳在水面倒映的粼粼金光下打量他轮廓凌厉的侧脸。

    她说不清。

    骨子里野性的人,哪需要装凶悍。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是正好相反,在她面前刻意收敛本性,装温驯。

    就在她默不作声上下打量时,萧挽风抬手指向河边:“开始点河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晚霞密布,宫里四处高喊“掌灯”,值守宫人迅速把各处灯火点亮。

    今晚准备的河灯密密麻麻停在池岸两侧,千盏河灯逐个点亮,推入水中。

    对岸赴宴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向池边聚拢,观赏宫中放河灯的胜景。

    谢明裳也饶有兴致地坐去池边观赏放河灯。

    东阁来人传话时,她起先没留意,直到争论声传入耳朵,隐约居然有点耳熟?

    她回头望去,好嘛,来传话的紫袍内宦,居然又是老熟人,黄内监。

    顾淮在和姓黄的吵什么?她当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快

    步走回木轮椅边。

    黄内监正在高声呵斥顾淮:

    “圣上口谕,召河间王殿下去御花园赏灯!”

    “御花园里有众多娘娘们陪伴圣驾,岂是外臣能进入的?宫里还缺服侍的人?你们在东阁等着!”回头招呼一名小内侍推轮椅。

    顾淮哪肯放人靠近主上,冷冷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萧挽风并不说话,挂在轮椅背后的银鞘弯刀,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缓缓摩挲着刀身。

    第68章 第 68 章 破局

    河间王手里握刀……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止小内侍瑟缩不敢靠近, 黄内监也眼皮狂跳,躲得远远的。

    顾淮和谢明裳对视一眼,谢明裳过去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黄公公你也适可而止, 惹怒了殿下,有你好果子吃的。这样罢, 轮椅我来推。我总不会冲撞了御花园里的各位娘娘。”

    萧挽风盯着黄内监的心口,把弯刀递给谢明裳, 重新挂回轮椅背后。

    僵局终于打破, 黄内监擦着满头冷汗,殷勤地当前引路。

    “太清池边的直道最快。六娘子顺这条道往前推, 过前方的七孔桥,下桥不久便是御花园。”

    嘴里殷勤, 人还是离开远远的。

    河间王这煞星,连林相的示好都不理会,林三郎误伤了他都得赔上一条腿。

    谁知会不会走得好好的, 背后挨河间王一刀?死了也白死!

    他在前头跑得快, 谢明裳渐渐地追不上了, 在后头喊,“黄公公停一停。”

    黄内监早上了桥, 远远地冲桥下喊:“六娘子,快些啊。耽搁了时辰可不好。圣上还在等着哪。”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

    木轮椅四十斤,上头的人一百四十斤, 她在王府各处演练推行时, 可没想到会推着沉重的大家伙上桥!

    七孔汉白玉桥的上桥路既陡又长,她这下当真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推到半途喘得不行, 黄内监那厮还远远地袖着手高喊:“六娘子,太慢了!”

    “慢你个鬼!”谢明裳忍不住爆发了,高喊:“没见上桥吗?等着!”

    黄内监又高喊小内侍过去帮忙。那小内侍都已站在七孔桥另一头了。满脸畏惧,磨磨蹭蹭地回返过桥来。

    谢明裳这边已经快扛不住。好在推久了有经验,桥面青石总有磨损缝隙,她觑准一处凸起的青石条,把两个后车轮卡进青石条停住。

    轮椅扶手处的沉重压力倏然一松。

    趁那小内侍还没走近,她搭着扶手大喘气,边喘边凑去萧挽风耳边嘀咕:

    “我看木轮椅不、不止四十斤。你吧,多半,呼……也不止一百四十斤……这趟可累死我了。”

    萧挽风搭在木椅扶手处的衣袖一动,似乎想替她拭汗,又强忍住了。

    他注视着面前白皙额头一层晶莹的细汗,低声叮嘱:

    “叫黄内监身边的小子过来帮你推。”

    “不行,外人近你的身危险。”

    谢明裳想也不想回绝了,又喘口气,冲那小内侍高喊:

    “殿下不喜外人靠近,原地站着!等我慢慢推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瞬间。

    掌灯令下,宫里处处亮灯,天色尚未全黑,桥面灯光明亮,桥下陷入大片暗影。

    有道黑影从七孔桥的黑暗桥洞下翻出,仿佛夜色里一缕黑烟,无声无息翻上灯光明亮的桥面。

    谢明裳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啸破空风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远处的河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喊:“谢——!”

    那是个年轻男子嗓音,越过水面而来,声线里带惊慌又含怒气,听在谢明裳耳里陌生。

    那嗓音终止得却又突兀,喊了个字便消失,倒仿佛被人扑过去捂住嘴似的。

    随着那声喊,迎面慢腾腾走近的小内侍像被定住了。

    从他的角度,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骤然张大嘴巴,双目瞪大,定定地看向谢明裳身后,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灯光明亮的七孔桥上,突兀地亮起两道雪白刀光。

    两道弧光亮起的前后略有参差,却几乎于同时消失。

    谢明裳此刻站着的石桥栏杆边,正有一座灯台,鲜红色的液体呼啦啦飞溅进灯台,飞溅进油灯芯里。

    灯芯晃了晃,火光黯淡片刻,又重新明亮起来。

    谢明裳手中握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刀鞘滚落地上,倒映出明亮灯火;开锋的刀尖雪亮,映出对面蒙面黑衣刺客一双仓皇的眼。

    黑衣刺客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桥面上。断手还紧握着一把薄刃刀。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鼻下。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谢明裳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地流血水,又落去萧挽风的衣襟上。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对面刺客,萧挽风的目光盯着身前手握滴血弯刀的小娘子。

    刺客的断腕还在涌血。血水如细水柱般溅落桥面。

    发愣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眼前容色昳丽的小娘子,仿佛一朵枝头盛开的精致花儿,凋零徒惹怜惜。

    他于桥下藏身处冷眼看她上桥时,对于今日注定陪葬的这位谢家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不忍……

    木轮椅后头挂着的弯刀,竟不是河间王的兵器!是这谢六娘的兵器!

