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我想出关看看
一起迅速而惨烈的殴斗发生在暮色昏茫街边。
河间王据说腿脚旧疾被惊马踩踏, 听着惨烈;林相家里宠爱的幼子当街狠挨了一顿马鞭,着实惨烈。
随行的亲卫队正顾淮,闻讯赶来的王府长史严陆卿, 王府贴身亲卫若干, 挨个入马车探视主上伤势,时不时爆发一声惊慌大喊。
负责京畿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脸色煞白, 看起来也凄惨,神色仓皇地追在王府马车后头询问伤情。
“殿下的腿……伤得可严重?可需要奏请宫里太医看诊?”
萧挽风坐在车里, 两条长腿随意一屈一伸, 手搭在左膝。“王府有太医。”
“禁军不拦阻车马,现在回去或许能救。”
“是, 是!”拱卫司指挥使慌忙下令撤除路障:“殿下赶紧回府诊治,腿脚大事, 可怠慢不得!”
谢明裳坐在车里,斜靠车壁,似笑非笑地打量身侧“被惊马踩踏重伤”的“受害者”。
河间王府得理不让人, 却不肯就此轻易走了。
严陆卿愤然高喝:“林三郎此獠, 当街抢人在先, 重伤宗室王在后,其罪可诛!禁军总不会和稀泥, 把人放了?”
拱卫司指挥使慌忙道:“严长史放心,伤害宗室王的罪名非同小可,林三郎已拘押待审, 必会审出个公道!”
夜晚细密的雨丝浇不灭桐油火把, 众多火把光芒熊熊,映照得路边亮如白昼。两边交涉完毕,河间王府的马车缓慢启程。
夜风卷过长街, 卷起车窗碧纱帘,于一瞬间显露出车里小娘子昳丽的侧脸眉眼。
拱卫司指挥使心里嘀咕,就为了她!大名鼎鼎的谢家六娘,两边当街争斗,可真是红颜祸水!
车里的小娘子手攥一截雪白纱布,转身侧坐,袖口挽起,看似要替河间王裹伤。
拱卫司指挥使目不转睛盯着,下一刻,被夜风吹起的碧纱窗帘又晃悠悠地落下了。
马车于长街上疾行,把拱卫司禁军甩在身后。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谢明裳抛下纱布,挽起袖口,两根纤长手指按在据说被“惊马踩踏”的左膝上。
“看一眼?”
萧挽风不让她看。
“无事。只被马近身冲撞,蹭了一下。”
她的手腕被捏着挪去长裙上,却又伸回来,纤长指尖继续按住他的左膝。
“骗谁呢。我看见了,分明被马踢了一下。”谢明裳有些不痛快:
“马蹄上有铁掌。让我看一眼,我就不计较你骗我。”
“……”
圈住她手腕的手撤开了。
被惊马踢中的冲击力道可不小,虽说这次冲突原本就打算留下伤势,但膝盖以下乌紫淤青肿胀,瞧着颇为吓人。
谢明裳打量几眼,神色严肃起来,“踢得这般严重?该不会真的伤了筋骨?”
领兵出征的大将,装伤病也就罢了,哪能当真腿脚落下伤病根子。
萧挽风却不甚在意地捏了捏小腿伤处。
“这条腿当初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谢明裳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
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
零星片段骤然闪过脑海,雪山脚下的密林,丛林间的兽爪,身后漫长无尽头的脚印。
她喃喃地道,“说得真好。我们关外似乎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当初关外救我之人的说法。”萧挽风仰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中,声线也不知不觉间温和下去。
“敬畏雪山。山中的食物,雪水,雾气,风暴,取走你的腿,亦或留下你的腿,都是雪山给人的恩赐——我至今记着。”
谢明裳在心里琢磨了两遍,越琢磨越诧异:
“分明就是关外常见的说法吗。我记得很清楚。”
萧挽风低头安静地注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摸了下细雨打湿的肩头。
“胡太医的药浴方子如今可以放心用了。回去热水药浴,当心着凉。”
谢明裳没应声,下巴搭去他的肩窝。
精心筹划的大戏一场落幕,好笑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厌倦,她缓缓抚摸着怀里的精铁腰牌。
“京城破事太多。入关许多年,想回关外了。”
周围细密的雨声里,她漫不经意道了句。
拥着她的人没有即刻说话,只抬手抚摸她的脸颊。
“秋冬出关危险。”
“我晓得。秋冬天气不好,又有劫掠打秋风的人祸。”
谢明裳散漫地往下道,“只是随口说说。”
当真是随口说说?
半真半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出大戏收场之后的倦怠和厌烦是真的。
“我还是想出关看看,不拘秋冬季节。等父亲领兵回返,我身上的宫籍若能侥幸除去……跟殿下讨一张通关文牒,去关外看看。殿下准不准?”
萧挽风沉吟着,隔半晌才问:“从哪个关口出?去哪处关外?”
自然是从关陇道出,去爹娘常住的陇西关外看看。
下次回家问问娘。他们当年在关外的驻地,究竟在陇西郡哪处关隘。
见见被自己忘却的关外戈壁雪山,说不定还能重逢旧人,见到从前教自己弯刀的师父,当面叙叙旧。把高烧忘得七零八碎的记忆碎片找回来一些。
谢明裳心里盘算着,隐隐约约地升起期盼,嘴里却不多说。
她只道:“随便走走。殿下也知道的,我自从入京,兴许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地便发病。听我爹娘说,从前在关外时倒不怎么生病。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听着,开始缓缓抚摸她被细雨打湿的柔滑垂直的乌发。
隔很久之后,答道:“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谢明裳垂目琢磨着这句“危险”。
似乎回应了她的问话,却又似
是而非。这句“危险”,或许是种委婉的拒绝。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自己爹娘都会拒绝的事,如何指望认识才几个月的外人。
她抚摸着荷包里的精铁腰牌,不再说话了。
沙沙小雨笼罩下的车厢静谧,久到她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萧挽风才再度开口道:
“以后有机会,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嗯?”
谢明裳骤然醒了。
她想去爹娘驻扎多年的陇西旧地,去河间王经营多年的朔州大营作甚?
“不去。”她想也不想拒绝。
拒绝的两个字脱口而出,萧挽风原本摩挲她发梢的动作便一顿。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拒绝得太干脆了?
太干脆的拒绝,伤人颜面。
她翻了个身,这回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辞。
“不合适。”
不论说辞如何,不想随他去朔州关外是真的。
朔州是河间王领兵发家地,他在朔州大营的旧部众多。她以什么身份陪同他去朔州?
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 “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萧挽风瞥她一眼,把没剥去莲心的莲子叼了去。
“从今夜开始,我们就不出门了?”谢明裳问他。
未去莲心的莲子苦得很,萧挽风拧了下眉,却没吐出,慢慢地咀嚼着。
最初的苦涩过去后,清香溢满口腔。
“近日我不出门。你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可说了,城东白塔寺。我和五姐姐相约每月见面,七月还没去呢。”
萧挽风一颔首。
当夜,谢明裳久违地抱着软枕独自睡床。
一觉睡醒,还在半夜。她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明晰地浮现那句:“——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深夜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句轻声询问:
“当真要带我去朔州关外……殿下,想过王妃没有?”
没有应答。问话轻飘飘落了地。
黑暗内室呼吸均匀,另一侧榻上的人睡沉了。
第62章 第 62 章 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这一夜窗外细雨时断时续, 雨打芭蕉。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陷入短暂梦中。
梦中又是爹娘出征的场面。这回比上次梦境更清晰许多,众多兵马在戈壁当中夜行。
头顶明月高悬, 映亮母亲马上的弯刀。
母亲这次却没有穿软甲了。
她穿了身贴身小袄、摇曳长裙, 浅黄色裙摆从马背上飘飘荡荡地落下,盛开优昙花一般, 裙摆下方露出小截羊皮靴。
谢明裳在梦里也感觉这套装束不大对,不似骑马夜行出征的戎装。
定睛再看时, 娘骑的哪里是战马?
分明是只大骆驼。
双峰骆驼驮着主人在明月下前行, 驼铃悠扬,驼峰上摆放的银鞘弯刀倒映月光。
这套装束就对了。
谢明裳在梦里觉得满意, 挪开视线,开始寻找父亲魁梧的背影。
然而父亲在梦中不见踪影。众多出征将士队伍逐渐虚化成为背景暗影, 化作夜空戈壁的一部分。
只有一处背影清晰。年轻男子骑在马上,和母亲的骆驼并肩前行。
她分明知道,那是哥哥谢琅。
但不知为什么, 她却不敢上前喊他。
原本平稳的呼吸逐渐急起来。陷入梦中的小娘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眼珠。
然而梦中的她自己是有马的。得意领着她在戈壁轻快穿行, 片刻间就赶上了母亲和哥哥。
大骆驼转过脑袋打量着她, 肥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咀嚼沙棘。
“娘。”她绕开哥哥,靠近母亲的骆驼:“爹爹呢?”
母亲却没有回头。浅黄色的长裙摆在夜风里飘荡摇摆, 轮廓也开始虚化,母亲连同骆驼消失在夜空下。
映照戈壁的明亮月色里,只剩下顶着陌生面孔的“哥哥”, 从马上转过头来冲她微笑。
“明裳。”
“过来啊。”
“我是你阿兄。”
——
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声压抑急喘。
这是个极短暂的清醒梦, 骤然醒转时还未到凌晨,帐子里依旧黑黢黢的。
谢明裳翻身急坐起,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 呼吸急促,抬手去床头摸索药酒。
不想却摸了个空。
自从身体好转,她有大半个月没用药酒了。上回用药酒还在旧宅子合欢苑里。
药酒葫芦也不知有没有带来新王府?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月光从敞开的窗牗映照进屋,地面模糊光影,榻上的郎君还未醒。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噩梦引发轻微的心悸,算她运气不错,侥幸没发作晕眩旧疾。
但这夜再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屋。
京城繁华,深夜城中依旧璀璨灯火处处,歌舞彻夜不休。倒显得头顶的苍穹星子黯淡。
梦里戈壁的月光泻地如水银,映亮大片砂石地面,比她此刻抬头望见的云层后的浅淡弯月,亮堂多了。
几乎不像同个月亮。
谢明裳坐在廊子下,仰头看头顶的淡月微星,有些失望。
但这分明是京城惯常见到的夜色,雨夜能见月已经算难得,心头涌起的失望显得没道理。
但还是失望。
廊子太暗,她起身坐去台阶下,朦胧的月色笼罩在肩头、衣袖、手背。手腕翻转,随意做出一个鞠起月光的动作。
片刻后,她凝视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少了点什么?
东方启明星升起,远近雄鸡开始鸣叫。晨光渐浓,京城又一个白日就要到来了。
今日阴霾大风。
晴风院里响起一阵悠扬的乐音。
乐音起先不成调,偶尔还转过一个尖锐破音,暂停片刻后,再吹响时,之前的破音处被修正,乐音圆润起来。
断断续续的乐音重复几次,逐渐成调,可以吹出简单的五音。
谢明裳满意地抛下小刀,把新做成的骨管捧在手掌心,吹去骨尘。
这实在是个极简单的乐器。她半夜去小厨房里就地取材,找出一截大小合适的细羊骨,骨内中空,刻出孔洞,磨制圆润,调制乐音,便可以吹奏出简单的曲调了。
说起来,关外的曲儿,调子都是极简单的。
有一首曲儿,在她费劲地打磨骨管时,便在她的胸腔里活泼泼地跳动,几乎要跳出来了。正适合大风天。
不住卷动芭蕉叶的阵阵穿堂风里,乐音悠扬。
萧挽风起身走去门边,门半敞着,他一眼便望见秀丽窈窕的背影坐在台阶下,手握一截小巧的骨管。
她在专注地吹奏一支小曲,曲调简单隽永,回旋反复。
那是久违的塞外小曲。曾经有人玩笑地念歌词给他。
“我念一句,你就念一句。”
“如果你太笨,两遍都背不下,我就再不念给你了。”
那是一支来自塞外牧民的曲儿。据说是突厥人祖先留下的曲子,谁知道呢。
塞外贫瘠,口耳传唱的小曲并不多,这支是最出名的。所有牧民都
会唱这支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娘子,这是哪处的曲子?”兰夏匆匆洗漱起身,同坐在台阶边,细听完整支曲子,吃惊笑问,“之前竟从未听过这种转折奇怪的调子。”
悠扬的骨管乐音停歇,余音缭缭消散。
谢明裳把骨管递给她,闲说:“关外常见的曲儿。我竟没吹给你们听过?”
兰夏好奇地来回摩挲骨管。
鹿鸣也走近过来,蹲在台阶边笑:“没听过。娘子头一次吹给我们听。”
谢明裳仔细回想,恍然想起,兰夏和鹿鸣两个,似乎都是谢家入京的半路上,在京畿附近雇请来的小娘子。
从未听过关外的小曲,不奇怪。
“今日尽兴了。以后高兴时候再吹奏给你们听。”
谢明裳把骨管握在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去问问顾沛马车备好了没有。今天去城外山上探望五姐姐,我们早点启程,包几份馒头糕点路上吃便是。”
马车昨夜便备下好,随时可以走。
她回屋更衣,这时才惊觉萧挽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台阶高处的屋檐下,常年备一把厚实木椅。
此刻他便坐在檀木椅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筋骨分明的指节搭在木椅扶手上,神色平静地下望庭院。
谢明裳走上三节台阶,便走去木椅面前。两边几乎面对面地对视一眼,她晃了晃手里的骨管:“吹得太响,吵醒殿下了?”
萧挽风醒的时辰其实早得多。
早在她推门出去时便醒了。
谢明裳在廊子挂起的灯笼光下专心地打磨羊骨头,他便在屋里看着。
他的视线望向雪白小巧的骨管,转了一圈,最后只道了句:“塞外牧民小曲?很好听。”
“那当然。”谢明裳理所应当地收下称赞,扬起下巴,
“殿下也听过?下次得空时再吹。”
坐在台阶上反反复复吹奏塞外小调,从黑夜到黎明,她越吹越清醒。
昨夜深更半夜满脑子转悠的,以后出关的事——想什么呢。
眼下离安稳还早得很,想想昨晚才塞进晴风院的四双眼睛!
京城动荡,风雨欲来,昨晚才算计了林相家三郎,以后免不了一场混战——想什么出关呢。
不管是陇西关外,亦或是朔州关外,今年不可能。明年也不见得可能。
昨夜她竟然开口问他有没有想过王妃,脑子简直被驴踢了!还好没叫他听见。
萧挽风当然不知面前眼神忽闪的小娘子心里在嘀咕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还在叮嘱她:“今日只怕有大雨。出城带件厚实披风。”
谢明裳应下,往室内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原地一个大转身,弯腰查看他缎裤包裹下的长腿。
从他此刻放松闲坐的姿势,丝毫看不出腿脚受伤的迹象。但她昨晚在马车上分明才查探过,被马蹄铁踢中的膝盖周围青紫肿胀,不可能一夜消退,他还拒绝医治。
“伤处疼不疼?”她轻轻地碰了下左膝盖,“要不要召胡太医来看看?”
萧挽风不觉得怎么疼,他向来惯于忍疼。但昨晚被喂食的莲子,倒叫他依旧记着。
“临去前替我剥几颗莲子罢。”
“……啊?”
