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旧梦窥前世3(上)……
前世, 朔康六年十月。
深秋时节,洛阳城郊十里长亭边,歇着一辆马车。雕鸾华盖, 盖身刻四爪蟠龙暗纹,四角缀铜铃风铎, 风铎周身印有一个“蔺”字。
蟠龙乃皇室宗亲所用,“蔺”字出于司空府。当今世上, 可让这二者用时现于一体的,只有邺城长公主。
确乃隋棠在此。
月前, 她得了蔺稷书信, 他将于十月上旬从豫州军中返回洛阳,预计中旬抵达。宫里宫外都催她,她便也听话献殷勤。
是故,从十月初十开始, 她便出城迎候蔺稷。之后,一日早晚两次, 从不间断。到如今,已经半月过去,就要月底, 却还未见归人。
“殿下,再过小半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崔芳观天色,落日渐隐西头, “司空今日当不会回来了, 我们回吧。”
马车很宽敞, 里头置一方长案,案上放有一个釜锅,锅下燃着碎炭, 里头的茶水已经沸腾许久。
成婚一年多,隋棠和蔺稷的相处还不到三个月。第一次见面是今岁三月初,之后他于五月底前往豫州,一去便又是小半年。
仅有的三月,他们处得不咸不淡,唯一的进展是圆房了。本是可喜可贺的事,但仅第二回她便惹恼了他,床笫间戛然而止,他拂袖离去。
他一去半月都宿在书房,前往豫州前未再踏入长泽堂。隋棠也入不了政事堂,近不了他身片刻。
牙口中丹朱便存留至今。
存留至今,纵是无有人催,她也急了。
他应该会回来的,她也还有机会。
这小半年里,杨氏给他送信,总会派人来问她,要留些什么话,一并送去。
来问了两回,隋棠回过味来,冲她摇首,“孤自己另写一封吧。”
杨氏闻来满意。小夫妻间的话,或爱意或吵嚷合该只二人知晓,怎能落在第三人眼里。如此只说,“那待殿下写好,封在一起,三郎定然惊喜。”
隋棠颔首。
隋棠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日;有时入夜也想,信中写些甚?
落在近身的侍者眼中,是妇人对郎君的情意婉转绕身,思念夜不能寐。连杨氏闻来也慰她,“三郎便是如此,成日扎在军中,待再回来,阿母替你斥他。”
却只有隋棠自己知晓,她的踌躇并非爱意的外漏,是她不知道该对一个才相处数月的男人如何诉说心意,她本也无有心意。
思来想去,无非是“望平安”,“祝顺遂”,“盼早归”这寥寥数字。
可是即便是这样几个字,她也不能全部写出来。
她一共就认不得几个字。
但再少也胜过没有,她鼓起勇气和杨氏说,“孤不会写字,唤个人来替孤执笔。”
“就这么几个字,老身也能写,我写得了。”杨氏头一回露出不满和轻视,“但是我写,三郎能觉出殿下心意吗?他只能认为,是我又瞎操心,多管事。”
隋棠垂下眼睑,“那就不写了,有劳阿母替孤向郎君问声好吧。”
话这样说,但隋棠还是想了办法。
她请教了府中管事长史淳于诩,“望”、“安”、“顺遂”、 “归”怎样写?
她不识字是事实,但不会可以学。大不了又被拒绝和嘲笑,她不在意。但若对方愿意教她,她能写信给蔺稷,便也是一条得他好感、让他早些回来的途径。
面子哪有命重要!
结果,她运气不错。
淳于诩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场便将那几个字写给她看。
“劳烦先生好事做到底,帮孤将这些字黏在布帛上。”她来时想得周全,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然后描下来。
这会便让侍女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放着一匹白绢,剩下是无数寸长的枯枝。每一根枯枝都被磨得光滑干净,没有分叉。
妇人到底有些报赧,终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瑰霞,“有劳先生了。”
这日回去,隋棠摸索着练了一个下午。翌日,她便给蔺稷送出了第一封信。
就一个字,“安”。
似向他报平安,又似祝他平安。
一月后,她收到蔺稷的回信。说是专门给她的信,她莫名欢喜了许久。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收到过一件旁人赠与的东西,便也不曾想过他会回信。
“收到信,便该有回信。这是起码的尊重。”淳于诩接了隋棠递上的信,翻来给她读阅。
执纸正反看过,仅两字尔:“皆安”。
“司空大概是想说,他平安,您也平安,大家皆安。”淳于诩笑道。
隋棠含笑道谢,回来屋中摸索枯枝拼凑的字,这回的信有三个字,“盼早归。”
又是于一月后收得回信,这回不必劳烦淳于诩,因为崔芳每个字都认识。
信上写:十月上旬归,预计中旬抵家。
……
而在这小半年中,隋棠也利用空闲的日子,打听了他的爱好。譬如,他爱喝庐山雨雾,如今她也学会了。
烹得不一定好喝,但她信上的字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也看了还回了,这茶也当愿意喝的。
跋涉数百里归来,风尘仆仆,下马换马车,饮一盏温热茶水,也是一件舒适的事吧。隋棠摸过自己的茶盏,慢慢饮下。
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年多了,她已经习惯了缓慢饮食,如此茶入口中,似得提醒,背脊忽颤间,人从梦中出。
她之种种,并非一个妇人的真心。她待他回来,是要毒杀他的。
口齿的那颗丹朱,撑不了太久,蜂蜡快要裂开了。
而她一个瞎子,周身耳目监之,她取不了也藏不了,藏得了也未必能下得了。唯一的办法,便是得蔺稷信任后,亲手负责他的饮食。
“回吧。”她将茶盏放下,掀起帘子细听。
终归是只闻秋风声,不闻马蹄声。
翌日清早,城门一开,长公主的车架便又如常驶出。直到夕阳西下,方独自归来。
十月廿七,车架出又归。
十月廿八,依旧如此。
十月廿九、卅、卅一、十一月初一,初二,从说好的十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然后又到十一月初,隋棠都没有等到蔺稷。
十一月初三,杨氏带她前往白马寺上香。
两人持香跪在佛前。
老妇人比她淡定,“三郎延后时辰回府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他。”
“可是缓了这么久,会不会出……”隋棠将不吉利的话咽下去,原是她自己快等不了了。
“他身边里外三层亲卫暗子,除非天榻了,不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这大概便是知子莫如母。
隋棠笑笑颔首。
她并非诚心等人,等人归来就为行毒杀之举。
所以神佛也不愿帮她。
蔺稷是在十一月初八抵达的洛阳,然而候了近一月的长公主这日却没来十里长亭。确切的说,她一共候了二十七日,从十月初十到十一月初五,初六开始便未再迎候。
因为这日,她入了宫。
没有任何规矩礼仪地推开了天子殿门。
告诉胞弟,包裹丹朱的蜂蜡破裂,丹朱化入她体内,她中毒了。
太极宫中,她的胞弟还比她小两岁,出这样大的事,她其实应该先去找太后的。但是太后多病,她不忍母亲着急,于是先来寻手足。
果然,少年天子还算镇定,一边扶起她一边问道,是以何种理由来得宫中。
毕竟宫里宫外都有蔺稷的人。
“我说闻母后生病,夜中多梦,梦中见其似枯槁,双眼泪流,定要回来探母。如此府中人也无理阻拦,只派了婢子跟着,送我回来。”
“入了宫门,我又说,恐母后隐瞒病情报喜不报忧,遂先来见你问问情况。”
隋霖隔窗看了眼侯在廊下的婢女,扬眉点点头,“丹朱一事,自阿姊成婚,蔺稷久不归来时,唯恐今日这般事发生,舅父早早便已安排配置解药。”
“有解药?”隋棠闻言大喜,“那配出了吗?”
少年扶过胞姐,同她在殿中慢慢踱步,“尚未配出。但阿姊安心,所需的十多味药材,眼下就差两味了,很快就可以配出来。”
隋霖引着隋棠转过内侧书架,寻出一个紫檀木盒,从里头拿出一丸药放在胞姐手中,“阿姊,这是太医署提前配出的可以缓减毒素的药,你用下短时间内不会有中毒的征兆,与常人无异。”
“阿弟,那多久能配出解药?”隋棠接过药丸,眉间尚存忧色,“要不,您让我与蔺稷和离吧,让我回来养病。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阿姊,您先听朕说。”隋霖给她倒了盏水,“您是了解丹朱毒性的,当日原就不是为了立时要蔺稷性命,还想借他手平定其他诸侯,收复失地。故而这毒最快也要三两年才会发作。三两年的功夫,解药定然配出来了。”
“而阿姊要做的,是尽快取得蔺稷的信任。他不是快回京了吗,但他一贯留守不定,你且快些寻得机会,幸好我们还有一枚丹朱,到时还需阿姊动手。”
“不……”隋棠惊恐得挣开胞弟,捂上面颊,“我不要再藏牙口中,我不要……”
她贴着书柜蹲下,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埋头于膝上,双手圈护脑袋,仿若这般便无人能寻到她的口,她的牙,无人能将毒再喂给她。
“阿姊!”
“阿姊莫怕!”少年随她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抚她背脊,“您都这样了,朕怎会忍心让他们再将毒药藏您牙口。朕不会的。”
隋棠将头抬起些,白绫上堙着水渍。
隋霖伸手擦拭胞姐眼泪,“当日是不得已之举。这一年多来,阿弟为阿姊担忧,也寝食难安,心中愧疚。阿弟和您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
“只是您如今提出和离欲要撤回来。”少年顿了顿,握上她的手,“阿姊,说句不好听的,您回来也是要等。都是等,在宫中和司空府都是一日日在熬日子,那是不是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你想想,若来日,解药配出来了,然蔺稷也反了,我们姐弟还是没有活路啊!”
隋棠被胞弟握住的手打着颤,少年将她握得紧些,“与其这样,不若我们再拼一把,您尚且留在他身边。待解药出来,朕立马就给您。而到时说不定你已经得了他信任,方便下手。再退一步说,如果还是难得信任,我便让母后做主,许你们和离。左右或亡国,或圈禁,我们手足都在一起。”
“阿姊,您再帮帮我,帮帮这绵延了三百年的你我的家园,成吗?”
妇人许久没说话,直到少年将那盏茶也送到她手中,她方轻轻叹了口气,以手背拭干残泪,眉宇凝出坚毅色,“那下一步,借母后身子为由,我试着向蔺稷提议许我每月初一、十五回来回宫探望。一来可以试试他对我的戒备,二来若是他同意了,若不再对我搜身的时候,便是他对我信任加深时,你且备好第二枚丹朱,我试着带回去。”
隋棠话毕,仰头将那颗可以缓解毒发的丹药咽下。
“如此甚好,辛苦阿姊了。”
“既这般,我的事且不告诉母后吧,省的她担心。”隋棠站起身,理正衣袍,“我去瞧瞧她,阿弟莫送了。”
*
隋棠以侍奉太后唯由,在北宫章台殿住了两日。
何太后的病是早年忧思成疾之故,年纪大了,便累身子也差了许多。换季时风寒、时疾总也逃不过。
隋棠尽心侍奉她,甚至与她同榻。
何太后不忍心,说是怕风寒传给她。
隋棠伏在她怀中,“女儿眼盲,能做的有限。真论侍奉阿母,能不添乱便是好的。我就是想和阿母睡一起,就是想试试侍奉阿母的滋味,知道自己是阿母的。”
何太后礼佛,身上染了旃檀香,隋棠很喜欢,在怀中轻轻嗅着,是年幼稚女,襁褓婴孩。何太后便轻轻拍着她背脊,唱记忆里的童谣哄她入睡。
两日后,十一月初八,蔺稷来接她。
她舍不得何太后,拖着不肯走。
但何太后说,“不可以拿乔,我们惹不起他。”
隋棠便想起勤政殿中的胞弟,颔首随他回府。
走出章台殿时,天都快黑了。夜风苍凉,隋棠打了冷颤。还未回神,一件大氅便披在了她身上。
内里还留着男人的温度,周身是和母亲一样的旃檀香。
“回来路过陈留郡,拐去看了下那处屯兵情况。本是三五日的事,不想陈留郡守安排了一场围猎,就耽搁了。”
“陈留离洛阳不远,你可以谴个人回来说一声。”隋棠垂着眼睑,“阿母都去上香了,她会挂念的。”
“就想着不远,便未传信了。阿母习惯了,不碍事。”蔺稷在稀薄夜色中看妇人面色,“殿下瘦了些。”
隋棠笑笑,“孤还没有习惯。”
已经走出宫门,行至马车边。
蔺稷谴退崔芳,自己托上隋棠手臂。隋棠瑟缩了一下,
没能挣开,反被托得更牢,闻耳畔话语响起,“让殿下担忧了,臣给您赔罪。”
话到这个份上,拿捏也该适可而止。
妇人嗯了些,温顺踏上马车。
“其实还有一重缘故。”蔺稷在她身畔坐下,提过边上一个笼子,“陈留那处地围猎原也无甚意思,臣应卯即可。但闻那处多垂耳兔,最是可人,特捕了一只回来。只是那里围猎设施不好,多出漏网,几与野外无差,如此耗了些时日。”
说着,将一只灰色的兔子从笼里拎出,搁到隋棠膝上。
【孤养不了你,还是让莹儿养你吧。】
【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孤怀里,等莹儿来接你。】
【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端阳节前,府中一个叫莹儿的侍女养了一只兔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奄奄一息。是隋棠路过,点了两味草药让服下,居然死马当作活马医救了回来。
蔺稷在书房和长泽堂两头住,那些日子不来长泽堂,隋棠便养了几日。有一日蔺稷回来,正好看见她在窗边逗兔子。
原没有放在心上,大抵是收到了她第一封家书,一个歪扭凌乱的“安”字,莫名就生出了一点愧疚。
五月底离府时,为她床笫的扭捏又卑怯,他已经半个月没理她。原也不是故意置气,实乃他不曾想到她。
然一封家书勾起对她的记忆,想的便多了些。
连带她逗弄兔子时那句,“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寻常让奴仆好生养着,闲时可陪你聊天。”蔺稷在这会把话吐出。
隋棠原搭在兔子身上的手,忽就紧了紧,一种欲哭的冲动涌上来。
他听过某日她说的话,他听过便记得她说的话,他记得她说的话便如了她的愿。
“这孽畜甚是灵活,候了它五六日才逮到,不然臣早回来了。”
隋棠僵住身子,似被深秋的晚风冻结,整个人一动不动,唯面色一阵白过一阵。被白绫覆盖的双眼又红又热,而白绫就要被夺眶的眼泪洇湿。她垂下头将自己深埋昏黄壁灯的阴影下。
“怎么了?”
隋棠摇首逼回眼泪,温柔抚摸怀中的垂耳,笑着抬起头来,“孤高兴的。”
蔺稷若是不为送这只兔子,早五六日回来,彼时她还没有中毒,或许还有下毒的机会。
按理,她该厌恶这只兔子。
可偏偏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份礼物。
第一份被人记挂后、用心赠予的礼物。
第31章 旧梦窥前世3(下)……
回来长泽堂, 所谓小别胜新婚,侍女们识趣,早早躬身退下。
殿门一合, 便剩夫妻二人。
隋棠却还未想到这些,她只急急同蔺稷说了每月初一、十五入宫看太后的想法。说话的时候, 她怀中还抱着垂耳。
绒球似的一团,暖融融的身子, 耷拉的大长耳。隋棠抚来舒坦,心中爱怜, 然撸过它脖颈, 虎口正好将其箍住,她便又生出掐死它的冲动。
“太后病得很严重?”蔺稷扶她到西侧间妆台前坐下,给她卸下满头珠翠。
“平时尚可,换季时严重些。”隋棠的手从兔子脖颈移开, 去逗弄那两只软塌塌的长耳朵。
“一月两次,公主车驾出入宫中, 甚是繁琐。”蔺稷将她头上的七尾凤凰华胜摘下,华胜缠金赤珠的凤尾勾到隋棠一缕发丝,扯痛她的头皮。
她眉心拧了拧, 退到耳朵根部的手又卡上了脖颈。
“抱歉,弄疼你了。”蔺稷手上劲头轻了点,按住发根, 终于将华胜卸下, “殿下一月去一回, 就月初吧,小住三五日尽尽孝心也无妨。”
相比每次出入要搜检她身,蔺稷觉得有些难看, 也容易疏漏,遂少了频率,多了时辰。
“也好。”隋棠僵直的五指放松下来,重新轻轻撸毛。
“这会还抱它作甚!”蔺稷一把将兔子拎起,长步送给门外守夜的人,返身回来居高临下看她。
他身躯高大,挺拔如山,投下的阴影将隋棠笼罩。
隋棠慢慢扬起头,嘴角挽出温柔笑意,伸手欲圈上他脖颈。蔺稷见她识趣,便也配合,缓缓俯身,入她臂怀中。自己则双手揽住她腰腹,轻轻一提便将人抱去净室。
木桶中,两幅身子沉下去,水流哗哗溢出来。
热潮氤氲,波涛汹涌。
妇人伏在桶沿喘息,身后兴致未减的男人靠上她肩头,吻过锁骨扳来她面庞。一路往上吻过下颌,唇瓣,窍入口中,唇齿交缠……
“这叫相濡以沫,往日还故作矜持。”男人松口嗔她,“压箱底的话本上,最开始必画这一幕。嬷嬷们不会不教,定是殿下疲懒!”
“相濡以沫!”妇人软得与水难分,似热汤中一块即将融化的白玉,将男人话语喃喃重复,“何意?”
“就是方才那般!”男人压着笑。
“孤闻来好听,可有原话?”
“原话——”男人咬着她耳垂,“臣做回教书先生,意思是患难中人相互扶持,又指情意深浓,不离不弃,相互依偎。”
“相濡以沫,孤喜欢。”白绫早已被扯掉,妇人眯着眼,头一回主动吻他,回扭的姿势劳累脖颈,逼出上头根根青筋。
但她吻得热烈又缠绵,迫男人只得无奈来她面前,低头与她低额,深深浅浅吻过。【其余已删除】
或许无有情爱,或许还夹着杀意和试探,但不妨碍起卧在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解决身体的需求,甚至还能得到需求以外躯体的欢愉,何论还是在婚姻这把大伞的庇护下。
从这样的爱里,长出来的情,也能温暖人。
尤其对于隋棠来说,很是足够。
朔康六年的除夕,宫宴结束,蔺稷带她回府。府中准备了许多烟花,在子时盛放在夜空。
大冷的天,她本不想出屋子的,再漂亮也和她无关。
但蔺稷说,“出去听听响,臣给你讲它们的模样。”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空气里充斥着硝石、炭、硫磺的味道。若是平素嗅到这些,多半捂鼻避之,然在除夕这般合家欢庆的日子里,这类味道便多了几分过年的气息。置身其间,尤觉新桃换旧符,朝朝希望如火。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蔺稷给隋棠戴好风帽,牵着她往庭前走了两步。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未几,蔺稷捂上隋棠耳朵,待龙凤上云霄,巨大的声响结束,方松开。
“这会乃牡丹真国色,大团大团的花,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隋棠双眼上的白绫在蔺稷讲至一半时便已摘下,然而直到此刻她始终保持着仰头眺望的姿态,“郎君讲得的真漂亮,妾应该看到了。”
蔺稷看她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握入掌心。
“妾的眼里,有没有烟花?”
“有,莹莹闪光,比天上的还好看。”
“明年妾就十九岁了。”隋棠笑了笑,轻轻合上眼,须臾又睁开,“妾许了愿望,妾要长命百岁,每一年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
十八岁的女郎,面容在烟火的闪耀下,隐去苍白,浮上一层难得的暖色。
“那就祝愿殿下,梦想成真。”
“可惜,就算梦想成真,也是有遗憾的。”隋棠从蔺稷掌心抽回手,低声叹了口气。
“是何遗憾?殿下不放说出来,看臣是否可以补之。”
隋棠看向蔺稷,“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你说便是。”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去岁,是她嫁给蔺稷的第一年,蔺稷迟归七月,自然错过除夕。
果然,蔺稷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方道,
“臣在旁处弥补。”
话落便将人抱起直入寝殿。
男人于床笫间相比过往温柔许多,偶然也会征询她的意见,譬如此时此刻,心中存了歉意,尤觉妇人也有了点玲珑态。
“明日初一,妾陪郎君,不回宫中。但初二回宫,妾要住到元宵。”妇人扳着手指头,还不够用,“就是十四天。”
“半个月,殿下也不怕饿着臣?”
