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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

    胡太医从头到尾哑然旁观全程, 越看越疑惑。茫然之余,升起欣喜切磋的心思。

    “娘子族中传下的正骨推筋手法,和下官所学, 似乎本源大不同。敢问师从何脉?依照的可是黄帝内经?还请娘子赐教……”

    谢明裳充耳不闻。

    她刚才兴起, 说了一大通哄病患的好听话;等按捏一阵收手后,却又迅速失却兴趣, 压根不想搭理人了。

    在胡太医留下的银盆里洗净手,她抓起木炭枝, 继续趴回窗前, 一笔一划地勾勒新画作。

    萧挽风开口道:“她的手法是族中多年经验积累。实用之术,不讲究什么医书、本源。”

    胡太医呐呐告退:“下官, 下官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明晨再来给殿下请脉。”

    书房恢复安静。

    萧挽风慢慢地站起身,去内间换下汗湿的衣裳, 走去窗前,低头看伏案的小娘子作画。

    这次画的,却不是人物小像了。

    画中出现重重叠叠的雪山。

    山下大片野白桦和胡杨林子, 半山腰的积雪融化, 谢明裳在用木炭尖, 在林子树梢头肆意地戳黑点。

    “这些,是栖息在枝头的鸟雀?”萧挽风看了一阵, 指着黑点问。

    谢明裳勾勒的动作停住,斜睨他一眼。

    关内贵人,脑子怎么想的?冰雪融化的初春, 天气比隆冬还要冷, 哪有笨鸟站在枝头挨冻?

    萧挽风还在猜测:“不是鸟雀,那是松果?”

    谢明裳听不下去了,更正说:“秃鹫。”

    她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 “秃鹫。全是秃鹫。”

    萧挽风微微一惊,画纸已经被谢明裳压在身下,不给他看了。萧挽风沉思着,走远几步,坐去沙盘边。

    谢明裳满意地坐起身,这才继续勾画。

    大片雪山脚下,勾勒出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初春冰雪融化,小河水量不多。

    相比于四处雪山峰头,山脚下的小河勾画得并不细致,轮廓初显,谢明裳便停了手,坐在木椅上盯着画纸发呆。

    “我的胭脂呢?”她忽地喃喃自语,

    站起身来,去五斗柜里四处翻找。

    “书房里没胭脂。”萧挽风接道:“你要胭脂的话,叫人去晴风院取。”

    晴风院?感觉名字有点耳熟。什么地方来着?

    但她等不及从劳什子晴风院取胭脂了。

    她从装秋衣的五斗柜里翻找出五色针线篮子,捧来长桌前。

    萧挽风皱了下眉。

    谢明裳对针线活计向来兴致缺缺,入王府几个月,从未见她动针线。今天怎么了?

    人在沙盘边端坐不动,视线跟随而去。

    在他的默然注视下,谢明裳坐去桌前,摆弄片刻针线篮子,取出一根大头针,抬手便在自己中指狠扎一下,血珠涌出。

    萧挽风骤然一惊,当即起身!

    不等扎第二下,他已赶过去抓住她的手。但谢明裳又陷入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反抗。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左手,自顾自地取一只柔软羊毫,蘸取指尖流出的鲜血。

    在粗略勾勒的小河轮廓当中,一笔一划,涂抹上血色。

    “……”

    半融化的雪山环绕之下,山脚一条静静流淌的血河。

    谢明裳满意地收起最新的雪山画作。仿佛寻常画儿一般,塞进成堆画纸里。

    抬手掩住呵欠,她困了。

    滴血的手指很快便止了血。萧挽风握她的手,引她去内室歇息。

    内室灭了灯。谢明裳在床上来回翻滚几圈。木板床还是硌的慌。

    她一骨碌起身,想和前两天那般,继续睡外间的罗汉榻。罗汉榻虽然小了点,睡起来可舒坦多了。

    但这几天和她早晚都在一起的关内贵人不再妥协。他把她按回床上:“今晚和我睡。”

    谢明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似乎也睡不着。

    内室黑暗很久之后,还能听到彼此细微的翻动声。

    萧挽风闭上眼,那条鲜血涂抹的血河便出现在视野里。

    他哪能睡得着?

    血河里有尸体。所以,树梢上才蹲满秃鹫。

    树梢上的秃鹫,去血河里啄食腐肉……

    她亲眼看到的?还是想象?

    萧挽风思忖着,翻了个身。黑暗里骤然对上一双明亮大睁的眼睛。

    床里的小娘子目不转睛,也不知盯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萧挽风:“……”

    他怕惊吓到了她,极缓慢地伸手,在她略紧张的目光跟随下,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柔软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安抚地拍拍她紧绷的肩胛。

    绷紧的肩膀放松下去。谢明裳主动凑近一点,开口和他说话。说得极小声。

    “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萧挽风不动声色地接话。

    “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两个娘。还有两匹得意。”

    “说说看。”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赤脚下地,轻盈地小跑去桌边,抱回来大摞画纸。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指着他说:“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第一个娘,也留在雪山上。”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

    “还有得意也是。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所以。”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神气地一歪头,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没骗我。”

    “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就像我第一个阿兄,第一个阿娘那样,他也留在雪山上。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你就是第二个他。”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 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

    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血流了满肩膀都是。

    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牙关松开,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

    “咳咳……咳……”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下床倒水。

    头晕的厉害,只倒小半杯,倒洒出去大半杯。她颤抖着手喝水。

    萧挽风按着肩膀,肩头还在流血。他迅速起身,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

    “头晕?还是想不起?”

    谢明裳剧烈地摇头。

    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她想起太多太多。但混乱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

    她精疲力尽,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

    被她救下的少年郎,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但神情绝不相同。

    她混乱地想,是他吗?

    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蒙住她的眼睛。

    “是我催逼得太紧。慢慢来,不着急。”

    “你累了,睡吧。”

    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

    鹅蛋脸,白皙肤色,琼鼻,樱唇。生得极为美貌,又带几分娇憨,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

    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

    他的无头尸身躺在河岸,鲜血从脖腔汩汩流淌,汇入血河。

    第82章 第 82 章(修) 这是十四岁的她,……

    晨光映亮内室。

    竹帘拉下, 几个人影在外间晃来晃去,说话的似乎是严长史。怕惊扰了休息的人,刻意压低嗓音。

    谢明裳困倦地伸手往旁边摸, 摸了个空。床边冰凉, 陪她睡下的人应该起身有一阵了。

    缠绕在手指头的发尾不知何时抽走的,只剩下凌乱一两根。

    她在黎明微光里抬起手, 打量手指间缠绕的发丝。

    严长史还在回禀:“……昨日审了两个时辰,赶在宫门落钥前, 把黄内监送回宫去。对宫里的说辞是, 河间王府设宴招待宫中来使,耽搁了时辰。”

    “当然, 说辞而已。宫里随行七八人,昨日黄内监拉出去杖刑, 瞒不住他们。”

    “黄内监的供词在此。”严陆卿奉上满满几十张口供:

    “供出的宫廷阴私事不少,但于我们有益处的却不多。”

    竹帘放下,隐约现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背。他抬手接过口供, 右手略一动, 严陆卿骤然惊道:“殿下肩膀在渗血……”

    “无事。”萧挽风不甚在意, 继续翻看口供。

    黄内监供出多少,并不要紧。

    “最有用的供词, 昨日他已当众喊出口了。”

    昨天把黄内监拉出去刑杖,绝望之下,他当众崩溃大喊:

    【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 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 其实我知晓啊!】

    【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绝望大喊而出的这两句,才真正致命。

    利用得当, 可以攻心。

    黄内监在宫里毕竟也算有地位之人,随他传旨的宫人迫于威吓,或许会隐瞒不报。

    萧挽风问: “有什么法子,把这两句传去冯喜耳中?”

    严陆卿想了半日,忽地失笑:“殿下的后院里,不是供养着一双眼睛?是时候用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吩咐顾淮:“传穆婉辞来书房。”

    顿了顿,又额外叮嘱:“叫她带盒胭脂来。”

    竹帘后人影晃动,谢明裳望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

    辰时正,天光大亮。胡太医如常进书房请平安脉。

    萧挽风坐在罗汉榻边,衣袍袒露。

    胡太医忙碌地止血、敷药,又取来纱布,层层裹住他肩头新添的咬伤。

    亲兵清扫出满簸箕的碎纸片,惋惜地拼凑半天,但撕得太碎,只有几幅小像幸存。

    谢明裳趴在窗边,继续专注地作画。

    这回画的,还是骑骆驼的鹅蛋脸妇人。浓密长辫盘于脑后,身穿长裙,弯刀挂在驼峰上。

    与之前那副撕碎的不同,她画出鹅蛋脸后,并不停歇,而是一笔一划地添加五官。

    琼鼻,樱唇,双眼皮。眼神灵动,似笑还嗔。

    谢明裳放下木炭枝,捧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她昨夜清晰地看见这位母亲了。

    篝火热闹,歌声嘹亮。光芒映亮半边天幕,圆月挂在山腰。母亲手持弯刀,正向长生天献舞。

    族中一年一度的盛事,本该肃穆敬畏的时刻,母亲却在连串的旋舞当中一个急停,面庞笑盈盈地转向篝火边,冲抱膝坐着的懵懂年幼的她顽皮眨了下眼。

    大胆而无畏的母亲,几乎任性了一辈子,几乎笑了一辈子。

    在人生最后时刻,流了满脸血泪。

    鲜血掺杂泪水,覆盖住美丽的面庞,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她寻到母亲时,几乎认不出她了。

    几片黄叶从窗外飘飘悠悠落在桌上,被谢明裳拂去。

    一盒精致胭脂,摆放在作画的案头。

    她把母亲发髻上的小花绘出几朵,停笔默想片刻,旋开胭脂盒。

    色泽饱满的胭粉色,是她需要的。

    抹一点胭脂在手指尖,沾水化开,她以细羊毫笔尖蘸取胭脂,细心地涂抹画像的嘴唇,勾出上翘的形状。

    顾沛送朝食进书房。摆放上桌时,顺带瞄两眼桌上摊开的画,惊叹:“娘子在画顶好的美人图哇——”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剜了一眼。随手捞起白纸,蘸着胭脂飞快写下几个字,纸团扔去顾沛身上。

    顾沛莫名其妙打开纸团,念道:“聒噪。”

    “……娘子,我在夸你呢?”