“莲心苦而莲子清甜。偶尔吃几颗,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谢明裳并不很明白所谓的“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是怎么个回事。
但这位惯常嘴硬,嘴里说“觉不出疼”,肯定是疼的。
剥莲子又不是难事。
她很快端来两个新鲜大莲蓬,坐在台阶下,当场剥给他。
剥出三十来颗新鲜莲子,白嫩嫩地装满大银盘,索性又剥开四个黄澄澄的甜杏,和莲子摆在一处。
“莲子只能算清甜,这批山里杏才叫真甜。”她把大银盘搁在萧挽风膝上,匆匆往屋里换衣裳,边换边说:
“只管拿去吃。多吃点甜的,把疼全忘了才好。”
今日顾沛跟车。三个小娘子手提着朝食、换洗衣裳、披风雨具等大小包袱,正准备出门时,穆婉辞却也提着包袱,和汪姑姑两个不声不响跟在出行队伍末尾。
兰夏当场眼睛便瞪圆了。
顾沛急忙把即将发作的兰夏拦住:“别多问!殿下刚才吩咐下来的,她们两个随行去白塔寺。”
“让她们跟。”谢明裳无所谓:“今天去山里看五姐姐,连累她们空跑一趟,只怕寻不到有用的密报内容。”
当先迈出院门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身回望。
萧挽风依旧坐在屋檐下。
手里掂一颗洁白莲子,目光遥遥地追随而来。
两边目光在半空碰撞,谢明裳隔着庭院喊:“我走了。”
萧挽风略一颔首,视线挪开。
谢明裳沿着门外直道走出七八步外,忽地被身后的响动惊扰,又停步回身望去。
身后的院门正在缓缓关闭。
从今日开始,河间王府的主人便要以“腿疾”的名义深居简出。
仿佛蛟龙自锁,盘踞深潭,对于习惯于马上征战、千里奔袭的大将来说,滋味想必不怎么好受。
京城当前的局面下,如此韬光养晦的决策对不对?会带领河间王府走向何方,与河间王合作的谢家走向何方?
谁也说不清。
谢明裳边走边思索。她只知,开弓无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往前走。大不了一路走到黑,撞南墙。
谢家人从来不怕战。撞了南墙,撞破便是。
这是谢明裳自从搬来新王府后第三次出门。
但这次出门的感觉,和第一次回谢家的归心似箭,第二次的“鬼祟逃离”都截然不同。
她沿着院门直道轻快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一停,回身冲门户紧闭的晴风院方向高喊:
“晚上回来吃!要鲈鱼羹,菌菇炖鸡子!”
清脆嗓音越过院墙,又越过庭院,传入廊子长檐。萧挽风无声地弯了弯唇。
放下莲子,取过甜杏,咬了一口。
第63章 第 63 章 那不可能是恶人!
车马才出城不久, 果然又开始落雨。
等行到城东郊外的山脚下,弃车步行,一行人沿着盘山路上白塔寺半山腰, 走近修行居士居住的大片院落时, 时辰已接近晌午。
留守小院服侍五娘的何妈妈出来迎接。
“六娘稍等片刻。五娘早晨出门未归,我等还在寻找五娘……”
谢明裳诧异地迈进门去。
“五姐姐不是传信说崴了脚?”
两边原本约好每月初五见面, 但七月初四那日,她突然接到五娘玉翘的来信, 说雨天山道湿滑, 不慎摔倒受伤,崴了脚踝。
幸好得贵人救助, 安然回返,但初五必不能相见了, 改日再来。
谢明裳这才推迟几日上山探望。
何妈妈:“确实初四那天崴了脚!请来郎中看诊,当面劝诫,三日不要走动, 十日不要上下山……哎!怎奈何五娘……”
后头的半截却死活不肯说了。
再追问时, 她只含糊道:“等五娘回来, 六娘当面问她。六娘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告知夫人那处。我等身为下仆……不好说。”
听到那句“身为下仆不好说”, 谢明裳心里隐约有些揣测,盯了眼欲言又止的何妈妈:
“五姐姐信里说,她在山间采摘花果时滑倒, 被贵人救助。却不知救她的贵人, 是男是女?”
何妈妈当即狠拍一下手掌,叹气不止:“是位进山上香的年轻郎君!家族显赫,仆从开道, 前呼后拥!要不是京中有来历的人家,又怎会从后山道上山?”
“从清静后山道上山,正好撞着五姐姐摔倒,那郎君出手,把人救下了?”谢明裳追问。
“不不不,并非郎君出手!”
原来事发当日,山中下雨。跟随五
娘的女使匆忙回转取雨具。
五娘独坐无聊攀折花枝,摔倒在山间。那郎君正好从后山道上山,前方开道的仆从路过时,见谢玉翘摔倒狼狈,仆从赶紧招呼随行仆妇,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把谢玉翘搀扶起身。
谢明裳:“仆妇救助,关郎君什么事?”
何妈妈:“原本五娘只想客气道个谢,谁知两边见了面,一来二去的——”
何妈妈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气道:“六娘,老身瞧着不大好。劝劝五娘,早日下山吧。”
谢明裳坐在待客禅舍里,边喝茶边等人。
运气不错,五娘谢玉翘不久便急匆匆回返小院。
“明珠儿,你怎么今日来了。”玉翘在女使的搀扶下,一步步地挪进屋子,行走确实不大便利。
但抛开扭伤的脚踝,谢玉翘的气色却比上个月相见时好上数倍。
不止憔悴苍白的气色转为红润,就连哭泣太多而经常肿成烂桃的一双眼睛,也显出原本漂亮灵动的神采。
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但气色不再黯淡,仿佛娉婷含苞的花儿终于迎春绽放。
谢明裳抬眼打量片刻,把会客禅房的门窗闭紧,回身对坐,姐妹重逢的第一句话便直问:“你看上的郎君是哪家的?”
谢玉翘张嘴才打算寒暄,顿时憋了回去。
“他……”她的脸升腾起绯红:“何妈妈告诉你的?你可别跟我娘说。也不许跟你娘说。”
这便是默认了。
得谢明裳的承诺,烂在肚子里,绝不告知谢家长辈,谢玉翘这才把何妈妈也不清楚的后半截秘密交了底。
“初四那日山道边,我摔得半幅裙子泥泞狼狈,哪敢见人?原本只想远远地道个谢,圆了礼节,就此躲开……”
谁知那郎君瞧着外表孤傲,为人却随和。
不止给她送帕子擦拭裙摆泥污,还询问起她一个年轻女郎为何孤身立于山道边,家住何处。
两边对答几句,郎君意外得知她乃是谢家五娘,便抚掌称赞,说两家有故旧的交情,难怪今日山道相逢。谢家如今暂居的城西宅子,乃是他父亲相赠……
“……等等!”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劲,中途叫停,“你再说一遍?”
谢家暂住的城西宅子,是他父亲相赠??
“那位郎君有没有明说他父亲是哪个?”
谢五娘点点头。
她只是少交际,人并不愚笨。她听大伯母提起过,谢家现今暂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暗中相赠,便装作不知情地问起对方来历。
郎君当场解下一块玉牌,色泽温润通透,一看便是随身温养多年的贵重玉件。
玉牌上刻有家族姓氏:蓝。
“蓝姓少见。他父亲,确实是家住城东定襄坊的裕国公。”
谢五娘羞涩地道:“两边长辈是多年的旧识,我和他……也算认识了。他不止亲自护送我回返,还留下他的名刺,相赠于我。我没敢接,推拒了几次,他倒不悦起来,扔给我便走。”
谢明裳:“……”
五年从未走动的人家,近日怎的频繁出现在谢家人周围?
这场“山间偶遇”,实在巧合。
往好方向去想,裕国公府儿子不少,兴许,不是她想的那个呢?
“五姐姐,你遇到的这位,家中排行第几?总不会是他家那位蓝世子?”
五娘白皙的脸颊顿时飘起绯红: “正是蓝世子,你也知道他?他……人品贵重,性情随和大度,又、又貌如潘安。如此佳男儿,竟然还出身簪缨世家,可见老天厚待……”
谢明裳沉默了一阵,喃喃地说:“那粪坑……”
谢玉翘没听清:“什么?”
不对劲。谢明裳虽然不知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劲。
林三郎锒铛下狱之前,还在和蓝世子喝酒。这两位臭味相投,蓝孝成可不像什么随和大度的品性。
“五姐,据我所知的蓝世子,绝不是什么人品无暇之贵人。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其中必有蹊跷。你仔细跟我说说所谓‘偶遇’,其中可有刻意人为的痕迹?”
谢玉翘吃惊地发了片刻怔,脸颊羞涩绯色褪去。
她咬唇低头不语。
自家姐妹固然为了她好,但蓝世子……
那日斜风细雨山道,濯濯如春柳的郎君走近两步,将帕子递给她擦拭裙摆……
那不可能是恶人!
谢玉翘低声辩驳,“明珠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人家。裕国公府雪中送炭,出借宅子给谢家,确实属实。哪里当不得一句‘人品贵重’?”
“谢家记得裕国公府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谢明裳实话实说:“但宅子是他爹作主借给谢家的,和蓝世子本人没什么关联。”
“有他!”谢玉翘急忙道:“和蓝世子有关系的。裕国公府是开国武勋出身,和谢家同为武臣,蓝世子说,他始终都记挂谢家。”
“哦。”谢明裳不冷不热道:“他始终记挂谢家,这句话我信。因为去年围猎场的一只黄羊,我都忘了,他倒好,记恨我到今年。蓝世子这种小心眼子——”
“明珠儿。”谢五娘涨红了脸分辩,“你也未见过他几次,怎好轻易臆断人品。其中必有误会。下次我引荐你们见一见,什么围猎场,什么黄羊,当面把误会谈开,好不好?”
眼见玉翘漂亮的一双杏眼又隐约泛起雾气,谢明裳当即闭上了嘴。
五姐姐长得清秀,眼睛弯起笑时,其实好看的很。
“好了,五姐姐,别总是哭,你笑一笑。”谢明裳叫进两杯热茶,推过去一盏哄她:
“笑一笑,我就不骂那姓蓝的。再多笑一会儿,我捏着鼻子夸他两句。”
谢玉翘破涕为笑。
十来岁青春未艾的小娘子,哪有不好看的呢。玉翘展颜而笑的时候,眉眼如弯月,别有温婉动人韵致。
山间绵密的落雨声里,姐妹两个对坐密谈,又一起用了素斋。
这顿素斋丰盛,不止寺庙里最拿手的素烧鹅,其他如炒什锦,八宝素肉,蜜汁素鸡,十八道素斋,满满当当摆开整桌。
“怎么今日叫来这许多斋菜?”谢明裳都有些吃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许多?”
谢玉翘劝她多用些。
“上回和我娘怄气,直接把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全捐给庙里……今天的整桌素斋席面,仔细算算,可以吃用三年都不止。”
谢玉翘神色间露出几分懊恼,“早知道,就不捐那么多了。”
谢明裳:“……”
她在心里揣摩几遍“不捐那么多了”,心头一动,嘴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五姐姐,你在山上修行将近两个月。京城最近局面不大稳当,要不要接你回家去?”
谢玉翘咬着嘴唇摇头。 “我回家去,我娘还得逼我回乡下嫁人。”
“你娘不逼你呢?”
谢玉翘眼睛微微地发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娘坚持的话,连我爹都拦阻不得,只怕大伯母也不能做主……她毕竟是我亲娘。”
话虽如此说,谢明裳看得明白,五娘心里动摇了。
两边起身告辞时,谢明裳说:“我回去跟我娘说,劝一劝二叔二婶。有好消息的话,上山来接你。”
谢玉翘没说什么,低头笑了笑,把她送出院门边。
有句话,她心里独自盘算了许多遍,直到姐妹轻轻相拥告别,相约下次见面时才终于说出口。
“我娘当初退了乡下的亲事,把我带来京城,就是想谋一桩好亲。如果我确实能谋得一桩高门好亲……”
谢玉翘撑伞立在门边,眼神如水波潋滟,“你说,娘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送我回乡下了?”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沉。
她猜出谢玉翘的打算了。
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飞溅四散。
谢明裳沿着山道缓行下山。
五娘始终未说她今日拖着崴伤未痊愈的脚,出门去了何处。会不会就在这山道间来回行走,期待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走出百来步,她停步回望雨中的灰瓦粉墙。
这山间不再清静了。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她喃喃道:“他还真是忙。七月初四,来白塔寺上香。七月初九,约林三郎吃酒。他在忙活些什么?”
顾沛便在这时从身后山道撑伞快步走来。
“娘子,出事了。”顾沛的神色出奇地严肃,声音也难得正经起来。
这么乍一瞧,倒确实和顾淮是同母亲兄弟。
“出什么事?说说看。”
谢明裳难得看见顾沛眉头打结的模样,带几分好笑问他:“在山里不小心把带出来的钱袋子丢了?坐骑丢了?总不会把带出来的人给丢了?”
没想到顾沛居然一
点头,“下山清点人数,少了个人。”
谢明裳:……?
上山十五人。下山十四人。队尾的汪姑姑不见踪影。
中午谢明裳留在五娘那处吃素斋时,队伍男女分开用饭。兰夏、鹿鸣两个小娘子和小院里相熟的谢家人一起用饭。
正好山里大雨,无人在意之处,穆婉辞和汪姑姑两个静悄悄撑伞出了院门。
“等队伍下山时,回来的便只剩穆女官自己。问她汪姑姑人呢?穆女官极镇定地和卑职说了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穆婉辞撑伞站在雨中山道。她今日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杏色长裙,眉眼素淡,人如雨中幽兰。
谢明裳站在她面前时,穆婉辞面不改色,依旧镇定地答同样的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谢明裳盯看她恬淡的面容。除了顾沛寸步不离站在她身侧守护,其他人都被调开。
她此刻的问话,除了此方山神天地,只有三人知晓。
“汪姑姑从何处落下山崖的?”
穆婉辞抬手指往斜侧面。
并非常见的缓和山坡,而是一处陡峭石壁,雨天雾气缭绕,望不见底,掉下去不可能活。
谢明裳问她第二句,“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河间王的吩咐?”
“不知娘子这句什么意思。”
穆婉辞温婉地低头答话:“汪姑姑雨中失足,落下山崖。奴婢眼睁睁不能救。”
谢明裳放弃再追问,回头吩咐顾沛,“找人守在这处。等雨停了,从其他路径绕下去搜寻,把尸体运上来。需得给宫里一个交代。”
她沿着山道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穆婉辞低眉敛目,居然又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末尾。
才走几步便被顾沛高喝往后赶。
“站远些!别站在人堆里。”
穆婉辞撑伞停在原处,远远地相隔五十步左右,才重新跟上队伍。
“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兰夏猛搓手臂嘀咕:
“娘子,姓穆的这女人才叫不显山不露水,真正凶悍。汪姑姑分明被她骗去山崖边,推落下山。她不仅不认,连神态都镇定如常啊。”
谢明裳回望时,穆婉辞依旧维持着五十步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兰夏,鹿鸣,你们觉得……” 她转头继续前行。
“早晨出门前,河间王吩咐这两位随行。中午就掉一个下山崖……我觉得,像河间王吩咐的。她听命从事。”
兰夏还在嘀咕:“听命从事也有听命的法子。当面拔刀把人杀了,谁也没话说。这位——”
她回头瞥了眼,“手段太阴狠,无声无息就弄没了一个。以后谁敢和她站在一处?”
鹿鸣也越想越后怕,低声叮嘱:“娘子,以后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当心她背后捅刀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们的手。
看似与世无争、从不出风头的穆婉辞,做事手段狠辣,说明心中隐藏的欲望强烈。
求生的欲望强烈?