“今明两日,妾定将三郎喂饱。”
于是乎,帘外床榻吱呀声,帘内软语娇嗔。香汗融粉浸山枕,花心轻拆,御沟水流。
隋棠贝齿咬碎蔺稷肩头皮肉的一瞬,新年的滴漏响起。隋棠伏在他肩膀,告诉自己,有希望的。
除夕宫宴上,阿弟与她说了,缺的两味药,已经找到了一味。距离上次十一月初五入宫,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找到了一味。最后一味相信也会很快找到。而如今,蔺稷也愈发相信她,都许她半月不回府。
但是,隋棠知分寸。
提前了两日回来司空府,道是要与蔺稷共度元宵。
蔺稷难得空闲,也欢喜她提前回府,于是元宵何日,第一次陪她去长街游玩。这日隋棠赞了一个兔儿灯,摸了两个美人灯,讨价还价了三个辟邪灯,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买。只拉着蔺稷问,前头可还有好玩的。蔺稷稍停了步伐,对小贩说,把所有的灯都送到司空府去。
小贩眉开眼笑,提前打烊。
数十盏花灯,分成两串如举行葡萄般挂在长泽堂的内廊下面。
隋棠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光影。夜里蔺稷睡沉了,她起身掀开帘帐,眺望光亮最明的地方。
外头当是起风了,两串葡萄晃啊晃。
隋棠看得有些入神,没发现泪水落下来。直到感受到脖颈处点滴凉湿,方抬手拭干眼泪。
她躺回被中,男人的手自然揽过来,“身上这样凉。”
“是郎君身上热。”她咬住唇瓣靠入他怀里,告诉自己,别心软。心软,死的就是自己。
她不想死。
好不容易从漳河熬回洛阳,熬了十几年,就是因为她还想活。
元宵结束不久,蔺稷出征冀州。
他说,“记得给臣写信。”
隋棠颔首。
二月廿十五,隋棠收到蔺稷的第一封信,说是大军已经在漳河驻扎,一切顺遂。
隋棠接了信,回来屋中回复。然而,她才执笔,尚未蘸墨,纸张上便有色泽晕开,紧接着手背也滴到温热的液体。
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殿下,你流鼻血了。”崔芳奉茶而来,见之大惊,“婢子去唤医官。”
“别,别!一会就好。”隋棠仰首捏住自己下颚两颊,“当是近来上火之故,不必惊动他们。”
崔芳闻言,拿来巾帕帮忙擦拭捂住。
“这法子果然管用,这会不流了。”
崔芳拿下帕子,瞧上头干净如初,没有半点血渍,遂松下一口气。然而转头看铜盆中,却吓了一跳,里头不知不觉已经搁了四五条擦血的方巾,小半盆清水都染红了。
“是不是吓倒你了?其实没有多少血,正常的。孤在漳河时,那边气候干燥,孤隔三差五便流鼻血。如今调理的好多了。”隋棠笑道,“去吩咐总膳,这两日给孤炖些梨羹润润。”
“婢子知道了。婢子先让人将这处收拾干净,殿下歇一会。”
隋棠含笑点头。
直待崔芳离开,剩得她一人,她便再笑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流过鼻血,气候干燥引人上火,也不能流这般多血。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毒发了。
可是阿弟明明说,那个药丸可抑制毒性,让她暂时与常人无异!
难不成是阿弟说谎?
*
“朕没有骗阿姊,今日太医署医官皆在,大可让他们与阿姊说。”
“那为何我会这般,莫名其妙地流血?” 隋棠熬了三日,三月初一入宫见天子,“司空府也有医官,我若毒发有了征兆,他们请平安脉顷刻便会发现端倪。司空府里长公主中了毒,是他们自己下手便罢,否则若是蔺稷查起来,顺藤摸瓜早晚会发丹朱的事,便也能知晓阿弟隐藏的心思!”
隋棠深吸了口气,“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没有缓解毒素的药?还是说根本也没有解药?”
“阿姊,丹朱的毒性你了解的,没有说会有让人流鼻血的情况。或许只是寻常流鼻血,你太惊弓之鸟了。”隋霖安抚她,“至于抑制发作的药,朕与您说实话,确实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一些培元固本的补药。太医令乃恐您忧思太重,方让朕那样言辞。但是那药也是好药,给您补补身子总是好的。身子壮实,根基稳固,丹朱之毒短时间内是不会发作的。至于解药,朕怎会骗你,真的就差一味药了。”
隋霖扶过她,“这数月,朕看得出,蔺稷待阿姊不错,竟然许你回宫入住,且从三五日到十来日都不干涉。阿姊,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让他们给你把把脉,看一看流鼻血的缘故,成吗?”隋霖耐着性子,甚至道,“您若觉得他们长了一根舌头,大可回司空府再测一回。”
“罢了!是阿姊太心急,忧思太甚。” 许是闻手足如此笃定,隋棠面容柔和了些,“阿姊去看看阿母,你先忙。”
隋棠入了北宫章台殿,这日母女说好还是要共膳同寝,秉烛夜话。然晚膳后,隋棠陪何太后在庭中散步,忽就一声痛呼,人软绵绵倒下去。
顿时,章台殿一阵人仰马翻,忙唤太医令。
在太医令赶来期间,隋棠还有些意识,只忍过腹中绞痛,抓着何太后的手含糊念叨。
何太后凑近细听,脸色大变。
隋棠除了唤疼,断断续续说的是两个字是“丹朱”。
何太后掩过身子,推开她的唇口看,果然牙中已经没有那颗药了。
“蜂蜡化……吐了……但还是……”
“你是说蜂蜡化了,你吐掉了丹朱,但还是有部分入体内是不是?”何太后见女儿虚弱点头,一时手足无措。
当日填入此药,当日蔺稷大婚不归,当日、当日……她有很多机会,让女儿把毒去掉的。
太医令来时,隋棠已经没有意识,晕了过去。然太医令测她脉搏除了细弱些,并无大碍,但观其面色确是虚汗淋漓,苍白不已。一时间又再传其他同僚前来会诊,如此也惊动了南宫中的天子。
折腾半夜,隋棠腹痛终于止住,用过安神药后歇下。
翌日晌午,天子过来北宫看她。彼她还未醒,拉着何太后的手尚在梦中。
这只手她攥了一夜,何太后这日醒了便也由着她。直到此刻,天子过来,方温言哄她松手,欲起身离去。
“阿母——”隋棠糯糯开口。
“阿母不走,就在侧间,你好好睡。”
何太后给她掖了掖被衾,抬眸看天子时,眼神幽冷。
*
“你阿姊已经中毒了,你说实话,后续打算如何?”
“阿母且不论这处,阿姊病得蹊跷,这才多久不是丹朱毒发的时候。”
何太后叹了口气,“你阿姊从小一个人长大,吃了多少苦头,她那副身子能有甚好底子,哪经得住毒入体内。”
“不行,我要把她接回来,在我身边养,再不让她离开我了。”何太后难得对儿子发火,“你去让你舅父滚进来,当日他寻人配制的这毒,怎么配的毒便怎么将解药配出来!”
隋霖不作声,半晌道,“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何太后豁然起身,“你便是这般诓着你母后……”
“母后轻些!”隋霖外向里侧内寝
,压声道,“九成的几率不高吗?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少年握住母亲的手,悄声言语,“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内寝床榻上,隋棠缩成一团,攥着被衾的指尖褪尽血色,指腹发白。
流鼻血当真只是一个意外,后来她静下心来给自己切脉,确定是躁气之故。同丹朱无关。
只是当时一念想过,她便存了验证的心。
隋霖并没有她想的那般伶俐,她只一诈便诈到了延缓毒素的药不存在。之后也是她自己用簪子钝尾处戳了腹部穴道,引发绞痛,惊动医官,同时将自己中朱丹的事传达给太后。
她想知道,母亲是否知晓丹朱事宜的全部;想知道,阿弟是否骗了她丹朱解药的存在。
果然,没有解药,手足欺骗了他。
索性,阿母不知全部,她还念着自己。
然而,阿母也放弃了她。
隋霖走后,何太后来看隋棠。隋棠只作才醒,后头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但前头几句已经足矣。
于是她和何太后说,“阿母,我想回您身边养病。”
她想,只要母亲点头说好,她便可以如了他们的心愿,回去蔺稷身边。相比一个前后才相处了不到半年的男人,她还是愿意向着手足和生母的。
毕竟她和胞弟留着一样的血。
毕竟母亲生她一场。
毕竟是天子接她回来的,也是她甘愿嫁入的司空府。
只要母亲还爱她,她就不会去争她最爱谁,她愿意以残躯走到底。
但是,何太后抚她面庞,她说,“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
这日隋棠醒来,头脑昏胀。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中几何,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最后的几个场景。
她躺在榻上,隔墙听阿弟说,“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
母后却转入屋来,安慰她,“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解药,他们说的是丹朱的解药吗?
隋棠掀被起身,也没有唤侍者,自己摸索走去妆台,牢牢抓着装有两枚丹药的紫檀木匣子。
第32章 那对白嘴莺哥死了。
“殿下起来怎么不唤婢子的?”天光已经大亮, 这已是兰心第二回推门进来,想看看自家公主醒了没。
平时公主最迟辰时正必定醒来,今日已经多睡一个多时辰, 兰心便又入内来瞧她。
“许是安神汤效果太甚,多睡了会。”隋棠的双手从紫檀木上移开, 触摸到一旁的妆奁上,“孤昨个梦见红梅傲雪的盛景, 醒来就想配梅花纹饰的簪子,便急急跑来了。”
“这是好梦啊, 那您夜中如何惶恐, 满头是汗的。婢子以为您魇住了,就怕您病倒。”兰心捧着衣衫过去。
隋棠含笑道,“孤梦中说了什么吗?”
“倒是没有。就瞧您蹙着眉,很是伤心。”兰心从妆奁里拿出六枚一套的梅花仙攒珍珠发钗, “前两日才戴的,就搁在这第一层。以后可不许自己跑来, 跌倒了如何是好!”
话落,便出去唤来其他侍女,伺候公主更衣理妆。
隋棠想着兰心的话, 但实在想不起梦中场景。遂由着侍女们鱼贯而入,自己坐在台前,重新摸索到那个紫檀木匣子。
那里头存放着十余个寸长的小白瓷瓶, 每一个瓶面上都用竹签标记名字。原是董真和她阅读医书时, 试着调配的一些治疗蚊虫、毒蚁的药丸, 也不一定有用。乃隋棠自己觉得甚有意义,遂便保存着。
“这两个瓶子里是新药丸吗?如何未贴竹签?殿下别弄浑了。”兰心成日见隋棠摆弄,知是她心爱之物, 便一直仔细看顾,寻常不让人搭手这处东西。
“近来天寒地冻,孤又要养伤,又要伺候这满院生畜,哪来的功夫!”隋棠摸来那两个瓶子,笑道,“里头装了些前些日子在院里偶然集到的花籽,等天气好些,董大夫来了予她看看,许是有用!”说着,她还拿起来摇了摇。
与其东藏西塞,不如寻常摆放,便也无人会多心。
太后交代的事,在自己做出决定前,她不想告知兰心。
防她之心有,毕竟她从蔺稷手中活着回来的;护她之心也有,这样大的事,若她见自己犹豫私下去做了,多半累她性命。
犹豫。
隋棠摸着那两个瓶子,在昨晚之前,她的一点犹豫乃是因为入司空府的四个月来,蔺稷对她的好,和她自己之感受,让她觉得蔺稷并非如阿弟他们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但是阿母提醒的也没有错,大婚之日脱衣之辱,是他不臣之心最直接的表现。
以毒制人虽不光彩,但都有过第一回了,也无所谓第二第三回。且阿弟将解药给了自己,如此无论是对蔺稷,还是对她,都留了后路。
她仿若没有不去做的理由。
但是昨夜一梦——
隋棠揉着昏胀太阳穴,明明是做了一整夜的梦,但她基本都不记得了。唯有至亲的两句话。
一个说根本没有解药,一个说解药马上就有了。
记不清梦中事也不要紧,这就两句话,催生给隋棠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是不是没有解药?
是不是现在所谓已经有的解药,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在心中落种,她背脊发凉。
理衣梳妆毕,隋棠草草用了两口早膳,道是睡多了胃口不好,想一人歇一会。兰心颔首,领婢子们都退下去。
“等等。”隋棠撸着怀中的垂耳,“把它抱去,把那两只白嘴莺哥拿屋里来,陪孤解闷。”
兰心领命道好。
未几,白嘴莺哥便送了进来。这日隋棠没坐在东侧间的窗下,而是倚在了西侧间的矮榻上养神。
屋中烧着地龙,兰心便也随她,只给她多披了条披帛。
隋棠捋过披帛挽在臂间,两手拉过末梢流苏,盖在小腹上,“把它们放在妆台边,那里光线还成,离地龙也远些,不至于太热。”
“殿下安!”
“殿下美!”
“瞧你们嘴甜的,孤许你们进屋,暖和吧。”
一人二鸟就这般聊起了天。
兰心合门退下。
屋内人声淡淡,鸟声喳喳,公主一贯好性又细心。自个口干用水,便还不忘来到它们身边喂给它们喝。
就起身两步路,寻着窗前光线,对隋棠来说不是太困难。
每一只都喂了两盏,她喂得极有耐心,甚至喂完后,还亲自将笼子四下擦干净。
*
这日乃腊月十四,逢双日,董真过来陪她。
隋棠闻侍女通报,遂让董真在东侧间候她,自个在这处净手。她仔细搓洗了两遍,又敷上香粉,遂捧着紫金手炉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道是今个簪了梅花钗,且在手炉中添两块梅花香片。
兰心含笑道好,回来妆台从一个锦囊取了,投在手炉中。很快,雪后梅花香袅袅弥散,随在后头的两个小丫鬟悄声低语。
“真香啊,殿下可真好看!”
“谁说不是呢,和仙子一样。”
董真既然来了,自然给隋棠请平安脉。却在隋棠伸手的一瞬,皱起了眉头。
“董大夫,可是殿下有恙?”兰心见董真神色,提心问道。
董真缓了缓,又观隋棠舌尖,笑道,“殿下没有大碍,就是舌红少苔,气弱而阳不守阴,近来夜中可有多梦? ”
隋棠收回手,点了点头,“是有些惊梦,有时梦醒便难以入睡,有时梦长不得醒。大概最近五六日吧,稍微明显些。”
“那近五六日可有发生什么事?”董真问道。
太后是六日前来的。
然隋棠开口却道,“大约天气多风雪,司空在广林园狩猎,孤有些担心。”
董真闻这话,目光扫过她腕间手钏,“那无事,属下也不给您开药了,左右司空今日便回来了,自有心药治心病。”
隋棠捧着手炉,面带羞涩,炉中馨香袅袅,似满屋梅花开。
这厢言笑淡淡,前院却有人来报,道是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这人就要回来,对抗也早已结束,如何还派人来。有了上回的经验,隋棠镇定不少,只出来正殿见杨松。
果然不是大事,乃蔺稷让杨松传话,他携暗卫拐道去南阳抽检兵甲了,让隋棠勿要担心,除夕前定会回来。
事儿不大,但关键南阳距此三百里,便是快马不停也得五六日到达,一来一回便十数日耗在路上了。
过完年不能再去阅兵吗?
自己踏实过个好年,让别人也安心过个年!
隋棠忍不住嘀咕。
杨松却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军中最忌懒散,且从来兵不厌诈,逢节庆,乃偷袭的好时机。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是殿下方才所想。是故这些年,司空南征北战,除了寻常整肃军纪,但凡稍有闲时,都是亲身往来各屯兵出突检,为的就是让凡是在军中之兵甲,无时无刻处于作战状态。一通鼓上武器,二通鼓列阵法,三通鼓迎敌破阵前。”
“这厢一来年关将近,二来司空围猎方毕,三来公主初到,说不定哪处营中盘算这此间种种,自作聪明放松警惕防范。如此正好被司空撞上。”
“成,有劳杨祭酒了。”说不敬佩是假的,如此以身作则,合该他少年成名,十年占五州。然隋棠的这点敬仰,却很快被杨松接下来的话冲散了。
杨松道,“司空还让属下带一句话,乃请公主腊月廿六起,备好膳食,司空最早廿六归,最迟除夕夜。”
司空府就她一处有膳房是吧?
总膳还能饿着他们主子吗?
就算、就算非要在人前显示他的心,他的情,也何至于此!都是他的下属,他自是没脸没皮,但她脸皮薄的很!
再者,都前后都一个月没回家了,不说她也会给他备下的,这说了好似都是他提醒,又要说她不上了心!
隋棠都懒得理会杨松,一路气鼓鼓回来长泽堂。
兰心不知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以为是最简单的司空晚归,惹恼了殿下。但这恼不伤心不伤情,她也无甚好劝的。
只接了董真投来的疑惑目光,含笑说了两句。
“啊呀,心药没了!”董真打趣道,“如此,属下再给殿下把个脉,看看配一副什么样的良药,能治殿下夜中多梦的病!”
说着就拉过了隋棠的手,隋棠挣脱不得,便也由着她们闹去。
而她,在长泽堂一片嬉笑声中,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蔺稷点着名要她送膳,恨不得要她洗手做羹汤,这于她本该是绝佳的机会,可是她便如此得他信任爱慕吗?
或者说,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冲昏了他对局势的判断,忘记了她的来路,忘记了彼此的立场?
他是过分信任她,还是自信得过分?亦或者还存着旁的心思?
日升月落,月落日出。
风雪也落落停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泽堂一切安好,隋棠的睡眠也有所好转。除了那对白嘴莺哥,自从隋棠将它们养在屋中妆台前,每日亲自喂养后,精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腊月十八,隋棠养它们的第四日,它们叫声凄厉,似身体疼痛,但观之无伤。隋棠道,莫理它们,孤喂点水给它们用便可。
腊月廿一,隋棠养它们的第七日,它们在哀嚎了数日后,眼无神毛不顺,垂头蹲在笼子一角。隋棠也不急,还是不假人手,亲自照料,给它们喂食饮水。
腊月廿六,隋棠养它们的第十二日,这日晨起,兰心如常扶她来到妆台前梳妆,才侍奉她坐下,回神一瞥,大惊出声。
“怎么了?”隋棠问。
“莺、莺哥……两只莺哥都死了。”一对鸟而已,兰心原也不太害怕,只是死相委实骇人。
一只仰面朝天,一只侧滚在壁。双双腹毛炸开翅膀耷拉,眼翻白而未阖,嘴张开而沁血。
俨然一副中毒的模样。
兰心悉数告知隋棠。
然隋棠却平静如常,手中把玩一只簪子,时不时扣在一边的紫檀木匣子上,淡淡道,“寒天骤暖,不适气候,孤又是生手瞎养,养不活也正常。去扔了便是,司空这两日就回来了,收拾妥当。”
第33章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
公主说得在理。
兰心便也没有多惊动旁人, 只提笼盖布出来同迎头碰到的两个婢子言语了两句,说莺哥胀食吵闹,复置廊下, 不想乍暖还寒,竟这般娇贵地冻死了。丫鬟们虽怜惜但大过年更觉晦气, 便也都不再提口。
如此兰心便给处理干净了。回来长泽堂,又让奴仆侍者将外庭内院仔细打扫, 以迎司空回府。尤其吩咐小膳房,多作司空爱用之物。
返身回内寝时, 遇上负责外院的崔芳, 说是司空暗卫传信,特给殿下的。兰心秀眉吊起,“瞧这司空办的事,要殿下怎么看?”
然待隋棠拆开信封, 心中想着大不了唤淳于诩帮忙读一读,不料摸索展开信纸的一刻, 嘴角不经意勾起。
蔺稷给她的这一封信并非寻常信件。乃以圆竹筒作信封,白绢为纸,寸长的细竹片为笔画粘于绢上。
上书一句话, “即日已至新安郡,暂歇一晚,明日廿七午后抵达。三郎。”
纵她眼疾无法视物, 这般书信却也无需人来襄读夫妻间的话语。一些简单的字句, 她读了书, 摸过木字,都是熟悉的。
隋棠素指流连在“三郎”两字上,片刻将绢布小心叠好, 封入竹筒中。
兰心继续指挥侍者打扫庭除,修草摆花;崔芳一应查检出入往来的人员以护长泽堂安全。
而此间知晓蔺稷具体返回的日期,最安心的当属小膳房。该备下的及时添补,该新鲜的到时再杀宰择取,该歇息歇息该忙碌忙碌,一切井然有序。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和新一年的到来,府中内外喜气洋洋。
唯有隋棠抱着垂耳立在西窗下、妆台前,心中空落落,却又觉憋闷。
夕阳落下,朔风干冷。
兰心给她披上雀裘,送来手炉。她抬手接过,怀间一松,垂耳便顺势蹦下去,一溜烟跑了。
“殿下,前院管事问您明日可要出城去,可给您提前套马备车。”
一封告知归来时辰的信件传到前衙长史淳于诩手中,由淳于诩告知朝晖苑中的老夫人,再待老夫人处的穆姑姑来给长泽堂报信,公主殿下早已将独属于自己的家书收起封存了。
时至今日,是个人都能看出,原以为如羊入虎口的公主,如今在司空府分明正当盛宠,炙手可热。
隋棠拢着手炉,宽大的袖摆轻轻摆晃,拂过案上紫檀木匣子,那处瓶中的药还不曾用完。
喂与人用,依旧足矣毒死一个成年人。
隋棠眼睑垂下,似落在那处,片刻又眺望膳房方向,隔着半开的窗牖,覆眼的白绫边角轻轻抖动。
“把窗牖合了吧。”她坐下身来,没有回答兰心的话。
但兰心觉得不管去不去,有备无患,如此便让备下了车驾。
可惜没有用上,隋棠没有去接蔺稷。
蔺稷比告知的时辰还要早一点回来,是午膳时分到的。新安郡距离洛阳城不到七十里,正常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他又归心似箭,晨起即归,自然更快些。
然策马至城郊官道的十里长亭,却又勒马停下,道是用完午膳再回去不迟,这会入府累膳房意外,手忙脚乱备吃食。
随在他身边的是暗卫首领郑熙和亲卫薛亭,闻言皆疑惑,无论何时回府,府中还能没吃的吗?