    她竟然不回头,只听风声便估出他出刀的方向。

    那惊人一刀,后发而先至,角度极度刁钻,直接削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捂着断腕,怨恨地瞪视令他功败垂成的小娘子,踉跄倒退两步,跳下桥去,消失在桥下黑暗中。

    桥上小内侍放声尖叫!

    喊叫包含惊恐,尖利地冲破水面,传入池两岸的众多双耳中。

    距离七孔桥不远处,水边上百宫人齐声惊喊,响彻天际!

    不,亲眼目睹桥上一场刺杀的,岂止是宫人而已?

    奉德帝压根不在太清池对面的御花园。御驾此刻正沿着太清池边往下游走,缓行观灯。

    林相立于奉德帝身侧,大批文武重臣随驾,众人目瞪口呆……

    数百双眼睛,俱都看得清楚!

    “护驾!护驾!”不知哪个宫人尖声大喊!

    附近禁卫俱被惊动,仿佛无头苍蝇般,一股脑儿急奔向桥上,跑到中途又仓促奔来天子驾前。

    乱哄哄奔走动静里,几名禁军指挥使匆忙赶到,跪倒在圣驾面前惊惶告罪,又询问如何处置。

    奉德帝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身侧的冯喜高声道:“宫中进了刺客,还需圣上下旨处置?禁军各就各位,搜查宫室,务必要把行刺的刺客翻找出来!”

    众将领齐齐应喏,正要领命离去,林相开口补充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给河间王一个交代。”

    奉德帝目光沉沉,凝视远处。

    七洞汉白玉桥高处,他的五堂弟,河间王萧挽风,依旧稳稳地坐着。

    在两岸数百道目光下,桥上遇刺,从头至尾,他没有离开过轮椅。

    奉德帝的视线闪动,和身侧的林相对视一眼,林相垂目看地。

    奉德帝的目光里怒火升腾。

    蠢货!

    打草不成反惊蛇!

    “刚才出声惊动刺客的,是哪个?”奉德帝冷声质问。

    太清池岸围拢的群臣神色各异,纷纷退避,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的河岸边,跪倒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贵胄子弟,伏身行礼道,“是微臣,蓝孝成。微臣不慎——”

    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身高体胖、面如重枣的紫袍老臣,二话不说,抬脚把蓝孝成踹翻地上,上去接连几道响亮耳光,回身跪倒:

    “老臣教子无方!此子胆小,惊见刺客,以至于御前失仪。陛下开恩!”

    奉德帝冷眼斜乜面前跪倒的父子两个。

    正是裕国公之世子蓝孝成,在刺客现身桥上、众人察觉之前,隔水大喊一声“谢——”

    才发出第一个字,便被他老子扑过去捂住了嘴。

    捂嘴又有何用,该惊动的人,已惊动了。

    今日精心设一场局,原本十足把握能试探的事,未能试探

    出结果。

    蠢货!

    奉德帝走过跪倒的裕国公父子两个面前,冷冷道:“御前失仪?那便按御前失仪的律法,从重论罚。”拂袖而去。

    天子御驾离去,大批禁军护卫和重臣随驾离开太清池,对岸的女眷也急匆匆全数回避,池边聚拢的人群片刻间减少大半。

    但还有众多赴宴朝臣在水边逡巡不去。

    上百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七孔桥中央的河间王,直面刺客白刃而泰然不动,被身后的小娘子推着木椅滚轮,由闻讯急赶而来的禁军团团护卫着,缓步下桥来。

    斩断刺客手腕的那把弯刀,依旧挂回了椅背后头。

    ——

    谢明裳推着轮椅走过人群时,银鞘弯刀在厚实椅背的鹿角把手上来回摇晃,反光明亮,映照入众人的眼中。

    红裙长摆摇曳,也不知是原本织染的红,还是血水沾染的红。

    一名禁军手托漆盘,漆盘里放置着刺客的断手,急匆匆小跑而去,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飘散。

    背后忽地有人高喊:“谢娘子好刀法!”

    又有人叫道:“将门虎女!可是谢帅教的刀?”

    谢明裳眼风暼去。人群里叫好的,原来是几个身穿虎豹纹官袍的武将,面孔陌生,从未见过。

    “过奖!关外自小学的弯刀。”她清脆地喊了声,加快脚步往宫门方向前行。

    但人群还是离得太近,一个不留神,滚轮在碎石子上颠簸两下,木轮椅转去旁边,正好压过路边一只乌皮官靴,压得那人倒吸口气,忍痛往后连退两步。

    “哎!”差不多两百斤的分量!

    谢明裳随口问,“没伤着罢——”那人却抢先道:“无事的,无事的。”

    声音微颤,听着居然有点耳熟。

    谢明裳原本已推过去了,闻声一个急停,留意打量片刻,又喊一声:“哎?是你。”

    可不听着耳熟么?下午才见过,正是凉亭里被她指着鼻子骂到面红耳赤的卢编修。

    桥上反杀刺客的那一刀,刀势石破天惊,至今还映在卢编修的视野里。

    卢编修的面孔残留震惊,茫茫间躬身长揖,却揖去谢明裳面前。简单的寒暄话语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囫囵了。

    “谢六娘子,好身手……刀光如水势如虹……逢凶、逢凶化吉。”

    谢明裳斜睨这位的大红脸,故意挑他的刺:

    “拜错位置了。河间王殿下当面,礼仪都忘了?”

    卢编修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大惊之下,慌忙转个方向深深拜下:“河间王殿下万安,逢凶化吉。”

    谢明裳忍着笑。萧挽风脸上却无笑意。

    漠然打量一眼面前行礼的青袍文官,问身侧的谢明裳:“他是哪个?”

    谢明裳弯腰去他耳边,悄声道:“晴风院小凉亭里新挂的楹联,桂花槐花那个……便是出自这位卢编修手笔。”

    卢编修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低声道:“正是下官。”

    萧挽风的视线淡漠掠过,仿佛面前站一团空气,还是只问谢明裳:“你认识他?”