    “等等,娘子,你怎么改扔纸团骂我了?平日不是直接骂的吗?”

    趁顾沛的大嗓门吸引众人注意,对面的罗汉榻边,胡太医壮着胆子询问病情。

    “殿下,娘子今日清晨起来,突然不肯出声说话了……昨日请平安脉,人还好好的。下官斗胆,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咳!”

    萧挽风递过锐利的一瞥,胡太医瞬间闭嘴,转过话头:

    “那今日的正骨归筋,到底由下官做,还是娘子做?”

    “你正常做你的。她想替你时,自会过来。”

    “遵命。”胡太医按正常步骤,去厨房端来半盆温水,又开始准备布巾,针灸用的铜针套。

    准备妥当,刚刚告罪撩起萧挽风的缎裤,露出肿胀的小腿伤处——

    谢明裳把最后一团纸砸去顾沛身上:【走走走,少惹我清静】,起身来胡太医的盆里洗手。

    胡太医自觉地让开座椅,蹲在近处,仔细观摩了一场堪称罕见的拨筋手法。

    连声惊叹: “哎?”“哟!”“着实古怪啊。”

    谢明裳扭过头,白了胡太医一眼。长生天赐下的救治手段,天神赐予人间,当然有效。这庸医说什么“古怪”呢?你才少见多怪。

    萧挽风这回做好准备,全程并不出声,只搭在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时不时浮起片刻,又缓缓放松下去。

    谢明裳从清晨起身便不再开口说话,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利落地拨一回筋,比昨日手法更为娴熟,花的时辰也少。

    只是从头到尾连闷哼声都无,安安静静,怪不习惯的。

    不疼么?

    她起身洗手,边洗边纳闷地回瞄。

    属于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扶手上,青筋毕露的手背,暴露了疼痛和忍耐。

    她恍然抓过布巾,搭在萧挽风汗水渗出的额头。

    青筋未褪的男子的手,却反握住她的手腕。

    从谢明裳主动接替胡太医时,萧挽风便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熟谙的动作。他想知道一桩事。

    “明裳,你如今几岁了?”

    谢明裳:?

    她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个当她脑壳坏了吗?

    她回身趴在桌上用炭枝写:“八十九岁高寿。”展示给他看。

    萧挽风:“……”

    “别淘气。”他握着她的手追问:“十四岁,还是十九岁?再写一句。”

    他用的是左手。昨夜右肩胛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右手使不上劲。

    谢明裳瞥了眼他肩头裹伤的纱布,从赌气写下的“八十九岁高寿”六个字里,圈出“十九”。

    萧挽风盯着纸上圈出的“十九”。

    她自称十九岁。

    记起了族中代代相传的正骨拨筋手法,又记得关外母亲的脸……她可还记得京城的五年?

    正思忖时,谢明裳跑去窗边,又写下一行字,展示给他看。

    【嫂嫂停灵几天了?我要回家祭奠嫂嫂。】

    不再对话后,谢明裳行动反倒更干脆。扔个纸团,抬脚就走。

    萧挽风皱了下眉,站起身来。已走去门外的小娘子却又回返,继续写纸条。

    【你腿脚未好,歇着。我自己去。】

    顾沛震惊地旁观全程:“娘子如今醒神了还是没醒神?她回谢家……无事么?”

    谁知道。

    萧挽风吩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什么要求,能应诺的,一律应承下来。”

    “若谢夫人强留她在谢家,赶回来报信。”

    ————

    这是谢家灵堂摆放的第五天。吊唁亲友已经来过一轮。

    谢明裳走进灵堂时,宾客不多,谢琅眼底通红,赶出迎接。

    “母亲这几日熬夜厉害,凌晨时才睡下。我做主,没有惊扰母亲。”

    谢琅的眼里带出几分探究,“那日母亲去王府探望你,回来痛哭整夜。明珠儿,那天究竟——”

    谢明裳在灵前大礼拜下,上香完毕,熟门熟路地取出纸笔,在谢琅吃惊的眼神里,往香案上一趴,开始写字。

    【我想看嫂嫂。阿兄帮我开棺木。】

    谢琅大为震惊,盯着小妹上下打量片刻,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他强做镇定道:“尸身已收敛,棺木开不得。”

    随即抓起字纸,大步走向王府众人,追问领头的顾沛:“六娘失声了?!”

    顾沛委屈得不轻:“娘子根本没失声。胡太医说的,她自己不想理人罢了……娘子今天还在骂我呢。写在纸上骂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嗡响。谢琅质问间,谢明裳已在试着推棺木盖。

    停灵棺木并未钉死,稍微用力便推开一道缝隙。

    谢琅大惊,急忙奔过去:“明珠儿,你作甚!”

    谢明裳抓起纸笔飞快地写:【棺木尚未落钉。我想见嫂嫂最后一面,再赠礼给嫂嫂随葬。为何开不得?】

    写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和谢琅原以为的失心疯大为不同。

    他握着纸条,吸了口气:“你要送什么给嫂嫂随葬?”

    谢明裳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

    昨夜激烈挣扎时,几乎所有画像都被撕了个干净,但嫂嫂刘氏的小像落在床头缝隙里,逃过一劫。

    她把刘氏的小像展示在谢琅面前,顺着打开的棺木缝隙往里送。

    谢琅这回没有阻止。

    沉默地任妹妹送进随葬小像,看她跪倒在棺木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告别,把棺木盖再度合拢。

    他如今也看出,妹妹不是说不出话,是心智大变,不想跟活人说话,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母亲睡醒了没有?”他提起话头:“你随我去后院探望,如何?”

    谢明裳摇头。蘸墨写下:

    【让母亲休息。】

    【阿兄为何叫我明珠儿?从何开始的?】

    谢琅握着字纸出神。

    为何叫她明珠儿?当然因为妹妹迁入京城后,父母都这般叫她小名,自己跟着称呼而已。

    细想起来,妹妹年幼随母亲长居关外,自己身为谢氏嫡长子,留在京城读书。

    母亲早年间来往书信里的称呼,似乎不是“明珠儿”,而是亲昵的叠字:“珠珠。”

    “你小时候,似乎唤你珠珠?后来你长大了,再以‘珠珠’称呼豆蔻少女,想来你也不喜。‘明珠儿’好听许多。怎么了?”

    谢琅敏锐地察觉出某些异样之处:“哪里不对?”

    谢明裳冲他微微地笑,写:【多谢阿兄解惑。】

    谢琅上下打量妹妹。怎么突然问起小名?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谢家老仆,气喘吁吁道:“大郎君,怪事!庐陵王府与我们谢家向来不合,不结仇就不错了!庐陵王妃,居然亲自前来吊唁!人已经在门外。大郎君,迎不迎?”

    谢琅起身正衣冠:“来者是客,先迎进来。我去探问究竟。”

    走出几步,始终不放心,他又回身叮嘱八分不对劲的妹妹:“你别乱走。等我招呼好外客,再回来寻你说话。”

    谢明裳点点头,坐在灵前喝茶,安静地陪嫂嫂,坐等兄长回返。

    谁知等来等去,谢琅不见踪影,吊唁的庐陵王妃倒单独走进灵堂。

    她以吊唁的名义而来,却和谢家长媳刘氏素未谋面。人在灵前,连上香都忘了,只快步走近谢明裳面前,微红发肿的眼睛定定瞧她,勉强笑道:

    “许久不见,六娘。可还记得我?我是杜家二郎幼清的长姐。你和二郎定亲后,我们见过的……当时相谈甚欢。”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妃,甩开随行仆妇单独而来,又突然主动搭话,实在不大正常。

    但谢明裳最近状态更不正常。

    她斜睨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喝茶,当然更不开口说话。字纸也懒得写。

    她这般爱理不理,庐陵王妃反倒心中忐忑。

    她这才记得掂香去灵前致敬,走回姿态敷衍的谢明裳面前,踌躇片刻,忽然噙着泪盈盈拜倒。

    “之前是我庐陵王府对不起谢六娘子。”

    “求谢六娘子,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还请在河间王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自家同宗兄弟,求河间王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

    “庐陵王?”

    肃静的书房里,萧挽风长身鹤立于沙盘边,念出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

    “杨宝和在狱中翻供,供出了庐陵王?他运气不大好。”

    严陆卿啼笑皆非:“说起来,还是当初朱

    红惜那个案子。搁置日久,最近京城风向变了嘛,这桩案子也就继续审了。”

    “谁想到,原定的主谋杨宝和当场翻了供,声称自己是从犯,把庐陵王供为主谋……咳,庐陵王的运气当真不好。”

    说起杨宝和,也是宫里的御前大宦,不幸跟冯喜不大和睦。

    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 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第83章 第 83 章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 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 在缭缭烟雾当中, 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 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 像从前那样, 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 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

    “乱撒娇。好了,不想说话就不说, 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今天难得回来,喝碗热汤再走。”

    嫂嫂停灵期间,家中停鱼肉。热腾腾一瓮素汤端上桌时, 谢琅也送客回返。

    谢夫人问起他如何应对的庐陵王妃。

    谢琅瞥了眼靠墙抱刀护卫的顾沛。

    并不隐瞒, 也不刻意降低声线, 直言不讳:“庐陵王妃慌不择路,儿子给王妃出个主意, 她便走了。”

    庐陵王妃在灵前苦苦哀求,谢明裳一个字都不应,后来听得厌烦, 直接起身避走。庐陵王妃匆忙要追。

    谢琅把人拦住, 与她说:“庐陵王、河间王,嫌隙深重,求情无用。”

    庐陵王妃泪落如雨, 险些瘫倒。谢琅却不声不响,将提前写好的纸条递与她看。

    纸条上写了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这两家与河间王府仇怨更深。”

    谢琅轻声给庐陵王妃指路:“求情无用,不如攀咬。宫里人无端攀咬庐陵王,庐陵王为何不索性去攀咬这两家?自认一时糊涂,从犯而已,另有主犯。”

    “咬死别家,自家好脱身。”

    庐陵王妃捏着纸条发愣。人也不求情了,急匆匆转身便走。

    “儿子给庐陵王妃出的主意,王妃觉得可行。送走王妃一行人,儿子便回来喝汤。”

    谢琅说罢,又瞥了眼身后的顾沛。顾沛从头到尾听得清楚,眼睛瞪得铜铃般老大。

    谢琅镇定自若地舀素汤。“对了,母亲,刚才小妹问起我一桩事。”

    谢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给谢明裳添汤。

    自从女儿回家,她全幅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了。

    谢琅边喝汤边道:“小妹问起我,明珠儿的小名从何而来。儿子告诉她,她年幼时似乎还有个小名,叫做珠珠。”

    谢夫人添汤的木勺猛地一抖。

    半勺汤水洒落桌上。

    谢琅迅速抓起细布,把汤水擦去了。

    自从听到“珠珠”两个字,谢夫人原本平静的面色大变,手腕细微抖个不住,几乎握不住木勺。

    “你……”谢夫人死死盯着儿子,哑声道:“你,告诉她了?”

