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
隋棠看不见承明说话的神态, 但能听出他的口气。
“他心悦殿下”这五个字,他说得很认真。
他原也不玩笑,教书、答疑都是一板一眼。出口即是, 落笔为证。
隋棠锤着发酸的后腰一笑置之,道是时辰不早, 要回去了。
承明并不多言,正欲起身帮她唤来侍女, 不想蔺禾跑了进来。
“结束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巧。”女郎气喘吁吁, 深秋时节跑出一身汗, 鬓发黏湿,步摇摇曳,“承明,下个月就要冬狩, 我让淳于诩挑了两匹好马,去看看!”
“不必, 在下不参与冬狩。”承明整理好书籍,转身同隋棠拱手拜别。
隋棠持弟子礼相送。
“哎……”蔺禾又一次碰钉子,望着青年背影跺脚。
“今日长泽堂的小膳房炖了野鸡子, 七妹一起。”隋棠搭上兰心手腕,边走边邀请她。
“还吃甚,我都气饱了。”蔺禾余怒未消, 然看见隋棠又想起一事, 顿时起劲道, “三嫂,钱斌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虽说隋棠不在乎钱斌死活, 然骤然闻起,还是愣了一下,“你怎知晓?”
“晌午我缠着淳于诩挑马,廷尉府来人告知这事,政事堂关着门,自有淳于诩接了,我便晓得了。”蔺禾看了眼隋棠,“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按理早没命了,不知道怎么竟然能拖二十来日的!”
隋棠搭在兰心腕间的手紧了紧,兰心安慰道,“死便死了,让他欺辱公主!”
“嗯,我就说二十日都让他多活了。”蔺禾本因蔺稷之故也不喜欢隋棠,然她帮忙救了何昭,她便从心底感激。这厢隋棠在青台打了钱斌,蔺禾就愈发喜欢她,这会也上来扶她,“不说他了,我饿死了,三嫂赏我碗鸡汤。”
隋棠笑笑,与她同回长泽堂。
野鸡汤鲜美醇香,肉质紧致入味,隋棠用得有些多,午后歇晌胃里胀疼,全吐了。食多而吐,传出去脸都丢尽了,隋棠不许传医官,只说吐完舒服许多,晚膳少用些便罢。
恰逢蔺稷着人传话这晚又需宿在书房,晚膳也在前衙用。隋棠便胡乱用了两口粥,早早上榻歇息。
【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
鸡翅木,钢铁弦,琵琶身中声又闷。
咚——咚——
隋棠仰躺在榻,耳畔萦绕着蔺禾的话,脑中回想的是半月前青台曲宴的事,人有些失眠。
场景愈发清晰,她甚至摸了摸臂膀,似还有当初举琵琶挥掷的酸乏感。手从臂膀滑下,搁置眼前,将手心翻作手背,又将手背翻作手心。她看不见自己的手,最后只贴上面颊,却觉面上腥气黏腻,忽就抖了一下,整个人缩了起来。两手交互攥着,扣在一起。
半晌,呼出一口气,唤来侍女要水喝。
“天愈发冷了,殿下少用些,起夜冷。”兰心将她胸前散乱的长发捋顺拂在身后。
隋棠用过水,心静了些。
暗思这个世道,想活命难免要沾血,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沾上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活的她都不怕,还怕死的?
隋棠扯来被子掖好,闭眼督促自己快睡。但神思清醒没有睡意,后来不知何时睡去的,只记得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是某一年的漳河畔,银河横天,流萤点点。
她握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在一间屋中熬汤药。屋子破烂,屋内也杂乱不堪,散发着男人腐朽又油腻的味道,让人呕心欲吐。但隋棠好性儿,耐心也好,一边翻看医书,一边按照上头的方子往锅里投入各类草药。
夏日的夜里,大火煎沸,热汤滚滚,女郎被熏得满头是汗。隔着腾腾水汽,拐间榻上的男人熬不住病痛还在骂骂咧咧催她。她擦着汗,手中蒲扇放慢速度,书上说要汤
水熬开后要改为文火,药效才能得以完全激发……
梦境断断续续,她睡得不怎么踏实,翻了两个身,终于才有些睡沉了。
然长泽堂烛火寥寥,政事堂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尚有七八人分坐两侧 ,在等蔺稷下达最后的指令。
钱斌作《锦衣赋》表明心迹当日,蔺稷见他被欢喜冲昏头脑,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八字都听不出来,便知晓其人基本不堪大用。只因姜灏求情留用,便趁势生出了一个思路。
天子嫁公主入司空府,打破了原本诸侯间的格局。在如今的五路诸侯中,自己成了唯一一个同天家联姻的诸侯。其余四路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旁的不说,增派暗子或是唤醒原来在洛阳城内外的暗子,以图接近司空府,或行刺杀之举或行探讯息之策,都有可能。
本来,如常防御便好。
但是蔺稷习惯了主动,喜欢先发制人。恰逢钱斌入眼,便计上心来。
是故从那日起,蔺稷命人哄抬他的文章诗词,点名让他主持青台曲宴。
而文章大成,青台指点,还未过而立便即将入仕尚书台。除了出身稍逊,怎么看都是当年姜令君的轨迹。
这般落入世人眼里,蔺稷不咸不淡的恩宠,正是对钱斌隐藏的欣赏和考验。一旦考验通过,钱斌当鹏飞千里,直上青天,成为他的心腹。
如此青年才俊,又正好丧妻无伴,自有想借此搭上司空府这艘楼船的人蜂拥而来,其中少不得有各路诸侯的暗子奸细。
甚至为盘活这步棋,蔺稷抛砖引玉,派人给钱斌送女。一来,他可在钱斌府中按入眼睛,二来也给那些暗子提供接近钱斌的路径。
果然,在钱斌纳的三房妾室中,除了一个本身便是司空府暗卫营的人宋氏,其余的康氏、王氏身份都不简单。
康氏明面卷宗载:襄阳人,年二十又三,擅刺绣,不通笔墨骑射,乃大司农发妻之族妹。朔康二年夫战死,婆家不睦,后携女投奔族姐,寄居洛阳至今。
宋氏在暗她在明,且本就是被算计入局,故而防不胜防。宋氏略施计谋便发现康氏易容,精武,且水性极好,乃细作无疑。
蔺稷原打算放长线,以备后用。未想到钱斌心急至此,做出青台之举;更没料到隋棠刚烈,直接将他架起逼他抉择。至此,长线钓鱼已然无望,只得提前收网。
而钱斌出事,身为他的妾室自然担忧,后宅女流要么伤神垂泪,要么求人救命。身为暗子的二人,则要么等待命令要么自行脱身。
起初风声不定,自然都在等待,后来局势明朗,钱斌辱公主罪该万死后,康氏便意图连夜脱身,结果被宋氏逮捕,撕下面具。
用刑之后,招架不住吐出同伙,原是金江南地益州邬悯的人。
于是,蔺稷一面派人清缴暗藏在洛阳城中的益州暗子,一面教唆康氏攀咬大司农李峰。
结果只是将康氏扔到了李峰面前,还未等其开口,李峰便双膝着地,连番辩解求饶。直言只要能保他全家性命,当即可向天子乞骸骨(1),临了还推荐了蔺稷座下属臣担任此职,亦将超过八成的家产全部私赠与蔺稷。
大司农掌一国财政,握国库钥匙。然李峰家产也就是一个九卿大臣的俸禄外加天子赏赐和各地的一些孝敬,满打满算一年能有个二十斤金。其在位八年,凑整算他二百斤金。另外算上祖上分得的家资,妻房嫁妆等总共顶天了也就一千斤金。
然他赠与蔺稷八成家产便有一万斤金,蔺稷也不问来处,东谷军缺的便是银子,遂照单收下,容他阖家回籍存活。
至此,蔺稷凭钱斌一妾摧毁了邬悯暗探,收九卿之一的大司农位予自己人,同时给军队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给养。
之后便是王氏。
她本是内史杨云府上的歌姬,如此送给钱斌。然她为歌姬之前,七年间已经侍奉过三个男子。
往前倒,分别是右扶风凌松之妾室,武都郎中令韩伟之妾室,金城长史严亭府上之歌姬。
而她十四岁出现在金城郡前,一直生活冀州,乃冀州邺城人。
将她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间的路线划出,就发现此女行迹十分诡异。一个生活在东北道上的冀州女郎,突然在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道凉州金城郡,然后又一路往东,数年间为权贵转手相送,直达洛阳。最后准确无误地到达即将成为司空心腹的钱斌手上。
她的卷宗没有半点虚假,逮捕康氏时,她甚至出手襄助,一身功夫展露无疑,后直接服毒自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她从冀州来,冀州卫泰在。
她是卫泰的人。
这厢自暴身份赴死,她得一解脱,卫泰失一暗子,然最为难的却是蔺稷。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先后历经金城长史严亭、武都郎中令韩伟、右扶风凌松、内史杨云,姑且不论钱斌,就前头四位,本人或者府中内眷奴仆都有可能已被王氏渗透,充作暗卫。
如果说青台曲宴之后的前五日,政事堂封门,是蔺稷在想完整的击破康王两人的法子。那么后面至今二十余日,则一直是在清查为王氏所接触的四人延伸出去可能成为暗子的人数。
经过三轮分析排除,已经从最初的近两千人,缩剩到如今的七百人。其中内史在洛阳京畿,王氏又在他府上呆了三年,是十年间待的最久的一处。所以所涉人员亦是最多,有四百余人。
“阿兄,我的意思还是先将完全确认的二十五人除掉,其他留下慢慢监控。”蔺黍转着茶盏,顾虑道,“这毕竟是在洛阳京畿,一下杀掉四百人其中还涉及九卿之一的内史,兹事体大,到底不是在我们自己军中。”
“四公子提到军中事,便该知晓就是司空大人当年疑百人而斩两千者,方得震慑之威,军心稳固。”属将蒙烺乃蒙乔族兄,持反对意见,“若是司空觉得在京畿杀四百人太过显眼,影响不好,属下尚有一择中的办法。”
蒙烺顿了顿,“这四百人中知天命者过半,七岁往下者三十人。我们可恕知天命者,他们年长可让天收,然垂髫稚子来日方长皆是变数所以断不可留。再去除已经确定的二十五人,如此只杀五十五人。剩得三百余人,作监控处之!”
“这法子可以。”
“的确,既清了确定的人数,也绝了未来有可能成长起来的势力。”
“即刻便实行吧,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
“我赞成!”
“我也赞成!”
……
清缴五十五人,这样的数目只需暗卫营即可。故而这会暗卫营首领郑熙看向蔺稷,征求指令。
蔺稷自晚间开始这场加议会,一个多时辰内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沉默无声听诸人意见,以手为笔在案上留痕。
【“前面便是冀州城,攻入邺城王宫,杀了卫泰!”】
【多少年了,北地东西分峙,如今九州一统!】
【司空,此战许我为先锋,我部来攻城!】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部,打西北道五州,从来都是我部为主力……】
【蔺稷,你以为你赢了吗?且再待三日,洛阳城必乱。你不信,你且看看她们是谁!】
【隋棠,母亲,七妹,淳于诩……】
【你以为你的军队便坚不可摧吗?你回头看看吧 ……】
蔺稷垂着眼睑,手指落回洛阳城。
【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要杀我们?】
【蔺贼,你目无君父纲常,枉顾人命,视人如草芥,如蝼蚁,会有报应的!】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哎,这推来演去都有顾忌。还不如当初在青台上,应了蔡汀之言,射杀长公主,我们直接……”
“蒙辉!”蒙乔厉声呵斥,这是她比她小两岁的胞弟,去岁开始带在身边听政,原
已经多次告诫少言多听,但还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
“我说的不对吗?要是当日直接反了,死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计较这三五十个。死了就是运气不好,死了也活该,我是觉得——”
“闭嘴!”蒙乔以目示意侍卫,将人拖了出去,“三哥,我回去会严厉教管的!”
蔺稷抬眸冲她笑了笑,转头问郑熙“少了五六十人,你处监控可会轻松些?”
郑熙原是等暗杀的指令,忽闻这样一问,愣了愣略带叹气道,“司空知道的,暗卫营在精不再多。专作监察的原本就只有一百八十人。眼下我们监控四百人,是向东谷军借了人手的。是故少去五六十人基本与没少无甚差别。”
他顿了顿,“所以清缴之后,还是需要司空指令,对于剩下的三百余人该如何监控。是战时一级监察,还是平时二级监察?”
蔺稷从座上起身,眺望外头冷月清辉,夜风从窗牖灌入,寒意已经刺骨。
这个时辰,重帘榻上,厚衾被中,睡梦沉沉,当时最适宜的。
“你带队,蒙烺辅之,通知各点位就地处决。立时,全部。四百一十三人,不得见明日辰光。”蔺稷终于下令,“另,翌日清早着人快马奔赴扶风、武都、金城三地,命那处监控的暗子按名单清除之。”
堂中人各自领命离,唯剩淳于诩倒去凉茶,换来一盏热的,递给蔺稷。
“绕了一圈,耗了一个晚上,还是最初的决定。”淳于诩欲合上窗牖被蔺稷抬手止住,顿了顿道,“这不像你。”
“人活一次不易,总归是条命。”蔺稷接了茶盏,感受盏壁上那点温度,目光却落在无尽深夜中。
淳于诩颔首,“乱世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道理你十年前就明白。但你今日的犹豫,怕是杂了旁的缘故吧。”
蔺稷用余光扫过他,低眉饮了口茶。
“殿下因何而来,你我都清楚。但她只闻你之恶名,不曾历经你之手腕。如今近在身侧,四百余条人命,转眼没了。你怕殿下知晓后接受不了,恼怒你,怨恨你,甚至仇视你?你怕她纯真良善,与你不是同路人,可对?”
“还看出什么了?”蔺稷的目光始终留在黑夜中,任由逆风拂面。
“你、动心了。”
蔺稷持盏的手微顿,侧首看淳于诩。
淳于诩笑道,“钱斌旁的不说,青台曲宴上着实给了你一个摆脱殿下的契机。你若不喜欢她,大可以借她当日举止做文章坏她名声,摆脱这桩姻缘。可是你没有,不仅没有,还直接弃了钱斌。钱斌是不堪大用,但洛阳高门、朝野上下,他们的眼里可都是以为相比隋家公主,钱斌更得你心。结果,完全反了!”
“所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瞧出来。”淳于诩点向方才议事处,“譬如蒙乔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将将她那胞弟论起长公主,她若手头有针线,大概能当场把她弟弟嘴巴缝起来。”
蔺稷笑笑,将水饮完。
这一笑,便是默认了。
淳于诩虽料到这番结果,但这会得人亲证还是心惊,“情滋味我没历过,不懂你这不到三月的时间,是如何从连大婚都不愿回就发展到了心动的地步。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世人都知道了你动情于殿下,殿下许会成为众矢之的。换言之,你把你的软肋告诉了所有的敌人。”
淳于诩给他续上茶水,提醒道,“你的敌人,包括殿下本人。”
“所以,淳于大人的意思是——”蔺稷接了茶,等他下文。
“要么请老夫人为您纳妾,后院收些人,给殿下挡一挡,且当是你一时兴起后抛之脑后。要么您抽挥剑斩情丝,左右不到百日,你动心还不至于动生死。自然你若不忍心下不了手,属下可以代劳。”
蔺稷定定看着面前曾施恩救回的人,是真真一颗报恩为他的心。
“到底要如何,你给个话!”
“这之前我以为你只是精通相马,今日发现你也极通人心。还由你代劳!”蔺稷玩味得重复最后五字,这会心情纾解了些,当真笑了起来,“劳你费心,但你说的那些都不必了。我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心悦殿下,我若将她藏着掖着,别说外面的刀山剑海,便是后院之中七妹顽劣起来、阿母苛刻起来,到时还来一堆瞧着被我厚宠的妇人,那岂不是谁都能磋磨她一把。而且也难保前衙政事堂中还有如淳于大人这般打着一心为我的旗号、转头就下手的人。”
说这话时,蔺稷忽就想到前世。
前世他明明说了,保隋棠,然而最终保下的依旧是孩子。彼时他曾想要惩罚当日接生的所有医官臣奴,甚至有段时间也怨责过在里头主事的母亲。但是细想,责任最大的还是自己。他们原与钱斌无异,都是从平日点滴里,揣测他的心意罢了。以至于聚水成海,到最后即便他说的是真话,他们也只当是他不愿做恶人而说的反话。
夜风一阵阵吹来,蔺稷面色有些苍白,“至于软肋,我若养她如金丝雀,又迷于金丝雀,那确实是软肋。但若我教她训她如凤凰,那她可以获得冲天的力量,习得涅槃的本事。如此她便不是我的软肋,而是可与我并肩齐飞的羽翼。”
话至此处,淳于诩自不好再多言,然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是公主,是大齐的公主。”
“得失我命!”蔺稷这会转过身来,用茶盏与他碰过,“倒是你,近水楼台,日后记得多献殷勤。哪日我落她手里了,她念着你往日厚待许能绕你一命。”
淳于诩闻这话有些生气,也不喝那茶,“话说到这份上,那你再给我解个惑吧。便是那日青台上,你说“拖下去”,若殿下没有及时接住你的话,侍卫去拖她你要如何?你那会是不是还再犹豫,并不是十分愿意护她的?”