亦或是往上爬的欲望强烈?
“让我猜一猜。河间王下令,叫她在外头把汪姑姑这隐患铲除了。把人骗去山崖边推下,应该是穆婉辞自己的主意。”
比起具体杀人手段,谢明裳倒更想知道,昨天宫里才拨来四人,今天就没了一个,她这做眼线耳报的,打算如何往宫里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山中雨雾空朦的美景也失去吸引,谢明裳有些意兴阑珊。
她只想早点回去,喝一碗滚热的鲈鱼羹,把今晚睡过去,等明日清晨起身时,又是新的一天。
“后头跟的空车,拨一辆给穆婉辞单独坐。毕竟也算是给王府做事的人。”
——
鲈鱼羹的鲜香从小厨房里四下飘散。王府雇请的厨娘固然不如宫里的御膳姑姑,总归有几道拿手菜。
晴风院门紧闭。面容青涩的少年内侍跪倒在雨中,大礼叩拜。
此人昨日才跟随穆婉辞入王府,正是新调派入王府的两名少年内侍之一。
“求殿下开恩,救救杨宝和杨公公!”
雨势绵延,自屋檐倾泻而下,仿佛一道透明水帘。萧挽风坐在檐下,阴影覆盖大半张面孔,看不清神色。
“杨宝和是哪个?跟本王有何干系。”
御前大宦杨宝和,也算宫里老人,这么多年唯一的错处,就是跟冯喜不大对付。
司簿朱红惜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主犯朱红惜抬入宫里当日便暴毙,却牵连了杨宝和,被冯喜圈定为主谋。
“千羽卫把杨公公抓捕入狱,不分青红皂白,酷刑催逼,杨公公屈打成招,无奈认下主谋……但杨公公并不认识朱司簿!”
少年内侍伏身哽咽:“杨公公是奴婢恩人。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公公指点奴婢,叫奴婢来河间王府寻殿下求情。还请殿下开恩,赦免了杨公公……”
“他既认下主谋,本王救不了他。”
“事已至此,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高位者冷冽的嗓音混杂着雨声,少年内侍满脸泪水混杂着雨水,敬畏中带茫然。
耳边听萧挽风重复道:“他既认下主谋,谁也救不了他。”
“他想活,只有翻供。”
少年内侍忍着震惊战栗:“翻供的意思是,杨公公指认主犯另有他人?翻供之后,殿下会救杨公公?”
萧挽风不答。
“不知……不知……杨公公应当指认哪个……还请殿下明示!”
萧挽风依旧不答。
耳边沙沙雨声不绝,庭院死一般的寂静。冷汗爬满少年内侍的脊背,他咬牙拜倒:
“奴婢斗胆!奴婢想法子知会杨公公,指认京中和殿下仇怨最大者为主谋!还请殿下开恩!”
萧挽风终于回应了。
“杨宝和自认从犯,咬死主犯不松口。”
“他咬死的主犯分量足够,本王便开口救他。”
第64章 第 64 章 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雨天下山路难行, 一行车马从东城门入京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防水羊皮灯笼在小雨中泛起晕光。
城门下等候已久的十余骑王府轻骑和车队汇合, 护送回程。
谢明裳掀起一角车帘, 听众轻骑传达的今日最新消息。
林三郎昨夜入狱,酷刑压根没上身, 只叫他观摩一番刑讯,就吓得他气焰全无, 当夜录供, 把肚皮里那点货色乱糟糟倒了个干净。
“林三郎高喊,蓝世子害他。”
林慕远招供道, 他原本不知风华楼三楼有个角落阁子可以下窥河间王府。
都是裕国公世子蓝孝成,下帖子请他去风华楼赴宴, 又以言语撺掇于他。
他酒后经不起刺激,砸开锁头闯入阁子,无意中看到谢六娘子携两位女使出逃王府。
林慕远大喊冤枉, 坚称他领人追去街上, 只想好心把谢六娘送回王府, 绝无伤害河间王贵体之意。
林慕远被惊吓得彻底醒了酒,蹲在大牢里越想越气, 把罪责全推去蓝世子头上。
“蓝孝成不怀好意,存心害我!”
小雨连绵的京城街边,跟车的王府轻骑转述完毕:
“这就是最新的进展了。殿下道:京中常见戏码, 狗咬狗, 想必娘子也喜闻乐见。吩咐卑职报给娘子知晓。”
谢明裳听到中途便笑出了声,团扇遮挡住笑意,只露出愉悦弯起的乌亮眼睛:
“你们殿下嘴上话不多, 心里坏得很。”
又问众轻骑:“
你们傍晚出门的时候,王府晚膳做好了没有,今晚有没有鲈鱼羹?”
众王府轻骑一呆:“出门时确实闻着香气诱人,是不是鲈鱼羹,那可说不准……”
“炖的不是鲈鱼羹,菌菇鸡子羹也行。”谢明裳催促:“脚程快些,赶回去吃饭。”
今晚注定事多,晚膳早不了。
马车停在王府气派大门前,众人冒雨进门。谢明裳撑伞当先跨进门槛,沿着前院没走几步,身后的兰夏一惊,猛扯她衣袖:
“娘子,快看!那酒楼阁子里又有人了!”
谢明裳本能停步。
视线透过细密雨帘,凝目远眺两百余步外的西北角方向——
远处阁子里灯火隐约,在雨水中闪烁微弱光晕。距离隔得远,又在下雨,若不是兰夏习惯了每次经过前院都盯一眼西北方向,还不容易发现。
几扇木窗敞开着,纱帘被风吹起,显露出窗前一名广袖玉冠的年轻男子身影。
其人手撑窗棂,撩开纱帘,往窗外下视……赫然正在窥探王府庭院。
“好得很。”谢明裳凝目注视片刻,笑说:“才下狱一个,又来一个。这些京中浪荡儿当真不知窥伺王府有罪呢,还是胆子太大,不信自己会被拖出去打死?”
鹿鸣回身就要喊顾沛,谢明裳喊得比她还快。
“顾沛,快领你的人避开。顺便把车队末尾的穆婉辞也远远领走,别耽搁我看好戏。”
顾沛:“……啊?”
顾沛茫然领命,执行起来倒是不含糊,把众亲兵连同穆婉辞赶去另一侧的廊子。
细雨声声,庭院空旷,很快只剩下谢明裳和兰夏、鹿鸣三位小娘子,在雨中提着羊皮灯笼,沿着前院直道慢行。
谢明裳今日穿的浅绯色窄袖薄衫,石榴红长裙,颜色扎眼,沿着庭院中央的青石直道走出十几步,故意转了个大弯,离开直道,笔直往僻静的灌木丛方向走。
阁子下窥的视线却也跟随而来。
身后的兰夏肺都快气炸了:“那登徒子盯着娘子看个不住!”
鹿鸣心细,多打量几眼后,却惊得声音都变了:
“娘子当心!阁子那人手里……是不是拿了把弓!”
谢明裳凝目注视,她夜视的眼力极好,绵密雨帘也遮挡不住什么 :
“啊,他确实在张弓搭箭,瞄准王府庭院这边。他要做什么?”
兰夏和鹿鸣大为吃惊,连撑伞都顾不上,扔开伞齐齐扑上来,意图保护自家娘子,谢明裳一手一个把她们拉住:“别慌。”
不是她看不起这帮京中纨绔子弟,相隔两百余步距离,又在下雨。看他开弓的架势,硬弓拉不到底,羽箭能射进庭院才有鬼。
女使们惊慌的动作却令阁子里的广袖男子愉悦起来,远远看着像在笑。
那人居然毫不避讳把纱帘拉开,完全显露身形,回身吩咐了一句。
当着庭院里停步瞠视的小娘子面前,把硬弓抛给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身材魁梧,从窗口弯弓搭箭,硬弓直接拉满。
“哟,这位倒是能把箭射进庭院。躲一躲。”谢明裳抬手一手拉一个,快步闪进廊子里。
细密雨声里响起尖锐破空声。
一支白翎羽箭扎入庭院灌木丛泥土,箭身抖动不休,箭尾处赫然绑了一封密信。
——羽箭传书?
“军中老花样了。跟人学的?”
面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从前谢家被围期间,不正有人接连两次以羽箭绑密信,暗助谢家?
但那两次做得不留痕迹,只见羽箭不见人。哪像眼前这位,恨不得把羽箭射来她脚底下。
谢明裳目光多了思索,抬头打量。
阁子窗前那广袖男子矜持地冲她点头,身影消失在纱帘后。
片刻后,木窗关闭,灯火熄灭。
对着王府前院的酒楼阁子,又恢复往日黑黢黢的模样。
谢明裳撑伞走去灌木丛边,捡起羽箭,掂了掂薄薄的密信。
“从前收到两封信,都是狂草。这封信笔迹对不上。我瞧着,也不像寄给河间王的?”
密信封皮空白,只字未写,寄信人笃定她不会泄露消息,但也谨慎地没有留下任何泄露身份的证据。
当面射箭传书,收信人显然不是河间王,而是是谢明裳。密信只写了两行字: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存善不忍。遇到个跟林三郎一样的好心人,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谢明裳略嘲弄地念了一遍,把信纸收回封皮,连同羽箭攥在手里,四下里高喊:“顾淮,顾队正!人呢。”
“风华楼有人给我寄信。你现在就领人追过去,别打草惊蛇,暗中看清是何方神圣。”
——
三楼逼仄转角处的木梯响起一阵脚步响动,众人簇拥主人下二楼,走入一间华丽敞阔的气派阁子。
蓝孝成把黑木硬弓扔去地上。
书信当面送了出去,他心里痛快,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继续坐下喝酒。
在他身侧坐着的亲信幕僚,神色却有些不安。
“那谢六娘,是河间王后院专宠的女子。助谢六娘逃脱,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世子……我们是否要禀告老国公知晓。”
蓝孝成笑了。
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他喜欢这说辞。
“不止要助谢六娘逃脱,本世子还要纳她为妾室。”
蓝孝成带三分微醺醉意道:“一个妾室,纳便纳了,哪需要提前告知父亲。”
幕僚吃惊不小,“世子三思!”
助谢六娘脱逃还能暗中进行,同时示好于谢家。若要纳她为妾,那岂不相当于当众打脸,大大地得罪了河间王?!
“哎哟,不止得罪了河间王,说不准也同时得罪谢家。”
幕僚苦劝,“世子,如此大事,我等必须要告知老国公啊!”
蓝孝成微微冷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还当谢六娘是枢密千金呢?如今她声名毁尽,纳她为妾,得罪谢家?不,谢家该感激我。”
“你不见林三郎纠缠谢六娘多年,现今也只打算给她个宅子,安置她做外室。我蓝孝成愿意纳她入府,愿给她个世子良妾的位分……”
蓝孝成举杯一饮而尽,心情畅快无限:“谢家只会感激我。”
上山一趟,“偶遇”谢五娘,从她嘴里掏出不少东西。
他意外听谢玉翘提起,谢家曾经接到两封飞羽传书的密信。
虽然不知密信内容,但必定暗中帮扶谢家。帮扶之人匿名,谢崇山至今还在苦苦搜寻密信的恩人。
山道中途,谢玉翘满怀期待地问起,谢家最为艰险的关头,那匿名帮扶之人……是不是,也来自裕国公府?
当时,蓝孝成不置可否,回答以微笑。
所谓“飞羽传书”,其实容易做的很。翻墙头可射信入庭院,从侧门缝可投信入庭院;马车经过门外,也可掷入庭院。
像他今晚临时兴起,从风华楼的阁子里,还不是一样“飞羽传书”,把书信交给谢六娘当面?
谢家泥腿子乍富贵,眼皮子浅。
父亲审时度势、出借一处空宅子给谢家,多大的事?就轻易换来谢家的感激。
如果暗示更多的恩情呢?
谢家将以何为回报?
……
这边心思早飘去了百里外,那边幕僚还在苦劝:“谢家先不提,那河间王难缠。虎口夺食,可不好相与啊!”
蓝孝成冷笑不止。
“虎口夺食?哪个是虎?”
“京城缺什么都不会缺宗室王。为何二月辽东王叛乱刚起,圣上三月就把河间王召回京城?”
“谢崇山收拾了辽东王。你觉得,下一个要收拾的轮到谁?”
“京中自有京中的规矩。且等着,看他这外来的宗室王猖狂到几时。”
烈酒燥热,即将虏获美人、胜券在握的快意更加燥热。蓝孝成起身开窗,心情舒畅。
说起来,他要多谢林三郎那纨绔子。
林三郎匹夫之勇,激他闯了一次三楼阁子,倒叫他正撞见谢六娘出逃王府。
谢六娘事不成,被河间王当场追捕回去。娇滴滴一个小娘子,也不知如何受罚,可怜,可怜。
很好。吃的苦头越多,被他救出之后,就越会感激于他。
蓝孝成醉醺醺地下楼离去。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酒楼门外。
一楼喧闹大堂的角落屏风后,转出几个佩刀儿郎。
“就是他?” 顾淮远远地注视广袖华服的贵胄子背影。
酒楼掌柜的左右为难,一张苦瓜脸藏不住: “正是蓝世子。小人苦劝不要进三楼王府阁子,不肯把钥匙给他们,蓝世子不听啊!硬把钥匙夺了去,强行破门而入……”
“我们来寻你问话的事,守口如瓶,莫告诉裕国公府。事后论罪,不牵连你风华楼。”
酒楼掌柜噗通跪倒,连连感激作揖。
“去罢!今日无事,继续忙你的。”
*
这天晚上,谢明裳终于坐下吃用晚膳时,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只手舀鱼羹,一只手摆弄着密信。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翻来覆去看几遍,汤碗里的鱼羹不知不觉见了底。
萧挽风坐在对面,瞥了眼发呆的小娘子,把整瓮鱼羹推过去她面前,打开瓮盖。
鲜香弥漫,乳白色的羹汤里几段青葱沉浮,雪白鱼片翻滚。
谢明裳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过来,把密信推去对面,汤碗里添满,继续喝汤。
“有人要救我出苦海。却不知密信里提起的‘宫宴’在哪天?”
萧挽风放下密信:“七月十四。赶在中元节前,宫中设宴放河灯。”
谢明裳边喝汤边问:“顺便准备了一打太医,替殿下看腿?”
萧挽风的唇线细微地扬了下,“差不多。宫里的说辞是:御医会诊。”
“必须得去?”
“必须得去。”
“木轮椅呢?”
“今晚就能送来。三日之后,你推我赴宴。”
谢明裳点点头。赴宴的事就此议定下来。
两边开始安静地用晚膳。谢明裳今晚的胃口一般,吃半碗饭便放下,开口道:“穆婉辞的事,我想不通。”
萧挽风并没有问“穆婉辞何事?”,反倒回应:“她不错,可以用。”
谢明裳筷子挑着饭粒的动作一顿,往对面递去一瞥。
其实就是默认了他主使吧?
“我还是想不通。”她低头抿了口汤,“除去一双眼睛,有很多别的法子。逼出她的激烈手段,亲手铲除同伴,难道能让她更加效忠于王府?我觉得不见得。我不大喜欢。”
话其实不太好听,好在萧挽风并不觉得逆耳。
“明裳,你讲人情。”
“但京城不是讲人情的地方。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又停住,眉心拧起,想这句“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啪嗒一声,她把汤匙扔去木桌上。
“我看不惯。穆婉辞以后在王府到底算什么,自己人还是宫里的眼睛?膈应得很。殿下给个章程。”
萧挽风自己喝了口汤,平静地和她说:“可用之人。”
谢明裳开始拿筷子一根根地挑青葱,边挑边问:“那严长史,顾家兄弟,还有从朔州千里投奔而来的几位幕僚先生,他们在殿下眼里又算什么?也是可用之人?”
