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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这公主,竟是个绵里针、笑面……

    “长泽堂的东侧间书案上, 有我留给你的信,读了吗?”

    “读过了。”

    “还有我送你的东西。”

    “来得匆忙,我回去就戴。”

    台城杨柳依依, 隋棠折柳相送。

    五月的柳枝,截口还有汁液, 残留一点果木清香。她的手已经空了,征人也早已离去, 马蹄声都远了。

    三军过后,唯余尘土在风中扬起。

    侍女扶着她上了马车, 返身回去。

    她搓着手指, 低头轻嗅,不是杨柳的味道,是旃檀香绕指柔。

    她轻轻笑开了,覆眼的白绫上现出月牙弧度。

    回来司空府已经是午时六

    刻, 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原在车中用过一些,有七八分饱, 不必再用。

    但长泽堂小膳房的炉灶上备了三鲜汤饼,符离麻鸡,油酥茶和热气腾腾的小蒸菜。她半点抗拒的能力也没有。

    隋棠在席案后坐下来, 等司膳领着一众侍者上菜的功夫,第一反应便是“往政事堂送了吗”,好在没有脱口出来, 就在心头绕了一圈。

    她低着头, 脸上火烧火燎, 遂将披帛撤下,递给兰心。

    兰心接过又给她披上,“虽是五月里, 但今个没太阳,天气阴得很,风也大。殿下不许贪凉。”

    隋棠又脱下,“用完膳再披。”

    兰心这会瞧见了主子脸色,再看席案上刚离灶台的膳食,只当她被热气所熏,便又格外贴心地拿下披帛换来团扇,轻轻打风。

    “虽是五月里,但今个没太阳,天气阴得很,风也大。”一碗汤饼用到一半,隋棠后背一阵凉过一阵,半边身子也冷嗖嗖进风,实在忍不住停下以原话嗔她贴身的女婢,又添来一句,“莫扇了!”

    话落,她被自己惹笑。

    “殿下方才……”

    “方才热,现在不热了。”

    隋棠端来油酥茶饮下,似汤水见底不再,她便也不再想起那人,脸不红心不跳。

    本该膳后歇晌,但这个时辰,又进了这样许多膳食,左右不能躺下了。

    她便往杨氏处走了一趟。

    平时蔺稷在府中,她与杨氏间或亲密或疏远都不要紧,只要后院祥和没有事端便可。但如今他在外领兵作战,她与杨氏间自当走近些,相互扶持。

    不料,杨氏正与蔺禾吵得不可开交,这会一个捂胸喘气,一个含泪跳脚,将她来当作见到了救星。

    “知殿下刚从台城回来,本想明日再去瞧您,说说这死丫头的。” 杨氏招手让她在身侧坐下,“你瞧瞧她,可是昏了头了?”

    “阿母莫急,慢慢说,到底所谓何事?”隋棠握着杨氏的手坐下来。

    “阿母说我今岁及笄,想趁端阳在青台后面的百里池做东开场宴会,要请洛阳城中的许多家有未婚儿郎的主母喝茶赏花。”蔺禾抢话道,“就是让我被他们评头论足,挑挑拣拣。我才不去呢!”

    “怎就是你被人挑挑拣拣?分明是让你去挑别人。我和你说,宴会来的这七八户人家,都是阿母从媒婆递来的帖子中择了一遍出来的,家世、品貌哪个都是顶尖。就等着你宴上再挑一遍,则个最佳的。这简直公主择婿一般,公主也没有你这等风光,说到底你就是占了你哥的光,能有这等荣耀!你还不知足……”

    “阿母——”蔺禾望向隋棠,截断她的话,“你胡说甚!”

    “我哪里胡说?你说说眼下是不是这个情境,我但凡松松口,咱们家门槛都能被人踏平。不管是当真奔着婚姻来、与你姻缘合适的,还是奔着你三哥来、借你姻缘谋前程的,这人都得排成队。阿母实打实为你考虑,这才挑了又挑。不然有甚好挑的,让你三哥择一个对他用处最大的,便成了。”

    “三嫂,我不要。”蔺禾跑来隋棠身边,拉过她袖摆晃着。

    “你不就还念着那个何九郎吗,但人都没了,你要如何?便是还在,那也不可能。何家和你三哥不对付,成不了姻亲。”

    “夫人——”这会连着穆姑姑也拦住了杨氏话头,捧来茶水给她,“殿下难得来,不若一起去院里散散步。牡丹芍药都开了,香得很!”