    谢明裳可不认,“我哪认识这位大才子。他不是在拜殿下么。”

    “拜过了。走。”

    “走。”谢明裳把滚轮的小碎石子踢开,推着轮椅继续不慌不忙往宫门外行。

    这场刺杀虽然事发突然,却在预估之中。

    入宫之前,严长史领着众幕僚推演今日的宫中之行,特意叮嘱过谢明裳,当心刺客。

    衔接太清池两岸的七孔拱桥仿佛一条玉带,长且安静,并无多少人过桥。

    桥上除了安坐轮椅的河间王,只有吃力推轮椅的小娘子——

    谢明裳下午第一眼望见七孔桥时,便觉得,这座桥的位置太适合行刺了。

    试想,刺杀迎面而来,桥上无人可求救,桥下人赶不及上桥。河间王唯一的武器,却挂在轮椅后。

    仓促之间来不及拔刀的河间王,要么,引颈受戮。要么,抬起阻挡的手臂被斩断。要么,匆忙起身闪避。

    太清池正在放河灯,朝臣聚集,众目睽睽。

    号称腿疾严重、进宫赴宴都不得不坐轮椅而来的河间王,如果当众起了身,利落地闪避开刺客的刀——

    他还不如被当场斩断一只手臂。

    只要他起身闪避开刺客突袭,便足以证实:他的腿疾并不严重,河间王撒谎欺君。

    欺君大罪的罪名扣在头上,足以扒掉一层筋骨。

    谢明裳缓慢地推行着,滚轮滚过青条石地面,她在有节奏的轱辘声中,仔细地回想今日七孔桥上一场刺杀。

    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和谢家当初被按上贪腐罪名的手法有八分相似。

    只要河间王坐轮椅入宫,陷阱在前方已经张开罗网。

    遇刺反抗——欺君之罪;遇刺不反抗——当场重伤,乃是殒命。

    谢家当初陷入的,也是类似的阳谋:

    二十万两银去向何处?交代不清,涉嫌通敌叛国。想要交代清楚,只能自认贪腐。

    谢家当初没能逃脱,捏着鼻子认下贪腐的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赎罪。

    河间王今日……算全身而退了?

    顾淮那边终于和禁军交涉完毕,河间王意外遇刺,即刻出宫;宫里有刺客的消息,即刻知会王府。

    琐务处理妥当,顾淮赶上来接替谢明裳推轮椅,难以掩饰激动情绪,压着嗓子大赞:

    “娘子,好弯刀!一刀破局!”

    谢明裳从沉思里被惊醒。

    前方的晚霞几乎散尽,高处火把的光芒映亮巍峨宫城。两侧宫门开着,河间王府的车马静静停在宫门外。

    确实一刀破局。

    她的语调都轻快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顾淮强忍激动道:“我们避过一劫,可以安然出宫了。”

    谢明裳脸上带出笑意,加快几分速度,众人沿着宫道快走。

    眼看前方就是鎏金铜钉朱门,她的脚步忽地一顿,“不对。”

    顾淮才松弛的脸色顿时绷紧,声线都变了:“哪里不对。”

    谢明裳停在路边,掏出荷包翻了翻,翻出那张“存善不忍”,要渡她出苦海的飞羽传书,拿给萧挽风和顾淮看。

    “我都要出宫了,善心的蓝世子怎么还没出现呢?……哎!”

    她又想起第二个人来,“我下午把蓝世子的信交给杜二,马上要出宫了,杜二怎么也没出现?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顾淮紧绷的神色、贲起的肩胛肌肉同时放松下去,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娘子,说正事呢。”

    谢明裳理直气壮说:“就你家殿下的事算正事?我这桩也算正事。牵扯到我家五娘,怎么不算正事?”

    两边正你来我往打嘴仗,萧挽风忽地一摆手,示意顾淮把轮椅停去宫道边。

    “杜二跟上来了。 ”

    第69章 第 69 章 捉弄

    浓重暮色里, 杜幼清加快脚步,跟紧前方河间王一行人。

    他自下午接到回信,便借口身体不适远离人群, 早早在出宫必经的宫道边徘徊。

    苦等到掌灯时分, 华灯映亮,他只见周围宫人惊慌来去匆匆, 却不知为何,也不想关心。

    他在聚精会神地准备说辞。

    凉亭中惊鸿一瞥, 数月不见, 她竟比从前更娇艳三分。仿佛牡丹盛放,满园春光失色。他转头便忘了她骂他什么, 只记得惊心动魄的美。

    京城出名的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 仿佛明珠熠熠生光,原本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从前两家定亲时,他日日受好友同窗调侃“入赘”, 心里也嫌弃谢家势大, 嫌弃谢明裳性情不够温婉。

    等真失去了, 他还是时常受好友同窗调侃,暗讽他无能, 窝囊护不住美人,两家都已定亲了,还能叫河间王得手去……

    他懊悔之余, 日夜辗转反侧, 又一桩桩记起她的好。记得她明亮如火焰的热烈,世间罕见的大胆和坦诚。

    去年皇家林苑秋猎时,她在马背上轻捷如飞燕, 夺去所有年轻儿郎的目光,她的马儿却停在他一人面前,笑

    意盈盈将猎物投掷到他衣袍上。

    众人对他投来的嫉羡目光,他至今忆起时,心头还隐约发烫。

    等下和明珠儿单独相见,他要告诉她,他和那些损友已割袍断交,求她回心转意,两人和好如初……

    他看到她了。窈窕夺目的小娘子,穿一身金绣牡丹红罗长裙,娉娉袅袅,正跟随在河间王身侧缓步朝宫门方向而来,时不时地弯腰下去,附耳亲昵地说几句话。

    酸涩又嫉妒的滋味翻江倒海。

    杜幼清站在灌木丛后,握紧手掌心的回信。

    他知道,眼前的表面和睦场面都是假的。河间王性情戾烈,明珠儿被迫服侍于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两人同样地身不由己,他不怪她。

    如今的她吃了苦,推己及人,想必也能了解自己听命于父亲,不得已躲避她、躲避谢家的苦衷了……

    掌心发热。攥的纸条也发热。

    细细的折叠再折叠,折成手指大小,她没有忘记他们从前半夜隔墙投掷情诗的甜蜜过往。

    相约出宫路上相见,叫他缄默等待时机……

    杜幼清急忙把手里提的灯笼吹熄,远远地跟随。

    眼看前方不远便要出宫,他心中也焦灼起来。她陪伴在河间王身侧,他万万不敢上前的。

    难道今日无机会相见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关头,河间王的轮椅却停在路边。

    谢明裳似乎有求于他,扯他的衣袖撒娇,好言好语说了半日,河间王终于点了头。

    众多王府亲卫簇拥着主上出宫门,只留下两名王府亲卫,陪伴谢明裳等在宫道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杜幼清心里一喜。难道在等他?