萧挽风道:“战场可交托后背,可信之人。”
“可信之人”四个字分量不轻。
谢明裳满腹乱窜的无名火气被浇灭下去不少,继续拿起筷子吃菜。
两边对坐吃用得差不多,饭后的茉莉花茶端来两盏,萧挽风在缭缭清香里问她:
“一个个都点名问过了,怎么不问你自己?”
谢明裳偏不问。
“既不是千里追随的可信之人,又不是殿下想要的那种可用之人。我有什么好问的,喏。”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鲈鱼羹。
“跟殿下搭伙吃饭的人,就是我了。”
萧挽风唇线突兀地弯了弯,似乎想笑,很快又拽平,说:“不要妄自菲薄。我心里,你极重。”
谢明裳用膳的动作一顿,垂下的浓睫毛倏然忽闪几下,咬住了筷尖。
萧挽风紧随着问:“你心里呢。如何看我?可用之人,还是可信之人?”
谢明裳咬着筷尖不应声。
话少之人多犀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明亮的眸子忽闪几下,她纠结地思索着,感觉怎样答都不太对,飞快地瞄一眼对面,又更快地垂下眼帘。
两人对坐在实木大圆桌两边,她见他悬空冲自己方向抬手,似乎想拿什么,但够不着。
他随即把碗放下,起身慢慢地走近身侧。
谢明裳盯住他的腿,“胡太医不是说尽量少走动?殿下要拿什么,我替你拿。”
萧挽风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拿。他走近身侧,只抬手捏了捏她白里透粉的脸颊,把她还叼在嘴里的鎏银长筷抽了出来,放去桌上。
谢明裳:“……”
下一刻,她直接被拦腰抱起,抱着她的人稳健地往穿过珠帘隔断,笔直往内室里走。
谢明裳目瞪口呆,“当心你的腿!”
“慢走无妨。”
“胡太医说禁房事!”
“我们哪有房事?”
说得好有道理,谢明裳一怔间,人已被平放在紫缎贵妃榻上。
萧挽风坐在榻边,俯身吻了下来。
第65章 第 65 章 只挂你的弯刀
这个晚上, 实在不提也罢。
谢明裳顾忌着伤腿。
受伤的人自己倒不怎么在乎腿。
偏偏贵妃榻的尺寸,两个人挤挤挨挨地睡正好,想要耳鬓厮磨又不磕着碰着, 那可太难了。
谢明裳都不大敢动弹, 身子蜷成一张侧弓,尽量远地避开他的腿。
居然还被得寸进尺起来。
她的小腿连带脚踝都被握住, 缓缓地往两边拉开。男人精悍的身躯沉重地压了下来。
胡太医说禁房事。两人之间确实没有房事。
他们只亲吻,抚摸, 探索。按着她不许躲, 亲得她仿佛游鱼一般乱跳。
谢明裳捂着吻肿的唇珠推他:“别咬……别咬……”
说亲一下就好了,都亲了多少下了! 舌尖都吸肿了……
萧挽风的眉眼难得舒展开来, 在近处凝视着她,低头, 又落下一个吻。
没人搭理的油灯闪了闪,被风吹灭。
室内黑灯瞎火的,失控的狼狈里咂摸出一点欢愉滋味。
两人在黑暗里汗津津地紧贴着, 她时不时地会被抬起脸亲吻, 可怜的唇珠终于被放过, 亲吻落在脸颊,耳垂……他似乎对每处都感兴趣, 每处都细细地厮磨。
在他心里,她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谢明裳琢磨不清。关起门来的私语总是难以追根究底,她也不想追根究底。
但话少之人偶尔蹦出一句罕见的甜言蜜语, 听起来总是格外地舒坦。
想起那句“我心里, 你极重”,她的眉眼也舒展了。
“为什么你都不出声的?”
谢明裳仰着头,说话就在他耳边, 温热气息喷在敏感耳廓,萧挽风的呼吸沉重起来。
“说什么?”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话。
“随便说什么。”谢明裳仰着头,黑暗里的眼睛晶亮,凑近他耳边计较: “哼一声也行。出点声,为什么只有我出声。”
他不出声。
直接把她按住,开始舐咬小巧的耳垂,咬到她哼哼唧唧地喊停。
两人滚在一处。后腰被反复地揉捏,暴露于空气的肌肤敏感惊人,指腹厚茧擦过的鲜明的触感,蹭得她一下子蜷起身。
房间里响起了细微搅动水声。
侵占性的强烈探触,刺激得泪花都渗出,脑子嗡嗡的,她失神地望着榻边铜灯的黑影,隔很久才想起医嘱:“禁房事……”
萧挽风自上方俯视着她,撑在身侧的手臂肌肉贲张,渴望里又带忍耐,低头吮了下被咬肿的可怜的唇珠:“不算房事。”
“……?”谢明裳哑了壳。
不算房事,什么才算房事?难不成现在出去问胡太医?
她困难地思索着,想不通,索性抬手去摸对方的喉结。
他任她抚摸。她揽着肩颈把人往下拉,他就再往下俯身一点。足以伤害致命的脆弱部位在她手指间滚动,他明显地忍耐着。
他越忍耐,她越兴奋。
谢明裳想起了上次雨中被打断未成的事。他动了情,将她抱坐木椅中,在沙沙的落雨声里,在她耳边哑声喊她的名字。
她还是想听他出声。
两人都陷入情热,为什么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哼。
刚才把她揉捏得仿佛离水鱼儿乱跳,他说不
算房事,如今的……也不算房事。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惊人,却又不阻止她大胆越界的碰触。她终于听到他压抑的闷哼。
后半夜又落雨。雨落青瓦的细密声响里,贵妃榻乱得一塌糊涂,她被送回架子床,帐子落下,抱着熟悉的软枕,几乎瞬间便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地敲西窗,生怕惊醒其他人似的,气声喊:“殿下,急报。”
敲窗时谢明裳没醒。
直到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醒了她。
她半梦半醒地撩开帐子,正好顾淮低声道“恕罪”,迎面推了个黑魆魆的大物件进门。
堂屋里灯烛被点亮起一盏,昏暗光线映下,所谓的“大物件”,原来是图纸里看过的木轮椅。
堂屋里响起几声压低交谈。
“唐将军半夜来了。正在前院等候。”
“带来一个活的‘重礼’,不知何处安置。”
有脚步声缓慢而平稳地走近床边,颀长人影立于床边,掀开帐子,打量床上沉睡的小娘子。片刻后,帐子又放下。
“还在睡。莫惊扰了她。”
萧挽风走出内室,在堂屋里道:“送来的重礼,先放去外书房密室。”
“得令。”顾淮应下,又道:“雨天道路湿滑,殿下正好试试木轮椅,卑职推过去如何?”
“试试。”
门轴声再度轻响。房门被从外关拢。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睁开了眼。
唐将军?
从关外急调入京,协助父亲防守虎牢关的威武将军,唐彦真?
唐将军原本就是朔州大营的守将,被萧挽风荐举入京,阵前病倒,最近在养病备战,深夜来河间王府拜见并不意外。
但送来的一个“活的‘重礼’”,什么活物?
爹爹每次跟娘吵完架就被撵去住的外书房,何时又有个密室了?
这次修缮王府,好像修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帐子里伸出一只玉色的手,把纱幔左右拉紧,谢明裳困倦地翻了个身,陷入梦乡。
————
木轮椅在隔天清晨正式推进晴风院中。
木料沉重厚实,用的是坚硬耐霉的黄梨木,谢明裳一眼望去,感觉这把轮椅不止四十斤重。
背后的扶手有一尺长,做成鹿角形状,左右成对。精心打磨过了,握紧不打滑。
顾淮当面演练给谢明裳看。
“娘子,这把木轮椅造价不菲,注意看下面四个轮子,极其灵活,前后左右转动皆可。”
谢明裳掩着泪汪汪的呵欠,注视着顾淮沿着庭院直道,前后左右地推行。
“看起来不错。”她起身几步,打算上手试一试。
顾淮不肯放手。担心神色溢于言表。
“娘子,这轮子实在灵活。上手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轮椅不要推进湖里。”
谢明裳连带身边的兰夏和鹿鸣,廊子下观看的寒酥、月桂,几个小娘子笑成一团。
但顾淮没有笑,表情还很严肃。
他真的怕。
“宫里规矩森严,殿室禁甲兵。七月十四那天中午入宫赴宴,王府亲卫不见得能跟随殿下四处走动。”
“若卑职等被拦阻在殿外,只能交由娘子推木轮椅。”
“娘子,木把手处握稳了,轻易不要走斜坡,当心湖边,当心雨天地面打滑。千万莫要脱手,叫木轮椅冲出去。”
正好外头湿滑地面,谢明裳推着空木椅转了两圈,并不吃力,回头喊:“殿下!”
其实不必她扯开嗓子喊。萧挽风就坐在长檐下。
新挂起的楹联不是写着“槐花”、“桂花”?晴风院这两天紧急种下一堆花种子,指望来年花团锦簇。
萧挽风无事时便会取一包散装的花种,坐在檐下那把厚实木椅上,不拘什么花种,就像鱼塘里抛鱼食那样,随意地四处洒。
谢明裳喊了两声,萧挽风视线转过来。不等她往下问,自己抛下花种子起身。
新来的小内侍疾步上去,左右搀扶,慢行下台阶。
谢明裳当即把木轮椅推去台阶下,跃跃欲试,当着众多双眼睛,嘴里只说:
“放心,木轮椅稳着呢,才不会推进湖里。对了,殿下会水么?”
萧挽风在众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薄唇淡漠地弯了弯:
“你大可以试试。上一个想水淹本王的人,死得不怎么好看。”
所有有意无意窥伺过来的视线瞬间垂下,谢明裳也不吭声了,等人坐好,直接动手往院门外推。
心里嘀咕,好凶。
自从王府之主传出腿伤的消息,王府各处所有的门槛都被拆卸走。木轮椅看着笨重,做工精巧,一推即走。
“推殿下去前院。”谢明裳推着鹿角形状的车把手,沿着院门外的夯土直道推行。顾淮不放心地紧随身后,随时准备拉一把。
前方传来小娘子刻意压低的清脆的嗓音: “怎么个不好看的死法,说说看?”
“随口说说,别当真。”
“哼,鹿鸣被你吓着了。”
“没吓着你就好。”
“你三言两语就想吓着我可不容易。”
推出去片刻,谢明裳还是有点担心,低声追问一句:“你会水的罢?”
“会一点,入水不至于沉底。”
左右无外人,萧挽风居然开了个玩笑:“你放心推去湖里。”
谢明裳忍笑忍得肩头细微耸动,无意间却觑见顾淮此刻的脸色,简直紧绷到可怕,笑意顿时一敛:
“顾队正,放轻松,不至于。我推给你看。”
“平坦直道没问题。”她轻快地推着木椅, “转弯——”
从直道转去马场边砂石地,吃力地转了个大弯,“沙地上转弯吃力。还行。”
得意发现了主人,咴咴叫着小跑过来,讨要甜果子。谢明裳笑着过去揉一把大脑袋,“今天没带出来,改天再给你。”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也抬起手来,却捏了下身边小娘子气血充足的泛粉的脸颊。
“别闹我。”谢明裳笑着往木车后头躲,嘴里故意吓唬, “闹到我手松开,车自己打滑跑了,掉进湖里!”
嘴上这么说,手到底没松开,人躲去车后又被拉出来狠揉一通,揉得她哎哎地叫,“我头发,发髻乱了!”
轮椅停在马场栅栏边,谢明裳按住散乱的发尾,以金钗一点点地抿进发髻。
金钗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随着她的手指动作颤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得意被吸引过来了。她这边忙碌时,得意趁她背身拢着发丝,大脑袋倏地探过来,叼起一缕发尾,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谢明裳被扯得头皮发疼:“……得意!”
几乎在同时,萧挽风眼疾手快,把嚼得湿漉漉的发尾从得意的嘴巴里一把拖出来,交还给谢明裳。
谢明裳攥着湿哒哒的一坨发丝,两人的目光落在上头,齐齐沉默了须臾:“……”
谢明裳: “……常有的事。”
萧挽风:“回去沐发?”
“才推几步路?现在直接回去,我怕顾队正担心得睡不着觉。”
谢明裳坐在木栅栏边上,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发尾。
常有的事?
确实是常见的事。得意到现在才啃一次她的头发,已经算乖的了。
但之前谢家的马儿从未咬过她头发。
啊,
对了,她在谢家都是坐车,出门很少乘马。
偶尔跟随父亲出猎,都提前把发髻梳得整齐,纹丝不乱,免得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被马儿嚼头发是常见的事?哪匹马儿经常嚼她头发?
头顶的秋阳照在肩头发顶,日光逐渐灼热起来。视野里的砂石地景象变得朦胧扭曲,仿佛水波扭动……
……
手里忽地一轻,帕子被抽走,叫她猛地回过神,捂着发闷的心口,深重地呼吸几次。
隐约窒息的感觉很快消散。
“别多想。”萧挽风把她的湿发尾拢在手中,拿细布一寸寸地擦拭,“想多了头疼。顺其自然。”
谢明裳抬手挡着日光。有些零碎片段滑过,她似乎抱着一只黑马的脖子,鬃毛油亮,总喜欢叼她头发……黑马?
“殿下,你的乌钩,喜不喜欢嚼头发?”
“乌钩?没试过。”萧挽风手里还在细细地擦头发,
“它寻不到机会。”
确实,男子梳髻,不会披散头发。
谢明裳靠木栅栏坐着,目光沿着椅背往上,越过宽阔的肩膀,开始打量萧挽风的发髻。
他今日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皮弁小冠收束在发顶。
如果披散下来,他的头发是卷的。
话说,黑亮微卷的发质,应该更有嚼头……?
有些话可以搁在心里想想,绝不能说出口。休息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往前继续推轮椅。
绕着偌大的马场转过大半圈,经由夯土路,砂石路,鹅卵石路,青条石路,沿路平安无事,轮椅停在路边。
谢明裳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木轮椅需要改。从上到下,只有两个扶手,没地方挂我的弯刀。”
萧挽风并不意外,抬手指向鹿角。
“扶手制作成鹿角形状,其用意,便是挂刀。”
“要挂也是挂你的腰刀。”
谢明裳挨个摸了摸两只木鹿角,“挂一把刀正好,没法挂第二把刀。勉强挂两把,碰撞起来,伤了好兵刃。”
萧挽风:“挂一把。毕竟宫里出入森严。只我一人能佩刀,随行亲卫都要卸刀剑。”
“啊,那就是鹿角挂腰刀了。”谢明裳惋惜地说:“我的弯刀……”
“不挂我的腰刀。只挂你的弯刀。”
谢明裳大为意外,“怎么说?”
