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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被看了个通透

    胡太医每日清晨准时拜访, 给王府之主给一次请平安脉。

    但今天这场平安脉可不太平。人进书房没多久,换下大片染血的纱布。

    胡太医坐立不安。

    昨夜新添的新鲜伤口在面前杵着,身为医者, 他这双眼睛看也不是, 不看也不是。

    这都咬成什么样了?

    伤口流血不止,胡太医洒了两遍金疮药才止血。他唉声叹气地劝谏, “娘子的离魂病症,夜里转重的话……人的牙齿其实相当尖利, 总不能放任娘子下狠劲撕咬……”

    还专盯着同一处咬! 右边肩膀伤痕累累, 新上叠旧伤,瞧着触目惊心。

    “殿下, 肩头伤势影响到手臂发力了,总得采取些措施才好。比方说下次再被娘子撕咬, 咳,可以适当地拦一栏,或者把人暂时捆缚片刻, 等清醒了再……”

    内室竹帘哗啦啦地响, 从里头扔出个竹筒, 笔直砸在胡太医脑门上。

    “哎哟!”

    胡太医捂着额头红痕,狼狈起身连连致歉, “不知娘子在书房……”

    人昨晚不是歇在晴风院的吗!

    书房内室里躺着的,可不正是谢明裳?

    她自己倒也不想大清早地过来外书房,没奈何萧挽风四更末起身, 不肯放她单独留在晴风院, 直接把人扛过来。

    书房的木床硬邦邦,谢明裳怎么躺都不舒坦。隔一道竹帘,没好气的瞪视外间的胡太医, 默默腹诽:狗拿耗子闲操心,说得就是你了。滚滚滚。

    胡太医背后悄悄递话表忠心,却被当面撞上,人也再坐不住。扛着药箱,狼奔豕突而去。

    萧挽风掀开竹帘问里间:“不要胡太医给你看一看?”

    谢明裳嫌弃地举字纸:【谁要他看?】

    【上好的金疮药拿点来】

    这句纯粹胡闹,哪有金创药往娇嫩处涂抹的道理?

    但既然开口要伤药,昨夜显然伤到了。

    萧挽风不多说什么,关好书房门窗,掀竹帘进内室,把八尺高的大屏风推来床边挡着,走来床边,直接把被子掀开。

    抱着衾被打瞌睡的谢明裳:……

    早晨起来,连贴身小衣都穿不得,她穿片刻便喊疼脱下。如今倒好,清晨的光映照床头,被看了个通透。

    谢明裳大窘,窘迫之余升起三分恼火,脸颊升腾起绯红。

    半夜黑黢黢的

    暗室里也就算了,眼前可是白天做正事的书房。合适么?!

    她一脚踢过去,扯开被子躲藏。

    萧挽风任她踢。等她踢完了又掀被子,这次把脚踝抓住,仔细查验完了才放开。查验完毕,开门把没走远的胡太医召回,转述伤情。

    胡太医压箱底几个月的宫廷密药,今天终于献上了。

    这回人学了乖,压根没敢进书房,立在门外,捧着大小几个玉瓶,一一展示给王府之主:

    “殿下,此玉瓶之药膏外用,此玉瓶之药丸内服调理。”

    今天胡太医除了献药,还有一桩要紧事。他心头闹腾许久了。

    “关于娘子的身子如何调理……之前宫里借朱红惜之手,意图操纵王府后院,当然了,下官绝无听从之意,当即告发了朱红惜!但娘子的身子到底该如何调理……咳,确实需要进一步示下。下官斗胆,当面请示殿下。”

    胡太医弓着身子拐弯抹角地说;萧挽风站在檐下,不动声色地听。

    听他提起朱红惜,又隐晦提起“如何调理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宗室后嗣,从来都是宫廷最敏感之事。

    胡太医真正想问的是:身为王府后院枕边人的谢明裳,应该用药协助她有孕,还是用药防备她有孕。

    胡太医自认委婉地问出心里最要紧的疑问。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却见长身立于檐下的王府主人缓缓侧过身来,盯他一眼。

    那道眼神尖冽,仿佛刀锋刮过他的脸。

    “子嗣由天定。尔等岂能左右之?”萧挽风一字一顿地道,心底泛起淡漠杀意。

    “你确实大胆。”

    视线泄露而出的杀意,不知被胡太医领受到几分,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胡太医浑身一抖,惊恐拜倒:“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殿下说的极是!子嗣天定,非人力能左右。下官每日给娘子请平安脉,药补食补,调理身体康健,去除旧疾隐患,其余事不多嘴!这才是下官的职责!”

    萧挽风漠然听着。

    听完一颔首,道:“说的好。玉瓶留下,出去。”

    胡太医拍马屁拍去马腿上,连滚带爬奔出庭院。

    两只长颈小玉瓶留在窗边,被萧挽风握在手中,转身回书房。

    谢明裳隔得远,几道屏风竹帘屏蔽视线,看不到外头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最后几句对话。

    见萧挽风托两只药瓶回转,她抱着被子,好笑地打量他的面色。

    胡太医怎么犯在他手里了?听外头扯着嗓子嚎那几句,她还当胡太医要被下令拖出去砍了。

    漂亮的眼睛明晃晃露出疑问,萧挽风只当没看到。

    他坐在谢明裳身侧,借日光细查两只玉瓶上的标记,挑出外敷的那只玉瓶放在床头,抬手掀开被子。

    谢明裳:?又来?!

    脚踝这回被提前按住,谢明裳躺在木板床上,心里默默腹诽:这种事不都是贴身女使做的?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罢了。

    反正伤就是他弄的,愿意擦药,不弄疼她,随他去。

    宫廷秘药确实是好东西。

    仔细涂抹两回,临近中午,淤肿明显好转。萧挽风把被子盖上,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胡太医人还有用。”

    谢明裳趴在床上唰唰写字。

    【他怎么招惹你了?】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答,只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起身出书房,几步走下庭院,抬头注视远方。

    今年一直多雨,这两日难得晴好天气,碧天如洗,天边五六只黑点翱翔,远看像鹰。

    ——但京城地界哪有那么多自由翱翔的野鹰。多半是哪家贵胄子弟浩浩荡荡出猎用的猎鹰。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陆卿匆匆走入庭院,隔十几步道:

    “殿下,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还需要报给——”

    萧挽风摆摆手。

    严陆卿瞥他脸色,当即闭嘴,静悄悄走回院门外候着。

    萧挽风仰头对着碧天长空,良久,长吐出一口气。

    愤怒从何而来?

    胡太医与朱红惜不同。他并不是宫里安插入王府的眼睛。

    胡太医说那番“如何调理娘子身体”的话时,居然发自真心实意,替他这主上着想。

    正是因为这份替他着想的真心实意,拐了个弯,落在谢明裳身上。

    只需他点头,便可以用药调理她的身体,促她有孕,亦或控制她无孕。胡太医只来问他这王府做主的人,丝毫不觉得,需要问一问此刻就在书房的小娘子。

    难怪她在京城过得不好。

    她没有错。

    错的不是她,是这片地方。

    身处鲍鱼之肆,怎能不被沾染恶臭?

    整日浸泡毒液之中,如何能不中毒?

    萧挽风视线尖锐而凛冽,环视四顾。

    他身处在安静庭院当中,头顶碧空,耳边鸟鸣,并无人敢打扰。

    然而,透过表面的这份静谧,却有无形无影的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站在当中,感觉到熟悉的窒息。

    少年时,他曾有一段跟随父兄居住京城的时光。

    失去封地、处处抬不起头的父亲,急于融入京城的兄长,格格不入的自己……当时他便感觉到同样的窒息。

    年少的他想不明白。如今的他,想明白了。

    内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萧挽风转身往屋里走。

    谢明裳感觉好些了,人便躺不住。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下床来,往外走一步,表情细微地扭一下。

    眼见萧挽风穿过竹帘,向她迎面走近,谢明裳心里默数:一,二,三……

    隔几步距离,直接往地上扑。

    萧挽风一惊,疾步赶上,及时把人接住。

    砰地闷响声传来,谢明裳结结实实栽在他身上,鼻子撞上胸膛,震得眼前嗡嗡地晃。

    她捂着泛酸的鼻尖,人却在笑。

    早就知道他能接住自己。

    她喜欢小小的危险游戏。

    人站稳了,还有只手扶住她的后腰,萧挽风怕她又摔了,搀扶得紧。低头望来时,习惯性地拧眉:

    “急着起身作甚?回去歇着。”

    谢明裳才不要。手指轻轻地钩一下,笑盈盈勾着他越过屏风往外间走,人在罗汉床边坐下。

    锦绣织罗堆砌的罗汉床舒服多了。

    她坐去罗汉床上,攥着衣襟把人往下拉,仰头讨要亲吻。

    萧挽风盯着罗汉床边的小娘子。

    看她盈盈带笑的眼睛,看她灵动暗藏狡黠的神色,看她松松扯着自己衣襟不放的亲昵姿态。

    自从斥退胡太医便显得沉冷的眉眼,不知不觉舒展开少许。

    他顺着力道,侧坐在罗汉床边。

    两人交换一个短暂而克制的亲吻。

    谢明裳扯着衣襟不放的手,被他握住拉开,把两人凌乱的衣襟皱褶整理好,和缓道:“别闹我。严陆卿还在外等着。”

    谢明裳点点头,却又把他才拉好的衣襟又扯住。直盯着面前郎君深黑的眼眸,不轻不重继续往下拉。

    她就故意闹他。

    胡太医如何招惹的他,他不肯说。

    凶名在外的王府之主,轻易不把情绪挂在脸上,旁人眼里的他喜怒难测。但他情绪低沉起来,就会像刚才那样,避而不答。

    伪装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压去心底,等它自己消解。

    以萧挽风的身份,他自己撇开话题,京城没几个人敢当面再提一次。

    ……谢明裳偏要当面提。

    左手扯着他衣襟不放,右手疾书:【去捏沙盘】

    她中途停笔,澄澈的眸子抬起,对视一眼,继续写:【捏完沙盘,你心情便好转】

    【胡太医那厮,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什么戳人痛处的话了?此人胆小如鼠,必非存心。夏虫不可语冰,不值得你心境消沉——】

    不等写完,字纸便被萧挽风抽走,扔去旁边。

    萧挽风语气淡淡:“他确实不值得。”

    胡太医算个什么东西?哪值得他计较。

    无非是一句无心之语,卷出沉积多年的旧情绪。

    心头杀意翻滚,不断酝酿。此刻的不痛快已经显露于言表。

    谢明裳又轻轻地扯他一下。萧挽风凝目注视过来。

    她提笔快速地写:【说出来就好】

    【说出来,人舒坦】

    写罢轻轻一推,抬手指耳朵,示意他开口,自己在听。

    萧挽风人坐着不动。

    他早已习惯压抑。把情绪压抑去深处,无事人般照常处置日常事务。

    面前的小娘子,偏偏一举一动牵引他的情绪。

    要他开口说出来。

    萧挽风坐着不动,幽深的眼睛转来直视,开口道:“言语安抚不了我。”

    “捏沙盘,并不能让我心情好。”

    谢明裳一怔,对着面前神色冷峻的郎君,飞快眨了下眼。

    萧挽风近距离凝视着她,缓缓俯下身来。

    动作并不快,给她足够避让的时间。

    谢明裳没有躲。

    下一刻,她被压倒在罗汉床上。对方居高盯她片刻,吻住她的唇珠。

    谢明裳手里还攥着笔,不留神间,狼毫刮在朱红衾褥上,涂抹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

    这回的亲吻凶猛,带有掠夺的意味。和片刻前克制体贴的亲吻截然不同。

    捏沙盘并不能让萧挽风心情好。沙盘主征战,专注地捏沙盘,只会让他战意沸腾。

    只有她主动接近,两人坐在一处捏沙盘,耳鬓厮磨的短暂愉悦,才让他心情好转。

    心头浓烈的杀意,往往被他隐藏,压去深处。

    只要他自行压抑下去,无人敢当面提起。事便过去了。

    今日却被她翻动浑水。尚未完全压抑住的杀意升腾,仿佛熔浆喷发,化作另一种浓烈的情感,倾泻而出。

    “……”谢明裳仰躺着,人被亲懵了。

    直到身上才穿不久的衣衫被褪下,露出吻痕斑驳的白皙肩头,冷得她一个寒战,抬手把人往外推。

    推了几下,人不动。萧挽风低头盯住她,眼神灼灼幽亮,仿佛野地头狼猎捕的眼神。谢明裳用力推他。两人近距离对视片刻,他深吸口气,从她身上往后退。

    谢明裳被搀扶坐起,褪下肩头的衣衫拢起系带,掉落在罗汉床上的蝴蝶金钗也被萧挽风捡起,插入她浓密发髻,从上到下重新打理整齐。

    谢明裳反手按颤动不休的金钗,眸光若有所思,注视面前男人的背影。

    萧挽风翻坐去罗汉床边。两条长腿伸展,深重地呼吸几次,起身喝完半杯冷茶,打开房门,传召院门外等候的严陆卿。

    “进来说话。”

    第92章 第 92 章 开弓再无回头箭

    严陆卿带过来的消息, 乍听意料之外,细想却不出奇。

    宫里查办朱红惜案,牵扯进的人物越来越多。杨保和起先被定为主谋, 后来又翻供乱咬一气, 居然把庐陵王给咬进去,供作主谋。

    如今庐陵王也被千羽卫禁军拘走, 蹲了诏狱。庐陵王妃四处奔走,在谢家求到谢明裳面前。

    几日不见动静, 庐陵王妃慌乱之下, 又想起了自家的庐陵王府。

    河间王喜爱城北榆林街的庐陵王府、曾经公然占据数月。

    庐陵王妃想来想去,想献上王府, 换一个求情的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河间王已有自己的王府。即便想献上庐陵王府, 人家不见得愿意收。

    庐陵王妃拐弯抹角,委婉提出: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谢家失了自家宅子,一家两房, 几十丁口, 至今借住在城西一处小宅院, 岂能长久?

    庐陵王妃遣人来寻河间王,口口声声道:

    只求接庐陵王出狱。愿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庐陵王妃遣来的人说:全府人已搬出城外居住, 榆林街王府空出,地契、锁匙俱都备齐,谢家随时可以入住。”

    严陆卿头次遇到这种事, 啼笑皆非:

    “王府宅子, 说让便让。这位庐陵王妃为了救夫,算得上不惜代价了。也不知庐陵王得知后,会不会感激自家夫人。”

    “殿下, 献上的庐陵王府,我们要不要?”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铁扳指:

    “庐陵王妃愿意献王府与谢家,为何不要?”

    谢明裳蜷在罗汉床上,抱着零食盘子,若有所思地扫过对话的二人。

    谢家收下宅子,岂不是要把庐陵王从诏狱捞出来?膈应得很。

    耳听萧挽风哂道:“庐陵王,废物而已。用个废物换一处上好宅子,值得。”

    严陆卿也道:“确实,庐陵王被打灭气焰、奔逃出京城后,便是个废物了。谢家又正好缺宅子。殿下,庐陵王妃的交易可以做,但不能按她的提议做。臣属有个想法……”

    两人低声商议一阵。

    严陆卿起身告退:“臣属这就去知会庐陵王妃那边。”

    萧挽风起身关门,走回罗汉床边坐下。“你听见了?”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清澈分明的眸子抬起,带催促之意。

    商量个什么结果,你倒是说啊。

    萧挽风三两句干脆地交了底。

    “传话给庐陵王妃,不要王府地契。让她把王府宅子估价典卖。估价的银钱交予谢家买宅子。”

    谢明裳:“……噗。”

    她笑得差点被瓜子呛住。这主意,太损了。

    毕竟是个王府大宅。不同于寻常民宅。

    哪怕庐陵王妃出面转让地契,哀求得楚楚可怜……万一庐陵王出来后不认账,把事捅去宫里,谢家说不定要吃大亏。

    但换个法子,叫庐陵王妃出面把自家王府估价典卖。不管她会不会真卖,总之,把估价的银钱交给谢家置办新宅子。

    ——新宅子的来处干干净净,跟庐陵王府再没半点干系。

    谢明裳越想越好笑。庐陵王并未除爵,封号还在,现任郡王的王府岂是好卖的?哪怕王妃做主转赠给大臣居住,后续只怕也有巨坑。

    鬻卖王府,多半卖不出去。但估价可不会便宜!

