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兵发临安
进了营帐,双方分宾主坐下,叶云岫就坐在了谢让身边。
灯火下谢让风尘仆仆,一脸倦色,眼下隐隐青黑。木兰营侍卫侍卫送上茶来,叶云岫接过茶盏却没给谢让,低声吩咐道:“去换一盏蜂蜜水来。”
罗燕闻言,立刻亲自去换了温热的蜂蜜水送来,谢让端起来一饮而尽,才发现是蜂蜜水,不禁看着叶云岫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来的路上已收到昨夜的战报,得知翼王大军覆灭、翼王败逃,看着自家小娘子不禁满心骄傲。
谢让便又向景王世子简要了解了临安之事,其实有些消息他路上收到了,有些新发生的事情却还没来得及。尤其现在临安城门紧闭,翼王世子的消息确实比他们来的要灵通一些。
景王世子端着茶盏无心饮用,拿盖子撇着茶沫子问道:“方才我与寨主说定明日要一同出兵临安,既然靖安侯特意赶来,可是还有旁的决断?”
“自然是原计划进行。”谢让听出他言下之意,一笑说道,“寨主一诺千金,她行事我是极为放心的,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此行只是担心临安危机重重,夫妻一体,我总应该与她共进退。”
景王世子颔首道:“那就好。靖安侯只管放心,你我即是盟友,自该守望相助。”
“不知景王府又是作何打算?”谢让问道。
他问的是景王府,而非景王世子。
景王世子叹道:“实不相瞒,我也刚收到父王传信,他人在淮南,鞭长莫及,如今临安情形不得而知,也只能叫我相机行事。”他转向叶云岫问道,“寨主,那我们明日,何时出发?”
“三日之内赶到,世子觉得可行?”叶云岫说道。
景王世子一听,明白她这意思是各走各的,顿了顿点头道:“也好,就这么定了。靖安侯一路劳顿,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让起身相送,叶云岫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无忧子和张顺和一个叫郭房的亲卫见机忙进来拜见叶云岫。叶云岫问道:“就你们三个跟着大当家来的,怎么没带亲卫营?”
“大当家说亲卫营人多目标大,行动不便。”无忧子道,“寨主放心,一路都有神威镖局护送,这样也更快捷。”
临安之事也不过才发生短短五日,一千三四百里路,消息传回陵州,谢让再一路赶来,这就已经到了,不用猜也知道是日夜兼程。
张顺笑道:“寨主不知,大当家心里着急,我们只用了三天两夜,路上换了两次马,大当家这一路统共只睡了几个时辰。”
叶云岫一听,忙吩咐人准备饭菜和热水,叫无忧子和张顺赶紧去休息。
营帐外夜色清冷,弦月如钩,谢让送景王世子走出一段,景王世子忽然驻足笑道:“靖安侯留步吧,靖安侯礼数周全,却不及寨主率真。”
“世子见笑。”谢让坦然停步,拱手笑道,“那世子慢走。”
他示意徐三泰将人送出去,自己站了站,便转身回到主帐。营帐中终于没了外人,谢让走过去用力抱了抱叶云岫,笑道:“恭喜寨主,你又打胜仗了,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叶寨主威名。”
叶云岫没好气地推开他:“你赶紧吃了饭休息。”
“我给你带了东西。”谢让笑道,拎起叫人拿来的马褡子,从里头掏了一包东西给她。叶云岫打开一看,居然是几个拳头大的橘子,红灿灿泛着清爽的果香,煞是惹人喜爱。
“咦,这时节还有这个?”叶云岫欣喜不已。
“这是云间府一带的春柑。”谢让道,“我来得急,想着总得给你带点儿什么,昨日经过永州分局换马用饭,恰好看到有卖。只是这东西圆滚滚不好带,就这么几个。”
叶云岫扒开一个,分了一半给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剥了一瓣送进嘴里,柔软的果肉酸甜冰凉,一口咬下去汁水爆开,好吃!
出征后吃食简单,这时节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鲜果,叶云岫整个人都幸福了起来。
两人分吃了一个春柑,罗燕端着饭菜进来。
谢让吃了一碗热汤面,这工夫马贺、杨行、田武等几位统领又闻讯赶来了。明明谢让吩咐过不要再惊动众人,可他突然来了是什么动静,除了睡着的,不用一会儿,大概整个大营都知道了。
好在众人也都知道大当家日夜兼程赶来,急需休息,再说好歹心里都有个数,他们小夫妻在一起的时候,旁人就少来打扰,所以几人见了礼、问安之后就很快告辞了。
谢让简单洗漱沐浴,便坦然进了后帐。他看了看地上铺的地铺,行军打仗必然简陋,这地铺是用一层厚实的草毡上头铺了羊皮褥子,再铺上被褥做成的,被窝卷做一团,看样子主人之前就在睡懒觉。
想起叶云岫的那封家书,谢让不禁笑道:“你这地铺看着可比我那个好多了。”
叶云岫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谢让已经躺下睡了。他身量高,长手长脚一个人就占满了地铺。
叶云岫撇嘴,这地铺是木兰营女兵帮她铺的,原本就只是她一个人睡,她睡当然不小。
夜深人静,这个时候再叫人进来铺床似乎有点不厚道了,叶云岫脱掉外衣在地铺边上坐下,先凑合挤一夜吧。
于是谢让一早醒来,怀里便收获了一个温热软乎的小娘子。外头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帐中光线暗,她闭着眼睛呼吸轻细,睡得正香。
谢让心里计算了一下路程,以他们的行军速度,倒也不急着出发,索性闭上眼睛给她掖掖被子,决定再睡一会儿。
可他这么一动,她就醒了。行军打仗途中,叶云岫便是睡觉,也警觉许多,哪里会睡得那么沉。她睁开眼睛,正对上谢让有些青色胡茬子的下巴,她伸手摸了摸,嫌弃了一下。
古人风俗,男子一般年过二十六岁、有了子嗣才开始留胡须,谢让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会留的,他素来仪表整洁,平日一向打理得很好,这几日急于赶路,一不留神,硬硬的小胡茬就冒了出来,扎人。
她做这举动的时候神情坦然,半点也没有暧昧杂念的样子,好像就只是单纯好奇摸了一下,有些嫌弃地看他。谢让有时候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就没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似乎她就没有某些意识。
也许对她来说,他的角色更像是亲人、伙伴、兄长。
两人一直不曾圆房,谢让也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这些。平日里他们同居同食,举止虽说亲昵,最大的分寸也就是拉拉小手、搂搂肩膀,或者他偶尔情之所至会亲她的脸颊。两人因环境所限也不止一次共寝,实实在在就是睡觉,大都还是各人盖各人的被子。
再由着她毛手毛脚下去,可能受罪的就是他自己了。谢让捉住她的小手塞回被窝。
叶云岫打了个哈欠:“你再睡会儿,我要起来了。”
谢让侧耳听了听大营之中的动静,搂着人没放,闭着眼睛说道:“顶多辰时初,还早,你起来做什么?”
“我起来看看啊,今日要拔营起寨。”
“昨晚都说过了的,你不起来他们也知道做事。”谢让道,“咱们晚一些到没关系,等着景王世子先去。再说了,圣旨来了你去接?”
叶云岫一听,立刻就钻回了被窝。叫她接什么劳什子圣旨,算了吧。
于是两人躺在被窝里商量起了临安之事。眼下临安一带的几方小诸侯,实力有限,派系复杂,成不了什么气候,先不必理会,起关键作用的也就是南平侯、景王世子和他们玉峰寨。要论兵力,玉峰寨区区两万人,可能比一些小诸侯还少,但显然,如今普天之下,谁也不敢拿叶云岫的这两万人马不当回事。
“那个南平侯,是怎么回事?”叶云岫问。
谢让便大致说了一下,南平侯是开国武勋,世代驻守西南,云间府一带可以说一直都是南平侯府的势力范围。南平侯府出过一任皇后,现任南平侯的嫡女入宫做了贵妃,育有皇帝唯一的儿子,如今才四岁。可以说当今皇帝能夺嫡登基,就有南平侯的一大功劳。
叶云岫这下明白了,怪不得这个南平侯如此忠心,原来保的是自己的外孙。
叶云岫好奇起来,又问:“侯府嫡女进宫做贵妃,那皇后呢?”
“皇后出自太原王氏。”谢让道,“当今皇帝能夺嫡登基,便是太原王氏、京城范氏等几大世家扶持起来,这些世家往往都是姻亲,盘根错节,我四婶的堂姑姑就是嫁入了太原王家。南平侯的女儿是皇帝登基后才进的宫,中宫之位已经被王氏占了,但是南平侯的女儿却生下了皇长子。”
好复杂呀,叶云岫晃晃脑袋:“所以首先,南平侯是坚定的保皇党,他会投鼠忌器,庆王拿捏住皇帝一家子,南平侯就不敢轻举妄动。”
谢让因为投鼠忌器这个词莞尔:“嗯,对的。”
“但是景王世子不会,从景王府的立场来说,巴不得皇帝和庆王同归于尽,好给他挪地方。”叶云岫自己分析了一下,问道,“那我们呢?”
谢让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轻拍着她的背,淡声道:“其实你想没想过,自从我们跟景王府结盟、千里驰援茂州解围,在旁人眼里,我们早就是景王府一党的了。”
包括这次联手剿灭翼王十五万大军。可是他们明明是为了对抗翼王啊。叶云岫撇嘴道:“我看景王府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肉食者鄙。景王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素有残暴荒淫的名声,年轻时曾做下殴打岳父、强娶妻妹之事。”
叶云岫咋舌,这么疯?
谢让叹道:“其实在我看来,当今皇族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无非久在上位,为所欲为,无人能够约束他们罢了。也包括这个庆王,就他那点势力和能耐,便是把皇位给他,恐怕他也坐不住。”
“那景王世子呢?”叶云岫道,“这人野心很大,昨日还跟我说,若是他能上位,与我们玉峰寨大有好处,我要什么都行。”
谢让沉吟道:“此人野心勃勃,也有些能耐,比他那个父亲的风评倒是好了不少,在皇族之中已经算是好的了。只是,他想登上那个位子,眼下还早着呢。再说这大梁王朝世代积累下来的沉疴痼疾,病入膏肓,已经难有中兴之君了。”
“那我们呢?”叶云岫问道。
“我们?”谢让一时没明白她问的什么。
叶云岫笑眯眯看他,漆黑的眸子闪着淘气的光芒。
谢让恍然意会。不得不说自家小娘子果然胆大。
他想了想笑道:“我们,根基太浅。”
叶云岫想了想,点头赞同,倒也是。
“去了临安,你就先不要露面了。”叶云岫换了个姿势躺平,无聊地瞅着牛皮大帐的棚顶说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来了,圣旨纵然要召见你,也是送到陵州去。”
“也行。”谢让胳膊被她枕着,手臂穿过她身侧,下意识地一根根把玩她的手指。
他认真说道,“此行波诡云谲,你记得凡事往后缩一缩,不必强出头,咱们前头还有景王府呢。再有一点,他们都有所顾忌,便是景王府,也一样投鼠忌器,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攻临安,咱们利益瓜葛最小,咱们等着那两家决断就好。”
叶云岫点头答应着,笑道:“还好你来了,我在明,你在暗,人无欲则刚,我们若不要抢那个位子,那我可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顾忌你自己的安危。”谢让嗔道。
叶云岫揶揄地瞅他,想说当今天下能威胁到她性命安危的人恐怕不多,他这个“柔弱书生大当家”都敢来,她有什么怕的,当他们玉峰寨好惹呢。
两人安心睡了个懒觉,辰时末才起来吃了个早饭。还没吃完,外头来报说圣旨到了。
“来的什么人?”谢让问。
“十几个侍卫,带头一个太监。”
“不许放他们进营,就在门口,随便叫个人去接了。”叶云岫道。
“那属下去啦,属下还没见过圣旨呢。”罗燕乐呵呵跑了。
不多会儿,罗燕把圣旨拿了回来,谢让接过看了看,圣旨是一点毛病没有,玉玺也盖得端端正正。
谢让早前就在临安的镖局分局布置了人手,叶云岫出征后他又增加了一些,不多,有百十人吧,只是如今城门紧闭,消息也传不出来。
辰时初景王世子的大军就已经开拔,两人既然决定等着景王世子先到,索性也不着急,一直等到午后才下令拔营起寨。
两万人浩浩荡荡,兵发临安。
第92章 第 92 章 一刀定局
这一路他们放缓了行军速度,一路走得从容,于是途中便派人补充物资给养。
他们粮草还够,缺的主要就是菜。趁着这工夫,便着意从途经市镇购买新鲜的蔬菜、猪羊肉类,给将士们改善伙食,叶云岫也如愿喝上了鸡汤,吃上了炒得透烂的小油菜。
叶云岫是正月初十从陵州出征,一晃已经正月末了,这时节的江南万物复苏,春笋正当好吃的时候。
在陵州时,谢让炖鸡汤喜欢放香菇、板栗之类,便是吃笋,也是吃的笋干,叶云岫还是头一回品尝新鲜采挖的笋。农家买来的老母鸡,放上鲜嫩的春笋,加几片火腿,小火慢慢炖上两个时辰,就只放点盐,便是一种天然鲜美的味道。
谢让此前派了曹勇率陵州卫三千人押运粮草来并州,这会儿还在路上呢,如今大军开拔,谢让便又火速传令叫他改道临安,算算时日兴许比他们晚个一两日能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两万大军吃喝拉撒都得逐一安排妥当,不然再忠心的士兵也打不了仗。
身处古代,叶云岫对这样的节奏已经全然习惯了,就像去临安的路,区区几百里,愣是要走上三天。
途中闲来无事她把无忧子叫来问了一下,关于翼王军中那个老道。听她一说,无忧子便猜到此人应当是蜀中白水观的观主九铭道长,道上一般尊称为九铭真人。
无忧子不胜惊讶,说道:“这九铭道人原是来自蜀中,几年前游历到北地,我两年前在北方边关打探消息的时候,便听说他在幽州一带停留,那时我便疑心他跟翼王有过往,不想此人果真投靠了翼王。可叹这般人物,竟甘心做了翼王的鹰犬,为虎作伥。”
“他内功深厚,”叶云岫道,“我差点在他手上吃了亏。”
无忧子震惊道:“寨主有所不知,此人数十年修为深不可测,虽不入江湖,却称得上一方宗师,便是我师祖跟他对上,也不敢说胜券在握。寨主的内功竟如此突飞猛进了么?”
叶云岫摇头:“不知道,我自己倒是勤加习练,但应该并没有那么厉害。只是跟他打的时候,我大约体会到《太玄经》遇强则强是怎么个意思了。”
无忧子茫然,他虽说是终南山的道士,却连《太玄经》什么样子都没有资格一见的,哪里能理解为何眼前这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子,短短不到一年,竟能把内功练到如此境界。
再想想她身上玄妙的命相机缘,只能感慨一句,这兴许就叫武学奇才了吧。
正月的最后一天,赶在落日前,他们顺利抵达临安。在临安城外二十里安营扎寨。
临安城北门外的位置早已被先来的南平侯占了。朝廷所谓二十万大军瓦解之后,南平侯手中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嫡系人马,约莫十万,就在北门外扎下营寨,跟临安城楼遥遥相望,足见南平侯的心急。
景王世子比他们早到了半日,挑了北城门东侧。叶云岫一看,那他们还是稍稍远一点吧,便下令在北门外十里处安营扎寨,三家成了一个品字形。
除了他们三家,临安城周围如今聚集来的藩王诸侯也有不少,各方都在观望。
南平侯比他们早来,探子报来的消息,这几日南平侯每日都在城门外叫骂,叫庆王出来见他,但临安城内紧闭,始终也没见到庆王露面,南平侯投鼠忌器,又不敢强行攻城,真是心急如焚。
次日一早,谢让留在营中,叶云岫只带着徐三泰和木兰营几名侍卫,骑马来到城门外,远远便看到两拨人等在城下。一拨是景王世子,好不容易今天没穿一身白,穿着他朱紫色的亲王世子朝服,另一拨人为首的是一个四五十岁、武将官服的男子,想必就是南平侯了。
“叶寨主!”景王世子策马过来,拱了拱手,叶云岫便也拱手还了一礼。
南平侯原本还在叫骂,见他们来到,便停了下来。
景王世子大声道:“城上何人,快去通禀陛下,景王世子奉旨前来见驾。”
叶云岫便也扬声道:“玉峰寨寨主叶云岫,奉旨前来见驾。”
城楼上探出一个武将,瞅了瞅下方说道:“尔等城外候旨,陛下今日没空,等陛下传召再说。”
南平侯催马过来,拱手一揖给景王世子见礼。至于旁边的叶云岫,南平侯视若无睹,叶云岫也就当没瞧见他。
“世子,老夫来了三天了,每次都是这句话。”南平侯拱手道,“以世子之见,如今如何是好?还请世子快拿个主张吧,圣驾要紧!”
景王世子一脸凝重,反问道:“那以南平侯之见呢?”