    谢琅回身望向目瞪口呆、脖子都拽直了旁听的顾沛,平静道:“谢家私事,劳烦。”

    顾沛恍然急退出门外,替谢家人把门合拢。

    桌面上的汤水一滴滴地滴落青砖地,谢琅继续拿干布擦拭:

    “多年前的小名而已,为何不能说?母亲,儿子之前问过几次,小妹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叫母亲一直不愿说给儿子,隐瞒至今——”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谢夫人骤然爆发了。

    当啷一声巨响,谢夫人摔了木勺,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妹妹难得回家!就不能好好吃个饭!你闭嘴!”

    谢琅带几分震惊,注视母亲难得的失态,迅速起身告罪:“儿子不孝。母亲——”

    谢夫人眼角通红,起身欲走!

    始终安安静静喝汤的谢明裳放下碗,追上去抱住谢夫人的肩膀,把人拉回桌前。

    谢夫人闭目不言,任由女儿温暖的体温环拢自己,泪水渗出眼眶。

    良久,胸中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吐出,谢夫人沙哑道:“明珠儿,你突然问起你的小名,你……都知道了?”

    “你今天踏进谢家就不肯说话。你……”谢夫人声线控制不住颤抖,“你心里,怨我们?”

    谢明裳连连摇头,四处寻纸笔。

    在谢琅的默然注视下,第一句写道:“珠珠是娘之亲女——”

    最后一笔尚未写完,谢夫人已捂住脸孔,踉跄起身。

    她果然都知晓了!她想起了从前,也想起谢家的隐瞒。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不等谢夫人躲入内室,谢明裳再次追上前,把匆匆写下的第二句直戳在谢夫人面前:

    “我是娘第二个女儿,谢家明裳。

    养育之恩不敢忘。”

    谢夫人抓着字纸,浑身颤抖、似哭似笑。

    谢明裳过去一把抱住她,如寻常那般,把整张脸都撒娇地埋进母亲的肩膀,揽住母亲因为紧张恐惧而绷得僵硬的肩背。

    上马征战的巾帼英雄,面对箭雨枪林尚且毫无畏色,何时这般恐惧过!

    谢明裳轻柔地反复抚过母亲僵直的肩背。谢夫人心跳激烈,泪水泉涌而出。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如潮水般涌上谢夫人全身,片刻间,她竟然难以动弹。

    真相隐瞒了太久,遮蔽在黑雾中太久。

    相比于真相本身,隐瞒这个举动,反而无限放大了恐惧。

    多年之后,当隐瞒成为习惯,谢夫人最恐惧的,竟然已不是真相泄露,而是被女儿戳穿。

    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恐惧的,真相本身并不令人恐惧。

    谢明裳张开双臂拥抱母亲,感受这份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莫名恐惧,又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她抬起头,冲默然站立桌边的阿兄谢琅微微地笑。

    终于说开了。

    母亲从此不必再担惊受怕“被戳穿”这件事了。

    真好。

    ——

    车马回返河间王府的中途,顾沛压低嗓音训话:“行了,你们都别瞎操心,我听见娘子说话了。”

    “没跟任何活人说一个字,哪怕谢夫人和谢大郎君也没能让娘子开口,嘿,她只跟谢家过世的少夫人说话。”

    “总之,不是开不了口,是不想开口。人没毛病。你们都小声点,别嘀咕娘子,叫她听见了反倒担忧。”

    旁边有个亲兵嘀咕:“顾队副,你自己的嗓门降一降。”

    “……”

    谢明裳坐在车里听得清楚,抿嘴无声地闷笑。

    思绪却很快又飘散出去。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蹲在原处,她如今一闭眼,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了。

    那是记忆最混乱破碎的深处。昨夜,她短暂地碰触到它,它在她面前展示了狰狞。

    她凝视它,同时也被它凝视。难以承担的痛苦令她昨夜失去控制,人几乎发了疯。

    所以她从它身侧绕开了。

    躲开它的凝视,也失去了对它的凝视。它依旧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她知道它的存在。它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碰触它。

    但昨夜短暂的碰触,漏出的记忆,已经足够多了。

    谢明裳在回程路上都在出神。不出声地抿嘴而笑,偶尔低语两句。

    “真是娘教我的弯刀啊。”

    “四岁就开始学了?刀鞘比我腿都高,我好厉害。”

    “呀,哭得好傻。”

    头一天摆弄弯刀就割破了手背,女娃娃跌坐沙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弯刀。

    母亲笑盈盈往她嘴巴里塞一个新烤的热馕,塞得她嘴巴合不拢,又把她抱去骆驼上擦眼泪。

    “别打弯刀,不是弯刀的错,哎呀,也别打自己,小明裳不是小笨蛋。”

    “小明裳从小跳舞就好看,学刀也会很快的。都是你爹笨手笨脚,传给了你。”

    “你爹走路会左脚绊右脚,我撞见过好几次,就像这样:我招呼他过来,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一絆,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来——啊,你可别学给你爹看。”

    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带一点久远尚存的温热,被她点点滴滴回想起。

    母亲生前鲜活嗔笑的面孔,和临终前鲜血披面的扭曲的面孔,不再令她感觉割裂。两张面孔都是母亲。

    她记忆里的亲生母亲,不再是一张令人生畏的空白脸孔了。

    马车停在河间王府大门外,谢明裳自己轻快地跳下车。

    嫂嫂临终前招她回家,和她当面告别,把遗书交付她手里。她在停灵五日后,带着绘制的小像去灵前告别。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她提笔写:“十九。”

    萧挽风抬起左手,指节压在“十九”两个字上,黑眸盯住面前号称“想通了”的小娘子,目光里带探究。

    “当真十九?不是十四?”

    谢明裳白了他一眼。难得老实答他,他还不信?

    她抛开笔管,跑去水盆边洗干净手,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膀,扯住他左边衣襟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误会了她的意图,顺着拉扯力道,微微偏下头,将今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展露在她面前。

    但谢明裳今天可想摸的,可不是他的头发。

    她继续扯着衣襟把他往下拉,又拉又推,萧挽风盯她片刻,顺着她的力道坐去桌边木椅上。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谢明裳终于比面前的郎君高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世上的快活事其实一点都不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活,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快活。

    她飞快地弯腰,摸了摸萧挽风的唇角柔软处,啾~~落下一个吻。

    不同于男人主导时的纠缠,她动作太快,动静反倒更响亮些。

    啾~,清脆而短暂,唇瓣相接,清浅的鼻息扑去对方脸上,浅浅地吻吮片刻便分开,唇角残留着茉莉茶香气。

    萧挽风有点回不过神,坐在木椅上半晌没动。

    谢明裳已经够满意了。

    想亲就亲,原来这么快活!

    她原地转身,旋开胭脂,继续伏案作画。

    她要画一副最好的小像赠给过世的母亲。

    时隔五年之后,完整地悼念,好好地送别,也送别自己心底潜伏多年的内疚和焦灼。

    ——

    窗外响起一声咳嗽。

    窗外人去而复返,不,压根就没离去。重要关节谈到一半,严陆卿怎肯走人?屋里亲热完,总能谈正事了罢。

    严陆卿刻意把身子转去对着院门,以表示他压根没看见刚才的密吻。

    背对书房方向,清了清喉咙:“殿下,娘子,臣属有事继续回禀。臣属可否进书房——”

    啪,窗棂从背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可疑的闷响。

    严陆卿:??

    第84章 第 84 章 你不怕我了?

    耳边传来闷响。谢明裳被压在窗棂边。

    隐忍太久的男人, 后知后觉地回过滋味,仿佛乍出山林的饥肠辘辘的野豹,叼着肉食不放。

    谁也别想叫他松口。

    俯身压下, 近乎贪婪地攫取芳馥蜜汁。

    沾染雨水的小娘子的柔软脸颊, 才擦干不久,又被亲舐得湿漉漉的。微微上翘的红润唇角, 沾染晶亮色泽,脸颊泛起动人晕红。

    她被亲得喘不过气, 居然没有闭眼, 被压在窗边攻城略地的间隙,又在猛拍他手臂, 连推带拉,指旁边的木椅。

    俯身亲吻的男人露出压抑的忍耐神色。

    按住后腰的桎梏缓缓松开, 但人没有动。鼻尖对着鼻尖,彼此互视。

    谢明裳明亮的眸子飞快眨几下,带几分期待, 盯着木椅, 又轻轻地扯他一下。

    随后, 她眼睁睁看萧挽风——放开手,取来帕子, 沿着她的脸庞往下,睫毛,脸颊, 唇角, 仔细擦拭干净,转身去木椅坐下。

    “别怕。”他平复呼吸:“可以开窗了。”

    谢明裳:? ?