    眸子弯起如月牙,带出明显笑意,她提笔唰唰地写:

    【狡猾!】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认账。

    “提议赠宅子给谢氏的是庐陵王妃。提议把王府估价折银的是严陆卿。你说哪个狡猾?”

    谢明裳斜睨身侧坐着的男人一眼,抬手指指他心口。

    庐陵王妃给出的优渥条件暗藏陷阱,严长史出损招应对。但最后拍板拿主意的,不是你自己?

    她提笔又添了个字:【都狡猾】

    萧挽风绷直的唇线微微一弯,若无其事抬手,把写有“都狡猾”的纸张收走,扔去字篓。

    “裕国公狡狯,你父亲谢帅耿直,两边非同路人。裕国公府出借给谢家的宅子,还是尽快归还,两清为好。”

    谢明裳抱零食盘子嗑够了南瓜子,盘膝在罗汉床上,取来弯刀,拿一块干净细布,开始认认真真地擦银刀鞘。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摊开北境舆图,盯看了整个时辰。

    期间书房来人络绎不绝,带来各方面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在即,宫里设中秋宴。

    这是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推拒不得,哪怕坐轮椅也得赴宴。

    谢明裳:“嗯?”

    她的视线从刀鞘挪起,瞥向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此刻正站在窗前,正对着沙盘,默听顾淮回禀。两条腿修长而笔直,走动如常。

    他的腿伤原本就没有传出去的那般重,休养这许多日子,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顾淮报完宫里的消息,也在担忧地打量主上的腿。

    “今日宫里来的还是逢春公公。严长史正在前厅接待。托卑职前来问一声,殿下中秋赴宴,还打算坐轮椅?卑职等皆有顾虑,殿下的腿伤即将痊愈,如果宫里再来一次御医会诊,只怕这次会被查出破绽……”

    萧挽风道:“不去。”

    顾淮:“……”

    噗嗤,轻声闷笑,从罗汉床那边传来。谢明裳忍笑低头,继续擦弯刀。

    纯银刀鞘早已被她细细擦拭干净花纹,如今她在擦弯刀薄刃。刀锋擦得锃亮。

    宫宴如鸿门宴,顾淮也觉得不去好。但如何不去,令人头疼。

    “中秋乃是宫中大宴,殿下不去的话,总得有个理由?逢春公公在前院等回话。”

    萧挽风站在窗前,一只手按窗上挂起的北境舆图,对比沙盘起伏山脉片刻,走去沙盘边,掂起一只黑色小旗,插入山脉当中。

    纵横数百里的北境雪山主脉支脉当中,已经插下三面黑色小旗。

    萧挽风不抬头地道:

    “报去宫里,腿伤即将痊愈,可赴中秋宴。”

    “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喏!” 顾淮行礼快步离去。

    书房短暂地宁静下去。正好时辰过午,今日的午食送进书房。

    厨房现做的红枣参茸粥热腾腾地送了进来。补气养血的滋补药膳,不必多说,当然是给谢明裳准备的。

    她舀了舀热粥,抿进几口,嫌弃地吐出一段参,苦。

    才把热粥放去床边,萧挽风的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来一眼,抬脚走近罗汉床,把粥碗又塞进她手里。

    “不喜人参,把参挑出来,粥多用几口。”

    两边推拒几下,谢明裳还要往外推,萧挽风说:“挑吃拣喝,手上没有力气,如何握刀?你擦亮弯刀,只为了挂墙上好看?”

    说得一针见血。

    谢明裳把整晚红枣参茸粥喝了个见底。

    空碗砰地放去床头,斜睨一眼,满意了?

    萧挽风把空碗放去桌上,走回来捏了捏她粉润的脸颊,叮嘱她去内室。

    “等下你阿兄过来,莫让他看见你。有些事当你的面,他不好做。”

    谢明裳坐回内室,继续慢腾腾地擦拭弯刀。屏风和竹帘两道屏障隔绝内外,看不见外间的情景,只能听到声音。

    谢琅很快被领入书房。

    萧挽风开门见山问他:“你说你精通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据我所知,你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未出关。如何能够精通突厥语?”

    谢琅只当书房里并无第三人,直言不讳。

    谢明裳在内室听着。

    擦拭刀锋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了。

    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有些心底之言语,谢琅也从不会说给家中人。她之前从未听闻。

    谢琅道:“父亲是镇守边关之武将。身为武将之长子,臣属自小留在京城,入国子监读书……殿下也知道,其中当有质子之意。”

    萧挽风微微颔首,“朝廷惯例。”

    大部分留京读书的武将之子,既无父亲之庇护教导,又无习文之资质。长大之后,文不成武不就。

    但谢琅却偏偏自小立志,走科举从文路。

    “臣属侥幸有几分习文的天分,又深知边关领兵之大将,在朝中处处掣肘,诸多难处。”

    “十岁起,臣属便四处搜寻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不少精通突厥语的人物,重金延请为师,苦学突厥语。本想着科举入仕,入鸿胪寺,借由两国外交纵横之机会,臣属可以从官场帮扶父亲……”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直截了当道:“鸿胪寺?你去不了。”

    谢琅苦笑。

    正如萧挽风所说,他去不了鸿胪寺。

    十五岁时,少年甫束发,国子监学业一骑绝尘,前程似锦,意气昂扬。他的恩师刘学士,第一次听少年谢琅提起“平生愿”。

    只愿将来入仕,和父亲一文一武,西北战场平敌寇,鸿胪寺舌战四方。

    老师失笑连连摇头。

    他这才知晓,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父亲为边关领兵大将,身为人子,接触外国使节的鸿胪寺,他注定去不了。

    不止鸿胪寺去不了,但凡牵扯关键政务的职位,他都去不了。

    后来进士及第,他果然被分去做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

    史书一修便是四年。

    书房里陷入短暂沉寂。谢明裳盯着屏风缝隙。外间晃动的人影透过竹帘隔断,映上屏风。

    谢琅的声音很快又响起。

    “殿下今日传召臣属,可是需要准备突厥文书?”

    萧挽风:“不妨和你说清楚些,需要伪制突厥文书。你可做得?”

    谢琅踌躇片刻:“家父正在退兵途中。”

    “放心,不会影响到你父亲。”

    萧挽风起身走去沙盘边,抬手抽出一面黑色小旗。

    “突厥王庭,位于呼伦山脉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中。”

    “我需要你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佯做信使口气,写明:突厥可汗同意发兵。和辽东王并肩作战。十万突厥铁蹄,将分兵三路,打通长城豁口,会师京城。”

    “文书里要求辽东王发兵,把谢崇山大军牵扯在关内。”

    “以突厥人语气,要求牵制谢崇山,不得回返凉州关陇大营。”

    “听清楚了?事关重大,你可写得?”

    谢琅起身郑重应诺:“写得!臣属即刻便写,尽快交付殿下。”

    谢琅出去后,书房又陷入短暂的寂静。

    竹帘哗啦声响,谢明裳慢腾腾地挪去外间,走来沙盘边。

    凝视沙盘的萧挽风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汇片刻。

    谢明裳指了指沙盘中代表突厥王庭的黑色小旗。

    目光抬起直视,明晃晃地问,这便是你说的: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眼睛透出的疑问明显,萧挽风点了下头。

    “你父亲尚未回京。突厥发兵的消息必然引起恐慌。中秋之夜,我不赴宴,改去京畿大营清点兵力,无人敢说什么。”

    谢明裳思索了一阵,点点头。

    赶在中秋前,伪造一封真真假假的突厥文书,号称联合辽东王,发兵三路南下……确实够清闲日久的朝臣们忙乱一阵了。

    但萧挽风今日让谢明裳旁听,想告诉她的,远远不止伪造的突厥文书之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腿伤的借口抵挡了一个月,借她手中弯刀护卫,侥幸躲过宫中行刺,但腿伤总有痊愈的时候。只要人在京城,躲得过中秋宴,躲不过重阳宴。

    天子寡恩,今日热络拉拢,明日或许便有一场刺杀。总不能一直提防下去。他更不是防守的性格。

    伪造突厥文书,便是打算转守为攻的第一步。

    第一步之后,当然有后续的第二步、第三步。

    开弓再无回头箭。

    有许多事,他准备和她说。

    比如说,突厥今年异动频频,突厥可汗和辽东王的勾连之事确凿。他可以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但更多真正来自突厥王庭的勾连文书,或许正在某处传递。

    若时机已到,他便会上书请战,领兵离京。

    若你父亲迟迟不归。登门提亲之事,只怕要后延。

    再比如说,你想好了没有?留京危险。

    此行随我去,前路生死未定,但你我同行。你可愿意?

    刹那间,心神电转。他心里想过很多,却一句还未诉诸言语。

    不等他说出口,谢明裳却已慢腾腾地挪去桌前,在纸上涂涂写写:

    【伪造突厥文书非小事,后续难善了。你准备离京了?】

    萧挽风凝视面前的一行字,开口道:“对。”

    为何要伪造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

    突厥南下,向来走朔州,偶尔走凉州。这两处都设有军镇,防备的就是突厥大军。

    捏造出三路发兵的消息,第三路入关路径难测,必然引起朝廷惊慌。

    他便可以上书请战,寻找机会,领兵离京。

    萧挽风深深地看一眼谢明裳,道:“这是长远打算,不会太快。至少要等你父亲领兵回返虎牢关。否则,京畿空虚无守。”

    谢明裳摇摇头,提笔疾书:【你尽快走】

    墨迹未干的四个字杵过去,在他眼前闪了闪,谢明裳继续往下写:

    【王府亲兵太少。你留京危险】

    【我父亲未回返之前,北有突厥,京城无大将坐镇,他们不敢动你。你尽快走】

    萧挽风抬手把字纸抽走,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还未到危急时,再说。”

    “眼下是第一步而已。且等你阿兄的书信写好。你身上不疼了?”

    谢明裳被拉去罗汉床躺下,萧挽风把零食盘子装满南瓜子塞给她,继续坐回沙盘边摆弄小旗,居然还说了个冷笑话。

    “你阿兄自称精通突厥文书,也不知写一封文书需多久。若他抓耳挠腮,三日写不出,我这筹划的第一步就要折戟沉沙。”

    谢明裳:“……”呸!别看不起谢家人!

    她提笔唰唰地写:【阿兄生性谦逊,他说精通,必然三倍精通!你且等着。】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我把

    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萧挽风瞥一眼,起身把字纸抽走,以镇纸压在桌上。

    “我不见得会烧去你每一封承诺书。”

    “中原人的字纸承诺,白纸黑字,需算数的。”

    第93章 第 93 章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别看说得正经, 谢明裳才不当真。任他把字纸拿去铜镇纸下镇着,继续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嗑完瓜子起身,慢腾腾地挪去桌边, 把纸取回来, 笔尖蘸墨,添上后半截。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 我把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白纸黑字推过去, 萧挽风一颔首, 纸张重新压去镇纸下。

    谢明裳忍笑。她了解自家阿兄,谢琅称“精通”的事, 哪会需要等到晚膳。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 顾淮敲响书房门,捧进两本文书。

    “谢大郎君写下一式两份,第一封是突厥语, 第二封是译后的文书, 交予殿下定夺。”

    “谢大郎君人还在前院等着。若有需要修改之处, 可即刻改正。”

    萧挽风逐字逐句看过,把汉文译书扔进火盆, 焚烧干净。

    “很好,不必修改。替我转告谢郎,道一声辛苦。”

    把谢琅新写就的突厥文书递给顾淮, 吩咐下去:“即刻快马出京, 往北急追唐彦真队伍,当面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顾淮:“喏!”

    顾淮收拢文书,快步走出。书房恢复了安静。

    然而这份安静, 如今落在谢明裳眼里,变得不再寻常。

    看似静谧的秋日下午书房,动荡暗涌,暴风眼正生成。

    她站起身,走去沙盘边,俯视萧挽风插下的四面黑色小旗。

    最北面一面小旗,位于呼伦雪山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

    那是突厥王庭所在。

    其余两面小旗,插在朔州北,凉州北,长城在这两处有豁口。年年修复,年年破坏。

    突厥人熟悉这两处的地貌,南下惯常进攻路线。

    最后一面小旗,如今被萧挽风握在手里,落下几个地点,又拔出。

    盯着沙盘,谢明裳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北境砂石满地的地貌;以及长城以南,辽阔广袤的中原山陵。

    所谓“三路大军南下”的消息即将散布出去。

    “若我是突厥可汗,当真发兵三路的话……”萧挽风手中的小黑旗依旧落在朔州。

    朔州地界曾被突厥人占领十余年。大片山林砍尽,充作放牧草场,最适合轻骑兵冲锋。

    “一路走凉州,牵制西北军镇兵力;两路走朔州。”

    “一路牵制朔州军镇兵力。一路绕过军镇,疾速南下,直扑京城。”

    在谢明裳的注视下,萧挽风握起一把细沙,沿着长城以南,虚虚地洒下。

    千里丘陵地界,以突厥轻骑快马的脚程,四日即可穿越,直达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北岸。

    谢明裳思索着,提笔唰唰地写:【为何突厥人从前不这么做?】

    “他们不熟悉中原地貌和气候。也不了解城池兵力分布。”

    如果说关外戈壁是突厥人的主场,中原各种古怪地貌,星罗密布的城池和紧咬不放的守军,令他们望而却步。

    但这次局面不同。

    辽东王主动勾结突厥人。

    辽东王的主力被打残,两个儿子斩首于京城闹市,辽东王已陷绝境。穷途末路之人为求翻身,不知会向突厥人出卖什么。

    萧挽风拖过一只木椅,让谢明裳坐下。两人并肩坐在沙盘边。四只眼睛齐齐落在直插朔州的第四支黑色小旗上。

    萧挽风道:“这是最坏的推测。突厥人虽然和辽东王勾结,却不见得会多路发兵。”

    毕竟,突厥人少。

    多路同时发兵,至少征发十万轻骑,配备二十万匹健马,随军牛羊无数。

    对于突厥人来说,意味着发动多个部落的几乎全部壮年男子参战,只能胜,不能败,失败则伤筋动骨。突厥可汗不见得会做。

    谢明裳耳听着,坐在沙盘边,反复摆弄着沙盘上的四面小旗。

    她想起一个之前从未深想过的问题。

    【辽东王为何谋反?】

    “是个好问题。”萧挽风唇线弯起,似乎在笑,细看却有嘲弄意味。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正好到傍晚掌灯时辰,亲兵进书房点灯,又送来厨房的晚膳。室内弥漫起饭香。

    萧挽风从沙盘边起身,挽着谢明裳洗净手去桌边。亲兵忙忙碌碌把饭菜从漆盘端上桌。

    厨房今晚给谢明裳备下的果然还是参茸粥。

    听说谢明裳抱怨粥苦,里头除了红枣,又新添桂圆和红糖,热腾腾地端来面前。

    “闻着更甜些。尝尝看。”

    谢明裳试探地舀一小口,果然甜滋滋的,滋味比早晨好上不少。她吃去整碗才放下。

    萧挽风盯她吃完,自己才动筷夹菜,谢明裳却起身拿来空碗,从粥瓮里厚厚的舀一大碗粥,递给萧挽风。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一顿。

    谢明裳忍笑从镇纸下取出压了几个时辰的纸张,展示在他面前。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今晚的粥不苦,齁甜。

    萧挽风喝了整碗甜粥。

    他不嗜甜,一碗红糖参茸粥喝完,默不作声灌了整杯冷茶下去,把打赌的字纸扔去火盆烧了。

    谢明裳倒来两杯茉莉茶,把萧挽风喝空的茶盏换成花茶。一人捧一杯饭后清茶,她把字纸又往前推了推。

    【辽东王为何谋反?】

    为何谋反?萧挽风如此陈述: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这几年谋反的人,特别多。”

    谢明裳眨了下眼。

    乍听像在说冷笑话。看对面郎君的神色,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辽东王罪证确凿地谋反。你父亲谢帅,距离谋反只差一线。”

    萧挽风嘲讽地弯唇:“我若继续留在京城,谋反论罪,只怕也不远了。”

    谢明裳坐在桌案对面,清凌凌的眸光对视片刻,伏案唰唰快写,举起纸张:【贺风陵?】

    看清这三个字,萧挽风拧了下眉。

    “他是你生父。”

    谢明裳摇摇头,继续往下写,把整句补完,纸张戳来眼前:【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所以将军无头?