南平侯一窒,说道:“世子是陛下嫡亲的堂弟,理当世子主持大局。”
“南平侯此言差矣,”景王世子道,“本世子年纪轻又是晚辈,那还有康王叔、昌王叔在呢,理该他们主持大局。”
叶云岫听得无聊,心说看样子等这些人商量好,皇帝的头七大概都过完了。
她到这露个面,表明玉峰寨到了,走完过场就转身回去了。
谢让留在营中这半日,早已把临安城的大致地图画了出来,还标出了行宫的位置和他们神威镖局分局的位置。两人趴在地图前看了半天,研究怎么才能破这个局。
以谢让的推测,庆王既然矫诏把他们这些人召来,必定还有下一步的行动,大概率会传他们入城觐见,然后一网打尽。
问题就在于,进了城之后打算怎么对付他们。庆王这局设得够疯狂,铤而走险,必然不可能让他们带兵入城,而城中有庆王五万大军,要杀几个人还不是简单。
“但凡他敢让我进去,我就敢进。”叶云岫嗤声。
谢让无奈道:“不可大意,更不要强出头。我们的人在城中必然会时刻关注,只要你进了城,自会来与你会和,他们熟知城内地形,会有法子助你脱身的,大不了你就先躲一躲,但凡城内有变,立刻叫人给我信号,我便率大军攻进去。”
他拿起朱笔,在东城门画了个圈。各方兵力都集中在北门,庆王的兵力必然也重点布置在北门,那他们就走东门好了。
谢让侧头看了看叶云岫,记得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去截杀何子谌时,他担心得不行,忐忑难安,如今担心是有的,却也能够沉着冷静,毕竟自家这位小娘子的身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次日二月初一,曹虎率领陵州卫三千人马押送粮草赶到,三千人就留了下来。玉峰寨城外的人马达到了两万三千人,粮草充足。
景王世子那边,淮南道也送来一次粮草,加上江县拦截翼王援军的五万人过来会和,大军补充到了十二三万人。各方势力但凡还有余力的,也都在调动兵马,一时临安城重兵压境。
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好日子,一大早城楼上传下话来,召景王世子、南平侯、叶云岫还有康王、昌王,巳时正入城见驾。
旨意一下,康王那边立刻传出重病,怂了,这是不敢进去,昌王有样学样,立刻也称病不出了。等到巳时初叶云岫带着木兰营来到北城门时,便只见到了南平侯和景王世子。
“寨主!”景王世子颔首微笑,笑道,“寨主果然好胆量。”
叶云岫一笑说道:“便是龙潭虎穴,既然别人去了,我总不能装怂。”
不出所料,三人的侍卫都被拦在城外,只准本人进去,南平侯面色有些纠结,怒骂道:“老夫十二万兵马就在城外,我看他能如何!”率先进了城门。
景王世子扭头含笑看着叶云岫,叶云岫回头吩咐了罗燕一声:“都回去吧,别在这里干等。”一抖缰绳,跟着奔进了城门,景王世子立刻跟上,城门便在众人面前缓缓关闭。
这一日下了点小雨,江南烟雨中,昔日繁华的临安城一片冷清,街上店铺关门闭户,除了庆王的大军,一路上竟然看不到人影。
昏君皇帝匆匆逃到这里,皇宫自然不能跟京城比,临安用作行宫的原本是两处世家大户的府邸,叶云岫跟在南平侯和景王世子后面,在庆王兵马的监视下,一路向行宫走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嗒嗒作响,不同于南平侯和景王世子的一脸凝重,叶云岫面色坦然,甚至还有点无聊。经过一处街道时,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她瞟了一眼街边挂着的一面黄底黑缘、“神威”字样的镖旗,唇角不禁微微一勾。
要说她对神威镖局可当真偏心,镖局的人手,全部都是来自原先各营的骑兵队,其中还有不少是老二营的。
“叶寨主,”景王世子放缓马匹跟她并行,低声道,“寨主不必担心,一旦形势有变,寨主切记跟我一起,我熟悉地方。寨主救过我的命,我便豁出性命,也会先护你周全。”
“世子说笑了。”叶云岫一笑道,“我自问还有些本事,自保应当无虞。”
景王世子顿了顿,轻笑一声道:“寨主女中豪杰,是我多虑了。”
三人来到行宫大门,下了马,一员武将仗剑而出,抱拳大声道:“见过景王世子、 南平侯、叶寨主,圣驾在此不得造次,还请三位将兵器留在此处看管。”
也是意料之中了,南平侯哼了一声骂道:“荒唐,老夫平日见驾,也不曾解过佩剑。”
“侯爷莫难为小的。”那武将皮笑肉不笑道。
僵持片刻,南平侯沉着脸解下佩剑,放在一旁桌案上,景王世子回头看了叶云岫一眼,也解下了佩剑。叶云岫便摘下惊鸿刀放在那边。
三人跟着那武将,一路来到一处大殿前,通禀过后,里头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宣景王世子、南平侯、玉峰寨叶云岫觐见。”
一进大殿,龙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南平侯一见那人双目喷火,冲口骂道:“庆王,你这乱臣贼子,无耻小人,当真还敢谋朝篡位不成!陛下呢,你把陛下弄哪儿去了?我要见陛下!”
原来这就是庆王。
叶云岫不禁多看了一眼,不得不说,皇族中人的皮相都长得不错,可惜人模狗样,这男子面上的笑意总带着几分猥琐,让人不太舒服。
除此之外,大殿两旁立着两列侍卫,一个个挎着腰刀,杀气森然,景王世子眸光一暗,暗暗走到叶云岫身侧,左手状似无意地握了下右手手腕。
庆王被骂了也不恼,嗤笑一声道:“什么叫谋朝篡位,这皇位,原本就是我家的,我那非嫡非长、小娘养的侄子都能坐,我怎么就坐不得了?”
南平侯气结,怒道:“就凭你?我劝你速速放了陛下,否则城外各方诸侯、几十万兵马,你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庆王嗤道:“你南平侯又算哪根葱?你那女儿也不过是个妃子,正经国丈你都算不上,真当这大梁江山是你家的了?”
庆王起身背着手,踱步下来,一边扬声道:“南平侯,本王就给你个机会,你可想好了,归顺本王,本王或许还能让你们父女活着团圆。”
他背着手走到景王世子面前,看了看景王世子笑道:“贤侄,就别板着个脸了,我知道你那袖子里有袖箭暗器,你还是老实些吧,若不然,今日头一个要死的就是你了。你稍安勿躁,或许咱们凡事还好商量,若不然,反正你爹多得是儿子,只要本王顺利登基,你那个爹照旧龟缩在淮南,也不会为了你跟本王翻脸。”
侍卫中有人脸色一变,立刻便有两人围了过来,粗暴地拉起景王世子的右手,果然在他手腕上找到一个类似弩的装置。两个侍卫一个抽出腰刀放在景王世子脖子上,另一个则动手拆去他的袖箭。
景王世子脸色难看,冷声道:“庆王叔,可考虑过自己的后路?”
“考虑什么呀!贤侄莫要吓我。”庆王挥手一笑道,“如今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在我手里,临安尽在我掌握之中,你能奈我何?”
他说完,背着双手走到叶云岫面前,忽然勾唇一笑,说道:“叶寨主可知,今日本王原本想见的,其实就只有你,这两个添头白送赴死的罢了。”
叶云岫面色漠然,静静地不曾开口。
“叶寨主,本王不明白,你们玉峰寨为何要投靠景王府?”庆王纵声笑道,“他们不配,你知道他们父子是什么人吗,能给你什么好处?何必给他景王府出力,叶寨主眼前就有一个一步登天的大好机会。”
庆王说着,忽然凑到叶云岫面前笑道,“叶寨主人中龙凤,本王真是不胜仰慕,你此刻拥立本王登基,本王与你共享这江山,如何?”
“怎么讲?”叶云岫淡淡开口道。
“叶寨主想要什么?”庆王背着手踱来踱去,瞧着叶云岫笑道,“你若拥立本王登基,本王便立你为中宫皇后,如何?”
“无耻!”景王世子一声怒骂。
庆王没理会他,继续笑道:“本王自觉与叶寨主年貌相当,堪为良配,寨主若不信,本王这就可以写下诏书,盖上玉玺,待到本王登基之后,便立刻册封你为皇后,并让你执掌天下兵马。不光如此,本王一样可以写下诏书,来日太子之位,必定也是叶寨主所出!”
叶云岫看看南平侯和景王世子,景王世子刚被拆下袖箭,脸色阴沉怒极。
看来这两个是指望不上了,叶云岫沉吟一下,问道:“皇帝呢?”
“皇帝?”庆王一愣,旋即笑道,“放心,他死定了。”
“皇帝死了,你怎么还活着。”少女天然的嗓音似乎并没有多少威胁,叶云岫脚下忽然一动,就在景王世子身边那两个侍卫拆下袖箭、正要退下时,手一伸便已夺过那侍卫手中的刀,二话不说挥手一刀,直直砍上了庆王的脖子。
那人头还带着一脸猥琐的笑容,便已经落了地。
电光火石间,不容他人反应,叶云岫纵身一跃,手中大刀直奔殿内的侍卫。她想试试,这殿中二十四名侍卫,她最快得用多长时间。
第93章 第 93 章 玉峰寨的人都如此狂妄吗
刀光闪过,庆王人头落地之时,叶云岫手中的刀丝毫没停,挥手又砍了离她最近、被她夺刀的那个侍卫,再一刀,另一个侍卫脑袋也搬了家,手里还拿着景王世子的袖剑弩。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惊变突然,殿内两列侍卫甚至来不及拔刀,叶云岫便已经飞身杀了过去。
南平侯愣怔之间,景王世子反应还算快的,迅速捡起地上自己的袖剑弩,手一扬,几道寒光闪过,接连放倒几个侍卫,然后他捡起地上一把刀,往门口的方向杀去,挥刀砍翻了门口两个扑上来的侍卫,守在门口喊道:“寨主,快出来。”
室内不好逃,对方人太多,若是火攻或者在门口布置了弓箭手,那他们真的插翅难飞了,这点道理叶云岫还不用他说,只是她一时好胜心起,手起刀落之间又杀了几名侍卫,才飞身跟着景王世子冲出大殿。
这个时候南平侯才有了动作,也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挥刀砍翻一名侍卫,跟着他们冲了出去。
外头的侍卫还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只见三人先后杀了出来,一声喝令,众多侍卫潮水般地围了过来。
奈何三人都不是寻常角色,便是南平侯,武将出身正值壮年,即便不如叶云岫和景王世子的身手,砍杀几个侍卫还不在话下,三人一路杀过大殿前的空地,叶云岫飞速向门口跑去。
她得先去拿回自己的惊鸿刀。惊鸿刀使惯了,总觉得手中这刀像个破铁片子。
她一路冲杀太过凶残,一刀一个,刀刀没有虚落,个个身首分家,吓得一众侍卫齐齐后退,有将领高声喊道:“弓箭手!”然而话音刚落,一支袖箭就射入了他的胸口,那将领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叶云岫无心恋战,五万敌兵,便是站那不动由着她砍,也要累死人的,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先逃出行宫。她一路飞快地向行宫大门的方向奔去。景王世子紧跟在她的身后,南平侯也竭力追了上来。
冲出一道大门,前面空阔的场地上赫然出现一排弓箭手。叶云岫闪身避到廊柱后边,一边挥手砍倒斜刺里冲过来的侍卫,扬声打了个呼哨,给外头接应她的人手发出信号。
她瞥见同样躲在另一根柱子后的景王世子,手指指了一下左侧,景王世子略一点头,叶云岫把长刀舞得水泼不进,闪身从右侧杀了出去,景王世子跟着也从左侧杀了出去。
忽然出现两个目标,弓箭手节奏稍稍一乱,叶云岫已经冲到近前,长刀一挥砍翻了几个弓箭手,一纵身越过了围墙。
她没有练过什么轻功,甚至不知道古武的轻功到底什么样,靠的是身手利落和内力的配合,说身轻如燕绝不为过。
景王世子也挥刀作盾冲了出来,南平侯晚了一步,便被弓箭手堵在了里面,只得回身避入廊下,跟追上来的侍卫奋力拼杀。
叶云岫杀出行宫,大刀直接脱手飞出逼退门旁的侍卫,一伸手拿回了她的惊鸿刀,飞身上了自己的大黑马。
她瞥了一眼行宫,景王世子已经逃了出来,奔向他的马,叶云岫随手砍断了南平侯的马缰绳,横刀往马屁股上一拍,战马嘶鸣一声往行宫大门冲去。
共患难一回,她也就帮这么多了。
叶云岫跃马扬刀,纵马杀向四周涌来的兵丁。就在此时,行宫外马蹄声声,忽然杀过来百十名骑马的黑衣人,迅速冲杀过来围在叶云岫身边。
“寨主!”
叶云岫大喜,一拨马头下令道:“兵分两路,一路尽快赶去东城门,接应大当家进城。一路随我留在此处吸引兵力,庆王已死,兄弟们喊起来。”
瓦解军心。城内这五万大军,怕还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死了呢。
“庆王已死!庆王已死,投降不杀!”喊声四起,立刻便有一队黑衣人纵马疾驰奔向城东。
叶云岫一马当先,率领几十名手下喊着奋力杀向潮水般涌来的庆王军。她心里计算着,若是谢让那边顺利,他们至多坚持半个时辰,玉峰寨大军就该到了。
景王世子被追兵缠住,奋力杀过来与她会和,看着黑压压不计其数的敌兵,喊道:“寨主,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尽快脱身。”
“杀一会儿再说。”大黑马前蹄一纵避开一柄刺过来的长矛,同时叶云岫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抄捉住那柄长矛,怕伤了她的马,挥刀把那人斩了,忙里分神,扭头问景王世子,“你不是也埋了暗桩么,快叫来帮忙呀。”
景王世子苦笑,他的暗桩主要是埋在宫廷、刺探情报的,哪像她,来武的,竟然能在城中布下百余名骑兵。
一群人在团团围困中不停拼杀,地上横尸无数,杀了半天竟没离开行宫门口多远,这时南平侯骑着他的马、抢了一柄长矛杀了出来,不假思索地冲杀过来与他们会和。南平侯却也是硬气,肩上中了一箭,却依旧手持长矛奋力拼杀。
这样不行,叶云岫看了看周围,行宫前大片宽阔的场地,倒是不容易布置弓箭手,便打了个呼哨,大声指挥自己的人手往一起收缩。几十名骑兵加上景王世子和南平侯,收缩到一起面向外,行成一个圆形防守阵势,沿着行宫前宽阔的大街整体向前推。
神威镖局之中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手,个顶个精兵强将,又常年走镖闯江湖,身手功夫可以说比如今的骑兵营都要厉害几分,虽说只有区区几十人,杀伤力却十分惊人。
但是敌兵实在太多了,这样下去得杀到什么时候。
南平侯一摆长矛挑下一名敌兵,大声喊道:“叶寨主,这样不行,不宜恋战,我们得尽快突围出去。”
“我们往北门冲,城外大军发现有变,就会攻城接应我们。”景王世子道。
叶云岫挥手斩落脑袋一枚,冷声道:“我的兵半个时辰能到,你们两位我不知道。”
南平侯脸上的表情根本不敢信,临安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哪有那么容易半个时辰就攻进来。但眼下不论他还是景王世子,单枪匹马杀出去根本不现实,也只能跟她保持一致。
行宫位于城中心,这点动静还不足以让城外发现,短时间内庆王被杀的消息甚至都还没传到北城门守军,顶多也只能察觉城中有些骚动。南平侯和景王世子的人马焦急纠结,可没有命令,谁也不敢率先攻城。
就在这时,东城门处,一支响箭曳着尖锐的哨声射向天空,几十名黑衣骑兵一言不发,飞速扑向城门处,迅速跟守城的兵丁杀到了一起。
各方都集中在北门,庆王的守军重兵也在北门,东城门防守一般,骑兵们配合默契,齐心杀开一条路,一边抵挡守军,一边有几人合力打开了城门。
城门一开,马贺一马当先,率领骑兵营源源不断地冲了进来。东城门形势突变,马贺、孟姚率领四千骑兵只管往行宫方向冲去,徐三泰则率领五千陵州卫跟在骑兵后头进来,迅速扑上城楼,不大功夫就歼灭了城墙上的守军,控制了城楼和东城门。
谢让驻马静静立在城门外,手一挥,两万多人马迅速有序地通过城门,开进了城中。大军最后,亲卫营前后护卫,谢让身边跟着无忧子和张顺,从容入城。
“大当家!”一名黑衣人策马奔过来,一脸兴奋地抱拳道,“见过大当家。”
谢让认出是老二营的手下,曾在攻占柳河时唯一受伤的吴二狗,后来嫌这名儿太不像样,改了个大名叫吴龙。
“吴龙,”谢让问道,“寨主呢?”
吴龙手一指:“行宫门外,大当家放心,寨主平安无事。庆王已死。”
谢让微微一愕,死的这么快?
他竟没有多少意外,问道:“皇帝和群臣可有消息?”
吴龙摇头:“不知道,寨主进了行宫统共没有一盏茶工夫,就杀出来了,具体情形如今都还不知道。”
谢让笑了下,不愧是他家寨主。他吩咐了一句:“张顺,派人从城外绕去北门,把这消息告知各方诸侯。”
张顺一挥手,立刻便有两名亲卫策马离去。
“大当家,需要我们北门接应吗?”吴龙问。
“不必了。”谢让玩味笑道,“几十万人马在北门呢,哪用得着我们。”
总得给这些人一个表忠心、显功劳的机会,再说他们两万多大军进了城,城中兵力本就被他们牵制过来,北门那些人若是还要他们接应,各位诸侯藩王还拿什么脸面见人。
至于这些人攻城会不会损兵折将、煞费工夫……关他何事,一个个鼻孔朝天,自己打去!
行宫门口,一群人拼杀一久,便越发吃力了。尤其南平侯肩上还带着箭伤,一个不慎险些被敌兵的长矛刺中,一名黑衣人拨马过来,挥刀帮他挡下长矛,沉声道:“侯爷退后,不如先让人帮你处理伤口。”
“不必管,这都什么关头了,哪有工夫顾这点小伤!”南平侯口中说着,却力竭地险些跌下马来。
“侯爷放心,我们的人应该就快到了。”那黑衣人道。
南平侯脸色憋了憋,这玉峰寨的人都如此狂妄吗,人呢,什么时候能来?