    被放开的谢明裳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腾腾地从窗边挪开,没有开窗, 反倒抓起桌上纸笔,奋笔疾书。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两人的疑问几乎同时问向对方。

    “为何不说话?”

    【为何不抱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在面前,五个字,萧挽风看了三遍。

    为何不抱她?不是她连拍带打,要他放开?

    两边的问题同时问出,谁先答?

    谁也不肯先答。

    谢明裳不肯张口。字也不写,把笔管扔去桌上,气鼓鼓地瞪他。

    只能萧挽风先说。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手臂伸去,把开始生气的小娘子往前一揽,从长桌边直接揽进怀里。

    他坐在木椅上,谢明裳坐在他膝上,额头抵住宽阔肩膀。

    她的额发还有点湿,被萧挽风拨去耳后。浓长睫毛不住忽闪,一双乌亮眼睛看天看地,赌气不看他。

    “谁说不想抱你?一直想抱你。”

    萧挽风把人抱紧,“刚才不是你把我推开?”

    谢明裳翻了个大白眼。

    腿伤未愈,不能久站。她刚才指木椅,意思还不够明显?

    谁知道她轻轻一推,人居然走了??

    还叫她开窗??

    开窗做什么,喊外头的严长史领一群幕僚进书房,看他们吵嘴?

    薄怒里升起三分好笑,谢明裳不怎么生气了。

    一场误会,总之,现在他抱她坐下,就是她的原意。

    一个愿意抱,一个愿意让抱,还气什么?

    她仰起头,明亮眼睛忽闪几下,柔韧的手臂主动揽住脖颈,把人往下拉,继续讨要亲吻。

    一开始居然没拉动。萧挽风在仔细地观察她,不很确定她现今的状态。

    她揽住他的脖颈,把人轻轻往下拉几下,动也不动,谢明裳抿了下唇角,有点生气,开始重重往下拉。

    男人带有厚茧的指腹,又开始来回摩挲她粉润的唇瓣,力道不轻,柔软的唇珠磨得有点疼。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喊我什么?”

    谢明裳莫名其妙,但纸笔已经递来面前。她把纸张按去他衣襟,写:“殿下。”

    写完准备递过去时,忽地想起什么,把两个字涂黑,改写:“挽风。”

    萧挽风把纸笔扔去地上,抬起面前小巧的下颌,亲吻圆润的唇珠。

    谢明裳感觉有点痒,但这点麻痒并不激烈,她不怎么想躲开。

    她还记得他肩头的咬伤,小心避开伤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微微地张开唇瓣,迎接久违的亲昵的吻。

    纵容的结果就是过界。她的后颈被按住了,不许往后退。

    有力的手臂环过后腰,把她牢牢箍紧,辖制得动弹不得。既不能往后退,又被按着后腰往前推。

    推到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男人结实的腰腹肌肉紧贴她小腹,她仿佛坐在灼热火山上,舌尖吮吻得发疼,人被吻得喘不过气。

    哗啦一声闷响。长桌上的文书砚台掉下地面。

    谢明裳被骤然抱起,压去身后长桌,后背撞上木桌面。

    她一惊之下张开眼,迎面撞见亮如幽火的黑眸。她的嘴唇翕动几下,腿又不要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指他的腿,又指木椅。

    仓促间推力其实并不大。萧挽风察觉了,深深压抑呼吸,往后退开,坐回木椅上。

    “别怕。”他开口还是哑的,缓缓平复呼吸。“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她说“别怕”。

    谢明裳呼吸同样急促而纷乱,从木桌撑坐起,整理揉皱的裙摆。

    她怕什么?他为什么总觉得她害怕?

    她轻轻一推,他便全然后撤。

    她跳下桌,从地上捡拾起纸笔,把刚才自己写下的问句涂去一个字,添上两个字。

    【为何不敢碰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去萧挽风面前,他只看一眼便挪开视线。

    男人的气息尚未平复,手背搭在木扶手上,头往后仰,靠住椅背,闭目深呼吸。

    眉眼锐利的男人,一旦摆出

    这幅姿态,便显出拒人千里的倨傲和冷淡。

    谢明裳如果不是见惯了他,多半会以为他恼怒。

    或许确实有点恼怒?不很确定。

    她又磨磨蹭蹭地要抱。蹭了几下,萧挽风把人抱坐去膝上。

    他现在开口的语气,说实话,不大好。撩了又跑,再撩再跑,几轮下来,没几个正常男人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为何不敢碰她?

    “你自己不肯。如今倒忘了?”

    萧挽风发力往下按,坐在他膝头的小娘子被他按得动弹不得,顺手把碍眼的六个字拂开。

    口口声声要跟他圆房,结果喊疼反悔的是哪个?

    送去十二盒香膏,全收着压箱底,一盒不肯摆出来。生气就跟他嚷:“别想,再没第二回”的……是哪个?

    她入王府那段日子,两人之间的开头不算好,她心里始终有防备。他也知晓她心底的防备。她不提,他也不提。

    萧挽风几乎又被蹭出了火,按住不老实的小娘子,一巴掌拍在动来动去的翘臀上:“别乱扭。”

    “谁敢碰你?”

    “事到临头,次次后悔。”

    被按得动不了的谢明裳,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她挣扎着抓回纸张,按去他大腿上,愤然往下写。

    【我为何后悔,你装作忘了? 】

    【我早应下和你圆房!都是你那驴货——】

    不等她写完,臀尖又挨了一巴掌。萧挽风直接把她手里的笔管抽走,把最后一行全涂黑,连纸带笔扔去地上。

    “做不到的事,别嘴硬应诺。”萧挽风犀利地盯她一眼:

    “别找借口。你说多了,我会当真。”

    谢明裳才坐上来片刻,屁股火辣辣的疼。气得从他身上挣扎着往下跳。

    萧挽风没拦她。

    手一松,气鼓鼓的小娘子便跳下地去,把地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字纸揉成团,扔进字篓。

    他原以为她泄愤之后会打开木窗,招呼庭院等待的严陆卿进书房,顺带好一阵不理他。

    没想到她依旧不开木窗,从地上捡起笔,跑去桌边展开新纸,蘸墨连写十行。

    【不是借口】

    【真疼】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给我两日准备】

    【我要送别母亲】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字纸为凭】

    【来——】

    写到半途,萧挽风便起身去她身后看着。不等写完,攥住笔管,又要从她手里抽走。谢明裳这回早有准备,按着不放。

    两边争执片刻,萧挽风不和她拉锯,松开了手。

    谢明裳把最后一行补完:“来晴风院寻我。”在末尾签字画押,写下小字:“明裳。”

    满意地吹了吹墨迹,转身打开木窗,冲庭院里几乎等成枯树的严陆卿招招手。

    严陆卿大喜,匆匆出去院门寻众人。

    谢明裳又打开房门,走去水盆边洗干净手上墨迹,趴回桌前。

    取出一张白纸,从大堆木炭枝里寻出最好的一枝,沉心静气,开始描绘母亲的小像。

    萧挽风转身坐回木椅,坐在谢明裳身后。

    视线始终跟随面前小娘子的举动,带着思索。

    等待众人入书房议事的短暂时刻,他开口问,“你不怕我了?”

    问出口的是“怕不怕”,没有问出口的言外之意,还有很多。

    比如说:“你不再防备我了?”比如说“愿意交托自己,你想好了?”比如说:“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明裳描绘小像的动作并不停顿,依旧在慢悠悠地勾勒轮廓。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看见了。

    之前那么多的怀疑,防备,尖锐的冲突和试探,根源其实不在于萧挽风那边做了什么。

    她手里描画着,心里默想:

    人不自信,而对外多防备。

    发源于心底的不自信,仿佛深山野林间弥漫的瘴气,她赤手空拳,自知虚弱,穿行于瘴气之间,当然对任何人都带防备。

    哪怕这人从未伤害过她,从一开始便展露善意,站在她身前遮挡风雨……强大本身,足以引起防备。

    笔下渐渐出现大片远山轮廓,谢明裳心里出神地想。

    现在,她还怕他么?

    她为什么要怕他?

    如今的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赤手空拳、穿行瘴气的自己了。她有她的根基。

    她拿过另一张白纸,蘸墨写下:“怕!”

    萧挽风看在眼里,浓黑眉峰拧起。不等他开口询问,谢明裳又飞快地写个“谁”,举给身后看。

    “谁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萧挽风眉头还拧着。两个字不足以说服他。

    他慢慢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也正是他最开始问的问题。

    “谁都不怕,什么都不怕……你为何还是不说话?”

    为何不说话?