    一句女儿堪比公主,一句儿子同公主舅家不对付,且就当着公主面,委实忌讳。

    然杨氏却丝毫不在意,只拂开茶盏,握着隋棠的手,神色疲弱道,“阿母被她气晕了,还好有你在,你陪阿母说说话。正好阿母也有事与你说。”

    话落又越过隋棠对着蔺禾道,“你出去,让我静静,我这会见不得你。”

    蔺禾一跺脚走了。

    “阿母有何事与我说?”

    “也是桩好事。”杨氏眉间一扫前头的疲乏,聚起两分精神,“就是你二舅母和四姨母两家的两个姊妹,都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同三郎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马长大。一家子骨肉,亲上加亲便是再好不过。我想着你身子骨弱,且让她来进来给你帮衬些。便如眼下,三郎在外,便侍奉侍奉您。三郎回来,便给你分担些。你看如何?”

    杨氏这些个母家亲戚都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士,从未听闻年轻这一辈中何人离开过洛阳。反倒是蔺稷,六七岁就随父兄在军营中度过,八岁开始长居凉州牧马,到了二十岁弱冠之年方才返回洛阳。那两个姊妹既与隋棠一般大小,那便是蔺稷居于凉州时将将出生,待蔺稷回来洛阳,她们十二三岁方与他初次见面。自然,可能途中蔺稷偶尔回来探亲,也见过一两回。但不管怎样,哪来的“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马长大”!

    隋棠捋顺杨氏的话,抽回那只被她握着的手,伸到案上摸索茶盏。原是指尖不经意碰到,遂移去旁处只当没摸到继续再摸,明明就在边缘,却来回几次不曾端得。

    杨氏当真以为她摸不到,只得自己端来奉给她。

    隋棠这才笑盈盈接了,道了声,“多谢阿母。”

    给她奉的乃正常待客的白茶,她嗅过放下,“阿母,孤能要盏牛乳茶吗?”

    “当然,阿母疏忽了。”杨氏赶紧示意侍者们换茶。

    “阿母,牛乳茶口感丝滑,也养胃,若是兑些茉莉花、玫瑰花、或是搁两颗红枣,枸杞,都是极美味的您也可以试试。这白茶多喝影响睡眠,您上了年纪,不宜多喝。”

    “阿母,你说三郎这会到哪了?”

    “阿母,中秋三郎能回来吗?会不会过年都不回来?”

    “阿母……”

    等待牛乳茶的功夫,隋棠东拉西扯,杨氏起初还想着两个女郎的事,后来论及儿子在外打仗,硬是和儿媳聊得火热。

    直待茶来了,隋棠接来轻嗅,缓了缓道,“还不错,阿母尝尝。”

    杨氏便含笑饮了一口,“还是你懂事,这茶用下,阿母心头熨帖不少。”

    “如此便好,阿母若有微恙,三郎定然记挂。蔺禾还小,您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隋棠笑着起身,“天色不早,孤也不多打扰,且回去了。”

    “好,好,快送送殿下!”杨氏亦起身。

    须臾才意识道正事忘了,赶紧出来,道是送隋棠回去。

    隋棠也不推辞,挽上她胳膊。

    “殿下怎么说?要不挑个合适的日子,让她们入了长泽堂?”杨氏瞥过臂弯上的素手,“她们不才,但总比侍女们有用,您瞧您身边,就一个兰心姑姑,总也顾不周全。”

    “阿母娘家的妹妹,怎好与婢子们相提并论。”隋棠虽看不见,但九曲回廊走得多了,只虚一点光感,便也能走得稳,瞎话更是随口而来,“去岁孤便和三郎提了,孤眼下需要用药,子嗣艰难,正好母后择中了豫章王的小女儿,说是送来陪我。原是同阿母一样的话词,但三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有孤一个便够让他头疼的了,作甚还要扰他清净!”

    “阿母疼孤,可别让我再遭他埋怨了!”隋棠停下脚步,低眉幽怨道,“这事可不能咱娘两偷偷摸摸便给决定了,且待三郎回来,同他商议着来,如何?”

    如何?

    如何?