    但王府亲卫在场,他还是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不久后,四五名女使开道,簇拥一名锦绣华服的贵女缓步而来。

    来人杜幼清是认识的。

    原来谢明裳在等端仪郡主。

    端仪郡主毫不客气地把两名王府亲卫驱赶去远处,两名小娘子并肩说说笑笑地前行,四五名女使簇拥去宫门外时,谢明裳没有坐河间王府的马车,却上了端仪郡主的车。

    宫门下灯火明亮,杜幼清远远跟随出宫,清晰地望见,谢明裳登车之前,在马车边频频回顾,娇艳如春日牡丹的眉眼露出失望之色……

    杜幼清心里猛地一颤!狂喜席卷心头。

    她在等他!!

    ————

    “杜二怎么还不过来。”谢明裳歪在车里,失望地放下车帘。

    “跟车的只剩几个女使了,他还不敢现身?胆子比耗子也没大多少。阿挚,车再慢些,等等他。”

    端仪郡主扬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他胆子太小,死活不敢现身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绑了来。”

    两名小娘子正对坐犯愁间,马车转下御街,驶入长巷,忽地剧烈颠簸一下,车夫急忙勒马下车,“郡主,小人挪开挡道石头。”

    谢明裳托腮靠坐着,百无聊赖地揪碧纱帘玩儿,视野后方出现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她忽地精神大振,猛拍好友的手:

    “他来了他来了!”

    端仪:“……噗。”

    端仪的目光里带三分释怀,笑说:“如今我相信你放下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杜二过于温吞软弱,配不上你。但见你喜欢他,杜二的诗词文采也确实出众,之前我不敢说。”

    谢明裳摆弄着膝头刀鞘,想了一会儿,笑了笑。

    ‘温吞’跟‘温和’,其实相差得不远。

    她见多了她爹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鲁汉子,又见多了林三郎、蓝世子那样自以为是的混账,乍瞧见温文内敛的杜二郎时,被他才情惊艳,又被他含蓄的赞美打动。

    “我没见过杜二这种诗书人家的儿郎。”

    春夏夜不能寐的那段日子被她熬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地提起。

    “第一眼我便知他软弱。性情软弱的人多良善,我原以为他不会伤害我。”

    他确实没伤害她,谢家出事后,只躲着她。

    “软弱,原来还是伤人的。”谢明裳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多说了。两家早已了断,杜二却又来纠缠不清。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河间王府日子不好过,被发现了呢?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端仪面若冰霜:“他该死。”

    “死倒不至于,吃点苦头罢。”

    比起寒酥、顾沛,其实杜二扮起小娘子来,更不易露破绽,也不必担心跟丢了车危险。

    谢明裳抬手抵住唇边,“嘘~他来了。”

    车外壁响起轻轻地叩击声。

    “端仪郡主,杜幼清斗胆拜访,明珠儿……我知你在车内。得你下午回信相邀,我、我来了。”

    谢明裳没说话,端仪带着掩不住的火气呵斥:

    “你也知你大胆!河间王府的两名亲卫远远地跟车,被他们发现,回禀给河间王知道,明珠儿会落得什么好!你还不走!”

    杜幼清今晚没见到人,死活不肯走,只苦苦哀求。

    “求郡主垂怜,让我见她一面,说几句便走。”

    端仪气冲冲掀帘子下车去。谢明裳独坐在车里,开口道:“你要说什么。”

    杜幼清终于等到佳人开口,激动地扑来车边,颤声道:

    “我情非得已!只恨父亲以家族相逼迫,只恨误交损友!我已经和他们——”

    端仪在车外冷冷道:“河间王府的亲卫被我撵去前头开道,我们停车太久了,他们随时会回返查看。听,马蹄声来了!杜二,你还不走?”

    杜幼清准备满腹的言语才倒出第一句,如何肯走。

    他激动恳求:“求郡主带我上车!明珠儿,当面再说几句,多说几句就好!”

    谢明裳在车里扬声道:“你糊涂,郡主的车驾岂是外男好上的?”

    “劳烦郡主,寻一套女使穿戴的衣裳,叫杜二套上罢。好在有夜色遮掩,轻易看不出破绽。杜二,穿好上车说话。”

    杜幼清一怔,但不知紧张还是轻骑回返查看,耳边确实传来了隐约马蹄之声。

    急切之间,哪有更好的法子?

    初秋卷风夜,他急出一头热汗,他咬牙道:“女使衣裳给我!我换!”

    ————

    蓝孝成面色阴沉地跟随父亲出宫。

    被当众打的几记耳光响亮,他两边脸颊至今还肿着。比起火辣辣的疼痛,当众掉的面子更令他感觉难堪。

    众长随宫人远远地提灯跟随,留父子两个单独说话。裕国公恨铁不成钢,边走边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圣上信重我裕国公府,将今日的大事交予老夫手中筹备,你就是这么回报圣上信重的?”

    “就为个谢六娘,当众喊破,坏了精心布局!河间王的腿真伤假伤,如今再难查明了。你在圣上面前露了趟好脸!以后你的仕途呢,国公府的前程呢,你喊那嗓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蓝孝成忿然不服。

    “父亲,之前的安排可没有谢六娘!说好的指派个小内侍推轮椅的呢。怎的那小内侍跑下了桥,黄内监也不拦着,倒叫谢六娘跟随河间王,眼睁睁看她送死?”