    谢明裳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清晰地觉出,它依旧蹲在那里。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裹挟大量混乱记忆和痛苦,短暂碰触便令她发狂。

    它静静地蛰伏于暗处,凝视着她,随时等待反噬机会。

    “嘘……”谢明裳竖起食指,搭在柔软的唇上。

    她提笔快速写下四个字:【它在看我】

    萧挽风浓黑的眉峰拧成川。他从木椅上起身,走近谢明裳身侧。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追问,只拢住她的肩头,稳稳地抱住她,接过字纸,扔去旁边。

    “没什么可怕的。让它看。”

    谢明裳高兴地弯了弯眼。这句说得对极了。

    只要她比它强,它只能躲在暗处窥探。

    男人主动靠近身侧,她的鼻尖下便再次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不是沐浴后明显的皂角清香,倒像昨晚残留的皂角余香,混合了他身上的气味。

    闻起来,有点像……雨后山中弥漫的草木气息。

    很好闻。

    她又想亲他了。

    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走进书房,喊声“殿下”,刚绕过两张桌椅摆设,迎面的景象叫他脚下一个急停。

    “咳。”严陆卿原地一个大转身,把才跨进门槛的几名幕僚往外轰。

    “诸君止步。”

    几人站在门外,严陆卿重重敲两下门,重新往书房里走。

    “殿下,臣属等进来了。”

    “臣属等正从门外走进书房。”

    “好大的雨啊。雨势迷眼,殿下稍等片刻,臣属等擦擦脸。”

    重新绕过外间几张桌椅摆设,这回面前的景象终于能看了。

    萧挽风衣袍整齐,面向门口,端坐在长桌后;谢明裳靠窗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描画肖像。

    画几笔,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桌上摊开的一张字纸往对面推了推。

    从严陆卿的方向,可以瞥见那纸上长长短短,似乎写了十行短句?末尾有小字署名。至于具体写的什么,署的是谁的名字,那就看不清了。

    不等众幕僚走近,萧挽风把字纸捞进手里,密实对折,收入怀中。

    谢明裳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抿着嘴,低头无声地一笑。

    第85章 第 85 章 上半章,待补全

    谢明裳趴在内室的小案边。两耳不闻窗外事, 专心地画过世母亲的小像。

    画起伏山峦,画黑幕下的天河的星子。画咀嚼沙棘的骆驼,画骆驼脚下的沙。画母亲簪在浓密长发间的小花。

    书房里进进出出, 沙盘前聚集五六人。有她认识的严长史和王府幕僚, 另两个她不认识。

    八尺高的大屏风被挪回原位,隔断竹帘也放下, 把内室伏案作画的身

    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只在有人快步出书房时,偶尔从屏风的缝隙间瞥去一眼。

    耳边有人提起林相和裕国公的名号。

    “这两方势力, 一文一武, 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林相, 三朝老臣,先帝时仕途平平。五年前, 先帝北狩,离奇驾崩于龙骨山,此人最先拥立今上。以拥立之功封相, 从此一步登天。”

    “裕国公, 今上心腹。这次宫中行刺一案, 蓝世子提前知晓内情,显然这场所谓‘遇刺案’, 裕国公府参与其中。”

    “同时与这两方开战,两面为敌,必有一场恶战。”

    “最好稳住一方, 腾出手来, 专心应付一方。我们胜算大许多。”

    “殿下,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先动林,还是蓝?”

    所有视线聚集过来。

    萧挽风站在沙盘边, 面前摆着红黑两色小旗。

    象征林相的红色小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一点,林相身上的拥立大功,把这对君臣牢牢绑在一处。

    动林,必将引起宫里那位的警惕,稍微应对有差,就是万丈深渊。

    象征裕国公府的黑色小旗,同是今上腹心,有京畿禁军的部分调度权。

    谢崇山做了五年的枢密使,却始终调不动的皇城司禁军兵马……据传和裕国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河间王府只有两百亲兵。动蓝,极有可能迎来一场火并,兵力悬殊,生死难料。

    眼前这个关键的决定,决定京城未来几个月的走向,乃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先动林,还是动蓝?

    所有人屏息静气。注视着萧挽风伸手入沙盘,拔起象征裕国公的黑色小旗。

    “裕国公此人,颇多算计。”

    “开国勋贵门第,富家巨室,岂无私心?”

    林相的爱子林三郎,被栽上冲撞“重伤”河间王的罪名拘押入狱,几轮讯问下来,林相居然能沉得住气至今,连托人求情的动作都无;

    裕国公的儿子蓝世子被拘押没几天,裕国公便深夜秘密来访。

    深夜带来四位名医,验看萧挽风的腿伤,把御医会诊开出的医治方子痛骂得一钱不值。

    “一群顶尖御医会诊,开出庸医不如的狗屁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拖来拖去,岂不是要拖坏殿下的腿?”

    当夜,裕国公一个字不提他自己的儿子,只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萧挽风。

    “同为武人,深知将才之可贵。老朽年纪大了,见不得黄钟毁弃,兰摧玉折。殿下治腿伤,勿轻信太医院一面之词哪。”

    卖了个好,抬腿就走。

    表面越是只字不提他儿子,心里越看重这个儿子。

    “裕国公爱重蓝世子。人有私欲,可以谋之。” 萧挽风把黑色小旗插回沙盘,拔出红色小旗,扔去地上 ,言简意赅地定论。

    “动林。”

    ————

    书房里聚集的人退走大半,只剩两三人。

    有人开始提起“谢帅”,又起几句“谢六娘”,“刘氏”,“遗书”。

    谢明裳没留意听。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第 86 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 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 口称“殿下”, 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 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 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 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 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 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 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 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 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 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 振臂一呼, 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 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 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 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 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第87章 第 87 章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留下”的意思, 有很多种诠释。

    萧挽风原本可以多说几句。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 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 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 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 以一场体面婚事, 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 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 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 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 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 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 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 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

    两人拥着叠坐, 谢明裳难得乖巧地坐在怀里,仰头听他说“留下”,乌亮眸子闪动, 不知在想些什么。

    皮肤温度透过布料彼此渗透,男人有力的手按住她后腰,掌心发热。发热的掌心下压着字纸。

    那是谢明裳兴致上头写给他的承诺书。如今还在他衣袖里揣着。

    过去的五年,她彻底忘了他。前两日,她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很快遗忘。

    兴许明早清晨起来,她又换了副样子。再次遗忘她今日的承诺和不怕。

    萧挽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也就放低了期望,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谢琅今日讨你归家。之后登门讨你的,或许还有你母亲,你父亲。但不管哪个来,你都留下。”

    他平淡道完,取过纸笔,摊开桌面,把怀里的小娘子转过半圈,笔管塞进她手里。

    “想什么?写给我。”

    谢明裳莫名其妙抓着笔,盯着面前摊开的白纸。

    写什么?

    后腰被

    圈得太紧,她挣扎起来。他搂得实在太用力了。

    谢明裳提笔写:【放手】

    身后的萧挽风果然微一松手,她便跳下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背身写字,手拦着不让身后的人看。写完把字纸藏在身后。

    萧挽风静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论纸上写的什么,无论她态度如何反复,他都早做好准备。

    谢明裳转身瞧着他,神色果然不大高兴,把白纸黑学杵来他面前。

    【本就说好不走】

    【既然不走,当然留下】

    【我只是不说话,又不是人傻】

    【眼神好凶】

    【不许对我凶】

    趁萧挽风默念的瞬间,谢明裳弯下腰,“啾”,浅浅亲一下他的唇角,趿鞋跑回内室,继续坐在小案边写写画画。

    被掀起的竹帘哗啦啦乱响。

    萧挽风盯着那晃动竹帘,原地半晌没动。

    ————

    八月初十这日。圣旨下。

    追着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赶在谢崇山兵马班师回京之前,皇恩浩荡,施恩于臣下,免除谢氏女明裳身上宫籍。

    这回的传旨天使是个面生的清秀小公公,不再是黄内监了。对谢明裳摆出热络姿态,交接了圣旨之后,笑吟吟上前贺喜。

    “六娘子不记得咱了?咱家逢春,原本在御前殿外伺候,新近换了差事,调入殿内伺候。时不时地出宫跑个腿。”

    逢春小公公生得一张讨喜面孔,含笑提醒:“四月底,谢六娘子出宫当日,咱家搀扶河间王出宫,和六娘子随行过一段路。”

    谢明裳隐约有点印象。

    逢春人年轻,比黄内监有眼色的多。萧挽风入京不久,逢春便看准形势,暗中投效河间王府。

    两厢合作,情报传递,河间王府不吝银钱扶持,逢春在宫里窜出了头。

    借着“请喝茶”的功夫,逢春把宫里的最新情形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最近宫里不大不小的震动。

    黄内监出事了。

    御前内监黄有台,说起来也算是宫里一号人物。人精明却又不大聪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阉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奉德帝偏就忍了他的这份不聪明。

    奉德帝登基五年,黄内监在宫里顺着风势往上爬,居然也混成了御前数得上名号的紫袍大宦。

    这次突然塌了台,事先谁也没想到。

    “黄内监得罪了冯喜公公。”逢春轻快地细数,“具体如何得罪的,咱家也不清楚,宫里什么流言都有。总之,头天人还好好的在御前当差,傍晚就被千羽卫拘走。说牵扯进殿下被行刺的宫中大案。不知如何用的刑,当夜舌头割了,两只手也废了,半死不活,只剩口气吊着命。”

    “处置黄内监,是冯喜公公自己拿的主意。圣上隔两天不见黄内监,随口问起一句,才知人下了狱。再追问一句,又道牵扯进行刺大案,人已折腾废了。”

    “冯喜公公这回可捅了马蜂窝。”

    奉德帝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内侍。御前侍奉茶水的杨保和,说起来也是服侍两朝的老人了,借着朱红惜的案子,被冯喜整治得半死不活,奉德帝连多问一句都无。

    奉德帝平日对黄内监嫌弃得紧。冯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此人重要。直接把人下狱拷问。

    “这次不知怎的,为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黄内监,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当场下旨剥去冯喜公公的衣袍,赐杖二十,收回千羽卫统领之权。冯喜公公这回要倒大霉了。”

    “宫里最近乱的很。”

    逢春细细地详说,萧挽风端坐上首位,无事人般地听。

    黄内监如何得罪的冯喜?

    当然是因为他在河间王府受了惊吓,大喊出的那两句要命言语,传进了冯喜耳朵里。冯喜再容不下他。

    【冯喜老贼,你害我!】

    【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无论他知晓的所谓阴私事到底是哪些。总之,被割去舌头又打断手的黄内监,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黄公公废了,冯喜公公却也没落下个好。大家私下里都道,冯喜公公这回聪明太过头了。”逢春嘴里感慨着,脸上却笑得开怀,喜悦遮掩不住。

    “宫里往常都说,冯喜公公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如今看来不确实。冯喜公公揣摩出的意思,哪怕就是圣上心里的意思——圣上不见得高兴呐。”

    奉德帝为何突然忍不了冯喜了?