淳于诩乃大宛人。大宛自献天马、送王女和亲,世代受大齐支配。初时还好,小国上供得大国庇佑。然后来大齐国力难支,便没少侵略蹂躏此等番邦国度。是故说到底,淳于诩对这位大齐的公主多少有所抵触。他与许多受肃、厉二帝倾轧残害的大齐臣子一样,希望这块土地能迎来新的主人。
然待蔺稷话语吐出,淳于诩只得颔首笑叹。
蔺稷说,“如果彼时殿下接不上我的话,自有姜灏会帮她接上。”
是了,早在月前,他便通过何昭将姜灏这支人脉拱手相送了。
“本是康庄大道,你非得走成羊肠小径。我处便罢了,你想想蔡汀、戴瑛一行……”淳于诩抽了口凉气,左右不是眼前事便也懒得多言,只与其一同眺望外头夜色。
一轮冰冷明月慢慢被浓云遮去,许久方又缓缓露出面颊,面上不似前头皎洁,还留有残缺薄云,灰烬殷殷。似这苍凉寒夜里,溅在尸身上的斑斑血迹。
“你且先想想怎么面对你的公主吧!”淳于诩端起那盏被蔺稷敬过的茶,端起又停驻,“你借一个钱斌,抽掉了她弟弟两个九卿重臣,吞掉八千斤金补给亲兵,在京屠杀四百人……我要是公主,我能和你同归于尽!”
“话从你口中出来,如何这般难听?”蔺稷捏着眉心。
“主要我从公主角度出,可不就是你做事难看吗?”淳于诩本欲丢下已经凉透的茶,然蔺稷目光定在茶上,他便如他愿饮干了。
窗前就剩了蔺稷一人,他观天上月,见她一层红过一层,最后成为一轮血月。
血月下,乱葬岗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对应卷宗名单,一个个名字划去,一具具尸体堆上去。
滚油火把投掷,遂成一片火海。
……
熊熊火焰里,人|骨架倾塌,滚下两具尸身。
一个是年迈的男人,身体已经被焚毁大半,烧焦的破烂衣料粘在凹陷的脸颊上,面目模糊。
另一个是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断气但没有闭上眼,乌黑
的瞳仁又圆又大,定定看着她,似要将她吞噬。
天很黑,火焰渐熄,漳河上水雾迷蒙,夏日的风湿热无比。被吓到的少女跌跌撞撞,沿河一路奔逃……终于扑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抬起头,但看不见面前人。
“殿下,可是魇住了?” 蔺稷拍抚隋棠背脊,低声慰她,“没事了,起来醒醒神。”
隋棠喘着气,从蔺稷怀中退身,转头望向窗牖处,眼前白茫茫一片,“晌午了?”
蔺稷颔首,拣过巾怕给她拭汗,“本想来同你一道用早膳的,见你梦魇厉害,遂把你唤醒了。”
隋棠回想梦中景象,待气息平顺了些,方道,“孤闻钱斌死了?”
“你消息倒灵通。”蔺稷瞧她虚白面色,顿了顿道,“他府上查出些旁的事,久问不答,廷尉府用刑,他熬不住,咬舌自尽了。”
隋棠抬眸,一双不聚光的杏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起来更衣,今个早膳有汉宫棋,是道很落胃的面食,好吃但繁琐,一会臣喂殿下。”蔺稷未想旁处,给她唤来侍女。
隋棠点点头。
然临到用膳,隋棠还是没忍住,抬手推开他送到面前的汤匙,“钱斌死因乃头骨碎裂,血溢脑腔,是死于孤之手。你为何骗孤?”
“谁与殿下说的?”
“廷尉府消息送来时,政事堂闭门,孤当比你先知晓。”
淳于诩和蔺禾。
蔺稷转瞬想到这连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叹气搁下碗盏,“该死之人,怎样死原也不重要。殿下到底头回遇这等事,难免心中纠结……”
蔺稷没再说下去,隋棠一时也不曾接话。
屋中静了一瞬,她想起漳河的旧梦,想起青台上的钱斌,半晌道了声“多谢”。
蔺稷笑她客气,抬手将她散落在耳畔的一缕青丝拢好。
隋棠指了指碗盏,又道,“孤饿了。”
话落,身子温顺倾来,咬过男人喂来的一枚枚绵软鲜美的汤饼,含笑的眉宇慢慢明亮起来。
第22章 三郎。
京畿之中, 一夜被屠四百余人。即便蔺稷已经提前做了部署,譬如数日前以视察为由调令内史杨云前往城郊安河县,所以杨云同一众亲信当夜是死在了城外。再譬如各点位不分昼夜的监控, 得令便一招屠之,聚尸出城。可谓将影响和时间都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内。但到底不可能半点风浪都没有, 毕竟以九卿之一的内史为中心展开,所涉及的人员有接近三成乃官眷或乡绅人家。
翌日起, 京兆尹、廷尉处便皆有人前往报官,卷宗慢慢堆起。后来又接到了安河县长史传来杨云的死讯。
如此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根据致命伤口的刀法招式、现场凶手留下的证据, 以及扯出了细作王氏,故而将这一切都推到了卫泰身上。
数日后,洛阳城中的话风慢慢凝成一股,即卫泰不满天子赐封蔺稷为冀州侯领冀州事这一举措, 遂调动原本潜伏在洛阳城中的暗探实施挑衅。
隋棠在后院,自然也听得一些。
午后日光极盛, 庭院里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馨香四溢。隋棠坐在东侧间临窗榻上,窗牖半开, 一边认字,一边听梅节讲述外面的事。
隋棠记忆好,书读得不错。承明已经开始教她识字。
原有专门教导盲人识字的方法, 一种是口诀心法记忆, 唤作“无字句”;一种是摸点识文。
“无字句”心法是考虑到盲人无法看文字, 只能依靠听力来学习。其本质乃通过口诀记忆并回忆笔画,进而想象出文字的形状和结构。
摸点识字其实就是一种专为盲人设计的文字,通过触觉感知相关字符。以“方”为单位, 每“方”由六个点组成,通过不同的点位排列来表示不同的字符。如此文字便由若干个“方”组成。(1)
青台之中藏有各种书籍,寻这两类并不难。但是蔺稷考虑到隋棠是后天意外导致失明,来日也会痊愈,且生活在常人之间,而非与盲人群居,如此两种方法都不适合她。便让承明再想想办法。
于是承明想了一个最直接的法子,将《训纂篇》中两千余常用字全部用木片雕刻出来,供以隋棠触摸。隋棠失明之前原就已经识得一些字,对字的结构和笔顺都有基础的认知,如此学起来事半功倍。
每个字皆手掌大写,钱币厚度,字体是选择的是隶书。承明将这些字放大后,隶书的特点也就更为明显。横平竖直,挑捺左右舒展,横画时有向下方微凹,呈两头高、中间低状。整体结构扁平、布白匀称、精巧平整。隋棠触摸起来感受力更强,于脑中成像也更快。
今个晌午得来的,一共装了四个漆木箱子。侍女搬来费力,她也不传侍卫来抗,直径让套了马车运回长泽堂。
马车走不得九曲长廊,只能从宽敞的道上过。途径政事堂书房后门时,正好被凭窗而立的蔺稷看到。
蔺稷原是知道承明送字来,恰逢他今日事少,本想待隋棠课毕,便去接她顺道把箱子搬回去。结果人家如此阵仗,压根没他用武之地。连午膳都用得匆匆,丢了碗盏便跑去摆弄那些个木字。
这会还在用心摸学。
她从摊开的百余张木字中,来回择取,终于摸出两字,然后在桌上书写。
“卫、骄。”
梅节认得这两字,看隋棠只摸过一遍便书写得正确熟练,丝毫没有多笔少划,不禁出口赞叹。
“泰,安也、稳也;骄,自满也。”隋棠道,“这两字孤早先便认得,所以不稀奇。”
“这两字有何意义吗?婢子瞧殿下在这一堆木字里摸索许久,方择出了它们。”
“泰,乃卫泰之泰也。卫泰,字不骄。”
隋棠摸着那两木字,想起当年临到她让出王宫避居漳河,知天命的将军身上已经少了早年的焦躁狂妄,将一身武将杀伐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若非那双朝她作揖的手布满粗茧,刀痕剑疤交错,任谁都会觉得是个和善可亲的教书先生。
他三拒邺城王宫,三留帝国公主。公主出城离去之日,他更是仰天泪流,哽咽不舍,道是有负先皇所托,一派诚挚又愧疚的忠君之态。
然而,隋棠见识过他昔年面目,并非如此。
彼时面目彼时名。
“卫泰本名并不是泰字,择此字为名乃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先帝在时。”梅节似想起些什么的,惊道,“十年前,是、那是厉帝十五年!”
厉帝十五年,长安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东谷军主帅蔺雍击杀范洪,名震四野。
第二件事,蔺雍携东谷军庆贺之际,骄傲自得,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后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奇兵突袭卫泰。卫泰大败,蔺稷一战成名。
这两件事中,无论是战死的蔺雍还是战败的卫泰,都是用兵骄态之故。遂卫泰回去冀州,更“泰”字为名,择“无骄”为字,意在时刻告诫自己遇事需泰然处之,不可骄傲自满,所行所言更需多思多虑,戒骄戒躁。
“卫泰今岁五十又五,十年前历经大起大落,做此更名表态,十年来谨守此训。若说他为改变当今十三州的格局孤注一掷抢夺鹳流湖,孤信;若说为破坏天家和蔺稷的联姻而派人行刺孤,孤也信;但说是为了发泄天子赐封蔺稷之举的不满,就派潜伏在洛阳城内的暗子屠杀官员百姓,孤是半点不信。”
隋棠丢下木字,从梅节手中接过茶盏,“且当是卫泰所为,那外间可有说杀人者去哪了?”
“大约跑了一部分,还有
一些则都死了,那些尸体分不清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反正都在乱葬岗被烧了。”梅节想了想,继续道,“司空和三司都派人查了,摸排了三四遍呢,没有可疑人了。再说——
梅节四下扫过,“这样大的事,按司空的做派,凡有可疑定然全处决了。没找到,便是卫泰的、不管是不是卫泰,反正这一支藏在洛阳城许久的暗探被摧毁不存在了。 ”
“所以啊,为发泄一口气就要赔上一支暗探。暗探宝贵,潜入更是艰难,卫泰痛定思痛之人,不会这般冲动。”
梅节看着自己公主,欣慰她的敏锐,低眉浅浅而笑。
“四百余人,妇孺老幼皆存,太残忍了。”隋棠一想这事,便觉胸口闷堵,只叹了口气打乱木字,重新摸来自学,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殿下莫再忧思了,下月初一老夫人请了相交要好的一些女眷前往白马寺上香,咱们给那些逝者多祈祈福,望他们早生极乐,来世富贵平安。”
隋棠手中恰巧摸来一个“安”字,顿下缓了半晌,含笑应过。
*
政事堂中晌午散会后,下午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人。
首先是从金城、武都、扶风回来的属臣,汇报了三地动手后的境况。因为三处地界处决人数加起来不足三百人,又是在如此世道中,制造成意外而亡,是故反应都在可控范围内,没有散播太大。
这三人离开后,进来的是郑熙和蒙辉,确定十余日过去,总共四轮摸排,卫泰和邬悯的暗探已经彻底清除,即便还有旁人的细作潜伏其中,四百余人杀鸡儆猴之泰,也足矣让他们全部进入休眠状态。结合三司的意思,可以正常开放街道,恢复百姓正常生活。
之后进来的是蔺黍,蔺稷告知了以上事宜,嘱咐道,“虽然一切恢复如常了,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后日,下月初一阿母、长公主还有一众官眷都要去白马寺上香,我明后两日正好在城郊阅兵,抽不了身寻不得空,你掌着执金吾一职,安全便交给你了。”
“阿兄放心,我保证连着蚊子都不放进去。”
“十一月了,没有蚊子。”蔺稷挥手谴他出去,又唤来淳于诩。
相比前头来的属臣个个意气风发,淳于诩略显疲惫。他的身后还跟着六个奴仆,每两人一组搬着一个紫檀木箱子。
木箱两尺长,一尺高宽,周身饰以海棠花为纹,纹络不镶金银,只以刀刻暗纹,清晰简约。
奴仆退下,屋内剩得两人。
“这可是我的休沐日,就不能明日搬回吗?”淳于诩自己斟了盏茶,“早知道我就不去西郊赛马了。”
“顺道的事,就你话多。”蔺稷望着三个自己设计的木箱,很是满意。
“我说你就是多此一举,人承明都已经决定备下这箱子一起做了,你非不要。成堆的政务,殿下读书的事既然交给了承明,你且让他忙去。”淳于诩也看那三个木箱,低嗤道,“再说了,我瞧承明老师那图稿,比你精致多了。”
蔺稷不以为意,依次打开木箱。
箱子里另藏天地,乃将整个空间平等划分了三排四行的十二格子,每一份的内壁都可有刻着壹 、贰、叁、肆、伍……一直到“卅陆”。
“《训纂篇》作为学字的启蒙读物,一共有两千余字,分三十四卷。如今这三个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十二空格,按着上头的数字,可将对应的每一卷放入期间。这样殿下学习的时候,按顺序一卷一卷来,学完再整理回去。 ”
长泽堂东侧间里,赫然放着三个紫檀木箱子,蔺稷扶来隋棠,让她一个个空格中伸手触摸,感受上面的数字。
“孤今日收到承明老师的这份大礼,已是欢喜万分,爱不释手。就是下午摆弄之时,堆了一书案,找个字得寻摸半日。心里便想着有甚法子能将他们分一分,你竟然都想到。”隋棠两只手都在箱内触摸,边摸边道,“你怎么能想到的?这真的太好了。他们分了三十四卷对不对?那孤可以一卷一卷背下来,这样孤想要哪一个字,就去哪个格子取来便是!”
“真的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将那些木字分装进去!”她欢愉之中动作幅度大些,一转头几欲同蔺稷贴上面,但因起身快不曾碰到,只一手牢牢攥着他手臂,“快点,我们先去搬过来,就在临窗榻上。”
她细眉如新月,抬眸的眼睛轮廓在白绫上展现,张合的瑰色唇瓣也明艳十足,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辉映如云的青丝间振翅翩飞的青鸾黄金华胜。
黑夜在她身后,她却熠熠生辉。
“快点!”
蔺稷拂开她,在她笑意消失前开口,“殿下候着,臣去搬。劳您去,臣得多走两趟。”
隋棠笑嘻嘻拉住他。
“作甚?”蔺稷转身。
“劳司空先扶孤去第一个箱子处。”隋棠攥着他袖角,轻轻晃了晃,“待会你一卷卷递给孤,孤要亲手放进去。”
蔺稷道好。
三十四卷,每卷六七十字,即便蔺稷熟悉《训纂篇》,承明本也按卷雕刻,但全部整理完毕,归置整齐,还是用了大半时辰。
隋棠更是不知何时彻底坐在了地上,仪态全无地揉肩捶背。
“起身,要着凉了。”蔺稷将木箱拖去书柜处放好,回头见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隋棠慢里斯条地撑着手臂,忽觉腰背一紧,身子便离地悬空,人被蔺稷抱了起来。
“谢谢你,送孤这样好的东西。”隋棠在榻畔坐下。
“那臣能要些赏赐吗?”
“你说。”隋棠信心十足,如今她不仅会解腰封扣腰封,就是给他系衽解衽都不在话下。
“臣与殿下是君臣,也是夫妻。在外自然君臣相称,回来屋中可否自在些?”蔺稷笑道,“殿下司空长司空短的,唤来生分,不若换个称呼。”
“唤甚?”
夫君?
郎君?
隋棠在心中尝试,面上有些烧起来。这个称呼,一下子叫不出口。
“臣有字,神谷,在族中齿序为三。”
“承明老师讲过,稷乃五谷之神,所以三郎的字就是出自这,对不对?”
铜鹤台烛火幽幽,灯下妇人明朗娇俏,“说话啊,孤说的对吗?”
“……对!”
一声“三郎”入耳,男人抑住哽咽,抑不住嗓音的喑哑,和从脖颈攀上面庞的陀红。
妇人却唤得很是顺口。
“三郎,孤给你更衣……”晨曦出露之际,她从被窝中伸出双手,胡乱摸过男人腰封,半晌没扣齐一枚。
蔺稷将她塞回被中,“今明两日我要去城外阅兵,你照顾好自己。明日我去白马寺接你。”
隋棠拉上被衾,模模糊糊点头,“三郎也照顾好自己。”
蔺稷这日出门,再出城,一路见白霜如月光美丽,看朝阳尤觉不如妇人明耀,两日里就等着阅兵结束,赶去白马寺接人同归。
然阅兵还未结束,在初一午后,先接到了隋棠遇刺的消息。
第23章 那四百余人都是你杀的?……
隋棠一行是晌午来的白马寺, 参拜、祈福、听经结束,略作休息便到了午膳时辰。
因白马寺历史悠久,是佛教传入中原后建起的第一座佛寺, 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其中天王殿、大雄殿、大佛殿几经翻修,古朴华圣, 庄严肃穆;殿中佛陀菩萨、罗汉天王皆已修筑金身。还有“一门三洞”的山门,寺名由来、安置在山门左右两边的青石圆雕马, 以及寺中以收藏佛经闻名的释源馆、有着全洛阳最大许愿池的毗卢阁等地,这日在清寺之后, 都格外雅静幽深。只见得香火袅袅, 身在伽蓝,魂临灵山;不似平日人山人海,烟熏火燎,虽置身佛庙, 却比红尘喧嚣。
是故午膳后,各府女眷三三两两结拜出行, 或游玩参观,或拜佛许愿。唯有隋棠双目不便,由侍女陪着略转了一圈后便留在清凉台休憩。
清凉台坐落在在三大殿最后面, 同前头佛殿隔了一条一里远的鹅卵石小径,背靠白马寺南后门,左右竹林掩映, 乃一方清净地。
蔺稷
与寺中主持怀恩法师一见如故, 曾捐香火千金, 重修清凉台,后为他城郊歇脚处。偶尔神思不定,情绪不安, 便多来此地静心。
是故清凉台寻常不对外开放,这日得蔺稷传话,方开门迎客。却也只迎进去一个长公主。
“殿下可在此烹茶小憩,若想求签听经,亦可让人传老衲。”怀恩将人送至暖阁,持礼告退。
“有劳法师。”隋棠还礼相送。
“殿下,这处的签很灵的,您不去许愿池,大可求支签让法师解一解。” 兰心瞧她这日自入白马寺,便不似平素自在,晌午在三殿参拜祈福都心不在焉,遂这会想着法子给她解闷。
“孤没兴致。”隋棠歪在窗下的暖榻上用一个斋果。
“司空可真细心,着人提前备好了被褥吃食,供殿下歇晌。”兰心按照前头沙弥的提示,从柜中翻出洁净干爽的薄衾,边说边眺望北窗,“婢子听闻司空今日阅兵地离这不远,也就二十来里路,同我们回城差不多距离。”
隋棠嗯了一声。
“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兰心捧来薄衾给隋棠盖上,垂眸便见案上搁着枚仅咬了一口的斋果。
新鲜水灵的果子,她家公主平素三五口就没了,这会却含在口中咀嚼得极慢,甚至用一口就不吃了!