但他们都话少识趣,并不宣之于口。只听令下去
,吩咐就地用膳。一时间暗子亲卫解水囊,用胡饼。
蔺稷也用这些,甘之如饴。
膳毕又歇了一会,日头早已从中偏过,蔺稷传令亲卫携物入城回去司空府,暗卫隐蔽。自己尚留长亭中。
从城郊到司空府,以亲卫的速度最多一刻钟,马车稍慢些,两刻钟。然莫说前后三刻钟,已经八刻钟一整个时辰过去,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只有入城的马蹄印,并无出城的车身影。
女郎更衣理妆,颇费时辰。
这样一想,便又过一个时辰。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滚去西边,郑熙现出身形提醒,“司空,再过小半时辰城门就要关上。”
晚风扑面,蔺稷以拳抵口咳了两声,心道不出来也对,前头背脊的伤还没好透呢!
“入城。”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离开十里长亭。
忽见女郎前世身影,她在此候他二十七日,日日从日出到日落,可焦急?可绝望?
归来府中,杨氏和蔺禾一干人等自然早早在门前候他。
这处未见隋棠,蔺稷明显忧色挂脸。恐她伤势严重,或是患了旁的疾病。这个冬日就是给她养生的,来年开春还需治疗她的眼疾,万不能出了岔子。
“三哥,殿下在长泽堂的小膳房为您准备吃食呢。”蔺禾见他神态,凑来他跟前,“这会你踏实伴着阿母,晚膳时你且回长泽堂好了,我们绝不霸着你。殿下另说了,她备好膳食会着人来请你去的,八成是要给你惊喜。”
“这会也不要他在跟前扎眼,赶紧拜见公主去。”杨氏抓着儿子搀在臂膀的手,话这般说,脚下却很实诚地往朝晖苑领去。
蔺禾的话平复了蔺稷一半心境,激起他另一半心思。
她终于亲手给他备膳食了。
*
隋棠终于亲手给蔺稷备膳食了。
但她毕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可以亲手给他烫壶酒。
暮色降临,长泽堂中灯烛灿灿。
膳食已经从小膳房依次奉上。
蒸菜、锥斗一类自不怕冷,只是还有四道时令小炒,司膳问是这会一起做了,还是先请司空过来,边吃边上。
隋棠道,“都一并奉来,再请司空。”
一刻钟的功夫,菜全部齐。
这日殿中设的位置乃夫妻对案而食,故而在厅中摆一四方案,东西朝向各一方席座,隋棠跽坐在东,西座留给蔺稷。
“传人进入来试菜。”隋棠平静道。
司空府的试菜同宫中一般无二,亦是三层试法。先银针,再象牙箸,最后以人试菜。
试菜人入内,当面依次试过,正要离开。
却闻隋棠道,“等等,还有孤烫的酒。她从身侧铜锅中取出,斟来一盏给试菜人。
那人饮下,一刻钟后无恙,随司膳离去。
“兰心去请司空,其他人都退下,司空辛苦,今日孤侍奉他。”
蔺稷来得很快,只是走下九曲长廊时遇到郑熙,遂让兰心先回了。
“我要回去用膳,何事不能明日说?”蔺稷见其神色匆匆,更是不顾规矩将他拉得差点绊倒,一时哭笑不得。
郑熙道,“属下不耽误司空功夫,仅一两句话尔。您不再府的这一月,暗卫将将回话,长泽堂两处蹊跷。一、太后来过。二、今日您送给长公主的那对莺哥死了,从死相看,是被毒死的。”
蔺稷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含笑颔首,“我知道了。”
“司空。”郑熙又拦他,“上回属下在政事堂得您分膳之恩,那膳来于长公主,确无他事。但请防于万一。”
蔺稷拍过他肩膀,“这一路辛苦,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兰心先于蔺稷回来,隋棠说,“你也出去吧,这处孤一人就好。”
兰心应是,出门时蔺稷正好跨入院来。
蔺稷道,“怎么都在外面伺候,放殿下一人在屋内?”
几位掌事面面相觑,兰心遂道,“是殿下的意思,说不需要人伺候,将婢子们都打发了出来。”
蔺稷抬眸看投在窗牖上的一袭背影,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们索性退远些,各去饮食休憩,殿下处由我照顾便是。”
两人都不要侍者,掌事们只当是不愿被人打扰,遂各领丫鬟识趣离开。
蔺稷推门入内,烧着地龙的屋子暖如春昼,转首望过来的人巧笑倩兮。
“三郎回来了?”妇人安静坐着,没有逞强起身,但一声“三郎”足以慰风尘。
“回来了。”蔺稷来她身边坐下,“伤好些没?”说着,就要掀她后背领口看下去。
挨得那样近,沐浴后的皂角味格外清新,话语也温热喷在她脖颈。隋棠贪恋他气息,又忍不住瑟缩,“冷的!晚些榻上看,好多了。”
蔺稷听话止住动作。
“用膳吧。”她轻轻推开他。
蔺稷捏了捏她手心,转身来到自己的位置。
一桌膳食,都是紧着他的口味喜好。
靠近隋棠的右手边,铜盆中还温着一壶酒。
蔺稷看看那酒,也没开口要求斟酒,只自己动手分食,捡了软烂易消化的膳食布给隋棠。
隋棠一口接一口用着,两颊微鼓,眉眼欢愉。
“我入内时,兰心说殿下特意打发了她们,我还想可是殿下慰臣旅途辛苦,要做妻子模样侍奉三郎呢?”
“孤双眼染疾,三郎好意思让孤伺候。”隋棠搁下玉箸,缓了片刻,“菜品繁琐,孤多半不知哪味在哪处。不过酒只此一壶,酒樽亦不过两副,妾奉酒给郎君如何?”
她一口一个“三郎”唤着,还将“孤”换作了“妾”,当真是寻常夫妻的相处。
蔺稷第二回望向铜盆中的酒壶,顿了顿道了“好”字。
隋棠一手揽袖摆,一手摸索执来酒壶。
蔺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持壶上案,看她摸到两个酒樽的位置,看她眉目平和将酒斟满,看她斟满后放好酒壶,看她手松开酒壶摸上酒樽,看她持起酒樽就要送过来。看她……
看她没有递给他,竟是仰头自己一饮而尽。
一瞬间,蔺稷周身血液冻结,眉心抖跳,双目充斥血色。
他设计了一个局。
从他第一次让她送膳开始,便是一个局。
他从上月开始要她往政事堂送膳,弄得政事堂到整个洛阳高门皆知,洛阳皆知便九重宫阙内也可知。九重宫阙知他二人情深意重,知隋家公主已经可以接近蔺贼的饮食。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深觉不够,便继续加码。
便是第二步,前往广林园冬狩却依旧要长公主日日送膳,以昭示他相思重,情意浓,以此让天子一派放下更多的戒心,入局中。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不久,太后便来了司空府,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搜检直入长泽堂,顺利将毒药带给已经可以随意接近决定他饮食的长公主手中。
至此,整个局设计完整。
接下来便是看隋棠的举措。
为此,他还不忘给隋棠暗示。
便是腊月十四那日,杨松的第二次传话,再度提起要她为他亲备膳食。
隋棠入司空府,定然闻过他猜忌多疑、举止谨慎的名声。以她的聪慧得杨松如此频繁显然的提醒,定会有所警觉,不会轻易相信短短四月的时间,他这样的一个人能如此信任一个和他立场对立的人,不会信任到随意用她备下的饮食,将命交付。
是故她为自保、为顺利过关,今日为他备下的饮食绝对是安全的。
她绝对不会做任何手脚。
这也是为何郑熙百般提醒后,他依旧平静如常地来此用膳之故。
可是、可是为何这会她将酒水递来却又收了回去?
难道……
蔺稷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便见得她已经将第二樽也灌入喉。
两樽都用了,是酒中有毒。
她没有看懂局势,没有听懂杨松的暗示,但又不忍害他,又无法面对亲族,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
“别喝——”
“吐出来——”
蔺稷捏住她脖颈不让她咽下,将人一把拽来身侧,一手从案上抓起一柄长柄汤匙一手送了她脖颈捏住她两颊,就要往喉咙捅去催吐。
“来人,传医官!”他冲向门口唤人。
蔺稷没有一刻如现在后悔。
他不该这般锤炼她的,不该揠苗助长,她还这样小,他可以慢慢教,可以把话掰开了说,把局势揉碎了分析给她听,不该这样局里套着局,催她思,催她想,把她逼上绝路……
他的一重目的,不过是想她看见天子对他的迫害、而他不欲计较,如此使她已经动情的心继续倾斜。
未曾想过,会将她逼迫至此。
“孤没事,松、送开,松开——”公主挣扎躲避汤匙,两手抓挠他捏着面颊的手,在手背扎扎实实挠出数道血痕,同前头虎口齿痕纵横交错。
“没有毒!”公主嚷道。
这话落耳,终于让男人松了神。
隋棠挣脱开来。
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灼灼审视目光。然隋棠足够镇定,只理正衣容,施施然回来座处,挺直背脊跽坐下来。
蔺稷盯着她,须臾反应过来,却是半晌才平复心境,“酒中无毒,殿下故意试臣的?”
“孤遗憾,此刻看不见司空神态。”女郎扳回一局,忍不住挑眉。
蔺稷一颗几欲跳出口的心重新落回肚里,这才是她。
能在青台众目睽睽下差点砸死钱斌、能在太极宫怒击何珣双倍奉还的女郎,能在前世临死前还不忘和他说出真相、摆了胞弟一道的女郎,岂会轻易就死。
就算是没有听懂杨松的提醒,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臣想问问,殿下既然已经窥破此局,今日便该什么都不做,如此顺利过关,得臣更大的信任,如何还要演这么一出?”
“孤做甚了?”隋棠的笑愈发明艳起来,“酒中无毒,孤斟酒自饮,请问孤做甚了?”
蔺稷被反将一军。
的确,小姑娘确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顽劣饮抢着喝了两杯酒罢了。是他自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满意了?”蔺稷兀自笑了笑。
他想让她的心朝他偏去,却反而让自己“因爱生怖”的囧相在她面前尽数暴露。对自己心爱的姑娘示爱自没什么,但被姑娘算计着暴露,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
“孤有何满意的?”隋棠冷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绫上轮廓明显。
半晌,缓下语气道,“你能告诉孤,你为何要做这些吗?莫说那些情情爱爱。孤不信,你歪歪绕绕这么多,这么久,心思只在此!”
他们之间,今日谈话到此处,最后一层纸已然被捅破。
果然,蔺稷抬眸看她片刻后,启口回道,“殿下那日被何珣打伤回来,臣的人便告知了大致事宜。虽不知具体缘故,但臣稍作联想便可知。多来是您说了不近天子却近臣的话,方劳何珣持黄金鞭罚你。”
蔺稷转来隋棠身侧,抚摸她右臂伤痕,“臣便实在不想再同殿下隔纸相对,不想再伪装过日子,臣要捅破这层纱。”
“但是要如何捅破?用嘴说吗?说臣知道陛下一直忌惮臣,说臣知道殿下来此乃为杀了臣?”
“然后呢?我说你否认,来回拉扯?”
蔺稷轻叹了口气,“人生漫长也须臾,臣实在不想再把有限的光阴,耗费在同殿下虚与委蛇上,更不想殿下再因臣而受伤。”
“所以,臣设此局,无非是想借此与殿下坦承相见。”
隋棠认真听着,好一会儿似消化了,终于点了点头。
的确,即便没有自己后面设计他,逼他承认设局;以她的性格,她也不会就让这事平静地过去。
因为毕竟毒药从宫中出,实实在在送到了她手上。
想来无需太久,她寻准了时机还是会忍不住有此一问的。
原本上回在太极宫中劝解胞弟时,她便已经有了摊牌的念头。不过是觉得时机还未常熟,想缓一缓罢了。
“可是,孤到底姓隋,是大齐的公主。”隋棠话里带伤。
如此摊牌,来日路要如何走呢?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蔺稷笑道,转过话头,“臣这样做,还第三重缘故。”
“第三重?”隋棠觉得他心思蜘蛛网,密密密麻麻。“是甚?”
蔺稷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拨正妇人因方才被拽挣扎而有些歪斜的步摇,“承明说,殿下课业进步甚大,臣便寻思基本课程可以听一听,该学些旁的了。”
“譬如兵法,国策。”蔺稷想了想道,“兵法三十六计,殿下已经看懂两计了。”
隋棠蹙眉。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蔺稷目光扫过四方案上的一桌菜肴,在后落在两个空酒樽上,“还有殿下今日这顿膳,叫反客为主,亦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您实乃无师自通。”
相比蔺稷这一刻的欣慰庆幸,隋棠的心情却很不好。
蔺稷把控一切,引天子如蛇出动,请太后入府送药,以此害他。
而他今日言行显然不予计较,如此让隋棠的心再度倾斜;又得以同她坦承相见;最后还顺势把她下阶段的课业给展开了。
一切都朝着他料想的发展,却偏偏漏了一处,便是他此时此刻也不曾想到的。
—— 隋霖送药的同时,欺骗了隋棠,将她当作一颗棋子。
而隋棠机敏,识出胞弟心思。
细究,蔺稷知晓这一重,是不是又该高兴了!
然而隋棠才与至亲聚首却遭算计,心寒别扭,数日里为那颗药更是劳心伤伸,于是这会颇有几分钻牛角尖的迁怒之势,尤其耳畔一声声皆是男人自得话语……
顿时拂袖而起,将人推开。
“不要你扶。”隋棠语带哽咽,五味杂陈,委屈尤甚,只将人拼命往外推,“回你的书房去,不许与孤同榻。”
第34章 时光倒流了,阿粼。……
蔺稷不知内里, 只当是自己这段时日设局之故,惹恼了隋棠。气势便矮了一截,又顾忌她后背的伤, 不敢强硬施力。故而哄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人便被推出了门外。
确切地说, 还是他引她到的殿门口。
不然能怎么办?
女郎动怒似一头小野牛,就一股蛮劲推向他, 途中绊倒了烫酒的铜盆,差点溅湿她袍摆, 他便只能托着她手臂顺势往后避过;他一退, 她推势更胜,下来台阶时,踩空一阶,几欲跌倒, 他退后腾出空间,将人往怀里带, 如此她便推得愈发有劲了。
下了台阶就半丈地便是殿门。
她能见得一些光影,左手贴墙的一架铜鹤台正燃着灯烛数十盏,围圈照明, 中央还有一盏高出一尺的巨大琉璃灯,如此十分殷勤地给女郎引路,告诉她殿门就在此。
她便不偏不倚将他赶了出去。“砰砰”两声合了门, 抽着凉气发出一点呻|吟。
约莫是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蔺稷敲门, 有些着急, “臣踢门了。”
“别踢,会伤到孤的。孤坐在门后。”隋棠带着哭腔,声音很轻, 却一下压制了蔺稷的声响和动作。
蔺稷缓缓蹲下身去,伸手抚摸殿门,在呼啸的夜风中,听到妇人在低泣。
是成长和拉扯的阵痛。
他的手搭在门面上,轻轻俯拍,一下接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抚拍落门上后,手未再离开。亦不知何时低垂的眉睫缓缓抬起,人随之起身。
隆冬腊月,夜风袭人,他连大氅都没披,忍不住退身抵拳咳了两声。
边咳边回了书房。
用了一盏滚烫的姜汤驱寒,上榻就寝。
翌日,蔺稷精神尚好,没有染上风寒,松下一口气。
“不错,脉象平和。”林群把过脉,更是将提了数日的心放回肚里,叹道,“我就想着司空举行冬狩,已经足够劳神。还走一趟南阳,严寒时节,就恐您身子吃不消。这厢不错,司空将自己照顾得不错。”
“你收收这幅样子,这才多少行军力度,旁人听去还以为我以后上不了战场呢!”蔺稷瞥了眼门边滴漏,即将辰时,是早膳的时辰了。
于是,谴退林群,回来长泽堂。
隋棠正在用膳,手中一盏用了大半的粥将将放下,接了侍女奉上的碟子,低头用一块点心,另有一碟子中布的菜肴剩得一点酱汁,侍女正在续菜。
显然,她没有打算等他共膳,满屋子的人也只当他在政事堂用了。
毕竟夫妻二人分开月余,蔺稷来而又走,不曾同榻,近身的侍女们多半觉得是小两口闹矛盾了。
却不想,这会出现在这。
一时间,侍女们多有尴尬,却更多的是惊喜。兰心赶紧请人坐下,让人添来碗筷,司膳传人将一道三鲜汤饼送来,又让膳房现烙了牛肉胡饼。
“我来。”蔺稷从侍女手中接来玉箸,给隋棠布菜,推到她案前。
是她喜欢的鱼茸汤。
“孤够了。”隋棠将剩下的粥用完,起身道,“你用吧。”
屋中气氛僵了一瞬,婢子们纷纷垂首,剩得司膳硬着头皮将新出锅的汤饼和胡饼奉上。兰心尚且幸运,因需要搀扶隋棠,当下在司膳无比羡慕的眼神中离开。然见隋棠行走路线,还是低声提醒,“殿下不去东侧间吗?”
“去妆台坐会。”隋棠话语淡淡,“给手炉添两块梅花香饼。”
兰心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跽坐在案的男人低眉用膳,汤饼热气腾腾,模糊他面目。
“今日政事堂还有事,午膳我不回来用了。”蔺稷膳毕离开长泽堂时,过来西侧间与隋棠搭话。
隋棠嗯了声,再无他话。于是蔺稷准备了一夜想与她道歉的话便尽数被堵在喉咙。
在院门口拐弯的瞬间,见妇人独坐窗前,眉目聊赖又落寞。
蔺稷碰了一鼻子灰,顿时生出两分心火。然转念一想,小姑娘到底鲜涉乱局,且这厢把她也被设在其中,一夜还是难以消化的。于是一点火气转眼散去,不忘回身唤来兰心叮嘱,给坐在窗前的人披肩衣裳。又道若是蔺禾一应有人来打扰公主,除非公主诚心愿意见之,否则都拒了,容她安静呆着。
兰心颔首领命。
已经腊月廿八,寻常政事堂除了值守的人其余都已休沐。这日来的都是掌管各处军务的官员,处理一桩要务。
蔺稷携带郑熙、薛亭突临南阳抽检,三处屯兵地,正好三人分往一处。其中新野、镇平两地皆军容仪整,严守军规。只有唐河县守军玩忽职守,这处正好是蔺稷亲临,便亲眼见得三通鼓起,莫说迎敌破阵,便是第二通鼓的持兵列阵前都不曾全部完成。
若是个别兵士如此,尚可论为个人品性。然唐河守军五千,三通鼓起全部完成的不足半数。便绝对乃将领之过。
彼时,蔺稷都懒得入主帐,只坐马上候人。足足一刻钟后,四个副将才匆匆边更衣边持器而来。而此地最高守将蒙烨更是压根不在军中,竟在十里外的“问花楼” 狎妓。许是听到了风声,待蔺稷点将去捉拿,蒙烨早已破罐子破摔,令数十亲卫逃窜离去。
蒙烨乃蒙氏旁支,父母早亡,独自长大,学了些江湖手艺。后得蒙乔施饭之恩,便跟随了她。
当初蔺稷出兵雍州时,他曾以火攻妙计,开路做先锋,一日破城门,占得雍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蔺稷曾计他常于江湖往来,性子不定,想其多历练,不愿与之快速升迁,遂只给了雍州主簿一职,没有直接授予刺史职。
直到三年后,其又立战功,加之蒙乔为其求恩典,蔺稷遂决定将他升为雍州刺史。然蒙乔道是雍州多贫瘠,正是营造开发之际,蒙烨作战可以,行修建管理类事,恐多有耽误。遂请求将他调往稍成熟些的州镇。
蔺稷考虑再三,将人调来物产富庶、人杰地灵的南阳。
至此数年过去,平素看呈上的年终计尚且不错,不想根本禁不住查检。按照唐河镇参军回话,蒙烨私出军中、赌博狎妓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只是军中多惧其手段,不敢多言。也曾于朔康三、四两年密信传来司空府,但都石沉大海。便是今岁蔺稷于邻县鹳流湖作战,也曾有兵士欲报之,却被蒙烨斩杀于长刀之下。
是故,这日商议的便是对蒙烨的抓捕和处置。
“蒙烨守军期,屡次赌博狎妓,久不归营,按军法乃死罪尔。念其有功,尚可赎刑。然逢上峰临检而领兵择逃,此与逃兵无异。罪不容诛!”开口的是蒙乔,“请司空将抓捕一事交于我部,无论活人死尸,我部定将其捉拿回来,以儆效尤。”
蒙乔没容旁人言语,自己开口说了意见,后予补充,“唐河守军中,凡此次临检不过关者,望能充于其他兵营中,加以锤炼。”
前头蒙乔对蒙烨的处置提议,诸将都无异议,然后面对未过临检兵甲的处置,一下激起了蒙氏数将的不满。
两三千人若合兵一处,还能称一声蒙家军。然若充于其他兵营中,每十人八人任意投入,便是被彻底打散了。一年半载过去,三两场仗下来,便只为“东谷军”了。
“如此甚好。”蔺稷得了满意的回复,也不多浪费时辰,“此事宜早不宜晚,便由蒙烺将军全权负责。其间细节,你可与唐河参将蒋惠沟通。他参与了第一波追击,手上有线索。”
“末将领命。”
至此,政事堂散会,蒙乔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蔺稷目光落在滴漏上,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膳时分了……
“妾回来,乃是为向司空当面道声谢。”
蔺稷抬眸看她,“我拆了这处的蒙家军,你还来道谢?”