然而玉峰寨的兵们却半点不慌,胸有成竹,尽管拼杀得有些狼狈,却依旧竭力保持防守阵仗,也不着急突围。寨主若说半个时辰能到,那就绝不会晚了的。
果然,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震颤,飞快逼近,似乎脚下的青石板路都开始震撼,行宫门前的街道上,黑压压不见尽头的骑兵气势逼人地冲了过来,势如破竹,迅速冲开了团团包围他们的敌兵。冲在最前头的,居然是一员女将。
罗燕挥刀砍翻一名敌兵,满面兴奋地冲过来,远远地大声喊道:“寨主,属下来迟,寨主没事吧?”
“没事。”叶云岫问了一句,“马贺孟姚呢?”
“他们两位分头合围行宫去了。”罗燕道。
大军一到,叶云岫和景王世子等人纷纷停下了手,毕竟一直拼杀了这么久,都有些吃不消了。景王世子还好点,南平侯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泄,忽然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仰面躺倒在死人堆里。
立刻便有一名黑衣人过来,往他嘴里喂了几口糖盐水,利落地给他拔下肩头的箭,迅速撒上止血的药粉并包扎起来。
三人之中,叶云岫竟然是最好的,虽说也累,但筋脉之中源源不断的内力蕴养之下,看上去神采奕奕,竟然依旧从容。从他们杀出行宫到玉峰寨大军赶来,前后也不过三刻左右,这就是叶云岫格外偏爱骑兵的原因了。
罗燕率领骑兵很快打开了局面,清剿附近敌兵,木兰营二十多名女兵则迅速赶至叶云岫身边护卫。
稍后谢让在亲卫营护卫下赶到时,叶云岫正坐在行宫门外的椅子上休息,早春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湿滑的路面上分不清雨水还是血水。谢让下了马,噙笑向她走来。
叶云岫撇嘴看着他,衣衫整洁,玉树临风,血流成河的宫道上依旧是翩翩佳公子一枚。
叶云岫不禁有点意见了。
“没事吧?”谢让走过来,随手将她一缕黑发理到耳后。
“嗯。”叶云岫面无表情应了一声。
这态度不对呀,谢让弯下腰,柔声问道:“怎么了?”
叶云岫抬起脚,给他看看她满是脏污的鹿皮小靴子。
谢让忍笑,赶紧安慰道:“没事,我们这就找个干净地方洗漱换了。”
景王世子坐在不远处,眸光暗沉地看着二人,此时开口道:“寨主若不嫌弃,我在城中有一处别苑,地方倒也清静。”
“多谢世子,我们也有去处。”谢让说道,他直起身看看景王世子道,“城中这样,怕是还得世子主持大局,寨主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我们便暂且告退了。”
景王世子到这会儿连自己的兵都还没看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四周都是玉峰寨的兵,他要如何主持大局。
可那小夫妻两个说走就走,走得毫不迟疑,景王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手拉手走掉了。
眼下玉峰寨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城内局势,便不想再泄露神威镖局与他们的关联,就没去镖局分局。无忧子带路,谢让带着叶云岫去了城中民巷的一处宅院,宅院不算大,外边看着还挺雅致,像是哪个中富人家的宅子。这里是他们山寨的产业,用作贩运私盐和情报网联络落脚用的。
两人来此也不全是因为叶云岫洁癖发作,其实是有心要避一避,城中如今这局面,皇帝都还没有下落,后妃、皇族、诸多朝廷重臣也不知是何情形、是死是活,有些事情他们玉峰寨来做不合适,也担不起。
这个泥沼里稍不小心便可能惹一身腥,撇不清干系的。各方诸侯应当很快都会进城,随他们自己折腾去。反正他们玉峰寨利益牵扯最小,不如躲个清闲,等着尘埃落定。
“皇帝死了,庆王说的。”叶云岫进了宅子,先跟谢让说了这事。
谢让点头表示知道了,说道:“我下令我们的人马只围剿庆王叛军,旁的不管,你我不在,他们也有的推脱,我都交代过了。”
叶云岫进屋去沐浴梳洗,不多会儿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换了谢让给她带来的干净衣裳出来,谢让忙起身给她擦拭头发。
“皇帝死了,谁能当皇帝?”叶云岫问。
“唯一的皇子还没下落,不好说。”谢让沉吟道,“便是皇子还在,才不过四岁的孩子,眼下这局面,只怕有的斗了。”
叶云岫道:“我觉得庆王那种疯子,皇帝都弄死了,那小孩不可能还留着。”
她跟谢让细细说起今日之事,听到庆王那些放肆意淫、要封她当皇后之类的说辞,谢让给她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眸光暗冷,蹙眉把手上的帕子扔下,又换了一块干的。
怪不得死这么快,便宜他了!
第94章 第 94 章 皇位之争
这一折腾,早过了午饭时辰。小院里平日没人做饭,柴米油盐一样也无,这兵荒马乱城中饭铺子都关门了,镖局分局的厨子做好了送来,才让两位当家人吃上一顿迟了的午饭。
大约是考虑两位当家人打仗劳累没胃口,午饭做的十分清淡,南肉笋,炒三丝,清汤鱼圆,虾仁冬笋,尤其一碗炖得奶白的鱼头豆腐汤,很是让叶云岫喜爱。
两人在这边安心享用了一顿午饭,无忧子那边不断递来消息,两个时辰后,各方诸侯的人马都已经进城,景王世子、南平侯,包括早晨还听说病得就要死了的康王和昌王等等,如今齐聚行宫,各方几十万大军一下子把小小临安城挤得满满当当,怎一个乱字了得。
午饭后叶云岫稍事休息,谢让则时刻关注城内局势。下午申时,无忧子新递来的消息说,庆王叛军已经清剿完毕,庆王一己之私,各方大军一到,便是连降兵也杀之而后快,生生葬送了五万条性命,城中条条道路都已经让血染红了。
谢让早有交代,他和叶云岫没露面,各方大军进城后,玉峰寨大军暂由徐三泰指挥,便把清剿叛军的功劳让一点给旁人,抢先挑了城南一处邻近湖边的空阔地方,已经安营扎寨,埋锅做晚饭了。这个关头大家都盯着行宫、朝堂那边,也没人关注他们。
傍晚前得到的消息,朝中文武百官被分作两处关押,行宫一处、临安府衙大牢一处,都已经找到,连日来惊惧交加,加上庆王的威逼胁迫,已经折了好几位年迈体弱的老大人,又捉到几个已经归顺庆王的,不管真心假意还是迫于武力,统统先以附逆罪名收监。
谢让留意问了问范泊和范家的消息,范泊虽说惊吓不小,如今人还平安。庆王入城后,范家一度被庆王的兵马封锁,好在叶云岫一刀下去,这局破得快,不然范家满门几百口子人,只怕也要饿死在府中了。
皇族、后妃大都关押在行宫,皇后和几十位宫妃都胡乱关在一处废弃的宫室,据说情状很惨,好在大都还活着,还有多位跟庆王有仇的皇族已经被杀,包括留在临安的礼亲王全家,还有一位大长公主,皇帝的亲姑母,也就是庆王的姐姐。
只是皇帝和四岁的小皇子遍寻不见,翻遍行宫也没找到。南平侯不顾箭伤在身,带着人亲自把行宫仔细搜索了一遍,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传来消息,找到了,夜间南平侯的人找到的,皇帝和小皇子父子两个被单独关押在庆王一处私宅的密室之中,不曾用刑,不曾捆绑,应当是活活饿死的。
这消息宛如一块悬着的石头重重砸到地上。南平侯亲手打开的密室,当场喷出一口鲜血,加上箭伤未愈,被属下抬了回去。
尘埃落定,皇帝死了甚至都顾不得收殓,皇位之争便摆到了台面上,一时间风起云涌。
皇帝绝嗣,又不曾留下任何遗诏,这继位的人选可有的争了。
先是康王跳出来,摆出主持大局的姿态,要求各方诸侯兵马先退出临安城,皇室和朝廷再从容商量继位的人选。
可是他手里统共才不过两三万人马,实力摆在那儿,说话都没有分量。景王世子立刻要求康王以身作则,率先带着自己的人马出城,一击正中死穴,别人都没走,康王哪里肯走。
表面看,眼下城中兵马最多、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景王世子和南平侯,但是水下暗流汹涌,除了皇族,朝中重臣、各大世家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按照礼法,本应当从皇族中给昏君过继嗣子,朝中相当一部分顽固守旧的朝臣支持过继嗣子作为新君继位。也有一部分朝中重臣提议拥立昏君的同母弟弟,此前被昏君远远打发到岭南封地的襄王。
先皇的其他皇子,早在几年前诸子夺嫡的时候就死的差不多了。
弘农杨氏、兰陵萧氏两大世家这个时候却又弄了个七八岁的孩子出来,说是前太子之子,以皇帝出身非嫡非长、登基本就不合礼法为由,提议扶立前太子之子。
这其中也有人提议景王。其实若论血脉正统,景王是先皇嫡子、皇帝的亲叔叔,比其他人都要正统的多,他继位从礼法上来说是完全没问题。
景王府在朝中的力量开始显现,景王府明里暗里的力量纷纷跳出来拥立景王,当然,也有不少人反对,反对的理由就是景王有个残暴荒淫的名声。
皇族血脉中,再有其实就是翼王了。景王占了个嫡,翼王是先皇庶长子,占了个长。若是正常情况下,皇帝忽然死了,翼王凭着军功和实力足以一争,旁人恐怕都争不过他。只能说天意弄人,翼王此人祸国害民,机关算尽,连老天都不帮他。
谢让和叶云岫讨论这件事时,谢让一语道破真相,大臣和世家想要的皇帝,肯定不是景王这样的。景王这个年纪,老奸巨猾,又刚愎自用,他要继位当了皇帝可不好伺候。
世家和朝臣们想要的皇帝,年纪小、软弱、不懂政事才是优点,襄王软弱,过继嗣子必然年幼,说穿了无非是想要个好拿捏的傀儡,他们才好弄权。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之争。
如果非要选,相对于立一个无知小儿为新君,或者软弱无能的襄王,谢让倒是宁愿景王上位,起码有这么一个强势专横的皇帝,好歹还能指望着重整河山,制约世家和诸侯,早日结束这天下大乱。
君弱则臣强,诸侯和世家势力太大,只会越发加剧藩镇割据,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眼看着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有结果了,四日之后,谢让和叶云岫一商量,决定他们先撤出临安。皇族的事情他们插不上话,也不想强出头插话,就不在城中凑这个热闹了。
玉峰寨大军一动,景王世子收到消息,便匆匆赶了来。
在外界看来,玉峰寨跟景王府关系密切,是景王府的一大助力,实际上景王世子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压根不是那么回事。这几日景王世子忙于联络朝臣和各方势力,努力给景王府造势,对皇位是志在必得。期间他也一度派人去过玉峰寨大营,想见叶云岫和谢让,可叶云岫和谢让压根不在营中,徐三泰轻易就推脱掉了。
景王世子赶在城门外拦住了谢让和叶云岫,拱手问道:“不知靖安侯和寨主这是作何打算?”
“先撤出城外驻扎。”谢让道,“国丧当头,我们自然也不能擅自离开回陵州去,只是城中几十万大军驻扎,实在太挤了,百姓恐慌,处处不便。”
景王世子听到他们不是要回陵州去,暂且安下心来,看着叶云岫叹道:“不知二位是否收到消息,翼王逃回北地,纠集了几万人马,碰上国丧,如今又蠢蠢欲动了。”
“几万人马,还不成气候,他再想卷土重来是不易了。”谢让问道,“世子这是想北上剿灭翼王?”
景王世子皱眉道:“眼下国丧关头,我也脱不开身,但翼王贼心不死,他的根基又在北方,不得不防。”
谢让一笑道:“翼王的根基是在北方。天意弄人,他若是之前没有南下,手握三十万大军,这会儿恰逢国丧,他大可以在京城宣称继位了,毕竟京城在他手中。”
景王世子一怔,刚想反驳,若翼王不南下,又哪来的庆王之乱弄死了皇帝。可话到嘴边去,却惊觉谢让这话另有所指。
谢让点到为止,见景王世子若有所思,便含笑一揖道:“世子事务繁忙,我夫妻就先行告退了。”
双方拱手作别,景王世子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并辔而行,不急不缓地一起出了城门,扭头问身后的手下:“父王那边还有几日能到?”
“王爷已在运河上了,轻舟顺风两日内就能到。”属下答道。
出了城门,叶云岫黑眸瞅着谢让问道:“你跟他说什么呀?”
“京城。”谢让笑道,“光在这临安城争什么皇位,你想想,新君是要在临安登基么?”
叶云岫恍然顿悟,蹙眉道:“临安当然也能登基,可临安毕竟不是京城,名不正言不顺。你是说,景王世子若掌控了京城,这皇位就能落到景王府了?”
“差不多。”谢让赞许地看着她笑。
谢让目光望向远处,沉吟道,“他若攻占京城,便是给景王府增加了一个最大的筹码。京城毕竟才是正统,也是朝中许多重臣的根基所在,就比如范家,还有卢家,他们家族利益、祖业根基更多的还是维系在京城,当然更愿意回到京城去。你只看四婶家族南迁之后是何种情形就知道了。”
叶云岫点着脑袋笑道:“对呀,朝廷也不能一直留在临安做个半壁江山的伪朝廷,就不说朝廷,天下百姓也要认个正统的,京城若是落到景王府手中,这些大臣就会考虑支持景王府了。”
谢让颔首轻笑:“还有北方那些大世家,李氏、王氏、也包括萧氏一族,他们的根基一直在北方,若景王府掌控了京城,这些人为了自身利益,也会转而支持景王。”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自家小娘子如今是越发通透了,她这般聪慧,原也只是事不关心,不耐这些机关算尽的政事时局罢了。
“我觉得你说的对。”叶云岫道,“所以景王世子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他何必在这临安城纠缠,我若是他,立刻挥兵直取京城,翼王刚吃了败仗,丧家之犬,趁他病要他命,难不成还等着他死灰复燃。”
谢让笑道:“当局者迷,身在局中罢了。再说他分|身乏术,他这会儿走了,难道就不怕他前脚离开,后脚朝廷皇族趁机弄出个新君来?”
“若我所料不错,景王也该到了,这父子两个原就是心机深沉之人,等景王赶到坐镇临安,景王世子大概就要出征京城了。”
皇位之争,原就已经血迹斑斑,弄不好只怕又是一场天下大乱。景王府上位,是眼下谢让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一条路了,他只盼着尽早让这动荡战乱平息下来,还天下人一个安生。
再说不管实际如何,玉峰寨如今在外界被视为景王府一系的力量,若是换了别的人继位,景王府必然要受猜忌排挤,玉峰寨肯定也落不到好,既然如此,那他们还不如顺水推舟,推景王府上位。
景王总归年过五旬了,日薄西山,景王世子如今看着还有些作为,有野心也有抱负。皇族一堆腌臜货色,只希望景王世子能比旁人强一些。
谢让心中算了算行程,景王这几日也该到了吧。
所以他们这会儿撤出临安,也算是以退为进了。自家小娘子一路立下赫赫战功,可谓是一把惊鸿刀定下了时局,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陵州百姓,他们总该要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玉峰寨大军撤出临安,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小夫妻连日征战,算是偷享几天的清闲平静。
然而也只堪堪两日,两日后的晚间,景王世子趁夜出城,亲自来访。
谢让和叶云岫刚吃了晚饭,难得有闲心,又没有别的消遣,谢让便摆上棋盘教叶云岫下棋。叶云岫武学天才,下棋却实在不行,并且喜欢悔棋,有时候还能一悔悔个好几步,玩的就是一个耍赖。
两人反正下着玩,谢让便无奈地由着她一步步往前悔,把他刚才下的两步棋都给拿了回来。听到外头禀报景王世子来了,谢让放下棋子摇头笑道:“看来今日你是不会认输了。”
“刚才要是那么走,我就能赢你。”叶云岫不服气地放下棋子,叫人拿个帕子把棋盘遮上,等她回来再接着讲理。
谢让出帐迎景王世子进来,双方见了礼落了座,侍卫送上茶来。
景王世子这次倒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道:“靖安侯、叶寨主无需客气,我此次来,是想请叶寨主出马。翼王猖狂,竟在京城宣称他才是皇位正统,我有意北上诛灭翼王残余,收复京城,不知寨主可愿相助!”
他说着起身一揖,郑重说道:“事成之后,寨主不世之功,景王府必会有所回报!”
“可以。”叶云岫一口答应了,也直截了当说道,“但是我有条件。”
“寨主请讲!”
“我要河南道。”叶云岫微微一笑。
谢让道:“不知世子可做得了这个主,不妨先回去跟景王殿下见个话。我夫妻二人倒也罢了,玉峰寨几万将士舍命相搏,总得要一个承诺。”
第95章 第 95 章 直取京城
景王世子不觉得这样的要求过分。
这样的关头,叶云岫便是开口要的更多也不为过。然而他也确实做不得主。
先不说他手上这十几万大军,长途奔袭京城并无胜算,还得留部分兵力在临安坐镇。北方是翼王根基所在,若无玉峰寨,他此行北上,胜负还很难说。
这一路征战而来,景王世子再明白不过,若有玉峰寨、叶云岫相助,他们这一趟北征,便已是十拿九稳,那么皇位也就十拿九稳了。
景王世子连夜回城,第二日一早带回了盖着景王印鉴的亲笔信,全然答应了叶云岫的条件。
谢让展信阅完,含笑递给叶云岫,叶云岫只简单瞥了一眼,便平淡问道:“世子这一趟如何打算?”