“司空待殿下好,乃殿下努力之故。”屋中仅主仆三人,梅节陪侍在侧,剥着刚烤出来的喷香栗子奉给公主。
隋棠骤闻这话,莫名打了个激灵,转瞬冲侍女点了点头。
——她的温存与心意都是任务,是阿弟交代的。
她将捏在手中的栗子喂给梅节,“孤这会用不下,你们分着吃吧。”
“殿下是积食了吗?”兰心看斋果,又看那栗子,“婢子去向法师要些消食的汤药,或者殿下起来走走,外头景色不错。”
“晌午供佛香太浓郁,熏得头迷迷糊糊的,这会又有些困了。” 隋棠摇首,将薄衾拉上下,“让孤静静,你们也不必守在这,难得出来一趟,去前殿玩吧。”
侍女二人闻言放下心来,“那婢子与梅节轮着出去逛,留一人在外廊守殿下。”
梅节:“我想去求签!”
兰心:“我要去许愿池!”
梅节:“那你先去,一会回来换我,好好玩,我不急……”
兰心:“那你守着些殿下。”
……
隋棠躺在了下来,耳畔侍女们的声音慢慢远去。屋中象首铜炉中,旃檀香缓缓弥散。晌午三大殿中都用此香,她是喜欢的。彼时距离熏炉又远,原不存在被熏得难受。
她今日入寺后心中堵闷,实乃一半听闻三殿佛陀菩萨金身满镀之故,她便想起那年漳河畔,贵人为修药师佛,征人凿石搬运,结果征人生死不知,故人在乡先故。突然便觉很没意思,尤其是这日乃为前头京畿骤死的四百余人而来,各家为他们供海灯添香油,祈福黄泉路好走,早登极乐。
隋棠便有些惆怅,死人又收不到真金白银,那这些银钱归向何处?要如何使用?继续修菩萨筑金身吗?
隋棠从榻上起身,唤来梅节,“去请怀恩法师,孤有事请教他!”
怀恩来得很快。
公主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敢问法师,寺中香火鼎盛,那鼎盛的香火,都用于何处?”
怀恩道,“所用两处,一乃僧人食宿,寺中日常维护;二乃修佛陀金身,弘扬无上佛法。”
“可有结余?”公主又问。
“凡有结余,便再请菩萨。”
公主颔首,“那结余多吗?”
“白马寺能为百年佛寺,其中之一便是每年以六到七成的香火钱投以请佛之用。佛陀都来我伽蓝,世人便也来我处,香火自然旺。香火旺择可请诸佛,如此循环。”
公主颔首,“孤懂了,叨扰法师,眼下无事了。”
“老衲告退!”
隋棠这会胸口舒缓了些,在榻上裹着被子盘算事宜……虽脑海中还想着梅节和她说的那惨死的四百余人,但转念一想若自己计划能得以实现,虽不能告慰亡灵,但能少些流亡饥寒,也是好的。
梅节送走怀恩法师后,回来暖阁,轻声走向榻畔,“殿下歇息了吗?”
隋棠眨了眨眼睛,白绫现出展合的轮廓,“有事吗?”
梅节伏在她床榻,“婢子方才听到您和法师的对话,您是不是觉得佛祖菩萨是没用的,想自己为百姓们做些事情?”
“不怪母后说你聪明。”隋棠侧过身,“孤还没有具体的法子,只有这样一个想法而已。”
说这话时,隋棠突然就想起蔺稷。她想把自己的想法与他商量商量,他见识多,认识的人也多,施行起来应该方便些。
然待这般想过,隋棠僵在榻上。是与民便利的事,她难道不应该和阿弟商量吗?怎会第一个想到蔺稷的?
“殿下——”梅节见她失神,轻轻唤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被褥。
隋棠回神,他没有听到侍女离开的脚步声,只感觉侍女气息在身侧起伏,“ 你是不是有话与孤说?”
“嗯!”梅节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犹豫,缓了缓道,“今日来时,婢子在城外看见数个小乞丐,便想起家中的妹妹。”
这话入耳,隋棠身子没动,面庞却挪了挪,是一副欲要转头的样子。
梅节抬眸榻上的人,低声道,“早年失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说不定早就不再了,说不定同婢子一样也被哪个家主看上,买去为奴为婢。如此倒也还好!但……”
隋棠咬住唇瓣,自从京畿发生四百人被屠案后,梅节不止一次讲起她的幼妹,每回说起妹妹,她便会反复讲起那四百余人,她说他们中有不知世事的孩童,手无缚鸡知己的老者,盼望日子好过些的妇人,勤劳养家的儿郎……她说若是妹妹正好在是其中一员,如今便已是一具黑炭,一抹亡魂……
隋棠有些抗拒,但侍女还在说。
“殿下,他们都死在睡梦里,本来好好地盼着来日,结果却再也见不到来日的太阳。”梅节哀哀握上隋棠的手,“殿下,他们何其无辜!您说、您说那里会不会有婢子的妹妹?”
梅节的妹妹,自是个小女孩。
隋棠眼前却总浮现出一个小男孩。
她想挣脱她的手,想和她说别再说下去了,但却动不了手也开不了口,这只是一个向她宣泄惶恐的姑娘。
她曾一人独居数年,明白孤身一人情绪不得排遣的滋味。于是,到最后,她只是完整得侧过身,抚摸着她后脑,和她说“不要想,不要怕”。
梅节将脸贴在她掌心,余光落在那张柔软的面庞上,盯看她的悲悯。
隋棠冲她微笑,“你上榻来,陪孤一起歇会。”
“婢子不敢。”
“那孤命你上榻。”
梅节定定看着她,回身看门边滴漏,“婢子听殿下的。”
:
*
日影偏转,墨竹在风中挺立。
“我们便罢了,阿母都进不去清凉台,三哥重色轻孝。”杨氏一行人已经逛完南边殿宇,这会绕回来往毗卢阁去,远远望见清凉台。蔺禾便忍不住调侃。
“佛门清净地,嘴上没个把门的。”杨氏横目低斥,拐向山亭脚下,边走边道,“他呀,能给我顺顺当当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便是最大的孝心了。所幸同殿下处得不错,我欣慰得很。”
杨氏冲着身侧同行的母家弟媳庄氏感慨,“当日大婚她都扎在军营里,说实在话,我心里也没底,当他要恼我,结果——”杨氏长吁一口气,“比我想的好,这许愿池当真灵得很。”
庄氏拍了拍挽着她臂膀的蔺禾,转首陪笑道,“三郎是个有主意的,但也不敢违您的意。如今正正好。”
“可不是吗,妾冷眼瞧着,三哥待殿下甚是用心。可见大事还得靠阿母镇家拿主意。”左手的蒙乔一贯贴心,接来舅母的话哄杨氏,一行人亲亲热热入了毗卢阁。
八角池塘就在眼前,杨氏推了推
身侧的两人,“你们也去赶紧拜拜。”
“妾诸事顺遂,不同她们挤。”许愿池旁,这日杨氏相邀的女眷在膳后竟不约而同都聚在了这处。
大抵是难得清寺,不用排队争先,便都趁着今日来此许愿。
蔺禾一下便松开了舅母庄氏,跑去许愿池旁,阖眼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脑中全是当年的何昭,如今的承明。
“你也去,陪着我们作甚。”杨氏推了推蒙乔。
“妾有婆母,四郎也好,阿瑛也周正,妾很知足。 ”
“多子多孙才是最好的。”杨氏推她上去,“阿母且盼望着呢。”
“那我们一起。”蒙乔和庄氏一人扶着一边,都往许愿池去。
秋阳抚照,许愿池碎金点点,周遭信女相围,香风阵阵,皆虔诚祈福许愿。
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是这个时候从清凉台传来的。
那处的侍卫首领发了围捕令,最北面上空燃起一只五色响箭,乃示警、召唤兵甲所用。
蒙乔领兵上过战场,识得东谷军的响箭,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让在场所有女眷都入最近的天王殿躲避,又召前门两列护卫赶来,一列保护殿中诸人,一列随她赶往清凉台。
按理,她离清凉台最远,然待她带队赶来,今日另外带队的两人,她的丈夫蔺黍和族兄蒙烺亦刚刚赶到。
他们一人护守西山,一人防守东亭,两人相距清凉台都要比他近一半不止。
“殿下如何,刺客呢?”蒙乔怒目剜过左右两个男人,来不及斥责他们,只上前拽来一个清凉台的守卫问话。
话说长公主遇刺,然三人援救到此,都觉出了异样。
清凉台院门开着,内殿门窗却皆紧闭完好、丝毫没有打斗损坏的痕迹。
“殿下无恙尚在屋内,刺客当场死了。”侍卫回话道。
三人闻这话,皆面露惊色,奔入屋中。
便是如今蔺稷来时看到的场景,隋棠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具尸体,足畔躺着一具尸体。
“凶手就是这个老媪,先前一直在后门哭泣,梅节闻声恐她吵到公主,遂出去驱她。后来老媪说要水喝,梅节便将她带了回来。”蒙乔将后门侍卫的话转述给蔺稷,“按院中守卫说言,老媪入殿两炷香左右,便听到梅节的一声有刺客,待他们冲进来时,看到梅节护在长公主身前已经中刀,老媪见人来逃脱不及,直接撞墙折颈而亡。之后,便是我们看到这个样子。”
蒙乔缓了缓,“至于两炷香内,屋中发生了什么,眼下只有殿下清楚了。”
“这梅节怎么能让陌生人入寺庙内,还带来公主殿中。”蔺黍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这般行事,我不就白清道清寺了吗?一口茶,不能送出去给她喝吗?”
话落直径拂袖走了。
蒙乔无话,眼神示意族兄,领人一起离开了。
屋中剩下两个生人,两具尸体。
蔺稷走向隋棠,根本无处落脚。
梅节的血流满了整间屋子。隋棠坐在地上,如置身血海。血的源头在她怀中,血的终点在她足畔。
她浑身安好,连块皮都不曾蹭破。
但就是一身血。
白色的覆眼丝绦,鹅黄的深衣襦裙,不是斑斑血迹,便是鲜血晕染。
她没有受伤,但却受到比剑刺刀砍还难愈合的伤害。
蔺稷俯身掰开她双手,欲将尸身从她怀中拖出去,她很配合地松开了手,抬起头用早已失明的眼睛看他。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但两人挨得近,蔺稷便能清楚听见每句话。
她说,“一个多时辰前,梅节说她很想念她走丢的妹妹,在我面前诉说伤痛。我不知要怎样安慰她,就摸摸她的头。但是前段时间,京畿一下被屠了四百余人,她很害怕,怕她妹妹也在其中,我摸了她的头也安抚不了她,就让她上榻与我同寝。我在漳河时,也经常害怕,但我只有一个人,我就抱被子,当抱着我的亲人,我不就不怕了。所以我抱着她,想让她别害怕。抱着她,我睡得也很好,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像阿姊,像阿母……她像阿姊一样温柔,听到外面嘈杂,就出去想要赶走他们,不许他们吵到我;她像阿母一样慈悲,见人讨茶喝,就请进了屋……”
“她、她……”隋棠不知何时开始流泪,湮过鲜红的覆眼丝绦,滑在面颊成一颗颗血泪,伸手指向足畔的尸体,“她、梅节不对,她做的不对。她不该让她进来,你的手足说的对极了,怎么能让她进来!如果她不进来,我就不会知道,她的孙子、儿子全死了,全死了,死在不久前的深夜里,被扔在乱葬岗,烧成灰烬……”
隋棠哭出声,哭得浑身打颤。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她,黏腻的血液迷困着她,她的身体所感都是梅节肌肤的柔软和温暖,耳畔都是老媪一声声质问。
她们实在离她太近了。
梅节才抱过和她同榻而寝,老媪的口水喷在她面颊也还是温热的。
“她的孩子孙子全死了,所以她要报仇。但她杀不得那人,便只能杀他的妻子。然后梅节要保护她的主子,所以就被杀了。她呢,也没报成仇又逃不了就索性撞死了,就、就又多了两条人命!”
“又多了两条人命……”隋棠的哭声渐渐低下去,质问声喷出来,“你杀了那四余百人,不会再介意多两条命,对不对?”
“那四百条人命都是你杀的,对不对?”她膝行在地,单手攒着他衣襟,吼出声来。
然而随她力竭声止,屋中却静了许久,蔺稷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西风灌入窗牖,扑面而来,他似破梦初醒做出决定。她和他之间横旦的东西,这四百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手足宗亲,山河社稷。早晚要面对,宜早不宜晚。
于是,索性也不再扶她,只一把攥住她一直拢在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拨开袖角,将她握在手中的一枚尖利发簪抽来丢开。
方才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否认地道了个“对”字。
他认下这事,还在继续说话,似天方夜谭。
“这两日静静心,然后把今日事前后想一想,有哪些荒唐不符逻辑的地方,理好了,告诉我。”他俯下身,抬起隋棠下颌,“如果一处都想不到,或是装死不去想,你就别想踏出司空府一步,更别想再见你亲族一面。”
第24章 你只需要忠于殿下。
西风烈烈, 在庭院打转,扑来屋中几缕,从妇人侧腰、耳旁呼啸穿过, 扬起她跌散的乌发,带血的衣袂。
于是落入隋棠耳中的声音更多了, 凛冽的风声,细碎的布帛声, 接近于无却贴着肌肤的鬓发厮磨声,嘈嘈杂杂, 让她辨不清面前人说的话。
但她明明听到他说话, 就是荒唐似幻觉。
很快,男人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他说,“听清楚没有!”
下颌依旧被他钳制在手中,隋棠被迫扬起头, 早已松散的白绫从她面上滑落。
四目相视里,她看不到他。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渴望, 想看一看他的样子。
到底面皮有多厚,眉眼有多冷,才能说出这样可笑又卑鄙的话。还让她思考, 思考不出还要关她,囚她……隋棠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面色一阵白过一阵, 很快如纸般脆透, 整个人似散尽了力气就要窒息喘不上气,却又在箍住她面颊的五指松开的瞬间,牟足劲一口咬上了男人虎口。
是不要命发了疯的一击, 她双手死死攀住他那条臂膀,让入口的皮肉被咬得扎扎实实。
像一只备受刺激后发怒的小兽,即便拼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也要让他尝一尝苦痛,不许他如此得意猖狂。
说什么不许离开府邸,还不许她回家……她好不容易才回的家!
