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太子所言,卫云舟眼眸微动,寂寂眸光霎那间似乎有所变动。
卫洞南微微眯缝了双眼,十分注意观察卫云舟的动向。
他总是觉得,皇妹和雍国来的质子有些联络。楚沧身为质子,声名却日渐显赫,和公卿大臣都有所交往,要是再和卫云舟有所交往,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好在楚沧死了。卫洞南那日日夜夜忌惮提防的心总算安下来一半。
但是京城可不仅仅只有一个质子。
见卫云舟迟迟不说话,卫洞南又悠悠开口:“不知道......皇妹意下如何?”
陈贺低眉顺首站在阶下,心脏噗通噗通乱跳,他当然想要有人出来答应。
按道理,卫云舟应该会答应才是。不然的话,他答应过楚照的事情,岂不是白费?
陈贺紧张抬眸,看了一眼阶上公主:卫云舟脸上依然毫无波澜,似乎卫洞南所说的话,从她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便出去了。
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想法,这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如他所料。
在他和楚沧的安排下,替楚沧和卫云舟牵线搭桥,二人应是有联络的——可是眼看目前境况,卫云舟似乎一点都不为所动,也不关心楚沧身后事,也不关心楚沧的弟弟。
殿中铜兽含珠,不断缓慢地向外递送着热气。微弱日光从回字花窗中照进,室内金光错漫,檀香袅袅。
陈贺的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有多么冷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
想那楚大殿下,之前还在自己面前豪言壮语,说公主殿下对他一见倾心,如此看来,完全就是他的胡说八道!
要真是一见倾心,待楚沧死后,卫云舟竟然能是这种态度?
他出言打破宁静,显得有些激动:“楚二殿下至少还是雍国皇子。大殿下死后,难保雍国没有非议.....我想,我们还是要给雍国、楚二殿下一个交代才是。”
卫洞南哂笑一声,他打量了陈贺,缓缓道:“陈大人说的极是。孤也觉得,应该给雍国一个交代才是,所以孤已经遣人致信给雍国了。”
卫云舟却依然不做声,她甚至拿起了面前一个青口白瓷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撇去茶上面的一口浮沫,慢悠悠道:“兄长这次用来招待的明前龙井不错。”
陈贺和卫洞南俱是大跌眼镜。
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互相踢皮球,等着卫云舟来接锅,让她出面去安顿楚照,结果她倒好,还在这里悠闲地品起茗来了。
陈贺急,很急。汗珠不断从鬓角渗出,他甚至能够摸到自己手中一撮冷汗。
要是没有给楚照一个合适的交代,指不定‘他’接下来要对自己做什么。
总感觉楚沧已经告诉过楚照很多东西,亦即是说,楚照有很多人的把柄。
如果是这样的话,楚沧死了,也仅仅是死了一个人而已,他知道的东西、他有用的东西,全部都落在了楚照的手里面。
陈贺大可不管不顾楚照死活,但是却特别担心楚照将他们的事情捅破。
陈贺不仅仅是担心楚照会接手楚沧在京中的那些产业布局,更担心楚照将他收受大雍贿赂的事情捅出去。那样的话,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不知道楚照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但是以防万一,陈贺还是要暂时给楚照效力。
可眼下的卫云舟,竟然迟迟不表态。
看着卫云舟款斟漫饮,卫洞南心下疑窦丛生。他愣了愣,半晌之后才道:“要是皇妹喜欢的话,孤之后再派人给你送去便是。这点茶,我们东宫还是出得起的。”
“是吗?那就有劳皇兄了。”卫云舟不咸不淡地应答着。
她轻轻合上杯盖,将杯盏落于檀木小桌上。
“咳咳,”卫洞南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话,“既然皇妹都品完茗了,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皇兄我刚刚说的事情。”
卫云舟眼眸轻抬,十分平静:“皇兄想要安抚雍国,大可以自己出面。毕竟,楚大殿下的意外亡故......”