萧挽风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行顾淮的目光也极为复杂。
谢明裳的视线从顾淮脸上,缓缓落去萧挽风脸上,忽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
“你们该不会指望我护卫?顾淮,王府亲卫队正的牌子可是挂你身上。”
顾淮比她还紧张。
这趟入宫凶险,主上坐起木轮椅,便不能轻易动手,他的心都快揪成八瓣。
“宫中自有禁卫,卑职等十人随行护卫殿下。若顺利的话,卑职一路随行,全程无需娘子推轮椅。”
顾淮绷紧的心弦难以隐藏忧虑:
“但宫里毕竟事多……有备无患。”
谢明裳:“……”
她推行往前几步,倏地往下一个大弯腰,面对面地问萧挽风:
“谁提议的?严长史?顾队正?总不会是殿下自己?”
萧挽风直身坐着,指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几下,答:“我的提议。”
“知道了。”谢明裳继续推着木轮椅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弯腰下去,这回附耳悄悄地问:
“这么相信我?这趟入宫万一真出事,我担不住殿下的信重,我的弯刀挡不住意外,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萧挽风平静地说:“任何选择总有代价。你呢?怕不怕?”
得人信重,以性命交托。怕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谢明裳停下木轮椅,以手抚摸挂刀的鹿角片刻,乌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纹路走向,心里默默盘算,哪处挂刀最合适,如何拔刀最快。
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兴奋。既得了信重,尽力而为,对得起这份信重便是。
“就挂我的弯刀。”
第66章 第 66 章 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宫宴设于七月十四, 中元节前夕。
宫中制得千盏河灯,十四、十五,接连两日, 宫里放河灯, 各色灯笼沿着太清池水晃悠悠飘出宫墙,称得上京城一景。
宫宴设在阳气最盛的午后。
说是宫宴, 其实每年中元惯例的臣子入宫领灯。只不过今年要处置前线押送的辽东王叛贼二子,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一场战事从开春拖到初秋, 朝野充斥太多疑虑, 急需一场狂欢提振士气。
午时正,市集人群围观如堵, 辽东王俘虏送京的二子被当众斩首。鲜血泼洒,万众喝彩。两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悬挂高处示众。
与此同时, 宫中宴席歌舞起。或震惊或晦暗不明的众多视线里,一架沉重的木轮椅被推入临水宴殿。
河间王姗姗来迟。
只喝两杯酒便早退。
在奉德帝的亲自过问下,太医署所有的御医齐聚宴殿不远的东阁, 给河间王看腿疾。
*
谢明裳坐在东阁花厅里, 手边一盘宫里御膳房出品的油酥鸭卷饼。
制作得工艺顶顶精致, 可惜放凉了,入口不大好吃。
这次设宴地点就在太清池边, 距离东阁不远,隔着水面可以听到飘渺乐音。
宫里太清池,连通渭水, 从城北流向城南, 穿行过宫里。据说每年夏季清理池泥,都能打捞出几具宫人尸体……
谢明裳默默腹诽:“难怪顾淮不放心。”
东阁临水。
她此刻坐着的地方往窗外可以眺望一片水面。
如果有人不怀好意,把轮椅往湖里推……也就眨眼的事。
顾淮等十名王府亲卫, 如临大敌地守候在东阁。
……
东阁里压抑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几个苍老的声音询问病情,讨论药方,偶尔激烈争论几句。
看样子,没一两个时辰不得结果。
宫宴会从午后持续到傍晚。亮灯之后,千盏河灯飘满太清池,顺水流出宫墙,供万民捞取祈福。这场宫宴才收尾。
入宫之前,众人商议过,白日里时段相对安全,日落后危险。
东阁目前还算安全,她今日有旁的事做。
如果她留在东阁的话,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顾淮此刻守候在内间,两边视线碰触,谢明裳随意一挥衣袖,难吃的油酥鸭卷饼便砰砰掉落地上,瓷盘在青砖上摔个粉碎。
正在聚精会神诊断的太医们猝不及防,几个人影颤巍巍起身赔罪。
内侍惊喊:“哎哟!老太医的银针下歪了!”
萧挽风低沉愠怒的嗓音自东阁内间传来:“何事喧闹!”
谢明裳“慌乱”起身,冲着纱幔遮掩的内间方向,娇娇柔柔地喊:“惊动了殿下,罪该万死。妾不甚摔破一个盘子……”
“废物误事!”萧挽风冷冷道:“滚出去外头站着。别待在屋里碍本王的眼。”
谢明裳捂着脸,“是……”委委屈屈退了出去。
走出去二十来步,回头瞪一眼,低声嘀咕:“好凶。当这么多人面骂我。”
清秀宫人守候在殿外,轻轻地一点头,“谢六娘子?端仪郡主有请。”
“是我。她人在何处?”
“太清池边,假山凉亭。距离东阁不远,沿水走一刻钟便到。”回身快步往前带路。
两边顺利接头,谢明裳松了口气,端仪送来的一对大白鸽子实在好用。
昨日鸽子来回飞一趟,便约好了今日宫里见面的时机。
太清池水清澈,宫人忙碌在河边准备灯笼,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不少朝臣,应是赴宴吃喝尽兴,出来观看放河灯的盛况。
“今日赴宴的官眷夫人们都在河对岸。”领路宫人低声道:“需得过桥,六娘子跟随奴婢来。”
横跨两岸的七洞汉白玉桥显眼,需得沿水往下游走。谢明裳沿着河边走出几百步,那道汉白玉桥居然还未到。
“这得走出多久去?” 她回头看了眼东阁方向。
阁楼已经遮挡在竹林绿荫当中,只高处露出几个檐角。
“我不能出来太久。”
那宫人也有些焦灼:“过了那道汉白玉桥,便是郡主等候的凉亭——啊,”她忽地一喜,“郡主过桥来相迎了!”
前方领着三四个亲信女使,穿戴华贵、急匆
匆拖着长裙过桥而来的女郎,岂不正是端仪郡主?
“明珠儿!”端仪喜道:“我还以为鸽子误事,约错日子了!”
谢明裳加快脚步迎上:“阿挚,你来得正好。”
时间紧迫,两人不多寒暄,谢明裳掏出“密信”,低声跟好友商议起后续打算。
“蓝世子此人无耻。装模作样,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把我家五姐姐牵扯进浑水里。这回饶不得他。”
“尽量不惊动大长公主……”
御河里船来舟往,两岸宫人穿梭。两人捡清静地界走,边低声议论着,一行人缓步过桥,打算去端仪刚才坐着等候的僻静小凉亭说话。
不想来回才一刻钟的功夫,那凉亭已经被四五个年轻官员占据了。
“桥这边是夫人官眷开席处,朝臣们怎么私自过桥了?”端仪纳闷地问。
谢明裳绕过假山石,拨开灌木丛远远地打量片刻,走回来说: “都是年轻资历浅的文臣。勋贵重臣扎堆的宴席里开不了口,不声不响过桥来,找清静地好骂人呢。”
端仪噗嗤乐了,说:“过去听听。”
“你最好别去。”谢明裳抬手一拦。人堆里看见两张熟面孔,去听了怕膈应。
端仪好奇心却升起,笑问:“年轻文臣,叫你为难的,我猜猜,里头莫非有杜二?”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没应声,转身就要往桥上走。
换成端仪郡主扯着她不让走。“你怕他作甚!分明是杜家对不起你谢家,我当面替你出口气!”
“不是,谁怕他?”谢明裳喊:“你别去——”
端仪郡主已经领人拨开了灌木丛。
四五名年轻文官团团站在假山上方的亭子里,正议论到激昂处,凉亭里唾沫横飞。
几人正在抚慰一名垂头不语的年轻文臣:“河间王强横,逼迫你替他的后院书写楹联,乃是迫不得已,非卢兄之耻啊。”
“该羞耻的,不是书写楹联的卢兄,而是河间王府后院的谢六娘。谢帅当代豪杰,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日日屈身服侍河间王,竟还惜命不肯自尽,今日河间王还带她入宫来——”
旁边有人从暗处走上两步,一扯说话之人,瞥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杜二郎:“好了,少说两句。莫惹杜兄伤怀。”
此人从暗处转出来亮光下,看清这人相貌的同时,端仪郡主顿时瞪圆了眼。
她终于知道谢明裳为什么一反平日性情,要拉她走了。
站在凉亭里温声雅语、大和稀泥的人,正是和大长公主府结亲,她今年底准备出嫁的未来夫婿,京中富有才名的年轻文臣,君兰泽。
“知道我为什么拉你走了?”谢明裳自身侧扯她衣袖,
“现在还不迟,走罢。我们过桥说话。”
端仪不肯走。
两人在假山石后拉扯几下,高处凉亭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入耳朵。
凉亭里众人纷纷议论:“谢帅知耻而后勇,以战功洗刷贪腐罪名,不愧真男儿。只可惜谢六娘贪生苟且,堕了她父亲威名。”
“杜兄如何觉得?”
杜二郎脸色时青时白,勉强道:“杜家和谢家已经了断干净。不必再提此女……就当她死了。”
被迫给河间王府题写楹联而郁郁不乐的那位“卢”姓文官,忽地高声道:
“下官打算写书信一封,投寄给谢六娘,相劝以大义。身为名将之女,无名无分地苟活在河间王府,叫谢帅情何以堪?”
“她活一日,便令谢家蒙羞一日。她若还剩羞耻之心,接了下官的书信,就该寻无人处自尽,顾全谢帅威名,顾全谢家声名。”
凉亭响起叫好之声,几名文官四处寻找笔墨。
端仪气炸了肚皮,怒冲冲捋袖子就要现身,谢明裳把她往身后一推,“和你无关,你别露面。”
绕开面前的大片假山石,描金石榴罗裙曳地,直接走了出去。
“我怎么就成谢家耻辱了?说说看。 ”
原本喧闹的凉亭骤然一静,几道目光震惊望来。
“各位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说看,我怎么就该死了?”谢明裳拾阶而上,走近那目瞪口呆的卢姓文官面前,两人在阳光下打了个照面。
“今年新科榜眼,卢编修?久仰。我便是你怒斥该寻无人处自尽的谢六娘。”
卢编修陡然涨红了脸,眼神飘忽,想从明艳小娘子脸上转开,又惊艳地挪不开视线,呐呐说不出话。
谢明裳裙摆拖曳,踩着石阶进凉亭,走近杜幼清面前,睨一眼这位前未婚夫。
杜幼清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早当我死了?谢家被围那阵,我几次去寻你,你始终躲避不肯见。杜家怕被谢家拖累,意图悔婚,你倒是直接退亲啊。又怕被人指指点点,退亲也不敢,只拖着。”
“没拖死谢家,算你们运气不好。四月里被我爹在宫门堵住狠揍了一顿?你可真活该。”
杜幼清声若蚊蚋:“明珠儿,别说了。”
谢明裳偏要说,笑吟吟地当面骂。
“杜家,世代书香翰墨,百年清贵门第……全家软骨头。”
给好友面子,绕过君兰泽身前,对剩下两个瞠目无言的文官笑道:
“京中风气崇文,很少被人指鼻子骂罢?今天让你们见识了。文人傲骨,各位有骨气!只敢背后骂女郎!不敢得罪河间王,张口只敢骂王府后院的谢六娘不知耻。不想得罪我父亲,只骂他女儿辱没门楣——辱没你家门楣了?别只盯着别人家,低头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软骨头。”
谢明裳笑吟吟指着鼻子骂完,转身出凉亭,路过卢编修面前时,脚步略顿:
“我原本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入的河间王府?何人授意,哪方执行?谁的旨意让谢家受尽屈辱?卢编修想过没有?还是不敢想?”
卢编修仿佛被锤子重击,脸色发白地往后倒退两步,险些摔下凉亭。身侧的君兰泽急忙把他扶住。
端仪在假山石下仰头张望,目光闪亮,谢明裳远远地打手势叫她不要现身,端仪哪里忍得住,领人迎上去,挽着好友的手臂下石阶,
“骂得爽快。”
两个小娘子手臂搀手臂,说说笑笑往桥上走。
“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谢明裳倒有些吃惊, “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好凶啊,殿下
宫宴酒过三巡, 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 里头只有三行, 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 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 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 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 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 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 端仪有印象, 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 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 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 狠打一顿, 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 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 ……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 “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 “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再告知林相一句,本王的左腿若保不住,他家三郎也卸条腿,这笔账就算两清。”
冯喜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又强笑出声:“殿下息怒,息怒。”好言劝慰几句,离开了东阁。
冯喜走后,老太医们从内间鱼贯而出,去东阁外的廊子里团团围拢,激烈地争论起药方来。
谢明裳叼一块枣泥糕,从顾淮手里接过木轮椅,往门外推。顾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殿下气闷了罢?沿着太清池走走如何。池边清静。”
萧挽风手里也被她塞进一块枣泥糕,拧了下眉,托在掌心里打量。
“宫里的御膳糕点中看不中吃。”谢明裳推着轮椅,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冷掉的鸭卷差点吃吐了。冷掉的金丝馓子软塌塌的。只有冷糕好吃。”
“殿下尝尝看,微甜不腻,冷着吃风味最好。尝得合意的话,妾也不讨赏,之前打碎个盘子的小事,就别生妾的气了,好不好。”
嘴里甜腻腻地撒着娇,木椅滚轮沿着木搭板下廊子,绕开神色微妙的东阁宫人,木轮椅推近太清池边。
水面漾波,十丈之内没有外人。
谢明裳把木轮椅停在路边,寻来半块青石卡住滚轮,无意中一抬头,顿时笑出声来。
萧挽风对着池子,正慢悠悠地吃手里那块枣泥糕。
“你还真吃呀?”谢明裳蹲在滚轮边仰着头,眸子里盈满笑意:“刚才一通废话糊弄过宫里的人,才好顺理成章,推轮椅来清静池子边说话。放冷的枣泥糕味道其实也一般。”
萧挽风低头看她,抬手替她擦掉唇边少许碎屑。
“确实微甜不腻,好吃。”
池边每隔十步起一座石灯台,谢明裳坐在灯座上,把出去转一圈钓上两条鱼的事略提了提。
“……蓝世子的书信,转交给杜二了。”
“不管今晚出宫路上,蓝孝成打算如何安排我,总之,随机应变,叫他们狗咬狗去。”
钓鱼是顺带为之,今日这趟入宫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萧挽风全身而退。
日光如金,斜映水面。时辰已到申时末。距离日落不太久了。
斜阳映上椅背,鹿角形状的推手上挂一把锃亮弯刀。
谢明裳坐在石灯座上,轻轻推一下刀鞘。弯刀晃荡几下,眼前漾出银光。
“好凶啊,殿下。拒绝林相讲和,张口要卸了林三郎的腿。刚才冯喜都给你吓着了。”
萧挽风道:“凶悍有凶悍的好处。不会吓到你就好。”
谢明裳哼道:“才吓不到我。”
他说得对。表现的越凶悍,越不依不饶,宫里越不会起疑腿伤之事。
你看,此刻望去东阁廊子下,老太医们神色一个比一个紧张,生怕治不好河间王的腿,倒叫林相的爱子也被切掉一条腿……这可是难以消解的大仇怨!
她的视线转回轮椅边,忽地升起些好奇。
功勋卓著的宗室王,战场威名赫赫,京城凶名远扬。
展示于人前的咄咄逼人的凶悍,是装出来的凶悍?还是真凶悍?几分真,几分假?
“刚才吓唬要卸了林三郎的腿……是吓唬罢?”