    轮到杨氏驻足愣住了。

    直待回过神来,她的公主儿媳早就松了臂膀,走得人都没影了。

    “老四是不肯纳妾,我当是那蒙氏成日舞枪弄棍呵住了他的胆。”杨氏拂开随风摆动的杨柳,被气得不清,“这公主,瞧着比这柳枝还软,柳絮还轻的一个人,竟是个绵里针、笑面虎。哄着我给她端茶倒水,殷殷相送,她难道不知吾儿连她那皇帝手足也不惧的吗?怎会如此?怎敢如此?”

    “夫人,内外都说,司空大人宠爱公主,约莫是这个缘故!”

    “我知道,但同纳个妾有甚关系。又没让他休妻,爱归爱,纳归纳,怎么就不愿意了!”

    杨氏长叹了口气,她生了三个孩子,这婚姻大事竟没一个能让她做主的!

    *

    “三嫂,你不必理会阿母,反正我也不听她的。”蔺禾随隋棠一起回来长泽堂,“但是您能帮帮我吗?”

    “强扭的瓜不甜。姻缘这等事,三嫂帮不了你。”隋棠知晓她心思,但承明那态度实在拒得过于

    明显。

    “我就想让阿嫂帮我提供一点点时辰,我想和他说一说,处一处。如实在不成,我便也可彻底死心了。”蔺禾哀哀道,“这总成吧。”

    “你们私见——”

    “成不成吗?三嫂,求求你了,就在你的望烟斋!”

    隋棠被缠得不得法,点头应了。

    蔺禾破涕为笑,离开了长泽堂。

    她走后,隋棠陷入了沉默。

    她自然不会将杨氏说的话放在心上,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扯过话题忘了自己的话,原是个挺单纯的妇人,就是耳根子软,经不住旁人念叨罢了。

    只是论及端阳,隋棠不由想起另一桩事。

    端阳宫中有宴会,无论是阿弟还是母后定会要让她入宫,但眼下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贸然入宫了。

    上次入宫回来后,她回想宫里种种。

    阿母还在意自己的。

    但是阿弟,相比她的性命,更担心丹朱被发现,计划被破坏,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或者说,在他的皇位和她的性命里,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他的位置。

    这在他为君的角度,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也不得不防。

    就是因为想到这处,前头与蔺稷置气,她的车驾都到宫门口又返了回来。

    得想个办法,既能如常出入宫中,又能护好自个安全。

    第42章  凡见佩此令者,如见我。……

    隋棠这晚唤来司制, 让她教自己编织五色绳。

    端阳节素有“结庐蓄药,斗百草,缠五丝”三大习俗。结庐蓄药需日久, 斗百草需人多,都是面对面进行的活动。唯有缠五丝, 可私下完成。

    缠五丝,也叫栓五色绳, 或曰系五彩长命锁。

    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 令人不病瘟。乃端阳这日, 一项专门给未婚女郎庆祝的习俗,故而这日也做女儿节。

    隋棠想,母后虽已至中年,她的生母也已辞世。但她也曾是女孩, 也作女儿,还是可以收五色绳的。

    如今, 虽无母亲给她系丝绦,但她的女儿盼着她岁月华彩,长命百岁, 可以反哺。

    *

    “岁月华彩,长命百岁。”

    翌日清早,何太后便从兰心手中得到了一条五色绳。

    以红、黄、兰、绿、紫五种颜色丝线编织而成, 意为:五色续命丝, 以益人命, 福寿安康。

    制作得并不精细,结扣偶留线头,丝线密得不紧, 有一两丝不曾捋顺,弯曲在一股顺直的丝线里。

    但何太后从匣中取来,还是红了眼睛。

    那个孩子根本看不到,如何做得了这般细致的活。她完全可以假手于人,当却依旧亲手制来。

    这每一处线头,每一丝没有密牢的丝线,都是她的心意和痕迹。

    “殿下说了,她做得不好,且让太后先收着,算她一片孝心。”兰心盈盈道,“待她眼疾痊愈了,予您做更好的。”

    “岁月华彩,长命百岁。”何太后又念叨了一回,脱下手上镯子,唤过身侧侍女,“快给孤系上,快些!”

    “这样好的东西,如何能收起来。”何太后抚摸着五色绳,虽喜欢但心中还是挂念,抬眸看望兰心,“阿粼可是染恙了?还是有旁的事被绊着?”