隋棠狠狠地咬着,唇齿间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是他的血,她便更兴奋了,扯着那点皮肉在两排贝齿间磋磨,啃噬。
被她啃咬的男人在吃痛的一瞬,那只手聚起力气就要推开她,但是这样一推,她势必双手骨折、下颌脱臼;他也可以用另一只手并指成刀,一记手刀下去,她当场便晕了。然习武之人被偷袭后的本能,这日在这个妇人面前被全部压制。
蔺稷看着她脖颈突起的青筋,感受虎口愈发深刻的疼痛,半晌垂首吻过她发顶,伸手抚她背脊,容她发泄。
原也没有太久,那点疼痛就消散了,就剩一点力道撞击在他胸膛。
隋棠被气晕了,整个人软绵绵滑下去,跌在一双臂弯里。
也是这日晕厥后,隋棠许久不曾清醒过来。
林群说是受了风寒,加之惊惧所致,引起了高热。没有大碍,但切不可让高烧持续,恐影响了阳白穴上的血块。
闻“阳白穴”三字,蔺稷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但好在当夜隋棠用药后发出一身汗,有些退烧了。他松下口气。
却不料第二日凌晨时,高烧退而又起,至天明浑身的温度比之前更甚。蔺稷推了政事堂的事,按照医官的意思,尝试给她以冷敷降温。
长泽堂中提前烧起了地龙,烤得整间屋子干爽温暖,如此脱剩小衣,掀开被褥也无惧着凉。
蔺稷也不假以人手,皆亲力亲为。从铜盆拧干在温水中浸湿的帕子,敷在她额头、颈部、腋窝。每隔一个时辰,便给她更换一次帕子。
第三日晌午,她虽没有彻底退烧,但温度稍降下些。只是人还是迷糊混沌,不甚清醒。蔺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第四日下午开始,恐长久冷敷适得其反。医官建议只擦拭便可。重点在耳朵后面和腋窝两处,以冷水凉帕擦拭,还是一个时辰一次。
凉帕擦拭降温是有要求的,需在相关部位来回敷揉,以促进穴道散热。本也可以躺着擦拭,但恐弄湿被褥,之后更换累她受寒。于是便都是蔺稷将人抱起,圈在怀中进行。
耳后还好,蔺稷给她揉敷时,人很老实,除了一开始对凉帕贴身的一点应激,其他时候都安静垂着头,贴在他胸口,由他摆弄。许是冰凉的帕子贴在滚烫肌肤,让她舒缓了些,穴道上又力道适宜,她不是贴紧他胸膛便是凑向他握帕的手掌。
夜深人静的夜里,病弱的妇人面色潮红,紧蹙的眉宇因郎君的细心照顾而微微舒展开来,浓密的睫羽轻轻垂覆,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她的嘴角概因身子这一刻短暂的舒适而噙起了一点笑。
蔺稷在琉璃灯盏昏黄的灯光下看她,或许是他的错觉。
但有一点,他很肯定,便是在此时此刻,品到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夫妻两世,到今日,他才头一回用心照顾她。
她原也不是很好照顾的。
譬如给她腋窝揉敷时,她实在太过敏感,根本碰不得一点,抬起的手臂在帕子碰到腋窝时,瞬间便缩了回来,又是夹紧又是推开,闹得被褥中热气全散了。强控她,她竟还会使出一些市井妇人的计量,又挠又抓。
蔺稷垂眸看被扯开的衣襟口,骤然添出的两道红痕,还有下巴颈处刮去的一点皮肉,在一些特殊时候且算了,说不定他还能心甘情愿凑上去让她多挠两下,但这会也太亏了。他将被衾拉来给人裹得只有一个脑袋在外头,放弃了柔敷腋窝,只一个劲擦拭耳后。
……
第五日午后,隋棠的体温降下来;第六日晌午,彻底退烧稳定下来。人有些醒了,但是体力不济,人也疲乏,便依旧躺着不曾下榻。
这日晚间,蔺稷没有再来。
从白马寺回来的这些日子,长泽堂内寝侍奉隋棠的人,一直只有蔺稷一人。以至于六七日过去,蔺稷回来自己的卧房,人有些发昏。
直待用过药,沉沉睡了一个下午,人才有些回神,握拳松掌间感受到几分力道。其实以往行军,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但自八月在鹳流湖受伤后,他的体力便远不如从前,人也容易疲乏的多。且每每这等时候,他总会心悸,心口发疼。
已近日暮,林群给他切脉确定无碍后,正理药箱准备离开。抬眼忽见他往左手虎口的伤疤上正在倒一味药。
药味刺鼻,林群眉心跳了跳,赶往上去拦下,问是何药。
“董真怎如此大意,把这等药给司空?”林群看清那药,脸色都白了。
蔺稷手中拿着的是一瓶消肌蚀骨粉,如此洒在伤口上,以后疤痕难消不说,若是撒多了直接腐蚀皮肉,破败得更厉害。
“这伤口不是你说咬得太深,十有八九消不掉了吗?”蔺稷撒了薄薄一层,然后又轻轻吹掉,只余些微粉末在上头,从书案抽来折扇来回扇着,“董真说过这药的利弊,我有数。”
蔺稷瞧着伤口上已经不见粉末,稍有微微疼痛,便是已经吸收了,遂合了合眼道,“你拿走,反正我用得差不多了。”
林群难得失了礼数,抓来药气鼓鼓走了。
“等等,把外间那人传来。”
蔺稷还在看伤口,上面清晰留有两排牙印,一排在手背,一排在掌面。他撑了撑手掌,手上肌肉绷紧,五指抻直,一时间不由皱了下眉。
虎口处依旧隐隐作痛。
“还真是下死口咬!”蔺稷暗自嘀咕,放松手掌,目光如水脉脉,全部凝在上头。不自觉抬首至唇边,启口吻合,唇齿间交缠。
敲门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进来!”他的声音还带着落吻牙印时的低沉轻柔,然抬起望过来的眉眼,已经如朝局里战场上、如世人口中相传的那般冷冽威压。
兰心受不住他一眼,“噗通”跪了下去。
“七日了,还没跪够?”蔺稷也不看她,只笑笑道,“还是我处医官医术不精,良药不良,没有治好兰心姑姑?”
自隋棠从白马寺回来,蔺稷便让兰心每日跪在他政事堂门口,一日跪四个时辰,每晚有侍女扶她回房,医官亲去治疗上药。第二日再跪,再医治,如此往复。
兰心本不怕被罚,但怕被罚得不明不白。
尤其是梅节死了,也死得不明不白。
明明是护主而死,但是没有恩赏,只有一卷草席丢去了乱葬岗。
“司空处的医官自然是好的。”兰心撑着起身,额头上冒出冷汗。
每日她被扶回房后,已经侯在一旁的医官总会让她在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中择一味药用以内服。一瓶是培元补气的药,一瓶是噬骨腐筋的毒。她若选到培元补气的药,医官银针入穴,便是极好的活血散瘀的良方,跪了一日的双膝顿时松泛不少;若是择了噬骨腐筋的毒,银针落下,则当真是噬骨腐筋,痛苦不堪。
若是直接以这样的毒磋磨她,她受不住便可直接求死。然而偏偏还有一味药实实在在可以让她过活,不仅是活着,还可享受,如此勾着她。
她有两日在剧痛中求死,然目光所及另一瓶药,便生出无限渴望。她恨自己明明有机会,却没有好好选择。明明有一条坦途就在面前,她为何要走布满荆棘的小径?如果再给她选一次,她一定一定会选正确的那一条……
“医官好坏,药物优劣,其实全在姑姑一念之间。”蔺稷把玩手中折扇,“原本我谴走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的来路与意图,我不想开杀戒。你们为奴为婢已然不易,还要枉做棋子,实没必要。然又被我唤回,乃是因为殿下。为了殿下,我愿意请你们回来。可惜,你们想错了路子。重回之际,可是觉得本司空正中下怀?”
兰心面如纸色,当日崔芳来请她
和梅节回司空府时,太后与陛下确实是这般认为的。
“阿姊不错,竟这般快惑住了蔺稷的心。如此兰心梅节前往,可为我们往来传递消息。蔺稷乃正中下怀。”天子欢愉道。
“你们首要任务是服侍好长公主,没有指令不可妄动。”太后再三叮嘱。
“既然司空大人如此清楚,婢子也无甚可再隐瞒的。但是我们并没有收到指令——”兰心忽得抬起头,脑海中想起梅节素日时不时口无遮拦的话,“不,确切地说,是婢子至今不曾收到指令。”
“所以,你还算幸运,不曾像梅节那般年纪轻轻就失了性命。”蔺稷拎着扇子起身,“但是话说回来,梅节也是幸运的,她死得干脆利落,没有受到来来回回的磋磨。”
蔺稷目光落在她跪地的膝盖上,以扇间挑起她下巴,“梅花乃高洁傲岸之物,从来守节而死。梅节是个好名字,她也对得起她的名字。兰心这名字也不错,所谓蕙质兰心,便是赞扬女子心洁聪慧,本性纯良。我看姑姑还是能待的起几分的。”
兰心本也垂眸看着自己双膝,数日的恐惧从后背蔓延至周身,然闻蔺稷所言,竟一时辨不出他的意思。
说她聪慧,若意思是让她聪明点,她便该良禽择木而栖。但是他又赞赏了梅节的守节姿态。她便不能变节,她当守心。
守心。
不可变节。
她不惧死也不贪生,但是实在恐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杀你,也不要你变节弃心忠于我。”蔺稷施力抬起她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眼睛,“我只要你惧我,然后——”
男人的话在这处缓缓顿住,似对她的考验,是否当真担得起“兰心”二字。
侍女看着他,长泽堂里夫妻和谐的种种都从眼前过,青台曲宴的画面更是在脑海浮现。
他是真心喜欢殿下,但是这是他的心,他的志向早已天下皆知。
所以,他不要求她择他而忠。
只需要,只需要……兰心灵台忽就清明起来,俯身跪地叩首,接上蔺稷话语,“然后忠于殿下。”
“唯殿下一人是也。”聪明的侍女补充道。
男人抽回扇子,抚摸着虎口上的牙印疤痕,话语低低,很是温和,“去吧,去伺候你的殿下吧。”
第25章 我可以感同身受。
兰心回来的当晚, 隋棠已经彻底清醒,在东侧间窗下坐着,案上放着一碗枣泥豆沙羹。
是兰心素日爱吃的。
当是从小膳房炖盅上才端来, 热气氤氲,腾腾升起。以致兰心入内的时候, 一眼望去,尤觉隋棠面目模糊, 辨不出她神色。
到底是主子,她没有盯看的道理, 很快垂了头, 拖着步子走到跟前。
“婢子给殿下请安!”
兰心话语落下,余光还是瞥见了隋棠几分模样。
她就穿了身棉麻中衣,外搭一袭银色暗纹的披风,齐腰的长发散着, 面上一抹白绫覆眼,安静地坐在榻上。
得她问安, 却也许久不曾应声。
兰心的胆子在这数日间被吓破,这会见隋棠尤似见蔺稷,竟恍惚觉得人就站在隋棠身后, 似笑非笑地摇着一把扇子。
“殿下恕罪——”兰心“噗通”跪了下去,咬住唇瓣将膝盖的痛呼咽回去。
“司空大人都让你回来了,就别跪了。”隋棠想一些事情有些入神, 这会回转神思, 抬首望向兰心处, 又半晌方向她招了招手,“梅节死了,你怕吗?”
屋中就只有主仆二人, 隋棠说话没有顾忌。
兰心摇首,“婢子们入此地,原就有此准备,死是不怕的。”
隋棠拉上兰心的手,握了半晌,点点头,“孤若此刻放你走,散入民间,你能好好活吗?”
“殿下,婢子是走不出洛阳城的,唯有在您身边方能过活。”
“把伤养好,伤好前不必来孤跟前伺候了。” 隋棠深吸了口气,将枣泥豆沙羹推给她,“人就一条命,好好活。”
高烧累她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她并非一直昏迷,起初确实因为急怒攻心,但后来意识回转,她有了思考的能力,虽然并不连贯,但多少想到一些事。如蔺稷所言,是有许多不符逻辑之处。
逝者已矣,她顾不上,只能先照料活着的人。
所以双眼一睁开,便问兰心生死如何。
崔芳如实回话,“兰心在政事堂受刑,生死今日而定。”
如今活着回来了。
兰心捧过甜羹,哽咽谢恩,退下前转达了蔺稷的话。
“司空说,他明日起一连五日要处理军务,整顿军纪,不来长泽堂了。让殿下静心修养。”
隋棠听话照做。
翌日是十一月初七,逢单日,隋棠如常前往望烟斋学习。
承明前一晚接到她正常上课的消息,心中吃惊,这会看过女郎瘦了一圈的面庞,还是忍不住开口,“课业再重重不过自个身子,殿下该多修养一段时日的。”
隋棠笑道,“孤喜欢学习,且不必赶路求学,就在步履之间,算不得劳累。反而窝在屋中浪费时辰,让孤心有不安。心中不安而累躯体生疾,这才是真的不好。”
承明没法否认这话,只得笑而称是。
这日,承明给她讲得是《孟子》中的最后一篇《尽心章句下》,内容稍多。以至于第二日初八,董真过来时,隋棠捧出书卷,向她请教。
董真的学识,虽不如承明精研细究,但教导隋棠还是足够的。隋棠跟着听读,偶有不认识的字便指出求问,时不时在书案描写;不懂的字义定下注解,反复记诵;可谓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反倒是董真,落眼于她手上的十八子菩提手钏,难免失神。滚到唇口的问题几次就要吐出,又强压下去。直到两个时辰过去,董真起身告辞。
转出院门时,回首一瞥,天家公主持卷在窗下,面容沉静,眉宇清宁。仿若前头白马寺一事从未发生,京畿四百余人之死她也从未入耳。她于这金阙玉楼,四方锦绣天地里,不问世事,安享荣华。
董真低头往前走去,眼前来来回回都是那个十八子菩提手钏。忽就顿住了脚,想将心中沉积多时的困惑寻那公主问上一问。然尊师告诫之语在耳畔萦绕,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得继续往前赶路,回来医署。
董真一到医署,便有药童奔向她,说是老师林群去了执金吾府上,传话回来让赶紧送一贴专治杖刑的止疼膏药过去。但他们几人都不曾寻到,让董真帮忙找一找。
“何人受了杖刑?”董真翻开医药卷宗查阅。
“是执金吾,据说因在白马寺失职,被司空罚了二十军棍。还有蒙将军也有失职之罪,但为执金吾下属,所以被罚十军棍。结果呢,四夫人说蒙将军之罪乃上峰指挥不善之故,遂由执金吾一力担了。如此执金吾便被罚了三十军棍。虽说施刑之人手上都有分寸,但怎么说三十杖也够他受的,所以司空专门派了老师过去照顾。”
东谷军军纪从来严格,这是踩在蔺稷底线上了。
董真寻到膏药,交给药童送去。
执金吾府中,蒙乔接了药给蔺黍敷上,膏药用之发热微痒,蒙乔持来团扇轻轻打风,“青台曲宴钱斌被打入狱后,妾是怎么和郎君说的?”
蔺黍蒙头不吭声。
“说话!”蒙乔用扇柄戳他背脊皮肉,激得他一阵冷颤。
“乔乔说,阿兄心悦殿下,要为夫不要对殿下有想法。”
“所以,郎君将妾的话放心上了吗?”
“温柔乡多来都是英雄冢,我不是怕阿兄过不了美人关吗,就想着、想着…… ”
“想着你慢一点赶去,让她顺势死在刺客手中,一了百了。如此阿兄最多打你一顿,但也值了,可对?”
“对。”蔺黍别过脸去,恨声道,“结果她好好的。”
想了想又扭头表示对妻子的不满,“乔乔还跑的那么快!你要是来晚些,阿兄不就对
比不出了,我也不用挨这顿打。”
蒙乔扇子顿在手中,愣了一会“噗嗤”笑出声来,“就算妾去得慢些,阿兄又不是不晓得你所在位置。你当你队伍中没有阿兄耳目吗?”
蔺黍不说话。
“妾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又沉默。
“听到没——”
男人不情不愿“嗯”了声。
妇人团扇一翻,又落在背脊斑斑红痕处。
“我听乔乔的,再不敢了!不敢了!”男人吃痛喊出声来。
妇人弯起眉眼,重新轻摇团扇,摇了两下,俯身以口吹风,吹过他背上每一处红痕。
“我瞧着你和殿下无甚交情,如何这样帮她?”蔺黍委屈道。
蒙乔的唇瓣已经落在男子肌肤,眼前浮现多年前在凉州初见蔺氏三郎的样子。
十五岁的少年一身肃杀,纵马出凉州,月余之后名满天下。
至此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因为你阿兄喜欢,又槪因……” 妇人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只剩得喃喃自语,“概因我也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乔乔说甚?”蔺黍扭过头。
“妾说躺好。”蒙乔将人脑袋按回去,挥散少年事,哄人睡去。
府中前厅里,蒙烺还在等候,蔺黍代他受过,他多少心中感愧,这厢见蒙乔出来赶紧迎上去问过蔺黍伤势。
蒙乔面南而坐,端来茶盏幽幽饮过一口。
“阿乔,你知为兄意思的,并非要利用蔺黍,实乃怕那长公主勾住了司空,坏了司空大业。”蒙烺在她一侧跽坐下来,“司空太偏爱殿下了,为了他连钱斌都舍弃,我们不能不防。要怪便只能怪他自个,如此张扬!”
蒙乔又进了口茶,这才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钱斌算个什么东西!再者,司空如此偏爱张扬,你们都敢想着法子至长公主于死地。若是他收敛些,装得可有可无,你们是不是就要把手伸到司空府后院去,永绝后患?”
“别说不会,我还不了解你们。”蒙乔剜过蒙烺,“有这等心思,不如多练练兵,养养马,我们从凉州出来征天下,是因为你我共同之祖父,各自之生父,都被戕害于无道昏君手中。是因为世无明主,百姓太苦,私仇要算,公义要举!难得遇见蔺稷这般人物,且团紧些,莫要生出嫌隙。”
“可是,若他当真为隋家公主所获,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替隋家皇室守江山,我们又当如何?”
蒙乔这会将族兄看得久了些,半晌笑出声来。
“阿乔笑甚?”
“阿乔笑二哥说的话。”蒙乔将盏中茶水用完,“他若不要江山,那就换要的人上去;他若为维护隋家皇室,那便是我们的死敌。即是敌人,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但是——”蒙乔话语落下来,拂袖起身,“请二哥专注眼前事,莫想不曾发生的事,徒增事端。”
“类似白马寺事件,别让我再看见第二回。”
蒙烺抬眸看族妹背影,纤细却昂首,日光下似一柄随时出鞘的剑。忽就想起当年他们欲追随蔺稷之时,族中长者并不愿意,只想安于一隅,劝他们放弃仇恨,甚至因几番意见相左,还扬言要将他们逐出家族。结果被蒙乔先发制人,抽刀捅死于蒙氏祠堂。
祠堂杀尊长。
蒙烺每每想起,都后背发凉,便也对蒙乔多出一分敬畏。这会见她正色动怒,到底低头应是。
*
转眼数日过去。
这日晨起便开始下雨。
隋棠让人给承明传话,歇一日,不必过来了。他的左肩一到阴雨天便酸疼不止,更碰不得凉水,受不住阴寒。
之后又让人给蔺稷传话,请他今日务必过来。
传话的人回来回禀,“司空大人说,晚些时候过来与殿下共用晚膳。”
这话落下,长泽堂的小膳房便提起忙碌起来。
以至于蔺稷踏入时,隔着绵延秋雨,看见东北角的膳房中炊烟袅袅升起。灶上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散出藜麦和枣泥混合的甜香,而一旁司膳正命人捧来洗净的羊肉,水灵的萝卜,往里头送去……回想这几日后头总膳给他送去的不知热过几遍的饭食,蔺稷望向长泽堂中的妇人,心中有些气恼。
“臣闻殿下恐承明老师淋雨受寒,故而推了这日课业。”蔺稷在门口将披风脱下,朝东侧间隋棠处拐去,“那殿下此番让臣来,就不担心臣淋雨受寒吗?”