萧挽风平静注视着面前的水波。 “你觉得呢。”
谢明裳在水面倒映的粼粼金光下打量他轮廓凌厉的侧脸。
她说不清。
骨子里野性的人,哪需要装凶悍。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是正好相反,在她面前刻意收敛本性,装温驯。
就在她默不作声上下打量时,萧挽风抬手指向河边:“开始点河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晚霞密布,宫里四处高喊“掌灯”,值守宫人迅速把各处灯火点亮。
今晚准备的河灯密密麻麻停在池岸两侧,千盏河灯逐个点亮,推入水中。
对岸赴宴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向池边聚拢,观赏宫中放河灯的胜景。
谢明裳也饶有兴致地坐去池边观赏放河灯。
东阁来人传话时,她起先没留意,直到争论声传入耳朵,隐约居然有点耳熟?
她回头望去,好嘛,来传话的紫袍内宦,居然又是老熟人,黄内监。
顾淮在和姓黄的吵什么?她当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快
步走回木轮椅边。
黄内监正在高声呵斥顾淮:
“圣上口谕,召河间王殿下去御花园赏灯!”
“御花园里有众多娘娘们陪伴圣驾,岂是外臣能进入的?宫里还缺服侍的人?你们在东阁等着!”回头招呼一名小内侍推轮椅。
顾淮哪肯放人靠近主上,冷冷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萧挽风并不说话,挂在轮椅背后的银鞘弯刀,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缓缓摩挲着刀身。
第68章 第 68 章 破局
河间王手里握刀……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止小内侍瑟缩不敢靠近, 黄内监也眼皮狂跳,躲得远远的。
顾淮和谢明裳对视一眼,谢明裳过去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黄公公你也适可而止, 惹怒了殿下,有你好果子吃的。这样罢, 轮椅我来推。我总不会冲撞了御花园里的各位娘娘。”
萧挽风盯着黄内监的心口,把弯刀递给谢明裳, 重新挂回轮椅背后。
僵局终于打破, 黄内监擦着满头冷汗,殷勤地当前引路。
“太清池边的直道最快。六娘子顺这条道往前推, 过前方的七孔桥,下桥不久便是御花园。”
嘴里殷勤, 人还是离开远远的。
河间王这煞星,连林相的示好都不理会,林三郎误伤了他都得赔上一条腿。
谁知会不会走得好好的, 背后挨河间王一刀?死了也白死!
他在前头跑得快, 谢明裳渐渐地追不上了, 在后头喊,“黄公公停一停。”
黄内监早上了桥, 远远地冲桥下喊:“六娘子,快些啊。耽搁了时辰可不好。圣上还在等着哪。”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
木轮椅四十斤,上头的人一百四十斤, 她在王府各处演练推行时, 可没想到会推着沉重的大家伙上桥!
七孔汉白玉桥的上桥路既陡又长,她这下当真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推到半途喘得不行, 黄内监那厮还远远地袖着手高喊:“六娘子,太慢了!”
“慢你个鬼!”谢明裳忍不住爆发了,高喊:“没见上桥吗?等着!”
黄内监又高喊小内侍过去帮忙。那小内侍都已站在七孔桥另一头了。满脸畏惧,磨磨蹭蹭地回返过桥来。
谢明裳这边已经快扛不住。好在推久了有经验,桥面青石总有磨损缝隙,她觑准一处凸起的青石条,把两个后车轮卡进青石条停住。
轮椅扶手处的沉重压力倏然一松。
趁那小内侍还没走近,她搭着扶手大喘气,边喘边凑去萧挽风耳边嘀咕:
“我看木轮椅不、不止四十斤。你吧,多半,呼……也不止一百四十斤……这趟可累死我了。”
萧挽风搭在木椅扶手处的衣袖一动,似乎想替她拭汗,又强忍住了。
他注视着面前白皙额头一层晶莹的细汗,低声叮嘱:
“叫黄内监身边的小子过来帮你推。”
“不行,外人近你的身危险。”
谢明裳想也不想回绝了,又喘口气,冲那小内侍高喊:
“殿下不喜外人靠近,原地站着!等我慢慢推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瞬间。
掌灯令下,宫里处处亮灯,天色尚未全黑,桥面灯光明亮,桥下陷入大片暗影。
有道黑影从七孔桥的黑暗桥洞下翻出,仿佛夜色里一缕黑烟,无声无息翻上灯光明亮的桥面。
谢明裳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啸破空风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远处的河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喊:“谢——!”
那是个年轻男子嗓音,越过水面而来,声线里带惊慌又含怒气,听在谢明裳耳里陌生。
那嗓音终止得却又突兀,喊了个字便消失,倒仿佛被人扑过去捂住嘴似的。
随着那声喊,迎面慢腾腾走近的小内侍像被定住了。
从他的角度,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骤然张大嘴巴,双目瞪大,定定地看向谢明裳身后,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灯光明亮的七孔桥上,突兀地亮起两道雪白刀光。
两道弧光亮起的前后略有参差,却几乎于同时消失。
谢明裳此刻站着的石桥栏杆边,正有一座灯台,鲜红色的液体呼啦啦飞溅进灯台,飞溅进油灯芯里。
灯芯晃了晃,火光黯淡片刻,又重新明亮起来。
谢明裳手中握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刀鞘滚落地上,倒映出明亮灯火;开锋的刀尖雪亮,映出对面蒙面黑衣刺客一双仓皇的眼。
黑衣刺客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桥面上。断手还紧握着一把薄刃刀。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鼻下。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谢明裳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地流血水,又落去萧挽风的衣襟上。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对面刺客,萧挽风的目光盯着身前手握滴血弯刀的小娘子。
刺客的断腕还在涌血。血水如细水柱般溅落桥面。
发愣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眼前容色昳丽的小娘子,仿佛一朵枝头盛开的精致花儿,凋零徒惹怜惜。
他于桥下藏身处冷眼看她上桥时,对于今日注定陪葬的这位谢家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不忍……
木轮椅后头挂着的弯刀,竟不是河间王的兵器!是这谢六娘的兵器!
她竟然不回头,只听风声便估出他出刀的方向。
那惊人一刀,后发而先至,角度极度刁钻,直接削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捂着断腕,怨恨地瞪视令他功败垂成的小娘子,踉跄倒退两步,跳下桥去,消失在桥下黑暗中。
桥上小内侍放声尖叫!
喊叫包含惊恐,尖利地冲破水面,传入池两岸的众多双耳中。
距离七孔桥不远处,水边上百宫人齐声惊喊,响彻天际!
不,亲眼目睹桥上一场刺杀的,岂止是宫人而已?
奉德帝压根不在太清池对面的御花园。御驾此刻正沿着太清池边往下游走,缓行观灯。
林相立于奉德帝身侧,大批文武重臣随驾,众人目瞪口呆……
数百双眼睛,俱都看得清楚!
“护驾!护驾!”不知哪个宫人尖声大喊!
附近禁卫俱被惊动,仿佛无头苍蝇般,一股脑儿急奔向桥上,跑到中途又仓促奔来天子驾前。
乱哄哄奔走动静里,几名禁军指挥使匆忙赶到,跪倒在圣驾面前惊惶告罪,又询问如何处置。
奉德帝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身侧的冯喜高声道:“宫中进了刺客,还需圣上下旨处置?禁军各就各位,搜查宫室,务必要把行刺的刺客翻找出来!”
众将领齐齐应喏,正要领命离去,林相开口补充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给河间王一个交代。”
奉德帝目光沉沉,凝视远处。
七洞汉白玉桥高处,他的五堂弟,河间王萧挽风,依旧稳稳地坐着。
在两岸数百道目光下,桥上遇刺,从头至尾,他没有离开过轮椅。
奉德帝的视线闪动,和身侧的林相对视一眼,林相垂目看地。
奉德帝的目光里怒火升腾。
蠢货!
打草不成反惊蛇!
“刚才出声惊动刺客的,是哪个?”奉德帝冷声质问。
太清池岸围拢的群臣神色各异,纷纷退避,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的河岸边,跪倒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贵胄子弟,伏身行礼道,“是微臣,蓝孝成。微臣不慎——”
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身高体胖、面如重枣的紫袍老臣,二话不说,抬脚把蓝孝成踹翻地上,上去接连几道响亮耳光,回身跪倒:
“老臣教子无方!此子胆小,惊见刺客,以至于御前失仪。陛下开恩!”
奉德帝冷眼斜乜面前跪倒的父子两个。
正是裕国公之世子蓝孝成,在刺客现身桥上、众人察觉之前,隔水大喊一声“谢——”
才发出第一个字,便被他老子扑过去捂住了嘴。
捂嘴又有何用,该惊动的人,已惊动了。
今日精心设一场局,原本十足把握能试探的事,未能试探
出结果。
蠢货!
奉德帝走过跪倒的裕国公父子两个面前,冷冷道:“御前失仪?那便按御前失仪的律法,从重论罚。”拂袖而去。
天子御驾离去,大批禁军护卫和重臣随驾离开太清池,对岸的女眷也急匆匆全数回避,池边聚拢的人群片刻间减少大半。
但还有众多赴宴朝臣在水边逡巡不去。
上百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七孔桥中央的河间王,直面刺客白刃而泰然不动,被身后的小娘子推着木椅滚轮,由闻讯急赶而来的禁军团团护卫着,缓步下桥来。
斩断刺客手腕的那把弯刀,依旧挂回了椅背后头。
——
谢明裳推着轮椅走过人群时,银鞘弯刀在厚实椅背的鹿角把手上来回摇晃,反光明亮,映照入众人的眼中。
红裙长摆摇曳,也不知是原本织染的红,还是血水沾染的红。
一名禁军手托漆盘,漆盘里放置着刺客的断手,急匆匆小跑而去,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飘散。
背后忽地有人高喊:“谢娘子好刀法!”
又有人叫道:“将门虎女!可是谢帅教的刀?”
谢明裳眼风暼去。人群里叫好的,原来是几个身穿虎豹纹官袍的武将,面孔陌生,从未见过。
“过奖!关外自小学的弯刀。”她清脆地喊了声,加快脚步往宫门方向前行。
但人群还是离得太近,一个不留神,滚轮在碎石子上颠簸两下,木轮椅转去旁边,正好压过路边一只乌皮官靴,压得那人倒吸口气,忍痛往后连退两步。
“哎!”差不多两百斤的分量!
谢明裳随口问,“没伤着罢——”那人却抢先道:“无事的,无事的。”
声音微颤,听着居然有点耳熟。
谢明裳原本已推过去了,闻声一个急停,留意打量片刻,又喊一声:“哎?是你。”
可不听着耳熟么?下午才见过,正是凉亭里被她指着鼻子骂到面红耳赤的卢编修。
桥上反杀刺客的那一刀,刀势石破天惊,至今还映在卢编修的视野里。
卢编修的面孔残留震惊,茫茫间躬身长揖,却揖去谢明裳面前。简单的寒暄话语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囫囵了。
“谢六娘子,好身手……刀光如水势如虹……逢凶、逢凶化吉。”
谢明裳斜睨这位的大红脸,故意挑他的刺:
“拜错位置了。河间王殿下当面,礼仪都忘了?”
卢编修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大惊之下,慌忙转个方向深深拜下:“河间王殿下万安,逢凶化吉。”
谢明裳忍着笑。萧挽风脸上却无笑意。
漠然打量一眼面前行礼的青袍文官,问身侧的谢明裳:“他是哪个?”
谢明裳弯腰去他耳边,悄声道:“晴风院小凉亭里新挂的楹联,桂花槐花那个……便是出自这位卢编修手笔。”
卢编修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低声道:“正是下官。”
萧挽风的视线淡漠掠过,仿佛面前站一团空气,还是只问谢明裳:“你认识他?”
谢明裳可不认,“我哪认识这位大才子。他不是在拜殿下么。”
“拜过了。走。”
“走。”谢明裳把滚轮的小碎石子踢开,推着轮椅继续不慌不忙往宫门外行。
这场刺杀虽然事发突然,却在预估之中。
入宫之前,严长史领着众幕僚推演今日的宫中之行,特意叮嘱过谢明裳,当心刺客。
衔接太清池两岸的七孔拱桥仿佛一条玉带,长且安静,并无多少人过桥。
桥上除了安坐轮椅的河间王,只有吃力推轮椅的小娘子——
谢明裳下午第一眼望见七孔桥时,便觉得,这座桥的位置太适合行刺了。
试想,刺杀迎面而来,桥上无人可求救,桥下人赶不及上桥。河间王唯一的武器,却挂在轮椅后。
仓促之间来不及拔刀的河间王,要么,引颈受戮。要么,抬起阻挡的手臂被斩断。要么,匆忙起身闪避。
太清池正在放河灯,朝臣聚集,众目睽睽。
号称腿疾严重、进宫赴宴都不得不坐轮椅而来的河间王,如果当众起了身,利落地闪避开刺客的刀——
他还不如被当场斩断一只手臂。
只要他起身闪避开刺客突袭,便足以证实:他的腿疾并不严重,河间王撒谎欺君。
欺君大罪的罪名扣在头上,足以扒掉一层筋骨。
谢明裳缓慢地推行着,滚轮滚过青条石地面,她在有节奏的轱辘声中,仔细地回想今日七孔桥上一场刺杀。
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和谢家当初被按上贪腐罪名的手法有八分相似。
只要河间王坐轮椅入宫,陷阱在前方已经张开罗网。
遇刺反抗——欺君之罪;遇刺不反抗——当场重伤,乃是殒命。
谢家当初陷入的,也是类似的阳谋:
二十万两银去向何处?交代不清,涉嫌通敌叛国。想要交代清楚,只能自认贪腐。
谢家当初没能逃脱,捏着鼻子认下贪腐的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赎罪。
河间王今日……算全身而退了?
顾淮那边终于和禁军交涉完毕,河间王意外遇刺,即刻出宫;宫里有刺客的消息,即刻知会王府。
琐务处理妥当,顾淮赶上来接替谢明裳推轮椅,难以掩饰激动情绪,压着嗓子大赞:
“娘子,好弯刀!一刀破局!”
谢明裳从沉思里被惊醒。
前方的晚霞几乎散尽,高处火把的光芒映亮巍峨宫城。两侧宫门开着,河间王府的车马静静停在宫门外。
确实一刀破局。
她的语调都轻快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顾淮强忍激动道:“我们避过一劫,可以安然出宫了。”
谢明裳脸上带出笑意,加快几分速度,众人沿着宫道快走。
眼看前方就是鎏金铜钉朱门,她的脚步忽地一顿,“不对。”
顾淮才松弛的脸色顿时绷紧,声线都变了:“哪里不对。”
谢明裳停在路边,掏出荷包翻了翻,翻出那张“存善不忍”,要渡她出苦海的飞羽传书,拿给萧挽风和顾淮看。
“我都要出宫了,善心的蓝世子怎么还没出现呢?……哎!”
她又想起第二个人来,“我下午把蓝世子的信交给杜二,马上要出宫了,杜二怎么也没出现?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顾淮紧绷的神色、贲起的肩胛肌肉同时放松下去,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娘子,说正事呢。”
谢明裳理直气壮说:“就你家殿下的事算正事?我这桩也算正事。牵扯到我家五娘,怎么不算正事?”