“妾是感谢司空把捉拿蒙烨的机会留给妾,按理说,司空应当现时即追。”
“我命蒋惠追了,不是没追上嘛!”
“乱世之中,叛军之贼,要么重新自立山头,要么投靠旁人。来日见之,吾等除去便是。劳心费力地追击本也无甚意义,也就是说司空追击无果之后此番大可以不再追。但您一回来便独议此事,无非是不想让旁人杀了蒙烨,换言之是想把蒙烨留给妾处置,以给妾将功赎罪的机会。”蒙乔话至此处,乌亮的眸子黯淡几分,“毕竟当初是妾一手举荐的他,来此南阳作守军,更是妾的提议。这些年妾多有不察之过。”
“切莫这般说,他之错便是他之错。若如此归因,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呢,毕竟是我拍板的。” 蔺稷给蒙乔倒了盏茶推给她,“说一千道一万,于公论,我信任你,不想同你生嫌隙。于私论,你不开心,四弟便难过。我才打他一顿,不想让他再伤心。”
后头话落下,蒙乔面上浮起一层绯霞。
蔺稷这会见不得这个,一看到便不由想起,要何时旁人在隋棠面前论起他,她也能脸红呢?
“你回去吧,有功夫与我道歉,且去开解开解蒙烺一行。”
这日天气尚好,晌午出了日头。
蒙烺便在司空府外的日头下,等蒙乔。
“蒙家军将领犯了致命乃至会连累整个蒙家军的罪过,司空却依旧信任你我,只动蒙烨一人。”蒙乔回望司空府,“这总没有让他无条件信任的道理吧?他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花钱养着兵将,总得让他赚回些!”
话毕,也不待蒙烺是否已经想明白,蒙乔上马车离开。
未几蒙烺也挥鞭策马离去。
彼时已经日上中天,午膳时辰。
逆着凛冽寒风,阳光普照在政事堂的每一处地界,一缕透过六菱花窗洒在书房长案上。
蔺稷正在用膳,味同嚼蜡。
小姑娘余怒未消,果然没有给他送膳。他夹起一箸菜苔,又丢开筷子。然转念一想,不送膳也对,是他自个说今日要在政事堂用膳的。她可不就不送了吗?这样一想,他又重新展颜,端碗拾箸。
之后午歇。
政事堂近来不再议事,他合该回长泽堂歇息去。他略缓了一会,将昨夜道歉
的腹稿重新理来。然未至过半,想起昨晚郑熙的话,总觉哪里不对。
郑熙说,白嘴莺哥是死于中毒。
长泽堂中,暗卫营的人不动手,除了隋棠自己便没人能碰及她的东西。
且白嘴莺哥养在她妆台旁,便只有可能是她自己动手的。
那她毒死莺哥作甚?又用何物毒死莺哥?
她能触及的毒药只有太后送来的丹朱。
可是丹朱是毒药,她清楚的很,为何要试呢?
蔺稷转着空茶盏沉思。
片刻,豁然开朗。
她试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她试,便意味着存在怀疑要验证。
验证解药是否是真的,验证亲族同她说的话是否是真的……昨晚,她那样隐忍的哭泣,一夜都不曾消散的怒意,今日晌午凭窗露出的落寞,不是针对他,是针对她的亲族。
——她被骗,被利用如棋子。
蔺稷推门往长泽堂去。
屋内起身时,有过一瞬天子将人推入他怀的欢喜;在出门后的长廊中,却已被心疼和愧意取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个人。
如今,是否觉得又剩一个人!
“司空大人!”从政事堂书房后门出来,才走过小径迎面便遇上了兰心。
“何事?”
“婢子是奉公主之命来找您的。”兰心有些惶恐,眼睑垂得极低,“殿下说,这几日,她都不想见您,让您莫去扰她。”
蔺稷眺望长泽堂露出的一角飞檐,冬日的阳光落在上头,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问来这么一句话。
“比平时略少些,但也尚可。”
“这会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侧间。”兰心摇首,“她不让婢子们侍奉,只说要一人静静。”
“这半日,她一直一个人坐着?”
“也不是,董大夫过来陪了她一会,但时辰比平时短了许多,就小半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罢了,都依她,你们好生照顾便是。”蔺稷挥手谴退侍女,兀自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日影偏转方回去书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妇人身影。
妇人独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过去,她暂且搁下。来日路该怎么走,她也不着急思考。当务之急,她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妆台前的紫檀木匣子内,还装着一颗剩下大半的丹朱。
依旧足矣毒死人的药量。
她要怎么处理这颗药。
天子就那样不堪?
蔺稷就那样值得?
她要不要留着药,以防万一?
纵是有昨日那一顿膳,亮出了彼此底牌,但是谁能保证人心永久不变!昨日一场,并不足以让她背弃血缘,更不足以让她彻底奔赴他!
隋棠将匣子拉近打开,摸索到两个没有标签的瓶子,将里头的丹药倒出,握在掌心。这样的动作,晌午她已经做过一回。
她想握紧藏起来,又想就此捏碎它。结果又倒回瓶中,徒留掌心占了一手霸道又浓郁的梅香。
丹朱便是如此,若直接遇水化开,便成毒药。若寻常只是将它切碎,她除了弥漫一股梅花馨香,并无旁的用处。
日头滚去西边天际,又从东方升起。
廿九到来,又过去。
大年三十,隋棠依旧独坐妆台前,掌心香气一阵浓过一阵。
她将紫檀木匣子合上,推在一边,唤来侍女更衣理妆。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但今日过年,府中人人喜庆,宫中尚有宴会,总没有因她一人而累诸人不快的道理,亦没有为一事而乱诸事的道理。
决定不了便放一放吧。
一众侍女见她数日来,总算有了打扮庆祝的意思,自然个个欢喜。
梳妆姑姑给她挽了飞仙髻,配的是蝶恋花九品华胜;司制给她着三重交领曲裾深衣,腰间环佩叮当。
她让兰心给长泽堂的侍者们分发压胜钱,又开私库择了头面衣装,以备送去给杨氏和蔺禾。
“要不要让司空大人过来,看看殿下?”兰心近身问道。
论起蔺稷,隋棠心下一紧,正要说话,外院婢子来禀,“董大夫来了。”
“廿八那日不是与她说,除夕不必过来吗?这董大夫也太勤了些。”兰心打趣道。
“去让她进来。”隋棠笑道,“记得封个压胜包。”
董真入内时,隋棠已经梳妆完毕,掌事们各领婢子离去,西侧间窗台席案前,只剩兰心和几个婢子在。
“董大夫。”隋棠跽坐在案,招手示意她坐下。
“明岁初一不宜传医者,是故今个臣过来再给殿下请一次平安脉。”董真话语朗朗,同隋棠隔案坐下。
“辛苦你走这趟。”隋棠揽袖,将手伸过去。
“殿下,前头您不是想看跌打类的书吗,臣今日整理过来了。”董真三指搭上她手腕,轻轻按下,“今日臣陪您好好看看。”
“孤要是的……” 隋棠的话没有说完,秀眉急皱急展,她要的是针灸类书籍,从未提过跌打类,而董真乃特意说错,她三指尖捏了一枚银针,这个姿势随时可刺入她穴道。隋棠会意她的意思,转口道,“兰心,孤与董大夫研究典籍,你待婢子下去,无令不得打扰。”
兰心不疑有他,点头应是。
殿门开启又合上。
“不管董大夫是何人所派,孤都要提醒你,小心说话,否则你未必能走出这里。”隋棠伸手过来摸索她切脉的手,“把脉就一会的功夫,你不会要一直按着吧。孤一个盲眼女郎,你不必如此。”
“你这般,孤害怕,反而没法好好说话。”
董真咬着唇瓣,垂眸收去银针,冲隋棠跪下,“臣无异冒犯,实乃有些话再不能忍住,特来寻殿下解惑。”
董真这样一跪,反倒让隋棠无措,只伸手让她起来说话。
“殿下,你觉得司空大人是个好人吗?”
这一问,隋棠又觉无语,只道,“他是孤夫君,自然是好的。”
“臣不是说这个,臣是指殿下心向司空吗?”
“还是那话,他是孤夫君,孤自然心向他。”
“殿下不必使春秋笔法,你因何而来,为何而来,臣很清楚。”董真拉过隋棠的手,抚摸她手上那串十八子珊瑚手钏,“您若当真心向司空,嫁入司空府是为过日子生儿育女的,就不会带着这个避孕的手钏。你作为大齐的公主,是带着任务而来的,你和司空是天然的死敌。”
“竟是孤糊涂了,董大夫乃侍弄草药医毒的好手,孤隔三差五同你在一起,竟疏忽至此。”隋棠顿了顿,“你话至此处,又特来见孤,想是同司空对立之人了。到底想说什么,你说吧。”
“恰恰相反,臣是受司空恩惠之人。”董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似回到多年前的故乡,“臣的故乡是雍州,乃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司空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时,得司空主张和推行,开始创办医馆学堂,臣便是首批受惠者。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臣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恩师林群门下。但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臣亦深知君臣纲常,但还是甘心追随司空!司空于我,是天神,是佛陀。但……”
女医者顿下话语,许久未再开口。
“但什么?”公主问。
“但我连着两回,见他杀人如麻。第一回是他杀了太医署十数位太医令,第二回是他杀了京城之中四百余人……那些太医令中,有与臣一起读书的同僚,我们一起尝过百草,翻山采过药草;那四百人中,有我费了几天几夜才救回的妇人和老翁;他们就那样死了,死在臣视为神佛的人手里。臣不知对错,日日煎熬徘徊,日日想得人解惑,却又不敢与人说。”
“所以你寻孤?”
“对,臣见你手上手钏,便知你的来意,知道臣便是说了,你也会保护臣。而且,你定然能够体会臣的感受,你能感同身受。臣冷眼瞧着,殿下是欣赏司空的。臣想问问,您是如何说服自己与之相处的?或者说求您给我解惑,我之心是否已经叛了司空?为何、为何我尊仰为神的人,他不辨善恶,拼命挥刀!”
“你说你相信孤能感同身受,这又是为何?”
“因为丹朱,第
二枚丹朱。”
隋棠至此恍然。
在这之前,她曾两次手占丹朱香气出现在董真面前,虽然有心以梅花香片的气味掩盖,但到底还是未能躲过这位女医者的鼻子。
女医者一颗赤子之心,亦是剔透之心,自是在这两次嗅都气味后,也知晓她同样的踌躇心境。
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隋堂什么也看不见,然在此刻,却看见了青台上的莘莘学子,青台中藏纳的典籍一册册搬出,供他们学习吸纳。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不仅仅生杀予夺,他分明已经开始还之于民。
“你来寻孤解惑,孤解不了。但是孤很感谢你,你为孤解惑了。”
“殿下何意?”
“你初见司空,他施惠于你,你尊他仰他似神佛。所以见他不辨善恶举屠刀,便无法接受。而孤初闻他,便被告知他是鬼蜮修罗,后见他闻他之种种,乃利民惠民之举,便觉他其实并非十恶不赦。”隋棠面目柔软,眉宇清朗,“然他既非神佛,亦非修罗,他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你高看了他,亦是孤轻视了他。”
随着隋棠最后的话语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日天气阴霾,晨起便酝酿着一场雪。朔风越吹越紧,从窗牖的缝隙灌入,然拂在人身上,却无人觉察寒意森森,唯觉清明舒畅。
“多谢殿下。”董真深叩首,话语哽咽。
“是孤要谢你。”隋棠的手搭在那个紫檀木匣子上。
殿中又剩了她一人,她摸了匣子许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天空飘起小雪。她让兰心去请蔺稷,“和司空说,孤有礼物送给他。”
蔺稷来得很快。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隋棠始终没有出来,他便给她寻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这会闻兰心的话,三步并做两步走。
隋棠在殿门口等他,能看见半丈处,一副模糊的轮廓。
“你站在雪里病了,要孤侍奉你吗?”
“殿下今日灿若春华,臣被摄住了。”蔺稷走上前来,“殿下有何物送臣?”
“伸手。”隋棠将一颗药丸倒入他掌心,携他入殿中走到博望炉前,“扔进去。”
蔺稷照做。
很快,浓郁梅香传出来。
隋棠道,“这是第二枚丹朱。”
蔺稷怔了怔,猛地侧首看她,竟长久无言,只牵上她的手。
隋棠道,“昨日七妹过来絮叨半日,闻三郎特意从新安郡带回许多烟花,孤想看烟花。”
蔺稷别过脸,将汹涌泪意逼回,“我讲给你听,很漂亮很漂亮的。”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未几,从新安带回的烟花便悉数搬来院中,在轰隆声中以此升空闪耀。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
“现在乃牡丹真国色,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三郎讲得的真好听,孤应该看到了。”隋棠仰望夜空,“孤仿佛在梦中见过。”
“殿下方才的礼物至珍至贵,然我只能藏于心间,不能常挂于口,教世人知晓。”蔺稷抑制心中激动,“看在如此烟花盛景的份上,我还能再要一样旁的吗?”
隋棠挽唇笑起,“你说吧。”
“你可时时唤我三郎,我却还得声声唤之殿下,我想唤个更亲近的。”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隋棠还在看绚烂星空,“孤……妾有小字,阿粼。”
烟花明明灭灭,今生和前世在轮转。
一样的烟花,一样的除夕,不一样的年份。
这是隋棠嫁入司空府的第一年。
蔺稷陪着她,共赏烟花。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时光倒流了,阿粼。
——本卷完
第35章 从同榻到同衾。
新春伊始, 太极宫中有正旦会,文武百官都会参加。往昔在长安的未央宫前殿广场上,可容万人。这万人扣去戍卫的禁军、侍奉的奴仆, 便还剩得六七千。剩得的六七千臣子参赴这一年一次的盛会,乃荣耀无极, 深受圣眷的表现。
如今到了洛阳,自不能同百年皇城相比较, 德阳殿前的广场能纳约三千人,不及长安半数。所谓“稀贵”, 理当更显皇恩浩荡。
然从迁来的第一年, 正旦会上座便仅六成尔。数年过去,只剩得不足四成。另外的一大半都去了司空府。
司空府座落在永和里,同太极宫只隔了一道苍龙阙门,一堵朱红高墙。门和墙隔出君臣界限, 却没能隔出人心所向。
这日自寅时起,便有朝臣入永和里, 过苍龙阙道,却未进苍龙门,反登司空府。马车遥遥停下, 只听到隐约的几下马蹄声和车轮声,慢慢地随风雪越紧,则脚步越重, 都聚在了司空府门前。
门口左右两侧的铜狮台上, 长夜点着羊角灯, 加盖琉璃罩。风吹不灭,雪扑不灭,若灭有人点, 亮如白昼,是黑夜明灯。
这日更是添至炭盆炉火,以供属臣取暖。
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府门开启,府中前衙的灯逐一亮起。至寅时四刻,后院的灯火也点燃了。
整个司空府灯火通明。
隋棠能够感到光感,何论半个时辰前,她已经被太多的声响模糊吵醒,这会随着蔺稷起身,她也彻底醒了。
只是初醒时分,脑子还不甚清楚。
她问,“什么时辰了?”
蔺稷回道,“刚过寅时四刻。”
隋棠秀眉蹙起,贪恋被衾的温暖,“怎这样早?”
平素前衙理政,他都是卯时起身,卯时四刻入政事堂。这比平时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蔺稷已经穿戴齐整,坐下来在灯下看她。
被褥塌陷一些,隋棠勉强伸出一只手,上下摸去,“要系衽,还是扣腰封?”
妇人打了个哈欠,冬日正好眠。
“都不用。”蔺稷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间那副十八子珊瑚手钏上,想起昨日那一场烟花,绚烂至极。
他在最后的烟火光影里,将人抱入了内寝。
一路走去,她起初微怔,抬手触在他胸膛,眉间带惑,似受惊的小鹿。但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了身子,欲推的手攀上他臂膀,嘴角浮上浅淡的笑。
蔺稷刻意忘记她最初的本能反应,只记得她当下温顺模样。
他将她钗环除尽,裙袍褪剩小衣,白绫也解开。于是他落进她眼里,她看不见,但他可以帮她看见。
他看见一个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的女郎。
她的面容有短暂的同在蒙乔面前提起蔺黍一样的绯红烟霞,但红而即退,烟过无痕。她的眉眼温柔和婉,呼吸平稳顺畅,心跳也节奏有序。
他看见的是“可以”,“愿意”,“没关系”,是一个女人不讨厌一个男人的态度,是一个少女对一个青年郎君才生出了一点好感,后又些许的心动。
这些,若是盲婚哑嫁、搭伙过日子,自然已经足够。
但,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看见,和他一样的被从胸膛窜起的火焰烧红的面庞,没有急促的呼吸,没有剧烈的心跳,没有“我爱你”等同于“我要你”一样的热烈情怀。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身下妇人长久凝视,凝视到她主动伸出了手,摸索着要解开他最后的衣裳。
他便顺势握住她那只腕间铃铛作响的手,“这也解了吧,省的咯人。”
而她果然如他料想,拂开他的手,寻着理由道,“母后所赠,为求平安,不可轻取。”
至此,他道了声好,只将一个吻落在她手背。
他甚至还给了她解释,“近来诸事甚多,我有些力不从心。”
是退也是进。
小姑娘忽就打起了精神,“三郎哪里不适?妾给你按按。”
他看她一张真诚无比的面目,笑着躺下身,揉了揉眉心道,“头疼。”
小姑娘侧身伸出手,抬了抬,似觉动作不顺,一股脑爬起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两手身来按他太阳穴。
指腹带着些许温热,巧劲从她指尖出,纵是他本也不头疼依旧还是被按揉地很舒坦。
她微微覆着身,脑袋低垂,一头青丝铺在背脊,几缕落在胸前,不偏不倚落滑过他微敞的衣襟内里,扫在他肌肤。
榻畔的烛火轻轻晃悠,她小小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半遮半移他眼眸。他捏住那捋青丝不许它胡闹,一瞬不瞬细观她眉宇。
洗尽铅华后的容颜,素净如莲。只是她的双眼聚不了光,眼神是涣散的,但那眼型轮廓,似刻刀雕琢,一件无瑕的作品。
若再有宝珠明眸,定如泉清,似海深。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他在那一刻忽就想起她小字的来历,不就因她眼明如水才起的吗?