    萧挽风却明显不愿意接贺风陵的话题说下去。

    他抬手把纸张抽走,揉成一团,扔去字篓,话头转去辽东王。

    “说起来,谋反的这位辽东王,同是高祖皇帝之后嗣,今上之堂叔。”

    也算萧挽风的堂叔。封地在辽东营州,原本还算老实。

    五年前,先帝亲征不利,意外驾崩于龙骨山,今上在京城登基。号称:“先帝北狩,临危受命”。

    天下不可无主,兄长薨、弟受命,原本没什么好说的。辽东王这个堂叔当时也上表朝贺。

    谁知没过多久,就有流言传递得沸沸扬扬……

    都道,先帝没死。

    朝廷用的措辞是“先帝北狩”。流言道:天子虽然战败,但并未被突厥人俘获,并无所谓“北狩”,更未亡于龙骨山。

    天子还在人世,被朔州将士拼死救下。今上也知兄长活着,但拒绝把兄长接回关内。

    又有流言绘声绘色地形容,有先帝模样的男子在夜色下高声叩关,号称“吾天子也。”边关将士无令不敢开城门。

    包括辽东王在内的各路宗室王上书询问,上书被一一退回,驳斥为“妖言”。 贬谪了一批声音大、跳得高的宗室,杀了一批官员。

    各地州县搜捕流言源头,处斩四千余人。流言沉寂下去。这就是奉德元

    年的“妖言案”。

    远在辽东封地的辽东王,表面不言语,暗中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花费几年功夫招兵买马,号称“拨乱反正”,“驱伪帝,迎正统”,悍然起兵。

    谢明裳思忖着,点点头。

    辽东王“驱伪帝,迎正统”的口号,京中虽然严密封杀,她还是隐约听到过几句。

    她唰唰地写:【宫中那位,果然伪帝?】

    萧挽风只看一眼,便抽走字纸,扔去火盆里。

    何谓正统?何谓伪帝?

    坐稳了龙椅的,便是正统;坐不稳的,便是伪帝。

    “多说无益。茶可冷了?冷茶刺激肠胃。”

    他摸了下茶盏,打算续添热水。

    谢明裳抬手盖住杯盏。

    冷茶刺激肠胃,他刚才自己倒咕噜噜地喝下整盏早晨的冷茶,当她没看见?

    她又不是自小喝热饮,碰不得冷水的肠胃。

    幼年时的记忆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少年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过雪山,渴了饿了,随手抓一把雪吞下,冰凉滋味从喉咙口滚到胃袋。

    但身体习惯了抗冻,哪会轻易生病?

    倒是来京城后,谢家养得精细,不等换季便厚衣裹得严实,冬日不碰冷水,夏天不碰冰饮,出门不吹风……中原大家闺秀的教养方式,反倒叫她病得不消停。

    谢明裳低头喝了口冷茶,放冷的茶水顺着喉咙管滚下胃袋,冷得她一个激灵。

    对着面前男人不赞成拧起的浓黑眉峰,她弯了弯眼睛。

    自小放养惯了的人,继续放养就好。

    整天卧在遮风挡雨的马厩里,吃细粮、喝净水的马儿,有几匹能熬过大漠风雪沙暴,于戈壁旷野肆意奔驰?

    谢明裳连坐都不肯坐了,把零嘴盘子扔去桌上,捧着茶盏,在书房里来回走几圈,又把窗户全打开,让庭院秋风裹挟雨丝扑上面孔。

    对着窗外萧瑟落叶细雨,慢悠悠地喝冷茶。

    关于【贺风陵】的字纸,萧挽风不肯答她,依旧搁在桌上,被她拿铜镇纸镇在角落。

    面前这位不肯答,总能找到愿意答的人。

    顾淮很快去而复返。

    唐彦真两日前辞行,领两千兵马回返朔州,走得不远。

    挑选一名可靠信使,把伪制突厥文书快马急送出京,消息经过唐彦真的手,应该能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夕,传入京城。

    顾淮回禀完正事,人却未走。咳了声,道:“顾沛人在门外,问殿下和娘子,此刻是否有空,抬个东西进来。”

    谢明裳喝冷茶的动作一停,余光睇过去。

    顾沛要抬个什么玩意儿进书房,还得知会她一声?

    顾淮也有点尴尬,清了清喉咙:“咳,早晨,庐陵王妃不是主动提出,要把王府转让给谢家?地契钥匙都装盒送来,又道宅子已清空,谢家随时可入住……”

    叫顾沛听在耳里,心里惦记上了。

    他跟谢明裳走得近,耳听过她几次说笑,道外书房的木板床简陋,从前谢家老夫妻每次争吵,谢崇山都被夫人撵去睡书房,哪是正经休息的床?睡得人肩背疼。

    顾沛琢磨着,庐陵王府的合欢苑里,不正有一张黄花梨的好架子床?王府都打算赠给谢家,抬他们一张床给自家主上跟娘子住怎么着了。

    庐陵王妃的人还在前院未走,他兴冲冲领人就出去了,直奔城北庐陵王府。

    萧挽风挑眉:“抬来了?”

    顾淮咳了声,“抬来了。马上进院门。”

    谢明裳忍笑隔窗远眺,果然远远地听到一阵吆喝之声,八名亲兵气喘吁吁进院门,腱子肉鼓起,抬得满头大汗。顾沛打头,正吆喝着把一张沉重大架子床往书房里抬。

    上好的黄梨木架子床,可供三人平躺,床板雕工精细,美轮美奂。

    谢明裳定睛去看,可不正是当初她在合欢苑里住过几夜的那张床?

    动静太大,前院刚送走逢春公公的严陆卿也跟来了。

    顾沛满脸热汗,给他主上行过礼,跑来谢明裳面前请功。

    “书房里的木板床是谢帅留下的,卑职听娘子抱怨许多次,说太硬,睡不安稳。”

    “庐陵王府不是打算空出来给谢家吗?卑职一想,床抬来给娘子用,正好!”

    “卑职就抬来了。”

    谢明裳看顾沛满头热腾腾的白气汗,抱臂在窗边不出声的萧挽风,跟在门外看热闹的严长史,表情忐忑的顾淮,啼笑皆非。

    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王府的床抬来了?

    两边还没说好如何处置庐陵王府呢。

    但抬都抬来了,难不成退回去?毕竟这份心意,就如顾沛脑门上挂满的汗,热腾腾的。

    她提笔写下两行字,递去顾沛面前:

    【有劳。

    收下了】

    顾沛咧嘴一笑,“小事。上回娘子送卑职的那副小像,画得极好!投桃报李,送娘子一张好床安睡。”

    正吆喝众亲兵把木架子床往内室里抬,萧挽风开口道:

    “别动木板床。抬去晴风院。”

    顾沛茫然地“啊”了声,木板床还留着?

    但主上既然发了话,几名亲兵费大力气挪腾半天,把木架子床原样扛出书房院子,直奔晴风院而去。

    顾沛抹了把汗,正跟主上告辞,萧挽风盯他一眼:

    “其他人搬床,顾沛留下。顾淮,把人带出去,罚他五棍。”

    顾沛:!!

    谢明裳:……?

    顾沛嘴巴开开合合,还想说什么,他亲哥两步过来,拎着衣襟把人拎出去了。

    墙边现成的军棍,庭院里扒了裤子,原地按下就打。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严陆卿还在书房里,开口求情:“顾沛这小子犯浑,殿下恕罪。他并不知密室之事……”

    书房密室的开口,正藏在木板床下方。需要用时,直接把木板挪开一块,人便能下密室。

    顾沛不知情,弄来张沉重的木架子床,直接往书房送,差点把密室入口给挡了。

    萧挽风一哂:“入京半年,也不见他长进。打他五棍,长长脑子。”

    严陆卿笑说: “还是性情天真,历练太少的缘故。臣属说句实话,这小子记吃不记打,打也白打。只怕他挨打都不知为何挨的。”

    这边两句话功夫,庭院里五棍已经打完了。顾沛哼哼唧唧,满腹委屈,果然在问他哥:“一张床而已,殿下为何打我啊。”

    顾淮火冒三丈:“一张床而已?你领着河间王府亲兵,大摇大摆扛走庐陵王府的床,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有心人可以大做文章!你以为你顾沛出面,只代表你自己?你背后站着河间王府!”

    萧挽风从屋里走了出去。

    站在顾沛面前,垂目注视他片刻,道:“河间王府不怕事。但只能我们挑事,不能被别人挑事。”

    “这五棍,打的是你头脑发热,冒进盲动。”

    ……

    啪嗒一声轻响,谢明裳站在窗边,把两扇木窗虚虚合拢。

    转身对着室内未走的严陆卿,竖起字纸。

    【我有疑问,还请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一怔,长揖道:“不敢当,娘子请问,臣属尽力作答。”

    谢明裳飞快地瞄一眼窗外。透过缝隙,萧挽风还在训诫顾沛。

    她挪开镇纸,把镇纸下的纸张抽出展开,递去严陆卿面前。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贺帅啊。”严陆卿并未多想,只当谢明裳关窗避风,压根没想到她关窗的缘故,是不让自家主上听见书房里的对话,开口拦阻。

    女儿问起先父生平,那不是极正常的事么?

    正好他长居朔州多年,知道的内情委实不少,严陆卿站在沙盘边,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

    “娘子问臣属贺帅生平,那可就问对人了。”

    第94章 第 94 章 勒到发疼才好

    贺风陵, 年少出名,领兵奇才。

    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役,无一败绩。二十岁拜将军。二十八岁坐镇云州, 统领一方军镇大营, 人称“贺帅”。

    “殿下今年二十三岁,坐在贺帅当年同样的位子上。但殿下出

    身贵重, 初领兵便拜了将军。你父亲贺帅乃是普通军卒出身,一步步脱颖而出。这声‘贺帅’, 殊为不易。”

    “贺帅坐镇云州的全盛时期, 长城以北五百里,俱是我朝疆土。突厥人不敢犯。”

    “十二年前, 突厥犯境。特意避开贺帅坐镇的云州,从旁边朔州绕道南下。”

    谢明裳心里默默地盘算年份。

    十二年前, 就是突厥南下、围困京城百日、几乎攻破京城的那次。

    爹爹谢崇山当年在陇西,领一路兵马翻越关陇道,千里勤王救驾, 她记得。

    也就是这次突厥南下, 夺走朔州大批土地做放牧场, 导致萧挽风的父亲邺王失了封地。

    “多亏贺帅领兵勤王,渭水一战, 三千铁甲军、甲子马,大败突厥两万骑兵,把突厥人赶回关外。京城危机解除。”

    严陆卿陷入往昔回忆当中, 还在感慨:“之前你父亲的威名, 只在边地军中流传。经此勤王战后,那才叫:一战成名天下知。”

    “你父亲拜骠骑大将军,兼领云州、朔州, 两州行台,声望远播,大江南北都建有你父亲的长生祠,乡野老妇人也识得你父亲的名字。”

    “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那年,贺帅不过三十五岁……娘子?娘子?”

    谢明裳怔坐着。

    窗户并没有完全关紧,还能听到庭院里的动静。

    萧挽风已训诫完,顾沛跪倒认错,顾淮却气急,请求褫除弟弟的王府队副职务,把人送回朔州军营历练。顾沛嗷嗷地哭,抱着萧挽风的腿不肯走。

    风声裹着雨点声响,点点滴滴落在长檐上。木叶摇动,又一场秋雨欲来。

    谢明裳恍惚地想:三千铁甲军、甲子马,渭水一战,大败突厥两万骑兵。

    战力好强啊。

    她见过这三千铁甲兵的。

    千捶百打的精铁,制成全套铁甲披具。

    选军中体格最为精悍的将士和最健壮的马,人披铁甲,马披皮甲。既有重甲震慑的威力,又能冲阵如风。

    记忆深处,缓缓涌现出大批的眼睛。

    铠甲护卫下的人的眼睛,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平日温和善意,视线森冷如铁。

    她在哪里见过这些铁甲兵?

    是在父亲坐镇的朔州大营么?不,每年她都会偷跑几次入关。跟随父亲的将士都认得她,笑脸相迎。

    有几次她跟随父亲戍边,偶尔也会遭遇铁甲兵,但这些健儿们都会除甲下马,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目中满是狂热崇敬,齐声高喊:“见过贺帅!”

    她在哪里见过这批视线森冷的铁甲兵?

    漫山遍野的铁骑,摆出作战攻击前的阵势。气势如刀锋寒铁,等待冲锋号令。

    族人们沿着积雪融化的山野四处奔逃。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刀未出鞘,一步步踩着积雪往前,站在山坡上高喊:

    “你们贺帅呢?派你们攻打我们部落,却不敢露面?”

    “回纥九部不参与你们天子和突厥人的征战!带上你们的兵器和马,滚回龙骨山!”

    “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啊……”书房里传来喑哑的声响。

    谢明裳太久没开口说话了。冲破喉咙的,是一声沙哑低呼。

    也不知她此刻的面色如何不对,严陆卿蓦然住嘴,起身惊喊:“娘子!”

    谢明裳想提笔写【我无事】,狼毫却从她手中脱出。衣袖仿佛秋日枝头的落叶,无风自动,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镇纸。

    啪嗒,茶盏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庭院外的声响安静下去,就连嗷嗷哭的顾沛都停下。

    片刻后,虚掩的窗牗被从外一把推开。

    严陆卿强忍震惊,把谢明裳询问他的字纸取来,展示给主上。

    萧挽风站在窗外,视线尖锐而寒冽,盯在纸面黑字上。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娘子询问贺帅的死因,又问起叛国罪名,事关贺帅的身后名,三两句难以定论,臣属便从头说起贺帅生平。这,还未提到死因啊,才说到贺帅战功,娘子突然就……”

    谢明裳头痛欲裂,昏沉沉按着额头,身子摇来晃去,在木椅上坐不安稳。

    身体晃动越来越大,即将慢慢滑倒去地上时,一双手按住她肩头,把她按坐回去。

    掌心干燥而有力,萧挽风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出:

    “说得太急了。”

    贺帅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谢明裳每次提起父亲,指代的都是谢崇山。提起生父贺风陵时,反倒直呼其名。

    对她生母和谢夫人,她从不会如此。两边都称呼母亲。

    对待贺帅的疏离态度背后,必定藏有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除了死去的人和她自己,再无旁人知晓。

    严陆卿懊悔不已,低声请罪:“臣属思虑不周。只想着详细描述贺帅生平,或许有助于娘子早日想起从前的事……”

    “她的记忆从未丢失。”

    萧挽风扶住小娘子摇摇晃晃的肩头,打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唇色:“只是有些事过于痛苦,让她不愿意想起。自己压制住了。”

    “这些事,多半和贺帅有关。”

    “臣属当如何做?”