“是孤考虑不周,原是孤要见司空大人,合该孤去政事堂。”隋棠闻他不阴不阳的话,心中忽就堵起憋闷了一瞬。
蔺稷瞧她血色未盈的脸,心道病了一场,口齿愈发伶俐了,“臣玩笑尔。不知殿下让臣务必前来,所谓何事。”
他话意放软,隋棠便有些不好意思,尤觉自己话说的尖锐。且病的这些日子,是他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她虽一直不曾清醒,但尚有意识知觉。大约在第三日开始,她便识出了衣不解带照顾自己的人是蔺稷。
因为无论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温水降温,还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擦拭降温,她都被人抱在怀里。抱她的人,身上气味太特殊了。
乃旃檀香,靠近才能从木香中嗅到的鲜果馨香。
数日里,始终弥漫在她周身。
承明说,“他心悦殿下。”
隋棠在这场病中,相信了几分。
毕竟司空府奴仆无数,根本无需他亲力亲为。就算他日夜守候,也无需事事上手。但隋棠在不能睁眼的日夜里,却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子,掌心的温度,心跳的速度,全都区别于平常时。
茧子比平日密,是他时不时便摸她额头试温;掌心比平日暖,是他双手搓揉后,才给她捂冰冷的双足;心跳比平时快,心跳比平时快,是他……
隋棠垂下眼睑,半晌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三,是你忙完的日子。孤应该没有理解错你意思,你说你要忙五日,当是让我思考五日。五日后,我该把话与你说一说,对吗?”
蔺稷看着面前妇人,她才经历了一场刺杀,被溅一身鲜血,原该被安慰和呵护,而不是费劲神思回想当日种种。
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下心肠接她话,“那你说吧,都想些什么了?”
隋棠却这会摇了摇头,“事关梅节和那位老媪,孤今日都不想提。她们是果,今日孤只想问因。”
“因?”
“对,你杀了那四百余人,才招来老媪的刺杀,梅节的挡刀。所以孤想知道你到底为何杀他们?”
蔺稷的眸光在这会愈发清亮,他那样威胁恐吓她,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她能平静接受他解释的机会。
以为要拐还几个弯慢慢引出来,不想她竟如此自戳关键。
她原比他想象的要聪敏许多。
外头雨声敲打朱颜碧瓦,屋内男子话语缓缓出口。
天地间风雨不绝,太极宫中也有两人凭窗对话。
是天子隋霖,和太尉何珣。
“朕还是后悔,不该这样浪费梅节这枚棋子的,好不容跟着阿姊插到了蔺稷身边,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
“一点也不可惜,梅节死得其所。”何珣耐心劝道,“梅节传话回来,不止一次说过,殿下同司空相处融洽,感情瞧着日渐升温。”
“这不好事吗?阿姊嫁入司空府,为的就是让蔺稷动心、得他信赖,日后才好下手。但是本来好好的按计划发展。如今呢,阿姊生病昏迷,蔺稷将她控在府中,朕和母后的人去探望都被打发了回来!焉知蔺稷是否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了阿姊!如此,当真功亏一篑!”隋霖越想越后悔。
“陛下,越是这等时候,您越要沉住气。”天子起身,何珣
便也不再坐着,转来他身前道,“您大可放心,蔺稷是绝对不会杀殿下的,至少这会儿不会。”
“怎么说?”
何珣不答,只含笑看着隋霖。
少年天子眸光忽明忽暗,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青台曲宴后,蔺稷舍钱斌而择阿姊,他动了心。所以暂时不会杀她。那不又转回原地,何必多此一举。”
“陛下,蔺稷动情是我们所希望的,但是你希望殿下也动情吗?”何珣的话语变得冷冽,似对少年没有悟出这层含义而感到失望,“梅节回话,说二人感情升温,并非蔺稷独自身陷情障,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隋霖这会眉心跳起,回过味来。
“所以舅舅派了个老妇前往,一则牵出蔺稷屠杀四百人一事,二则让梅节给阿姊挡刀,让阿姊受其恩惠,三则让阿姊面对老妇被逼死之态,从而从情网中脱身出来。情网尤在,只困蔺稷之身,而阿姊,从此以后,只作织网人。”
“这便对了。”何珣拈须而叹,松下一口气,欣慰道,“长公主到底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细作,与人同一屋檐下,日久天长处着,很容易动情。我们便要在合适的时候,摧毁她情窦初开的萌芽,催生出她对蔺稷的无限恨意。”
“蔺稷动心入网后,便是最好时机,还是舅父高。” 隋霖这会也有了笑意,眺望外头没有停歇的秋雨,不觉烦躁,反生出几分赏景的兴致。然却没有完全展颜,顾虑道,“可是,蔺稷心思深沉,老妇和梅节一事多有破绽,有没有可能他反过来说服阿姊?”
“老妇和梅节只是个引子,有破绽又如何?”何珣笑掉,“他蔺稷屠杀四百余人,这是事实。陛下想想,长公主一个未见生杀的深闺女郎,哪能受的了如此滥杀之人。再者四百余人中,确有无辜者。长公主心思单纯,能受的了吗?那可都是她和您的子民啊!”
“再不济,陛下且缓一缓,就要秋狩,届时总能见到殿下。我们再好好给她上上课。”
“姜还是老的辣 !”隋霖默了一会,笑出声来,冲何珣拱手,“舅父高明!”
“不敢,不敢!陛下这般,是折煞老臣了。”
“秋狩还有半月,朕等不及,过个两三日,朕让人试试再去看看阿姊,最好能请入宫来!”
“陛下试试无妨,但切不可操之过急。”
“舅父放心。”
……
日暮上浮,雨势渐渐小了些,铜鹤台上烛火依次亮起。
隋棠不知何时被蔺稷牵引着来到了西侧间,又是何时唤来婢子侍者送水入内,蔺稷这会正在给她净手洗护。
他的话说完已经有一会了。很长的一段话,从钱斌的两个侍妾开始说,说到三次排查,说到他们熬到半夜的加议会。
隋棠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蔺稷重新开了口。
他道,“臣不辩解,确有错杀。来日相同境况,臣依旧会如此。因为这是臣唯一可以护着亲族,下属的方式。”
“臣也不求殿下能够感同身受,毕竟没有几个人如臣这般,满身杀戮。臣只盼殿下给臣一点时间,且看来日。”
“殿下,你愿意给臣一点时间吗?”
隋棠抬起头。
昏黄灯光下,蔺稷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他看见隋棠的嘴角噙起一点笑意。
“殿下,你愿意是不是?”
“还是说,你原谅臣的做法?”
隋棠轻轻摇首,“人死了是真的死了,那些人里也确有无辜者。孤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杀害他们的凶手。”
“但是同样的,孤也没有资格审判你。”
隋棠缓了缓,好半响方道,“孤,大概可以感同身受。”
蔺稷有些疑惑地看望隋棠,随后听来一段女郎十三岁时的事。
隋棠十三岁那年,在漳河结识一位花甲之年的教书先生,两人相依为命。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然而只有隋棠一个人知道,老人不是死于药量的错误,老人是中毒死的。
是她翻遍医书,配出一剂毒药,毒死了他。
大抵便是所谓的温饱思淫/欲,老头被隋棠喂养的有了些力气,医治德少了些病痛,便在教书时对她动手动脚,然后又开始搂搂抱抱。
可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论医毒从来不分家。
隋棠安抚他,把药喂给他喝下。可能熬得太浓太苦了,本就身体疼痛的老头骂骂咧咧不肯用药,隋棠便只能强灌下去,好不容易灌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撒开,瞪眼没了气息,十三岁的少女才喘出一口气,回头却见外屋门边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正从地上的药罐中舀汤嚼药……
“别喝,快吐出来!”
隋棠扑上去,夺过药罐。
“我先看见的,是我的……”乱世灾荒的年代,所有人都饥寒交迫。
“这不是膳食,会死的,你吐出来,吐出来!”少女顺势拣来地上一截指头粗细的枯枝,一手捏住了男孩两颊,只要将枯枝探入最终,搅触咽弓和咽后壁,如此可以催吐。这会吐出来多半是来得及的。
“你、是天女,天女还和我抢!” 男孩识出她的眼睛,挣扎道。
“天女”二字入耳,隋棠突然便停下了动作。
“就是嘛,天女最好了。”小男孩自觉是天女无私。
隋棠想的却是,若有人知晓了所谓天女其实就是他们厌恶的公主装扮的,那以后她就一点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
他们是不是又会和以往一样,偷偷拔了她种下的蔬菜,分给她炒熟后根本不能生长的麦谷,冬日里把雪都铲到她的草庐前……那她要怎么活下去?
思绪百转千回,她愣愣看着那个小男孩,一步步往后退去,手中死死捏着那根枯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喝汤嚼药,直道口吐白沫。
……
盆中水早已凉透,男人的两只手捧着一双柔荑,因心跳的同频而有些无措,只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
“所以,我能感同身受。”隋棠的面色近乎灰白,浸在水中的素手反过来握上男人手掌,“所以,我愿意给你时间,且看来日。”
“还有梅节和……”蔺稷终于吐出话来。
“我能接受因,便能接受果。” 隋棠止住他话语,“只是明日,还望司空大人许我回一趟宫。孤得向母后报个平安。”
她入宫自然是要见天子,但却依旧拿太后作幌子。
蔺稷很想挑破最后一层纱。但转念想,如今局面,已是超乎他想象的好,且慢慢来吧。
于是便换来热水,重新给她洗护,往事太过沉重,蔺稷转了话头,“臣不想让殿下回去。”
“为何?”
“因为,这处就你我两人,殿下又唤司空大人。”
隋棠终于有了些笑意,拇指指腹轻抚他虎口疤痕,“还疼吗,三郎?”
第26章 殿下说,臣安的什么心?……
翌日, 未达鸡鸣,蔺稷便已从榻上起身。隋棠这晚睡得浅,闻一点动静便也醒了。伸手在他身后摸索, 紧跟着坐了起来,攀上他手肘摸到虎口, 低头吹了两下,“孤今个能回宫了吧?”
昨晚, 临到最后蔺稷也没答应她回去。只道是,虎口处伤口不过
一点小伤, 同他战场上刀枪剑戟之伤相比不值一提, 要她不必放在心上。最多就是疤痕难消,现留隐痛,小事尔。
听话听音,隋棠自然能品出意思来。要是真不介意, 说完“不必放在心上”就行了,哪还来后面那么一句话。
于是便揉着他虎口殷殷道歉。
这人顺杆便上, “近来伤口用一味药,疗效不错,就是遇热微痒。夜来被褥中, 稍有难捱,但若手搁被衾外,又恐受寒。”
“那孤攥着, 你痒了, 就推推孤, 孤给你挠。”
“握一夜?”
“握一夜。”
“晨起殿下未松开,臣便送您回宫。”
于是,这一夜, 原本分被而眠、中间由两床被子垒起的一堵棉花墙倒塌了。男人的一只手被妇人牵入她被窝。
公主抓得很劳,就恐中途松开,上下眼皮打架之际,手上劲头慢慢松散时还强挺了一下精神,重新抓住他,累蔺稷以为她哪里不适,吓了一跳。
“你、你不能暗自缩回去,然后诓我。”睡意袭人,妇人瓮声瓮气,嗓音里还透着两分让人无语望天的戒备和警惕。
“臣干不出这等事。”
得他这话,她似笑了声,把他那只手往自己臂弯揽揽,又往怀里靠了靠。俨然一副藏金元宝的架势,就恐丢失。未几呼吸渐沉,睡熟了。
这厢隋棠入睡快,蔺稷却彻底睡不着了。
那是一只手。
一只血液流通、长在男人身上的手。
一只脑子可以控制、反之也可刺激脑子的手。
妇人的被窝初时不太热,但随着时辰过去,人入睡良久,温度也在慢慢升高,逐渐温暖起来。尤其是靠近她身体的位置,蔺稷尤其觉得热。
他虎口牙印遇热发痒自是真的。但其实就一点感触,林群配药时如常提起解释的药性罢了。用药十来日,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夜中痒了,扯出一点蚊虫叮咬的疼痛感,他自己挠一下便过去了,甚至偶有起夜或喝水解渴,便直接盖去了这点痛痒之感,翻个身就忘了的事。
然而这会夜深人静,在被隋棠抓握的手中,这点感觉被无限放大。
没过多久,蔺稷便觉痒得受不了,想抽回来自己挠一挠。隋棠虽入睡快,但毕竟刚睡着不久,心头还想着这事。是故他一动,她便醒了。
“痒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摩挲。“好些没?”
才三两下,似蜻蜓点水,也不待他回话她便自个止住动作进入梦乡。
“我给你吹吹!”未几,蔺稷又动,她依旧及时醒来,牵手探出被子,垂头呼呼吹过,也不管有没有吹准伤口,只重新藏入被窝,揽在怀中睡去。甚至还往那手处拱了拱身子,藏得更紧些。
极尽敷衍。
蔺稷只好安慰自己,她醒得频繁而及时,到底还是放在心上的。
是故,再觉痛痒,他也不再唤她或是想要自己抽手,心道忍一忍便过去了,哪就这日如此特殊了!
但越忍越痒,越痒便越需忍耐。掌心生出薄汗,他轻轻在她臂弯中转了个位置,将掌心朝下,欲在被褥上蹭干。
确实能蹭干,但很快蔺稷后背也开始生汗,呼吸都变得粗重。他的小拇指边缘蹭到了一方极柔软温暖地。
触之如云,退之如电,忽就被吸上又碰之,然后便再也不能轻易拿下。平压在榻的手掌和身体的某一处一起慢慢挺立起来,手背一点点碰上那片云团。
他本撑起一份清明意,已经要重覆掌心离开,却不料妇人抓着他的手往里翻了个身,他便连带着半个身子毫无定力地侧躺过去。那只手大半搁置在上,甚至有根指头不偏不倚搭在白银盘里那一点青螺顶。
有花的香气,云的绵软,浪的涌动,层层向他袭来,将他包裹。
【孤是想说,孤就学了些皮毛,嬷嬷原也教了,但孤还没把书看全双眼就这般了。一会你将就些,反正长日漫漫,孤有的是时辰学,会学好的。】
【或者劳你辛苦些,你先多做点,就当是教导孤,成吗?”】
【你要也是一知半解,那正好,我们谁也别嫌弃谁,一起好好学。】
【我们还学周公礼吗?】
【不了,待殿下身子康健些,眼疾好了再说。】
不了。
不了!
不了……
蔺稷猛地抽回手,气喘吁吁顶着一头汗从榻上坐起。
觉得自己纯属活该。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要行礼做夫妻,偏他自己扭扭捏捏装圣人。
“怎么了?”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吵醒了隋棠。
三重帘帐内,一点光亮也落不进来,只能看清妇人轮廓。蔺稷将她摸来寻他的双手塞入被中,被衾齐颈掖好,揉了揉她后脑,“无事,我喝口水,殿下好好睡。”
隋棠嗯了声,歪下脑袋。
蔺稷长吁一口气,掀帘下榻,转去净室待了半晌,回来时重新换了亵衣裤。
“这样久,身上都凉了。”隋棠竟未睡实,模模糊糊还在等他,拉过那条手臂就往自己被窝中揽。
“殿、殿下。”蔺稷躺下来,低声下气道,“臣臂膀搁您那处,被中透风,冷气灌入。不如您的手入臣这处,你纤细些,不易透风。”
隋棠半睡半醒间,脑子也不似白日好用,由着他拉了过去。之后许是回过些神,至这会起身的两个时辰里,象征性握过两回,其他时辰压根没理他。
上半夜被握得太紧,下半夜又被弃得太久。
蔺稷这一晚显然没睡好。
这会闻隋棠还未睁眼便嚷着要回宫,忽就生出些小心思。
“殿下好意思提这要求?”
隋棠一愣,脑子骤醒,一夜情境浮现,左右也不完整,她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握了他一夜。但转念想,他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没握他一夜呢?遂挑眉哼声,“孤一早便说了,你不能暗自缩回去,然后来诓我。”
“方才醒来之初,你的手明明在自个被窝!”
话落下,原本攀在男人臂膀的手索性也松开了,扭头又躺了下去。
蔺稷扶额看了她一会,认输,“不是不让殿下回去,您大病初愈,便是胭脂遮了面色,但也不能提起您的精神气。太后同您母女连心,焉能瞧不透您面貌。届时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妇人伸出一根指头,在床榻上画圈圈。
蔺稷顿了顿继续道,“臣便想着,眼下您让人给太后报个平安,然后安心将养一段日子,待芙蓉面焕容光,柳叶眉拂春风,如此再回宫去,岂不更好!再者,这两日都有雨,您出去着凉了,得不偿失!”