“阿粼!”他抬手却不敢抚她眼眸,顿在虚空许久,终是将她揽入怀臂中,“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隋棠有些僵硬地趴在他肩头,将腿伸直,“开春后,要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药,就让大夫们针灸,我不想总在黑暗中。”
针灸不成,则有永盲的风险。
“会有药的,我们耐心等等。”他的面庞蹭过她鬓发,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
子时的爆竹声在这会响起,将她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往男人怀中缩去。他抱紧她,直待将近一刻钟,接连不断的声响逐渐平息下来,他却也不曾松开,只有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冬日严寒,黑夜冷寂,我比被衾温暖。”
她没有开口回应,但由着他撤走了一床锦被,二人同衾。
从同榻到同衾,蔺稷无惧岁月漫长,他可以慢慢等。
然适合做梦的长夜过去,他和她都需要清醒地对待天光下的白日。
他的目光还在那副手钏流连,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诚然道,“今日正旦,自有正旦会,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府中有宴会,我自是要去的。”
正旦会,从来都是朝臣对天子的年贺。隋棠拢在被中的手摸着珊瑚手钏,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那我再睡会。”
蔺稷颔首,“今日府中多宴会,你若嫌吵闹,可进宫看看太后。”
第36章 司空府的正旦会。……
这日, 隋棠起身的时候,已经巳时过半。她原早醒了,只是仰躺在榻上思绪连绵。
前衙官员往来迎贺, 不知过了几波。
送往迎来后,上演百戏。
先出的乃七盘舞, 将盘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六十四, 男女对半。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旋身;或飞舞长袖, 或踩鼓下腰。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 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之后是百戏,以各种杂技幻术著称。“找鼎寻橦”乃属杂技,或数人依次扛鼎,鼎重相继加之, 乃比之力气,现之体魄;或有系一人头顶长竿, 另有数人缘竿而上进行表演,是为寻橦;前者寓鼎立泰山,后者乃节节高之意。“吞刀吐火”多为幻术, 时有人赞曰,“吞刀之妙,咽却锋铠, 不患乎洞胸达腋;吐火之玄, 嘘成赩赫, 俄惊其飞焰浮烟。”(1)可谓精彩刺激。
接着是体现百姓劳作的“安息五案”,展现体身形健美敏捷的“叠案倒立”,由数人手拿鞀鼓, 引逗化装的鱼和龙、幼童坐其身的“鱼龙曼延”……
隋棠在西侧间的妆台前,更衣理妆间,又一个时辰过去,前院的宴庆节目也逐一结束。钟鸣鼓乐换作琴瑟琵琶以缓声息,却衬群臣欢宴之声更甚,夹杂着新年里特有的爆竹炸裂后的硫磺硝烟味。
“剩半个胡饼不用了,这一碗燕窝足矣养胃。”司膳趁着梳妆姑姑们给隋棠挽发盘髻的功夫,给她喂食。
起得太晚,又临近午膳,不宜用得太过丰盛。是故司膳自个作主,拣了一碗粥汤,并一碟点心给隋棠。
隋棠初时道没有食欲,撕了半个牛肉胡饼吞咽,这会被哄着用下一碗粥,大概是开了胃口,又拾起剩下的半张饼。司膳自然拦着,“一会入宫,多少山珍海味,且陪太后慢慢用。”
隋棠远山眉拱起,“孤何时说要入宫的?”
这话落下,一众侍女都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梳妆女使才梳好瑶台髻,正等司珍取来合适的发饰;更衣女使本屈膝在地整理袍服绶带,擦拭佩于腰间饰以白珠的辟邪黄金珏。门口司珍踏入,“找到青鸾衔珠华胜了——”她的话亦随屋中气氛停住,只屏息来到公主身边。
“是晨起司空大人说的,外头马车都套好了。”兰心扫过诸人,又看一整副被宫装打扮的主子。
心中纳罕,更衣理妆一个多时辰,即便殿下看不见,也当能发现发髻的繁琐精致、衣袍的规整繁重,并非平常在府中的随意模样。殿下这是怎么了?
隋棠有些失神。
她自晨起蔺稷离开,人便一直陷在沉思中。
正旦日的拜贺,百戏的表演,还礼的宴会,这皆是宫中的礼仪……他自然逾矩了。
超过半数的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她自不能与之同席,一旦这日出现在司空府的席面上、以他妻子的身份接受了朝臣拜贺,便等同与太极宫决裂。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席,有一种可能,她是可以出现的席面上的。便是她南面升座,蔺稷领百官北面称臣,与她年贺。
所以初闻蔺稷说“群臣来司空府拜年”后,她给了他一个含糊地回应,想要再睡会。
如此,他若想她出席,可以哄着她起身。但显然,他亦犹豫,带她出席要以何种身份。于是索性岔开了话题,让她回宫去。既避过尴尬的选择,又显示了他的肚量。
她能做的是不出席,但无法阻拦他出席;他能做的是许她不出席,但不能因她而不出席。
“卸了把,换常服,孤今日不入宫。”隋棠搁下胡饼,要来帕子拭手,抚过发髻衣袍,“司膳去让小膳房备三十六人席面,孤今日请你们四掌五司共用,我们也作年贺。”
“那——”司珍情急开口,又赶忙捂口。
“是谁在说话,有何不妥吗?”隋棠张着双臂,由侍者除袍换裳,笑道,“大过年的,有话直说。”
“是司珍。”司制抢在当事人前面,“她呀定是想着小膳房这会才开始备膳,一会再用膳,误了她去前衙观角抵。”
“角抵?”隋棠有些好奇,“是甚?与孤说说。”
“角抵就是“以角抵人”的意思。” 司制一边捧过曲裾深衣给侍衣女使,一边解释道,“最初是一种作战技能,慢慢的成为训练兵士的方法,如今又演变为民间竞技。只是司空的东谷军中依旧多以此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赛事,是故每年正旦日前衙午膳宴后,都会进行角抵。非艺人杂记作演,乃赴宴的军中将士分组比赛。司空更是喜欢,常下场亲身参与。”
“至于司珍为何如此喜欢观看,原还有一重缘故——”司制意味深长地过同僚,周遭人皆忍笑不止。
“你莫在殿下面前胡言!”司珍羞红了脸,急着跳脚。
“快说!”隋棠催道。
司制掖正主子领口,压声道,“另一重缘故实乃角抵双方,参赛之际,为身子轻便,以防动武出汗,遂都解下外袍,半袒胸肌,全露臂膀,可谓是壮胸虎背,沈腰竹臂。司珍观赛自然不错,乃更是为秀色之餐而去,给她眼睛纳福的。”
隋棠愣了一瞬,她就摸过蔺稷胸膛,倒也结实,看还真没看过。如此一想,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笑,满堂皆笑了起来。
唯司珍羞恼,哼声连连,“你们还不一样,没见你们哪个少看的!去岁司膳还同她副手换岗去看!”
“罢了,罢了,这日宴且
散了,孤元宵再请你们。可不敢耽误了你们这般美事,这处收拾妥当,都各自散去,孤今日不传你们了……”
“谢殿下!”
“谢殿下!”
未几,殿中臣奴便都散了,唯剩兰心在身侧伺候。隋棠用过午膳,在东侧间窗下取来木字学习。
蔺稷前头说她基础甚好,等年后要开始学习三十六计。这边她便多夯实一下基础,如此学起来也不至于太吃力,承明老师教导她的时候也可省心些。摸着木字,隋棠忽然便有些想念承明了,起初是因受伤不能轻易挪动外出,后来是年关将近暂停了课程,细算他们都快两个月没见面了。
她只晓得承明住在蔺稷的一处私宅,竟不知具体在何处。前头不好多问,如今她和蔺稷之间底牌已亮,承明之处便也无甚忌讳,今日待他回来且问一问。新年佳节,老师有家不能回,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于人前,可谓亲友尽失,一个人孤零零的。
论起一个人,隋棠便想起自己在漳河的日子。一时间心中感愧悲悯,抓紧了手中木牌,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年节这等时候,竟到这会才念起他。
于是赶紧唤来兰心,让她从私库取些上好的药材封起来作礼物,自己则摸索着木字,预备静心将学过的内容背诵一遍,且也作礼物送给承明。如此,实用的,心意的,都全了。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人参鹿茸都是顶好的,且婢子去问过医署的值守时辰,初五之前,初十往后至元宵,善治筋骨的徐鸿大夫都是空闲的。”
隋棠颔首。
“殿下——”兰心给她奉了盏茉莉牛乳,低声道,“这日是正旦日,你当真不回宫吗?不说陛下,太后肯定想您。”
“孤知道。”隋棠想起第二枚丹朱,又想起那个莫名的梦境。
她笑了笑,将手中木字换来新的一组,“或许阿弟更念孤。”
以人作棋,就要担得起棋子可能成活脱手、生出自己思想的风险。
“你去前衙看看,就说孤请司空……”话说一半,便闻外头廊下侍女的问安声。
是蔺稷来了。
“不是角抵开始了,你怎么回来了?”隋棠伸手推开窗牖,探出身子问道。
疾步上来的男人将她脑袋推进去,顺手阖了窗,拐来屋中,“这样冷的天气,你穿这么点衣衫也敢往风里冒头,不怕染风寒头疼!”
“风寒未至,孤的头已经疼了。”隋棠揉着半边脑袋,“窗户撞到孤了。”
兰心冲蔺稷福了福,赶紧上前给隋棠拨正发钗。
“殿下少唬我,我阖窗时控着力气和距离。”蔺稷坐下身来,自己斟茶饮过,“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怎不参加的?方才大伙论角抵,还都说你擅长此道,常下场比试。”隋棠不免为司珍她们可惜,一年就盼着这么一回,结果这人还不参加了。然转念一想,军中将士有的是青年才俊,战场英豪,左右不缺他一个。
“有甚好讨论的。”蔺稷回想场上一众女郎雀跃场景,顿时决定以后都不参加了。就是参加,也在只有一个妇人能看处。
大庭广众,不成体统。
“把茶喝了,我们一起歇晌。”蔺稷推过牛乳。
隋棠饮过,漱口净手至,便觉人到了身前,俯身要抱她。她笑着将人推开,“阿粼晌午才醒,无有睡意。三郎若当真无事,陪我去看看承明老师吧。”
“现在?”
隋棠颔首。
“一个时辰后,我得去前衙作尾宴,今日多有军中官员。”蔺稷有些抱歉道,“这样,我让崔芳领一队人护卫你,送你去青台。”
“他住在青台?”隋棠讶异道,“设曲宴的青台吗?”
蔺稷笑应,“那是我的私宅,又遍布典籍,他自个择的。说是作公主之师,总需避男女之嫌,便甘愿在我眼皮底下。同时既要教导公主,当沉浸书海,攀得书山,为卿奉献毕生全力。”
隋棠闻之感动不已,赞其君子端方。赶紧催人又是搬药材,又是请医官,忙活半日乘上马车赶去了。
“还不是我牵的线!”蔺稷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驾,尤觉近来自个说话越发不过脑子。
角抵结束,尾宴酒酣人醉各自散,一日就要过去。
本就是个欲雪的阴天,即便还未到日落时分,但天色已经灰蒙蒙暗下来。
隋棠还没有回府,蔺稷从马厩牵了匹马往青台去。
青台后院二楼,已经点起烛火,分席而坐的一对师生,女郎花了一个多时辰,将前头两个月学习的文章尽数背出,一字不差。
“老师,孤背得如何?可有错漏?”
“老师——”
青年郎君跽坐在案。
这处外人不敢擅入,他虽依旧易容,然假肢未装,于是一身雀蓝直缀袍服披身,左臂处便袖摆叠涌,似清水流泻。几点烛火照映他面容,他的容颜不真,眼眸却做不得假,那处有因心动而酿起的情意,被他下垂的浓密长睫掩盖。他的心随女郎的声音而跳动,跳得有些快,似拂起了那空荡荡的流云广袖,又似牵动了烛火,累它扑闪不止。一切都在动,唯有他手中笔迟迟未动,终于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在竹简。
“老师——”
“很好,无有错漏。”承明终于回神,抬眸看对面女郎,须臾又低眉将所有篇章一一勾注,落笔皆是“甲”字,“课业能否有所成就,一则论天赋,二则论态度。殿下天赋上佳,学习的态度又端正,臣省心又欣慰。”他抑制住心动,思维便开始转动。
“谢老师夸赞。”隋棠摸着身侧书箱,边从里头捧出一叠木字,边自得道,“孤就说师者都喜欢勤学的学子!”
承明看着她,理正神思,笑笑道,“莫再拿出来,已经申时五刻,天色不早,殿下该回去了。
隋棠惊了惊,“这日头竟过得这般快,我在府中偶尔觉得无聊,那时辰真的似水滴冻结,半日不流。”
许是久坐,又是被打后头一回坐马车,这会隋棠直腰的瞬间只觉后背一阵酸疼,蹙眉抽了口气。
“殿下怎么了?”承明本欲出门给她唤侍女收拾书箱,这会返身回去她身侧。
隋棠摇首,“后背有些疼,缓缓便好了。”
承明默了默, “臣听说了,何珣罔顾君臣之礼,用黄金鞭打了您。抱歉!”
“又不是你打的,你抱歉作甚。再说,你都直呼其名了,更不必抱歉。”隋棠想了想,凑近些道,“告诉你一件事!”
“殿下,你……”
“孤如何,你舍不得?”
承明摇首,忘记隋棠看不到,别过脸忍回泪意。
时值蔺稷推门进来,承明转首时,已经神色从容,起身见礼。
“殿下言她背疼,臣正要唤人,司空来得正好,您来搀她吧。”
蔺稷含笑与他还礼,绕过书案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丢下一句“兰心整理书箱”,阔步走了出去。
外头天色将暗未暗,尚留一线天光,小雪簌簌落下来。
“抱好!”走下最后一个台阶,蔺稷腾出一只手,解下披风,裹在隋棠身上。只是手上力道过重,袍摆边角覆在隋棠头上,他伸手拂过,这日便第二回拨乱她的发钗发饰。
听话听音,见事识人。
隋棠戳戳他胸膛,“你生气了?为何生气?”
“是有一点。”蔺稷将人塞入马车,自己挨着她坐下来,深知当日事当日毕,便也直接道,“怎么就在承明处时光匆匆,在府里岁月难熬?”
原是为这,隋棠笑道,“那我不是在学习吗,学习觉得
时辰不够用,不是好事吗?”
“不对——”隋棠顿了顿,“你听壁角!”
“还有,你们何事不能对人言,要靠那般近?”蔺稷不接她后面的质问,只提自己的问题。
“有何事不能对人言?”这话说的让隋棠顿生两分恼意,她默了片刻,“不过是说孤为何砸了何珣两下的事,与你无关!”
“那是为何?”男人忍过最后四字,刨根问题。
“与你无关,你也要问?”
“与我无关,我才要问。”
“第一下是为我自个反击,第二下是承明老师泄恨。”隋棠这般想起,方才对蔺稷的一点恼意这会全部被对何珣的怒意取代,“虎毒不食子,这个老匹夫!”
至此,蔺稷已经面无阴霾,听其言、观其色,只觉女郎爽直而率真,正欲牵她手捧一捧,却闻她愠怒之声落下来,话语绕道最初关键处,“你听壁角!非君子所为!”
隋棠拂过袖子,往边上坐去些。
蔺稷看着骤然空出的间隙,又看那张薄怒四溢的面庞,决定闭口不语。
毕竟确实做了这等不光彩的事,也难保来日又听了。应不应都是错。
马车哒哒往司空府去,车中安静无声。
“你怎不说话了?”
“以后不许这般了。”
蔺稷还是没有回应。
有错还不改,隋棠愈发气恼,索性挪的更远些,彻底侧过身不理他。唯有夜风从车窗扑入,晃动妇人鎏金步摇,折射出她一张当真生怒的面容。
“好……”许久,一个字有气无力的响起,呼吸也钝重不稳。
“你哪里不适吗?”隋棠闻声心觉不对,蹙眉过来,搭上他手腕欲要切脉。
“近来诸事繁多,心口偶有隐痛,方才有些疼,不是故意不回你话的。”蔺稷抽回手不给她搭脉,只撸起衣袖后重新伸给她,“劳殿下给臣按按。”
隋棠闻言,赶紧坐正身姿,寻到臂膀之上的大陵穴,认真按揉起来。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身上香气萦绕。蔺稷低首,星眸脉脉,欲吻她发顶。忽觉一阵刺痛,从大陵穴直通四肢百骸。
“你才一个字说得断断续续,转眼就一席话流畅自然,抽手伸手一套动作更是行云流水,还不让我把脉!”
时值马车到府门前,车夫勒缰停下。
隋棠又用力一按,唤来兰心将自己扶下车驾,扔蔺稷一人在车上忍痛缓神,另扔了一句,“这晚莫来长泽堂。”
蔺稷捂着臂膀穴道,这会当真心痛。
长泽堂榻上昨日才少了一床被褥!
第37章 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
初二晨起, 隋棠将将醒来,便闻兰心道,“司空在屋外候殿下, 可要让他进来?”
隋棠缓了片刻,神思清明些。
昨晚开始落的雪, 停未停,她瞧不见, 但外头呼啸的北风在她耳畔响彻了一夜,她还是清楚的。
蔺稷在外头——
是在内寝外头的正殿, 还是正殿外头的廊下, 还是廊下外头的露天庭院里?
隋棠打了个寒颤。
“快让他进来,这样冷的天,是要闹出病来吗?”
这屋子,他要入内哪个敢拦他!
既要婢子通报, 定是为昨日的事道歉来的。道歉,多半是在庭院了。
这样冷的天, 傻不傻!
其实她也没生多大的气,就是话脱口了,他要是赖着面皮过来躺在榻上, 她左右也搬不动他。
隋棠有些后悔,从被衾中摸索出两个才换香片不久的手炉,预备等他进来给他。想了想, 又爬去另一头, 把脚炉也捧了过来。
“这屋中烧着地龙, 你榻上怎还放这般多暖炉?”蔺稷掀帘踏入,见榻上妇人抱着一溜烟的炉子。
这个速度,兰心还没走到正殿吧?
“那给你再添个!” 男人已经在床榻坐下, 将自己的手炉也塞给她手里。
他的一只手捉着她手腕,一只手指腹触在她掌心。隋棠挣开,反过来握上他的两只手,又摸他肩头胸膛,全身干燥温热,半点不似在露天被风吹,且这个速度,分明就在这内寝门口!
隋棠丢开他,别过脸去。
蔺稷压着笑,往榻上坐过去些,侧身寻妇人面目,“站在风里雪里认错,这等既消磨自个身子,又累爱人心生愧疚的举措,幼稚又无耻。三郎做不出来!”
这个理隋棠赞同。
有什么比自个身子重要。
只是面色才动容了两分,便闻这人道,“方才不还担心我冻出病来着,可见心里压根没生气。”
隋棠将他的手炉丢开,又往里转过去些,“大晌午,司空大人是来显摆你才智无双的吗?”
“自然不是。”蔺稷闻门边一点动静,原是兰心带着司制一行过来更衣,遂以目示意她们搁下即可退去。
他择了衣衫,将人扳过来,边伺候穿戴边道,“这两日,我要出去拜年,可能晌午出去,晚间方归。你可还想去青台?我先送你去。”
昨日为这事闹性子,今日大方送行,这才是认错的态度。
隋棠不由想到承明教导的一句话:纳于言而敏于行。她将面上的笑意尽力收了收,主动转过些,方便人更衣。
“要是我双眼无事,我恨不得住在青台,那样多的书!”隋棠感慨起来,“不过昨个后来想起一事,去人府上得先拜帖子,骤然到访挺没礼貌的。我昨日去,侍者说承明老师在后|庭练剑,引我们去瞧了会。后来老师让我们稍后,我们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方才出来。他与我行君臣礼时,我近身虚扶了他一把,嗅到皂角清香,便知他是沐浴更衣去了。”
隋棠被扶下榻,张着双手由蔺稷系衽,感愧道,“都怨我贸然到访,常人还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承明老师一只手没法用,本可以自在沐浴歇息,熏香养神,凡事慢慢来。何至于气息不定赶至我身前。今个不去了,过两日我且先拜帖子候他空闲。”
“你送往迎来贯了,昨日也不提醒我一番。”隋棠哼他。
“我不是瞧你去心似箭吗!”蔺稷折腾半晌就给隋棠穿了件中衣,剩一叠上裳,襦裙,罩衫、纱衣,他连前后都分不清,来回比划了数次,冲向门口道,“进来给殿下更衣。”
“就剩一两件,且快些,别冻着殿下。”他往隋棠手中塞了个手炉,待她还没来得及砸他前坐去了一旁的席案边。
司制见案上衣衫,再观公主,抽着嘴角伺候主子。
“那要不要与我同去姜府,拜谒姜令君?”蔺稷拂盖饮茶,抬眸正好迎上隋棠已经望过来的眼神,“他侄女精通佛理,时下佛教盛行,你要是感兴趣,可以与她聊得一二。”
隋棠不感兴趣,但她很快应下了,愿意同往。
昨日午后,想起承明,她便想到姜灏。
京畿之中,朝野分作三派,姜灏所领一派独善其中,为另外两派所拉扯。细想,其处境原同自己一样。
长夜无眠,她便生出了想见见这位尊长,聆听他教诲的愿望。只思来想去不能贸然去见,虽然她和蔺稷之间至今已经因第二枚丹朱,亮出了底牌。但事关局势,总不能随意便扯人进来。
她夜里有些失眠,原就在想法子。不想蔺稷又把梯|子铺过来了。
静心回想,这张梯|子,他昨日就开始搭了。
【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他是在告诉她:
姜令君不在。
姜令君没有参加司空府的正旦日宴会。
这是姜令君的底线,如同她一样。
他都知道。
“三郎。”隋棠对着席案处那团模糊的身影,与他展颜。
蔺稷看过来,也轻轻地笑了。
只是她晓得了蔺稷心意,但姜灏宦海沉浮多年,小心翼翼在天子和蔺稷之间拿捏着尴尬的分寸,便对人行事多来谨慎。虽很欢迎隋棠入姜府散心,但一直以处理公务为名,从未私下与之接触,都是其侄女姜筠接待隋棠。
直到上元之日,隋棠第四次入姜府,姜筠与她分食汤团。
汤团外皮软糯细腻,里面分做了红豆沙馅、芝麻馅、桂花冰糖馅三种,都是甜口,喷香美味。
“可惜叔父不爱用,他爱吃咸口。”姜筠笑道,“妾都没法想
象,这汤团换成咸的,譬如苔菜?肉糜?是个甚口味?时下没听说哪家师傅做咸口的。”
隋棠闻来笑过不言,与其约好廿二再聚,当日回府心情大好,传来司膳让她们研制作咸口的汤团。
司膳闻之沉默,这哪有咸口汤团的。
隋棠道,“汤团出现前不也没有汤团吗?既有甜口,怎就不能有其他口味,比着饺子做不就成了!”