    否则,明日便是端阳宫宴,她大可亲自过来。

    兰心顿了顿,按照隋棠吩咐回话,“殿下前头去台城送司空大人,有些受凉了,回来用了盏姜汤所幸没发出来。不想编起这个,激了兴致,昨晚熬得晚些便累着了,将才压下的风寒又闹了出来。”

    “婢子来时,她还在榻上蒙着被衾怄气呢!道是您晓得了,定是心疼又恼她。”

    可不是嘛!

    何太后瞧着她眉眼,将话闻来,再看手上五色绳,一时间又欢喜又懊恼。

    最后却只是低低叹道,“到底在封地遭了罪,身子弱些,你们定好生照顾着。”

    兰心颔首应是。

    何太后抬眸又看了她一会,将左右打发了,只说许久不曾见她,同她说说话。

    殿门尚且开着,但殿中只剩了主仆二人。

    何太后招手示意她上前,“孤问问你,你可是叛了吾儿?”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兰心瞬间打了个激灵。

    而兰心踌躇间,还在思辨一事,太后的“吾儿”是指谁?

    “你是从孤身边出去的人,孤还是了解你的。”何太后垂眸抚着手腕上的绳索,话语浅浅道,“你方才提及司空,亲切又自然,不知是完全将他当作了你少主的夫婿,还是当做了你的新主?”

    “婢子不敢!”兰心伏下身去,“只是当日梅节身死,司空一切皆知,婢子本该就义以报太后与陛下,但司空不让婢子死,他——”

    “他让你做他马前卒?”何太后伸手抬起她下颌。

    深宫廿二年,伺候先帝十八年。

    先帝是个疯子,待她好时两散后宫,厌烦她时又重纳天下女郎。

    她乃实实在在伴君如伴虎。

    没有人比她更会看人脸色,拿捏人心。只是她能看懂的也只有天子一人,拿捏的也仅仅是后宫的这些妃子奴婢。

    “马前卒”三字入耳,兰心本能往四下扫去。

    即便这处无人,但殿外是否有司空的人,会不会有一些耳力眼力极好的奇人异士混在这宫婢间。

    以往天子来时,和太后言语,即便论起司空,也不会如此直接用语。

    太后贯是小心谨慎,今日怎如如此?

    兰心想不明白,只觉下颌被捏得有些紧,摇首道,“恰恰相反,他说婢子不必忠于他,只需忠于长公主。”

    何太后皱了皱眉,却很快舒展,松手摸了摸她面庞道,“殿下在司空府日子过得如何?”

    “尚可。”兰心拿捏着分寸。

    “说实话。”何太后松开了手,“陛下前两日来和孤说,公主或许爱上司空了,可是真的?”

    “孤要一句实话。” 太后往前探出身子,“想一想梅节怎么死的,你再回孤。若有一字错漏,这会便将你交给陛下。”

    兰心神思转过几回,诚然道,“殿下和司空处得很好,能赞一句夫妻和睦。”

    顿了顿又道,“殿下在司空府一切安好,反而一入宫门便受伤。”

    “孤晓得了。”何太后重新端坐,“你回去和殿下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无事不必入宫来。孤也不会召她。”

    兰心领命应诺。

    她走后不久,徐姑姑入内侍奉,见太后还在抚摸那个五线绳,“您实在想念殿下,宣她进来便是。”

    何太后摇首,“三月里那顿午膳,她来来回回绕着那枚丹朱言语,依在我身侧,握我掌心,抚我兄胸口……孤后来有些想明白了,她若是误用丹朱又迅服解药,那便该早早入宫来,着急、惶恐、拼命求证确定解药是真的,她用之无碍。可是她没来,正旦日那等节庆也没来,整整三个月没来……实乃这宫里有人伤到她了。可是这皇宫大内,就我和仲儿两人,能伤她的就我娘儿。我想不出何处伤她,便只能是仲儿。”

    “仲儿做了甚?”何太后自嘲道,“算算阿粼不肯入宫的时日,便只有再次让她下毒一事。可丹朱她第一回都愿意含在口齿里,还能有甚让她介怀的?”

    “想来想去,无非是,第一回姐弟有商有量,她便觉得手足同心,心甘情愿。可是第二回——”何太后长叹了口气,“第二回她发现被骗了,她的阿弟将她当工具,丹朱还是丹朱,只是解药非解药。”

    徐姑姑闻之不解。

    唯何太后话语还在呢喃,“他何止利用了他姐,分明还利用了他母亲!”