    “多说无益。让她歇一歇。”

    ——————————

    黑暗深处的庞然大物桀桀而笑。它于暗处蛰伏多日,从不曾放弃反扑。在近处凝视它片刻,便足以撕裂内心,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母亲美丽的面孔流着泪。

    你父亲为了他的天子舍弃了我们,我们便舍弃他。

    那年她七岁,只比骆驼高一点,母亲带着弯刀,抱起年幼的她,穿过兵镇决然离去。

    七岁的她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揪着骆驼丰厚温暖的毛皮,仰头问母亲,“娘,你哭什么呀。”

    “我们就走了吗?不和阿父跟哥哥告别吗?哥哥昨天才说要带我出镇子射大鹰。”

    “娘,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喜欢镇子上的烤馕。”

    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着看着,一扁嘴,跟着母亲哭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哭,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天明后才发现,骆驼走歪了路。

    伤心的母亲压根不纠正方向。

    骆驼往哪里走,她们便往哪里走。骆驼停下吃什么,她们便顺道吃点什么。

    骆驼吃路边的野果,她们架起篝火烤野蛇。骆驼吃戈壁生长的骆驼刺,她们吃沙丘边缘生长的沙枣。

    骆驼停在一处小型绿洲,跪在月牙泉水边咕噜咕噜喝水,母亲猎杀了一只前来喝水的野狍子,凑足母女俩五天的口粮。

    母亲伤心够了,牵引着骆驼往西北方向走。她要带女儿回归族人和雪山的怀抱。

    在大漠里游荡的第十天,父亲领兵赶了上来。

    当着她的面,母亲激烈地和父亲大吵一架。语速太快,年幼的她完全没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只看到吵着吵着,父亲突然大步走近,把母亲从骆驼上抱下来,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紧紧地抱在一处不放手。母亲又哭成个泪人儿。

    母亲和父亲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说“和好”也不确切。因为母亲之后再没去过关内军镇。

    每两个月,父亲会来找母亲相聚几日。每年把她带回关内住几个月。

    两三年后,她从懵懂女童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才拼凑出“和好”背后的真相。

    父亲的天子下令,清扫边境蛮族。父亲原本打算遵令。

    大军出征前两日,他劝说母亲,放弃族人,投奔关内。

    他说,自古至今,异族通婚者,岂有善终时?

    阿支娜,当年你愿意为我私奔而来,今夜请你再做一次决断,再一次投奔于我。

    我已安排好你的新身份。我们就在军镇成婚,以后你是我贺风陵的发妻,我们的一双儿女,在关内会有好前程。

    母亲当夜决裂。

    父亲第一次抗了命。放弃攻击母亲的回纥部落,领兵深入大漠,灭了

    一个突厥小王的部落。

    但毕竟从此生出裂痕。

    沉睡中的浓长眼睫颤抖几下,谢明裳翻了个身。

    她在睡梦里也在盘算着日子。她七岁那年,十二年前……正是突厥人大举进犯中原的那年。

    父亲领兵勤王,渭水一战大捷,以少胜多,打破突厥人骑兵神话。父亲声名显扬天下,拜骠骑大将军,领云州、朔州两地行台,声望鼎盛。

    之后,接天子诏令乘胜追击,清扫边境蛮族,差点下令攻灭母亲的族人,母亲决然离开,父亲放弃攻击……

    原来也都发生在同一年。

    挟军功之大胜、世间之赞誉,回返朔州军镇的父亲,想必意气风发地向母亲开口劝说罢?他一定没预料到之后的事。

    她如今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面孔了。

    那是领亲兵在大漠里寻着骆驼踪迹苦苦追寻十日,风尘满面、胡子拉碴,一张意气消沉的男子面孔。

    ——

    谢明裳睡醒了。

    她其实并没有睡过去太久,睡醒时刚过子时初,夜阑人静时,萧挽风还没有睡下。

    屋里亮着灯。

    她张开眼,稍微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吱嘎一声响亮。

    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肩背厚实,身材高大,早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乍一眼看过去,有七分像父亲谢崇山的背影。

    谢明裳凝视片刻,抬手扯住面前男人的手肘,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往床里倾身,谢明裳张开手臂,拥住男人坚实的肩膀。

    萧挽风伸手抱住她,任她急促清浅的呼吸扑在肩头,声线低沉而和缓:“想要什么?”

    谢明裳摇摇头。

    感受活人的温度,一个有力的拥抱,足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

    如今她回到现实来了。

    她接过纸笔写:【别罚顾沛了。】

    “小惩大诫,已然罚过他。放心,不会送他回朔州。”

    谢明裳果然放下心,仰头冲他笑了下,又写:【睡多了。睡不着】

    “睡不着起来走走。外头没下雨。”

    萧挽风想搀扶小娘子起身,谢明裳自己倒一骨碌翻坐起,趿鞋下床。

    大半夜的,两人在积水庭院里手牵手散步。

    萧挽风道:“没带纸笔。不想写点什么?”

    谢明裳摇头。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对贺帅生出好奇心,我不该拦阻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谢明裳还是摇头。

    问什么?分分合合的父母亲,多年之后,她这女儿已长成十四岁,父母亲究竟如何走到最后一步,让铁甲军围拢了族人的部落,摆出攻击阵型?

    漫山遍野的铁甲军阵里,有没有一个头盔之下,隐藏着父亲的面孔?

    谁砍去了父亲的头颅?会不会是母亲的弯刀?

    她不能往下想。

    黑暗里的庞然巨物蹲在她面前,她已经离它很近,再深想下去,就要被它撕裂了。

    谢明裳开始猛扯身侧男人的手,拉着他往院门外走。

    萧挽风被拉扯片刻,察觉她的意图,把纤长的手指头反握在掌心,稳稳地走在身侧。

    在萧瑟夜风里,两人笔直穿过马场,往最北边的角门方向行去。

    顾淮中途惊动赶来,送来避风的羊皮灯笼,又询问要不要牵马。

    谢明裳连连摇头。

    不需要骑马,步行就好。

    羊皮灯笼灯光晕黄,两人从北面角门出,在深夜狭长窄巷里穿行。每走过一户,她便停下,以灯笼映亮百姓家门外的贴画。

    百姓人家惯例,新年时贴上家门的门神贴画,震慑各路魑魅小鬼,要贴上整年,来年才会换下。

    眼下才八月。许多人家门上贴的门神,还未被雨打风吹到褪色。有些看着还鲜亮的很。

    谢明裳挨家挨户地辨认。

    关公,钟馗。

    关公,钟馗。

    关公,尉迟敬德。

    关公,钟馗。

    验到四五户过去,萧挽风便察觉了她的意图。

    他仔细问过严陆卿,要他一字一句复述,查找导致谢明裳剧烈头痛发作的字眼。

    严陆卿说起过:【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

    萧挽风握着小娘子纤长的手,把人领去院墙边。

    “你在找贺帅的门神贴画?京城不会有。”

    谢明裳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明晃晃地闪过疑问:为什么?

    萧挽风看着她的眼睛:“你没记错。贺帅后来确实被定下谋反罪名。”

    通敌叛国的罪人,哪能再充作门神?

    不止京城,大江南北,以贺风陵为门神的贴画,乃至于各地生祠,几乎在一夜之内被毁个干净。

    谢明裳点点头,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继续沿着小巷往前走,依旧灯笼,一家一户的探查。

    萧挽风跟着她走。

    走出三四十户人家的窄巷,穿过凌晨的菜市集,又继续往另一处小巷里去。

    顾淮领亲兵从后追赶上来。数十亲兵簇拥左右护卫,谢明裳一口气走过七八条小巷,看过两三百幅门神贴画。不是关公,就是钟馗、尉迟敬德。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旁人告诉她的,脑海里混乱的记忆,到底哪些真,那些假?

    梆子敲响四更天。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小巷里穿行整个时辰。

    现实和梦境开始错乱,谢明裳在一处小巷尽头停步,抬眼打量周围密如蛛网的小巷片刻,忽地停步,回身扯住萧挽风的手,又扯他的衣襟。

    萧挽风盯着面前的小娘子。这是个索要亲吻的姿势。但他们眼下在街边。

    天色虽然未亮,但早起的小贩来来往往,时不时从街边走过一两个。

    谢明裳坚持扯他的衣襟,重重地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又被拉扯几下,回头盯了眼顾淮。

    身后跟来的顾淮急令众亲兵散开成圆,围拢成一道人墙。人墙中央的高大郎君被小娘子扯着衣襟,面对面地低下头去。

    谢明裳满意地仰头冲萧挽风微笑。她松开拉扯衣襟的手,敞开自己手臂,抱住宽厚的肩膀,感受被紧紧搂住的力道。

    她要亲吻。

    要激烈跳动的心跳,要把她紧拥入怀的怀抱。勒到她发疼才好。

    她要来自人世间的鲜活而又热烈的亲吻。

    她要许多真实确定的温暖,以战胜来自黑暗意识尽头的阴冷窥伺。它蛰伏在暗处,从未放弃撕裂她。

    让它看。

    第95章 第 95 章 说好的回来亲呢?

    数十名高大护卫背身而立, 组成一道人墙,围拢在街边。早起的小贩不敢接近,纳罕地看一眼, 纷纷绕道远走。

    良久, 人墙才散开,里头的高大郎君和小娘子衣着打理得整齐, 谢明裳的手被紧握着,萧挽风把她带去街边。借墙阴影遮挡, 抹去她唇角晶亮水光。

    谢明裳呼吸急促, 脸颊红晕未退。

    幕天席地亲吻,发生在京城清晨的街边, 当然是极放纵的。

    她却感觉说不出的痛快。

    她要肆意地亲吻。唇齿交缠,鼻息扑面, 有人陪伴着她,同时沉醉其中。

    她感受到鲜明的“活着”的感觉,便可以从过去中抽离, 鲜活地活在当下了。

    天快亮了。

    东方启明星闪耀。

    她随意选中一条巷子, 还要再往下一处走。

    严陆卿从背后小巷骑马赶来, 气喘吁吁下马,拦住谢明裳:“娘子, 京城千百条巷子,你这般找寻,走到虚脱也找不到啊。”

    谢明裳纳闷地瞅瞅衣履齐整的严长史, 再抬头看浓黑夜色。

    四更凌晨, 你不好好睡觉,跑面前干嘛呢?

    她这边纳闷地瞄,严陆卿那边咳了声, 表情歉疚。

    要不是他多嘴……

    自家殿下和娘子,何至于大半夜的满京城晃悠,到处找不可能找到的贺帅门神画像?他失职啊!

    严陆卿大半夜地睡不着,赶来弥补。

    “娘子想寻的东西,绝不可能贴在大门上。但以贺帅当年的威名,私下里偷偷收藏的人家应该不会少。娘子先请回,臣属暗中问问,三日之内给消息。”

    得他这句承诺,谢明裳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亲兵牵来两匹坐骑:乌钩和得意,萧挽风当先上马,谢明裳跟上。

    寻找门神画像的执念破去,理智便回笼。

    她跑马过半条巷子,忽地一踢马腹,从后面追上。

    两骑穿过小巷时,她抬手扯住乌钩的缰绳。乌钩嘶鸣一声,慢下脚步。

    严陆卿知道的事,萧挽

    风会想不到?为什么他一个字不提,任她拉着走遍七八条巷子?

    大半夜的,自己拉他出门,他当真什么都不问,只带数十亲兵,在黑黢黢的暗巷里穿行了整个时辰……

    京城盯着河间王府的眼睛不少,这举动可不安全!

    她这边扯着缰绳不动,引得马鞍上的男人勒马侧身。

    萧挽风大约误会了她此刻扯住缰绳、近距离凝视的意思。对视片刻,拧了下浓黑的眉峰。

    “天快亮了,路上不方便。回王府再亲。”

    顾淮原本跟在身后,一个勒马急停,略紧张地打量周围地貌。

    刚才敞阔街边也就罢了,亲兵人手可以把主上和娘子围拢个严实。

    这处狭窄长巷,只供两匹马穿行,不好围拢护卫!

    萧挽风话音才落地,顾淮脱口而出:“亲不得!”

    后方的严陆卿:“……”

    前头的谢明裳:“……噗。”

    谢明裳忍笑松开缰绳,

    亲什么亲?你家主上乱说,你们也来凑热闹。

    马鞭轻轻地击打马儿后臀,得意嘶鸣一声,驮着主人轻快地往前小跑而去。

    河间王府的北面角门就在前方了。

    一行人依次进入王府角门。

    顾沛领几名亲兵上前迎接,接过马匹缰绳,眼角还有点肿,郑重递来一封军报。

    “殿下前脚刚出门,后脚便传来的前线急报。信使说:十万火急。殿下尽快拆阅。”

    萧挽风边走边拆开军报,里头只有一行字:

    【谢帅兵马已入虎牢关】

    他的视线微微一凝,随即把军情急报收起,转头问顾沛。

    “哭完了?”

    顾沛蔫头耷脑,带鼻音“嗯”了声。

    萧挽风:“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去趟城外,寻到庐陵王妃,替我转两句话。”

    顾沛精神大振:“遵令!”

    “头一句话:收贵府一张床,王府宅子不要。折银二十万两,交予谢家。”

    第二句话,跟谢琅有关。

    庐陵王妃为了救她夫君,曾经借着吊唁名义,亲赴谢家灵堂。不止苦苦哀求谢明裳,还曾经向谢琅问计。

    当时,谢琅写给她一张纸条,列出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谢琅对庐陵王妃道:求情无用,不如攀咬。

    “第二句话,替我原话转达:

    当日谢大郎君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喏!”顾沛飞奔而去。

    萧挽风穿过马场往往前院走,边走边展开前线急报,递给严陆卿。

    【谢帅兵马已入虎牢关】

    虎牢关,距离京城,也就两天脚程。

    严陆卿一惊:“这么快!”

    萧挽风道:“提前准备起来。两刻钟后书房议事。”

    严陆卿也匆匆离去。

    萧挽风还有两刻钟的空闲时辰。

    他沿着马场栅栏往前走出几步,脚步忽地一顿。

    走在前方的小娘子裙摆摇曳,没有去晴风院,也不去书房——牵着得意,拎起毛刷子草料桶,人在马场边坐下了。

    ……说好的回来亲呢?

    ——

    得意凌晨牵出去一趟,溅了满腿泥浆。这马儿还认主,不让陌生人近身清洗,专盯着谢明裳。走一步盯一步,拿大脑袋地起劲地拱她。

    谢明裳抬一桶上好的草料至得意面前,取两只大毛刷子,坐在马场栅栏边,花整个早晨功夫,把马儿红白相间的鬃毛刷得油光亮滑。

    期间萧挽风走到她面前,站了片刻,看她刷马,帮忙递了两刻钟的毛刷子。

    谢明裳心里感激,仰头冲他甜甜地笑了几次,目送人往前院方向走远。

    晌午时分,她又看见顾沛了。

    顾沛未来马场操练。清晨在角门递交了一封急报之后,人似乎被派出去做事?来去匆匆的。

    谢明裳盯着年轻儿郎的背影。

    昨晚听他在书房外头嗷嗷地哭,似乎为自作主张抬来那张床的事,他兄长顾淮生了大气,主张把他送回朔州大营重新历练。

    萧挽风说:“小惩大诫”,也不知后续如何?

    谢明裳抚摸几下得意光亮的皮毛,把缰绳交给马厩小厮。

    顾沛才办完正事回来,就被提溜来了晴风院。

    晴风院今天中午又闭门做起热锅子。

    小凉亭里,铜锅子滚水沸腾。切得细薄的鲜红羊肉、兔肉各四盘,菜蔬两盘,一字摆开,围绕石桌放四张木墩子。

    今天日头好,小凉亭的挡风帘子放下半截,不挡风,主要挡晴风院各处的眼睛。

    谢明裳面向大门迎面坐下,鹿鸣、兰夏两个坐在左右,空出一个位子,谢明裳招呼顾沛过去。

    顾沛踌躇地站在凉亭外:“娘子叫卑职来……吃铜锅子?卑职也有份?”