她故意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卫洞南动了动喉头,唇线紧绷但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是的,楚沧的死,的确是他一手炮制的——他本来想借着巫蛊的由头,先治楚照的罪,然后再找个由头剥夺了楚沧的优待,最后寻个机会杀了楚沧就是。
只不过,那天楚照的实在反常,让他直接有机会杀了楚沧。
眼下卫洞南只是恨着楚沧而已,他对楚照的态度则是可有可无:故此,卫洞南当初临走,心中骤然生了一丝怜悯之情,便答应要给楚照重新寻个住处。
然而,卫洞南毕竟是害死楚沧的元凶,那两兄弟关系再不怎么平和,他出面都显得有些诡异。准确说来,不管谁出面都会吃力不讨好。
卫云舟如今参与执政,也是卫洞南心腹大患,正因此,卫洞南便打算祸水东引,让卫云舟出面。
可是卫云舟毕竟不是傻子。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道:“孤那日临走,给楚照许了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什么孤也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虽然楚沧的死和孤没有直接关系——但是难免楚照会心存芥蒂,不若皇妹就卖他一个人情?”
光自己说还不够,卫洞南斜觑了一眼阶下战战兢兢的陈贺,唤他道:“陈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陈贺咕隆一声,刚刚早就有千言万语堆积在他喉咙里面,可是公主太子说话,哪里有他插嘴的份?这会儿,总算是等到机会说话了,他也就一股脑儿地把话全部倒了出来:“是啊,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我大梁同雍国交战日久,近年来边境战火终于平复。”
卫云舟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心里面默默盘算。
陈贺却是说得慷慨激昂,毕竟事关他的性命,他肯定要主动得多:“虽然雍国势力不如我们大梁,但是不得不防——雍国皇子也就那么几个人,楚大殿下名声显赫,早就备受关注,如今突然暴毙,本来就不好给雍国一个交代,若是再不给楚二殿下一个好的住处,恐怕......”
话越说到后面,陈贺的声音就逐渐小了起来。
分析得倒也不错。卫洞南轻轻颔首,“陈大人所言极是。”
说完,他又将目光落回到卫云舟脸上,语带恳求道:“只是安置楚照住处而已,想必不会影响到皇妹什么,皇妹也就允了吧?相信,你也不愿意用这种事情去麻烦父皇。”
皇帝抱恙多年,早就非重要大事不必启奏。大权旁落,国有太子,自然太子监国,但怪就怪在,皇帝偏生也要了唯一的公主参与决策。
卫洞南心里面自然不满,处心积虑害死别国质子的同时,也在找机会打压报复卫云舟。
这一次,他也是如此设想。楚沧的死与他脱不了实际干系,雍国对他印象自然不会太好。既然若此,他说什么也要将卫云舟卷入这个混沌漩涡中来。
提到“父皇”二字,卫云舟烟眉终于轻挑,她应声:“自然,这种小事,当然不必去麻烦父皇。”
台下陈贺着急得很,他多想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希望卫云舟念在好歹和楚沧有所交情的份上,管管那死人的“弟弟”。
“这么说来,皇妹的意思就是......”卫洞南这才换了口气,嘴角上扬,“你答应了?”
殿内重又恢复寂静,只有陈贺急促的呼吸声音,听起来尤为诡异。
他着急得不得了。
卫云舟本不想答应,恍惚间,她又想起那日楚照的悲惨模样:
“他”被蛮横粗暴的侍卫一脚踢倒,跪在雪中,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那一幕还当真是楚楚可怜,不然卫云舟也不会鬼使神差地将手炉递给她。
不,也不是鬼使神差。卫云舟反驳,她素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惯于被人依赖而已,并非鬼使神差,只是看那人可怜而已。要是别人如楚照一般可怜,想必她也会出手相助。
“皇妹意下如何?”卫洞南还在旁边恳切相求。
陈贺看卫云舟犹豫,忽觉此事有戏,便也不顾那么多的礼节,也跟着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只能公主殿下出面为好。”
卫云舟转头,目光逡巡在阶下。末了,她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本宫答应了便是——”
陈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棘手的事情解决好了,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和缓许多,卫洞南的面上也照例挂上了虚情假意的笑容,他冲着后厅大喊一声:“柴唯!”
不多时,后厅很快小碎步跑出来一个男人。
卫洞南看着他,笑道:“送百斤明前龙井去公主宫中,孤也难得听闻皇妹有所喜好。”
“遵命。”
计议已定,陈贺心中的大石头也就落下,他也不想留在这里,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
但是他还想问问卫云舟,有关楚沧和她来往的事情,便干脆去门口等候。
待他走时,殿中二人在说闲话,想必不多时卫云舟就会出来。
难不成她就这么无情,毫不顾念?
他陈贺可是为了牵线搭桥,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