司膳应是。
兰心给她宽衣卸簪毕,低声道,“今日中贵人唐珏来了,送来好些赏赐。还说陛下思念殿下,让您若养好了身子且多回宫看看。”
初六日,太后身边的徐姑姑也送来了赏赐,也是这般说辞。那日隋棠在府中,以旧伤未愈不便下榻为由拒之,连面都不曾让徐姑姑见到。
这日索性她在姜府,否则她也不会见的。是故这会便也只是淡淡道,“把东西封到库里便是。”
长泽堂的小膳房很是能干,七日里调出两种馅,一种乃笋干猪肉馅,一种乃鲜虾鱼茸馅。
隋棠各尝了一个,“如此鲜口爽滑的馅料还是包饺子好吃,汤团还是甜口好。”
姜府之中,姜令君亦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都不曾用下,只笑道,“乃竹修记差了,臣一贯喜欢甜口汤团。”
正月里,雪霁云开。化雪日纵是阳光普照,却依旧寒过落雪时。
是故姜府的正厅中,点旺地龙,门窗紧阖。
长公主与尚书令分席而坐,前者坐东朝西,后者坐西朝东。
闻姜令君这般所言,隋棠也不见怪,只顺着他的话道,“也有可能是孤听错了。然孤阴差阳错见得令君,乃孤的福气。”
见缝插针,求而不舍,知不与时众却仍旧愿意为之,这会又应变迅捷敏慧。
姜灏看面前女郎,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若是大齐河山在她手中……
“殿下有事不妨直说。”姜灏笑意苦涩,将一点叹息压下,“这处只你我二人,旁人无令不敢来扰。”
“扰也无妨。”隋棠笑道,“令君与孤独处,门窗皆阖,虽为寒天之故,却已脱了司空视线。他若有所疑,你我谁也逃不掉。”
“殿下安心,今日事若有后患,臣于司空处自有说法,当护您平安无虞。”
隋棠闻言,面上白绫现出眼睑抬起的弧度,拱手向姜灏致谢。
“殿下客气了。”姜灏还礼。
隋棠没有急着说明今日到访的目的,只同他讲了年前公主送膳,太后入府的事。
外头朔风依旧,一阵阵在檐下廊中回旋。
以姜灏之智,自然早就怀疑蔺稷前头举止大有请君入瓮之意,后闻公主设宴又观至今一切如常,便猜公主不曾下手,又或是天子纳下了他的谏言,暂且放手了。不想今日从当事人口中闻来完整事宜,一时心中骇而震动,沉默良久。
蔺稷比他想的更加心思深沉,公主也远超他所观的自主勇敢。
“殿下知司空有取天下之心,司空亦知晓您有杀他之意,你们竟还能如此处之,臣佩服!”
隋棠轻轻摇首,笑道,“便是今日事,亦是他引孤来见令君。是故,他不会责罚你我,今日事,无有后患。”
姜灏垂眸嗤笑,话语止不住叹息,“臣曾密谏,陛下到底不曾纳谏。”
隋棠心头忽怔,愧而感动,许久再次拱手作揖。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您已做得够好,奈何无权柄傍身,无权力行事。”
“令君谬赞。”隋棠抬首,“孤这日前来,就是向您取经。来日孤又该如何做,前路孤又该如何走?”
“臣好奇,您与司空既将一切摊开,怎就还留了这一层不言语,不商榷?”
殿中香薰袅袅,隔在两人中间,徐徐弥漫,使姜灏望向隋棠时,尤觉她面目朦胧,隐在烟雾中。
然公主的话却破开云烟,清晰传来, “大约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坦承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确心悦彼此。然于孤,亲缘血脉仍胜过他;于他,山河前程仍胜过我。我们彼此心知,然还没有摊开直面的勇气。”
她低下头,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柔软又坚韧,“只是他要面对的原比孤多的多,他周围投靠他的属臣,有被我祖父、生父,肃厉二帝残害欲要报仇的忠良臣子,有被他们无情践踏的外邦百姓,有一心追随他想要获得温饱、想要出人头地的军士,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孤,相比起来,要轻便些。”
“所以,还望令君赐教,孤该如何处之,才能心坦然之。”
“陛下师有七八,都乃当世大儒,然不如以姐为师。”
公主听到令君的赞扬,笑靥愈艳。
世家的首领,学子的楷模,不惑之年的尚书令这日不曾给隋棠答案,言语间论的都是自己。
他说,“臣三十二岁那年,在长安皇城领世家入十七岁少年座下时,不是因为少年将军折服了臣的心,是厉帝寒了臣的心。三十五岁,臣为弱冠之年的权臣提出“迁帝于洛阳,控手心而号令诸侯”之举,乃一半看到了司空之才,一半觉得新帝尚有可为,如此也算是对天家的护佑。而这一路走来,臣也彷徨恐惧,恐有一日司空化蛟成龙,做出不臣之事。为此,臣初入洛阳,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四月之久。”
话到此处,姜灏不免羞愧,叹了口气道,“臣的身子,自幼保养,一贯康健。又值壮年,怎会病成那样?细想,不过是心病累及躯体。再深想,躺了四月,臣除了浪费这四月时辰,磋磨自个身子,什么也不曾改变。反倒是司空,兵出兖州,一败两胜,又夺城池。”
“那会,臣便想明白了。若不知路往何处走,且朝前走;若不知来日如何过,就且过当日。当日无所为,是为虚度。当日做当事,脚踩实,心摆正,则不悔尔。 ”
“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一席话,是其生平所行所感。却使公主闻之肺腑熨烫,血气翻涌,可谓醍醐灌顶。
隋棠摸索席案起身,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拜去。
“殿下,如何使得?”姜灏匆忙跪而扶之。
“令君解孤之惑,令孤拨云见日,受得起!” 隋棠坚持拜首,“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度。”
*
这日回去司空府,以近酉时。
西边尽头,落日只剩了一抹弧线,极红极亮。似要破开凛冽寒风,抚慰归人。
隋棠搭着兰心的手,步履畅快,鹿皮短靴在清雪后的道上踏出一个个脚印,赤色狐裘在风中摆动,她满面春风行走在通往政事堂的道途上。
入了政事堂后院,却没有径直入书房寝屋,而是轻手轻脚脱了狐裘歇在正殿烤火。兰心在一旁给她修正发髻,重簪花钗,补好口脂。
待手暖妆成,提前得了消息的司膳也将汤膳送来了。
隋棠让跟着同自己一道入了寝屋。
“殿下,司空大人还未醒。”兰心看了眼榻上人。
隋棠颔首,“这里有孤,你们都退下吧。”
殿门合上,隋棠凭光感往榻上看去。半丈距离,并无阻碍亦无台阶,她慢慢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来。
太近,只听得男人呼吸,反而看不清周遭场景了。
她若是能看见,便能知晓除了床榻边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急需处理的卷宗,榻上还有两卷。
一卷在蔺稷枕畔,是他自己的脉案,上头清晰记录着从去岁七月鹳流湖受伤后,他身子的变化。一卷尚在他手中握着,则是她的,是她最近一个月的脉息记录。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听到。”蔺稷不知何时醒了,睁眼便看见靠在榻畔的妇人,面上笑意和煦,似春风化雪,“我猜猜何事让你这样高兴!”
隋棠这日得了姜灏开解,整个人通透畅快,边起身边道,“我保证你猜不到。”
“去哪,老实坐着。”蔺稷将她拉回来。
“我闻你午膳宴饮商量南伐的将士,
有些醉了,熬了醒酒汤送来。”
“马上就晚膳了,那点酒劲早醒了。”蔺稷将人按下,往里靠了靠,分她一半被褥,“我们说说话。”
“你怎睡到现在的,是不是喝太多不舒服?”隋棠在外一日,着实有些累了,靠着他歇下来,伸出一只手揉他胃上。
“倒也不是!”蔺稷从书案上扫过,拎着她那只手玩闹,“本来都要歇下了,将近未时那会,姜令君寻人送来一份卷宗。我便起身阅了。 ”
“未时?”隋棠长眉蹙起,坐直身子。
蔺稷“嗯”了声,笑道,“阅后睡下,甚是满足。”
“姜令君真是的!”隋棠反应过来,“我还想让你猜,还想自个告诉你呢。”
“是他惹你,你不理我是什么道理。”蔺稷看她别过去的脸,收回去的手,哭笑不得,“大约是令君被被你的勇敢折服,被我的智谋震撼,被你我情意感动……”
隋棠哼声截断他的话。
这近一个月,她为着这事,心里就没踏实过,夜中独寝多有失眠梦魇,好不容易今个尘埃落定了。这等消息还能被人抢了先,她越想越气!索性翻了个身,离蔺稷远了些。
蔺稷瞧她背影,将落在榻上的一卷卷宗收起放在床头,探过身子看她,许久温声道,“阿粼,谢谢你,愿意陪我走下去。”
这话落下,隋棠面目重新柔软下来,虽不转身然由着人靠近,“我们立场相对,还是你死我活地对立,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当有更好的路。我今日问过令君,便愿意试着走一走。”
隋棠靠在他怀里,话语低低柔柔。
“这步你先走。”蔺稷下颌蹭过她鬓发,“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隋棠颔首。
“不过有一处要批评你。”蔺稷转过话头。
“何处?”隋棠一回身,差点撞到彼此。
蔺稷往后退开些,指头绕着她长发,“从正旦日到今日,快一月了,你拜访过承明、董真,设宴邀请过五司四掌,数次登过姜令君的府门,然从未回过宫。天子和太后的赏赐,也不曾谢恩还礼,这——”
“你可是要劝我回宫去?旁人说这话劝我便罢了,你说这话不合适。”隋棠截断蔺稷的话,毫不留情地堵他,“我会觉你惺惺作态。”
“你如今口才是愈发好了。” 蔺稷低笑了声,“我是有劝你之意,但这只是顺道,我想说的是另一处。”
蔺稷将人扶起人,两人盘腿对坐,“你那日设宴请我,临了又将我推出长泽堂。我初以为你是在恼我,后来想明白了,恼我是迁怒。你本身之怒,是对陛下。恼他欺骗你,将你做棋使用,对吗?”
纵是亲如夫妻,这等事被揭开,多少伤及颜面。
隋棠不语,扭头以沉默应是。
“我要与你说的便是这处。无甚好怒,你也不该生气,甚至你该欣慰。”
“欣慰?”隋棠不可思议道。
“同天家论情,本就是荒谬的。你从手足的的角度思考,自然寒心。但你若从为君的角度看,陛下此计可以称妙。他输了这一局,非他能力不能及,是他所处环境本就恶劣,能容他施展的空间并不多。”
“至于太后处——”蔺稷的手覆上隋棠心口,“人心长于左,生来就是偏的。若人心居中公平,此乃珍而贵之,自当珍惜;若是不平,也无错,乃平常尔。”
隋棠咬着唇瓣,脑袋低垂,“用不着你给他们说好话,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太奸诈之故!”
“臣是今日才担的“奸诈”二字吗?想必陛下背后没少骂过臣!”蔺稷抬起妇人面庞,以指腹擦去她面上眼下脂粉,露出她虚白面色,乌青眼底,“若是因此解你心结,能让你黑夜好眠,白日好食,臣无妨再担一次!”
“你在漳河独自长大,缺情少爱,他们给你自然好,不给你或是给少了,你要记得我的话,都正常。这本是你生在天家的宿命。”蔺稷越凑越近,同她额尖相抵,鼻息、呼吸都缠绕在一起,“或者,你可以向我要。”
要完完整整的爱。
隋棠的覆眼的白绫慢慢浸染,眼泪落下来,笑意却在唇角盛开。
蔺稷含笑帮她解开白绫,回首看窗外天色,“话说回来,你在令君处早早结束了谈话,怎这会才回府?”
话头转过,隋棠想起这事,也是欢愉。只抹了把泪,拉着他袖角道,“令君下午约了承明老师,要去青台看他,我顺道也去了。”
“原是去那了!”
“去那不是重点。”隋棠眉眼明媚,“你知道的,前头令君说要吃咸口汤团,我不是特意调馅做了嘛?结果他是试我的,他压根也不爱吃。我本还想着那样好的米面、馅料就此浪费了,就想带回来当晚膳。结果去了青台,聊起这事,承明老师说他爱吃……可算巧了,没浪费我一番心意!”
“我包了好久的。”
蔺稷问,“你跟着司膳她们一起包的?”
隋棠看不见他脸色,点头应是。
“承明爱吃?”
隋棠继续点头。
“所以都给承明了?”
隋棠再次点头,忽觉榻上一团黑影过去,榻下传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饮水的声响。
她闻声望去,看见蔺稷轮廓,是将醒酒汤喝了。
“你醒酒了还喝它作甚,混着药熬的,又不是甚好东西。”隋棠急道。
“这是你头一回亲自做、送饮食来。”汤水早已凉透,正好压住他窜起一身的酸火。
他长吸了口气,回来榻上,凑到隋棠跟前。吐息间还有饮酒汤的苦涩,但嗓音里却带着魅惑,“喝得有点快,好像唇瓣有些汤渍,劳夫人擦一擦。”
隋棠无奈叹气,从袖中抽出巾帕,却被人丢在一旁。
“做甚?”
“不要这个擦,隔层布。”
那用甚?隋棠眉宇颦蹙,须臾有些回神,伸手以指腹触上他面庞,亦被他放下。
“好好想!”
天色慢慢暗下来,外头已经开始点灯,侍者敲门未应,便也不敢入内。
隋棠约莫领悟到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慢慢摸上男人臂膀,肩头,捧上他面庞,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作跽坐模样,背脊挺起低头俯身咬住他唇瓣,一点点吻去压根不存在的药渍。
直到男人皱眉、口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她似林中狡兔已经移去他耳畔,“冬日夜,榻上暖炉再多,也不敌三郎怀中温度,今晚回来吧。”
第38章 隋棠再次对胞弟感到失望。……
三月里, 夜来一场春雨润万物。
晨起,窗外枝头杏花滚露珠,淡红转成火;夹道旁的杨柳新芽又抽出一片绿, 在风中摇摆;苍龙阙门口摆放的是百十盆水仙,琼簪玉颊, 香气扑人。
日头耀在东天,流光铺洒, 绿树红花湖水粼粼。
这日,隋棠回来宫中, 兰心一路与她讲春日景致。
“还有争暖树的早莺, 啄春泥的新燕,和叽叽喳喳的兰心姑姑!”
隋棠近来心情甚好。
昨日,林群一众医官给她的眼睛会诊,结果让人欢喜。
这是开年以后的第二次会诊。
第一回是在出了正月后, 龙抬头当日,林群的回话初时有些遗憾。历经四月, 张榜也添至了六七位治疗眼疾的个中好手,翻了无数典籍医书,都没有寻到相关的药物。但是会诊得出, 隋棠整个冬日保养尚可,虽然受了伤,但不曾伤到底子。如此, 进行针灸也可。因为有其他医者的加入, 多番商榷法子, 故而针灸的治愈力提高了些,有九成把握。
但是蔺稷不满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这永盲的风险是绝不会让隋棠冒的。
他甚至没有给隋棠说话的机会,直接拒绝了针灸疗法。思虑一日后,也没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医署继续查典,二次张榜问药。
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针灸失败你会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将永远看不到,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等他们去翻便
医书,找到草药。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双眼好好的,你就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难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觉醒来我睁开双眼,我又突然能看见了。我能看见我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寝屋有多大,我抬头看到的洛阳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我嫁来的司空府是什么样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样?哪怕让我生气的我的手足、我的母亲,我也想看看他们……我就是想能快点看到,我其实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时不说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够一直忍受……”
“可是,针灸错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针灸起码是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法子,而药呢?找到何时算尽头?一个冬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便不还是一生看不见吗?”
“不会的,我不会耗你一辈子。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年限,到你二十岁,不,你二十五岁寻不到药,我们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与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锤定音呢?我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吗?坏了你想怎么补就怎么补?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手丢了?”
那一架以隋棠让蔺稷写下承诺书而告终。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隋棠口述,蔺稷书写。
蔺稷写一半,抬头问,“若违者,不能罚旁的吗?”
隋棠想了想,“若违者,得休书。”
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没听到落笔声,“你别写了,这会便和离。”
蔺稷奋笔疾书。
写好,隋棠接来,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写的是甚?有否骗我?还想匡我按手印!换竹签把字拼出来。”
于是,她收到一封以竹签拼在布帛的承诺书,落款处“蔺稷”二字也是拼粘出来的,至于她的名字,念在他认错态度还算不错的份上,没让他再拼,而是她按了个手印,狠狠拍在他名字上。后叠好收在竹筒中。
二人约好,七年为限,若隋棠二十五岁时,世间还无根治之药,便以针灸治疗。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时隔一月,竟在前日由董真于一本发黄破损的典籍发现了相关草药。
乃一味名叫川郁索的药,生长于鹳流湖君驰山上。
鹳流湖乃豫州地界,本就是蔺稷所辖,当下便派飞骑携同医者前往摘取。而昨日,蔺稷又请留在司空府的医官给隋棠会诊。
她一月间安好无虞,若说神思心绪有何波动,大抵便是与他吵架时。
“你不气我,我便更好了。一会若是诊出甚,归结根由全是司空大人之错。”隋棠嫌频繁会诊麻烦,出言打趣蔺稷。
不想蔺稷认得诚恳又直接,“都是我的错。”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喑哑,好似真的犯了错,愧意四起。
反让隋棠有些不好意思,哄道,“我玩笑的,不关三郎的事,三郎做得够好的了。”
“愣着作甚?”她向他伸出手,如云广袖轻摆,人似一株雨后玉兰,纤细美丽,“扶我去正殿,莫让医官们久等。”
会诊,依旧是一切安好。
……
“好,好!身子安好,药也有了,好……”章台殿中,何太后四月未见女儿,这厢闻来这般好的消息,不禁喜极而泣。
这日隋霖也在,母子三人关起门来便只论亲缘,不分君臣。是故席案设三处,何太后居南,隋霖坐东,隋棠在西。
只是闻隋棠讲眼疾一事的功夫,何太后实在忍不住,转来她身边执手揉握,细看眉眼。
女郎眼神明亮,面泛血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还有这等好消息。
然,她的话才落,却见隋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哀哀道,“并不好,母后!”
“如何不好?”何太后惊急,“大司空不是愿意给你寻药吗,不是手当日便派出了人手前往吗?”
“他可是有条件?” 隋霖警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隋棠微挺背脊,抬眸隔白绫看不远处模糊的轮廓。
隋霖正襟危坐,当也在看她,且在等她答案。
殿中静了一瞬,唯何太后呼吸急促,心跳声也很清晰,抓握隋棠的手更是抖的厉害。
“倒也不是!”隋棠终于开口,便见得那轮廓松垮下来,应是松下一口气,“是——”
她缓了缓,身姿未动,只轻轻叹了口气,侧首对着何太后道,“母后要女儿做的事,败了。蔺稷奸诈,不曾喝得那丹朱酒。不仅未喝,还阴差阳错地让女儿喝了下去。”
“什么?”