    谢明裳往空位子上指,示意人入席。

    顾沛大喜过望,兴冲冲钻进凉亭,道了声谢,拿起筷子直奔羊肉盘子而去。一筷夹起半盘子羊肉。

    兰夏大翻白眼,鹿鸣忍笑不言语。

    咕噜咕噜冒泡的铜锅子声响里,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

    【不罚你回朔州?】

    “回娘子,罚过了。”顾沛边涮羊肉边叹气:

    “打也打了,认错也认了,殿下罚的五棍都不算什么,昨晚我哥还加罚我 ……就为了一张床!”

    兰夏插嘴:“娘子,我也觉得,抬一张好床给娘子,算什么错处——”

    顾沛瞪眼道:“别乱说话!我知错了!”

    其实早晨萧挽风叮嘱他去城外,找庐陵王妃传话,他隐约便知道,自己大摇大摆从庐陵王府扛出一张床的举动,多半打草惊蛇,扰乱了主上的部署。

    或许主上的计划里,原本不会这么早回应庐陵王妃。

    或许会晾个几日,等庐陵王妃沉不住气,再次遣人登门哀求。可以谈个更好的条件,榨出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他头脑发热扛出一张床,导致部署打乱,和庐陵王府的合作提前摆上明面。也不知后续如何,对河间王府是好是坏。

    顾沛越想越懊悔,低头闷吃,两盘羊肉薄片瞬间风卷残云,只剩下空盘。

    兰夏瞠目瞪视空盘,鹿鸣忍笑说:“慢点吃,还有许多。当心烫坏了喉咙。”

    谢明裳慢悠悠地写:【烫坏喉咙,说不了话,就得送回朔州大营——】

    没等写完,顾沛就炸毛了:“卑职跟随主上出来,尸首可以送回朔州大营,活人不回去!”

    谢明裳提笔写:【跟随你家主上出来时,可有听过归期?】

    顾沛摇头。

    边关大将被征召入京,兵马虎符留在边地大营,随行只带二百亲兵。大家都知道此行艰险。

    跟出来的两百人,没打算活着回去。

    顾沛边解释边喝酒,他喝酒姿态痛快,四两容量酒碗,一口闷整碗。

    谢明裳今天请他吃铜锅子,一来看他倒霉,有安抚意味;二来,有话想问他。

    她提笔写:【你在朔州时,可听过贺帅生平?】

    顾沛精神一振,肉都不吃了。 “朔州谁不知贺帅!”

    看他的架势要从头开始描述,谢明裳赶紧抬手喊停。她最想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三千铁甲军、甲子马,还在朔州?】

    顾沛“咦” 了声:“娘子也知道铁甲军?折损不少,险些没了。”

    原来,自从五年前龙骨山大败,铁甲军折损大批精锐。

    后来萧挽风入主朔州时,军营大点兵,当年声名赫赫的铁甲军,居然点不齐一千人马。大批铁甲残破不全,堆于军库仓。

    “殿下亲自挑选全州精锐,补充了一批新人。如今约莫两千铁甲军,大部分在朔州。”

    大部分在朔州?

    谢明裳听得稀罕,唰唰写:【少部分铁甲军去了何处?】

    顾沛喝酒喝得比吃肉还快,几句对话功夫,一壶酒已经见底,开始喝第二壶。这第二壶酒是给谢明裳准备的,兰夏拦也拦不住,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但顾沛喝酒上了头也有个好处,说话干脆,对谢明裳知无不言。

    他抬手指自己:“大部分留朔州,少部分在京城啊。卑职就是,我家阿兄也是。跟随殿下来

    的两百人,都来自铁甲军。”

    谢明裳:!!

    不止谢明裳吃惊地停下涮肉动作,旁边挨坐着的兰夏、鹿鸣两个,无不瞳孔巨震。

    兰夏震惊指着顾沛:“你这傻大个居然出身铁甲军……不可能!”

    顾沛不服气了。

    “我怎么不能是铁甲军?少把人瞧扁了。铁甲军每年春秋两次军中大比,我次次排前三,我哥都打不过我。”

    吃喝得热气上头,他喝到七八分酒意,居然还记得起身四处巡查,避免被人窥伺,走回来唰的把衣襟掀开,露出脖颈上挂的黑黝黝的铁物件:

    “看,入铁甲军当天,殿下挨个亲自发下来的信物,非铁甲军没有——”

    谢明裳起身,直接把他衣襟扯回去。

    喝点酒就犯浑!胸肌都露出来了!兰夏鹿鸣两个都还没出阁呢。

    她视线敏锐,一瞥之下,便看得清楚:

    顾沛脖子上挂的黑色物件,是个小铁环。

    工艺制作得古朴,黝黑色一圈精铁,外部雕刻雄鹰展翅的图案。

    乍看是个不起眼的铁环,细看倒有七分像铁扳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忽地想起。

    萧挽风的左手拇指上,也经常佩戴一枚类似的精铁扳指。

    第96章 第 96 章 就不许动!

    还好今日晴风院关门闭户, 除了凉亭里四人,再无其他人,也不怕泄露动静。

    小凉亭里继续吃喝。顾沛喝多了酒, 话格外地多。一会儿嚷嚷:被挑选入铁甲军多不容易;一会儿又汪汪地哭, 喊殿下别不要他。

    鹿鸣小声对谢明裳道:“喝多了。人瞧着不开心,有几分以酒浇愁的意思。要不要拿点醒酒汤来?”

    谢明裳示意她去。

    晴风院里眼睛不少, 王府两百随行亲兵都是铁甲军的事,可别醉后嚷嚷出去。

    鹿鸣去小厨房里烧醒酒汤, 兰夏留在凉亭陪伴谢明裳, 满脸震惊,对边上自言自语的顾沛, 还在小声嘟囔着:

    “这不可能。”

    谢明裳起了玩笑的心思,笑睨她一眼:怎么不可能了?你见过铁甲军?

    兰夏咕哝:“娘子也知道的, 我家里遭遇盗匪,爹娘没了。原本我也该一起没了的。”

    “是贺帅救了我。”

    谢明裳的目光里带出思索。兰夏家的事,她知道。

    谢家几个贴身女使里头, 兰夏是第一个送来她身边的。

    当时她还在入关的路上, 水土不服, 整日整夜发低烧,坐马车又颠簸, 吐个不消停。

    兰夏刚送来身边时,便是个机灵的小娘子。据说家里遭逢盗匪,爷娘没了, 阿兄年少养不活她, 她自己做主和谢家签的身契。

    那段时间中原乱的很。先帝亲征大败,天下流言沸沸扬扬,一阵子传“天子被突厥人俘虏而去”, 隔一阵子又传:“天子败亡龙骨山”。

    再过几日,流言变成了:“贺风陵叛变投敌,导致龙骨山大败。贺风陵乃是国贼!”

    一时间,各地官府茫然无措,天下大乱,山林盗匪四出。

    兰夏的家人,便不幸遭逢一股流窜盗匪,爷娘在家中遇害,年幼的她侥幸逃脱……

    和贺风陵有什么关系?

    谢明裳递过疑惑的一瞥。

    贺风陵是她生父,兰夏应不知道的。

    “家家户户都供有贺帅的年画嘛。” 回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兰夏复述起来,依旧清晰,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

    十岁出头的小娘子,惊慌失措地爬进厨房灶台里,贴最里面的石灶壁躲藏。

    厚厚的草木灰尚温着,她极力把草灰往外推,把匆忙撕下的贺帅年画紧紧抱在胸前。年幼的她相信镇子上的说法:年画驱邪。

    一支长枪戳进灶台,在草木灰里乱戳。她眼睁睁看着年画被枪尖戳穿,拖了出去。

    外头传来一声骂,盗匪扔下年画,转身走了。

    “贺帅的年画替我挡了枪尖。”兰夏至今坚信不疑。没有年画,枪尖再探一寸,就会扎进她的身体。枪尖沾血,她还如何能活?

    谢明裳提笔写:【当真有贺帅年画?】

    “当然有了。”兰夏比划着:“家家户户,过年门上都贴。左边关公,右边贺帅。”

    “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打成反贼,”兰夏眼眶微微发红,“我可不认。”

    谢明裳的眼眶也隐约泛红,没再写什么,抬手摸了摸兰夏的眼角,抹去几点泪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的生父:贺风陵,当年在中原各地的威望是真的,民间爱戴也是真的。

    大江南北,无人不识。声名显赫的大英雄,是否曾为他的天子和大义,背弃了他关外的妻儿?

    肩头细微摇晃几下,隐隐头疼泛起。谢明裳知道,自己不能多想了。

    她摇了摇酒壶里的残酒,倒出两碗,一碗递给兰夏,一碗留给自己。

    【年画,能不能画出来?】

    兰夏可不大会画。

    抓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隐约抹出个轮廓。讲解得倒是详细,就是描述的内容,和桌上画儿有点搭不上。

    这坨墨汁是身体,贺帅英武,魁梧强壮!粗细不一的黑长条,那是贺帅手握的长枪。

    最大的那坨墨汁?哦,战马啊。

    兰夏总结道:“虽说画得不细致,但轮廓还是很明显的。贺帅跃马横枪,威风凛凛!”

    “哈哈哈!”顾沛拍着桌子大笑,“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兰夏脸都黑了。

    “呸!”她小声嫌弃说:“贺帅的三千铁甲军,神鬼无敌,多么威风!怎会有这种傻大个充数?”

    铜锅子吃喝完毕,每人喝一碗醒酒汤,谢明裳盯着贺帅的年画发愣。

    顾沛喝得上头,在亭子里嚷嚷:

    “我做错了事,殿下开口把我送回朔州,没话说,认罚就是。殿下都没提,我哥偏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服!”

    鹿鸣赶紧又倒醒酒汤。

    “顾队副,你喝醉了。声音小点,大白天呢。”

    兰夏撇嘴:“让他嚎。传到顾队正耳朵里,又要挨顿打。”

    谢明裳在纸上写劝慰话,没奈何顾沛压根没留意。

    酒意上头,越说越伤心。

    “从小我哥就比我聪明,我只有这把子蛮力。都是我哥指哪儿,我打哪儿,我认了!”

    “我哥文武双全,坐稳王府队正的位子,大家都服他!但我这亲卫队副的位子没掺水分,也是军里年年大比,次次前三甲的排名,实打实挣来的!”

    顾沛嗷嗷地哭:“脑子发热,事先没知会主上,是我的错,我认!但我哥不能跟主上说我不配做王府亲卫队副啊!我跟主上来京城半年,每天带着弟兄们操练,打理王府大小事,我还在跟严先生学认字!我哥要把我扔回朔州,我不服……呜呜呜……”

    谢明裳在纸上飞快地写:【你兄长担忧你,怕你在京中出事】

    【呸,不是说你认字吗!看啊!】

    顾沛压根没看见纸上的字。酒意上头,趴在桌上又哭又喊地耍酒疯。

    兰夏看不惯,上去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顾沛给打懵了。

    “没见娘子在安慰你吗?顾队正更担忧你!”

    兰夏火大道:“要我说,你这性子,在京城当真不好混!顾队正肯定怕你哪天脑袋发热跑出去,来个横死街头。与其把尸首扛回朔州,不如把你人先送回去。”

    顾沛坐在原处发一阵懵,大喊:“尸首可以回,活人不回!”

    谢明裳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起身唰得卷起挡风帘子。

    挡什么风,再挡下去,耳朵要聋了。

    四面挡风帘子卷到最高,鹿鸣担忧地道:“如此便不能遮掩声音了。晴风院周围来来往往不少人。娘子,吃饱喝足,散了吧。”

    谢明裳起身往院门方向走。鹿鸣提前两步打开院门。

    不想才开院门,抬头望见外头的景象,鹿鸣登时一惊:

    “……殿下?”

    院门外立着两个高大身影。萧挽风领着顾淮,也不知隔

    道院墙听多久了。顾淮脸色铁青。

    凉亭里的顾沛还在摇摇晃晃起身行礼,顾淮过去就是一巴掌,揪着衣襟出凉亭。

    “喊痛快了?谨言慎行四个字,被你灌点黄汤就忘干净了?就你这副德行,谁敢留你在京城!”

    顾沛还在呜呜呜地哭,反手把兄长抱个了满怀。“阿兄!”

    “阿兄,我也担忧你,但我从不会想把你送回朔州!你信我一点啊~”

    顾淮满脸的怒火消散了个干净,化作无奈神色。揪着人高马大的弟弟,拖一只灰熊般拖去萧挽风面前,“殿下,这小子醉了,卑职告退。”

    顾沛还在口齿不清地喊:“把我送回去,你万一受了伤,手下哪个能顶上?留我在,我可以替你冲锋……”

    谢明裳站在门边,眼看顾淮兜头拍了一巴掌,喝道:“闭嘴,还不够丢脸的?跟我回去。”顾沛嘟嘟囔囔地跟在阿兄身后。

    两兄弟拉扯走远的背影落在眼里,谢明裳没忍住,抿嘴微微而笑。

    初秋的阳光照在肩头,她感觉到温暖。

    争来吵去,热热闹闹。置身在鲜活人世间的感觉,真好。

    盘踞黑暗意识尽头的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地窥视现世,始终不曾放弃反扑。

    如今,它被这股由内而外的暖意烧灼,一步步往后退却,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谢明裳小跑过去萧挽风身侧,扯了下他的手,仰头无声地笑。

    眼睛弯成月牙儿,仿佛盈满了蜜。饮两碗酒后的脸颊泛起娇艳晕红,呼吸间带着美酒甜香。

    萧挽风低头打量片刻,捏了下红扑扑的脸颊:“中午一顿铜锅子,吃这般高兴?”

    又哪是铜锅子的事呢。

    谢明裳笑盈盈地睇他。轻盈地往前几步,旋身小跑回来,以眼神询问:你呢,中午得空了?

    萧挽风确实暂时得空。

    书房议事完毕,过来晴风院知会一声。

    “清晨急报,你父亲领兵入虎牢关。最迟两日,就会进入京畿地界。”

    谢明裳的脚步吃惊地顿住。

    这么快?

    她抬起手指头,开始快速地细数日子。

    一,二,三。

    还有三天到中秋。

    萧挽风散出去的突厥假消息,会赶在中秋前夕传回京城。

    父亲也即将领兵回返京城。

    竖起的三根手指头被按了下去。吃饱喝足晕红的脸颊随即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莫担心,有准备。”

    萧挽风握她的手往晴风院里走。

    “吃好了?”

    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当然吃好了。兰夏在凉亭里收拾铜锅子,眼看都快收拾完了。

    萧挽风紧握她的手走上台阶,反手关门,引谢明裳往内室走。走到贵妃榻边时,回身看一眼。

    “早晨看你刷马刷得起劲。身子养好了?”

    谢明裳刚点了下头,忽地警惕起来。

    靠西窗摆放的贵妃榻明显清洗过了,紫色缎面干干净净,瞧着跟以往并无不同。

    但视线撞进这片紫色,令人情不自禁想起……某个光影朦胧的夜晚,软榻上一塌糊涂的模样。

    谢明裳站在贵妃榻边,先点了下头,又连连摇头。

    前夜他那次,兴许多出几分经验?明显比很久之前的第一次尝试小心得多。

    她在书房里被照顾整日,早晚两顿参茸粥吃下去,感觉好转多了。

    早晨骑马回程时短暂疼了片刻,下马后不怎么疼。

    话虽如此,她还不想这么快再做一次被劈开的竹子……

    谢明裳转身就往外走。

    内室狭小,没走出两步就被从后搂住。下一刻,她被拦腰抱起,横放去软榻上。

    男人火热身躯压了下来。

    谢明裳:!!