隋棠手指顿下,用力戳了下打圈处。
“殿下觉得如何?”
隋棠不应声。
“殿下?”
隋棠还是沉默。
“殿——”
“孤觉得一点也不好。”隋棠翻过身来,仰躺在榻。
“何处不好?”蔺稷蹙眉正色起来,披了件衣裳盘腿坐在她身侧,“一来不让太后担心,二来免殿下受寒,臣完全是为您考虑,臣也不可能真囚您。”
“对啊,司空大人如此细心,考虑得如此条理分明,没有不好的地方。那么请问,您昨个晚上为何不直说?非要让孤握你一夜手,说什么松了便不许回去,累孤一夜没睡踏实。你安的什么心?”
您还一夜没睡好?
蔺稷腹诽,转念却又笑意盈眶,只凑上来看仰躺在榻的妇人。
又是熟悉的安静,垂压下来的男人的轮廓阴影,和缠绕在彼此间的气息。
隋棠捏着身下被褥,心跳快了些,“你、怎么不说话?”
“殿下说,臣安的什么心?”
隋棠搓了两下捏在手中的布帛,这会轮到她不说话了,片刻方伸手推了推他,“起身吧,孤给三郎扣腰封。”
蔺稷听话更衣,却在隋棠摸向他腰封时
按住了她,“今日腰封斜扣、暗扣都有,甚是繁琐,臣自己来。只是看在臣细心又尽心给殿下考虑的份上,臣想向殿下讨个恩典。”
“你说!孤应你便是。”隋棠大方道。
从扣腰封宽衣到系衽更衣,从改称呼唤“三郎”到要握他手就寝,隋棠摸出门道,左右都是举手之劳。
“臣白日在政事堂处理公务,午膳不回长泽堂用,能劳驾殿下给臣送膳吗?”蔺稷想起昨日踏入此处,小膳房炊烟袅袅之景,不由心向往之,“有时诸事忙起,晚膳也劳殿下送来。”
“那你哪日若宿在书房,孤可要给你送宵夜?”
“自然的。”
隋棠裹着被子从榻上起身,“不是,总膳不给你送膳吗?你们政事堂论政,十几二十人,就你特殊化,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长公主给她郎君送膳,哪个有意见,且让他回自个府上吃去。”
“可是孤要上课,每日晌午俩个时辰,午膳的点不与你同一个时间。”
“臣又不急,可等您。”
“是不是总膳的饭菜不合你口味?那你和他们说说,或者你直接回长泽堂用。孤让人给你留膳。”
“臣就想殿下送。”蔺稷嘀咕道,“又不是让殿下洗手作羹汤,就是现成的膳食送来前衙,臣以为是举手之劳……”
男人的声音低下去,尾音中拖出了抑制不住的叹气声。转而却又声色清朗起来,“臣本就是说说的,殿下以学业为重,不必将臣……的话放心上。”
这日,平素午膳晚膳未必共用,但除非夜宿书房时,夫妻二人定然一起用的早膳,蔺稷也没用。
隋棠去往烟斋的路上,问了崔芳一嘴,崔芳道司空大人在政事堂用的。
这日的课,隋棠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遂让承明提前半个时辰结束,回来长泽堂传人备膳,然后着人送去了政事堂。
“司空大人对饭菜满意吗?”隋棠问司膳。
“司空大人说一般。”司膳怯怯,“他说殿下亲往方算好的。”
第27章 隋棠第一次对胞弟失望。……
一鼎萝卜焖羊肉, 一盘兰香酒烹打霜菜苔,一份云梦泽的香粳米饭,一碟五香酱, 另有一盏补气血调脾胃的酥油,在巳时六刻由长泽堂的掌事准时送到了政事堂西厢房的膳堂内。
因郑熙突然求见, 蔺稷遂让侍者将膳食挪去了书房偏阁,与其共用。
“大冷的天, 先吃再回话。”蔺稷着人添碗筷,又从总膳拨来饮食, 将那鼎焖羊肉推给郑熙。
郑熙身为暗卫首领, 一贯讷于言而敏于行,得蔺稷发话遂专心用膳。
不多时,用膳毕,蔺稷挑眉问, “如何?”
“很好。”郑熙见他目光落在那鼎焖羊肉上,补了一句, “属下这是占了长公主的光。”
蔺稷净手漱口,“搜集情报搜到我头上来了。”
“这处无需属下搜集,政事堂皆知。政事堂的同僚知道了, 他们的家眷便也能耳闻,如此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难得你话多。”蔺稷揉过心口,看了眼那盏酥油, 也推给了郑熙。
“属下只是意外, 长公主今日都入宫了, 还能给司空送膳,实乃属下之荣幸。”郑熙索性多补了一句,接来酥油用下。
蔺稷拭手毕丢下巾怕, 起身回来书房与他论正事。
是关于太极宫中插入的暗探一事。
当初天子趁着卫泰和蔺稷在鹳流湖交战,出动人手从冀州漳河迎回隋棠,自以何昱训练的死士为主,然护卫禁中的虎贲军也抽走部分襄助。后来有不少虎贲军死在往来截杀途中,瞧着是护公主而死,实际是天子趁机清除了一波蔺稷插在他身边的暗子。
而上月里自蔺稷除掉了内史和大司农、扶植自己的人手上去后,隋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击,道是禁中虎贲军内亦有内史和大司农的人,便又除去一批。
是故,自入洛阳至今五年里,蔺稷在太极宫布下的一张网,还未彻底织好,便已遭损害。
原本这部分事宜已经在试着分挪给蔺黍,然白马寺一事后,蔺稷觉得他定性不够,接手如此细致事尚不稳妥,加之眼下又有伤在身,遂召回郑熙重掌此事。
“属下已经统计过了,太极宫内,北宫太后处的暗子仍旧是完整的,南宫陛下处少府座下十六令的暗子也都尚在,但是可以在禁中出入的暗子已经没有了。只不过陛下处,大抵不能确认,所以言行依旧小心谨慎。”郑熙顿了顿继续道,“故而现存的暗子里,刺探基本情报、提前知晓一些类似宫人受罚,主子生怒等浮于面上的事仍旧没有问题。但若类似屋中闲话,话中窥玄机,便有些难了。”
蔺稷素指敲搭书案, “就是说,时效性依旧,但是精确性受损了?”
“是的。”郑熙回道,“这处统计出来后,属下已经着手从大本营中调取人手,只是如何入宫,还需司空安排合适的档口。”
“大本营人数紧张吗?”
这话落下,郑熙微微垂首。暗子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从来在精不在多,便是从来嫌少不够用。
“不必调防了!”蔺稷本意也不在这处,他清楚宫中现成的主子只有陛下和太后,剩得几位太妃和天子嫔妃在外控制母家便可,“本次召你过来,是要给你另外一桩任务,附耳过来!”
郑熙从命上前,闻后颔首,“那以何物为令?”
蔺稷起身至书架前,拿来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绣囊,绣囊下是一张图纸。图纸展开观之,乃一枚玉牌图,正面刻一个“棠”,反面是一簇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你择好人选,将此图给他观之令其牢记后毁去,以后见此令牌者如见我。”
“属下领命。”
蔺稷挥手示意他退下,然郑熙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
郑熙顿了顿道,“司空,您让殿下送膳……”
“有话直说。”
“今日膳食开盖后,入口前不曾验毒。”郑熙索性直言道,“司空,殿下姓隋,乃陛下胞姐。昨日好不代表今日好,今日无毒不代表来日无毒。”
蔺稷跽坐案前,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会,“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有长进。”
郑熙默声站着。
“去吧,专心做好分内事。
郑熙抬眸看蔺稷,见他神姿如初,眉目锐利,遂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蔺稷看门边滴漏,长公主午膳前入宫,自然是要在宫中用膳的。宫中规矩多,这个时辰大抵才将将用完……
*
如他所料,太极宫北宫章台殿中,母子三人这会正好用完,闻黄门来报,道是太尉何珣欲要面圣,正候于勤政殿。
“阿弟赶紧去吧,我陪母后说说话。”
隋棠此番回宫主要便是给何太后报平安,顺带让天子解惑白马寺一事。只是数日过去,白马寺之事她基本已经确定,天子的解惑便也没有那样重要。而天子或是有事交代,这会章台殿午膳之际,殿中除了各自贴身的女仆,并无旁人,便是说话良机。然天子闲话家常,不曾说旁事,隋棠便也不打算多问。何论何珣求见,许是想起承明阴雨天臂膀痛楚,隋棠有些感情用事,心中对何珣多有反感,不欲见他。遂这厢最先开口,想要赖在何太后这。
不想隋霖开口道,“阿姊与朕同往,舅父也想见见阿姊。”
“见我?”隋棠不免诧异,挽着何太后臂膀撒娇,“那传太尉过来不就行了吗?儿臣这厢回来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和母后好好说说话呢!”
“阿姊,舅父要见你。”不待太后开口,隋霖的声音率先落下来,嗓音里带着两分不耐。
隋棠自然听得出这口气,攀在太后臂膀上的手微顿,冲何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等,母后也许久不曾见你们舅父了,正好去瞧瞧他!”何太后拍了拍隋棠手背,“你和母后共辇。”
如此一行人移驾南宫勤政殿。
何珣在殿前行礼问安时,见到何太后,有些惊讶,“太后怎么也来了?”
“孤不能来吗?”何太后俨然换了一副姿态,笑意明艳却不达眼底,话语柔柔却似夹着瓦砾碎片,“难得孤的儿子、女儿、兄长都在这,孤当然要来了。”
四人入的是勤政殿的东暖阁,茶水上来后,中贵人唐珏领人退下。初冬严寒,屋中烧着地龙,关闭门牖成了自然事。
隋霖虽还不确定禁中蔺稷的人到底去了几成,但这会说话显然要方便自在些了。 故而这会面色便也不似平素端着的那般柔和端方,一双凤眼中毫不掩饰的露出两分不豫。
太后见之未有反应,只是拣了案上蜜桔,剥开递给隋棠。隋棠瞧不见隋霖面目,笑盈盈接来用下。
南丰的蜜桔,汁水充足,九甜一分酸,在被地龙烤得干燥的屋内,用之最适宜。隋棠好零嘴,用得更是欢愉。
“老臣见了殿下三四回,像今日这般亲近的,还是在大婚前夕。”何珣目光从隋霖处移向隋棠,“这大婚三个多月,殿下瞧着丰盈了不少。”
隋棠闻言,嚼橘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眉望向声音的来处,也没急着开口,只慢慢将口中橘子咽下。然后侧身把掌心最后一瓣喂给何太后,后向她伸手,要求母亲给自己拭一拭手。
何太后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将她每根本就干净无瑕的指头都擦了两遍,最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声道,“好了。”
隋棠颔首,转过身子端坐。
她本与太后同坐席案,隋霖在正座,何珣在她对面。
殿中静了片刻,无人说话。终于,隋霖合了合眼开口道,“阿姊,方才舅父和您说话呢。”
“舅父是在与孤说话吗?”隋棠讶异道,“孤的不是,起初与母后品蜜桔,不曾细闻舅父话语。就听得后面一句什么丰盈许多,以为舅父论的是旁人。”
隋棠顿了顿,温声道,“孤自嫁入司空府,齿中含毒饮食不敢多入,足饿了七八日。之后被蔺稷阴差阳错取出,为防脾胃忽饥忽饱生出疾病,便也不敢多食。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饮食,上月里又遭遇刺,太医署都知我在榻缠绵数日,所入流食尔,这样病愈不过五六日,也从容色从鬼变作了人,府中人人道我瘦了一圈,方才午膳阿弟母后也如是说。所以——”
隋棠笑盈盈望向对面处,挑了挑眉道,“舅父说丰盈,孤哪里敢想说的竟是自个。这才半日不答话,还望舅父见谅!”
一席话,让三朝元老的何珣面色变了几次。
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前,自己儿子带人从漳河迎回的落魄如乞丐的女郎,这会竟然已经敢对他拿乔。
然毕竟是在太极宫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顶了个公主名号,他只好压下气道,“是老臣眼拙,该长公主见谅。实乃彼时,殿下实在过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紧!”
分明是见她同母后说笑饮食欢愉,欲讽她心宽体胖,借此训导拿捏她。若是与她好好说,她自然以晚生之态敬他尊长之辈。如今这幅姿态,隋棠心中冷哼,念着母亲手足尚在,遂笑笑过去,顺手又摸来一个蜜桔,捏着手中把玩。
隋霖见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也知转眼宫门下钥,时辰宝贵,只将剥好的蜜桔奉给母亲,开口道,“舅父,孤闻陛说,您有事与孤说,此处都是骨肉至亲,但说无妨。”
经前头一遭,何珣也不再摆姿态,正色道,“殿下白马寺遇刺,凶手可说了些什么?”
这原也是隋霖想问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见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欢畅,根本没有对蔺稷产生愤恨之意。
如此,摆明他们的计划失败,白白浪费梅节一枚好棋不说,隋霖最担心的还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蔺稷动情的同时自己也动了情。
“白马寺行刺的老妇与孤说,蔺稷杀了她儿孙,杀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静道。
何珣和隋霖相视看过。
“阿姊,你不愤恨吗?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红热,半晌呼出一口气,“阿弟,今日我们在此说话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将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吗?”
隋霖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证禁中已经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陛下清除的人中确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确定是否也存在无辜,对吗?”隋棠问道。
“阿姊,这是没办法的事,朕也不想滥杀无辜。但是——”隋霖亦叹,“朕宁可错杀。”
“所以阿弟,有区别吗?”隋棠勉励压制起伏的心绪。
“阿姊这话何意?”隋霖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蔺稷所为并无差别。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所以我不觉你们谁有错。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这个时候开口,截断隋棠话语,厉声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说陛下和那蔺贼无甚差别,陛下是君,蔺贼是臣,君臣有别,乃天差地别!”
“于百姓而言,就是无甚差别。”隋棠也拂袖起身,扬声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断人生死之辈,百姓伏地如蝼蚁,如草芥,仰头观之尔等,无有差别。”
“所以,阿姊到底想说什么?”隋霖缓下语气,“是想说,让朕将这江山拱手让给蔺稷吗?”
“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与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与他将窗户纸挑明了,你们君臣间也将嫌隙说开。阿姊可以试着去说服他,让他保证无不臣之心,一生为百姓谋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吗?”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让朕相信他甘心称臣,除非他交出兵权,交出全部东谷军。这样,大抵朕能安心几分。”
“他手中无兵甲,要如何征战沙场?退一步说,眼下他将兵权交给你了,你、”隋棠顿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还不如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兵甲让他握着,如此平定四方。你们这样来回争斗,要死多少无辜!”
“阿姊,朕还是那句话,坦诚相见可以,你让他交出兵权,朕便保证一生不动他。”
隋棠长吸了口气,慢慢来到隋霖身边,“阿弟,或许很多地方阿姊想的还是简单了,想法也过于天真不够成熟。但有一处,阿姊不觉自己有错。”
“何处?”
“便是,眼下兵权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台曲宴,他是拿了我们宫中的书,可是书藏在宫中不见天日。拿去青台,见了天日,也惠了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来七个月,和你相处四个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杀人;然后我又与蔺稷处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饮食,如何欢愉,如何读书……你说的他种种不好,阿姊并没有感觉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话语。
“混账——”何珣亦起高声。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你所行种种,到底是为权,还是为民?”
“权在朕手,朕才能为民。”隋霖一把拽过隋棠,“你是不是被蔺稷迷惑了,也动心了?你是不是忘记你也姓隋了?”
“殿下!”何珣的话也随之而来,“你口口声声天下百姓,又视陛下君主为何物?陛下九五之尊,本该就是天下俱为其付之。天下所有尽归吾主,譬如兵权,便该收回。”
“阿弟也这般认为吗?”隋棠问道。
“舅父所言甚是。”
“非也。”隋棠柳眉倒挂,心中头回对胞弟生出失望,“圣人在《尽心章句下》中,分明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百姓才是一切,民心才是根基。”
“君为轻,你简直混账!”隋霖一下扬起了手。
“仲儿——”眼见巴掌就要落下,何太后呵住天子,上来护住隋棠。
“老臣来。”
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只听得隋棠一声痛呼,竟是何珣从腰间抽出黄金鞭,对着隋棠抽下去。
厉帝一辈子荒淫昏庸,临了稍微清醒了些,却也全是为自个,唯恐去了底下被祖宗责骂,故而临终托孤,赐给当时在场的何珣黄金鞭,以慑诸侯。
可惜齐皇室式微太久,区区一截鞭子,哪个诸侯会惧怕,蔺稷便头一个没放眼里。是故这十余年,黄金鞭别
在何珣腰间,有那么一点威信所在,但是朝臣大半去了蔺稷处,却也没见他抽出来打过谁。
这厢,竟打了一个弱质女流。大抵女郎话语实在过于激人,堪比儿郎刀剑。
“阿粼——”何太后扭头见跌在地上的女儿,一时大惊。
连隋霖也愣住了。
黄金鞭乃硬鞭,虽何珣只抽了隋棠右臂至背脊一鞭,然到底是柔弱妇人,这样一鞭子下去,隋棠嘴角渗出血流。
只是更让隋霖不得回神的是,他的胞姐弱归弱,痛归痛,却反应极快,抹去嘴角血,一把拽住了黄金鞭。
许是何珣一鞭落下,怒意亦散的差不多,灵台清明起来,便也觉自己失了分寸,是故动作滞了一瞬。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黄金鞭便落在公主手中,公主牟足劲就是一鞭抽下,复又一鞭掀翻元老,连带自己吐出一大口血不得已踉跄以鞭杵地撑住自己,喘息道,“太尉是为先帝打孤吗?难不成你忘了孤的命格,孤十岁前妨手足至亲,乃朱雀折足相;然十岁后是朱雀冲天相,是大齐的福星。便是先帝还在,亦未必会对国之福星动手。退一步讲,孤尚有为君的手足,为太后的生母,怎就轮得到你动手?”