    “谢家难缠的小丫头,死了便死了,你喊作甚?”

    蓝孝成怒道:“儿子对她另有安排!”脱口而出便觉得失言,紧闭嘴唇。

    裕国公冷笑道:“原来如此。老夫当你这两天暗戳戳地调动国公府亲卫做什么。原来指望着河间王今日出事,忙着安排谢六娘?”

    忽地抬高嗓音,厉声叱骂:“混账!”劈手又甩去一耳光,怒冲冲当先走了。

    蓝孝成捂着脸颊停在原地。

    裕国公胖而高壮的身形消失在宫门下,身后长随撞着胆子上前:“世子,我们提前在宫门外的安排,要不要撤了……”

    “谢六娘人在何

    处?”

    “宫门边撞见了端仪郡主,谢六娘求过河间王点头,人上了端仪郡主的马车。我们的人远远地缀着。”

    蓝孝成脸上的持续阴霾终于散去几分,显露快慰。

    “哪会那么巧?分明是她自己有心逃离,下午便和端仪郡主约好了,装作出宫偶遇罢了。”

    “世子英明。”

    “老糊涂。”蓝孝成心里默默咒骂。

    今日推轮椅上桥的如果是普通内侍,河间王早毙命当场!偏偏叫谢六娘推轮椅上桥!

    谢六娘的马术弓刀都好得很,她那性情,撞到刺客夺她的性命,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他心旌复杂,喃喃地道:“她被迫拔刀反击,却间接救下河间王,此刻心中不知如何懊恼……今晚她只怕处心积虑,也定要出逃了。”

    蓝孝成等他老子走远了才出宫门,预先布置好的五十国公府护卫轻骑自暗巷中现身,行礼道:“世子!”

    蓝孝成上马,抹了把火辣辣的脸颊,吩咐众轻骑:“远远跟着端仪郡主的马车。”

    “看谢六娘直接进大长公主府,还是半途下车。”

    幕僚拍马上前:“谢六娘之前不是奔逃过一次大长公主府?结果还是被河间王堵门要回去。吃一堑,长一智,今晚她必定半途下车,等着羽箭传书、搭救她‘渡苦海’之善人。”

    蓝孝成大悦,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今晚头一个笑容。

    “说得不错。本世子等她。”

    前方报信的快马很快接连传来好消息。

    “端仪郡主的马车停在暗巷。”

    “端仪郡主下车了!领几位女使,另坐马车离去。”

    “马夫也走了。只剩谢六娘一个,留在先前那辆车里。还请世子示下!”

    “谢六娘留在车里。她今晚倒是听话得很,果然听从本世子的书信安排……”

    蓝孝成深吸口气,强忍着捕获猎物的兴奋:“快马加鞭,去一个人,告诉她——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她等的人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

    端仪郡主中途换乘另一辆小车离去。原本那辆大马车,卡住车轮的石头至今未搬走,连车夫都不见了,只留一匹马儿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暗巷深处,传来细微的马蹄声。京城浅淡的月色下,一列轻骑身影隐现。

    众轻骑身披软甲,腰间佩刀,骏马口带嚼子,马蹄铁以布包裹。

    这是前线潜入敌境刺探军情的装束,众河间王府亲兵做来驾轻就熟,人马悄无声息,等待行动指令。

    一匹红白毛色的漂亮马儿被牵出,辔头交给谢明裳手里,正是她的爱马得意。

    谢明裳此刻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女使青裙。

    摸了摸得意的鬃毛,她踩蹬上马,布条包裹的马蹄铁踏地无声,和前方小巷尽头等候的王府轻骑汇合。

    “顾队副,今晚瞧你的了。”谢明裳笑道。

    顾沛也嘿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瞧好罢,娘子。今晚乐子大了。”

    御街方向传来马蹄急奔声响,听来像成群结队的奔马声,来人数目不少。

    巷口探子急奔回禀:“蓝世子的人正过来。佩刀未披甲,人数五十上下。”

    “把马车留给他们。分兵两路,一路跟着顾队副,盯紧蓝孝成,一路跟我去接人。”

    谢明裳吩咐完毕,数十王府亲卫勒转马头,静悄悄消失在暗巷深处。

    ——

    杜幼清忐忑坐在马车里。

    他换上一身小娘子的粉衣红裙,谢明裳却下了车,把他独自留在空车里。跟他说:“等着。我先送郡主回府。”

    杜幼清原以为她只把郡主送出巷口便回,没想到佳人却一去不复返。

    他独坐在车里,心里发慌,懊悔起来,想要把身上不伦不类的衣裙给换回,却寻不着原本的男子长袍——

    谢明裳临走前,把能带走的全顺走了。

    他越发地心慌意乱,把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四处张望时,却有人快步走近马车,悄声和他道:“我家主人吩咐——缄默勿惊,静候接应。他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四个字,是谢明裳给他的回复原话。杜幼清心神大定,车里安静下去。

    片刻后,果然有车夫跳上前方车辕,利落地甩鞭赶车,马车离开暗巷。周围马蹄声阵阵,众轻骑护卫着马车在夜色里疾行,全程并无人出声。

    车里的杜幼清也不出声。

    他在车里胡思乱想,又惊又喜。

    他今晚原本只求当面能说上话,不叫她厌弃自己,有机会再续前缘……

    看她的意思,竟打算直接把他接去僻静地点,两人对坐,单独叙话?

    确实,河间王今日遇刺,自顾不暇,顾不上她。她送走了端仪郡主,又把自己带去僻静地单独说话……

    她对自己,难道,也有余情未了……?