“怎会如此?”
太后和天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隋棠清晰地听到对面席案挪动的声响,当是天子惊而起身;而近身处,何太后虽还坐着,但开口的一瞬手生薄汗,原本的轻握柔荑这会变作死死攥着,几欲就要捏断隋棠骨节。
隋棠没有挣扎,感受着她的战栗。
倒也只是转眼间,何太后松开了手,扶上她双肩,激动安抚,“不怕,阿粼,母后给你解药的,你吃了吗?吃了就没事了!索性有解药,索性有解药……”
她胸膛起伏,喘息不止,全身都在抖。按在女儿肩头的双手再次失去控制,似要抠入女郎皮肉,仿若这般抓着,掐入皮里融在血里方算骨肉不离,才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孩子的温度,让她有一点为人母的踏实感。
隋棠伸手向她胸膛摸去,中年妇人的呼吸又沉又急;移动到心口,心跳也剧烈而仓皇。于是隋棠从肩头拂下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感受她掌心冷汗的黏腻。
这样的躯体反应是人的本能,无法作假。
她并不晓得那解药是假的。
“解药没被发现吧?你吃了没?”何太后捧过女儿面旁,“脸色挺好的,说有也有力气,你吃了,没有事对不对?”
“阿姊败了,那、蔺稷知道我们的计划了?”隋霖的话在这一刻响起。
隋棠拂开何太后的手,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手足。
手足不说话,在等她答案。
太后低低唤“阿粼”,也在等她答案。
“阿姊说了,阴差阳错。如此便是不为他所知晓。” 半晌,她笑了笑,温和道,“阿弟,这样你可安心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仲儿——”何太后厉诧。
隋霖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朕知阿姊定是用了解药的,方才阿姊进来,朕便瞧得她莲步生风,靥生芙蓉,乃大安之态,不似中毒之样。”
隋棠也不说话,垂下眼睑饮了口牛乳。
“阿粼!”何太后低低唤她,迫求一个答案安心。
隋棠摸索席案前一碟何太后布给她的点心,捧来给她,“母后加餐勿思量,阿粼不傻,自然用得,如今好得很。”
何太后长吁一口气,频频颔首,就着女儿的手咬过点心。
“甜吗?”
“甜。”
“那母后慢慢用,我陪阿弟回勤政殿。”
从南宫的章台殿,到北宫勤政殿,有很长一段路,隋棠说,“阿弟,我们聊聊天。”
隋霖这会心乱如麻。
原本隋棠数月不入宫,他各种担忧揣测。这会见到了人,便又是一番心境。计划败,丹朱失,还将胞姐搭了进去。
他心中一点愧意,在离开章台殿时,已经被恐惧打散。他只想迫切地见到太尉,司徒,见到隋氏的三位宗亲叔伯,见到尚且拥护他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至于隋棠,他不想也不知要如何面对。
但隋棠很执拗,“阿弟,阿姊可否求个恩赐,许我与你共辇。”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天子偶尔重恩于臣子,是会与之共辇。何珣父子便有过这样的恩遇。
“自然。”隋霖抬手谴退侍者,亲自扶胞姐上御辇,自己随之而上。
前头开道的宫人,后面压阵的虎贲军,都离得比平时远。剩下抬辇的十六人,隋霖扫过,低声道,“阿姊有话,但说无妨。”
隋棠颔首,“是有
一些话。”
御辇走得慢也稳,隋棠的节奏与之相同,不疾不徐,字字句句缓缓脱出口。出了苍龙阙门,拐入朱雀道,北宫便出现在眼前。
三月清风拂面,风里有花的香气,泥土的湿意,春光寸寸柔软又明亮。
清透舒爽,甚至还有些凉意的季节,天子却在胞姐话毕后,出了一身汗。
他僵在辇座上,张口数回发不得声,任由风吹落额头上一颗汗滴,滑入脖颈中,一个冷颤后,方有些回神道,“送膳种种,都是他的计策?他什么都晓得?晓得朕让你去杀他?”
隋棠点头应是。
“所以,阿姊吞下的丹朱,是他迫你吞下的?”
隋棠摇首,“他以为我吞了,还想替我抠出来。为报他的情意,阿姊当他面将丹毁了。”
“毁了?”少年扬眉起声,“你知道那个那丹朱是费了多少人命,多少心思才制成的吗?你居然将它毁了?”
隋棠尤觉血气从心底翻腾,来回激荡在胸腔,只努力压下,“阿弟,你有八百死士,他有二十万东谷军亲兵,然他至今未反,您可知是为何?”
“为何?朕自然知晓。”隋霖嗤笑道,“无外乎三点,一则我齐皇室立世数百年之久,今虽式微然民心仍在;二乃天下虽四分五裂,诸侯并立,然他若明面反朕,则为天下共讨;三乃姜灏士族一行未曾彻底臣服他,他无惧刀剑却俱天下学子,恐口诛笔伐。”
“所以你很清楚,至少目前为止,他不会反你,你是安全的。”隋棠屏息静气,缓了片刻道,“但你还是怕,他或许会暗杀你,对吗?”
承认这点,乃颜面扫尽。但此时此刻,隋霖不得不认。
隋棠得了他回应,便牵过他的手,郑重道,“那么阿姊告诉你,这一处,你不必害怕。”
“因为当日他请君入瓮,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但他没有进一步搜丹朱,是他不搜不出来吗?不是的,是他在给我机会,他不想杀我。”
“再进一步,他握着我这个认证,握着丹朱这个物证,没有将这阴诡举措告诉姜令君一行,以此拉拢他们,趁势举兵而起,是他说服不了令君还是说他没借口举兵?阿弟,君疑臣,设计杀之,君逼臣反,你亲手递上去的现成理由啊!是他在给你机会,他不想杀你。”
“所以,阿姊才会当着他的面毁了丹朱,以得他信任,亦替你得他信任。”
春风阵阵吹来,隋棠盼着她的话能被吹入胞弟耳中,多回荡于他的宫阙中;。
然,隋霖道,“阿姊,他僭越之心已现。旁的不说,你只瞧正旦会,司空府比太极宫还热闹。他今日容朕便能保证来日容朕吗?”
隋棠觉得很疲惫,怒极反笑,“那你如何保证,何珣今日忠你来日就依旧忠你?你又如何保证今日阳光普照,明日后日便永远都不见风雨?”
“你告诉我,你怎么保证?”
少年无声只有风声,女郎便话语直击而来。
“你能做的,是趁着天晴时置备蓑衣斗笠以防出门被淋湿,将茅屋修缮以防在家受寒凉,将米面柴火多藏些以防风雨天出不得门,又饿又冷时,能有柴薪生火,粥汤果腹;而不是见太阳出来便挖妄图举箭射之,反而被他烤化,死得更快!”
“停辇!”
已经过了朱雀门,就要进入勤政殿。隋棠看不见,但来回几次,心中记得路线,这会最后两字落下,只缓了片刻,走下辇轿来。
因她这会声色不受控制扬起,连着“死”字都在天子面前吐出来,一时间周遭噤若寒潭,侍者们都遥遥候着,无人来扶她。她怒中又看不见,下辇被绊倒,不慎跌在地上。
隋霖闻声响似从梦中出,欲上前搀她,却又觉其凌厉霸道似蔺稷,训他不分尊卑,一时只挥手示意唐珏上前扶了一把。
然待其上前,隋棠已经自己起身。她掌心擦破了皮,现出两道血痕,脚踝被磕,站着摇摇欲坠。
少年天子到底不忍,下来搀扶她,“或许阿姊说的有理,可朕要如何操作呢?朕能用之人手越来越少。”
“正旦日,姜令君没有到太极宫赴宴,但也没去司空府坐席。初二,蔺稷亲去拜谒,我闻年年如此。阿弟,那你为何就不能前往呢?不能开心胸,礼贤下士呢?国都要亡了,还要撑着脸面作甚!”
隋棠沉沉吸了口气,“至于其他你该如何做?你虽小阿姊两岁,然比之阿姊在封地残喘十数年,如今不过得数月教养,你当阅过无数书,身边臣子也不算少,该问计于他们。阿姊一介妇人,能说得都说了。”
隋棠抬眸看向勤政殿处,朱墙碧瓦,檐牙回廊,在她眼里都是灰蒙蒙一团。
她道是,“今日皇叔父,皇伯父们不是都在吗?甚至舅父也在。阿姊多说无益且不见他们了,你好生思量,或者问问他们要如何做?他们不行,还有姜令君。”
隋棠拂开胞弟的手,招来兰心,转身出宫去。
“阿姊——”隋霖唤停她,“你可是爱上他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隋棠胸口堵塞,窒闷无比,第二次深感失望。
好半晌才抑制怒火,咬牙开口,“你知道,我要拼尽多少力气,才能忘记你骗我丹朱解药的事,将我视棋子的举措?我一直不肯进宫,便是心结于此。但是蔺稷与我说,这是你为君的手段。我若是一门心思想着我的手足利用我,欺骗我,我只会困死自己。但若说想一想我的手足,他先是帝王,凡是从帝位出发,我或许能理解他一些。我想了一个月,觉得有些想通了,所以入宫来,不谈私情,只论局势。结果——”
隋棠回首,“你却以为,我言之种种,只是因为出于一介私心,动情之故!”
“阿弟,你不能这样伤我。”
“我不想得到这样的失望。”
马车在司空府门前停下时,隋棠磕到的脚踝已经肿起半个馒头大小。
她坐在马车中,捂着破皮生疼的手掌,嗅到府中杏花的香气,面上浮起些笑意,使唤兰心道,“去给司空传话,就说我脚断手残,让他快来抱孤。”
兰心一路还担心主子伤心难过,这会闻此话语,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一溜烟跑去传话,却又是急匆匆赶回来,身后还随着淳于诩。
淳于诩道,“殿下,半个时辰前鹳流湖传回紧急军务,政事堂封门了。司空让属下候您,您可要紧?若是要紧,属下可以去传。”
鹳流湖?
隋棠念着这三字,心中莫名忐忑,但又想不出忧从何来,约莫是闻来军务,担忧他吧。
这样想,她笑了笑,“孤无碍,不必扰他了。一点小伤,传医官看看便罢。”
第39章 君驰山上,一片焦炭。……
观如今天下局势,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江北九州由蔺稷统辖西北道五州,卫泰领摄东北道四州;而金江以南, 邬悯占据两州,刘氏兄弟各占一州。
这个格局在朔康四年蔺稷攻下豫州后, 初步形成。
故而在这一年里,蔺稷将南伐计划搬上日程, 造船只、训水师、累银钱、屯粮草,皆于各处有条不紊地操作起来。预计在朔康七至八年时渡过金江统一南地。
而在南伐渡江前, 东谷军还需要完成的是灭卫泰, 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
这也是为何去岁朔康五年时,卫泰兵行险招欲夺鹳流湖的缘故。他看明白了蔺稷的部署和图谋。
蔺稷比他多出来的一州,便是天子京畿处。天子在他手中, 他出兵各处便总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卫泰多谨慎, 也明朗形势。心知若蔺稷千里攻他,他尚有以逸待劳迎战的力量,但若攻伐易转, 实乃自不量力。
所以,他只能背水一战,选择抢夺已经为蔺稷掌控的豫州鹳流湖。因为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 若是夺下此地, 便是打通了通往金江的要塞, 更可以将这处作为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蔺稷迎战鹳流湖,亦在鹳流湖上重生。得了多活一遭的便宜, 很快打退卫泰。后蔺黍前往善后,蔺稷前世记忆愈发清晰,遂将隔世了解的当地周遭地形、风物、人文全部整理成册交由蔺黍和蒙乔,特命蒙乔打理鹳流湖。
蔺黍悍勇善战,蒙乔心细精明,短短两个月时间便初步布置好鹳流湖处的事宜。直
至正月里,豫州守军回来复命,提议可提前南伐。
原因乃这月接到暗子传话刘氏兄弟决裂的消息,其兄弟决裂乃邬悯设计所为。
邬悯因去岁十月被蔺稷清除了所有在洛阳的暗子,心态多崩裂。只觉臂膀骤斩,恐蔺稷趁势灭他,疑刘氏兄弟讽他,欲渡江杀个痛快,又思不如举城献之。周身幕僚献计:或有提议示好刘氏兄弟,共守南地;或有建议挑拨刘氏兄弟,坐收渔翁之利,独拥江南。邬悯思虑再三,择了后面一计,不想竟让他成功了。
眼下刘仲符出走扬州,投于邬悯,被邬悯坑杀。刘伯符悔之愧矣,正与邬悯厮杀,要为胞弟报仇。
如此南地乱作一团,乃天赐给蔺稷的绝佳战机。
然以姜令君为首的一派,并不同意立刻出兵南下。
首先,东谷军多为步兵,精陆战而鲜通水战,水军操练不过一年有余尚不成熟。其次,鹳流湖虽在手中,但只是初步安排好人手,各处要塞并没有完全打通,粮草储备也不富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卫泰未灭,若是出兵南下,后背需稳妥无后顾之忧,否则极易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属下赞成令君的说法,此刻出兵南下,必须兵分两处,一处留下以防卫泰偷袭,一处渡江而去。我们从未历过水战,又要防又要攻,风险太大!”
“令君说的固然有理,但战机稍纵即逝。也有可能待一切都成熟了,我们准备妥当了,邬悯和刘氏却也化敌为友、统一战线了。这年头从来都是利益当先,没有永世亲也没有永世仇!甚至也有可能,那会卫泰也变得比现在更强大了,那彼时攻伐不一样艰辛吗?”
“有道理,战机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这次,难保来日还有如此好的机会。打仗不比其他事,需准备但也更需应变。如今本就还处于乱局之中,且先趁机打了再说!”
……
这日政事堂商讨南伐事宜,总共两处议题。一乃对当下局势的分析,二乃讨论是否出兵南下。文官武将尽数在任,来回言说各有道理,但谁也不曾说服谁。
蔺稷坐在正座,身后挂着的是十三州兵力分布图,面前长案上摆着的乃从鹳流湖到金江北岸的各处要塞据点沙盘图,和北上冀州的行军路线图。
从朔康四年到如今,除却去岁鹳流湖之战动用了豫州守军,其余东谷军已经修整一年有余,今岁这仗肯定是要大的。
按部就班,自当发兵冀州攻打卫泰,这也是原定的计划。然面对南地这般局势,他其实很心动。
若进行南伐,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卫泰的偷袭,而是天子与卫泰的结盟。如今江北九州,明面看是他和卫泰对峙,然天子毕竟是天子,相对臣子他有天然的优势,且还能在他眼下训出死士,能从卫泰手中抢回公主,便不容小觑。是故这江北实乃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弱者相联以抗强,是最常见的局面。
蔺稷扣了两下桌案,堂中静下。
“赞同伐南者,以执金吾为首;赞同征北者,以姜令君为首;无论南伐还是征北,你们各去言明利弊和措施,书以成卷,三日后进行二次商讨。”蔺稷观过滴漏,即将午时,只让他们各自散去。
鹳流湖的急报便是这个时候送来的。
还是六百里加急。
乃事关年前抓捕蒙烨一事。
蒙烺于政事堂会议后的翌日,腊月廿九便亲自领兵前往。按照第一波追捕将领蒋惠提供的线索,历经两月,经胡阳、宛县、央城一路追击,终于在二月中旬进入豫州时将蒙烨围困于君驰山上。
其悍勇而狡诈,一路逃窜时,降服了不少绿林山匪。后在春寒料峭时节,横渡沂水避过豫州守军的耳目,意图直接北上脱离西北道五州。不想蒙烺追之急猛。是故上岸之后,蒙烨与之新收的绿林山匪抢夺了山下一个村落的百姓口粮,又将这近百民众赶入山中为质。
如此成胶着之态。
蒙烺为护民众性命,在山下同其交涉之时。谁也不曾想到,意外有此发生。山中口粮不够。被作为人质的百姓只得饮山泉雨水,食草根树皮。寻常偶尔使用也就罢了,然而此番山中半月之久,许多人身子熬不住,老幼接连死去,亦有误食有毒草药者,一命呼呜。
蒙烨见人一个个倒下去,尸体一具具推起来,心烦意乱,只当便是随了蒙烺回去也是一死。遂拣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举火自焚于山中。
当夜风大,又存尸体无数,如此火染尸油,又借风势,转眼便成燎原之势。索性山下蒙烺的人发现的早,纷纷进山救火,欲要救下尚且活着的民众。
却见活人被手足束缚,口塞泥布,都在火中被烧。
蒙烺顿时明白,此乃蒙烨金蝉脱壳之计。一借大火迷惑对手,二借对手救人拖延时间。蒙烺不得法,只兵分两路,一路救人,一路追捕。后从活命的村民口中得到讯息,君驰山以东有条长约五里的“阴阳路”。
所谓阴阳路,是因为此道极陡极窄,鸟飞不过,猿猱难渡。然若侥幸越过去,越过此路,便出了豫州,进入徐州地界。
徐州,乃西北道之一,是卫泰的地界。
一昼夜后,大火灭去,蒙烺派人去搜,果然发现那处尚有残留的生人脚印。可见其早就摸清了山中情况,想好了退路。
如此急报而来,便是请示可要继续追击。毕竟徐州是卫泰的城池,入徐州追捕,遂成战事。
满座官员闻之,皆对蒙烨深恶痛绝,百姓不曾死于饥荒战乱,竟枉死与如此小人之手。
“蒙乔!”蔺稷开口道,“你走一趟豫州,去给蒙烺传话,就地驻扎以待军令。同时传话给豫州太守,让他安抚被挟民众。死者厚葬寻其亲属以补给赡养,生者安抚所失财物双倍偿之。”
至此,政事堂散会。
蔺稷目光尚且落在面前的沙盘图上,还在想当下形势,只是莫名心慌难以聚神,似想到些什么,抬眸一瞬,眉心陡跳。
“信使留下。”他的声音难得的急而响,甚至站起身来呵他。
一时间,许多还没有走出政事堂院门的人都纷纷驻足回首,但又不敢多留多问,遂识趣垂首踏出门去。
“司、司空大人,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信使乃蒙烺副将,原见过蔺稷。
但从未见过这般急言令色的蔺稷。印象中这位被外头传言杀人嗜血的司空大人,其实鲜少动怒,对待属臣侍者都很随和。
“进来!”蔺稷向他招手,“本官还有话问你。”
信使提心入内。
“君驰山的大火烧了一昼夜,你看到了?”
“属下看到了,火也是吾等一起灭的。”
“那——”蔺稷抬眸看他,“山中植被如何?”
信使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会论起植被。然惑却不曾多言,只摇首叹息,“君驰山不大,但有大半片山都是草药林木,火势一起,如今皆为焦炭。”
“皆为焦炭……”蔺稷喃喃自话。
信使却以为还在问他,又道了个“是”。
于是这一声、这一字便如鸩酒滴入他心脏,让他抬起的面庞在瞬间煞白。
他抬眸看人,眼神带着质疑和期盼,盼着对方给他另一种说法。
信使读懂了质疑,但没有旁的答案,只是尽力证明自己不曾欺骗上峰,“当地民众都痛心疾首,道是寻常他们生病请不起大夫赎不起药,都是自个采些草药用了,十之七八都能缓痛救命。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可以挤汁解渴,采食饱腹,这样一烧他们的日子愈发难过!”
*
“一般奇方都是药物稀少难寻之故。但
川郁索这味药其实产量很高,生长也不特殊,就在君驰山上。之所以普遍医书中都没有她的药性记载,是因为她的食用功效和使用价值远超她的医疗效果。她的叶子和花瓣清甜,嚼而生汁,一花一叶可生半盏水,乃解渴佳品;而挤出汁水后,花叶又可吞咽,饱腹极强。其根茎高二尺,十分坚硬,摘取花叶后,便可作拐杖……而我翻阅到的那本典籍中,记载原来她的花瓣有另一重用处,便是风干捻成粉末,外敷内服,便是给脑中淤血化瘀的神药。有过成功的案例。大概是后世多以她做食材,慢慢地忽略了这等功效。”
长泽堂中,林群和董真给隋棠手足医治后,隋棠留下了董真聊天。
自从她的药有了下落,虽知前日才前往摘取,这会尚在路途中。但她看见董真便难抑激动,总忍不住留她问过。
“果然,她浑身都是宝。”隋棠倚在窗前,怀里抱着垂耳,眉眼灿灿,拉过女医者道,“董真,谢谢你。”
“殿下谢过很多次了。”董真笑道,“若说她很何弊端,大概便是忌火烧,烧而绝迹。”
隋棠闻言,面上笑意浅了些,咬着唇瓣露出两分忧惧。
“殿下不必担心这处,鹳流湖当地百姓,将其当作果腹之物。这等乱世年月,它当贵比粮食,哪个舍得它断根绝迹!定然都是好好保护的。”
隋棠重新展颜,频频颔首。
窗牖半开,春光渡了她一身。
她回来已经散了繁复发髻,只作简单垂云髻簪了一枚白玉缠金的簪子,搭一身鹅黄白罩纱的曲裾深衣。
清风过廊,拂起她垂在背脊的如瀑青丝,一缕扬起划过面颊,她伸手拂过,不经意侧首扫过庭院。
模糊见得一副熟悉的轮廓。
“你何时回来的?”她从窗牖探出身子,笑盈盈道,“快进屋给我揉揉腿,还有我的手,也疼!”