隋棠面色煞白,目光寻向隋霖处,“再退一步,或是此刻蔺稷的细作尚在,若孤尚与阿弟手足情深,他若知晓岂不是要笑我们窝里斗,笑掉大牙;若孤已经与他同道,那是要他举兵在阊阖门前吗?”
“阿姊,是舅父的错,他年纪大了,也是一心为朕方如此心急。”隋霖见此情境,被隋棠震慑了几分,又闻她最后两句话,意识到她的作用,遂缓声安抚道,“实乃阿弟一下又失了内史、大司农两位九卿重臣,连带一下死去四百余人,实在心中焦躁,今日大家情绪都不好,你担待些!”
隋棠吃软不吃硬,左右双倍还给了何珣,又想大局种种,低声道,“舅父年纪大了,快传太医令吧。”
“阿姊也受了伤……”
“不必了,我回司空府有医官。”隋棠握着上来搀扶她的何太后的手,叹声道,“今日的事在蔺稷面前,阿姊会圆好的。但是阿姊说的话,阿弟也静心想想。”
何太后望了眼儿子和手足,低嗤无话,扶着女儿送出了宫。
“舅父,你如何要这般!”隋霖也不太理解何珣这日的举动,他并不是这般狂躁的人。
他将人扶到座榻上,等候太医令。
“老臣看出来了,殿下心性非你我所想象的那般薄弱单纯。她居然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蔺稷杀死那四百人,还能将您清除细作的举动并为一体。她甚至问也不问梅节和老妇之事,根本是已经猜到乃你我设计利用她,她不欲计较罢了。实非寻常闺中妇人!”
“那剩得一枚丹朱,怕是难以送到了。”隋霖望着远去的背影,不免叹息,“蔺稷如今已经让阿姊送膳食了,本该是绝佳的机会!”
“若是你被她之言论盖过,她在那时走,或许再难借她之手喂给蔺稷。” 何珣摆摆手,“然眼下么,老臣让她把气发出来了,又挨了她两鞭,陛下没发现殿下走时,声色软下来了吗?”
“舅父的意思是,您是苦肉计,搏阿姊本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她稍一愧疚,我们便可趁虚而入。”
“眼下都冷静冷静!”何珣以拳抵口,“殿下甚是有用,蔺稷居然能许她送膳,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隋棠马车抵达司空府时,蔺稷已在门口候她。
“当朝长公主和当朝太尉互殴,殿下可真有本事!”蔺稷伸出手,将人一路抱回长泽堂。
第28章 应是他在看她笑。(修)……
硬鞭乃利器, 寻常有四五尺长,鞭身前细后粗,呈竹节状, 共有九节至十一节不等,重达二三十斤。
而何珣的黄金鞭主要施以威信, 不当武器使用,平素常做象征恩宠佩与腰侧, 是以不足正常硬鞭一半大小,重量更是不过三斤尔。
但再小再轻, 到底结结实实打在一介女流身上, 何况隋棠才病愈不久,多来吃不消。原该在宫中先让太医令瞧一瞧,敷药缓缓的,但她就是一刻也不欲多留。
彼时一个念头, 便是赶紧回家去。
这厢马车才停,掀帘便闻男人话语, 隋棠忽就红了眼,却闻那话又忍不住笑起,扯到伤口抽出一口凉气。偏蔺稷还细心, 抱在后背的手避过她伤口,只揽她腰腹,步履匆匆往后院去。隋棠窝在他怀里, 竟觉踏实。
内寝处, 董真带着一应女医奉早已候着。脱外袍, 剪里衣,看清伤口。
右上臂被抽到约两寸长,如此往右背脊过去, 过脊椎延有一寸,整个寸宽、尺长的鞭子印赫然在上,这会功夫已经红紫肿胀。而肩背处受力重的地方皮肉微有裂开,渗出血迹。
“董大夫,殿下这个鞭印明显从上而下受力,虽说受力上重下轻,但是这皮肉裂开翻卷的痕迹怎是由下往上的?”一位女医奉秉烛细观,恐隋棠还受了其他利器的伤,认真提醒。
“殿下!”董真切脉毕,凑身唤她。
然隋棠痛极力散,除了额头滚下两滴汗珠,和一点呼吸的声响,再无其他。
“是她——”
蔺稷开了口。
他抱她入内时本欲将人伏在床头被褥上,然隋棠低低呻|吟,贴他胸膛太紧,放下时还在往他怀里蹭去,他一下便松不开手了。遂索性坐于床头,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这会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看她那条横贯半个背脊的红肿伤痕,脑海中想起暗子先她一刻传回的话。
【殿之偏阁,大吵,话不详。太尉击公主,公主还之。】
彼时,他实不敢相信后一句话。
何珣疯了吗
隋棠、隋棠正常。
毕竟都打过钱斌了。
这会,他瞧伤势,便也基本确定当时场景。
十年了,他都还没和太尉撕破脸。
这厢简直甘拜下风。
“是她伤后夺物,举掷挥力所致。”蔺稷用帕子擦去她鬓边汗水,拂开跌散在额畔的青丝,心疼又好笑。左右不忍看,别过脸压下嘴角深吸了口气。
诸人闻蔺稷这话,皆有诧异。
都知晓长公主从宫中回来,车驾去时司空府亲卫相随,回时更添羽林卫相送,宫中主子左右不过天子与太后,都是她至亲。
她是如何伤的?又是如何受伤还能或者说还需劳她自个举物反击?太匪夷所思了……
然当下境况,自不敢有人多问。司空所言也能对上伤势,那提问的女医奉同董真对视一眼,放下了心。
只是董真切脉后,道是殿下脉象呈涩脉,脉搏细涩,跳动缓慢,脉力较弱。见隋棠疼痛不及清醒,只得拨转她面庞观之,发见嘴角残留了些许淡红色血迹。
“殿下这是吐血了,可有伤及肺腑?”蔺稷沙场征伐见多了各种伤势,破皮割肉鲜血淋漓的基本不要紧,就怕鲜血点滴或是直接不见血,多半是内脏受伤渗血之相。
“殿下,您何时吐的血?”董真又问。
隋棠转回一点神思,虚弱道,“被打时吐了一点,孤打回去后吐了一大口……”
董真闻言,松下一口气,对着蔺稷道,“如此无碍,殿下初时吐血乃后背被击后,心经郁热结成郁气、血行不畅之故,如此淤血上升而从口出。而殿下第二回吐血正好将先前结下的郁气冲散 ,如此郁气不曾结胸,脏腑无伤。”
蔺稷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还击何珣把气出了,眼下就一点皮外伤,筋骨痛。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放下心,只唤林群等人入内,查看隋棠阳白穴情况。
之前说过,任何时疾、风寒、伤痛都有可能对她阳白穴上的血块造成影响。
于是诸人轮流切脉、针灸,最终确定血块位置
未移,大小未变。遂各自离去,或调方配药,或叮嘱药童,或给掌事交代注意事项……隋棠已经力竭,整个人模模糊糊,尤记得蔺稷还在身边,旃檀香淡淡甜馨气让她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感到一点舒适的欢愉,就是他的心砰砰地跳,有些吵。她抬起手想要捂住他心口,让声音小一些,却习惯伸起右手,顿时痛呲出声。
“作甚?还不老实!”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她扯了扯嘴,没能发出声响,合眼睡着了。
之后伤口起高烧,好几回半醒半睡的混沌中,她嗅之是他的气味,闻之是他的声音。
他说,“把药喝干净,不然不给蜜饯。”
又说,“吃两颗便罢,还得漱口。”
无奈又无法,“把水吐出来,渴了有茶水。”
一会又道,“只能趴着睡,别翻身。”
过会再哄,按住她的手,“伤口不能挠。”
隋棠觉得背上一阵寒凉,是他掀开了被衾,低头近身给她轻轻吹过,开口存了些恼意,“别乱动,触之你负责,你负责得了吗?”
隋棠转不动脑子,不过是让他给伤口吹吹。然他都没好好吹,一会碰到她这边皮肤,一会儿碰到她那边伤口,还让她负责,有甚好负责的!
她朝里扭过头声,未几一只手抚在她后脑,厚实温暖。她勾起唇角笑起来,隐约觉得一方阴影落下。
应是他在看她笑。
于是,隋棠笑意更盛些,才喝的药正在起效,她笑着睡熟了。
……
这遭既是外伤,隋棠比之上回清醒快许多,不过两日尔。然她在榻上装不清醒,多昏睡了一日。
实乃脑子清明后,她的心绪却一团麻。
起初是想着自己受伤一事要如何圆过去,总不能直接说缘故吧。然回忆这两日情景,她刚一回府,蔺稷便怎么说来着。
【当朝长公主和当朝太尉互殴,殿下可真有本事。】
他的消息比她更先抵达府邸。
如此在她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承认宫中遍布他的人手,是为了什么呢?
他那样言行谨慎、心思深沉的人,不可能轻易说漏嘴。他这般说,便是深思熟虑后的。
是要和她挑破最后的窗户纸吗?
是要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的来路和目的,要掀掉她的面具,他已经没有耐心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游戏到此为止?
可要是果真如此,又何必给她治伤?
论起她的伤,近一月中,她伤了两次,都是他尽心照顾。他那样多的公务,府中那样多的奴仆,他若不是自愿,现成的借口,甚至无需借口,谁能奈他何!
隋棠确定他对自己好,是真的好。也当真如承明他们所言,他对自己有些动心。
可是怎么就突然摊牌了呢?
她倒是想和他挑明了。先从阿弟处拿了保证,再让他承诺永远为臣,与阿弟君臣和睦相处,共匡天下。
总不会是他看出了自己心思,心悦自己到了拱手献之一切的地步?
隋棠想到这处,差点要笑出声。
这比她开口说服他一击成功更加天方夜谭。
……
绞尽脑汁一日,最后只能归结于,蔺稷认为她脑子一般,心思不敏,不会在一句话上多思多虑。
隋棠暗自叹了口气,待醒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于是,便是此时此刻,她醒过来。尚不知是何辰光,只伸手摸索,在榻畔触到一人。她顺着臂膀摸上去,摸到耳朵,额头,发冠,又倒回来触到面庞,便再也不能挪动自己的手。
因为蔺稷将它拢在了他的掌心,贴上他颊畔。
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隋棠的心跳一下剧烈起来,伏在枕上的半边面庞格外红热。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沉的,还要说下去,却被咳嗽声打断了。
“着凉了吗?”隋棠摸他额头,被他推开。
“有一点,晨起喉咙有些疼。”他将她的手塞回被中,唤来兰心吩咐,“殿下醒了,也退烧了,好生照顾。这几日我宿书房不过来了,省的传染给殿下。”
隋棠正欲张口,但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人有些发愣,却闻他的声音再度落下,“殿下记得送膳!”
“孤这般还要给你送膳?”
“又不劳您亲来,再说我不是为照顾您才着凉受寒的吗?”
隋棠无理反驳,哦了声。
蔺稷走后,隋棠愈发觉得自己想多了。不想蔺稷,她便忍不住想隋霖。
原是和蔺稷无差别的行事,她能接受蔺稷所为,自然也没有资格去斥责胞弟。只是未曾想到,她和胞弟间竟是有分歧的。
隋棠觉得无力而迷茫……
五日后的晚膳,蔺稷过来与隋棠共用。他风寒好了,隋棠后背还贴着药膏,肿胀未消,但也好歹可以起身下榻,慢慢行走。
蔺稷不让她走,只吩咐司膳将膳食挪来内寝,两人在东侧间窗下用过。
屋里烧着地龙,辨不出气候冷热。
但蔺稷说,外头下雪了。
“才落的吗?”隋棠问。
蔺稷颔首,“才落下,地上还没白。”
隋棠拢了拢身上的披帛,“孤不喜下雪,太冷了。”
她想起在漳河的日子,一到冬日路上便可见到冻死的人,被雪埋的尸体。
蔺稷道,“臣也不喜欢。”
他想起的是前世二月,天降大雪,隋棠死在落雪后的第三日。天地白茫茫一片,竟是提前给她佩的缟素。
隋棠自不知他缘故,但闻他也不喜,忽就有问题欲问之。
她想问,“君为贵”和“民为贵”,他择哪一处?
然转念一想,若是暗子告诉了他前头勤政殿中事,他不说真话,只随她所择,岂不无甚意思!
遂闭口咽下了这事。
只闻他话语道来,“明日我要前往西山广林园,此去半月有余,殿下照顾好自己。”
十一月廿三乃冬狩开始,今日已经廿六了,隋棠想起来。
对于四季狩猎这事,她知道一些。原是隋霖告诉他的,这本该是天子主持的盛事,但自来洛阳,皆由蔺稷主持。
这厢倒不是蔺稷霸道,实乃隋霖自己也有考量,狩猎多箭矢,乃刺杀的绝妙时机。他不敢涉险,索性便也不争。
但有时想想,还是多有不甘。
蔺稷主持围猎,时期不定,完全是看朝中战事局势。若是战事多,则直接取消。若如今岁这般,一年之只打了鹳流湖一场仗,那他是一定会举行围猎的。
隋霖当初就说了这些,隋棠问他,“为何仗少,蔺稷便一定会举行围猎?”
隋霖摇首,道是不知。
于是,隋棠这厢正好问向蔺稷。
蔺稷闻言笑道,“臣于闲时举行围猎的目的,乃开展军事演习,模仿真实作战。一来可通过围猎挑选新的武官人员,给东谷军中上层将领增添新血液;二来锻炼基层兵甲,使之始终保持作战状态,而逢真正的战事,则心态平和如常,不至于过分紧张,丧失性命。”
“但这毕竟是模仿、演练,将士们多来不会当真吧?练练筋骨自有道理,你说可锻炼心态,孤不信。”
“殿下还挺能直戳要害。”论起这遭,蔺稷兴致高了些,一边烹茶一边娓娓道来,“臣主持的广林园狩猎,是有死亡指标的,千分之二。”
“千分之二?”隋棠闻来一场狩猎,竟设立了死亡指标,不由心下大震。
“就是每五百人中允许出现一个死亡名额,其所属上峰和作为敌军的一方皆可不但责任。五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放在狩猎之中确实是较高的比率了。但是若放到战争中,都够不上最轻烈度的战事。有时两军开战,阵前战还好说,若遇攻城战,许是转眼间,一个队便没了,一个营便散了,兵甲都是数以计十地死去,尸体肉眼可见地堆起来,活着的人来不及挪动步伐已经足踏血地,身被血染,再有一个晃神便也成了亡魂。”
釜锅中水汩汩沸腾,蔺稷的声音有些黯淡下去,只缓了缓将酥油兑开,按比列倒入温好的鲜牛奶,再添枣碎和风干茉莉花,持勺慢慢搅动。
“所以,臣在狩猎之中添之死亡名额,使演练成真,涉及生死。如此平素训练,将士们多吃一分苦,多上一分心,来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几率就少一分,归来见父母,传子嗣、与妻共白首的机会便多一分。”
一盏煮好的牛乳茶被送到隋棠手中。
茉莉花香清幽,牛乳奶香馥郁。
隋棠手心贴在微烫的盏壁上,手背被一双更大的温暖的手拢护着。
这之前,她本想说,“你风寒才好,左右那处也已经开始了三日,你不去也无妨。这样冷的天,在府中养养身子。”
但如今问他一番话,隋棠明白了他非去不可的缘故。也同时觉得,无须再问,在他眼里,君与民,何贵之。
他若觉得己身最贵,只为功名,便不会在意底层兵士的生死,他们皆是他追名逐利的武器和棋子,武器损之可换,棋子用之可弃,反正可以源源不断招人征兵再来。
但是他带他们战亦想带他们归,且将行动付诸在非战时的寻常岁月里,便是将他们作人看,尊重爱护着他们的生命,亦不愿轻易征兵作战。一来未必能战,二来兵从民中来。兵即是民,耗兵即是损民。
隋棠低垂的眉眼抬起,无法视物的双眸静静望向对面人,心生对英雄的敬仰。
“殿下怎么了?”
隋棠摇首,笑笑道,“孤有些汗颜,本猜想围猎是你因喜好娱乐尔。”
蔺稷挑眉,“不妨碍娱乐,臣也确实喜欢。下回待殿下身子好了,臣带你同往。”
话到这处,蔺稷突然凑上前来,“该是臣汗颜。”
“你汗颜甚?”
“臣汗颜没有为殿下考虑周全了。殿下如此聪慧,课业学得甚好,骑射原也可以安排上了。等过了年,臣给您寻老师。”
隋棠心中暖流又起,携卷前头敬意,轻轻挣脱他手掌,端来那盏热气未散的牛乳向他伸去。
扯到伤口,累她微微蹙了眉,却依旧难掩笑靥明丽。
“右臂疼了吧,作甚?”蔺稷看着送至眼前的杯盏,“这茶甜口,哄小姑娘的。”
“三郎喝。”小姑娘眨着眼睛,白绫上现出张合的轮廓,嗓音甜丝丝,堪比那茶。
蔺稷无法,抬手欲接过,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并不松手。
“孤喂三郎。”她说,“在孤手里喝。”
第29章 太后来看她,她高兴又抗拒。……
翌日才至卯时, 天还未亮,蔺稷便已起身。
“不是说,广林园就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 便是风雪天策马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隋棠睡眼惺忪,抬起一条左臂欲给他扣腰封。
蔺稷嗔道, “殿下对臣是一点不上心,今个臣着盔甲的。”
“孤下回一定记得。”隋棠眉眼弯弯, “司空大人,伺候孤更衣。”
“天寒地冻, 作甚?”