景王世子道:“为防有变,我只能带八万兵马,留五万人在临安。”
谢让摇头道:“兵马多少还在其次,此去京城将近三千里路,按照平日的行军速度,光路上就得二十天了。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临安等得吗?”
景王世子显然也考虑到了,坦言说道:“所以我打算大张旗鼓出征,造些声势出来,再有父王坐镇临安,加上朝廷内阁共同主事,一时应当起不了变故。”
他这边把声势造出来,好叫旁人不敢轻举妄动。
谢让心中有数,事实上这两日关于京城那边翼王的动向,各方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翼王不除,压力就摆在那儿,这边新君登了基也未必坐得稳。所以这个声势好造。
双方商定行程后,景王世子便匆匆告辞了离开,双方分头做好出征准备。
景王府稍稍推波助澜,夸大了翼王的兵力,临安城很快传出了一股谣言,说翼王纠集二十万大军,不日就该打回来了,来抢夺皇位,景王世子是临危受命出征。
这日上午,叶云岫坐镇大营,谢让借着筹备出征物资的名义又进了一趟城。午时前,内阁首辅范泊府上的侧门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人自称是陵州谢家的晚辈,受四婶范氏之托来看望范老大人,还带了一车米粮。
范泊大惊,临安几十万大军涌进来,城门封锁,城中已经断粮,内阁心急如焚正在设法从江南、山南一带调运粮食,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家怎会有晚辈给他送粮食来?赶紧将人迎入府中。
一见那一袭青衫的温润青年,范泊恍然叹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见过范老大人!”来客躬身一礼。
范泊一把拉住他说道:“快莫多礼,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范爷爷。”
“范爷爷。”来客从善如流。
这一日范府之中,范泊和来客闭门长谈,两刻之后来人告辞了离开,范泊亲自送出侧门。
目送马车离去,范泊立刻对外宣称他连日来惊惧染病,不见外客,阖府闭门不出。
当日下午,景王世子八万兵马、玉峰寨两万三千人,浩浩荡荡离开临安,北上出征。
景王世子原本以为,谢让一介书生,应当不会跟着大军出征,眼下局势,他应当会留在临安,密切关注皇位之争。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小夫妻两个二话没说,一起出征了。
其实这他倒是低估了玉峰寨,谢让把无忧子留了下来。
这一走就是半月。
景王世子的大军在前,玉峰寨的兵马隔着几里路跟在后头,一路上景王世子也不常见到他们,小夫妻两个几乎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午后景王世子骑马过来,便看到明媚的春光中两人并辔而行,低声谈笑,那样子不像出征,仿佛是赏春踏青来了。
景王世子语气中不由的就带了几分讥讽,说道:“我等戎马之人就罢了,靖安侯一路随军,实在辛苦了。”
偏偏谢让不以为意,压根不觉得这是嘲讽,随意一笑道:“世子关心了,云岫一个女子都不觉辛苦,我也不是头一回随她出征了,多少还能照顾她一下。”
景王世子顿时不想再理他了,转向叶云岫:“寨主找我?”
“前面再有四日就该到了。”叶云岫道,“世子有没有作战计划?”
景王世子道:“正想找寨主商量。京城城防易守难攻,我已命人备了云梯、冲车,但京城有护城河,我们恐怕还需准备土石沙袋。”
叶云岫心中早有打算,直接问道:“世子能拿出多少轻骑兵?”
景王世子一怔,蹙眉思索道:“寨主是想骑兵突袭?骑兵虽然厉害,用来攻城只怕不行,再说我这边,顶多能拿出一千吧。”
整个大梁几家能有骑兵的,原本中原一带打仗靠的是兵力人数,小股骑兵实用性不大,也就没人去砸银子发展骑兵,有也是零散的,便是翼王跟匈奴人勾结已久,他也拿不出多少骑兵来。
谁像他们玉峰寨,两次击溃匈奴骑兵,抢了那么多不要钱的战马。
叶云岫道:“京城城池坚固,攻城的难度世子比我清楚,只靠强攻我们必定伤亡惨重。所以以我之见,我们一面大军正常行军造出声势,一面骑兵突袭,也许还能出奇制胜。”
她打仗首要考虑的是伤亡代价,古代人命不值钱,可她的每一个士兵都很宝贵。自古攻城至少要有几倍兵力,翼王几万人守城,他们两家加起来才不过十万人,只靠强攻就算能赢,怕也要伤亡惨重。
这种仗叶云岫是绝不会打的。
“寨主想怎么做?”景王世子问。
叶云岫道:“我们一路保持这个速度,翼王不难算出我们三日后能到,我们偏就出其不意,今晚你我率骑兵趁夜行军,明日夜间突袭京城,剩下的大军急行军两日也该到了,正赶上接应我们。”
景王世子沉思片刻,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
但是他早已多次见识了她用兵如神,迅速说服自己听了她的。
“好,就依寨主。”
“那世子回去准备一下,天黑出发。”叶云岫侧头冲着谢让笑道,“你那边都安排好了,早点儿来接应我。”
谢让点头一笑:“放心,误不了你的事。”
…………
次日夜,三更时分。
朝廷讨逆的大军再有一两日就该到了,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连日备战,处于一种大战前压抑的宁静。京城城楼上几盏灯火摇曳,守城的士兵拿着长矛,隔不远一个,木然立在城墙上。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带着一队士兵巡逻过来,守城的士兵连忙打起精神站直。
“这大半夜的,兄弟们值守辛苦,下去喝碗热汤去。”那校尉道。
值守的哨兵面色一缓,忙说道:“多谢大人。”说完匆匆往城墙下跑去。
冯千走到城墙边上,扶着城墙往下看了看,低声问身边的士兵:“这怎么还没有动静,你能确定?”
“确定,”火光中那士兵笃定说道,“我们山寨有一些外人不知的信号,我敢打包票,我们的人肯定到了!”
夜色掩护下,人噤声马衔枚,叶云岫驻马静立在城门两三里处,抬眸遥望着远处火光点点的城墙。
景王世子驻马与她并立,低声道:“叶寨主,你确定要从南门攻城?寨主是否知道,南门又叫永安门,这一处的护城河都比别处深,护城河上只有一座吊桥,其他城门好歹还有石桥可以通过。”
京城八道城门,叶云岫偏偏挑了最难攻的一道。
“正因为它难攻,翼王才最放心疏忽,守军应当也是最少的。”叶云岫道。
景王世子欲言又止。眼前这娇美纤弱的小女子偏喜欢兵行险招,而且固执得很,她那四千骑兵竟也毫不犹豫地执行她的命令,叫景王世子劝都劝不住。
城墙下,马贺亲率两百名士兵,黑夜中悄无声息游过护城河,已经摸到了城门外,隐蔽在城门两侧。
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城墙上也响起两声,城楼上冯千身边的士兵面色一喜,冲身后挥挥手,士兵们二话不说,利落地拿出一根根绳索抛下城墙,一头系上棍棒卡在城垛子上。马贺抓住绳索扯了一下试试,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攀了上去。
攀援和绳降,也是他们日常练兵的必备项目之一,四丈高的城墙,马贺壮硕的身形却十分灵巧,飞快地攀了上去。
一边有人在城墙接应掩护,一边冯千带着部分人手往楼下城门而去。奈何城墙上守军来来往往,马贺的人刚爬上去第一批,便被远处巡逻的士兵发现了。
“什么人!”敌兵高喊一声奔了过来,城墙上霎时间展开了一场搏杀。
“进攻!”叶云岫一挥手,五千骑兵不再刻意遮掩,铁蹄踏破深夜的宁静,数千骑兵往城门奔去。
与此同时,更多的士兵爬上城墙,一阵无情杀戮,控制住城楼放下吊桥,城门内厮杀一片,不大功夫,两扇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里边扔在拼杀,外头的士兵立刻合力冲开城门,五千骑兵冲杀而入。
神兵天降,城内守军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半夜从南门攻了进来,还是用的骑兵。
叶云岫跃马扬刀,一路径直杀了进去。
看似一步险棋,实则她和谢让精心谋划,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仔仔细细推敲过了。叶云岫早算好了,她特意等到将近四更天才攻城,顶多支撑几个时辰,谢让率领大军就该赶到了。
京城守军半夜惊魂,紧急鸣锣示警,不断地往南门涌来。翼王从并州逃回来后,放弃了北方多座城池,收缩队伍,将自己最后的一点家底子全部集中在了京城,约莫估计也有七八万守军。
五千骑兵入了城,可就没别的地方跑了,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被敌人大兵力反杀。
所以,谢让比她还急。他率领大军一夜急行军,也就晚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明便赶到了京城,南门外的城楼上高高插着他们玉峰寨的大旗,吊桥好好地放在护城河上。
谢让大喜,立刻传令大军进城,叫徐三泰先跟寨主会和,又令杨行留了五百人守住南门。
玉峰寨的急行军速度一般人都受不了,景王世子的八万人被他们甩了几十里远。谢让也不急着进城,就率他的亲卫营守在南门外,一个多时辰后景王世子的大军急匆匆赶到,暂代景王世子指挥的是一名叫廖永的将领,谢让拦住了他。
“廖将军,城内大局已定,请你立刻分兵两路,一路四万人进城清剿叛军,一路就留在城外,每个城门分兵五千,守住城门,截杀城内逃出的敌人,尤其北门、东北、西北三道城门。”
那廖永一抱拳说道:“靖安侯,末将奉世子之命,要即刻入城作战。”
谢让冷笑一声:“那你可想好了,城内如今大局已定,若是再让翼王逃了,我要你的项上人头。”
廖勇脸色一僵,纠结一下没敢再言语。他好歹领教过这玉峰寨的邪门,不得不考虑自己这颗脑袋。
自古以来攻城,动辄攻个十天半月都是寻常,所以玉峰寨大军一路上连夜急行军,廖勇这边为了怕丢脸担责,也只能跟着跑,其实士兵们一路都在埋怨,攻下京城哪能就那么快,跑这么快做什么呀。
谁知来了一看,玉峰寨大旗都插上城楼了。
廖勇纠结片刻,大声吆喝着下达命令,指挥大军进城,分出一半兵力分头去守八道城门。
谢让冷然看着他布置到位,才一抖缰绳,带着亲卫营飞马赶去北门。这会儿城中刀光剑影,混战一团,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当家,进了城也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需要旁人保护,倒不如赶去北门碰碰运气。
翼王这样的奸佞小人,能跑第一回,就能跑第二回。
叶云岫已经杀红了眼,手中长刀如电,单枪匹马一径地往里闯,往皇宫方向杀去。这里是翼王最后的巢穴,叶云岫一门心思杀了翼王,这回要是再让翼王跑了,她还不得呕死。并且只要她闯入翼王老巢大开杀戒,也能减轻外头骑兵营的压力。
一个多时辰后,徐三泰带着援军赶到,杀入重围跟她会和,骑兵营压力顿减,玉峰寨大军很快占了上风,等到景王世子的大军也到了,翼王残敌再无招架之力,两方人马便开始了一场压倒性的绞杀,翼王军残兵败将开始向城北方向逃去。
叶云岫其实有点儿好奇,天大地大,翼王这会儿还能往哪里跑。
她这几个时辰下来,已经连斩了翼王军好几位将领,却一直没看到翼王的亲兵侍卫,就知道这厮大约又偷偷逃了。
叶云岫跟着败逃的敌兵一路追杀,景王世子纵马追上她,刚要说话,叶云岫迎头问道:“找到翼王了吗?”
“没有。我刚才发现了他的世子,那厮一看见我就拨马逃了。” 景王世子道,“这老贼大约是要逃往匈奴。”
“骑兵营。”叶云岫喊了一声,策马往北门追去。
翼王带着一干心腹和几个儿子,在数千嫡系亲信的护卫下逃到北门,远远地喝令守军打开城门。城门一开,隔着一道护城河上的石桥,温润的青年男子端坐马上,正对着桥头,等候多时了。
瞧见翼王等人从城门冲出来,谢让面上也没有多少意外,一挥手,身后数百名弓箭手动作一致,齐刷刷一排弓箭对准了他们。
翼王的马蹄猛然停住。
景王世子军的一名将领驻马立在谢让不远处,等了等开口问道:“靖安侯,为何不放箭?”
“等一等。”谢让噙笑道,“我家寨主说了,她要亲手杀了这老贼,回头咱们乱箭射死了,她要不高兴的。”
翼王喘着粗气,猩红着眼睛盯着谢让,谢让坦然而笑。
万事皆有因果,他虽然不喜欢杀人,但谁又能替雪灾之中冻死饿死的数万灾民鸣冤。
第96章 第 96 章 防人之心
“我堂堂亲王,先皇长子,太|祖之初就曾有言,可囚不可杀。”
翼王颓然委顿在马背上,竟说了这么一句。为了活命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叶云岫终于亲眼瞧见翼王这老贼长什么样了,皇家特色,长得人模狗样,谁知堂堂武将,竟是这般贪生怕死的鼠辈。
他要是早就在并州跟大军共存亡,或者这会儿拔剑给自己脖子来一下,叶云岫说不定还高看他一眼。
她颠了颠手中雪亮的长刀,忽然对亲手杀这老贼没了兴趣,没别的原因,太孬种了。
“你们皇家,还有这祖训?”叶云岫饶有兴致地侧头问旁边的景王世子。
景王世子莫名脸上没光,一字一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唔,我不管你是什么王。”叶云岫转向翼王笑道,“庆王我都砍了,也不差你一个。”
“但是杀你,我怕脏了我的刀。”叶云岫慢悠悠说着,一伸手摘下挂在马鞍后的角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慢悠悠张弓搭箭,在翼王的惊恐急怒中漫不经心地一松手,白羽箭射中了翼王的发髻。
翼王大叫一声,极度惊恐之下本能地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还没死。那一箭射开他的发髻,老贼弄得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罗燕,你看好了,就是这个人害你成了孤儿。”叶云岫慢悠悠问道,“你想让他怎么死?”
罗燕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探手取下背后弓箭,张弓搭箭对准翼王,恨声道:“我要叫他万箭穿心!”
“你们,你们敢羞辱我!”翼王恼羞成怒,却又惊恐到发抖,大声嘶吼,“我是堂堂的当朝亲王,先皇长子……”
“那你们瞄准了,可别射偏了误伤旁人。”叶云岫淡声道。
孟姚闻言一笑,一拉弓箭对准了翼王,她一带头,骑兵营、木兰营纷纷拉开了弓箭,城外包围的弓箭手不甘示弱,随着罗燕一箭射出,漫天的箭跟着射向桥上的翼王,转眼间射成了一只刺猬。
箭雨中翼王晃了晃,仰面朝天跌下了马背。
叶云岫一挥手,城外城内的大军同时扑向跟着翼王出逃的残兵败将。
跟着追来的廖勇偷偷擦了一把汗,之前东北门也有小股兵力逃窜,被城外五千守军截杀了。所以今日他若不是一个服软听了谢让的,这会儿脑袋搬家的就该是他了。
景王世子则命人割下翼王的首级,铺上生石灰封入木盒,派人快马送往临安。
大战初歇,城内入目一片狼藉,一队队士兵们还在各处搜寻清剿漏网之鱼。景王世子匆匆带人去了皇宫。
景王世子急着给临安发去捷报,其实不用他发,各方诸侯谁家还没有几个探子,京城收复,时局又要大变了。
谢让和叶云岫不用管这些,城内到处血泊狼烟,两人并辔缓行,在城中街道上慢悠悠经过,木兰营和亲卫营有序地跟在他们身后。
叶云岫是第一次来,谢让却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他在这里度过了孩提时期,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家族的败落,如今故地重游,不免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你家以前住在哪儿?”叶云岫问。
“往东七八里,如今那宅子也不知是谁的。”谢让道,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问她,“要不要找地方休息一下?”