    马车行驶中途换车,护卫在车外道:“端仪郡主的车驾太扎眼,我家主人吩咐,换个车稳妥些,免得被人盯上。”

    杜幼清怕撞见熟人,把谢明裳留在车里的帷帽顶在头上,拢着裙摆扭扭捏捏下车,换去小马车。

    小车越行越偏远,最后停下的地点,确实是某处极为僻静的小巷,前方窄门小院敞开。

    有护卫敲了敲车壁。 “到了。我家主人静候多时。”

    “静候多时”四个字令杜幼清心头火热。他戴起帷帽、拢着裙摆下车,跟着前方引路的护卫往门里走。

    巷子里戒备森严,处处有佩刀汉子把守,杜幼清起先还没在意,只当是谢明裳自娘家带来的心腹。

    跨过第二进小门,小娘子的住处,理应只有女使出入,却依旧处处可见佩刀把守的精壮大汉。

    杜幼清心里迟疑,脚步逐渐慢了。前方引路的护卫见身后人不走,回身催促道:“我家主人就在堂屋等候,娘子请随小的来。”

    “娘子”??

    杜幼清心里膈应,停在廊子台阶下,捏着身上长裙,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了,原来明珠儿心里还是恼他,先哄他换长裙,再戏称“娘子”,今晚存心捉弄于他。

    “罢了,我既然随她来,任她捉弄便是。只是切莫再胡乱称呼了。她在堂屋,我自去寻她。”

    说罢,他别扭地拢着裙摆,拾级而上。

    在他开口说第一句时,前方引路的护卫便仿佛被雷披中头顶,神情呆滞,缓缓张大嘴巴。

    “你……”

    面前帷帽遮掩的红裙“女郎”在他面前拾级而上,直奔堂屋而去,浅淡的月色映照下来,隐约露出长裙下一双乌皮官靴……那大脚的尺寸可不像女郎!

    护卫悚然而惊,指着“女郎”高喝:“你站住——!”

    旁边同僚把他拉去旁边,“嘘,别坏了世子好事。”

    那护卫汗如雨下:“不对,错了!我们拉回来的那个……那是个男的!”

    “……什么?!”

    头戴帷帽的“女郎”已来到堂屋门外,正要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堂屋虚掩的房门抢先从里打开,廊下灯笼光朦胧,隐约映出蓝世子自负的面孔。

    两边打一个照面,蓝孝成矜持道:“六娘,你还是来了。”直接把面前惊呆的“女郎”拉进门去。

    ……

    马蹄声踏地几乎无声,自城南某个偏僻清幽的小巷外奔过。

    一辆京城常见的青篷小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

    谢明裳快马赶上前方的青篷小车,跳下马来,熟稔地掀开纱帘,探头往里招呼。

    “五姐姐,刚才巷子里前后进的两拨人,你看清了么?”

    第70章 第 70 章 猎捕

    青篷小车里头坐着的小娘子, 两只漂亮的杏眼发红微肿,显然暗中哭过了。正是谢家五娘玉翘。

    今日大清早,她被端仪郡主的马车接回京城, 传话说“明珠儿寻你”。

    在大长公主府里被精心招待了两顿饭食, 却没见着郡主本人,也没见着谢明裳。

    空闲整个白日, 大晚上的,她却被马车接出, 沿着京城长街一路狂奔, 看了场好戏!

    不知哪家的女郎,被成群结队的国公府护卫簇拥着, 小车直接拉来城南僻静小巷。

    她眼睁睁看着,蓝世子现身在那女郎的小车后, 一路随行而来。

    小车停在僻静小宅门外时,蓝

    世子率先进门,那粉衣红裙、头戴帏帽的女郎不久也下车, 跟随进了门。

    大晚上的, 孤男寡女入同一个宅子, 还有什么好事……

    谢玉翘还没有来得及交付出去的一颗芳心碎成八瓣,坐在车里默默地流泪。

    “他, 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门前有灯笼。她看得清楚,他下马之后,先绕着小车转了两圈, 笑了下, 才进门。

    他似乎和人打斗过?脸上有伤。盯着小车那一笑,怎么……怎么感觉……不对了?!

    蓝世子站在灯笼光下。人还是那个人,但今晚脸颊青紫, 五官有点变形。那笑容,眼神……和山间偶遇时的清贵出尘感觉,截然不同。

    叫她觉得害怕。

    谢明裳趴在车窗边。她下面要说的这段话,怎能算添油加醋呢,当然算“实话实说”。

    “我可没冤枉他。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筹划。裕国公府亲卫是他提前备下的,运人的车也是他准备好的。这处宅子当然更是他提前备下、准备藏人的金屋。五姐姐,这厮不是良人呐。”

    谢玉翘捂着脸说:“我要回去了。”

    谢明裳抬头打量夜色,“城门夜里不开。送你回大长公主府,郡主的院子里歇一夜,明天早晨再送你出城,回山上清修地如何?”

    谢玉翘捂着脸摇头:“不回去山上。”

    “……啊?”

    “我心里乱的很。怎么许多人都有两张面孔。” 谢玉翘呜咽一声,“明珠儿,送我回谢家吧。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谢明裳听着听着,神色郑重起来。

    “真想好了?五姐姐,回家之后,你又要直面二叔和二婶了。”

    谢玉翘捂着脸不放手,从手指缝里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怕直面爹娘。至少,我爹娘对我从来都是同一种脸色,也就谈不上翻脸……我有准备。”

    “……”说得好有道理。

    谢明裳哑然片刻,吩咐小车转向,拨出四名王府亲卫,护送五娘回城西谢宅。

    顾沛拨马走近几步,指向小巷深处,眼睛兴奋闪亮:“娘子,快看,闹起来了。”

    原本清幽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接连传来巨大响动,似乎有人翻倒桌椅。

    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气急败坏,放声高喊:“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救命!有没有人,报官!!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呜呜呜——”似乎被捂住了嘴。

    但夜里喊得大声,早惊动了邻里,有几户巷子里的人家推开门窗,惊疑不定地探头打量。

    谢明裳忍着笑:“杜二平时细声细气的,气急起来原来也能喊这么大声。听到没有,喊报官呢。”

    顾沛点出两个机灵的亲兵,叮嘱他们找路边围观的闲汉,多给些钱财,叫闲汉们去寻街上巡逻的拱卫司禁军,报信说城南有人打杀朝廷命官。

    谢明裳抬头看看夜色,估摸着禁军赶来,还有好一阵子。

    “我们这边好戏接近尾声,你家殿下那边如何了?听顾淮说是大戏,什么样的大戏?”