    数日前,明明闻隋棠的车驾已经到宫门口,却又莫名返回。她便基本确定了自个的猜测。

    “那席宴上的几重话,他的阿姊被他吓到了,不敢轻易入宫来了。既这样,孤自然也不敢宣她入宫来。”

    而今日她让兰心来的这一趟,更说明了这个事实。

    何太后单手撑在案上,扶着额头,目光越过大殿,混沌不明,“孤在这深宫之中,虽为太后,但无论是面对为君的儿子,还是为臣的蔺稷,孤都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既有自保的本事,又有寻得靠山的本事,孤能做的便是不添事给她。”

    “可是太后,殿下若当真寻了司空作靠山,那司空与陛下可是不死

    不休的呀!”

    “孤以前也担心这处,但是孤如今觉得许是小瞧她了。”何太后扶上婢女的手,往殿门口走去,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女儿的模样。

    她在青台举琵琶打钱斌,在勤政殿夺金鞭抽何珣,在这章台殿言语测试她这个母后是否参与算计她,在宫门口来而又返,还有今日为不入宫来寻的借口……

    何太后摸着手腕间的绳索,眺望司空府的方向,又看勤政殿处,精描细绘的眉眼里思念的神色慢慢淡去,化出两分厌恶,“再者,就算没有阿粼,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便会停下吗?他们间就不会不死不休了?”

    *

    【让她照顾好自己,无事不必入宫来,孤也不会召她。】

    司空府长泽堂中,兰心将这日从章台殿带回的一应物品都呈给隋棠,自然还有何太后的那一句话。

    她传这么一句话,隋棠便也自然问清前后事宜。

    兰心一并回了。

    隋棠默了许久,鼻尖泛酸,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摸索着桌案上的东西,无非是赐下的一些节庆之物,她拣了艾叶嗅过清香,摸到一把五色绳,抓来一个给自己戴上,又摘下给兰心戴。

    “这是未婚女郎才能戴的。”她嗔笑道,“姑姑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孤把你嫁了,你也没得戴这个了。”

    “殿下又打趣奴婢。”兰心将五色绳褪下来,“今日殿下已经赐下过了。”

    隋棠笑笑,“既有多的,且分给其他掌事,让她们配给自个手下的丫鬟们。左右府里有的是未婚女郎。”

    兰心点头应是,前去吩咐事宜,才踏出院门便见董真过来了。

    今日五月初四,逢双。

    隋棠坐在东侧间,远远就听得她同兰心打招呼的声音,只探身窗前,“快过来,孤有好东西赠你。”

    董真闻言,脚下生风,结果看见是个五色绳。

    “臣今个都戴了许多个了。”董真说着,拉过隋棠的手让她摸她手腕,竟戴了五个。

    “听你这话,可是不愿意戴,那想甚?”隋棠嗔道,“孤想戴,可惜这会都没人会送了。”

    “殿下想要,得重新投胎来一遭。或者——”董真附耳悄言道,“您同司空散了婚仪,让他赠你,再来合婚……”

    隋棠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殿下千万莫与司空提这话,他知道得扒了臣的皮……”

    董真话落,两人又笑了起来。

    笑声中,董真低叹了声。

    “何事让你叹气?”隋棠问道。

    两人嗅着董真带来的新摘的草药,一边研究一边聊天。

    “臣入东谷军军中为医,今岁第五年了,还是头一回没有随司空一道出征。”

    隋棠丢下一株草药,哼道,“听这话,是不愿陪孤了。”

    “人家就是还有些遗憾!”董真递过另一株草药,让隋棠辨别气味,“我闻漳河南岸有一种名曰鬼火的植被,筋涨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叶,叶散毒气而能自燃,人则亡而白骨焚,殿下可见过?”

    隋棠蹙眉听来,摇首道,“如此玄乎,八成以讹传讹吧,孤不曾听过。”

    “臣在书上看来的,就是记载川郁索同一本医书上,说的有模有样的,还有一句谚语呢。”

    ——香似美人香,毒似妇人心。

    “臣本计划此番随司空去,空时探索一番的,这才有些遗憾。”这日的几株草药均已辨别结束,董真将他们收置在一旁,唤来侍女侍奉隋棠净手。

    “不过我方才在前衙瞧见这厢淳于诩大人也未去,反倒是姜令君去了。”董真笑道,“旁人便罢,淳于诩相马御马一流,从不离司空半步的,他这会定比臣还郁闷。”

    隋棠净手毕,把玩着佩在腰间的一枚崭新玉佩,“那以往他去了,令君便不去吗?”