    黄内监人不够聪明,奉德帝表面嫌弃,心里却满意他的这份不聪明。

    冯喜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时常揣测天子之意行事。奉德帝忍不下的,就是冯喜的这份过于聪明。

    逢春还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做的。如今宫里乱的很,可以趁乱浑水摸鱼。”

    萧挽风盯了他片刻:“不急着踩冯喜。他还没死透。”

    “砸重金,走门路,顶上黄有台的位子。你敢不敢坐?”

    黄内监的殿上回事职位,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好肥缺。逢春喜形于色,噗通跪倒,大礼叩拜。

    “奴婢愿赴汤蹈火!”

    ——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第88章 第 88 章 院门开着,温酒

    严陆卿踏入书房时便吃了一惊。

    前几日才捏好的大沙盘被推平, 象征长城的小砖从沙盘北边被挪去最南边。

    大片的草原戈壁地貌,占据了整片沙盘。

    雄俊山脉起伏,支脉延伸, 山峰顶部洒上细细的白面粉……那是长城以北的广袤戈壁, 以及西北面连绵的呼伦雪山。

    北境舆图挂在窗前。谢明裳和萧挽风在沙盘边并肩而坐,不约而同地凝视沙盘, 对比舆图,时不时捏起一座山脉。

    两人并不交谈, 但眼神偶尔互视, 往沙盘上指一处,对照舆图, 很快便察觉误差,更正地貌。

    一面红色小旗, 笔直插在长城北面豁口边。那处是朔州北的边军驻扎地。

    令一面小红旗沿着长城向往西北走,插在西北豁口。那处是凉州,陇西边军驻扎地。

    两面小红旗的直线相隔并不很远, 约莫三四百里。但直线行不通。

    红旗之间的地貌, 穿越了整片呼伦雪山和周边气候恶劣的戈壁。

    严陆卿并不惊动沙盘边的两人, 静悄悄走近沙盘,仔细观摩。

    谢明裳似乎陷入回忆当中, 捻起一枚黑色小旗,搜寻位置片刻,插在南北走向的雪山山脉某条支脉当中。

    萧挽风凝目注视片刻, “突厥地界?”

    谢明裳点点头, 又摇摇头,把黑旗拔起,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严陆卿不明所以, 看了片刻,问:“娘子在找寻什么?”

    萧挽风思忖着,取出五六面小黑旗,着重圈出南麓一处绵延山脉:“龙骨山,在这处支脉上。”

    谢明裳却连连摇头。

    她要搜寻的,并不是龙骨山。

    萧挽风又问:“回纥九部的位置?”

    他把龙骨山圈起的小黑旗尽数拔出:“并不固定。”

    “回纥九部内部的纷争不少,并不聚集在一处。”

    “至于你的部落,这两年的放牧地,在主脉东南草场。”

    嘴里如此说着,他沿雪山主脉往东南,落下一面黑旗。

    谢明裳吃惊地盯着那面小黑旗。

    她给母亲画小像时,才想起母亲的族人……对方怎么知道的?!

    谢明裳扔下手里一把小红旗,腾得起身。片刻后小跑回来,纸上五个大字,墨迹淋漓未干:

    【为何你知道?】

    萧挽风的视线扫过五字,很快又落回沙盘上。

    “你说过。”

    谢明裳抓着白纸奋笔疾书:【不可能!】

    “你没有直说。但从你平日的闲谈、动向,猜得出。”

    萧挽风如此说着,随手把小黑旗插在呼伦雪山两条支脉当中的山谷。

    “你的族人狡兔三窟,戈壁几处绿洲、避风谷,都有你族人留下的暗号标记。”

    突厥人在关外势大,来去如风。谨小慎微的做派,只可能是人数不多的小部落。

    萧挽风开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小旗,每处小旗都是谢明裳母亲的族人经常路过补给的绿洲。

    谢明裳瞠目瞧着沙盘上越来越多的小黑旗。

    戈壁贫瘠,能有几处绿洲?族人的老底几乎都被掀翻了。

    插到第六只小旗时,谢明裳愤然抓笔疾书:【狡猾的关内人】

    不等她写完“人”字,萧挽风直接把笔管从她手里抽走,最新一行字迹墨迹全涂黑,更正:

    “你也是关内人,明裳。京城长住五年,可还记得?”

    谢明裳坐在沙盘边,这回抓着字纸,想了很久。

    想一会儿,浓长的眼睫忽闪几次,若有所思地瞄一眼身侧的男人。萧挽风只当看不见。

    谢明裳对着沙盘,伸手把黑色小旗全数拔出,扔去旁边。

    这回只写两个字。

    白纸摊开,墨迹淋漓的两个黑字杵去萧挽风面前:

    【狡猾!】

    萧挽风伸手把纸张面朝下按进沙盘里。他不认。

    谢明裳把字纸往上翻,明晃晃杵进他眼里。

    两人在沙盘里不出声地拉扯字纸,细沙飞溅。旁边静观的严陆卿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肩满袖的沙,尴尬地拍拍肩头衣袖。

    “殿下,娘子,臣属还在这里……有军情回禀。”

    萧挽风松开手,“说。”

    谢明裳赶紧从沙盘里捞起 “狡猾”字纸,悄悄捏去手里。

    严陆卿今天为了回禀一桩军情而来。消息明确无误,并无任何可议之处。他言简意赅道:

    “谢帅退兵。”

    谢明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抓一支红色小旗,指向沙盘。

    严陆卿会意,抓起一把细沙,顺着沙盘南边的长城,继续往东南方向延伸,以细沙漏出太行山脉的大概走势。

    “谢帅上书朝廷,大军已返程。返程日期早于第二封退兵令。当然也更早于朝廷施恩、除去娘子宫籍的那道旨意。”

    “辽东近期骤降一场冰雹,将士们穿的还是夏衣。谢帅预见不能持久,决意退兵。”

    “大军即将回返关中。”

    “返程顺利的话,半个月内即能入虎牢关。”

    萧挽风听完一颔首。

    北面秋风起。突厥人虎视眈眈,确实该退兵了。

    严陆卿回禀完正事,人还磨蹭不肯走。萧挽风扫过他面色:“还有旁的要紧事回禀?”

    严陆卿咳了声,道:“还有一桩,倒也不算要紧事……谢夫人得了圣旨消息,想接娘子归家,被谢大郎君劝阻,人未登门。”

    人未亲自登门,但放下的话可不大好听。

    这次被谢琅劝阻,下次可不见得。说不准等谢帅回返之后,谢家老夫妻会气势汹汹并肩上门讨人。

    严陆卿正犯愁,谢明裳忽地从沙盘边起身,把袖中一封写好的书信递去他手里。

    封皮上以娟秀小字写道:“母亲亲启。”

    严陆卿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松快笑容:“娘子的亲笔信交付给谢夫人,如此甚好!”取书信匆匆出门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并未阻止谢明裳传信,也并未查验书信内容。

    只坐在沙盘边,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谢明裳把人送走,关上房门,走回沙盘边。手里摆弄细沙,眼风却也往室内另一人的坐处回瞥,打量他的神色。

    萧挽风任她打量。

    之前他紧盯对方的动作,等人关门走回身侧,他的神色便明显和缓下去。瞄一眼窗边悬挂的舆图,抓一把细沙,继续捏北境山脉。

    谢明裳站在沙盘边等,萧挽风居然不问。

    对于她提前备下给谢家的书信,一句盘问的话也没有。就这么直接送了出去。

    谢明裳撇撇嘴。之前还怕她跑了,警告她:无论谁来讨你,你都留下……她送回家的书信,查都不查?

    她趴在桌前写字。写完把纸藏在身后,静悄悄走近。

    萧挽风仿佛没有留意她这处的小动作,对着沙盘思索片刻,修正一处谬误,在峭拔的雪山峰间按出一小道豁口。这处有山谷。

    谢明裳远远地打量片刻,走近两步,晃了晃字纸。

    【不问书信内容,不怕我

    跑了?】

    不见他反应,再走近半步:【实话与你说。刚才写信给娘,约好时辰,里应外合跑路——】

    萧挽风的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

    觑准时机,直接一伸手,把面前摇晃字纸的小娘子拉坐下来,收走字纸,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

    谢明裳震惊地坐在他腿上。

    两人在近处对视片刻,她把手心收拢的纸团又摊开,明晃晃杵来他面前:【狡猾!】

    萧挽风还是不认,抬手要收走字纸。谢明裳不让他拿走。

    两边拉扯片刻,萧挽风松开了手。谢明裳把“狡猾”两个字往他心口处啪地一贴,忍笑起身跑开了。

    片刻后,搬来小杌子坐回他身侧。

    接下去的整个时辰,两人继续不出声地捏沙盘。蜿蜒数百里的呼伦山脉完整成型。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去面盆边洗手,替她把指缝间的细沙清洗干净。

    这时才开口问她:“捏了一下午的沙盘。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谢明裳跑回窗边,从铜镇纸下取出一摞画像,站在桌边,不回头地冲他招手。

    萧挽风走近她身后,伸手揽住柔韧的细腰,垂目注视桌上摊开的七八副画像。

    “都画的很好。打算如何处置?”

    谢明裳取出一张母亲坐在骆驼上回眸微笑的小像,在纸上写:

    【这一副最好看,打算留下。其他烧给母亲。】

    她点了点其余画像,并不跟他客气:【给我个火盆,送晴风院】

    ——

    雨后的晴风院,庭院水洼未干,鼻下泛起泥土清香气息。

    又夹杂着烟火气。

    悬挂楹联的小凉亭当中,三面挂起避风帘子,只留面向院门的一面进风,凉亭当中点燃一个火盆。

    谢明裳盘膝坐在火盆边。

    凉亭里青烟缭绕。她抓起铁钎子,拨了拨火苗。

    母亲各式各样的的小像,骑骆驼的,迎风微笑的,月下献弯刀舞的,喜悦的,生气的……伴随着缭缭青烟,逐渐消失在火中。

    母亲信奉长生天。在遥远的苍穹某处,应该收到了她的思念吧。

    火舌舔舐小像,青烟升腾,一股股消散在空中。谢明裳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青烟消散,心头感觉久违的轻松。

    无形无影、却又压在心底深处的沉甸甸的心事,终于跟随青烟四散而去。

    漫长五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亡。终于可以摆脱少年时的混乱和愧疚,不再苛求自己,也就终止了心底日夜焚烧的焦灼。

    对着头顶澄澈如水的雨后秋空,她深长地几次呼吸,微微地笑了。

    轻松的感觉,真好。

    兰夏站在身侧,也学她的样子,仰头追逐升腾天空的青烟。

    “娘子祭奠好了么?”