    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她伸手往外推:又不准备香膏!!

    萧挽风呼吸深重,乌黑眸子灼亮,声线里带忍耐:

    “说好了回府亲。马也刷过,铜锅子也吃过,到下午了,还不许亲?”

    谢明裳:?谁跟你说好了?

    彼此近距离瞪视片刻,她忽地回过味来,只要个亲吻?

    推拒的力道立刻放松下去,往外推的手臂改成了拥抱。

    她亲昵地抬起手臂,松松地扯男人的衣襟,往下拉。

    萧挽风居高凝视片刻,顺着她的力道低头。小娘子柔软的唇凑过来,在绷直的薄唇边落下一个带着酒香和热气的亲吻。

    总是绷直而显得冷硬的唇,其实亲起来也很软的。

    唇齿亲昵交缠,被允许的男人很快反客为主,濡湿的吻逐渐越了界,带出肆意放纵的意味。

    “啊……”软榻上一声低而哑的轻呼。

    不是说好了只亲?

    谢明裳混乱地躺在贵妃榻上,衣襟褪去手肘下,露出大片圆润丘陵。

    一开始只是亲,亲得很舒服,蹭着蹭着……怎么到这步了?

    被劈开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短暂的失神里清醒过来,开始猛推。

    汗滴滚热,从男人眉心一滴滴地落下,落在身下小娘子光滑如绸缎的肩颈肌肤上。

    被推几下后,萧挽风深吸口气,抽身往后退。

    谢明裳疼得一个激灵,又猛锤他,不让他后退。

    身上的男人低头凝视片刻。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她拒绝后退的用意……又开始缓缓地往前推。

    泪花一下子涌了出来。谢明裳疯狂地捶打。

    萧挽风:“……”

    门窗紧闭的室内,传来忍耐询问:“进也不行,退也不得。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谢明裳恼火地瞪他。扯住他衣襟,两只手齐齐按在他胸膛上,一只拉,一只推。

    我要你别动!

    近距离泪汪汪的瞪视,彼此眼中倒影出对方的影子。噙着泪花的湿润眼角仿佛被水洗过似的,动人之极。

    萧挽风凝视片刻,忽地伸手抹了下她的眼角。沾湿眼睫的泪花,先沾湿他的指腹,剩下的少许又被他舐去。

    浓黑长睫湿漉漉的,麻麻痒痒。眼睫水光被舐个干净,谢明裳如今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了。

    浓眉星目的俊美面容,离她这么近。

    下颌骨轮廓锐利,骨子里的攻击性压不住。幽黑的眼睛里,全然倒映她自己的影子。

    萧挽风近距离地凝视片刻,再一次缓缓地往后退。

    吃疼的小娘子果然又扯住他不许动。

    进退不得。

    萧挽风停在原处,忍耐地深深呼吸。他的声音也早哑了。

    “明裳,讲讲理。”

    漂亮的眼睛恼火地睁大了。谁不讲理呢?

    谢明裳扯住他衣襟的手指头加大三分力气。就不许动!

    软榻吱嘎一声。

    她被抱坐起身,直接坐在男人结实的腹肌上。

    第97章 第 97 章 谁不讲理?

    午后的晴风院安静。

    京城这个秋天罕见的晴好天气, 阳光映入窗牗,映照出各色不同花纹。

    光影缓慢移动。起先映在紫色缎面,雪白莹润的肩窝仿佛羊脂玉。

    来自窗外的光影持续移动, 从小娘子形状漂亮的肩窝, 移去对面宽阔的右肩胛。

    肩胛处几道深深的咬痕都已落疤,露出淡粉色的新肉, 和周围小麦色的皮肤对比明显。

    有那么两处还没落的疤痕,在新长出的粉色皮肤边缘隆起, 被玉色的指尖反复按过。

    谢明裳下狠劲地掐。

    刚才那一下突然抱起, 几乎要了她的命。

    但看起来,她也几乎要了面前男人的命。

    萧挽风任她掐。额头抵着莹润的肩窝, 缓缓遏制深重的呼吸。

    来自本能的攻击性难以压抑,床笫间几乎失控。

    好在失控只在瞬间。理智很快回笼。

    谢明裳在猛掐他。

    一边掐一边抬手往妆奁台方向戳指。

    “要什么?” 萧挽风开口哑声问。

    他放开扶腰的手, 把身上难以承受的小娘子抱坐去软榻上。谢明裳手软脚软地从他身上翻下去。

    萧挽风起身

    坐去榻边,手肘搭在膝头,深深地呼吸几次, 平复周身汹涌澎湃的情潮。

    纷乱而沉重的呼吸逐渐平复下去。他转过身, 把身侧小娘子散乱的衣襟拉拢, 又拢过她肩头揉搓得乱糟糟的凌乱长发,以手指梳理整齐。

    掉落在地上的金钗也捡起, 被谢明裳接去,自己插入茂密乌发间。

    萧挽风起身拿纸笔,放来面前。

    谢明裳趴在榻边奋笔疾书:【谁不讲理?说好的亲一下呢。】

    白纸黑字杵来面前, 萧挽风沉默了片刻, 承认:“我不讲理。”

    谢明裳满意了,把字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又拿过新纸, 写:【去拿】

    拿什么?

    萧挽风顺她手指的方向望,谢明裳笔直指向妆奁台。

    他起身把桌台上的几个盒子连同玉梳、胭脂圆盒,一起拿给她。

    谢明裳没要玉梳和脂粉,把乌木嵌紫檀的长方首饰盒子打开。

    盒子下层,放置有两盒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谢明裳取出其中一个小圆盒,当萧挽风的面旋开,展示给他看。

    清淡白檀香。浓郁牡丹香。

    京城祥凤斋铺子出品的香膏,以十两金的贵价弄来八盒,送来她手里……你居然能忘了?

    谢明裳把两盒都打开,挨个闻了闻气味,收起浓烈牡丹香,把香气淡雅的白檀香膏递去对面手里。

    萧挽风接过鎏金纹小圆盒,垂眼打量片刻。

    时隔久远,确实差点忘了。

    他们尝试过两次,第二次便成功,当真需要香膏?

    “一定要用?”他旋上小盒,问:“前夜我们那次,你出的水够了——” 没说完就被谢明裳抬手猛锤。

    前夜那次叫成功么?那叫侥幸。那夜她吃喝得七分醺然酒意,浑身软得像水……总不能要她次次喝醉??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没香膏,没下次】

    白纸黑字又杵去对面,在萧挽风的视野里猛晃。

    萧挽风看得清楚,一颔首,应诺下来。

    “可以。”

    字纸扔去字篓里,他起身把香膏盒子放去新搬来的黄梨木架子大床头。

    室内短暂安静下去。

    谢明裳懒洋洋地蜷在软榻上,眼看人又走回榻边坐下,衣摆碰着她的小腿,她懒得动弹,两人便挤挤挨挨贴在一处。

    墙角漏刻,午时末尾了。

    进门时听他说,中午放幕僚们用饭,抽空来一趟晴风院。待了两刻钟还不走?今天这般有空?

    “还有一刻钟。”萧挽风也在看漏刻。

    “未时初外书房议事,马上走。再歇一歇。”

    谢明裳斜睨他。

    歇一歇?怎么个歇法?今天被毫无预兆抱坐起来的姿势,实在要命。

    她提笔写:【用点吃食?】

    萧挽风:“吃喝不急。想和你歇一歇。”

    无人打扰的室内,两人抱在一处歇息。

    意料之外的纵情仿佛平地起巨浪,却又中途戛然而止,浪潮退却需要时辰,余波远未消退,谁也不想动。

    一个姿态散漫地躺着,一个慵懒地趴着。谢明裳是趴在胸膛上的那个,萧挽风任她压着。

    人马上要去前院,她没动男人的发冠,改而抓他的手,懒洋洋地把玩手指头。

    萧挽风今天没戴铁扳指。

    但显然经常佩戴,以至于落下了痕迹。左手拇指虎口处,有经常佩戴铁扳指开弓磨出的一圈薄茧。

    她想起顾沛胸口挂的黑黝黝的精铁环。那是铁甲军的信物。

    朔州最勇壮的健儿被选入铁甲军当天,萧挽风会挨个发下一枚。

    顾沛贴身携带的信物,她当然不好要来细看。但眼前这位不也有一枚?

    好奇心升起,谢明裳抓起面前骨节分明的左手,来回抚摸左手拇指处的薄茧,明亮眼神示意:你的铁扳指呢?拿来看看?

    含义明显,萧挽风很快明白过来。

    精铁扳指?

    “在唐彦真那处。”

    他言简意赅地道:“谢郎那封突厥文书,事关重大。铁扳指做为信物,递交给老唐。他跟我多年,识得此物。”

    谢明裳点点头。

    想必是随身佩戴多年的旧物,并且和寻常铁甲军的信物形制稍微不同,身边的老部下容易辨识。

    抚摸拇指虎口薄茧子的动作停下,改去继续摆弄他的手指头。

    她这边不再提铁扳指,萧挽风却把话头扯回来。

    “关于铁扳指的来历,想想看?”

    谢明裳:?想什么?

    她停下遮掩呵欠的动作,纳闷扭头,打量墙角的漏刻。

    一刻钟马上过了,还闲话?不急着去书房议事么?

    萧挽风看的不是漏刻,而是慵懒掩呵欠的谢明裳。盯一眼便挪开,目光转去别处。

    白昼的光线下,他眸子浓黑锐利,有情绪翻涌。

    她还是想不起。

    为何大部分的记忆都恢复整合,却单单遗漏了当年雪山上那段?

    十四岁的她,分明记得的。

    记忆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阻碍她全然想起过去?

    ……急不得。

    既问起铁扳指,便只答铁扳指。

    浓烈翻涌的情绪,很快被压制下去。

    “不急。两句话而已,说完便走。”萧挽风道。

    谢明裳没在意。趴在肩头,隔两层衣衫,正在反复抚摸他右肩胛处凸起的疤痕。

    耳边听萧挽风平缓道:“还记不记得,你有两匹得意?”

    谢明裳隐约记得,有这回事。

    一匹得意正在王府马厩,她今天才好好地刷了一通。

    之前还有一匹得意,似乎是黑马?她有印象。印象却又不大深刻,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一道纱。

    “你的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

    “得意留下的四块马蹄铁,被我带下了山。”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怀中人柔软光滑的长发。

    “我手里这枚精铁扳指,便是融了一块得意留下的马蹄铁,锻造而成。”

    第98章 第 98 章 中秋夜,回来吃饭。……

    马场操练, 呼喝声阵阵,直穿过院墙,传进晴风院。

    谢明裳坐在小凉亭里, 四面竹帘都卷起, 聚精会神地描画一匹黑马。

    神气活现的马儿,马蹄飞溅起碎雪。

    这世上马儿的轮廓大抵类似, 勾勒到上半身时,她的手便停住, 开始仔细勾勒马蹄, 蘸墨细细涂抹。

    萧挽风随身佩戴的精铁扳指,是以得意的马蹄铁制成。

    得意的马蹄铁, 又怎会被萧挽风带走的呢?

    留在雪山上的那匹得意,她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得意的大眼睛灰蒙蒙的, 仿佛蒙上雾气,在她面前吐出最后一口气。

    那似乎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呵出的白气瞬间成雾。

    她抚摸着得意还温热的身体, 滚热的泪滚出眼眶, 不等落下雪地, 便冻在脸颊上。

    当时陪伴身侧的,除了不断哀鸣着的另一匹白马, 还有谁?

    细碎脚步声响起。鹿鸣送一盏蜜水进小凉亭,探过来打量:“这马儿画的真好,活灵活现的。嘴里嚼什么呢?干草?”

    谢明裳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笑着摇摇头。

    哪是干草?这马儿调皮, 最喜欢追着人叼头发。屡教不改。

    这些日子,她坐着写画太多、动得太少。是时候动一动了。

    谢明裳抛下纸笔,出门向马场方向走。

    她想念得意了。

    *

    中秋前夕的京城, 接连几天晴好天气,正符合秋高气爽四字。

    七八月阴雨连绵惯了,罕见的明媚天气反倒显得不寻常。

    谢明裳牵过得意的缰绳

    ,翻身上马,绕栅栏往北面跑过半圈。

    马场东南角的练兵场,此刻箭靶林立,箭矢如雨。

    京城流言快如风。短短两天功夫,街头巷尾都传言说:

    天气转晴,那是老天爷都知道得胜大军返程,出太阳照亮路呐。

    谢明裳纵马疾跑一阵,勒缰缓行,抹了把额头细汗,仰头注视暖洋洋的日头。

    爹爹要返京了。

    按宫里传出的安排,这次平叛有功,圣上大悦,宫里广邀群臣,打算把中秋宴办成庆功宴。此时此刻,爹爹原本应该快马入了京城才对。

    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今日已经八月十四,平叛大军依旧滞留京畿界碑处,距离京城东城门五十里,距离京畿大营也有二十里。

    爹爹迟迟不被召入京。

    谢家已经暗中遣人问过几次动向。

    谢明裳小跑半圈,收拢缰绳,安抚地抚摸得意的鬃毛,若有所思瞥向东南角。

    今日的亲兵操练不寻常。由顾淮亲自带队列阵,两阵冲锋,长枪交错,呼喝如山。

    攻防双方都格外凌厉,带出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娘子!叫奴等好找。”寒酥领着月桂,快步寻来马场,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好友端仪郡主,自大长公主府鸽子传书。

    端仪郡主在书信里问她,谢家这回必有大封赏。谢帅官复原职,指日可待。问谢明裳可有打算回谢家?

    若河间王府不不放人,她可以让母亲大长公主出面帮忙。

    握着来自端仪的书信,谢明裳的心思微动。

    大长公主是个厉害角色,演起戏来,跟河间王府配合绝佳。小事不必请动大长公主出面。

    她在河间王府多待几日不要紧。

    但寒酥、月桂两个,在晴风院里助她打理庶务,盯住各方眼睛,辛苦整个月,局面眼看开始混乱,该把她们两个接回大长公主府了。

    端仪的书信写了许多最近的趣事,又问了谢明裳许多事,只在末尾处一两句,简短提到她自己的婚事。

    “婚期定于十月,六礼成四,小定已下。明珠儿,我心甚乱。”

    谢明裳捧着好友的书信。

    我心甚乱。

    她想起了端仪的那位未婚夫:君兰泽。

    诗礼端方的名门公子,令好友一见倾心,不惜和母亲争执整年,大长公主最后勉强点了头,两家开始议亲。

    没了来自长辈的阻止之后,宗室贵女和名门郎君,这对同样心高气傲的佳偶,彼此间的问题却逐渐显现。

    谢明裳想起宫中行刺案当日,端仪和未婚夫在桥下争执。两人言语不和,端仪怒冲冲转身离开,和她抱怨了一路。

    谢明裳提笔写回信。

    在信里谢过寒酥、月桂,提起把她们送回,挨个答了好友的提问,最后在回信的末尾添两句。

    “几时得空,何处相见?当面详谈。

    我在河间王府处处安好。勿牵挂。”

    鸽子携带书信,扑啦啦飞上晴空。

    *

    这一夜,她半夜果然被惊醒过来。

    亲兵奔跑声阵阵,呼喝不绝。火把光芒笼罩王府各处。

    谢明裳披衣急起,快步出院门时,严陆卿正好匆匆来寻她,见面来不及寒暄,直接边引她去前院,边走边说:

    “宫中急传殿下入宫。 ”

    “事发仓促,却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叫臣属传话给娘子,勿牵挂,勿担忧。”

    谢明裳往外书房方向做一个手势。他人呢?