“我们在这里有地方吗?”叶云岫问。
谢让憋笑说道:“无忧子在这开了个酒肆,我们可以先到那边落脚。不过离得也不近,在城南。”
叶云岫嘀咕道:“这老道当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能干出来。”
想想无忧子,当初毅然前来投奔,是奔着做军师谋士来的,结果如今混成了情报头子和私盐贩子,还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京城一带他们的私盐少有往这边卖,无忧子开酒肆,作为情报网联络之用。
谢让心中琢磨着,酒肆那地方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两人怕是不能立刻离开,叶云岫接连两夜行军攻城,早就该累了。街上连客栈都不开门,两人这会儿竟没有去处休息。
这会儿大军还在打扫战场、清剿追查城中残兵游勇,等晚些时候大军安营扎寨,他们便可以住在营中了。
若不然,就去以前的谢府看看?皇帝和朝廷南逃后,城中丢下好多空空如也的宅子,暂且住一下也无妨。然后他们也该考虑在京城置一处别院了。
这时景王世子身边的一名侍卫骑马赶来,下马单膝跪地,恭敬说道:“侯爷,叶寨主,世子命属下来寻二位,他在宫中给两位安置了住处。”
“你以前进过皇宫吗?”叶云岫侧头问谢让。
“没有。”谢让摇头。
“那就去看看,我还挺好奇的。”叶云岫道。
皇宫一样也是空空如也。皇帝朝廷南逃之后,宫中剩下的一些低等的宫人仆役四散而逃,翼王来了之后又住了进去。如今翼王伏诛,几万大军陪着他殒命,偌大宫城除了景王世子和他们带来的侍卫,都见不到人影。
景王世子对宫中熟悉一些,安排得还算恰当。即便是空着,皇宫就是皇宫,前朝紫宸殿、宣政殿这些地方是天子居所,他们自然不能随便住,后宫肯定也不合适。景王世子给谢让和叶云岫安排的是仙居殿,他自己则挑了太福殿,两处都在九仙门内,离原本宫中羽林卫值守驻扎的地方不远,地方够大,也方便出入。
叶云岫和谢让没打算住在宫中,不过两人都一夜没睡,暂且休息一下还是可以的。他们到了的时候,里边还有人在打扫,谢让便叫他们先退下,吩咐亲卫营守在外面,木兰营则尽快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叶云岫洗漱歇息。
两人都是昨晚吃了点干粮赶路,到这会儿连口饭都没喝上,到处一团乱,木兰营的姑娘们自己动手,提水打扫,清理厨房烧了热水,给叶云岫洗漱沐浴,大家也都洗漱收拾一下。
顾双儿从马褡子里掏出自己带的米粮,几个女兵一起帮忙,先给两位当家人送上茶水,又忙忙碌碌做饭。
民以食为天,人到了哪里都得吃饭,尤其叶云岫这样一个把吃和睡看得十分重要的人。想她在家里也算是锦衣玉食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这一路征战,吃了多少辛苦,吃不好睡不好,谢让都觉得心疼,她自己却安之若素,顶多是说了一句吃食太单调,吃不到她喜欢的新鲜蔬果。
顾双儿煮了红枣小米粥,自带的酱菜,烤热的干粮大饼,亲卫营和木兰营的除了值守的,就聚在一起吃得满足。行军打仗毕竟不同于在家,大战刚过,外头都还在忙,能有一口热汤喝就已经很高兴了,其他各营的士兵恐怕这会儿忙的,只能啃干粮。
谢让和叶云岫也一样吃的这些,两人窝在刚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先填饱肚子,就一起倒在床上休息。
午睡一觉起来,听说景王世子那边已经贴出安民告示,尽量先恢复城内的秩序。
谢让便盘算着,下午街上就该有胆大的铺子开门了,吩咐张顺带人上街,看着采买一些能买的食材来,叶云岫本来就瘦,连日行军打仗太辛苦了,再这么吃下去可不行。
京城落入翼王手中一年多,事后清算是必定的了,除恶务尽,整个京城都得清洗一遍,所以一时半会肯定还不能城门大开,城外的菜农进不来,城内的百姓没菜吃。木兰营一帮姑娘们索性跑去御花园挖野菜去了。
这时节荒芜的御花园里竟然有不少可吃的野菜,荠菜已经老了,蒲公英和刺儿菜却正好吃。顾双儿挖了一大包刺儿菜回来,说晚上要给他们做菜团子吃。
谢让交代一句,便带着几名亲卫出去,去安顿他们大军的将士。
谢让一走大半日,叶云岫一夜没睡,从午饭后一直睡到了日落时分。醒来时罗燕告诉她,景王世子下午来过,听说她还在休息就走了,随后派人送了一些食材来,包括燕窝、银耳等补品、猪肉羊肉,和一些核桃、花生之类的干果。
城里物资缺乏,这厮哪里弄来的,果然是皇族之人。
叶云岫这会儿不馋肉,就想吃点儿新鲜的蔬果,银耳也行吧,便叫顾双儿晚上炖个红枣银耳,他们自己带的红枣还有。
天黑以后谢让才匆匆回来,却带回来几棵白菜、一个大南瓜,和一小筐苹果。叶云岫很高兴,问他:“哪儿弄来的?”
“城中大户人家窖藏的。”谢让笑道,“我叫人想法子弄来的。”
叶云岫叫罗燕拿几个苹果去给木兰营的姑娘们分吃,自己啃着苹果窝在床上,觉得这小日子终于活过来了。
“明日叫顾双儿包饺子,羊肉白菜馅的饺子。”叶云岫笑道,跟他说起景王世子让人送食材来的事情。
谢让漫不经心笑道:“他是景王世子,大约也是未来的太子了,便是他不说,这些吃用之物自然也会有人给他送来。”
叶云岫点头,深以为然,权势地位当真是好东西。
谢让叫了张顺进来,吩咐道:“去交代顾双儿和苗小秋,但凡外头送来的东西,都要仔细验看过了才行,尤其入口的吃食,不论谁送来的都要查验。我们在京城期间就自己做饭吃,不要经他人之手。除了我们山寨的人,旁人一律禁止进入仙居殿。”
“是。”张顺道,“大当家放心,咱们原本也有防备,送到寨主和大当家这里的吃食,都得是妥帖了的才行。”
叶云岫叉了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问道:“你是说,景王世子敢给我们下毒?”
谢让张嘴吃下那块苹果,说道:“他倒未必,他还用得着我们呢。可眼下这局势,人心隔肚皮,便是景王世子能信,你又知道他的东西谁送来的?”
叶云岫噗嗤一笑:“倒也是,想杀他的人恐怕比想杀我们的还多。”
自古以来,皇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
叶云岫问了问军中的事情,谢让逐一跟她说起,大战之后庶务诸多,他都安顿好了,大军已经安营扎寨,他回来时,将士们已经吃上了晚饭。
只是大军如今住在城中,景王世子的八万人一半住在城外的京畿大营,一半驻扎宫城外围,而玉峰寨的兵马驻扎在城内原先羽林卫的营房,谢让去看过了,那边完全是兵营的设施,京城地方值钱,便是将官也只有一处单间的小屋子。
他们两个身边还带着亲卫和木兰营,不好安排。所以眼下两人暂且只好在宫中住几日,他那边尽快安排地方。皇宫就是皇宫,他们二人长久住下去不合适。
“我处理好这些,又见了冯千。”谢让说道。
这次攻城,冯千这个内应算是为他们立了大功。冯千跟田武、还有罗燕的父亲一样,原都是住在一处军屯的军户,也是翼王军中的校尉,谢让正是利用田武和冯千的关系,经由无忧子的情报网联络上冯千,成功策反了冯千。
人间总有正义,再说人总得给自己找出路,翼王叛国害民,一朝败落,难说落得什么下场,像冯千这样有点良知的人难免也要为自己打算。
早在年前,田武便给冯千递了个梯子,尤其当冯千得知田武已经在玉峰寨帮助下将家人接到陵州,如今生活安稳富足时,再想想自己还在幽州城外朝不保夕的家人,冯千一口就答应了。
接着年后叶云岫就率军出征了,一直没顾上,今日谢让见了冯千,冯千便提出希望山寨也能设法帮他把家人从北方边关接来。
“我已经安排了下去,叫人接了他的家人,就先送回陵州去。”谢让道。
叶云岫点头道:“此人可用,明日我若去大营,就见见他。”
晚饭果然吃到了顾双儿做的菜团子,刺儿菜焯水加了豆粉、面粉、咸肉做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团子,居然还挺好吃。
“刺儿菜这么好吃,我原先只知道荠菜好吃。”叶云岫道。
谢让却笑道:“你这哪叫吃野菜,顶多算是野菜细做,不加豆粉咸肉你再尝尝。”
两人刚吃过饭,外头禀报景王世子来了,谢让忙起身迎出去。
景王世子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进来,进来客套过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眼下京城刚刚收复,一时之间我手边也无人可用,靖安侯的才干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这边有一些事情想交给靖安侯。”
“世子想让我干什么?”谢让问。
景王世子道:“翼王此前抛下多处城池,关内道、河东道群龙无首,无人主事,地方一团混乱,必须尽快派人接管,重整吏治。”
“世子想让我去河东道?”
“你去河东道,等京城稳定几日,我亲自去关内道。”景王世子道,“国丧当头,新君未立,临安朝廷各部官员即便回来,怕也得几个月了,地方无人管理,百姓总不能等上几个月。”
谢让略一沉吟,摇头笑道:“世子说笑了,我身上虽有个靖安侯的爵位,却不曾领朝廷职务,名不正而言不顺,我去河东道如何行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关心,妈妈今天出院了。
这阵子一团忙乱,妈妈生病住院,年底年头工作忙,自己觉得写文状态也不太好,卡卡的,今天又拖延了。
妈妈康复我就放心了,也希望自己的工作生活恢复常态。
第97章 第 97 章 身世疑云
谢让坚决不答应去河东道。
他知道景王世子说的是实话。翼王带兵多年,理政的手段却很有限,加上急于抢地盘抢皇位,精力全用来打仗了,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地方上。关内、河东、河北道等许多州县落入他手中将近一年,却仍然吏治不兴,以至盗匪横生,无人理事,百姓苦不堪言。
景王世子出于何种心思要派他去很难说,但如果操作得好,他此行去了,不光能趁机收服人心,还能给自己立一个治世能臣的好名声。
但是谢让再清醒不过,他们和景王父子,不过是阴错阳差而导致的一时合作、互相利用罢了。玉峰寨如今声名赫赫,已经行走在风口浪尖上,刀口舔血,犯不着再给自己招揽更多的麻烦。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景王专横,眼下是用得着他们,还需要倚仗他们,等他登上皇位,时日一久,哪里能容忍一个“治世能臣”臣子。谢让总算亲眼目睹了当年显赫一时的谢家是如何一夕之间轰然败落,他只想远离权力中心,皇权富贵,汲汲名利,远不如陵州山寨里的一碗热汤。
景王世子大约没想到他竟然不肯去。说白了,未来太子委他以如此重任,在旁人看来应当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景王世子蹙眉道:“靖安侯可是还有何顾虑?你这一去,可就是登堂入阁,国之重臣了。”
“世子见谅,我这人生平胸无大志,且性情散漫,也不是那块料儿,实在不愿在朝为官。”
谢让执起身侧叶云岫的手,坦然笑道,“不瞒世子,我已经跟云岫商量好了,等京城局势平稳下来,景王大事落定,我们就回陵州去了,安心做一方诸侯。到时候还请世子在王爷面前多帮我们美言几句,玉峰寨虽说出身山匪,但对王爷、对朝廷绝无二心,我们只求富贵无忧,安稳度日。”
景王世子面色不定,半晌一叹说道:“靖安侯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强求。只是我忧心这些地方的百姓疾苦,加上北方边关如今空虚薄弱,眼下为了大局稳定,也唯有先分出一部分兵力接管了。我手中只有这八万人马,分|身乏术,因此还请靖安侯和寨主多留些时日,等到新君上位、朝廷北归,我一定代二位向父王表明心意。玉峰寨这番立下不世之功,父王必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就多谢世子了。”谢让拱手一笑,从容说道,“世子心怀百姓,乃是江山社稷之福。不过以我之见,世子也不必忧心,治乱世当用重典,关内道、河东道一带翼王抛下的州县,原本翼王也疏于管理,一直是驻兵顺带管着,特殊时期军管也有好处,世子不妨先派出军队接手,等腾出手来再慢慢梳理,重新建立吏制。”
叶云岫淡声道:“至于京畿安危,眼下隐患无非就是匈奴和陇西藩镇,匈奴四王子继位也不多久,部族复杂,内乱未平,再说这时节他们正当休养生息,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来犯,至于陇西藩镇倒也不足为虑,为了避免再起战乱,我们答应世子,玉峰寨大军留驻京城,等到朝廷北归再走。”
景王世子沉吟点头,抱拳道:“寨主大义。”
景王世子告辞了离开,谢让送出仙居殿门外,立在门口沉吟片刻回来。
叶云岫姿态随意地歪在塌上,见他进来,撇着嘴说道:“我怎么觉着,到了京城,这厮就摆起主人的姿态来了,他爹这还没当上皇帝呢。”
“人之常情。我们原本也是过客。”谢让一笑,挨着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嘱咐道:“这些人心机深,你以后,记得不要单独见他。”
“?”叶云岫蹙眉质疑,“我为何要单独见他?再说我除了睡觉时候单独跟你在一块,其他时间身边不是大军就是侍卫,就没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单独见过谁呀!”
“……”谢让没憋住轻笑出声,收到她抗议的眼神,连忙收住笑脸,装作正经地轻咳一声。
“咳……”他想了想,也没想起来能说什么,索性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睡觉,我都困了。”
他其实就是心有所思提醒自己一句。若他所料没错,刚才他若是答应去河东道,三五个月大概都回不来,形势都摆在这儿,接下来景王世子必定会请求叶云岫留守京城。
而他,绝不容许自家小娘子落单。
不论景王世子出于何种心思,他们夫妻二人都没打算久留京城。
叶云岫歪着没动,等了半晌,见他还坐在旁边,望着她眸光含笑没动弹,她想了想才发现自己躺的是他的塌。这种美人榻白天可坐,晚上铺上被褥,就是他的床了。
“要不……一起挤挤?”谢让要笑不笑道。
“哼!”叶云岫嫌弃地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爬起来跑回里屋床上睡觉。
另一边,景王世子回到太福殿,往椅子上一坐,面色阴沉,半晌一动不动。
“世子连日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侍卫首领低声劝道。
景王世子没理会,侍卫首领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靖安侯真是不识抬举,玉峰寨善战却不好掌控,靖安侯此人心机深沉,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他那陵州一众官员都是他自己随意任命,藐视朝廷目无王法,早晚是心腹大患,属下以为,此人不得不除!”
“除?”景王世子阴恻恻道,“好啊,今晚派你去刺杀了他。”
侍卫首领一噎,张口难言。刺杀靖安侯,先不说玉峰寨大军和他身边那些亲卫,就说普天之下,谁能在叶云岫眼皮子底下刺杀她的夫君?!
景王世子一声冷笑,却忽然怒道:“能不能少说这些废话!滚出去,让我静静!”
…………
叶云岫和谢让次日一起去营中巡查大军,叶云岫特意召见了冯千,冯千正式拜见了叶云岫。
果然如田武所言,冯千此人,头脑够用,也颇有军事才能,话说军户地位低下,大都毫无背景,能在军中升到校尉之职,必然得有些能耐才行。
叶云岫欣然收下了这一员将,并告诉他已命人去幽州城外寻找他的家人,很快就该有回音了。
田武笑道:“你就尽管放心吧,当日我还是降兵呢,寨主发话要帮我接回家人,我还不太敢信,我以为少说也得半年,结果才两个月后,我家中妻儿老小就被妥善送到了陵州,顺顺利利,不光没受苦,我那小儿子一路上还养胖了。”
冯千不胜感激,跟叶云岫说他是因为善于钻研各种器械、工事,曾奉命加固改建过幽州城防,对抗匈奴行之有效,才以军功升到校尉的,可惜后来翼王通敌,与匈奴勾结,他心中早就愤懑不满。
鉴于此,叶云岫便先将他安置在陵州卫,暂时给到徐三泰手下,打算以后用在陵州和山寨城防。
叶云岫打理军中的事情,谢让那边则想方设法,通过镖局和山货铺子建成的商号,从陵州和关中各处采买调运物资给养,保证军队粮草,尽快给两万三千人的军队供应上蔬菜肉食。
景王府根基在淮南,景王世子初到北方,许多事情做起来也吃力,不说旁的,光是短时间内要解决整个京城众多人口的粮食,还有自己那八万人马的吃喝拉撒,就足够焦头烂额了。玉峰寨这两万三千人的大军出工出力,粮草都是自备,他们自己解决好了,便不必再跟京城百姓争粮。
然而他们这些安排,却也让景王世子暗暗心惊。这一路而来,玉峰寨显露出来的实力就足够惊人了,谢让行事并不张扬,且为人谨慎,那还有更多不曾显露出来的呢。
得亏两家军队不驻扎在一起,否则,人家玉峰寨的大军都吃上肉了,他们景王府的军队还在为筹备粮草奔忙,军中眼下只能保证几日的粮食供应。
北方不是景王府根基,又被翼王弄得一团乱,只能大老远从江南、淮南调运粮草。
可是这件事情谢让也无奈,他总不能为了低调藏拙,让他们玉峰寨的两万多将士挨饿吧。
收复京城的第四日,景王世子来找谢让,问他既然不去河东,可否暂时帮忙,帮他一起梳理重整各部,一方面管理京城和各地需要用到,另一方面也为朝廷北归做好准备。
这次谢让答应了,景王世子那边忙成狗,他在一边优哉游哉地袖手旁观也不好看。于是他主动挑了刑部,事务也简单,主要就是清点现有的底层吏员,登记造册,清点核查诏狱档案,相对牵扯少一些。
他身边可用的人手足够,拜叶云岫当初的强压政策所赐,亲卫营个个都能识字写字,平日跟着他管理山寨也习惯了,做这些事情还不成问题。所以谢让放心地把“公务”丢给张顺,叫他带着亲卫营干,他自己则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他要查找三年前,宣州叶家的案卷。这才是他接下这活儿的目的。
刑部无人主事,朝廷南逃后,只留下少部分底层小吏看守,翼王来了也没怎么管过,一团乱。刑部积累的卷宗堆积如山,又无人管理,乱七八糟的,谢让废了不少工夫才找到。
当年叶家获罪之后,昏君大开杀戒,叶家十五岁以上男子判了斩刑,十五岁以下充军流放,所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男子姓名来历等记载较为清楚,叶家长房长孙、二房嫡孙记载为“在逃”,跟谢让当初看到的通缉告示都对上了。
也就是说,叶云岫的嫡亲长兄、两个堂兄逃了出去,其中一位堂兄被通缉捉回,另两个卷宗上没有下文,应当还活着。从这里看,叶家大难当头,叶家家主应当是为保家族延续,先把家中的三个孙子送出逃命,也包括孙女叶琬儿。
一同送出去的或许还有其他孙女,但是卷宗上记载女眷比较粗略,并没有叶琬儿的名字,兴许是战乱中逃走的女眷官府没有再追查通缉,也可能信了叶家已经外嫁的说辞。
那么叶云岫如今便应当还有亲人在世。除了她的长兄、一位堂兄,案卷上记录有未成年被流放的两个堂弟,这些人如今都未知下落。
比较好追查的就是叶家女眷,教坊司应当都有名录,教坊司是贱籍,如果改了艺名,户部应当也有记档。
谢让沿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两日后他便查到了一些消息,立刻吩咐张顺去京城教坊司之中,查找一对名叫瑶娘、璨娘的姐妹。
次日张顺匆匆来报,人找到了,按照谢让的吩咐,张顺以军中宴饮、要两名乐伎唱曲助兴的借口将两人带了出来。
“午饭时候去看看,叫上徐统领,就说我请他喝酒。”谢让道。
张顺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当家,这事要不要跟寨主说一声?”