    顾沛也说不清。嘟囔着抱怨,严长史不肯告诉他。

    下午时分,顾淮派人从宫里急传密信给严陆卿。

    陆卿看罢密信,当即点走几个弟兄,都是功夫好、性子稳的,据说要“搞大事”。

    顾沛自告奋勇加入,严陆卿嫌弃他嘴巴不牢,容易漏风声。

    “就把我踢来陪娘子了。”顾沛叹了口气。

    “我们这边追踪啊,报官啊,给杜二郎个教训啊,都是芝麻大的小事,比不上主上那边搞大事——”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白了一眼:“就你这张嘴,我也想把你踢去旁边。禁军来人之前,你别说话了。”

    ——

    “殿下遇刺!”

    寂静的窄巷里忽地响起厉声大喊!

    呼喊声惊天动地,惊得附近筑巢的鸟雀扑啦啦深夜惊起,在枝头檐下四处乱飞。

    河间王府马车停靠在小巷边。萧挽风坐在车中,撩开车帘,把一只惊慌乱飞乱撞进车里的麻雀扔回街上。

    呼喝声和兵器击打声很快消失,几个“行刺”的人影迅速消失在街边。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短暂,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等前方开道的禁军闻讯大惊赶回时,只看到暗巷里孤零零留下半截斩断的衣袖,几支射中马车壁的羽箭,留作这场“未遂刺杀”的证据。

    遇刺的小巷位置在城西北,距离宫城不很远。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禁军指挥使就在场,对着满地狼藉,惊得面色煞白。

    拱卫司指挥使姓刘,说起来是老熟人了。

    自打河间王和庐陵王春日里一场当街火并,朝廷追责拱卫司,撤换了前任指挥使……他四月里走马上任,对于这位河间王殿下,从来都当一尊大佛供着,敬畏有加。

    刘指挥使惊得小腿肚子差点转筋:“怎么、怎么会接连遇刺呢。”

    “就是接连遇刺。”严陆卿神色肃穆,“头一回在宫里行刺,不果;刚刚出宫来,就遭遇第二波伏击。可见有人急切想要我家殿下的性命。此刻人还未逃远,要严查!”

    刘指挥使肃然道:“必须的。河间王府随行的弟兄们可看见刺客逃逸何处?”

    顾淮抬手,笃定往南一指:“从小巷南口逃逸。直奔城南。”

    拱卫司众兵马往城南急奔而去。

    片刻后,几个暗影从小巷北边静悄悄绕了出去。

    “‘行刺’的几个弟兄换下衣裳,直接回王府了。我们再停留一阵。”

    严陆卿手持火把走近马车,略打量车里自家主上的坐姿,笑说:“殿下,太随意了。一天之内遭受两场刺杀,刺客都当场逃脱,哪怕没有惊慌失措罢,愤怒的姿态总该有的。”

    萧挽风两条长腿随意地屈伸着,道:“等刘指挥使未搜到人,回来谢罪再说。”

    严陆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挽风:“今日未见到娘子,还请殿下查验,蓝世子暗中递给娘子的那封回信,是否同样内容?”

    萧挽风接过纸条展开。

    读书人都会写的极端正的正楷小字,分三行写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就是这十六个字。”萧挽风把字纸递回给严陆卿,“趁禁军未回返,放罢。”

    严陆卿装作翻看地上的袭击物证,顺便把字纸塞进半截衣袖里。假模假样地查验片刻,高喊一声:

    “都来看!斩下的半截衣袖里藏一张纸条。这可是关键证据,要仔细收好了。”

    刘指挥使半刻钟后回返,抹着冷汗谢罪:“殿下恕罪,未、未能寻获贼人踪迹……卑职先护送殿下回府,再奔赴城南,继续搜查刺客——”

    马车里的贵人没有动静。严长史喊住他,郑重其事地递过半截衣袖,展露衣袖里的纸条。

    “刚才搜寻地面,寻获刺客遗留的重要物证!还请严查。”

    刘指挥使精神大振,展开纸条,在火光下念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好哇!” 刘指挥使又惊又喜,惊的是贼人大胆,竟然预先谋划,相约截杀宗室王,可见京城暗藏乱党!

    喜的是,案子越大,若能一举擒获,他的功劳就越大,升官有望。

    刘指挥使指着纸条道:“这分明是两批贼人以纸条相约起事,一批潜入宫中动手,若事不成,还有第二批!埋伏在河间王殿下出宫的途中动手。”

    严陆卿赞道:“刘指挥使大才!一语中的!”

    始终沉默不语的萧挽风,终于开口说话了。

    马车里传出的嗓音沉而冷冽,满是嘲讽。

    “本王何德何能,一日遭逢两场行刺?拱卫司只管去抓捕刺客,本王同行去看看,如何?”

    被行刺的苦主不依不饶,谁敢说个不字。

    刘指挥使把半截衣袖连同纸条郑重收起, “弟兄们,打起精神来,护卫河间王,去城南抓捕刺客!今夜掘地三尺,也得寻到刺客踪迹!”

    *

    抓捕贼子没抓着,先被人拦路报官,引去城南一处清幽小巷子口。

    “……谋害朝廷命官?这巷子里?” 刘指挥使难以置信:“

    虚假报官之人,可要押去衙门吃刑棍!”

    但报官的两位闲汉指手画脚地比划,他们亲耳听闻巷子里不寻常的吵闹动静,又绘声绘色地复述听到的喊叫:

    【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

    【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

    “小人报信时人肯定还在。现在隔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

    报信的闲汉指天发誓,“句句实言,附近的乡邻许多都听见了。”

    刘指挥使青筋突突直跳,纵马奔去王府马车边,陪着小心问:“殿下……能不能稍等片刻?性命攸关,总要去看看……”

    河间王今晚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去看看。免得朝廷命官遇害。”

    “喏!”刘指挥使额当即调转马头,急奔回禁军队伍里,点起两百人马,直冲小巷!