两边正你来我往打嘴仗,萧挽风忽地一摆手,示意顾淮把轮椅停去宫道边。
“杜二跟上来了。 ”
第69章 第 69 章 捉弄
浓重暮色里, 杜幼清加快脚步,跟紧前方河间王一行人。
他自下午接到回信,便借口身体不适远离人群, 早早在出宫必经的宫道边徘徊。
苦等到掌灯时分, 华灯映亮,他只见周围宫人惊慌来去匆匆, 却不知为何,也不想关心。
他在聚精会神地准备说辞。
凉亭中惊鸿一瞥, 数月不见, 她竟比从前更娇艳三分。仿佛牡丹盛放,满园春光失色。他转头便忘了她骂他什么, 只记得惊心动魄的美。
京城出名的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 仿佛明珠熠熠生光,原本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从前两家定亲时,他日日受好友同窗调侃“入赘”, 心里也嫌弃谢家势大, 嫌弃谢明裳性情不够温婉。
等真失去了, 他还是时常受好友同窗调侃,暗讽他无能, 窝囊护不住美人,两家都已定亲了,还能叫河间王得手去……
他懊悔之余, 日夜辗转反侧, 又一桩桩记起她的好。记得她明亮如火焰的热烈,世间罕见的大胆和坦诚。
去年皇家林苑秋猎时,她在马背上轻捷如飞燕, 夺去所有年轻儿郎的目光,她的马儿却停在他一人面前,笑
意盈盈将猎物投掷到他衣袍上。
众人对他投来的嫉羡目光,他至今忆起时,心头还隐约发烫。
等下和明珠儿单独相见,他要告诉她,他和那些损友已割袍断交,求她回心转意,两人和好如初……
他看到她了。窈窕夺目的小娘子,穿一身金绣牡丹红罗长裙,娉娉袅袅,正跟随在河间王身侧缓步朝宫门方向而来,时不时地弯腰下去,附耳亲昵地说几句话。
酸涩又嫉妒的滋味翻江倒海。
杜幼清站在灌木丛后,握紧手掌心的回信。
他知道,眼前的表面和睦场面都是假的。河间王性情戾烈,明珠儿被迫服侍于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两人同样地身不由己,他不怪她。
如今的她吃了苦,推己及人,想必也能了解自己听命于父亲,不得已躲避她、躲避谢家的苦衷了……
掌心发热。攥的纸条也发热。
细细的折叠再折叠,折成手指大小,她没有忘记他们从前半夜隔墙投掷情诗的甜蜜过往。
相约出宫路上相见,叫他缄默等待时机……
杜幼清急忙把手里提的灯笼吹熄,远远地跟随。
眼看前方不远便要出宫,他心中也焦灼起来。她陪伴在河间王身侧,他万万不敢上前的。
难道今日无机会相见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关头,河间王的轮椅却停在路边。
谢明裳似乎有求于他,扯他的衣袖撒娇,好言好语说了半日,河间王终于点了头。
众多王府亲卫簇拥着主上出宫门,只留下两名王府亲卫,陪伴谢明裳等在宫道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杜幼清心里一喜。难道在等他?
但王府亲卫在场,他还是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不久后,四五名女使开道,簇拥一名锦绣华服的贵女缓步而来。
来人杜幼清是认识的。
原来谢明裳在等端仪郡主。
端仪郡主毫不客气地把两名王府亲卫驱赶去远处,两名小娘子并肩说说笑笑地前行,四五名女使簇拥去宫门外时,谢明裳没有坐河间王府的马车,却上了端仪郡主的车。
宫门下灯火明亮,杜幼清远远跟随出宫,清晰地望见,谢明裳登车之前,在马车边频频回顾,娇艳如春日牡丹的眉眼露出失望之色……
杜幼清心里猛地一颤!狂喜席卷心头。
她在等他!!
————
“杜二怎么还不过来。”谢明裳歪在车里,失望地放下车帘。
“跟车的只剩几个女使了,他还不敢现身?胆子比耗子也没大多少。阿挚,车再慢些,等等他。”
端仪郡主扬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他胆子太小,死活不敢现身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绑了来。”
两名小娘子正对坐犯愁间,马车转下御街,驶入长巷,忽地剧烈颠簸一下,车夫急忙勒马下车,“郡主,小人挪开挡道石头。”
谢明裳托腮靠坐着,百无聊赖地揪碧纱帘玩儿,视野后方出现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她忽地精神大振,猛拍好友的手:
“他来了他来了!”
端仪:“……噗。”
端仪的目光里带三分释怀,笑说:“如今我相信你放下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杜二过于温吞软弱,配不上你。但见你喜欢他,杜二的诗词文采也确实出众,之前我不敢说。”
谢明裳摆弄着膝头刀鞘,想了一会儿,笑了笑。
‘温吞’跟‘温和’,其实相差得不远。
她见多了她爹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鲁汉子,又见多了林三郎、蓝世子那样自以为是的混账,乍瞧见温文内敛的杜二郎时,被他才情惊艳,又被他含蓄的赞美打动。
“我没见过杜二这种诗书人家的儿郎。”
春夏夜不能寐的那段日子被她熬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地提起。
“第一眼我便知他软弱。性情软弱的人多良善,我原以为他不会伤害我。”
他确实没伤害她,谢家出事后,只躲着她。
“软弱,原来还是伤人的。”谢明裳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多说了。两家早已了断,杜二却又来纠缠不清。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河间王府日子不好过,被发现了呢?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端仪面若冰霜:“他该死。”
“死倒不至于,吃点苦头罢。”
比起寒酥、顾沛,其实杜二扮起小娘子来,更不易露破绽,也不必担心跟丢了车危险。
谢明裳抬手抵住唇边,“嘘~他来了。”
车外壁响起轻轻地叩击声。
“端仪郡主,杜幼清斗胆拜访,明珠儿……我知你在车内。得你下午回信相邀,我、我来了。”
谢明裳没说话,端仪带着掩不住的火气呵斥:
“你也知你大胆!河间王府的两名亲卫远远地跟车,被他们发现,回禀给河间王知道,明珠儿会落得什么好!你还不走!”
杜幼清今晚没见到人,死活不肯走,只苦苦哀求。
“求郡主垂怜,让我见她一面,说几句便走。”
端仪气冲冲掀帘子下车去。谢明裳独坐在车里,开口道:“你要说什么。”
杜幼清终于等到佳人开口,激动地扑来车边,颤声道:
“我情非得已!只恨父亲以家族相逼迫,只恨误交损友!我已经和他们——”
端仪在车外冷冷道:“河间王府的亲卫被我撵去前头开道,我们停车太久了,他们随时会回返查看。听,马蹄声来了!杜二,你还不走?”
杜幼清准备满腹的言语才倒出第一句,如何肯走。
他激动恳求:“求郡主带我上车!明珠儿,当面再说几句,多说几句就好!”
谢明裳在车里扬声道:“你糊涂,郡主的车驾岂是外男好上的?”
“劳烦郡主,寻一套女使穿戴的衣裳,叫杜二套上罢。好在有夜色遮掩,轻易看不出破绽。杜二,穿好上车说话。”
杜幼清一怔,但不知紧张还是轻骑回返查看,耳边确实传来了隐约马蹄之声。
急切之间,哪有更好的法子?
初秋卷风夜,他急出一头热汗,他咬牙道:“女使衣裳给我!我换!”
————
蓝孝成面色阴沉地跟随父亲出宫。
被当众打的几记耳光响亮,他两边脸颊至今还肿着。比起火辣辣的疼痛,当众掉的面子更令他感觉难堪。
众长随宫人远远地提灯跟随,留父子两个单独说话。裕国公恨铁不成钢,边走边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圣上信重我裕国公府,将今日的大事交予老夫手中筹备,你就是这么回报圣上信重的?”
“就为个谢六娘,当众喊破,坏了精心布局!河间王的腿真伤假伤,如今再难查明了。你在圣上面前露了趟好脸!以后你的仕途呢,国公府的前程呢,你喊那嗓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蓝孝成忿然不服。
“父亲,之前的安排可没有谢六娘!说好的指派个小内侍推轮椅的呢。怎的那小内侍跑下了桥,黄内监也不拦着,倒叫谢六娘跟随河间王,眼睁睁看她送死?”
“谢家难缠的小丫头,死了便死了,你喊作甚?”
蓝孝成怒道:“儿子对她另有安排!”脱口而出便觉得失言,紧闭嘴唇。
裕国公冷笑道:“原来如此。老夫当你这两天暗戳戳地调动国公府亲卫做什么。原来指望着河间王今日出事,忙着安排谢六娘?”
忽地抬高嗓音,厉声叱骂:“混账!”劈手又甩去一耳光,怒冲冲当先走了。
蓝孝成捂着脸颊停在原地。
裕国公胖而高壮的身形消失在宫门下,身后长随撞着胆子上前:“世子,我们提前在宫门外的安排,要不要撤了……”
“谢六娘人在何
处?”
“宫门边撞见了端仪郡主,谢六娘求过河间王点头,人上了端仪郡主的马车。我们的人远远地缀着。”
蓝孝成脸上的持续阴霾终于散去几分,显露快慰。
“哪会那么巧?分明是她自己有心逃离,下午便和端仪郡主约好了,装作出宫偶遇罢了。”
“世子英明。”
“老糊涂。”蓝孝成心里默默咒骂。
今日推轮椅上桥的如果是普通内侍,河间王早毙命当场!偏偏叫谢六娘推轮椅上桥!
谢六娘的马术弓刀都好得很,她那性情,撞到刺客夺她的性命,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他心旌复杂,喃喃地道:“她被迫拔刀反击,却间接救下河间王,此刻心中不知如何懊恼……今晚她只怕处心积虑,也定要出逃了。”
蓝孝成等他老子走远了才出宫门,预先布置好的五十国公府护卫轻骑自暗巷中现身,行礼道:“世子!”
蓝孝成上马,抹了把火辣辣的脸颊,吩咐众轻骑:“远远跟着端仪郡主的马车。”
“看谢六娘直接进大长公主府,还是半途下车。”
幕僚拍马上前:“谢六娘之前不是奔逃过一次大长公主府?结果还是被河间王堵门要回去。吃一堑,长一智,今晚她必定半途下车,等着羽箭传书、搭救她‘渡苦海’之善人。”
蓝孝成大悦,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今晚头一个笑容。
“说得不错。本世子等她。”
前方报信的快马很快接连传来好消息。
“端仪郡主的马车停在暗巷。”
“端仪郡主下车了!领几位女使,另坐马车离去。”
“马夫也走了。只剩谢六娘一个,留在先前那辆车里。还请世子示下!”
“谢六娘留在车里。她今晚倒是听话得很,果然听从本世子的书信安排……”
蓝孝成深吸口气,强忍着捕获猎物的兴奋:“快马加鞭,去一个人,告诉她——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她等的人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
端仪郡主中途换乘另一辆小车离去。原本那辆大马车,卡住车轮的石头至今未搬走,连车夫都不见了,只留一匹马儿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暗巷深处,传来细微的马蹄声。京城浅淡的月色下,一列轻骑身影隐现。
众轻骑身披软甲,腰间佩刀,骏马口带嚼子,马蹄铁以布包裹。
这是前线潜入敌境刺探军情的装束,众河间王府亲兵做来驾轻就熟,人马悄无声息,等待行动指令。
一匹红白毛色的漂亮马儿被牵出,辔头交给谢明裳手里,正是她的爱马得意。
谢明裳此刻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女使青裙。
摸了摸得意的鬃毛,她踩蹬上马,布条包裹的马蹄铁踏地无声,和前方小巷尽头等候的王府轻骑汇合。
“顾队副,今晚瞧你的了。”谢明裳笑道。
顾沛也嘿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瞧好罢,娘子。今晚乐子大了。”
御街方向传来马蹄急奔声响,听来像成群结队的奔马声,来人数目不少。
巷口探子急奔回禀:“蓝世子的人正过来。佩刀未披甲,人数五十上下。”
“把马车留给他们。分兵两路,一路跟着顾队副,盯紧蓝孝成,一路跟我去接人。”
谢明裳吩咐完毕,数十王府亲卫勒转马头,静悄悄消失在暗巷深处。
——
杜幼清忐忑坐在马车里。
他换上一身小娘子的粉衣红裙,谢明裳却下了车,把他独自留在空车里。跟他说:“等着。我先送郡主回府。”
杜幼清原以为她只把郡主送出巷口便回,没想到佳人却一去不复返。
他独坐在车里,心里发慌,懊悔起来,想要把身上不伦不类的衣裙给换回,却寻不着原本的男子长袍——
谢明裳临走前,把能带走的全顺走了。
他越发地心慌意乱,把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四处张望时,却有人快步走近马车,悄声和他道:“我家主人吩咐——缄默勿惊,静候接应。他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四个字,是谢明裳给他的回复原话。杜幼清心神大定,车里安静下去。
片刻后,果然有车夫跳上前方车辕,利落地甩鞭赶车,马车离开暗巷。周围马蹄声阵阵,众轻骑护卫着马车在夜色里疾行,全程并无人出声。
车里的杜幼清也不出声。
他在车里胡思乱想,又惊又喜。
他今晚原本只求当面能说上话,不叫她厌弃自己,有机会再续前缘……
看她的意思,竟打算直接把他接去僻静地点,两人对坐,单独叙话?
确实,河间王今日遇刺,自顾不暇,顾不上她。她送走了端仪郡主,又把自己带去僻静地单独说话……
她对自己,难道,也有余情未了……?
马车行驶中途换车,护卫在车外道:“端仪郡主的车驾太扎眼,我家主人吩咐,换个车稳妥些,免得被人盯上。”
杜幼清怕撞见熟人,把谢明裳留在车里的帷帽顶在头上,拢着裙摆扭扭捏捏下车,换去小马车。
小车越行越偏远,最后停下的地点,确实是某处极为僻静的小巷,前方窄门小院敞开。
有护卫敲了敲车壁。 “到了。我家主人静候多时。”
“静候多时”四个字令杜幼清心头火热。他戴起帷帽、拢着裙摆下车,跟着前方引路的护卫往门里走。
巷子里戒备森严,处处有佩刀汉子把守,杜幼清起先还没在意,只当是谢明裳自娘家带来的心腹。
跨过第二进小门,小娘子的住处,理应只有女使出入,却依旧处处可见佩刀把守的精壮大汉。
杜幼清心里迟疑,脚步逐渐慢了。前方引路的护卫见身后人不走,回身催促道:“我家主人就在堂屋等候,娘子请随小的来。”
“娘子”??
杜幼清心里膈应,停在廊子台阶下,捏着身上长裙,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了,原来明珠儿心里还是恼他,先哄他换长裙,再戏称“娘子”,今晚存心捉弄于他。
“罢了,我既然随她来,任她捉弄便是。只是切莫再胡乱称呼了。她在堂屋,我自去寻她。”
说罢,他别扭地拢着裙摆,拾级而上。
在他开口说第一句时,前方引路的护卫便仿佛被雷披中头顶,神情呆滞,缓缓张大嘴巴。
“你……”
面前帷帽遮掩的红裙“女郎”在他面前拾级而上,直奔堂屋而去,浅淡的月色映照下来,隐约露出长裙下一双乌皮官靴……那大脚的尺寸可不像女郎!
护卫悚然而惊,指着“女郎”高喝:“你站住——!”
旁边同僚把他拉去旁边,“嘘,别坏了世子好事。”
那护卫汗如雨下:“不对,错了!我们拉回来的那个……那是个男的!”
“……什么?!”
头戴帷帽的“女郎”已来到堂屋门外,正要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堂屋虚掩的房门抢先从里打开,廊下灯笼光朦胧,隐约映出蓝世子自负的面孔。
两边打一个照面,蓝孝成矜持道:“六娘,你还是来了。”直接把面前惊呆的“女郎”拉进门去。
……
马蹄声踏地几乎无声,自城南某个偏僻清幽的小巷外奔过。
一辆京城常见的青篷小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
谢明裳快马赶上前方的青篷小车,跳下马来,熟稔地掀开纱帘,探头往里招呼。
“五姐姐,刚才巷子里前后进的两拨人,你看清了么?”