“先不必了。”谢让摇头道。
叶云岫的身份来历,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是也没有人比他更疑惑。这两人按说应当是叶云岫的堂姐妹,可叶云岫失去了许多记忆,对叶家的事情一无所知,根本就不认得,他总得先确定一下情况再说。
“叶云岫”这个名字,如今普天之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样的,也得有多少人盯着她、想要窥探她的身份来历。因此谢让谁也没说,便是连张顺也不清楚他为何忽然查找两名教坊司女子。
张顺倒不是怀疑大当家有什么寻花问柳的不良恶习,大当家做事自有道理,只是……
谢让眼角瞥见张顺那个表情,没好气说道:“我知道你对寨主忠心耿耿,我还带着你们这么多人呢,能做什么?这也用你操心,若有需要,寨主那边我自己会说。”
张顺被他说破心思,自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着赶紧跟上。
谢让带着亲卫营来到城中一处酒楼,大战刚过,酒楼虽然开门了,却也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菜也只有几样豆腐、腌鱼、干菜腊肉之类。他在城中行动目标太大,但城中如今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翼王的残余势力,他自然不会以身涉险独自行动,因此只好以吃酒的名义来到这里,为此还特意把徐三泰叫了来。
徐三泰是个精的,来了之后见谢让吩咐亲卫营就在楼下大堂喝茶用饭,便冲张顺使了个眼色,叫张顺在楼下守着,自己跟着谢让上了楼。
谢让带着徐三泰推门进去,两个年轻女子怀抱琵琶坐在凳子上,一见他进来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谢让不动声色在桌边坐下,叫徐三泰:“你去门外守着。”
徐三泰郑重点头,立刻起身出去。
谢让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二女在凳子上坐下,拨弄一下琵琶弦,低头问道:“这位爷想听什么曲儿?”
“不必担心,我是叶家故交。”谢让开门见山道。
年长些的女子手一颤拨断了琵琶弦,看着他愣怔半晌,眼睛就红了。
一顿饭工夫,谢让从房间里出来,双眉紧锁。
他看了看依旧守在门口的徐三泰,抱歉一笑道:“耽误这么久,你这午饭都没吃上,下楼跟我凑合一口吧。”
“大当家客气,饿不着。”徐三泰一笑,眼角瞥见房里两个女子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多看了谢让两眼。
谢让扬声叫了张顺上来,让他唤小二弄些饭菜来给两个女子,然后吩咐张顺:“回头给她们安置个住处。”又转头跟两个女子说道,“你们回头听他安排,不必再回教坊司了,我会设法给你们脱籍,送你们一笔银子,过几日就送你们出城,你们便远远离开吧。”
“多谢公子。”两个女子连忙跪下磕头,瑶娘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小女子无以为报,感念在心。”
“不必问了。我家中长辈曾是叶家故交,当日无力搭救,如今更不必挂齿。”谢让心中一叹。
他负手下楼,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等着吃饭,徐三泰跟过来坐下,看着大当家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了忍终究没敢多问。
这两人确实是叶家女,瑶娘本名叶瑶儿,是叶家长房的庶女,璨娘本名叶璨儿,是叶家二房的嫡女,也就是说,这两人一个是“叶琬儿”的庶出姐姐,一个是堂姐。
叶家确有叶琬儿此人,年龄生辰一点都不差,自幼在家中长大,从不曾离开过叶家、离开过宣州。因为是嫡幼女,备受家中长辈宠爱,性情活泼,喜琴棋诗书,擅女红刺绣,自负才女。叶家获罪之日,叶琬儿应当是和她的长兄一起,被送出了城逃命,叶家女眷之中,也只有一个叶琬儿逃了出去。
谢让没提叶云岫,但问遍了叶家嫡支旁支所有未婚女子的闺名,都没有“云岫”这个名字。
所以他家的小娘子,究竟是谁?
她来自何方,可还有亲人在世,又怎会随身带着两人订婚的庚帖病倒在净慈庵中?
谢让苦苦思索,毫无头绪,索性不再想了,埋头吃饭,一边心中决定,等他回去,便立刻将叶家和叶瑶儿、叶璨儿所有相关的卷宗记档全部毁掉。
当晚,太福殿中,景王世子听到属下禀报此事,脸色一变,立刻追问道:“果真?”
“果真。”侍卫首领道,“他在酒楼呆了半个多时辰,召了两名乐伎喝花酒,还独自关在房里,之后却没让那两名乐伎回去,偷偷安置在城南一处客栈。”
第98章 第 98 章 大当家的危机
谢让夜半无眠,爬起来跑去叶云岫床边坐着,凝视她安然的睡颜出神。
有些事情,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去探究。
叶云岫的身份来历必有异常,这一点谢让心中早就清楚。今日见到叶家姐妹,两人口中的叶琬儿和叶云岫性情迥异,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这两人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又分明应该是同一个人。
叶琬儿逃了出来,才会投奔谢家嫁给了他,许多事也都对得上。
她应该就是叶琬儿,却又不是叶琬儿。
少年时,谢让也曾一度猎奇,读过一些灵异志怪的书,读到过夺舍之类的奇闻。于是他想,自家小娘子大约便是如此吧。无忧子所言也许并没有错,那真正的叶琬儿已经夭亡了。她就只是叶云岫,是他拜堂成亲的妻。
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缘分,上天把她送来了他的身边。
可惜无忧子如今不在,不过转念又想,在也没用,无忧子自己都说不清楚。
谢让心中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在此之前,他纠结要不要把叶瑶儿、叶璨儿的事情告诉她,毕竟那应该是她的亲人。白日见了叶家姐妹之后,他便改了主意。
她对叶家的事情一无所知,见了面也不认识,反倒引起叶家姐妹怀疑。
那就不见了吧。他会好好安置叶家姐妹,也会根据卷宗的线索,寻找叶家其他还在世的人,帮她照顾一二,就当全了这血脉因果。
然而仅仅两日后,一大早谢让去了玉峰寨大营,见了各营统领,处理一些军中庶务。大半个时辰后议事结束,张顺匆匆进来,低声在他耳边禀报,昨晚夜间安置在城南客栈的瑶娘和璨娘被人带走了。
谢让脸色一变,急忙问道:“什么人?”
“自称府尹衙门,拿了人就走,别的什么都没说。”张顺迟疑道,“大当家和各位统领议事,传递消息的人找到这边,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一直等到现在。”
谢让丢下手中的卷宗冷笑一声,其实这还用问吗,眼下京城除了他们,但凡官方的,就都是景王世子的人。他已经够小心了,景王世子竟这般盯他盯得紧。
景王世子抓叶家姐妹做什么,怀疑叶云岫的身世?
谢让略一思索便自己否定了,不太可能。一来谁也无法将名震天下的玉峰寨女将叶云岫和宣州叶家联系起来,二来,叶家相关的卷宗已经全部被他毁了,包括叶家姐妹的户部记档,甚至还给她们伪造了新的身份,景王世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两人的出身来历。
再说了,今时今日的叶云岫,单单一个身份的问题,还拿捏不了她。如今便是有人知道她是叶家女,大约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景王世子以为他跟叶家姐妹有什么苟且关系,用来拿捏他,或者……
他又不傻,景王世子对他们夫妻二人的态度,总有些微妙的不同。自家娘子神仙一样的人物,就问世间男子有几个能无动于衷的,旁的不说,便是马贺杨行那等粗野莽汉,到了叶云岫面前都要压着嗓门说话,努力装的文雅一些。
叶云岫不喜,旁人便是连她三尺之内都别想近身。所以他还不至于连旁人的一点倾慕都要计较,知道收敛就好。
怕就怕有些人不知道收敛。
“回去。”谢让看了看徐三泰道,“你跟我来一趟。”
他脚步匆匆,徐三泰急忙跟上,低声问道:“大当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两名乐伎的事情。”谢让沉声道。
谢让带着徐三泰和亲卫营,都还没出大营,一名亲卫骑马匆匆赶来,跳下马跑过来低声禀道:“大当家,景王世子来了,那两名乐伎……他给寨主送了两名乐伎,说是留着给寨主唱曲解闷儿。”
谢让脸色骤变,这回是真急了。叶家姐妹当然认识叶云岫,可叶云岫不认识她们啊,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叶家姐妹若是当场认出叶云岫,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谢让心中爆了一句粗,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跨上马,一抖缰绳策马疾奔而去。
大当家素来沉稳,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着急,徐三泰纳闷了一下,那两名乐伎的事情,怎么就把大当家急成这样?徐三泰跟张顺交换了个眼色,张顺暗暗示意,他也不知道。两人瞧着谢让已经骑马奔出了营门,赶紧上马追上。
玉峰寨驻扎之处距离宫城不近,再赶到西南角的九华门就足有七八里路了。再怎么说都是京城,大战过去这么多日,一出营门到了街上,行人商贾也渐渐多了起来,谢让无奈勒马放缓速度,气得只想骂人,心急如焚。
“大当家,”徐三泰等人终于赶上他,徐三泰连忙劝道,“大当家不必着急,那两名乐伎的事情,属下和亲卫营都在的,再说寨主是何等人物,寨主不会误会了的。”
“不关这事。”谢让面沉如水,心说你们懂什么,他哪里是怕叶云岫误会。
他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心中思忖着对策,反正叶云岫确实忘了,他就一口咬定叶云岫大病一场失去了记忆。
谢让匆匆赶到九华门,也不管宫内不宫内了,径直骑马进去,直奔仙居殿。四名木兰营侍卫守在门前,见他来了忙抱拳行礼。
“寨主呢?”
“景王世子来了,寨主正在见他。”侍卫说道,“景王世子给寨主送来两名歌姬,寨主正在听曲儿呢。”
谢让一边问话一边离镫下马,大步流星进了门。他一脚踏进仙居殿,立刻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对。
阳春三月间,院内的几株碧桃已经开了,花枝繁茂,叶云岫穿一件梅粉色的春衫,素色罗裙,轻灵娇美宛如邻家少女,此刻正坐在花树下的美人榻上,旁边放着小几,几上摆着茶水点心,旁边两三步远,叶家姐妹正在弹奏琵琶,景王世子则在小几另一侧几步远坐着。
明媚的阳光下,少女神情怡然,确确实实是在听曲。
谢让心里噗通一下,恍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随即却又升起更多的疑惑和不安,只跟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靖安侯回来了?”景王世子含笑开口道,双目微眯盯着他脸上隐隐的慌乱。
“见过世子。世子今日怎么得空?”谢让定定神,随意拱了拱手,放缓脚步走了进去。
“崩”的一声破音,琵琶声戛然而止,叶家姐妹脸色苍白地望着谢让,满面惊讶惶恐。
“怎么回事?”景王世子挑眉瞥了叶家姐妹一眼,面色不悦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怎么见着靖安侯就失态,还不快给靖安侯见礼!”
两个女子瑟瑟发抖,慌乱地爬起来跪伏在地上。
“怎么了?”叶云岫一脸状况之外,莫名其妙地看看景王世子,又看看谢让,最终转向叶家姐妹说道,“起来吧,弹得好好的,世子你做什么吓唬她们。”
“云岫。”谢让走过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回来了?”叶云岫笑道,“正好你回来了,世子送了我两名乐伎,她们唱歌很好听的。”
谢让心中有千百个问号,一团茫然,已经完全弄不清状况了。
他竭力稳下心神,握着她的手挨着她在塌上坐下,噙笑说道:“是么,那可要多谢世子了。”
景王世子眸光死死盯着他,一笑道:“寨主喜欢就好。”
谢让一点头:“难得寨主喜欢,只是世子爷未免小气了些,改日不如请世子再去教坊司之中好好的多挑上几个,凑个乐伎班子给寨主。”
他坦然迎上景王世子,两人视线相接,眸中都是戾色,目光若能杀人,这会儿大约已经刀光剑影了。
“你们两个先起来吧,不必害怕。”谢让转向依旧瑟缩跪伏在地上的叶家姐妹,淡声道。
“靖安侯认识她们?”景王世子噙笑道。
“认识,正要跟世子讨个人情呢。”谢让也噙笑说道。
他姿态随意地往美人榻上一靠,一手握着叶云岫的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口中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这二人一名瑶娘,一名璨娘,是一对姐妹,乃是我家中长辈的故交之女,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几年前家族获罪,弱质女子沦落到教坊司。来之前长辈托我照拂,我也是前两日才刚刚找到她们,正打算向世子求个人情,可巧世子把她们送到寨主这儿来了。”
他说着拱手一揖,淡声道:“可真是多谢世子了。还请世子看在我的薄面上,能否给她们脱了籍,开恩放她们归回原籍去。”
“哦?”景王世子脸色阴晴变换,目光如箭,盯着叶云岫问道,“寨主也知道?”
“我不知道啊,”叶云岫一脸无辜地问谢让,“怎么没听你说?”
“刚找到。”谢让拍拍她的手,笑道,“你那么忙,些许小事,我就没当回事。”
叶云岫点点头,似乎就坦然接受了他这番说辞,笑道:“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世子都把人送来了,就给我吧,可是要怎么给她们脱籍?”
“原是要皇帝赦免才行。”谢让嘴角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说道,“如今正值国丧,景王府如日中天,世子开恩点个头也是一样的。”
“靖安侯能言善辩!”景王世子看着他刺眼的笑容,隐不住怒气说道,“寨主对靖安侯可真是全然信任。”
叶云岫看看谢让,又看看景王世子,点头道:“对呀,他从不骗我。再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不信的。”
景王世子气得差点一口气噎住。
景王世子暗自咬牙,却又不甘心就这么作罢,强忍着怒气转向叶家姐们问道:“你二人想要脱籍?那就仔细说说,身份来历,跟靖安侯是何渊源,又是如何被靖安侯找到的,不得有任何欺瞒。”
两名弱女子刚起身,一听他开口,吓得立刻又跪了下去。
谢让嘲讽一笑,抢先说道:“世子威仪,瞧把人吓的。她二人出身江南饶州张家,几年前因昭王、安王之乱,家族以附逆获罪,张家家主与我祖父曾是故交,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二人这般年纪,哪里知道这些渊源。”他转向叶家姐妹,淡声道,“不必害怕,这位是景王世子,贵人当前,你们只管照实了说。”
两个女子倒也乖觉,莫名其妙被救出教坊司,又莫名其妙被抓来皇宫,惊魂未定,眼下也只能寄望谢让能帮她们。两人便按照谢让的说辞,自称饶州张家之女。
瑶娘说道:“不敢欺瞒贵人,奴婢姐妹二人,是两日前被这位公子找到,那时他不曾表明自己身份,问了我们身世,便说要设法帮我们,让下人将我们安置到客栈之中的,昨日半夜却被官兵抓了来。奴婢绝无隐瞒,更不敢私逃,请贵人明鉴。”
说完两人就砰砰磕头。叶云岫看得蹙眉,开口道:“世子既然将人送给我,怎么不知底细,不事先问清楚就送来了。”
景王世子无言以对。
叶云岫道:“你们起来吧,继续唱,好好的曲子听了一半岂不扫兴。”
两个女子赶紧起身坐回去,弹起琵琶继续唱曲。叶云岫扫了两边两个男子一眼,被这么一搅和哪里还有听曲的兴致,心中来气,索性往美人榻上随意一靠,问了一句:“罗燕,咱们中午吃什么?”
罗燕笑道:“寨主想吃什么?亲卫营从太液池捉了一条大鲢鱼,那么大呢,寨主想怎么吃?”
“叫顾双儿看着做吧。”叶云岫看看景王世子,问道,“要不世子留下吃饭?”
景王世子脸色晦暗不明,用力盯了谢让一眼,连基本的礼仪客套都维持不住,一甩袖子恨恨离去。
景王世子一路上一言不发回到太福殿,进了大门,满心怒气终于压不住了,一脚把正殿的门踹开,犹不解气,索性拔剑连砍了几剑,朱漆雕花的木门终于轰然倒下来砸在地上。
“世子息怒。”周围侍卫纷纷跪了一地。
景王世子怒不可遏,索性把另一扇门也砍了,发泄完了沉默半晌,归剑入鞘,恨声道:“那谢允之分明巧舌如簧,欺瞒与她,她凭什么就那么信他!”
“世子息怒!”侍卫首领死死低着头。
“你也看见了,他刚进门时分明一脸惊慌,他心虚!”景王世子恼怒骂道,“奸滑小人,无耻之辈!她这般聪慧过人的奇女子,为何就轻易相信了他!”