    “宫中使者陪同,人即将入宫,已在正门外。”

    严陆卿压低嗓音,隐晦地道:“谢大郎君的那封文书,辗转几个来回……于今日递送入京了。”

    “宫中有求于殿下,催促得急,只为问兵策。顾淮领亲卫陪同入宫。娘子出去面见殿下交代两句,回去安睡。”

    谢明裳哪里睡得着?

    加快脚步往前院走。

    往日轻易不开的王府朱漆铜钉正门,此刻两边大敞开。门外亮如白昼。

    走到门边才感觉到气氛紧张。

    谢明裳吃惊地注视着眼前局面。

    萧挽风穿一身极正式的正朱色织金五爪蟒朝服,束玉带,厚底马靴,立于高大黑马边。

    宫里的来使果然还是逢春公公,拢着袖子,正轻声感慨说:

    “殿下远见。这两天宫里兵荒马乱的,圣上心烦,就想起旧人了。就在奴婢出宫之前,刚传来消息,圣上饶恕冯喜公公的不敬罪名,千羽卫重新交给冯喜公公掌管……嘿,毫发无损,重新起复。”

    萧挽风不动声色地听。听罢问起千羽卫。

    “才把千羽卫移交给裕国公。还没抓稳兵权又送还回去,裕国公可服气?”

    逢春叹气。“裕国公服不服,奴婢可不晓得。总之,冯喜公公又起来了……啊,娘子来了。”逢春极有眼色地上前行礼。

    谢明裳上去牵乌钩的缰绳。

    缰绳扣在手里,清凌凌的眸子瞄向马匹侧边。

    两边对视片刻,萧挽风开口说得第一句,也是“勿担忧”。

    “勿担忧。这次去宫里,为的是突厥三路发兵之事。”

    萧挽风仿佛初次听闻一般,若无其事道:“圣上急问策。昨夜才传入京城的绝密消息,切勿泄露给其他人。”

    谢明裳听他这句,便知道,对于眼下的局面,确实是“意料之中”,早有准备。

    她环视周围。长淮巷内倒还算清静,两边巷口却挤满了甲兵,处处都是奔跑的披甲禁军,火把光芒映亮远处长街。

    萧挽风言简意赅道:“京城戒严。 ”

    两人在火把光下对视一眼。

    谢明裳扯住缰绳不放,眼睛明晃晃地只有一句疑问:

    【此去当真无事?】

    萧挽风翻身上马,把她的手连同缰绳握在手中,轻轻地捏一下,示意她放手。

    “不会有事。”

    谢明裳放开了手。站在台阶下,目视马上的颀健背影离去。

    乌钩嘶鸣,往巷口奔出几步,萧挽风似乎想起什么,勒马转回王府台阶下,补充一句;“对了,中秋宫宴取消了。”

    谢明裳:?所以?

    “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谢明裳:……?

    当着眼前那么多人,特意跑回门前叮嘱她——就差这口饭吃?

    萧挽风还在凝视着她,眸光灼灼幽亮。她忽地感觉有点不对,拢起裙摆,几步小跑去马前。

    萧挽风果然在马上俯身下来,气息拂过她耳边。

    耳鬓厮磨的亲昵动作下,他低声叮嘱她准备的,当然不止他自己的一顿中秋饭食。

    “京城戒严,你父亲兵马驻扎在京畿界碑边,也不知有没有人犒军。”

    “多准备点中秋饭食。米饭备两千桶,肉、菜,各八百桶。必要时,给你父亲军里送去。”

    “如何送,你和严陆卿商量。”

    谢明裳:??!!

    萧挽风高坐回马背上,把长直腰刀挂去腰间,长靴轻轻一踢马腹,纵马出巷。

    目送一行人马去远,谢明裳慢腾腾地往回走。

    严陆卿跟在身后,边走边低声说起今日突发的京城戒严令的状况。

    也不知这次河间王府的运气好呢,还是运气不好。

    昨夜,八月十三夜。惑星过境,夜犯紫微。

    惑星,自古大凶之兆。惑星现身天幕,预示天下不稳,灾难降临,不利天子。司天监大为吃惊,郑重其事上书警告朝廷。

    就在刚刚,诏令下。

    直接下令京城戒严。

    严陆卿轻声感慨:“这道戒严令,不止防备突厥人进犯,也直接把返程大军拦在城外。宫里那位天子,还是防备谢帅啊。”

    谢明裳笔直往晴风院方向走。严陆卿追在后面喊:“娘子,殿下刚才是不是有事叮嘱——”

    谢明裳往身后摆摆手。她要拿纸笔。

    正好顾沛兵荒马乱地疾跑过附近,远远地望见谢明裳,脚步猛地一个急转,跑过来喊:“娘子,大半夜的四处晃荡什么?卑职护送娘子回——”

    谢明裳顺手扯住顾沛,抓着他一通比划,示意他去点一百兵。

    她知道萧挽风的顾虑。

    谢崇山领兵在外时,京城便有“谢家军”的流言四起。

    中秋犒军食物,这是朝廷的事,谢家不能送,河间王府更不能送。

    但刚刚凯旋的大军还未入京受赏就被戒严令挡在城外,将士必然感觉委屈。

    如果中秋这顿节日宴还吃喝不好,满营将士岂有不怨愤的?

    所以萧挽风才叮嘱她:必要时,得送去。找严陆清商量如何

    送。

    怎么送,她心里大概有个路子。但两千桶米饭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边顾沛得令,茫然道:“点一百兵做什么?”

    正好严陆卿追上来递过纸笔。谢明裳飞快疾书两行:

    【厨房架锅煮饭】

    【煮米饭两千桶】

    顾沛:!!

    第99章 第 99 章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锅灶咕噜咕噜煮饭。

    前院来人进进出出, 各方消息不停传递。

    京城戒严,十二方城门严厉盘查进出京城的车马行人。

    “兵部犒军物已准备好,被禁军拦在城门下盘查。上百车的活鸡鸭猪羊被扣下, 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总之送不出去。”

    “城门下一片混乱。几位主事郎中和禁军中郎将吵得不可开交。兵部两位老大人亲自赶去城门下询问情况, 说要进宫问旨。人一走大半天不得消息,上头没个准信, 禁军不开城门。”

    “临时从城外西郊的京畿大营调去五十车米粮。哪里够?”

    突然而来的一道戒严令,各方阵脚大乱。

    “娘子, 准备好了?人都在门外了。” 严陆卿道。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 起身往门外走。

    今日八月十五,凌晨四更, 天还未亮。门外影影绰绰立几个人影。

    顾沛领众亲兵扛出米桶,鸡鸭羊肉桶, 装满五十辆大车,满满当当停在前院。谢明裳清点完毕,迈出王府大门。

    暗处静悄悄立着的中年男子此刻才走上台阶, 在谢明裳面前行礼, 道:“小人见过谢六娘子。”

    灯笼光映亮中年管事的眉眼, 赫然是大长公主府最得力的辰大管事。

    谢明裳看清了来人,倒纳罕起来。

    大长公主府那边, 由她放出飞鸽,经由端仪郡主联系她母亲。一日几个来回,商议妥当。

    原本和大长公主商议好的, 今日由端仪的父亲:莫驸马, 秘密登门行事。

    人呢?

    谢明裳提笔唰唰地写:【贵府莫驸马,今日不来?】

    辰大管事微笑道:“大长公主道,莫驸马不参与今日事。调派百名以下的大长公主府亲卫, 小人能做主。请六娘子放心。”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引辰大管事入前院,清点大车米粮。

    谢琅得信早已赶来,此刻人就站在门外墙边。从暗处走出几步,凝视灯笼光下的妹妹:“可行?”

    谢明裳冲阿兄笑了下。提前做好几手准备,有何不可行?

    停满的五十辆黑篷大车,先赶出两辆,停在门外。

    谢明裳走下台阶,和兄长每人坐上一辆大车。耿老虎领二十来名谢家护院,前后簇拥大车,耿老虎自己跳上头一辆车,亲自赶车出长淮巷。

    此时四更正,天色还未亮,街上少行人。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南明德门来。

    二十余人、两辆大车,汇集的声势可不小,守城禁军早早便察觉了。严阵以待,隔十丈距离就高声喊停,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不拘你们什么来头,京城戒严!禁出入!车马原地掉头回返!”

    谢家人倒也不争执,把车停在城门下。

    他们特意赶这么早时辰来城门下,当然是有缘故的。

    四更末时分,天色将亮未亮……全京城的夜香车,此刻都往各城门处送。

    观察夜香车的通行情况,是严陆卿的主意。

    京城戒严的次数罕见。上次京城戒严,那要追溯到五年前,今上登基那阵了。

    所谓“戒严”的严宽程度,从来都没个准数。这次到底是从严,还是从宽?严起来到底有多严,冲撞者是否格杀勿论?

    谁也说不清。要通过观察而来。

    凌晨固定出城的夜香车,是个观察的好机会。

    挨家挨户整夜收集而来的夜香,送不出城去,那可要命。

    停在路边的第二辆黑篷大车,车帘掀起小半截。露出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

    谢明裳目不转睛盯看城门下的混乱。

    守城禁军捂着鼻子翻检两回,放夜香车出去了。

    京城不同街坊的夜香车,由不同的车把式赶来,气味一样的馊臭。禁军查验动作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放出去三四辆。

    谢琅看在眼里,心里对这次京城戒严,也有个大致估量。夜香车都出了城,可见无事禁出入,有急事还是可以放行出城。

    谢琅斯斯文文地上去求情。

    “京城戒严,我等晓得厉害。我等乃谢家人,家父领兵驻扎城外,今日中秋,家里熬煮了一些肉食,送给家父过节,不知可否开城门?”

    禁军一听便惊了, “谢帅家人?!”

    不敢拿主意,飞奔而去。片刻后,城楼上匆匆下来两名中郎将。其中一个面生,另一个可眼熟的很。赫然正是有阵子不见的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

    常青松脸色不大好看。

    京城戒严期间,看守城门的职责重大,每处城门配备两位禁军中郎将。他是副手,他身边的中郎将才是正的。

    京城谁不知他跟谢家有交情?越有这份交情在,被众人盯着,越不敢当众徇私。

    常青松高声寻谢琅说话。

    “谢家给军中送食物?兵部犒赏的鸡鸭活物还在城东门压着,等宫中定夺。老实与你们说,物资轮不到谢家送。请回罢!”

    谢琅回身把两辆黑篷车指给常青松。

    “统共只有两车米面肉酒,哪里够送给军里做犒赏?谢家儿女记挂父亲,送些家里的中秋过节食物给父亲罢了。”

    谢明裳从车厢里摸出一面旗帜,迎风展开,端端正正插去车头。旗帜上黑底描金绣了八个大字: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禁军里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常青松叹了口气,回头把同僚拉去旁边,低声商议:“做儿女的送两车吃食给自家父亲,孝心有加,此乃家事啊。和国事不相干的。”

    同行的另一名中郎将姓钟,不怎么好说话。

    钟将军反过来劝常青松。

    “老常啊,谢家人送两车中秋吃食出城,你别揽事。送出去了,城外谢帅中秋好吃好喝一场,咱们兄弟俩没得好处,说不定还要落罪:送不出去,城外谢帅也就少吃一顿,咱们没坏处。好歹尽忠职守了是不是。”

    常青松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没说话。

    两边正对峙时,背后长街尽头忽地传来一阵快马疾驰的呼喝声。几匹轻骑呼啸而来,在城门下急停在,喝道:“大长公主车驾马上便到!”

    片刻后,鎏金宝盖大车缓行而来,前后打起仪仗,车前有女使不断洒水除尘,正是大长公主出行的架势。

    两位中郎将眼皮子疯狂抖动。

    怎么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城?怎么会专程从明德门出城?

    拦,还是不拦?

    两人踌躇未定时,大长公主的车驾已经到面前。

    车中服侍的女使掀开窗帘,露出半截贵人侧脸。

    大长公主今日说话算极客气的:“本宫出城上香,为国事祈福。此事已知会过宫里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钟将军心里嘀咕,“此事已经知会过宫里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谁不会说?

    正经犒军的上百车兵部物资,就因为未能从宫里得到准信,至今还堆在东门城下未放行;

    这边出城祈福的微末小事,倒先得了宫里的准信放行?这些贵人的话,惯会唬人呐。

    钟将军堆笑上前:“非常时刻,京城戒严,各门严禁出入。京城内也有几处极出名的道观佛寺可

    供上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大长公主眉梢挑起,视线这才转过来,笑了声:“当真清闲日久,没人把本宫当回事了。这位将军,哪是本宫为难你?分明是你为难本宫啊。”

    钟将军还在连声道“不敢”,大长公主懒得再理他,径自点出四个人名。

    四名精悍护卫下马,二话不说,抓起马鞭围住钟将军,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钟将军说起来也是堂堂从四品中郎将,被抽得满地乱滚。

    常青松目瞪口呆瞧着,不敢上前拦。

    “你们这些杀才。发下来的谕令分明是,‘非急要事禁出入’。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有事无事都严禁出入’了?”

    大长公主隔一道马车帘子道:“本宫身为皇亲,哪会故意违令?赶在中秋,去城外名刹白塔寺上香,为国运祈福,为天子祈福。早晨专程入宫,知会过圣上了。——圣上手谕在此。”

    车里扔出一本绢书。

    不等手谕落地,常青松赶紧抓在手里,细细查实无误,钟将军鼻青脸肿地开城门。

    大长公主的鎏金宝盖香车率先出城门。护卫、随邑,侍女,众多车驾马匹跟随前后。

    更多的黑篷大车跟随在仪仗车后。

    常青松震惊问询:“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队,怎会如此之多啊。”

    堆得满满当当的米桶,肉桶,不见头尾,到底装了多少辆大车?

    辰大管事跟随车队末尾压阵,闻声笑道:“去城外名寺祈福上天,求得是国运。供奉物哪能少?”

    钟将军、常青松都不敢接话议论“国运”,呐呐道:“说得极是。”

    钟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形象难以见人,早早奔回城楼去。常青松独自留在城门下,心里默数车辆:四十八,四十九……哎?

    他忽地一个激灵,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第四十九辆车。赶车那汉子眼熟,居然是谢家的耿老虎?!

    常青松急忙定睛回望,谢琅果然已经不在街边。

    谢家的车,如何混进的大长公主府车队?!

    他再急看车队最末尾的第五十辆车,车里影影绰绰露出的少女身影……谢家六娘,谢明裳?

    秋风吹过长街,掀起半片车窗帘子,露出谢明裳两只乌黑的眼睛。黑底金绣的八个大字在常青松面前一晃。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常青松咬牙。去他娘的,夜香车都能放出去,谢家人给谢帅送中秋饭食,如何不能放出去!

    他背身挥挥手,示意谢家两辆车跟在后头,趁无人计较,赶紧出城!

    浩浩荡荡五十余辆车的车马长队,出城便加速疾行,一口气驶出五里地才停在官道边。

    谢明裳下车,快步赶来大长公主的车驾前,深深福身道谢。

    大长公主撩起半扇窗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睨她:“你这小丫头,敢拿我做出城幌子,胆子也是极大了。”

    谢明裳唰唰地写:【殿下大恩不敢忘】

    白纸黑字落在大长公主眼里,倒引来她一声轻叹:

    “哪来的大恩?今日出城,举手之劳罢了。本宫也是自己图个安心。”

    将士凯旋归来,疲惫饥饿,未曾受赏。人被挡在城门外头,犒军酒肉被挡在城内……今夜又正好赶上中秋。

    仰头见明月,低头发牢骚。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息:

    “本宫怕,军营今夜哗变哪。”

    谢明裳心里一惊。

    她倒未想过这么深远。只觉得中秋佳节,不能亏待了将士,冷了将士的热血。

    大长公主短短三两句便提起“军中哗变”。

    萧挽风呢。

    他被临时征召入宫议策,叮嘱她送酒肉饭食给父亲时,是否也想到了军中哗变的可能?