    “对啊。”董真颔首,“从来司空出征,令君便坐镇后方,一应粮草的备输、人手的调派都是由令君负责的。不知这厢如何同往了。”

    两人闲聊中,董真的目光便落在隋棠那枚玉佩上,定神细看,不由笑道,“殿下那玉佩可是老夫人赠的?”

    这块玉佩是蔺稷赠的,同留给她的信放在一起。昨日还再次叮嘱,他不再时,千万要戴,片刻不可离身。

    大抵是要她睹物思人。

    隋棠脸色微红,摸着上头纹络,笑道,“是司空送的,你怎会认为是阿母送的? ”

    “臣见上头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此乃东谷军旗徽上的图案。便想是老夫人给您的聘礼,凡聘礼自当以阖家之鼎物作之,方显重视。不曾想是司空,司空也对,反正臣冷眼瞧着,司空……”

    董真尚且絮絮自语,隋棠却想通了一些事宜,心头压着的一桩事慢慢有了缓解的出口。

    遂在董真走后,她来到前衙见淳于诩。

    隋棠坐在蔺稷的位置上,问,“淳于大人如今坐镇司空府,那原司空府属臣可都听您指令。”

    淳于诩虽知蔺稷心意,但见隋棠就这般贸然坐下,还是略有不满,但终归说不得甚,只颔首应是。

    隋棠笑笑,将那枚玉佩予他看,“让直属这枚令牌的官员来见孤。”

    司空府中有五类令牌,淳于诩都了如指掌,但这枚令牌他不曾见过。

    虽不曾见过,但很确定,的确是司空府令牌。

    淳于诩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是有一只队伍属于东谷军,但游离在东谷军之外,遂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人唤回,怕是等明日了。”

    隋棠颔首,“那便明日,孤等他。”

    翌日清晨,隋棠将将起身,淳于诩便将人带来了。

    隋棠在长泽堂正殿接待他,来人乃暗卫首领郑熙。

    郑熙见了隋棠,亦是愣住许久不得回神。

    那枚令他原不曾见过实物,只见过图纸。

    正面刻一“棠”,反面是一朵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当日他见此图纸时,蔺稷与他悄言,“在插入宫中的暗子中,择一首领,与他说,他日,太极宫所有暗子为佩此令者所驱驰,凡见佩此令者如见我。”

    郑熙回话毕,人已离开,隋棠一人坐在正殿里,细细抚摸那块玉佩。

    是啊,若是蔺稷只是寻常赠她一枚玉佩,只是为情意所证,见之思人,他当以“稷”雕纹便可,何必用足五谷纹案,那里还有他族兄、胞弟、手足姊妹的名字,掺入二人情爱里,多煞风景!

    隋棠在董真的一语笑谈里想通这处,今来验证。

    这人走时布好一切,却还不忘给她留个课业。

    我若想不出来怎么办?

    岂不急死!

    妇人低嗔着将玉佩戴回,起身回去长泽堂。

    初夏晨风拂来,她覆眼的白绫边沿微微涌动,似浸染了水渍。

    但她分明在笑,裙裾微摆,腰间环佩叮当。

    第43章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隋棠从正殿回来, 歇在九曲长廊的望星亭中。

    本是极好的心情,这会却有些恼。

    这日端阳,节庆日她原是歇息不听课的。但架不住蔺禾, 诓了承明过来。本来两人说好,承明给她如常讲课。届时隋棠借口早些走, 留她一点

    时辰。如此也自然些。

    谁承想,她接见了一趟郑熙, 这人见承明来了,竟先跑了过去。

    “七姑娘说, 她怕殿下一下课, 承明老师就走了。让殿下可怜可怜她,她就这么一次机会。”

    一次杨氏不在、且能借着公主有课承明走不得机会,让她将话说尽。

    隋棠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抬手遣散蔺禾的丫头。

    新春二十余日歇息中, 承明没有入府讲课。蔺禾思念尤甚,却不得排遣。两次寻蔺稷缠问承明府宅的下落, 自是都被拒绝了。

    有一回正好她在,蔺禾走后,她道了声, “七妹左右晓得承明身份,不必防得这般严吧。”