第70章 第 70 章 猎捕
青篷小车里头坐着的小娘子, 两只漂亮的杏眼发红微肿,显然暗中哭过了。正是谢家五娘玉翘。
今日大清早,她被端仪郡主的马车接回京城, 传话说“明珠儿寻你”。
在大长公主府里被精心招待了两顿饭食, 却没见着郡主本人,也没见着谢明裳。
空闲整个白日, 大晚上的,她却被马车接出, 沿着京城长街一路狂奔, 看了场好戏!
不知哪家的女郎,被成群结队的国公府护卫簇拥着, 小车直接拉来城南僻静小巷。
她眼睁睁看着,蓝世子现身在那女郎的小车后, 一路随行而来。
小车停在僻静小宅门外时,蓝
世子率先进门,那粉衣红裙、头戴帏帽的女郎不久也下车, 跟随进了门。
大晚上的, 孤男寡女入同一个宅子, 还有什么好事……
谢玉翘还没有来得及交付出去的一颗芳心碎成八瓣,坐在车里默默地流泪。
“他, 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门前有灯笼。她看得清楚,他下马之后,先绕着小车转了两圈, 笑了下, 才进门。
他似乎和人打斗过?脸上有伤。盯着小车那一笑,怎么……怎么感觉……不对了?!
蓝世子站在灯笼光下。人还是那个人,但今晚脸颊青紫, 五官有点变形。那笑容,眼神……和山间偶遇时的清贵出尘感觉,截然不同。
叫她觉得害怕。
谢明裳趴在车窗边。她下面要说的这段话,怎能算添油加醋呢,当然算“实话实说”。
“我可没冤枉他。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筹划。裕国公府亲卫是他提前备下的,运人的车也是他准备好的。这处宅子当然更是他提前备下、准备藏人的金屋。五姐姐,这厮不是良人呐。”
谢玉翘捂着脸说:“我要回去了。”
谢明裳抬头打量夜色,“城门夜里不开。送你回大长公主府,郡主的院子里歇一夜,明天早晨再送你出城,回山上清修地如何?”
谢玉翘捂着脸摇头:“不回去山上。”
“……啊?”
“我心里乱的很。怎么许多人都有两张面孔。” 谢玉翘呜咽一声,“明珠儿,送我回谢家吧。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谢明裳听着听着,神色郑重起来。
“真想好了?五姐姐,回家之后,你又要直面二叔和二婶了。”
谢玉翘捂着脸不放手,从手指缝里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怕直面爹娘。至少,我爹娘对我从来都是同一种脸色,也就谈不上翻脸……我有准备。”
“……”说得好有道理。
谢明裳哑然片刻,吩咐小车转向,拨出四名王府亲卫,护送五娘回城西谢宅。
顾沛拨马走近几步,指向小巷深处,眼睛兴奋闪亮:“娘子,快看,闹起来了。”
原本清幽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接连传来巨大响动,似乎有人翻倒桌椅。
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气急败坏,放声高喊:“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救命!有没有人,报官!!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呜呜呜——”似乎被捂住了嘴。
但夜里喊得大声,早惊动了邻里,有几户巷子里的人家推开门窗,惊疑不定地探头打量。
谢明裳忍着笑:“杜二平时细声细气的,气急起来原来也能喊这么大声。听到没有,喊报官呢。”
顾沛点出两个机灵的亲兵,叮嘱他们找路边围观的闲汉,多给些钱财,叫闲汉们去寻街上巡逻的拱卫司禁军,报信说城南有人打杀朝廷命官。
谢明裳抬头看看夜色,估摸着禁军赶来,还有好一阵子。
“我们这边好戏接近尾声,你家殿下那边如何了?听顾淮说是大戏,什么样的大戏?”
顾沛也说不清。嘟囔着抱怨,严长史不肯告诉他。
下午时分,顾淮派人从宫里急传密信给严陆卿。
陆卿看罢密信,当即点走几个弟兄,都是功夫好、性子稳的,据说要“搞大事”。
顾沛自告奋勇加入,严陆卿嫌弃他嘴巴不牢,容易漏风声。
“就把我踢来陪娘子了。”顾沛叹了口气。
“我们这边追踪啊,报官啊,给杜二郎个教训啊,都是芝麻大的小事,比不上主上那边搞大事——”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白了一眼:“就你这张嘴,我也想把你踢去旁边。禁军来人之前,你别说话了。”
——
“殿下遇刺!”
寂静的窄巷里忽地响起厉声大喊!
呼喊声惊天动地,惊得附近筑巢的鸟雀扑啦啦深夜惊起,在枝头檐下四处乱飞。
河间王府马车停靠在小巷边。萧挽风坐在车中,撩开车帘,把一只惊慌乱飞乱撞进车里的麻雀扔回街上。
呼喝声和兵器击打声很快消失,几个“行刺”的人影迅速消失在街边。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短暂,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等前方开道的禁军闻讯大惊赶回时,只看到暗巷里孤零零留下半截斩断的衣袖,几支射中马车壁的羽箭,留作这场“未遂刺杀”的证据。
遇刺的小巷位置在城西北,距离宫城不很远。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禁军指挥使就在场,对着满地狼藉,惊得面色煞白。
拱卫司指挥使姓刘,说起来是老熟人了。
自打河间王和庐陵王春日里一场当街火并,朝廷追责拱卫司,撤换了前任指挥使……他四月里走马上任,对于这位河间王殿下,从来都当一尊大佛供着,敬畏有加。
刘指挥使惊得小腿肚子差点转筋:“怎么、怎么会接连遇刺呢。”
“就是接连遇刺。”严陆卿神色肃穆,“头一回在宫里行刺,不果;刚刚出宫来,就遭遇第二波伏击。可见有人急切想要我家殿下的性命。此刻人还未逃远,要严查!”
刘指挥使肃然道:“必须的。河间王府随行的弟兄们可看见刺客逃逸何处?”
顾淮抬手,笃定往南一指:“从小巷南口逃逸。直奔城南。”
拱卫司众兵马往城南急奔而去。
片刻后,几个暗影从小巷北边静悄悄绕了出去。
“‘行刺’的几个弟兄换下衣裳,直接回王府了。我们再停留一阵。”
严陆卿手持火把走近马车,略打量车里自家主上的坐姿,笑说:“殿下,太随意了。一天之内遭受两场刺杀,刺客都当场逃脱,哪怕没有惊慌失措罢,愤怒的姿态总该有的。”
萧挽风两条长腿随意地屈伸着,道:“等刘指挥使未搜到人,回来谢罪再说。”
严陆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挽风:“今日未见到娘子,还请殿下查验,蓝世子暗中递给娘子的那封回信,是否同样内容?”
萧挽风接过纸条展开。
读书人都会写的极端正的正楷小字,分三行写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就是这十六个字。”萧挽风把字纸递回给严陆卿,“趁禁军未回返,放罢。”
严陆卿装作翻看地上的袭击物证,顺便把字纸塞进半截衣袖里。假模假样地查验片刻,高喊一声:
“都来看!斩下的半截衣袖里藏一张纸条。这可是关键证据,要仔细收好了。”
刘指挥使半刻钟后回返,抹着冷汗谢罪:“殿下恕罪,未、未能寻获贼人踪迹……卑职先护送殿下回府,再奔赴城南,继续搜查刺客——”
马车里的贵人没有动静。严长史喊住他,郑重其事地递过半截衣袖,展露衣袖里的纸条。
“刚才搜寻地面,寻获刺客遗留的重要物证!还请严查。”
刘指挥使精神大振,展开纸条,在火光下念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好哇!” 刘指挥使又惊又喜,惊的是贼人大胆,竟然预先谋划,相约截杀宗室王,可见京城暗藏乱党!
喜的是,案子越大,若能一举擒获,他的功劳就越大,升官有望。
刘指挥使指着纸条道:“这分明是两批贼人以纸条相约起事,一批潜入宫中动手,若事不成,还有第二批!埋伏在河间王殿下出宫的途中动手。”
严陆卿赞道:“刘指挥使大才!一语中的!”
始终沉默不语的萧挽风,终于开口说话了。
马车里传出的嗓音沉而冷冽,满是嘲讽。
“本王何德何能,一日遭逢两场行刺?拱卫司只管去抓捕刺客,本王同行去看看,如何?”
被行刺的苦主不依不饶,谁敢说个不字。
刘指挥使把半截衣袖连同纸条郑重收起, “弟兄们,打起精神来,护卫河间王,去城南抓捕刺客!今夜掘地三尺,也得寻到刺客踪迹!”
*
抓捕贼子没抓着,先被人拦路报官,引去城南一处清幽小巷子口。
“……谋害朝廷命官?这巷子里?” 刘指挥使难以置信:“
虚假报官之人,可要押去衙门吃刑棍!”
但报官的两位闲汉指手画脚地比划,他们亲耳听闻巷子里不寻常的吵闹动静,又绘声绘色地复述听到的喊叫:
【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
【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
“小人报信时人肯定还在。现在隔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
报信的闲汉指天发誓,“句句实言,附近的乡邻许多都听见了。”
刘指挥使青筋突突直跳,纵马奔去王府马车边,陪着小心问:“殿下……能不能稍等片刻?性命攸关,总要去看看……”
河间王今晚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去看看。免得朝廷命官遇害。”
“喏!”刘指挥使额当即调转马头,急奔回禁军队伍里,点起两百人马,直冲小巷!
——
小巷深处的僻静小宅院,堂屋门窗紧闭,里头骂声不绝。
“无耻!蓝世子,平日衣冠楚楚,杜某想不到,你竟是个卑鄙之人!”杜幼清指着鼻子痛骂。
蓝孝成面无表情:“本世子也想不到,清贵杜家子弟,竟会穿成这幅鬼模样,假扮女子。谢六娘指派你来的?”
杜幼清愤然不答:“你先放我出去,约个日子地点说话。扣着我算什么!”
蓝孝成冷笑:“放你出去了,约个日子地点,你会来?还是今晚当面把话说清楚。谢六娘和你,明面上退了婚约,暗地里还藕断丝连?你们如何联系?”
杜幼清心里三分酸涩七分苦涩。
谢明裳哄骗他在先,撇下他在后……如此失颜面的丑事,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你管不着。”杜幼清冷冷道;“你把我当做她。把她挟持来此处幽静宅子。蓝孝成,刚才丑态毕露,你想对谢六娘做什么?”
蓝孝成:“先答我的问题。”
杜幼清:“先把我放了!”
“如实回答我,自会给你一身袍子,放你衣冠整齐地出门去。你和她藕断丝连,如何相约见面,私会几次?你今日扮成她的模样,引开我的注意,她想必逃出城去了?逃往何处?”
杜幼清瞠目结舌,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她一个孤身小娘子,哪会逃出城去?此刻多半回了河间王府。”
蓝孝成嗤之以鼻:“这般拙劣谎言,只能骗骗蠢货。指望本世子会信?我看你今夜不想出去了。”
杜幼清也豁出去了:“穿女人衣裳出门,丢脸而已!私扣朝廷命官的罪名,蓝世子当真不怕?”
……
禁军破门而入时,蓝孝成和杜幼清两人还在堂屋里僵持。
耳边忽地传来叫喊声和接连巨响,不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堂屋门板轰然倒地。
踢门冲入的禁军高喝:“拱卫司执行公务!哪个是被私扣的朝廷命官?”
杜幼清大喜起身:“我是!”
蓝孝成稳坐不动,嘲讽道:“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么?某姓蓝,乃是裕国公府嫡长子,国公世子。”
众禁军正迟疑时,门外传来高声喝令:
“河间王殿下吩咐,把屋里的人先绑了再审!搜查物证!”
……
萧挽风在灯下展开字纸,慢慢地念: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这是从杜幼清身上搜出的第二张纸条,放置在一个精巧的荷包里。
萧挽风念完,顺手把荷包收入袖中,字纸递给刘指挥使:“意外收获。”
刘指挥使满额头的冷汗。
一只手托着行刺现场搜寻来的纸条,一只手抓着杜幼清身上新搜来的纸条,互相比对,难以置信。
“杜家世代清贵,杜二公子,是文人哪!他竟然、竟然牵扯进……行刺大案里?!”
“不见得是他。”
严陆清有理有据地开始推测:“屋里有两人。也有可能是蓝世子,听到动静不对,硬塞给杜二郎身上。不论如何,行刺殿下的贼首,只怕就在这两位之中。”
严陆卿悠然感叹:“这处宅子里深夜闹出动静,或许是二人起了内讧,争吵声被人听见,这才恰巧报官。真是,得来毫不费工夫啊!”
刘指挥使握着两张纸条,呆滞良久,转头向正主求情:
“殿下,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萧挽风的轮椅推进堂屋来,此刻人正端坐在堂屋中央,嘲讽地弯了弯唇:
“怎么,裕国公势大,杜家人清贵。行刺本王的重罪,两人也抓捕不得?”
刘指挥使满脊背的冷汗蹭蹭往外冒。
杜家,世代清贵文臣,杜二郎的父亲:杜祭酒,学生满天下。得罪了杜家,也就得罪了朝野文人,从此名声就臭了……
万一被言官弹劾,官职保不住!
再说裕国公府,开国五公府之一,手中领兵马调度,圣上腹心之臣。
他家世子岂是轻易动得的?!
他先前还豪情壮志,想着抓捕贼人立功。
但眼下这局面,抓捕了这两家的郎君,别说立功……罢官、乃至送命,就在眼前!
“且、且慢移送府衙!” 刘指挥使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萧挽风面前:“殿下,要不要,先问问?”
萧挽风:“先问问?”
“先问问。字纸的来历,为何深夜争执。兴许这两位……有苦衷呢。”
萧挽风低头注视地上五花大绑、狼狈翻滚的杜二郎、蓝世子两人。
“不能押送大理寺,过堂供问?”
刘指挥使低头便对上杜二郎愤怒的眼神、蓝世子阴沉的视线,满脑壳的冷汗:
“私下里、私下里问问。先不过堂,寻个清静地……殿下觉得如何?”
今夜的河间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严陆卿过去低声商议片刻,萧挽风点了头。
严陆卿过来笑道:“寻个清静地,私下里问一问,倒也不失个好办法。”
“我家殿下的意思,今晚不要声张,带回王府,先问一问。若是一场误会,当场放了。”
“刘指挥使跟着。如何?”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杜二郎、蓝世子两个被五花大绑押入小车,一路呜呜叫个不停。
刘指挥使叹气劝说,“两位小声些,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刺杀宗室王可不是小罪名!河间王殿下大度,放两位一马,此事能私了,还是尽量私了啊!”
“呜呜,呜呜呜……”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被顾淮推去马车边,众人服侍上车。禁军前后开道护卫,直奔河间王府。
马车平稳的行进声里,萧挽风吩咐下去:
“两人分开关押。”
“蓝孝成押去书房密室。用些不留痕迹的逼供手段,把他知道的裕国公府密辛全吐出来。”
“至于杜幼清,用点软硬手段,叫他录下口供:今夜是蓝孝成逼迫他前来城南小宅。他身上搜出的字纸也是蓝孝成硬塞给他。他全然无辜。叫他做人证。”
“坐实蓝孝成身为主谋,为一己私怨,图谋刺杀宗室王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