    她这边低头思忖着,那边大长公主从细微喟叹中回过神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谢明裳的近况,端仪知道,也跟母亲说过一些。

    “至今还不能说话?”

    谢明裳摇摇头。

    “请个高明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谢明裳连连摇头。

    提笔飞快地写:【心病非病,郎中无用】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大长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道,“我家阿挚跟你两个,说起来性子不像罢……折腾起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

    大长公主在车里换了个斜倚姿势,闭目道:“说起来,河间王算我嫡亲侄儿。这次你求上门来,我只当河间王托你求我。别担心谢家欠我人情,欠我的是我那位好侄儿。”

    “你无需顾忌什么。过几日烦了我那侄儿,可以来我的大长公主府,跟我家阿挚一起住着作伴,你们两个小娘子互相折腾去。”

    谢明裳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地笑。

    大长公主说话虽不大动听,但言语间的关心几乎满溢出来。

    她两只眼睛弯成浅月牙儿,盈盈福身谢过。

    车马在官道边拆分两队,长公主的车驾继续往城东白塔寺而去。

    四十八辆黑篷车脱离大长公主车队,加入谢家车队。

    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

    骨管悠悠。

    那是一首众人之前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曲子。

    谢琅从不知妹妹会吹骨管,吃惊注视良久。

    天色黯沉下去。黄昏暮色渐浓。顾沛跟在身边嘀咕:“娘子,换个曲儿。来来回回都是这首,吹了能有三四十遍?耳朵都生茧子了。”

    谢明裳才不理他,继续吹自己的。

    眼下,她满脑子都是这首不知名的奇异曲儿。来回吹三四十遍,碍着谁了?

    前方出现岔道口,一面山林,一面高坡。小道居中通过。

    路边远远地停着几匹人马,形貌有点像巡视轻骑,刚从山林间钻出,顾盼敏锐。

    “前头是不是军里的探哨?” 耳边传来耿老虎激动的声音,“探哨现身,大军或许驻扎不远。我们上前问问?”

    谢明裳停下骨管,正凝目往路边细看,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声炸响般高喝。

    “哪个在吹关外的骨管?”

    有道人马停在半山坡,居高临下,看不清来人面目,只看见魁梧的身形。路边停的四五匹轻骑迅速奔上山坡,簇拥来人。

    被轻骑围在当中的魁梧将军,隔得老远,火冒三丈地吼:“唢呐笛子笙管不够你们小子吹的?!”

    官道上二十余名谢家护院齐声勒马。谢琅仰头凝望。

    谢明裳骤吃了一惊,惊完又大喜,手一翻,把骨管飞快藏荷包里。

    她也跟阿兄那般仰起头,注视山坡上横刀立马的老将军片刻,唇角翕动几下,滚热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又被飞快眨去。

    她认出来人了。

    毫不犹豫,拨转缰绳,拍马直冲山坡。

    那边谢崇山还在远远地骂:“车队杵在路中央作甚?停路边!吹骨管的小子是哪个?籍贯何处?何时去的关外?给老夫报上来——”

    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撒欢儿直扑面前。

    马上的小娘子飞快地滚落鞍马,拢着长裙疾奔上山坡,笔直冲向骂着骂着突然目瞪口呆的老父亲,上前一把抱住,欢快地无声呼唤:【爹爹!】

    第100章 第 100 章 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临

    时驻扎的东郊大营, 篝火点燃了。

    大营将士开始准备中秋晚宴吃喝,处处弥漫酒肉香,耳边都是喧闹笑声。

    谢明裳抱膝坐在篝火堆边, 木柴拨了拨火。

    顾沛站在谢崇山面前, 正在详细交代五十车犒军物资。

    “这次送来米饭两千桶,鸡鸭肉四百桶, 羊肉四百桶。仓促之间只能备下这些,更多的来不及备了。谢帅将就着用。”

    谢崇山颔首:“足够了。替老夫转达给你们殿下, 多谢。”

    正好城西的京畿大营临时调来五十车米粮。加上河间王府送来的五十车米饭美酒好肉, 三万将士筹办一场丰盛的中秋宴席,足够了。

    顾沛还在乐呵呵请功:“我家殿下只留下一句叮嘱便入宫了, 这两天多亏娘子出力,盯前盯后地筹备!大长公主府那边愿意帮手, 也都多亏了娘子居中联络的功劳——”

    谢明裳冲他挥挥手。走走走,拍马屁不缺你一个。自己找个地方吃喝去。

    顾沛真心实意的夸赞居然被人嫌弃了,讪讪拱手告退, 把中军帅帐前的篝火地盘留给谢家人自己。

    目送顾沛带领河间王府亲兵走远, 谢崇山面色和缓少许, 开始上下仔细盯女儿:“人看起来气色还好。怎么不说话了?”

    他抬高声问谢琅:“为父不在京城这几个月,发生什么事。”

    谢琅沉吟着, 从停用虎骨药酒说起。

    “自从停用药酒之后,小妹想起许多事。也已询问过母亲。”

    谢琅隐晦地道:“父亲,母亲已告知我们, 明珠儿这个小名之前, 谢家小妹曾用另一个小名……叫做珠珠。”

    听到“珠珠”二字,谢崇山彻底沉默下去。在篝火前闷坐片刻,拍开酒坛, 举起酒坛对嘴咕噜噜灌下一大口。

    “骨管是你吹的?”他转头问右侧坐着的谢明裳。

    谢明裳双手抱膝,点点头。

    谢崇山未在继续追问下去,沉默着,蒲扇大的手掌伸过来,揉几下女儿的发顶,开始大口喝酒。

    整坛美酒很快喝空一半。谢崇山把酒坛子扔下,开口道:“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你不肯说话,可是对谢家隐瞒你的出身来历之事有心结?写下来,为父答你。”

    谢明裳冲爹爹笑了下,摇摇头。哪有什么心结呢。

    性命危难之时,被爹爹救下,被娘悉心养护,从关外迢迢护送来京城。谢家于她,只有养育之大恩。

    谢崇山面上笼罩的阴霾散去大半。倒一杯酒给女儿,又拎整坛酒扔给儿子。父子并不多话,拎酒坛开始对饮。

    谢明裳如今酒量有所长进,两口便喝完整杯酒。空杯递过去,讨第二杯。

    谢崇山倒酒的同时,盯住女儿:“珠珠的事,是你娘心里一根刺。她肯定不会全说。你呢,想不想听?”

    谢明裳喝酒的动作顿住。肯定地点头。

    谢琅坐在父亲身侧,垂目思索片刻,起身避让:“如果儿子不适合听的话,父亲,容儿子告退。”

    谢崇山喝止他。

    “自家事,有何不能听的。你坐下。”

    转头对谢明裳道:“你听好了。生死自有命,人要出事,老天要收人走,防也防不住。珠珠的事,跟你个小丫头没关系。”

    说完沉闷良久,开口硬邦邦道:“你们娘记恨我,老夫却也不认。”

    谢家幼女珠珠,自小随爷娘在边关驻军镇长大。

    说来也巧,和谢明裳同年出生。只不过珠珠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自小不大好。

    关外天气苦寒,半年雨雪,半年风沙。珠珠因为早产的缘故,每当风沙起时,容易犯急病。

    好在家里人多,照顾得精心。哪怕战时,谢夫人需要日夜防守边关,珠珠身边也总有两三个陪房妈妈看顾,情况一有不对,便急喊镇子上的军医救治。如此倒也安稳长大了。

    “是她命里的劫数。 ”谢崇山大口地饮酒,空酒坛子扔去地上。

    那年春天,西北边吹来极大的一场沙尘暴。

    当年,天子英年锐气,亲征边地,大军和突厥人激战。天子亲征誓师时豪言道,一举攻破突厥王庭,立不世战功,青史留名,就在此战。

    军中将士热血沸腾。

    当时,谢家夫妻分别两地。

    谢崇山屯兵凉州大营,秣马厉兵,时刻准备接军令,即刻开拔赴朔州战场增援。谢夫人领爱女留守军镇。

    三月开春,雪水融化,戈壁回春。

    凉州最北面的驻军大营地势深入戈壁。某日,戈壁深处漫走出一只骆驼,骆驼上驮出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女。

    听到这里,谢明裳心神剧烈一颤。她有印象。

    当时她抱着母亲的骆驼,任由骆驼在大漠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骆驼还能支撑,她却已撑不住,心神混乱,失去大部分知觉,冻僵的手本能地紧握弯刀。

    谢明裳抬起目光,注视着谢崇山花白的鬓发。

    爹爹描述的场景,把紧握弯刀不放的她从骆驼上抱下来……她记得的。

    “老夫做主收留下了你。”谢崇山停下喝酒的动作。他也陷入久违的回忆之中,严肃面容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你母亲的弯刀很出名。”

    “你父亲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当场醉倒。弟兄们便把他就近抬去军帐里宿下。后来有个偏将也喝多了,醉醺醺走错了帐子,两人勾肩搭背地歇在同一张床上。”

    “你父亲曾答应你母亲,那晚会去寻她,后来喝醉未去。后半夜,你母亲提着弯刀出来找人。”

    “帐子里黑魆魆地看不清,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寻了其他女人鬼混,边哭边拔刀,弯刀直接抵上脖子,你父亲差点被割了脑袋。”

    那晚聚在一处喝酒的,都是彼此相熟的边地大将,当即轰然传开了。

    贺风陵在边地驻守多少年,这个离奇的笑话就在边地高级将领间悄悄流传了多少年。

    “反正直到五六年后,我们见你父亲一次,还要忍不住提起笑说一次。”

    “你父亲也笑。后来再没有喝醉过酒。”

    听起来着实好笑。谢明裳抿着嘴,笑容一闪而逝。

    谢崇山露出的怀念笑容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难以忘怀的往事,往往欢喜少,而苦痛尤多。

    “我见过你母亲。所以,当日一见你的弯刀,对应年纪,我便认出你了。当时只以为你在大漠里走失。后来……”

    朝廷调兵令迟迟不至。凉州大营五万兵马日夜焦灼等候。

    等来的,却是一场龙骨山大败。

    龙骨山距离凉州大营,直线距离,仅三百余里。

    亲征大败,镇守边境的英雄被打成国贼,大营人心浮动。有人暗中劝说,交出贺风陵的女儿,向朝廷请功。谢崇山直接拔刀斩杀了撺掇他告密之人。

    当夜,口风不稳的两名军医被秘密斩杀。

    被骆驼驮出大漠的小娘子高烧不退。谢崇山紧急调来军镇驻守的军医。

    炙肉的香气弥漫鼻下,月光高悬,谢崇山面前摆放了两个酒坛。

    “这就是命。”谢崇山沉沉地道。

    军医紧急调来大营不久,便收到了调兵令。三军开拔,急奔朔州危急战地。

    军医,当然随军行动,奔赴朔州。

    “那年春天的风沙暴特别大。珠珠又生了场急病。军医给她留了常用的咳嗽和伤寒药包。但她这回发作的病症是哮喘……或许是因为这年的沙尘暴持续太久了。”

    “人没救回来。你们的娘送走了她。”

    “人各有命。”谢崇山道,“珠珠这般早产孱弱的孩子,原本在边关苦寒地就活不长久。你们娘不信。每次说起就骂老夫。”

    谢崇山烦闷地一饮而尽,砰地把酒碗扔去地上:

    “军医军医,战时随军!珠珠葬在边关,这是她的命!明珠儿被骆驼从大漠里驮出来,上天给你留下一条活路,这也是你的命!你们的娘想不开,追来朔州,哭喊让老夫偿珠珠的命……”

    谢崇山自胸膛里沉重地吐出口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老夫当时在行军驰援的途中,又气怒又难过,人

    也犯糊涂……”

    家国骤变。

    天子失踪,传闻被突厥人掳走,又传闻已被杀害。

    多年同袍好友,浴血百战;一夜之间,打为国贼。

    女儿传来死讯。

    老妻赤红着眼提刀拦路,要他偿命。

    谢崇山的援军遭遇前线后撤的大批溃军,原地驻扎整编残军。大军气势极度低落。

    谢崇山身为主帅,目视大厦之将倾,而无回天之力。气怒之余夹杂无限悲凉。

    “当时也不知如何想的……老夫一怒之下,把病得昏沉的明珠儿连担架抬出来,扔给了你们娘。”

    “告诉她,病殁了一个女儿,赔你一个女儿!”

    谢明裳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老夫和你们娘说,珠珠的病,军医留在镇上也不见得能救活!这是贺风陵唯一剩下的血脉。好好地治活她,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不想她活,抬回去,把她葬在珠珠的墓穴边上。”

    谢琅骤然听到“贺风陵”三个字,吃惊地瞳孔紧缩。

    泪雾模糊了谢明裳的眼眶。

    世间阴差阳错。痛失爱女的谢夫人,把根源归咎于丈夫身上,恨丈夫恨得咬牙切齿,提刀追出几百里质问。

    却在看到和爱女同龄、同样病得虚弱不堪,半昏迷着喊爹爹,喊娘的她时……把这股心底的恨抛开了。

    心生怜悯。怜悯生爱。爱抚慰伤痛。

    谢夫人果然把她留在身边,静心照顾起居,从此把她当做第二个女儿。

    照顾她的病情,仿佛珠珠还在世那般地疼爱她,抚慰心底深处的伤痛。

    明珠儿。

    明裳和珠珠,各取一字而成的小名。

    “说来三言两语,回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谢崇山喝空第两个酒坛,放在面前。

    “罢了。今晚趁好酒好月色,说与你们知晓。以后莫再提。”

    粗粝的大手抹去谢明裳脸颊上一滴滴滚落的泪。

    “哭什么。”

    谢崇山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老天在头顶上看着,个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哭也无用。”

    “老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这就是我谢崇山的命数——别哭了,喝酒。”

    谢明裳眨去浓厚的泪雾。

    谢家父女三人,每人抱一坛酒,对着头顶明亮月色,举起酒坛,咕噜噜地痛饮。

    就连向来最为含蓄雅致的谢琅,今夜也醉到八成。

    谢明裳喝得歪歪倒倒,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却还清醒着,自己也心知自己喝得多,手指向远处辕门出现的几个模糊身影,猛扯身边阿兄的袖子,示意他去看。

    谢琅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打量几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主上来了。”

    谢崇山喝得虽然多,反倒是谢家人里头醉得最轻的。

    谢琅脱口而出的这句“主上”,叫他骤吃了一惊,放下酒坛,皱眉望去。

    定睛眺望片刻,谢崇山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一眼儿子,沉下面色端坐在篝火前不动。

    今夜的值守副将,此刻正引贵客从大营辕门远处走来。

    亲兵飞奔报信,跪倒在谢崇山面前。

    “大帅,河间王带亲随四五人,自京城求见。自称奉天子密令!”

    谢崇山稳坐不动,下令道:“把几名亲随带下去吃席。贵客一人迎进中军。”

    “遵令!”

    亲兵飞奔去辕门传令的同时,谢明裳却也起身,牵过了得意,翻身上马,向辕门方向奔去。

    临时驻扎的大营辕门,距离主帅谢崇山端坐的中军大帐篝火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里来路。用脚走要走上一刻钟,骑马片刻即到。

    马停在来人面前,谢明裳下马时站不稳,歪歪斜斜地扯面前的郎君一下。你怎么来了?

    萧挽风今晚穿的,还是那身极正式的正朱织金五爪蟒服。伸手扶住臂弯,把明显喝多了酒的小娘子搀扶稳当。

    远处中军帐前的谢崇山已站起身来。

    顶着中军主帅杀气隐约的视线,萧挽风镇定低头和谢明裳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中秋夜里,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