“送三郎。”
蔺稷瞧着没摸到他腰封便早早缩回被衾的手, 低眉笑了下。转身倒了盏茶回来榻畔,从被中拉出她的手。
妇人眉间拧川,明显不情不愿。
“没让你起来。”蔺稷将那盏茶递给她。
“孤不渴。”隋棠裹着被衾,哈欠连天。
“给我的。”蔺稷低下头来, 嗓音温沉如水,“和昨晚一样, 喂我。”
猫儿一样的公主,脑子尚且模糊,动作也拖拉懒散。
“如此便算殿下送三郎了。”男人在她耳畔低语。
妇人顿时撑起身子, 赶紧握上茶盏。
彼时,蔺稷已经洗漱毕,那样近的距离, 他身上还有皂角的味道。凑身饮水时, 整洁的鬓角触过妇人手掌边缘。茶水就要见底, 他微微再靠近了些,恐她久撑失力扯痛伤口,便又伸出一只手隔被褥掌在她后腰……
天还是黑的, 天地间飘着雪花,屋内铜台烛火幽幽,晕出淡黄色的温暖光华,将缱绻在一起的两幅身影投在窗牖上,浑似一人。
一人独坐窗下,天光已经大亮。
门边滴漏发出声响,即将午时。
隋棠想起晨起的事,白绫覆眼的面上笑意柔婉,手下慢里斯条地整理书案上的木字,后由侍女侍奉净面洗手,准备用膳。
为庆今岁初雪,这日小膳房给隋棠备下的是鱼羊鲜锥斗(1),清水汤饼,和一盅甜豆腐脑。汤饼和甜豆腐都可做主食,如此便只有一味菜肴。
然这味菜却是极其丰富。锥斗下燃碎银炭,上置太极子母锅。子锅在中间,内里便是已经烹好的鱼羊鲜。母锅在外,又分阴阳二锅。阳锅内羊汤乳白,阴锅中鱼汤碧清。再有径长过尺的竹盘中,盛备各类鲜蘑菌菇,青嫩菜苔,以及切得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和羊肉卷。
隋棠头一回见识这道菜,兴趣之余,想到若是蔺稷今日在,定然欢愉。他酷爱羊肉,自己可以将阳锅全予他。只一点,她爱吃鱼,但鱼多刺,她总吃不好,便让他给自己挑刺。
今日可惜了。
“下回等司空回来,且做这个。寒日里送入政事堂,也不必你们又是油布,又是沸水地保温,更无须那处另燃炉子,方便得很。”
司膳点头应是,在旁亲自烫菜掌控时辰以保证口感,另有副司调制酱料,呈给隋棠。
羊肉软烂不膻,鱼片滑嫩无刺,时令的蔬果鲜脆爽口 。说是一道膳,但尝来三种味,配之十数种菜,关键都保留其自身本真滋味。
隋棠十分受用,就是有些热,额头都渗出了薄汗,“这个酱,如能调成辣口,定然更加美味。” 她将一箸裹满咸甜口酱汁的羊肉喂入口中,提出建议。
“辣酱自然有,且美味上口。”司膳笑道。
“孤以前在漳河,见百姓多食茱萸为佐料,道其味辛。辣酱中可有此味?”
“殿下说得不错。”司膳颔首,“只是我们制的更精细丰富些。乃取茱萸捣碎,花椒炒熟,再以芥末油拌之,如此方成辣油。用时取出加热,淋在牛羊肉糜上,佐以芝麻和葱末,遂成辣酱。”
“府中可有现成的?若有,赶紧送来让孤尝尝。”
兰心从司膳处接来玫瑰牛乳奉给隋棠,笑道,“这可不成,殿下如今伤口未愈,哪个敢给您食辣。”
隋棠眉间顿时浮上两分哀怨,对着手中温热喷香的牛乳茶也颇有挑剔了,“这个也美中不足。”
诸人皆看她,不免疑惑,“花色牛乳,可是殿下平素最爱,怎今日也有不足了?”司膳问道。
“热!”隋棠脱去披帛,“这茶中得搁些冰块在里头,配今日这锥斗,方算妙绝。”
一众侍者皆失笑,司膳笑应,“可做得冰镇,但殿下如今的脾胃,又逢眼下气候,婢子们可不敢给您做寒凉之物。司空交代过,您的饮食都需配合医署的建议安排烹饪。”
隋棠闻来略惊,却又觉熨帖,两手捧牢了那盏玫瑰牛乳,送至口鼻,醇香四溢,仿若还有一点旃檀香的香味。
是蔺稷的气息。
时值前衙侍者来报,“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东谷军祭酒见孤?”隋棠笑意未及收,心下诧异,“现在吗?”
“是的,杨祭酒从广林园来,神色匆匆,还请殿下快去前殿。”
蔺稷清晨才往广林园去,这会派人回来,还着急要面见公主,屋中诸人惊惑不已。
隋棠更是毫无头绪,惶恐忧惧丛生。
难不成是蔺稷出事了?还是阿弟动手被发现撕破脸,这会蔺稷派人手要来拿她?
“兰心,扶孤去正殿。” 隋棠漱口净手,提着一颗心来到殿中。
堪堪座下,后背渗汗,又是走了一段雪路,便觉汗似冰水,冷透周身。
“臣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隋棠僵直坐在榻上,后背伤口也开始泛疼,“闻杨祭酒从广林园来,不知所谓何事?”
无论何事,现下除了面对,别无
他法。
若是蔺稷已出事,她是大齐的长公主,生路多过死局,也算是完成了来司空府这一遭的任务。回去,和阿母阿弟好好过日子便是。不,且回漳河去,如今一个人过活,比当年已然要好上许多。但漳河那处有卫泰在,也不是太好的去处,那个让阿弟赐个富庶安全的地界。余生漫长……隋棠这样想,明明有很大存活的希望,可不知为何胸口憋闷隐痛,整个人喘不上气来。
她捂着胸口,脸色不太好看,迫使自己换个情况想。
换个情况,便是蔺稷和阿弟撕破了脸,蔺稷占上风,此人事奉命来取她性命的。回想人世十七年,以为再见不得至亲,要注定飘零一生。然阿弟记得她,阿母疼爱她,他们还将她接回了家。嫁来司空府,蔺稷、他也对自己好过,让她吃好,穿暖,让她交友作伴,拜师读书……只是他的志向更重,她输给他的前程,输给山河社稷,乃正常事。
隋棠心绪起伏,思至此处,终于深吸了口气,端正容色洗耳恭听,以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属下此番面见公主,是奉司空之命,给您送来一只野兔,另取走今日司空的午膳。”
外头冬雪虽停,然朔风未止,依旧拍打窗牖,呼啸在檐下。
“你说甚?”隋棠撑案就要起身,被后背破皮裂肉的痛拉扯,幸得兰心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重新坐了下来。
“不是,你再说一遍,你来作甚?”隋棠脑子嗡嗡作响,只当风扰不曾听清。又推开侍女,恐她阻在身前让自个将话听错。
“属下乃奉司空之命,给殿下送来一只野兔,另取今日司空的午膳。”杨松回话道,“殿下容臣解释,实乃今岁冬狩前三日第一轮的常规围猎已经结束。今日起开启第二项对抗赛。对抗双方为红丸军和黑丸军,设立的事件背景是殿下被困敌城,敌军不敌已经弃城逃跑。然殿下受伤无法挪动,城中衣食不济。故而司空只能派我们送来吃食……”
“孤懂了,就是看红丸军和黑丸军哪个给孤送的吃食多,便算谁赢,对否?”
“是这个意思。”杨松回道,“只是这一路我们与红丸军之间还有拼杀,若是我们两军都不曾在规定时辰内送达,便计算这途中的……”
“行了,不必与孤细说。”隋棠沉沉合上眼,心道蔺稷在跟前,她定冲上去打他一顿,用鸡翅木琵琶拍他,黄金鞭抽他。
怎会有如此无聊至极的人!
“兰心,你去让司膳将兔子烤了。”
“哎——”杨松闻言,匆忙阻止,“殿下,这不是寻常野兔,乃极珍稀的垂耳兔,因兔耳不竖而耷拉闻名,模样慵懒可人,姿态灵活矫健,最适合抱于怀中逗玩。”
说着,从门边拎来一个笼子,掀起盖在四周的棉布,上来递给兰心。
“好漂亮。”兰心亦是第一次见,忍不住赞叹,接了笼子回首道,“殿下,我们养着它,给您解闷。你抱着它,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
隋棠看不见,也不想看见,扭头道,“扶孤回去。”
“殿下——”杨松的任务显然还没完成。
“候着!”隋棠走至门口,方不咸不谈地吐出两个字。
这日,杨松带给他们主上的膳食是公主殿下用剩的鱼羊鲜,和竹盘中残余的菌菇蔬果。
“我当会空手回来的。”蔺稷看着堆在一起都懒得用食盒分开的残羹冷炙,仿若见到妇人惊魂之后的怒容,但再生气还是不忍他饿着,他还有甚好挑!
当下便吩咐膳房,晚膳烩一锅,配辣酱。
广林园主帐中,一锅鱼羊烩菜摆上长案时,腾腾热气升起又散去,露出铜鹤台烛光灿灿,灯下妇人斜倚在暖榻,一手拢着一个暖炉,一手抚过毛团一样的兔子,逗弄它两只怎么也竖不起来的耳朵……
这日以后,每一两日都会有参加围猎的人送来。
十一月廿八,红丸军送来一头鹿,道是可与垂耳作伴;取走的是酱熘羊肉,胡麻饼。
十一月廿九,黑丸军送来一对白嘴莺哥,给公主解闷;取走符离麻鸡,小天酥,油酥。
腊月初一,黑丸军送来一张赤狐皮,说是给公主保暖,可制衣帽;取走清炖鲍脯,香粳米饭。
腊月初三,红丸军送来一张虎皮,可制褥子,铺在东窗下;取走炙羊腿,胡麻饼,油酥。
腊月初五,红丸军送来一对牛角,正月可辟邪;取走叉烧鹿里脊,白灼猪肝,菰米饭;
腊月初六,黑丸军送来一只羚羊,与鹿赛跑;取走红焖蹄花,糯小米叉烧供饭,油酥;
腊月初八,尚不知哪方军士过来,长泽的小膳房中,备起了过节的腊八粥。
隋棠闲来无事,同侍女们一道挑拣熬粥的豆子。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最大的是红枣,第二大的乃桂圆,然后是莲子。她就负责这三样,在清水中洗净,浸泡,心中嘀咕,“这算孤动手了吧,不许再说孤不上心!”
剩余事她帮不上忙,被搀扶着回来屋中歇息。内廊养着那对白嘴莺哥,也不知被谁调教得一见她走来,就叽叽喳喳出声,“殿下安,殿下美!”
隋棠听了咯咯直笑,让人寻来鸟食,自己摸索着喂养它们。正玩至兴头,却觉裙摆一紧,似被什么东西咬住要拽她离开。足尖触感让她无奈,蹲下身来抱起一个沉甸甸的绒团,“想孤了是不是,我们去东窗下,孤背书给你听!”
长泽堂中,后院偏房养着一头鹿和一只羊,这会正在饮水食草。前院东边膳房炊烟袅袅,西边廊下莺歌燕舞,堂中深处出公主抱着兔子,一边给它顺毛,一边摸索木字学习……前日来的黑丸军还带来一份手书,“努力加餐勿念臣。”
隋棠将木字放好,抱来兔子搁在膝上,“孤要提醒侍者们给鹿羊换水测温,要思考小膳房每日做甚吃食送走,还要陪白嘴莺哥聊天,给垂耳顺毛,孤哪有时间想你!”
是没空想他。
为何?
因为突然便添了这么许多事出来。
所幸——
隋棠脑海中浮现饮水的鹿,欢叫的鸟,毛绒绒的兔,热腾腾的饭菜,原都是美好可爱的东西,原都是她喜欢的,拥之开心的。
她撸毛的手慢慢顿下,尤觉面颊慢慢烧起。
她没空想他。
但做着每一件与他相关的事。
她摸过自己面庞,低头想将渐渐红热的脸藏起;又捂上心口,恐它跳得太快为扯动衣衫为人觉察。
前衙侍卫是这个时候入内通报的,“太后凤驾已至府门口,殿下赶紧接驾。”
母后来了。
隋棠自然是高兴的,但却莫名生出一股抗拒感。
回想上次宫中情形,就这一瞬,这十余日舒缓宁静的日子如幻梦散去,她从梦里出,想起自己来时路。
想起上回从太后北宫回去勤政殿,隋霖说,“阿姊,舅父要见你。”
这话显然是何珣有事要提或是要她做,然那样一通闹剧后,他的事便也不曾提起。
所以今日太后前来?
诚如隋棠所料,不是单纯来看她伤得如何,愈得如何,实乃带着任务来的。
长泽堂以容太后母女说体己话,屏退了全部的侍者。隋棠的手被何太后拢在手中,反复细看。
“阿母闻司空但凡在府中,每晚都给你净手养护。果然,他将她你养得很好。”何太后的目光从女儿手上移去她脸颊。
白皙柔夷,颊生芙蓉。
有个男人将她女儿当娇花滋养,当神女供奉。
这本该是件极好的事。
“三郎对阿粼是很好。”
“三郎。”何太后念着这两个字,一遍遍摸着女儿的手,“阿母看出来了。不仅阿母看出来了,你阿弟也看出来了,世人都看出来了。”
“尤其是今日入这司空府,阿母便更确定了。”
“阿母何意?”
何太后拍着隋棠的手,“你知道为何当日你阿弟要在你口齿中藏丹朱吗?”
隋棠颔首,“初时还不理解,心想一身的衣袍钗环,何处不能藏。后来大婚当日,被脱衣散发搜身便明白了。确实除此之外,无处可藏。”
【阿妹,蔺稷也不是完全就对殿下好得无懈可击了。大婚当日搜身之辱,你得提醒殿下记得。辱的是她,更是整个大齐皇朝。此乃他狼子野心最好的证据。】
何太后的耳畔回想来时何珣的话语,只叹了口气,缓缓引之,“阿母此来,以为也是要被搜身的。”
“怎会,您是太后。”
“我这个太后,和你这个公主,不都是代表大齐吗?他们要搜,殿门一关,便已是给你我留了面子了,至于里子自是由他们揉捏。”何太后抚过隋棠手背,又轻轻拍着她掌心,“可是今日却不曾搜身,直接让我整个仪仗入了府中。阿粼,这都是你的功劳。”
何太后避过隋棠面目,似不欲面对,目光落在她掌心。
“蔺稷爱你,所以尊重你的亲人。”
“所以慢慢妥协,卸下防备。”
“所以满城皆知他在府中,要你送膳;他在城外,还是要吃你备的饮食。他不防备你了。”
“所以,今日阿母前来也未被搜身。”
“所以——”何太后附到她耳畔,“阿母将剩余的一枚丹朱带了进来。”
隋棠的掌心赫然多出两枚药丸,五指被何太后一根根紧紧拢起。
“那日你舅父寻你,本就是为此事。只是后来闹成那样便也未来及再开口。却也因为这事,你阿弟多日反思,深觉你的话有理。是故同你舅父商榷许久,愿意各退一步。剩下一枚丹朱,你还是要给蔺稷喂下去,这是你身为大齐公主的责任。但是解药亦存你手。他日四海平定,他无反心,你便给他解药,如此作为你为妻的心意。”
何太后在司空府待的时间不长,说完这通话很快便摆驾离开了。
颇有几分逃离的架势。
反倒是易妆随在仪仗中的天子近侍唐珏见人来,压声道,“太后这样快,想来是殿下答应得顺遂,可喜可贺。”
何太后横他一眼,沉默上了马车。
车驾往宫门驶入,司空府消失在拐道口。
“殿下,可是长公主害怕了?”徐姑姑看着才从外收回视线的主子,观其神色,此行并不顺利。
“她要是害怕就好了。她要是害怕,练练胆子便是。她都敢将藏在牙口中,她会怕什么?”何太后一副眉眼精描细绘,掩去细碎皱纹,却掩不住眸光的疲惫与无力,“阿粼,她犹豫了。”
“犹豫?”
“对,犹豫。”何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动情了。”
天空又开始落雪,朔风掀起车帘,太尉府就在不远处,如此落入何太后眼中。
何太后垂下眼睑,阖了眼。
马车最后一次转弯,九重宫门次第开。
何太后靠在车壁上,话语喃喃,“阿粼,她也要被割成一片片了,一片分给母族,一片分给夫家,一片…最后剩一个鲜血淋漓的骨架给自己!”
马车就要进入宫门,何太后掀车帘看宫外无边天际。
小雪絮絮,苍云翻涌。
这天,变与不变,于她都是一样冷。
而入她所言,自她匆匆离开,随着蔺稷回府的日子一日近过一日,隋棠陷入彷徨中,从夜不能眠到反复惊梦。
蔺稷回来的前一晚,隋棠独坐妆台边,摸索着两枚大小有别的药。
月色阑珊,她用了一碗安神汤,上榻睡去。
不知是否是汤药的缘故,她难得睡沉了,沉入一个长长的旧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