仙居殿中,景王世子一走,叶云岫盯了谢让一眼,把手边宝蓝丝绒的引枕往塌上一丢,随意地躺了下去。
太阳这么好,谢让今日去大营处理军中庶务,她就没用着去,人家本来在这儿晒太阳晒得好好的,谁知景王世子就来了,弄了这么一出。
谢让一看,赶紧挪了挪地方坐到塌尾,给她让出地方,看着她眯眼懒洋洋躺着的模样,一时间心绪复杂。再看看旁边还在强撑着弹奏琵琶的叶家姐妹,谢让满心茫然。
叶家姐妹似乎根本不认识叶云岫。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是装的?装也装不了这么像。
谢让瞥了眼叶家姐妹,心中一团乱无头绪,索性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又指了一下叶家姐妹,示意罗燕把两人带下去安置。
“有什么要问我的?”谢让捏捏她的手。
叶云岫睁开眼睛,一脸无辜问道:“问什么?”
“关于那两名女子。”
叶云岫:“你不是都说了吗?”
谢让:“……”
谢让柔声道:“我不是要故意瞒你,实在是这事有些特殊,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但是你信我,我与这两名女子绝无任何不清白。”
叶云岫睁开眼睛,有些纳闷地看看他:“我没怀疑你啊,不然我也不会帮你堵他了。长辈相托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但是我们朝夕相处,我总该知道你这人,还不至于因为女色上了头。”
谢让顿了顿不禁失笑,倒也是,他若是能为女色所动,也不可能守着这么个美貌的娘子忍了三年多没圆房。
顿时不知道该骄傲还是该苦笑了。
“你信我就好。”谢让苦笑道,“这两人……事有特殊,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你若是很想知道……就等我理一理。”
阳光下叶云岫眯起眼睛道:“那就先不说了吧,我没那么好奇。你这人心眼多,偏偏道德感还那么重,你若为难大约就是真的不方便说。其实许多事你跟我说了,我也不一定能理解。”
日头近午,阳光越发刺眼,她爬起来往屋里走,谢让起身,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出神。
“大当家。”徐三泰走过来,抱拳问道,“可还用属下跟寨主解释。”
“不必。”谢让一笑道,“你们寨主是何等大气通透的人,她对我从来都全然信任。”
满满骄傲的语气。
徐三泰不禁也笑道:“大当家和寨主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情分,自然毫无嫌隙。那属下先回去了?”
“留下用饭吧,中午吃鱼,亲卫营捉了十几斤的一条鱼。”谢让看着徐三泰有些歉意,这事弄的,都怪这个景王世子。
谢让微微眯起了眼睛,扭头就叫来张顺,问他要买的宅子寻到了没有。张顺说大战刚过联络不畅,他们通过牙行物色了几处,这两日就在看。
“尽快,越快越好,这两日内定下来。不必讲究太多,反正我们也不在京城常住。”谢让道。
赶紧把宅子买了,他们远远搬出去住。
经景王世子这么一闹,叶家姐们反倒过了明路。午饭后稍事休息,谢让便直接叫人拿了公文,去户部给她们脱籍。
改了良籍,又去教坊司划了叶家姐妹的名字,顺便将她们的卷宗记档都改成了饶州张家,一个改名张窈娘,一个改名张灿娘。
其实乱世纷纷,原本户部和教坊司也没人管,他之前都懒得费事脱籍,本打算直接给叶家姐妹重新做一份户籍,改名换姓送走了就是。
如今事情牵扯到叶云岫身上的秘密,他终究不放心,最终决定将她们送回陵州,安置在偏远一些的固川县城。还是放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更稳妥。
张顺带人去办这事,顺便就从教坊司挑了一队乐伎班子来,留给寨主日常消遣,然后当晚天黑前谢让便安排叶家姐妹出城。
二女坐着马车,在几名亲卫护送下离开九华门,谢让跟着出来,走出一段,二女下车来磕头辞行。
“起来吧。”谢让问道,“你们以前,见没见过寨主?可以说实话。”
“没有。”叶瑶儿摇头道,“侯爷知道的,我们生在江南,来了京城后又身份卑贱,哪有机会得见贵人。”
“嗯,”谢让点头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如今脱籍逃出生天,以后便忘了你们来过京城吧,忘了自己是叶家人,对任何人不要提起。”
二女连忙磕头发誓地答应着。
亲卫会赶在天黑城门落锁前将二女送出京城,交给神威镖局的人。谢让负手立在路口,望着马车渐渐离开,满腹心事地漫步回去。
她不是叶琬儿,甚至应该跟叶家毫无关系。
但是两人的的确确,是因为叶家的一纸婚约成了夫妻。
所以她并不是他以为的,夺舍?
又为何阴错阳差,带着叶家的庚帖病倒在净慈庵中,还失去了记忆,被他当做叶家女娶进了门。当初战乱纷纷,流民遍地,三年多过去,如今再想追查她的身世来历都难了。
谢让幽幽一叹,管他呢,反正他们两个拜了堂,娘子是他家的,他谢让的妻,谁也抢不走。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却隐隐有些不踏实。两人成婚原本就是权宜之计,至今不曾圆房,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与他有婚约的叶家女……
不行,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要烂在肚子里!
第99章 第 99 章 我嫌弃你
从那日之后,景王世子一连几日不曾出现。
但是却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封印。
前一天下午张顺刚从教坊司带回一个乐伎班子,第二日一早景王世子差人送来二十名舞姬。
送来舞姬的当日下午,宫人又送来一堆珠宝珍玩。
之前他送过几次补品和吃食来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城中物资缺乏,大家互济互助,叶云岫也不是没给他们送过粮草。
谢让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叶云岫旁边桌上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手里抓着一串拇指那么大的珍珠,正在当念珠玩。
“你还真收啊?”谢让走过去坐下,抓起她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哎,那是我喝过的!”叶云岫嫌弃地瞧了他一眼,说道,“为什么不收,我们两万大军自带粮草帮他打仗,他不该给我们发军费吗?”
谢让欲言又止,竟然没找到反驳的理由。
叶云岫随意打开一个长盒子,拿起里头一尺多长的白玉如意看了看,瞥了谢让一眼嗤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糖衣炮弹吗,糖我要吃的,炮弹还回去不就完了。”
“……”谢让顿了顿虚心求教,“糖衣炮弹是什么?”
叶云岫解释不通,全然不在意地笑道:“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
行吧,谢让明白的。
她拿着那柄玉如意把玩,白玉入手温润,雕工精美,上头浮雕着牡丹花纹,叶云岫端详了一下问道:“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摆件,那盒子底下应该有托架。”谢让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其实这东西最初也是实用的,古人又叫搔杖。”
叶云岫恍然大悟,痒痒挠啊。
于是她尝试着用那如意头敲了敲胳膊,又去挠挠后背,嬉笑着伸手过去敲谢让的背:“挠痒痒不太行,敲背倒是可以。”
谢让怕她一高兴手滑摔了,赶紧接过那柄玉如意,想了想又没放回盒子里,难得她想玩,摔了就摔了呗,便从盒子里找出一个乌檀木托架,摆起来放在桌案上,方便她把玩。
于是第三日景王世子的侍卫又送东西来时,便看到叶云岫刚练完射箭,手里抓着昨日他们送来的白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敲胳膊。
侍卫首领带着宫人抬进来两个箱子,躬身行礼说道:“见过叶寨主,天气渐暖,这是世子给您准备的春夏衣料。”
叶云岫点点头,问道:“你们从哪里调运的布料,能有多少?”
侍卫首领一愣,忙回答道:“回叶寨主,这是京城布庄锦绣坊来的,也有几匹是宫中库房挑出来的,都是上好时兴的料子。”
叶云岫道:“我问的是布料,你们大军不需要换单衣吗,京城布庄里才能买到多少。”
侍卫首领嘴角一抽,他们是淮南来的,淮南没那么冷,冬日出征的时候棉衣不够厚实,挨冻,这时节天气转暖了,粮草多方调运也就勉强维持,一时间哪来的布料给大军换单衣。
玉峰寨的棉衣厚实,如今穿着都热了,玉峰寨的将士们每日守城巡逻又活动的多,于是日头一热,许多士兵就脱了棉衣,只穿着里衣和盔甲,再说他们每年换季都发,总还有去年的单衣军服能穿。
这几日景王世子军中就有人偷偷议论了,玉峰寨的兵都吃上肉菜了,他们却还在吃粥啃干粮,玉峰寨大军每天成车的肉和蔬菜往城里运,如今要是再发新的单衣,他们这边的兵还不知怎么说呢。
其实景王府野心勃勃,对军队士兵也没那么吝啬,但是这不是长途征战一时供不上么。玉峰寨也不知道哪来的财力物力,两家军队一起驻防,这不欺负人么。
侍卫首领斟酌着答道:“属下不甚清楚,军需庶务,军中自有专人打理。”
叶云岫挥手打发他走人。谢让这几日就在忙于士兵更换单衣的事情,要是解决不了,便只能大老远从山寨送来了。
景王世子的人走后,叶云岫指指那两口箱子,叫罗燕打开看看,绫罗绸缎,苏绣蜀锦,都是些年轻女子的衣料。
于是叶云岫叫罗燕:“去去,叫木兰营每人挑一匹。”
罗燕翻了翻惊呼:“寨主,这么好的料子,一般大户人家都没见过,我们穿合适吗!”
叶云岫道:“这些料子你们不穿,难不成送去给那些男兵们穿?”
罗燕一听,乐呵呵招呼人来抬走。叶云岫补上一句:“给孟统领留两件,其他的你们都分了。孟统领的你们得帮她做好,她那边忙,没法子自己缝。”
罗燕:“寨主您先挑两件?”
叶云岫摇摇头,算了吧,她衣裳多,也不缺这些。再说她真要穿了景王世子送来的衣料,谢让怕是要恼了。
可能看她拿玉如意敲胳膊了?结果下午那边又送来两名医女,说是擅长按摩推拿,叶云岫也留下了。
只是她从来不喜生人近身,就让那两个医女去教木兰营,女兵们整日练习射箭胳膊酸痛,可以学学。
第四日晌午前,叶云岫刚从大营巡查回来,送东西的又到了,这次是一个太监带着一列宫女,手里捧着漆木雕花的匣子,不用看,这种匣子,一般都是用来装胭脂香粉、钗环首饰的。
叶云岫打开一个看了看,啧了一声笑道:“这些我还真用不到,便是木兰营的女兵们平常也不用,你们拿回去吧,我的女兵们整日行军打仗,又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哪里会用这些叮叮当当的钗环首饰。”
那太监连忙跪下说道:“禀叶寨主,世子只吩咐奴婢送来,还请叶寨主收下,不然奴婢交不了差。“
“你怕他,就不怕我?”叶云岫道,“我叫你拿回去,你就赶紧拿回去。”
那太监好歹听说过这位玉峰寨女将的威名,吓得赶紧拿走了。
晚间谢让回来,听说叶云岫拒绝了那些东西,心情大好。他们在城内买的宅子已经定下了,这两日就在收拾打扫。
谢让道:“我今日亲自去看过了,那宅子不小,闹中取静,还带了个小园子,我们明日一早就搬家。”
“行。”叶云岫点头,这些事她不操心,素来都是他安排。
“那我去说一声。”谢让道。饭后便带着几名亲卫出了仙居殿,径直去往景王世子住的太福殿。
他们攻占京城,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翼王的首级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一同送到的,还有景王世子神速收复京城的捷报。皇位之争的局势顿改,各方对景王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先不说京城已落入景王世子手里,就说景王府能有这样一夕之间诛灭翼王残余、收复京城的实力,谁还敢跟他们抗衡。
将近三千里路,消息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七八天,谢让几日前收到无忧子消息,弄出“先太子遗孤”的弘农杨氏和兰陵萧氏已经悄然改了口风,识趣地投向景王,而此前被提议作为新君人选的襄王,原本已经以奔丧的名义动身赶往临安,半道上不敢往前走了,调头跑回岭南封地去了。
这一场甚嚣尘上的皇位之争很快落幕。
谢让来到太福殿,被侍卫首领迎了进去。景王世子正在书房里忙碌,谢让进门一揖,景王世子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过来。
那日的事情之后,两人四五日不曾照面,尴不尴尬彼此自己知道。
“靖安侯今日怎么有空来?”景王世子抬手道,“坐。”说完便径自在主位上坐下。
谢让坦然在客座落座,笑道:“特意来恭喜世子,景王大势所趋,应当已成定局了吧。”
景王世子挑眉一笑,意满志得道:“靖安侯的消息一向灵通。”
宫人送上茶来,景王世子端起茶盏品尝,谢让也端起茶盏,却没沾唇,笑道:“趁着今日得闲,我来跟世子说一声,我们夫妻住在宫中实在僭越了,恰好刚在城中置备了一处宅子,明日就搬出去了,这些时日多谢世子照拂。”
景王世子垂眸望着手里的茶盏说道:“住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搬走?宫中生活总归便利一些,寨主一个女子征战辛苦,这才刚刚安顿下来,我看她住得还好,何必再换。”
谢让淡淡一笑道:“云岫随遇而安,一贯如此。世子不知,我们成婚时她才十四岁,成婚不足两月便跟着我上山为祖父守墓,我那时连她吃药的银子都没有,那般清苦的日子她都欢欢喜喜,粗茶淡饭也从来没挑剔过一句。”
“靖安侯几世修来的福气!”景王世子冷笑一声。他越听越气,明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景王世子道,“夫妻同甘共苦自然是好,只是寨主这般的女子人中龙凤,生来就该是锦衣玉食,尊贵非凡,靖安侯也不怕委屈了她。想你一介书生,却还要仰仗她为你打下今日的地位。”
“世子说的是。”谢让似乎压根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嘲讽,勾唇一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所以我必得好好待她,夫妻同心。”
他目光定定望着景王世子,淡声道,“但是世子方才也说了,我家云岫人中龙凤,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更不是笼中雀。她为人极有主见,她要什么,根本就不用旁人给她,旁人也给不了。便是我这个丈夫,也主宰不了她。”
他起身一揖作别,笑道:“世子公务繁忙,在下就先告辞了。”
谢让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景王世子的声音在身后冷冷说道:“谢允之,你何德何能,你根本配不上她!”
谢让脚步顿了顿,不曾回头,淡然迈过门槛离去。配不配得上,他谢让说了不算,景王世子说了也不算。
次日一早,谢让便下令亲卫营搬家。他们行军在外,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收拾骑上马就走,那几十名乐伎班子和舞姬被叶云岫留在了宫里,医女也打发回去了。
闲来听听曲也就罢了,她还要忙着练兵打仗,哪来的闲钱养这些玩物。
谢让买下的宅院在城西,京城泾渭分明,城南是民巷,城北城东多贵人,而城西则集中了更多的富家大族、商贾名流。在几处备选的宅子中,谢让舍弃了城东的官员府邸,选了一处普通富商的宅院。
他把这里只作为一个临时住住的落脚处,等他们走了,正好用来作为山寨的产业之用。
叶云岫对住在哪里压根无所谓,这宅子出入倒还比宫里方便些。尤其令她高兴的是,刚搬过来,顾双儿便发现西市有鸡蛋卖了,虽然比平常贵上许多,但也不耽误寨主吃。
京城百姓的生活日渐恢复正常,叶云岫也恢复了早饭要有一个煎蛋或者水煮蛋的日子。几个月征战下来,她真是太喜欢这样圆溜溜带壳的新鲜鸡蛋了。
在前任皇帝驾崩两月、景王世子收复京城的二十多日后,临安一个大消息传遍天下,景王顺利上位,成为了继位新君。
叶云岫还以为新君人选一定,就该正式登基了。谁知晚间小夫妻闲聊的时候,谢让却说还早着呢。
旁的不说,朝廷北归,王公大臣们要奉新君从三千里之外的临安回到京城,这一路少说也得走上两三个月。
常理来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驾崩后,一般一个月内新君就会择吉日登基。但凡事都有特殊,就说眼前这桩吧,前任皇帝突然横死,没有储君也没有留下遗诏,光是新君人选就争了这么长时间。
当然景王也可以选择先在临安登基,可临安本来就不是他们景王府的势力所在,又不是京城,这边景王世子都已经拿下京城了,反正都已经等这么久了,景王若想名正言顺、要一个风风光光的登基大典,自然还是得先回京城。
不过诏书一下,在临安的文武群臣和诸侯就得参拜新君,实际上等于景王已经继位,只是还没举行登基大典,诸侯朝臣一样称呼其为皇帝,可以行使他皇帝的权力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们都出来这么久了,我都想家了。”叶云岫问。
“我也想早点儿回去,山寨这会儿正是春耕春种的时候呢。”谢让道。
他身上还有个靖安侯的爵位,按理他们应该等到登基大典过后才能走,并且他们玉峰寨也算是从龙之功了,到时候必定得有封赏。只是这么一算时日漫漫,还要在京城待多久。
就不说这还有个虎视眈眈觊觎人家娘子的,山寨那边他们离开太久,也不能放心,耽误不少事。
谢让沉吟道:“眼下京城和北方防守空虚,兵力不足,景王继位后必然也会尽快调动兵马,一旦时机合适,我们就不等到登基大典了,找个借口提前离开京城回去。”
打从叶云岫搬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宅子,便一晃多日没见过景王世子的面。便是那边有个什么事情,也都是谢让出面。
本来这些事情也都是谢让应付,叶云岫除了军中的事情,便几乎都窝在家里。
他们二月底收复的京城,一晃月余过去,四月八樱桃掐,街市上都有新鲜的樱桃和小黄瓜卖了。
随着新君上位、朝廷北归,京城局势日渐稳定,之前最担心的陇西藩镇也还算安分,主动向新皇上表称臣。
谢让便跟叶云岫商量,他们不如趁此机会,离开京城回去。
恰好新皇从淮南、江南调动的五万兵马抵达京城,给景王世子补充兵力,意在为登基大典保驾护航,谢让便趁机向景王世子提了出来,借口收到家信,祖母病危,他们必须尽快赶回陵州。
这日下午,谢让去处理大军撤离的一些事情,叶云岫正在家中准备行程,看着木兰营收拾东西,外头忽然来报,景王世子来了。叶云岫听到禀报,便叫人将他请到前院正厅,自己换了件衣裳往前院去。
她才刚出后院的垂花门,却看见景王世子已经走了进来,负手立在院中一方造景的水池边上。
“一晃半个多月没见寨主了。”景王世子开口说道。
“世子一向事忙。”叶云岫走过去笑道,“正要去跟世子辞个行,家中祖母病危,我们打算这两日就动身回去了。”
“寨主真的要走?”景王世子顿了顿,却说道,“寨主这些日子,为何躲着我?”