    ——

    小巷深处的僻静小宅院,堂屋门窗紧闭,里头骂声不绝。

    “无耻!蓝世子,平日衣冠楚楚,杜某想不到,你竟是个卑鄙之人!”杜幼清指着鼻子痛骂。

    蓝孝成面无表情:“本世子也想不到,清贵杜家子弟,竟会穿成这幅鬼模样,假扮女子。谢六娘指派你来的?”

    杜幼清愤然不答:“你先放我出去,约个日子地点说话。扣着我算什么!”

    蓝孝成冷笑:“放你出去了,约个日子地点,你会来?还是今晚当面把话说清楚。谢六娘和你,明面上退了婚约,暗地里还藕断丝连?你们如何联系?”

    杜幼清心里三分酸涩七分苦涩。

    谢明裳哄骗他在先,撇下他在后……如此失颜面的丑事,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你管不着。”杜幼清冷冷道;“你把我当做她。把她挟持来此处幽静宅子。蓝孝成,刚才丑态毕露,你想对谢六娘做什么?”

    蓝孝成:“先答我的问题。”

    杜幼清:“先把我放了!”

    “如实回答我,自会给你一身袍子,放你衣冠整齐地出门去。你和她藕断丝连,如何相约见面,私会几次?你今日扮成她的模样,引开我的注意,她想必逃出城去了?逃往何处?”

    杜幼清瞠目结舌,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她一个孤身小娘子,哪会逃出城去?此刻多半回了河间王府。”

    蓝孝成嗤之以鼻:“这般拙劣谎言,只能骗骗蠢货。指望本世子会信?我看你今夜不想出去了。”

    杜幼清也豁出去了:“穿女人衣裳出门,丢脸而已!私扣朝廷命官的罪名,蓝世子当真不怕?”

    ……

    禁军破门而入时,蓝孝成和杜幼清两人还在堂屋里僵持。

    耳边忽地传来叫喊声和接连巨响,不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堂屋门板轰然倒地。

    踢门冲入的禁军高喝:“拱卫司执行公务!哪个是被私扣的朝廷命官?”

    杜幼清大喜起身:“我是!”

    蓝孝成稳坐不动,嘲讽道:“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么?某姓蓝,乃是裕国公府嫡长子,国公世子。”

    众禁军正迟疑时,门外传来高声喝令:

    “河间王殿下吩咐,把屋里的人先绑了再审!搜查物证!”

    ……

    萧挽风在灯下展开字纸,慢慢地念: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这是从杜幼清身上搜出的第二张纸条,放置在一个精巧的荷包里。

    萧挽风念完,顺手把荷包收入袖中,字纸递给刘指挥使:“意外收获。”

    刘指挥使满额头的冷汗。

    一只手托着行刺现场搜寻来的纸条,一只手抓着杜幼清身上新搜来的纸条,互相比对,难以置信。

    “杜家世代清贵,杜二公子,是文人哪!他竟然、竟然牵扯进……行刺大案里?!”

    “不见得是他。”

    严陆清有理有据地开始推测:“屋里有两人。也有可能是蓝世子,听到动静不对,硬塞给杜二郎身上。不论如何,行刺殿下的贼首,只怕就在这两位之中。”

    严陆卿悠然感叹:“这处宅子里深夜闹出动静,或许是二人起了内讧,争吵声被人听见,这才恰巧报官。真是,得来毫不费工夫啊!”

    刘指挥使握着两张纸条,呆滞良久,转头向正主求情:

    “殿下,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萧挽风的轮椅推进堂屋来,此刻人正端坐在堂屋中央,嘲讽地弯了弯唇:

    “怎么,裕国公势大,杜家人清贵。行刺本王的重罪,两人也抓捕不得?”

    刘指挥使满脊背的冷汗蹭蹭往外冒。

    杜家,世代清贵文臣,杜二郎的父亲:杜祭酒,学生满天下。得罪了杜家,也就得罪了朝野文人,从此名声就臭了……

    万一被言官弹劾,官职保不住!

    再说裕国公府,开国五公府之一,手中领兵马调度,圣上腹心之臣。

    他家世子岂是轻易动得的?!

    他先前还豪情壮志,想着抓捕贼人立功。

    但眼下这局面,抓捕了这两家的郎君,别说立功……罢官、乃至送命,就在眼前!

    “且、且慢移送府衙!” 刘指挥使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萧挽风面前:“殿下,要不要,先问问?”

    萧挽风:“先问问?”

    “先问问。字纸的来历,为何深夜争执。兴许这两位……有苦衷呢。”

    萧挽风低头注视地上五花大绑、狼狈翻滚的杜二郎、蓝世子两人。

    “不能押送大理寺,过堂供问?”

    刘指挥使低头便对上杜二郎愤怒的眼神、蓝世子阴沉的视线,满脑壳的冷汗:

    “私下里、私下里问问。先不过堂,寻个清静地……殿下觉得如何?”

    今夜的河间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严陆卿过去低声商议片刻,萧挽风点了头。

    严陆卿过来笑道:“寻个清静地,私下里问一问,倒也不失个好办法。”

    “我家殿下的意思,今晚不要声张,带回王府,先问一问。若是一场误会,当场放了。”

    “刘指挥使跟着。如何?”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杜二郎、蓝世子两个被五花大绑押入小车,一路呜呜叫个不停。

    刘指挥使叹气劝说,“两位小声些,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刺杀宗室王可不是小罪名!河间王殿下大度,放两位一马,此事能私了,还是尽量私了啊!”

    “呜呜,呜呜呜……”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被顾淮推去马车边,众人服侍上车。禁军前后开道护卫,直奔河间王府。

    马车平稳的行进声里,萧挽风吩咐下去:

    “两人分开关押。”

    “蓝孝成押去书房密室。用些不留痕迹的逼供手段,把他知道的裕国公府密辛全吐出来。”

    “至于杜幼清,用点软硬手段,叫他录下口供:今夜是蓝孝成逼迫他前来城南小宅。他身上搜出的字纸也是蓝孝成硬塞给他。他全然无辜。叫他做人证。”

    “坐实蓝孝成身为主谋,为一己私怨,图谋刺杀宗室王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