    这是谢明裳自从病情发作以来,十来天里第一次回晴风院过夜,兰夏高兴得很。

    “顾沛过来好几趟了。问今晚是不是在晴风院用膳食。”

    谢明裳点点头。

    鹿鸣也过来问:“穆女官问娘子几次了,需要她进院服侍么?”

    谢明裳失笑摇头。

    兰夏巴不得外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自家娘子和谢家人留下。

    “那,今晚就还是鹿鸣和我两个留下,让寒酥、月桂两位姐姐回房休息,其余人都打发走。等顾二把晚膳送来,我们就把院门关了。”

    谢明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噗嗤笑出声,连连摇头。

    兰夏惊问:“今晚院门还得开着?等谁来……啊!”

    鹿鸣在身后扯了她一把,兰夏霍然瞪圆了眼睛:“他还来?!娘子病着呢!”

    谢明裳提笔悠悠写下两行字:

    【心病非病】

    【院门开着,温酒。今晚等人用膳】

    想了想,又嫌弃地写下最后一行字:【劳什子圣旨扔箱底去,进出看得碍眼】

    *

    秋日昼短夜长,申时末,天光转黯,晴风院掌起灯火。

    萧挽风踩着灯影,走进大门敞开的晴风院。

    堂屋廊下四处亮灯,小凉亭里三面放下挡风帘子,只面向大门的那面帘子卷起半扇。

    今晚备下的膳食是热锅子。

    铜锅子咕噜噜冒水汽,极新鲜的兔肉、羊肉,切成薄薄的鲜红小片,肉片整整齐齐装盘,上好的酒温在小锅里。

    谢明裳没特意等他,铜锅里水滚沸,她自己已吃了一阵涮锅子。上好的新鲜羊肉小半盘下肚,吃得人从里到外热腾腾的,玉色脸颊蒸起暖意绯红。

    听见脚步声响,兰夏和鹿鸣两人掀起挡风帘子,自凉亭走出行礼。

    她们提前得了叮嘱,就连向来不放心的兰夏也没说什么,直接退出院外。

    小凉亭的石桌上除了肉菜盘子,并无备下笔墨砚台。

    萧挽风走近热气腾腾的铜锅子,一眼便留意到小小的疏漏,开口问询:

    “怎的不备笔墨?等下你想说什么,无纸可写。”

    谢明裳摇摇头,在脚步走近身侧时,扯了下他的衣袍,指向身边。

    萧挽风原本要坐铜锅子对面,脚步一顿,改坐来身侧。

    凉亭地方不大,两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谢明裳夹起几片鲜美的羊、兔肉片,下进铜锅子里。

    清凌凌的眸子朝旁边温酒的小石锅处斜睨,示意萧挽风倒酒。

    两人挤在一处涮锅子,哪需备笔墨。

    且吃饭,且喝酒。

    第89章 第 89 章 入口什么滋味?

    酒足饭饱, 两人喝完整壶酒,吃完四大盘肉,铜锅子里的肉菜捞得干干净净。

    谢明裳吃喝得尽兴, 绯色的脸颊又升腾起微醺的酡红, 扯着萧挽风的手把玩他的手指头,又抬手去戳挡风帘子。

    晚上起风, 风还不小,挡风帘子被她戳得不停转动, 入秋夜晚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凉亭。

    萧挽风索性把挡风帘子卷起, 回身要扶她,谢明裳白了他一眼。

    这才喝多少酒?关内的酒都温吞吞的, 连喝十八碗都不会醉,哪需要人扶。

    谢明裳腾得起身, 利落地迈出小凉亭。

    半斤酒确实醉不了她,但喝酒对人还是点影响,她是三两步跑出去的。披风也丢在凉亭里。

    人只穿一件绯色对襟衫子在庭院中穿行, 半途被穿堂风刮在身上, 又觉得冷, 蹦蹦跳跳地往回跑。

    萧挽风依旧在凉亭里坐着。

    涮肉的铜锅子被他挪开,单单把温酒的小石锅提来桌上放着, 松枝柴火点旺。

    火焰升腾,映亮他深黑色的眼睛。

    谢明裳撩开挡风帘子,从另一面钻进凉亭时, 从她的视野, 正好看见萧挽风从袖中取出一张整齐折叠的字纸,当她面前打开。

    纸上是她自己的字迹。

    前两天一时兴起,在书房提笔写下十行的长短句, 当面留给他的承诺书。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

    纸张在面前摊开,灯下字迹分明。谢明裳升起玩笑的心思,正想着:要不要装作反悔的模样,把字纸抢来手里……

    摊开的字纸却被萧挽风收了回去。

    他抽出半截松枝,拨了拨小炉火,明黄火苗遇风,腾一下升起老高。

    下一刻,手中字纸,被他直接递去火里。

    字纸边角被火舌舔舐,瞬间窜起火苗。往炉火塞的动作太快,谢明裳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

    她恼火地猛扯他的手。好端端的,烧她的字作甚!

    萧挽风任她拉扯,视线盯着明亮火苗。

    “你的心意,我看到了。”

    “口说无妨,却不必白纸黑字书写承诺……中原人的字纸,约束力强。”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才转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你记得很好,不记得也无妨。”

    “我留你,并非为了看你后悔。”

    短短几句言语间,谢明裳的手书在小炉中已化作一团明火。火光熊熊,在对视两人的瞳孔中跳跃。

    谢明裳起先吃惊,继而恼火地猛扯他的手。

    但听萧挽风提起“字纸约束力强”,“并非为了看你后悔”,她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停下拉扯动作。

    两人的视线齐齐盯住小炉中燃烧的火光。片刻间,明亮火焰转暗,字纸化作灰烬。

    萧挽风这才起身,卷起四面挡风帘子,牵着谢明裳的手出小凉亭。

    吃饱了酒肉的小娘子,手掌肌肤温暖,人热腾腾的,以至于谁也没想起披风。

    两人手牵着手在庭院里走出十七八步,冷风吹过发烫的脸颊,谢明裳在

    风里打了个寒战,萧挽风这才察觉她穿得单薄,停步回望凉亭。

    谢明裳站在前方半步,手指勾着手指,轻轻拉他一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不必回头。

    两人在冷风里加快步伐,敞开的堂屋就在面前了。

    萧挽风把人送进门来,谢明裳站在门里,手指头依旧松松地勾着他。

    角落里温着一壶茉莉花茶,香气弥漫,这是谢家饭后惯用的安神茶,她示意他去倒茶。

    萧挽风去长案边倒茶时,耳边哗啦一声轻响。

    房门被谢明裳关上。清脆珠帘响个不停,她捧纸笔去内间的贵妃榻边,正趴着写字。

    珠玉撞击声再度响起,萧挽风掀开珠帘,把饭后的茉莉清茶放一盏去她手边。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举起字纸。

    萧挽风的视线随意瞥过字纸,看清内容的瞬间,递茶动作微顿。

    【如今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承诺?】

    手指又轻轻地勾住他的手,往下勾。谢明裳拉他坐下,使出七分力,居然没拉动人。

    萧挽风就站在面前。摇晃的茶盏泼了他满手,他盯着纸上两行黑字,任她拉扯,居然继续往杯盏里添茶。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偏不松手,发力狠命地往下拉,连拉带拽。

    还是拽不动。屋里没有点灯,庭院里亮堂的灯火从窗缝投射进来,明暗相间,看得清身影,看不清面孔。

    此刻立在贵妃榻前的高大影子,倒有几分像大漠里的沙棘树了。

    外表粗粝坚硬,张牙舞爪,滋味甘甜好吃。

    谢明裳舔了舔唇角。上次亲吻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前几日的某个下午,门窗紧闭的书房里?

    入口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都忘了。只记得那天她轻轻推一下,他就停手往后退,仿佛早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人退出八丈远,远远地坐在木椅上,还不忘安抚:“别怕。不会对你做什么。”

    如今是她想对他做点什么。

    连拉带拽都拽不动人,她索性站起身,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伸手摸索,一抬手便碰触到温热的嘴唇。

    她抚过唇角,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刀裁鬓角,继续往上抚摸。

    发冠怎么拆解?她四处摸索,摸到男人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乱七八糟地拆解。

    也不知有没有扯到头皮,总之,用力拉扯几下,一缕硬而微卷的发尾被她攥在手里,绕手掌几圈。

    她得寸进尺,扯着发尾把人往下拉。

    贵妃榻边的高大影子终于动了。

    宽大温热的手掌,掌心滚烫,攥住她不老实的手腕往下按,按得她站立不稳,倒在软榻上。

    窗棂缝隙投射进的明暗相间的灯光,正好有几缕投射在贵妃榻前,模糊映亮两人的眉眼。

    谢明裳仰头注视着面前男人浓黑的眉峰。

    头顶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果然被她扯乱了。犀利浓黑的眉间落下一小缕散发,仿佛放归山林的猛兽撕下遮掩伪装,显露出原本的强烈攻击本能。

    他居高凝视片刻,一只手肘撑着软榻,咬痕未愈的右手拨开她散乱乌黑的长发,拇指缓缓抚过她柔软的唇角。

    视线仿佛短暂碰触,又仿佛对视了很久。黑暗里时辰流动得不分明,谢明裳有点恍惚。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拥在一处,开始细密地亲吻。

    入口是个什么滋味?有酒的浓烈气味,有他自身的气息,夹带着茉莉花茶的清淡香气。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她当真张了张嘴,想说:把你比作一棵沙棘树的那人,该不会是我罢?