“?”叶云岫眸光清凌凌望过去,慢吞吞说道,“我为何要躲着你?”
景王世子垂眸望着池中的游鱼,笑了一下说道:“今日我若不来,你恐怕也不会去辞行的,就这样离开京城,一走了之,此生你我都再难见面了,是不是?”
叶云岫不禁审视他一眼,又看看周围,景王世子的贴身侍卫远远地立在院门旁边,没有过来,她身边则跟着罗燕几人。
叶云岫也不知道这厮抽什么风,顿了顿问道:“世子今日亲自来了,到底是有什么事?”
景王世子定定看着她,半晌说了四个字:“宇文长风。”
“?”叶云岫道不解问道,“什么?”
“我的名字。”景王世子望着她说道,“叶云岫,你看,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才是风云际会。”
叶云岫蹙眉看着他,半晌,慢吞吞说道:“世子有话直说,我这人听不懂那些弯来绕去的话。”
景王世子目光灼灼说道:“我今日既然来了,自是要说的,我宇文长风与叶云岫,缘分已久,倾慕已久,情有所钟,只要寨主愿意留下,我便为你排除万难,明媒正娶,此生不负!”
叶云岫皱眉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有夫之妇,我有夫君的。”
“我不在乎,只要你肯留下,我绝不介意。”
“……”叶云岫越发缓慢,一字一句说道,“你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不介意,我介意,是我嫌弃你。”
景王世子一窒。
叶云岫不等他再开口,缓声说道:“我以为你该有分寸,既然不能被接受,宣之于口就是骚扰,我有夫君,你便不该开这个口,我也根本不喜欢你。”
“那谢允之有什么好,他算个什么东西!你叶云岫女中英豪,当世无双,当真要跟一个文弱书生的废物过一辈子,他根本配不上你!他能给你什么,他还不是靠着你才有今日,若没有你,他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做一个卑贱废物!”
景王世子怒道,“叶云岫,我到底哪里不好,你想一想,你我一起行军杀敌,一起诛灭逆贼力挽河山,我们才是最相配的!只要你愿意,太子妃之位我双手奉上,来日我登大宝,你就是国母皇后,你我携手江山,一世荣华,你叶云岫就该是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女子!”
叶云岫退后两步,冷冷说道:“你是不是忘了,这种话,庆王跟我说过一回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你亲手促成了我们
景王世子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
踏出谢宅,他茫然的目光望着不知名处,停步伫立,喃喃道:“她竟然将我看得与庆王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对她明明是真心爱慕!”
“世子……我们先回去吧。”侍卫首领面色担忧道。
景王世子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跨上马,打马疾驰而去。
谢宅内,叶云岫沉着脸下令道:“去告诉大当家,明日便将大军撤出城外,留骑兵营收尾断后,明日我们就动身回陵州去。”
“寨主怕他对我们不利?”罗燕问道。
叶云岫冷哼一声:“他就算敢,可也得有机会,我是怕他借着新皇的名义阻拦大军离开。”想了想又说道,“你派人告诉大当家一声,他自会谨慎些的。”
谢让收到消息,一面安排大军准备拔营起寨,一面匆匆赶回谢宅。他们在这谢宅住了统共不过半个多月,也没多少东西好收拾,罗燕都带着人收拾好了。叶云岫又在院子里练习射箭。
“你怎么又回来了?”叶云岫放下弓箭问道。
“放心吧,大营那边我都安排好了。”谢让走过去道,柔声问道,“没气着你吧?”
“我是有点生气。”叶云岫道,“枉我以前还觉得他能有点作为,此人狂妄不知进退,太可恶了!”
对于她来说,别人心中仰慕她,那是别人的事,别人心里的事情她管不着,也不屑于理会,可是却要跑到她面前来说,还当着她的面诋毁谢让,这就令人生厌了。
谢让见她小脸上不悦的样子,便笑着安慰道:“没事了,谁叫我家云岫这么好,是他自己失了分寸。我们明日就回家了,以后大约也不必再见到,不用理他。”
叶云岫道:“反正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他按理还要来送行,你自己小心些。”
“都听你的。你若不想看见他,就压后阵稍晚一点,跟他错开,咱们只管走人就是。”谢让笑笑说道,“放心吧,我会小心些的,有你在,量他还不敢把我怎样。”
谢让毫不怀疑景王世子对他的恶意。意念若能杀人,他大约早就被他杀死多少回了。
嫉妒之心有多可怕,这些皇族子弟呼风唤雨惯了,只是景王世子面前就是太子之位,行事多少得顾忌影响,玉峰寨不好惹,又在世人面前立下赫赫战功。
再说有叶云岫在,景王世子当着面还要粉饰太平,也不敢公然对他下手。
不过私底下的阴谋手段却难保,上回叶家姐妹的事情就足以说明了。谢让敢说,但凡他稍有不慎,景王世子都能把美女扔到他床上去,然后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小夫妻形影不离,用叶云岫的话说,除了两人晚间睡觉独处,其他时间他身边都有亲卫营在,就没离开过人,衣食用物也都有所防备,景王世子再怎么样也找不到机会使坏。
两人做好了一切准备,谢让又给新皇写了奏表,言明因祖母病危赶回陵州,在新皇面前摆出功成身退、绝不贪功的姿态。
当日下午,景王世子派了人来,说要在宫中设宴为他二人及玉峰寨众将领饯行。
设宴饯行这种本来是基本礼节,但许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谢让出于慎重自然不肯,便找了个理由推拒道:“你替我多谢世子美意,只是大军开拔琐事繁多,众将也不能轻易离开军营,就不必了。”
来人说道:“世子交代,玉峰寨战功赫赫,他总该亲自为将士们送行,若众位将军们不便,不如就去军中设宴好了。”
谢让一听立刻说道:“那好,就依世子所言,今晚我在军中设宴,等候世子驾临。”
谢让便传令下去,叫营中今晚准备酒宴,同时加强值守戒备。
叶云岫说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小心些,可别喝醉了。”
谢让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在我们自己大营之中,你不用担心。”
傍晚前,景王世子只带了几名侍卫和他军中廖勇等几名将领来到玉峰寨大营,谢让则带领徐三泰等人出迎招待,就在营中摆下了酒宴。
谢让也没安排歌舞,双方其实都没什么喝酒宴饮的心思,景王世子说了一些场面话,酒宴酉时末就早早结束,景王世子带着他的人告辞了离去。
谢宅之中,戌时初,当叶云岫听到景王世子又派人送了礼物来时,不禁蹙眉道:“这么晚了,他又弄什么把戏?”
送礼来的太监躬身道:“世子说了,今晚这礼物是给靖安侯的,用于不用,寨主自己做主。”
说着拍拍手,外头竟进来三名美貌少女,见了叶云岫低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叶云岫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世子脑子没毛病吧,这是何意?”
“属下不知,世子吩咐。”那太监道。
难不成,送美女给谢让来恶心她?叶云岫挥挥手道:“我这里不养玩物,你带走吧。”
那太监惶恐跪下说道:“叶寨主息怒,这都是世子吩咐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世子只说这是靖安侯的药。”
恰在此时,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亲卫急匆匆冲进来,单膝一跪禀道:“寨主,不好了,大当家中毒了!”
叶云岫顿时一惊,连忙问道:“说清楚,怎么回事,大当家现在怎样了?”
“大当家眼下没事,属下……也说不清楚,徐统领叫属下速速来请寨主,寨主先去看看吧。”那亲卫焦急说道。
叶云岫一把抄起惊鸿刀就往外走,罗燕赶紧带着木兰营追上。
特殊时期,京城天一黑便已经宵禁,街道空寂无人,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清晰,叶云岫纵马飞奔进了玉峰寨大营。
大营门口值守的士兵严阵以待,杨行和田武守在门口,一见她连忙迎了上来。
“寨主!”
“怎么回事,人现在怎样?”叶云岫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问道。
田武把守营门,杨行匆匆跟上她的脚步,一边爆粗口骂道:“日了鬼了,属下也不知道,酒菜都是我们自己准备的,其他人也都好好的,偏就大当家中招了。徐三泰他们正在照顾他,马贺到街上抓郎中去了。”
“军医怎么说?”
“军医也说不清楚,没见过这种毒。只是……”
叶云岫脚步一顿,盯着杨行冷冷问道:“只是什么,快说。”
杨行为难地搓了一下额头,说道:“寨主先别急,属下其实也不敢断言,只是属下来山寨之前,也曾混过江湖、认识过一些鸡鸣狗盗之辈,觉得大当家这情形不像是中毒,倒像是……中了春|药。”
叶云岫脚步一顿,立刻想到那三个莫名其妙的礼物。
她迅速冷静下来,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人怎么样了?”
“大当家这会儿不甚清醒了,清醒时只吩咐人给他泡冷水,属下们本想送他回宅子那边,却不敢轻易定夺,又觉得大营更安全些,就赶紧禀报寨主了。”杨行答道。
叶云岫停住脚步,略一沉吟说道:“你们回去照看好大当家,我去去就来。”
“寨主去哪里,属下陪您一起!”杨行道。
“不必。”叶云岫丢下两个字,一拨马头又冲出了大营。她刚冲出大营,却看见大营门口不远处,月色下黑影瞳瞳,叶云岫缓缓勒马过去,可不正是景王世子。
景王世子一身白衣正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十名侍卫,静静地驻马望着她。
叶云岫缓缓骑马过去。
“寨主来了?”景王世子微微笑道,“我正在等你。”
叶云岫缓缓催马靠近,长刀一伸放在他脖子上,冷冷吐出两个字:“解药。”
景王世子身后的侍卫纷纷抽出刀来,玉峰寨大营之中,田武、杨行一声令下,也带着黑压压的士兵冲了上来,将景王世子等人团团围住。两相对峙。
“没有解药,”景王世子丝毫也不慌张,任由她把刀放在脖颈上,抬手制止了自己的侍卫,笑道,“解药我不是给你送去了吗。”
营门灯火昏暗不明,景王世子阴郁的脸看不太分明,眉眼之间反而有些兴奋,低低地柔声笑道,“解药我给你送去了。他中的不是毒,也不是春|药,是蛊,情蛊,你可听说过?解蛊也很简单,找一名处子跟他交欢即可,中了这蛊的男子若不跟处子交欢熬不了两个时辰,很快便会经脉爆裂而亡。”
叶云岫背对着营门的灯光,夜色中一双眸子却格外明亮,冷冷望着他。
“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才找到这等好东西,我本不想给他用的,你却要走,要跟着他回陵州去,那废物就那么值得你留恋?叶云岫,我特意来看看,那谢允之,你是想让他活,还是想让他死,生死全凭你做主。”
景王世子阴郁一笑,“你若舍不得他死,解药我都给你送去了,环肥燕瘦,任他挑选,我还怕一个不够。我就想知道,他对你到底有多专情,你为何就那么信他,若是他沾染了别的女子,你还会不会要他。”
叶云岫冷冷盯着他,半晌忽然说道:“你想知道?”
“想。”景王世子笑道,“今夜一过,他若是还活着,你大约再不会留恋他了。他若是死了,那你便不再是有夫之妇,正好留在京城嫁我。叶云岫,我为了你,可谓用心良苦,一片痴情,你为何就不愿意相信我呢!”
“疯子。”叶云岫一字一句说道,“他若死了,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把宇文氏皇族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京城有我十三万兵马,玉峰寨两万条人命,你这般冷静的人,你不会这么做。”景王世子依旧笑道,“再说了,我没想杀他,我都说了,他的生死,都由你做主。”
“好,你会知道的。”叶云岫一字一句说道。
夜色下两人离得很近,轻声细语,仿佛只是再谈论今晚的夜色。叶云岫身形忽然跃起,手一伸想把景王世子拽下马背,景王世子身形一跃便摆脱了她的刀,他不曾拔剑,踩着马背跃起想要摆脱,叶云岫欺身跟上。
夜色下两人迅速过了几招,从空中落到地上,叶云岫的长刀重新放在他脖子上,当他身后几十名侍卫不存在一般,冷声道:“把他给我绑了。”
玉峰寨大军迅速包围了景王世子的侍卫,杨行扯过景王世子,利落地把他绑了起来,绑在了营门柱子上。
景王世子任由杨行绑上他,浑然不在意似的。侍卫首领则大声喝道:“放肆!快放了世子,我看谁敢轻举妄动,廖勇将军八万兵马,半个时辰内就能包围整个玉峰寨大营。”
“先不要杀他。”叶云岫淡声吩咐道,“你们就在这看着他。那些……”她指了指景王世子的那些个侍卫,“都给我拿下。”
大营门口灯火明亮了许多,她手中长刀反射着灯光,纤瘦的背影径直向营中走去。
叶云岫匆匆走进谢让所在的营房。今晚为了摆宴,营中扎起了大帐,此刻大帐之中一片混乱,前头酒宴已经撤了,谢让就被安置在后帐之中,这会儿里里外外守着不少人,一个个脸色焦急,瞧见叶云岫进来便仿佛看见了主心骨,纷纷闪开。
“寨主。”徐三泰双眼赤红,单膝一跪,垂下头说道,“属下该死,属下没保护好大当家。”
“不是你的错。”叶云岫挥手道,“都退下吧。”
“寨主,怎么办,可有法子找到解药,马贺抓了几个郎中都没用……”徐三泰还想说话。
叶云岫抬起一只手,冷声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退出大帐十丈之外,未经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徐三泰,封锁大营附近道路,门口加派人手,大军枕戈待旦,密切监视宫城方向廖勇的人马。”
“属下得令。”徐三泰一咬牙,扭头奔了出去。
还不曾走进后帐,便已经能听到隐隐的呻|吟声,叶云岫随手丢掉长刀,拉下后帐的门,缓步走了进去。
帐中放着一个偌大的浴桶,谢让背对着她坐在浴桶里,青年人精壮的肩背裸露,身体涨红打颤,正坐在浴桶中双目紧闭,满脸的痛苦表情。
“谢让,”叶云岫走过去,探手摸了摸桶里的水,居然还加了冰块,可是他连呼出的气都灼热烫人。她不禁蹙眉,伸手拍拍他的脸问道,“谢让,你还清醒吗?跟我说话。”
男子一声呻|吟,不曾回答,本能地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力气惊人的双臂差点把她扯进浴桶里。
“我警告你,谢让,你给我小心点!”
叶云岫嫌弃地撇撇嘴,骂道:“你个废物,我还不如给你一刀算了。”
…………
这一夜,整个玉峰寨大营所有人几乎都不曾合眼,也许还有更多的人。
大帐之中似乎安静一片,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十丈之外,几位统领赤红着眼睛守了一夜。整个大营严阵以待,没有任务的士兵被下令回了营房,统领们焦躁的步子快要把地上踩出一条路来。
东方即明,一轮红日渐渐爬上东方天际,大营之中终于有了动静,徐三泰立时一个机灵,瞪大眼睛看着大帐,一袭青衫的男子身影迈步走了出来。
“大当家!”守着的将士们顿时脸色狂喜。大当家平安无事,不光没事,看起来神采奕奕,嘴角挂着一丝不自觉的笑容。
谢让做了个噤声手势,走到近前才淡声下令道:“不要吵,吩咐营中安静些,任何人不许靠近大帐,不要打扰寨主休息。景王世子呢?”
“还绑在营门口,杨行亲自看守着。”徐三泰道。
“嗯。”谢让点头,负手径直往营门走去。
杨行一见他出来,两眼一亮,立刻失声喊道:“大当家,大当家你没事?太好了!”
谢让点点头,走过来看着杨行笑道:“辛苦了,去歇会儿吧。”杨行哪里肯走,一个劲儿兴奋不已。
景王世子死死盯着走过来的人,那人步伐从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你没死?”景王世子阴柔的脸有些扭曲,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兴奋。他没死,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就在她亲眼见证之下,沾染了别的女子?
景王世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她没让他死?那就是给他用了“解药”?
“她没让你死?你为了活命还不是要与旁的女子交欢,她那样骄傲的女子,以后再也不会要你了吧,多看你一眼都会恶心,哈哈哈……”
谢让走到他面前,负手与他平视,面色平淡说道,“昨晚是云岫救了我。”
景王世子笑容僵在脸上,停了停笑了一下:“怎么可能?那蛊是假的?不可能,我验证过了。”
“有件事情,你大概不知道。”谢让唇角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中不自居带了几分柔情,笑道,“我和云岫,成婚三年多,还不曾圆房。”
景王世子似乎根本没听懂他这句话,愣怔半晌,失去了反应一般。
“为什么,怎么可能?”他喃喃道。
“大概因为,她还没想好要跟我共度一生吧。”
谢让一笑柔和了眉眼,淡声说道,“我们当初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她才十四岁,一直都不曾圆房。她跟我说要等到十八岁,我知道是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与我而言,她整日行军打仗,刀口舔血,已经很危险了,我怕她有孕,陷她与危机之中,所以我也不急。可是昨晚,她选择了救我。”
他笑笑,一字一句道:“我该如何感谢世子,是你亲手促成了我们,让我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