春风吹啊吹,漫天杏花瓣飘落在两人中间。
“你杵着作甚!”隋棠收了笑意,嗔道,“再不进来,我不理你了!”
第40章 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
纵然信使说得真切, 但蔺稷不曾验证,便始终难以置信。遂当日唤回蒙乔,让她另带任务前往。
即在豫州全境高价收购川郁索。
川郁索既然被人当做饮食之用, 或许百姓人家会有囤积。
若是豫州没有,则以豫州为中心, 扩展于其他州郡、根据川郁索的生长环境进行寻找。
蒙乔急行军,三月初十抵达豫州, 吩咐事宜。
三月廿五飞骑传书回洛阳:豫州当地只有鹳流湖君驰山生长川郁索,便也只有那处山下百姓以此为食, 且僧多粥少, 何谈囤积。
四月十八,飞骑二次传书回洛阳:已结合四方医者,按照其生长特性,向东北各郡县、州城张贴榜单, 悬赏寻找此药。
蒙乔亦在信中提醒,东北州城多为卫泰所控, 此番乃启用早年插入的暗子,不宜久寻。
蔺稷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医官们反复说过, 川郁索这等可食特性,若随处便能生长,早就比肩粮食, 却如此名不经传。可见只生于君驰山, 旁处没有。在这种情况下, 他的人手进入卫泰的地界寻找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显然白费功夫,甚至还有折损性命的风险。
但蔺稷不甘就这般放弃, 还抱着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阿兄,殿下眼下不也还行吗?我瞧她愈发适应了。”旁人不敢劝,便只能蔺黍说,“难道那些人的命还没她一双眼睛重要?”
“你犹豫不定,不若让殿下决定。”
“你要她决定什么?”
政事堂散会后,蔺稷回来书房。其实近来事少一些了,但他依旧劳心。
该北伐还是南征已经进入第四轮讨论,由冀州和南地四州的暗子传回的消息也在书案摞起来。等着他决定。
蒙乔的第二份传书是继续派人寻药,还是暂停寻找,也在等他决定。
他抬头望向胞弟的眼中,布满血丝。
“让她决定到底要不要再寻药。药已经没有了,你瞒着她,她也早晚会知道。”蔺黍看着兄长疲惫神色,“再说,能瞒多久。府中大夫知晓,豫州以北半个大齐都知晓,殿下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闭上你的嘴,出去。 ”蔺稷揉着眉心,阖眼撑在书案上。
“我知道阿兄为何如此执念,不单单是因为殿下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患了眼疾需要宝贵的药,更因为她的眼睛是因您当初婚仪上的设计才导致这样的,您觉得欠了她。”
蔺黍不出去,誓要说服兄长,那些暗子兵甲都是他们花了无数鲜血栽培出来的,不能这般无功而费。
“你让我静一静。我保证,最迟五日后,本月底,是伐南还是征北,我会定出结果。”
“那药的事怎么办?”蔺黍执拗追问。
“这是我的私事。”蔺稷眉眼半开,心口莫名的钝痛让他缓了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暗子兵甲食我之禄,理当忠我之事。”
“是这么个理,但不值啊!”
“不值?”蔺稷掀起眼皮,定定看他,眼底腾起的火被勉力压下,“到底谁让你来的?蔡汀一行还是蒙氏一族?”
若是蔺稷发火斥骂,蔺黍不怕。但每每这种时候兄长平静看他,平和问话,他便提心惊慌,多有俱意。
这会垂下眼睑,顿了顿道,“我就剩一句话,说完就走,阿兄不必如此。”
“说一千道一万,阿兄不妨退一步想想,如果当初在铜驼大街,我们的人手成功了,杀了公主,她便早没命了。如今她尚且留着一条命,只损了一双眼睛,便是她赚的。还要如何?”
蔺黍话毕,果然干脆地开门离去。
然书房两扇门打开的一瞬,青年将军险些将站立门口的人撞了个趔趄。待看清来者何人,一时怔愣本能想回想看一眼兄长,然一咬牙皱着眉走了。
他的身形离去,蔺稷抬起的双眸里,便清晰映入来人模样。
是个白绫覆眼的妇人,身边的侍女拎着食盒。
她来给他送膳的。
细想,从他去岁开口央她送膳开始,她还不曾亲自给他送过膳。
前头许多次,都是她言语一声,膳房备下,侍女送来。唯一的一次亲自过来,是正月里,他酒喝多了。但那回送的是醒酒汤。
这亲来送膳,今日是头一遭。
其实,开春后,她便想着以后都自己送来,和他一起用。但那会他还不是太忙,政事堂散会后,他都回去长泽堂陪她用。后来三月里他忙碌起来,但她的脚又扭伤了,彼时纵是她想来,他也不许了。
但隋棠想,她可以在别的地方用心些。
她能感受到,近来两月,他很疲惫。
她的药自不会费他太多心神。
他和她说了,医官至今未归,是因为采了药之后正在就地烘干碾粉,如此方便携带。所以会晚些回来,大概要到七八月份。
如此,便是征伐的事宜。
这厢涉及朝政,她不会多问。
只是他留在政事堂的时辰越来越久,回去长泽堂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的时日里,隋棠给他按过太阳穴解乏,揉过大陵穴止痛。
论起大陵穴止疼,四月上旬的一个晚上,蔺稷又一次心口绞痛,呈数脉。虽然三两日便恢复了,但隋棠还是担心。只是问过林群两回,都回话是劳累之故。
隋棠其实有些怀疑林群说的话,她当初看到的那本医书上记载这病症挺齐全的。就说是年岁上涨,身体各脏腑退化之故,没说劳累与否。
他这会才二十又六,算什么年岁上涨。
奈何她眼睛不方便,“望闻问切”中的“望”她便做不到,看不到他气血神色,更看不到医书典
籍。
她看不见,但很快便能看见。
而在看不见的这段日子里,对于他,除了给他解乏止痛,她也还是有事可做的。
譬如给他送膳。
脚踝的伤在这月中旬的时候基本痊愈,医官说最好再养个半月,至月底再下榻行走。
今日廿五,她原该老实地在长泽堂再待两日的。
但晨起司制捧来一套衣裙,说是用极珍贵的“明光锦”所制。上裳以云气纹为骨架,下裙采山状纹以裙身。云山分布间以金银双股线密织登山的熊、回首的虎、高立云端的朱雀和湖中跃起的锦鲤。
布局错落有致,通体灰褐点金。无光时内敛端庄,日头下莹莹生辉。
隋棠将衣裳试穿,从屋内出来庭中,闻侍女们惊叹声,便索性不再脱下。一边吩咐司珍取头面配衣裳,一边吩咐小膳房备膳。
妆台前妇人梳妆,灶上炊烟袅袅。
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当下场景。
她长裙拽地,艳光灼灼,拎着膳食走过一条无需人通报,只有她可以入的政事堂后门小径,谴退全部侍者,让他们禁声离开,唯她步履轻盈来到他的书房门口,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隋棠的脑海中阵阵空白,张口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但是没能走掉,一只手被人拉住。
这样,她就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说,“这会我听不了你解释,你这样我会更生气。”
蔺稷松开了她。
他说,“那我送你回去。”
隋棠摇首,“我一个静静。”
静了半日,傍晚时分,隋棠让人套了马车,她想回去看看太后。蔺稷没有拦她,确切地说是没空拦她,听淳于诩说又有紧急军报入了政事堂。
隋棠垂着眼睑,吩咐马车赶路。
*
夕阳渐渐落下去,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政事堂中灯火通明。
一位由新泰关、安洋关、合璧关、新县关、汜水关六关卡六位东谷军将军带回来的冀州使者此刻正在蔺稷面前。
他带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卫泰的亲笔书信。
一样是一包药粉。
书信大意,药粉乃川郁索花粉,此为样品,冀州境内还有许多,都可奉给司空以治疗公主眼疾病。只需以一物想换,鹳流湖。
蔺稷目光扫过书信,并不言语也不答复,只让人传医官验药。
而这验药的功夫,在来使口中知晓了事情始末。
原是蒙烨纵火毁山时,已经从村民口中了解了川郁索的作用,是故穿越“阴阳路”之前,砍下全部的川郁索,摘下其花叶收纳以作口粮,剩得枝干作手仗探路。走出“阴阳路”后便到了徐州地界,后在蒙乔发布的榜文中知晓,自己携带的草药粮食竟就是天家公主亟需的治眼良药。于是,当即投奔卫泰的徐州守将,尤其护卫奔赴冀州见到了卫泰本人,献出此计。
这晚堂中属官虽因时辰过晚,没有尽数达到,但该来的基本都到了。这会无论是主帐南伐还是主张征北的,意见都出奇一致。
鹳流湖不能给,不可以此换药。
“鹳流湖是南伐必经之路,乃粮仓储备地,要塞联络中心,战役指挥中心,可以说得了鹳流湖便是南伐成功了一半。万万不能给!”
“我们与卫泰,本就只有一州之差,之所以占了上风,其中最大的两个缘故之一,便是拥有鹳流湖。”
“对,灌流湖若是为卫泰所据,那豫州又该怎么说?岂不是也要拱手赠予他?”
“不能给!”
“不能给!”
“诸位且稍安勿躁,你们说的话都有理。但这会首要的是先等医官验出药的真伪。”姜令君看向正座上面色蜡黄的年轻司空,眉宇间疲色缭绕,焦态隐现,不由开口为他分去压力。
殿中就此静下片刻,绝大部分人都盼着药是假,便也无需如此为难。
然以林群为首的三位医官出来,郑重而坚定地告诉蔺稷,“确乃川郁索花粉,且根据花粉新陈之态看,乃今岁新产。有此可见,来使所言皆是真的。”
那来使道,“我家将军晓得长公主急需此药,念着早年与殿下在邺城的交情,特命小人快马而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请来使去驿馆歇息,容我思量一夜,明日给你答复。” 蔺稷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又对左右道,“将此消息报与陛下,来使入京,天子理当知晓。”
那来使面色僵了僵,此番冒险来此,本还有另外一击,便是将蔺稷私见冀州来使的消息放出去。
一来可传蔺稷与卫泰勾结,其心可诛。
二来可传世人眼中只有司空无有天子。
无论那种传言,都可挑拨天子与其之间的关系,好变坏,坏则愈坏。
未想,蔺稷竟报予了天子,破开此计。
来使轻叹了口气,左右这计能成自然好,不成也正常。遂由着侍卫请上马车,从容去往驿馆。
政事堂中,便又恢复了片刻前争相进言的场景。
蔺稷饮了口补气的参汤,开口道,“放心,本官不会应了卫泰此举,用鹳流湖与他交换的。”
这话落下,堂中诸官都松了口气,纷纷拱手称赞。
都道司空爱重公主,确乃爱之珍之,但若同前程山河作比,公主也自当靠后。
蔡汀、韩毅一行,眼风扫过,心中欣慰,面露喜色。
然蔺稷的声音再度落下,话头对的是姜灏,“令君主张南伐,我听令君的。就按你前头拟定计划实行。只一处,五月底的出征时日提前,定为五月初。”
“太仆令——”蔺稷依次点名,“连夜查,五月上旬宜出行之日,一个时辰后来报。”
“武将根据令君计划,即刻于沙图排演,两个时辰后汇报各关卡兵力分布。”
“薛亭执我令,现在出城,去三十里的台城大本营,清点人数,通知他们进入二级作战状态。”
“其余人,就此散会,以待来日论政。”
蔺稷的决策过于突然,指令下达得太快,虽然很多人都习惯了他的节奏,但这回从决策到分布任务,竟是在一个时间里完成。丝毫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原还是头一回。
但细想,也挑不出理,本不是渡江南伐便是北征卫泰。
而唯有尚在政事堂的姜灏,随蔺稷入了书房,担忧道,“我知司空之意,鹳流湖不能用以交换,便索性与之开战。只是司空便一点也不担心若开战,卫泰是否会将那药全毁了?那殿下处——”
“劳令君这晚也熬在这,用盏茶提提神。”蔺稷引他坐下,给他斟来茶奉上,“令君有此问,实乃不了解蒙烨那厮的缘故。”
“蒙烨其人,猜忌心极重,鲜信于人,凡行事多留后手。”
“鲜信于人,多留后手——”姜灏接来茶水谢过,眉宇蹙又展,“司空的意思是,他投了卫泰,献出此计,但未必就交出了全部的花粉?”
蔺稷含笑颔首,“令君用茶。”
姜令君低眉饮过,须臾想通前后,恍然之。
川郁索如今是长公主的良药,蔺稷定然为她夺之。也就是药在谁手上,谁便有了拿捏蔺稷的资本。
蒙烨失势,如丧家之犬投奔卫泰,若是将川郁索尽数奉上,那他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卫泰随时可以弃他如敝履。而不给全,便可牵动卫泰的心思,两者名为上下属,实乃合作者。
所以,卫泰不会毁药,因为他无药可毁。
药在蒙烨手上,蒙烨会将它当作珍宝一样供奉。
川郁索,于隋棠,是治眼良药。于蒙烨,是傍身之物。于卫泰,是引蔺稷如瓮的利器。
“司空,这仗怕是不好打。绝非寻常征伐那般,若真按你我所想,那卫泰处定然层层布守。”姜令君眉宇间黯淡下来,“我们识破此计,可是要放一放?”
“据说那花粉的作用一两年的功夫就失效了。” 蔺稷摇首,“我不能以鹳流湖相换,这处便不能再耽搁。此去一路要行军,要作战,最宝贵的便是时间。”
至日白天光亮,太仆得出五月初三为出行吉日,各处也下达到位,着手准备。
廿六又是政事堂一日会议。
晚间台城大本营各将领回来报数兵甲、粮草、器械等相关事宜,便又是一个通宵。
之后廿七日,粮草先行,三军集兵。
转眼又是一昼夜。
至此,蔺稷已经三昼夜不曾合眼。
廿八晌午,他伏于政事堂书案上小憩,崔芳奉命归来,一时不敢打扰。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
,似在等她,遂一点动静就醒了。
“殿下近来还生气吗?饮食如何?”蔺稷起身,他在鸡鸣时沐浴更衣,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剔蓄簪冠,人精神了些。
原是要去宫中接她的,约莫近乡情切,便先将崔芳唤回问一问。
崔芳如今不近身侍奉了,离得远其实也不清楚公主心境。但带回来一个令蔺稷吃惊的消息。
隋棠根本没进宫,一直住在铜驼街的一间客栈中。
“她没回宫,宿在外头?你怎么不早说?”蔺稷闻言,也不叫人备马车,只问过地址,策马前往。
他本想她回去宫中,守在太后身边,不说母女多么亲密情深,但至少她是安全的,衣食无忧。
这处正好遇到这等与药相关的事,峰回路转,他处理好再去接她,便一切都好了。
不回宫,你回府啊!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又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蔺稷在客栈寻到隋棠时,她还没有醒来,兰心说她这几晚总睡不好,临近黎明才会有些睡意。
“司空大人,殿下置气,你当场哄哄,便过去了。这样久才来,殿下她……”
“她怎么了?”蔺稷在床榻坐下,看搂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人。
“殿下说,这里还不如漳河,漳河至少还有她的草庐。”
蔺稷闻来,心口窒闷,只捏紧了她的手。
两人的交谈声很小,但隋棠还是被扰醒了。
旃檀香的味道太过熟悉,何论她的一只手还被握在掌中,她确定来人然还不及挣扎也来不及开口,人便被裹着一件袍子乘马回了司空府。
蔺稷马术极好,一守勒绳,一手控她,依旧骑得四平八稳。大概是隋棠的那些挣扎抓挠对他都没影响。
反而是隋棠自己,抓他胸膛感觉皮肉嵌入指甲便松了手,咬在他肩膀口中充斥了血腥味便又松了口。
男人似没有痛觉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不咬不抓又不甘心又不忍心,只能哭出声,脑袋垂着他肩膀,泪眼滑进他脖颈。
他忽就浑身战栗了一下。
勒缰下马,低声道,“阿粼,到家了。”
隋棠不理他。
他在长泽堂,将这几日所有事宜都讲了。
药还有,眼睛还能治,初三他就要离领兵出征了。
隋棠一句话也不想接,便一个字也没有应。她这两日住在外头,心中憋气,又莫名恐惧,有些发烧了。
用了药睡过去,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退烧清醒时,已经是两日后,五月初一。
她起身在榻上缓了一会,数日里种种在脑海徘徊,人慢慢柔软下来。只唤来兰心,更衣理妆。
她记得蔺稷说,初三就要领兵出征,幸好还有两日,来得及给他送行。
然兰心说,“殿下,您不记得了吗,昨晚司空大人给你喂药时就说了,他今日就得走,要去台城大本营和将士们汇合。那处还有事宜呢!”
“他走了?”隋棠大惊。
兰心颔首道,“这会应该已经到台城了。”
“台城离此不远,去让崔芳备车,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去一趟集市买些东西,明日初二一早便去台城。”
台城就在洛阳城郊往东三十里处。
这日下了起了小雨,马车脚程慢了些,隋棠晨起出发,到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但索性午后雨就停了,天边晚霞渡了一层金光,很漂亮。
隋棠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西边亮堂堂的。
蔺稷在马厩给他的马洗澡,她被人引着入了他的营帐侯他。
她谴退了兰心和崔芳,一人安静地坐在席案边,摸索着带给他的东西,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瑰霞。
“阿粼——”蔺稷来得很快,唤她时嗓音有些抖。
隋棠循着声音抬首,冲他点头,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招了招手,“你过来。”
蔺稷走来她身边,抬手就摸她额头。
“退烧了。”隋棠笑了笑,“就是还烧着,我也会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把话说出来,“那天,我就是一下听到药没了,然后又是你把我的眼睛弄成这样,两件事叠在一起,我才有些受不了。但我很快想通了,我的眼睛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那会我也是要去毒死你的,只不过你比我厉害些,我技不如人罢了。怪你是不公平的。很早前,类似的话,其实我就和阿弟说过,与其抱怨别人不如反省自身。可是我不知那会怎么就钻牛角尖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缓了缓继续道,“应该还是你不对,药没了,你不告诉我,你又瞒着我……我觉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两个月一直在你前面念叨眼睛好了要如何如何,我说这些话时,你急不急?难不难受?一定很着急,很难受,是不是?所以你留在政事堂的时间越来越久,回来的越来越少……但你觉得这样好吗?”
“所以我不想理你,可是我不想理你,你就真的让我不理你,甚至你也不理我……”隋棠不知何时开始落泪,抽抽搭搭道,“要不是漳河太远,我就回漳河去了……”
“对不起!”
“对不起,阿粼……”
蔺稷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胡乱给她擦着眼泪。
却不想,小姑娘拍开他的手,自己抹干泪,吸了把鼻涕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改才对。要不是你出征在即,我才不来呢。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这是第一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 她说着,挪来案上放着的一个包袱,正色道,“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本就不用,你能来……”
“住口,别插话。”隋棠嗔道。
“但我还是有东西要送你,它们虽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一样无比珍贵。”隋棠将面前两个包袱打开,大一点的里有油纸包着的一摞东西,小的是一个锦盒。
再拆开。
油纸包的是胡麻饼。
锦盒内是一个荷包,正面“安” 字,反面“平” 字。
都是从铜驼大街买来的现成之物。
隋棠实诚道,“都是我买的,卖荷包的老板说上头密了金线,还是从宫里出来的绣娘的手艺,所以贵些,要半贯钱。胡麻饼是老字号,一锅四十文。一共花了半贯四十文钱。”
她将胡麻饼撕下一块给喂给蔺稷,又将荷包摸索着配在他腰间,话语低低道,“漳河畔,曾有一个小天女,行医为生,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一共攒下了半贯四十文钱,今日都给你。”
有热泪落下来,滴在她鬓边。
她抬首,捧住那张面庞,一点点吻干。
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