    又想说,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总之,有眼光。

    “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这个比喻其实好准的。

    但她已经很多天没开口说话了。

    许多个句子同时冲来嘴边,一时间却又不知先说哪句。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张嘴,又闭上……

    反复摩挲着唇角的拇指,便在这时按去她唇上。

    萧挽风凝视片刻,“张开。”

    谢明裳微微地张开唇,粗粝带茧的指节轻轻拨弄几下小舌,不容拒绝地往里压。

    浅浅的亲吻变作深吻。

    把所有的声音都吻在喉咙深处。

    从她决意留他、两人滚倒在软榻的那一刻,他便不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第90章 第 90 章 疼狠了,可以咬我

    夜幕半圆的月移向中天, 透进窗棂的月光缓慢变化形状。

    无人的庭院静悄悄,草丛里只偶尔传来一两声蚱蜢鸣叫。

    谢明裳眼前朦朦胧胧的。除了汗水,还有泪光。

    噙不住的泪花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她挣扎着往外推。

    夜色如水。

    朦胧的也不知是泛起水光的眼角, 还是窗外的月色。

    视野里显出男人宽阔的肩头,肌肉隆起, 忍耐地暂停顿片刻。

    他在近距离注视她噙着泪花的失神的眼,注视片刻, 伏下身来, 近乎温柔地吻过湿漉漉的眼睑。

    但他的动作和温柔的吻正相反,极为强硬, 不容拒绝。

    他的手指至今还在抚弄她柔软的舌尖……自从得了她的允许,粉润唇瓣微微张开的瞬间, 骨节分明的指节便探进来,占据他的领地。

    窗外草丛的蚱蜢还在此起彼伏的鸣叫。

    室内传来的响动也模模糊糊的。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头到尾,只传出一声叮嘱。

    “疼狠了, 可以咬我。”

    细微呜咽冲破喉咙。

    室内的响动声, 逐渐盖过了庭院里断断续续的蚱蜢鸣叫。

    ——

    谢明裳困倦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 她闯入光怪陆离的梦中。

    梦里有花香,有鸟鸣, 有松针落入雪中的簌簌轻响,有雪后大山清冽寒冷的气息。有血腥气。骆驼柔软的皮毛夹杂着泥土腥气。

    浓郁的血气弥漫不散,沙土满脸。她昏昏沉沉抱着骆驼。

    许多声音围拢了她。

    “活的!”

    “别碰, 人还有气!”

    “去个人回禀大营!一只无主骆驼穿出戈壁, 驼出个活的小娘子!”

    “喊军医!”

    真冷啊。

    铺天盖地的冷笼罩她全身。母亲的骆驼携带长生天的祝福,助她躲过戈壁几场致命的风暴,骆驼丰厚的毛皮让她免于大漠寒夜失温冻死。

    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抱住骆驼皮毛厚实的脖子不放手。

    有人试图掰开她的手,抱她下骆驼,她冻得僵直的手指咯咯作响,握紧刀鞘,拔刀。

    周围发出嘈杂惊呼。

    远处马蹄声如狂风暴雨,震得大地嗡鸣。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喊:“谢帅来了!”“小娘子手里有刀!”“军医近不了身,救治不得!”

    有人下马走近骆驼,打量几眼,忽地咦了声。“这把银鞘弯刀……老夫见过。”

    身材魁梧如山的军中主帅拉住骆驼,按下弯刀,仔细端详她灰尘满面的眉眼。

    “小丫头,镇守朔州的贺帅:贺风陵,是不是你父亲?”

    “莫紧张,老夫谢崇山,和你父亲有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你手上这把弯刀可是你母亲的?”

    “你母亲把你带去关外,你每年都偷跑回来见你父亲,对不对?你父亲带着你巡边,老夫见过你几次。”

    蒲扇大的手几下擦去她脸上的灰土,把她抱下骆驼。

    “你叫做……明裳?小明裳,把刀放下。这里都是自己人,别害怕。”

    “你怎么孤身来了凉州?可是戈壁风暴迷了路?”

    ……

    有人从后拥住她的身体。身躯火热,拥抱有力,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心。

    谢明裳往后蹭了蹭,把拥住她肩头的健壮手臂拉过脸颊边,枕着手臂,想继续沉沉地

    睡去。

    但接下去的梦境令人不安,她睡不安稳。

    她用力地拉扯身后拥着她的人,想汲取更多的力量。被拉扯的人感觉到她的不安,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睑。

    视野陷入全然黑暗。被覆住的眼睫不再细微忽闪。

    肌肤紧贴,人体的热度从身后传来,她睡得舒坦一些了。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自己总是在生病,高烧不退,说胡话。抱着母亲的弯刀死活不肯撒手。每次喂药都得谢帅亲自坐镇。

    只有谢帅在场,才能从她的手里把弯刀短暂地拿走片刻,才能把药汁灌下。

    她昏昏沉沉拉着谢帅不放,喊:“爹爹”。

    谢崇山照顾后辈般照顾她,起先每次都严肃纠正:

    “喊错了。圣上御驾亲征,你父亲正在朔州随驾征战。老夫这边也在等朝廷调令下。何时调令到了,老夫发兵增援你父亲那处。等战况稳定之后,让你父亲来接你。”

    然而,调兵令迟迟不来。朔州最新的战报却传来惊人消息。

    谢崇山再来探望她时,面容冷肃,沉默无言。

    有人觑准时机劝说:“贺风陵乱臣贼子,通敌叛国,此女留不得。所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

    “谢帅,事态紧急,要么,今日就把她悄无声息处置了;要么,索性把人交给朝廷,让朝廷处置——”

    谢崇山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不幸中的万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话音落地瞬间,谢崇山拔刀。

    血光四溅。

    开口劝说之小人,被立斩于刀下。

    谢崇山喝令耿老虎进帐:“把尸身拖出去。所有知道贺明裳来历的人,排查一轮。居心可疑者斩。”

    当夜,军中处斩十余人。秘密从此封存。

    又有人低声相劝:“大帅,两名军医都斩了。贺小娘子的病情始终不好,人烧得昏昏沉沉的,怎么办?”

    谢崇山沉声道:“去一趟军镇,把留驻镇子的军医调来。”

    “遵令!”

    ——

    谢明裳后半夜被热醒了。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深夜万籁俱寂,透进室内的灯笼光反倒显得亮堂。

    身上热得慌,衾被捂得严实,又被人紧抱在怀里,后背肌肤紧贴胸膛,仿佛身后贴了个火盆。大半夜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她依旧枕着男人的手臂。几缕微弱的光从窗缝投射来榻边,谢明裳掀开被子,抬起手在光下看了看……松开两圈发尾。

    又把扯脱的几根乌黑微卷的硬发悄悄扔去地上。

    贵妃榻上衾被堆砌,乱得一塌糊涂。她撑着手肘想起身,没想到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僵在原处,表情细微扭曲。

    疼,叫人想满嘴骂人的疼。

    她又躺了下去。

    躺下去又热。沉睡中的男人下意识地搂住她。仿佛烧得正旺的火盆子贴上来,给燥热身上添了把火。

    沉睡中的萧挽风,浓黑眉峰习惯性地微拧起,睡梦中也不见宁和。

    平日里紧绷的唇线倒显露难得的放松弧度。他把怀里的小娘子搂紧三分,谢明裳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唇线微微上扬。

    但这个侧躺的姿势谢明裳疼。嘴里无声地吸着气,细微地左右挪腾,想挪腾出一个轻松不疼的姿势。

    好容易慢腾腾挪到躺平,绷紧的肩胛刚刚松弛下来,身后的人抬手把她揽住,揽着人往后拖,又把她侧搂紧。

    两人肌肤紧贴,毫无缝隙,手臂搭去她腰上。

    “嘶……”细细密密的疼直冲头顶。谢明裳火气上来,抬脚想踹他一下。抬脚也疼。

    下一刻,心神转念,脚下松劲。算了,他的肩膀也被她咬得不成样子。

    半夜睡不着的小娘子,又慢慢地挪腾到躺位,视线往身侧瞥。

    透进窗缝的灯笼光,映亮萧挽风的小半张面容。光线微弱,明暗交替。

    经历过沙场鏖战的人,睡梦似乎都不大好。

    他习惯晚睡早起,稍有动弹便醒,她难得见他放松沉睡的样子。

    她抬手抚过身侧郎君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俊美的脸颊。

    指腹停留在睡梦中也不见舒展的眉峰,轻轻地往下按,试图抹平。

    积习深重,难以抹平。

    他今夜难得放松沉睡。被不老实的手指头扰动再三,似乎有醒转的迹象,谢明裳赶紧松手。

    梦中醒来的男人眼帘半阖,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盯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抬手拢住她睁开的眼帘。

    谢明裳的视野又陷入黑暗。她眨了下眼,浓长睫毛拂过温热掌心。

    “睡罢。”萧挽风完全清醒了,耳边传来清晰沉着的语声:

    “不必怕它,让它看。”

    精壮手臂牢牢揽住她的腰,把两人圈在一处。谢明裳又开始慢腾腾地蹭来蹭去。

    艰难翻了个身,她终于蹭到一个舒服姿势,额头抵住对方肩胛,手指顺着坚硬的肩胛轻抚下去,无意识地摸过右肩头的咬印。

    似乎咬的有点狠。咬印重叠着咬印,之前结疤的几处破了。

    谢明裳心里半梦半醒间想,“下一次咬轻点……”

    “等等,这次又没用香膏?难怪疼得像被劈开的竹子。”

    “呸,不好好做准备的人没下次。”

    抚摸咬痕的两根纤长的手指忽地被握住。

    视野被遮挡,她看不见那情形,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拉去对面,温热呼吸喷在她手背上。

    他在逐处亲吻手腕内侧柔细的皮肤。

    留下层层叠叠的吻痕。

    被手掌遮蔽的睫毛剧烈颤抖。

    ……

    潜伏在黑暗尽头的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无声地窥伺着,瑟缩颤抖,一步步地退却去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