    蔺稷笑道,“承明防她, 是为防扰清闲。”

    半晌又道, “这是人家原话。”

    隋棠敲了把自己脑门, 又甚好可怜蔺禾的,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平白给承明添了桩麻烦事,实在不像样。

    她就没法一心多用。

    【多加餐, 勤读书。】

    她把玩那枚玉牌上的流苏,想起蔺稷留给她的信。乃以竹签粘于布帛,仅六字尔。当真金玉良言。

    除此之外,她就该于府中诸事不理。

    兰心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茶,凑身道,“承明老师才来不到一刻钟,七姑娘也入内不久,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

    隋棠点点头。

    兰心又道,“我闻七姑娘捧了盏酒入内,要不要盯着些?”

    “你怕她给承明下药?”隋棠嗅过小膳房新制鲜果茶,将它搁在石案上,笑道,“她不敢,孤与她说了,承明面上是孤老师,实乃她三哥要用的人,受不得侮辱强迫,让她自个掂量。”

    隋棠继续捋顺流苏,“罢了,让崔芳去看着,她耳力好。既能控着里头,也能防旁人靠近。”

    论起崔芳,隋棠捋流苏的手渐渐停下。今个见过郑熙,知晓了他的安排,她一颗心原是到此刻都在震动中,一声声跳地激烈而急促。

    郑熙说,太极宫中的暗子占了整个暗卫营的十中之三。

    也就是说他将暗子营三成的力量都给了她。

    他们之间,虽是底牌已亮,但有些话始终未曾明言,便是彼此的立场和身份。

    唯一的一次,是正月里,她去姜令君府上求解惑。

    所以,这是他对她的回应吗?

    不管是与不是,隋棠都感激而珍惜。

    她握着玉牌,感受上头的纹络,正面五谷围海棠,反面是个“令”,只是这“令”字刻得极其浅,若非郑熙告知,她大概得再过一阵才能触摸出来。

    但细想,确乃他匠心独云,谁能想到妇人整日挂在腰间的佩饰会是这样一枚令牌呢……

    “三嫂,我回来了。”

    隋棠正思绪中,忽被声响打断,只觉一团黑影挡去眼前光亮。

    “这样快?”隋棠有些吃惊道,她还没来得及用完茶,这前后蔺禾才进去一炷香的时辰。

    “我以后都不会喜欢他了。” 少女声音有些哑,似是哭过,“因为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峰上雪,天边月。”

    “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他时也觉得他是风是月是雪是花。”蔺禾坐下身来,“其实是雪月风花,雾里相看罢了。我喜欢他六年了,但想想其实也算不上真喜欢吧,不过是想象太久,不得他一字一语,便越发偏执。今日他安静坐着,与我说了许多话,有应有答,纵是拒绝,也是给了我一个圆满的答案。我就觉得好受许多。”

    “他还说,知我今岁及笄,不可再误我年华,如此与我说开,算是给我的及笄礼。”少女又开始呜咽,直趴上女郎肩头,“哪有人拿这个做及笄礼的,他也太伤人了……”

    隋棠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又这般猝不及防被人扑来怀中,一时颇为尴尬,身子有些发僵。

    “但还是谢谢三嫂,有今日一番话,我好受多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明明已经往后退开身,忽得又扑来上来,抱紧了她,哭声欲震碎她耳膜。

    受了情伤的小女郎,急需一个怀抱,于是扑到了这日与她同流合污的嫂子怀中。

    她的哭声那样大,又拖得那样长,哭一声就往隋棠身上蹭一下,蹭一下攒些力气便继续哭……

    于是这样一哭一抱中,隋棠突然便觉得亲近起来,僵硬地身子慢慢放松,伸手轻轻拍她背脊。

    也没拍两下,少女便又忽得腾起,“我走了,你上课去吧!”

    隋棠怔了怔,人已经跑开了。

    她摸过湿哒哒的肩头,发皱的衣帛,低眉笑了起来。

    为蔺禾放下一段执念,为自己陆续被人需要。

    *

    隋棠换了身衣衫方来望烟斋,来时承明却要走了。

    “老师,今日还没上课呢!”隋棠心虚道。

    “殿下请臣来的目的是为上课吗?”承明的声音有些冷,话如利刃直戳她心思。

    隋棠怀里抱了一壶雄黄酒,低着头恭维他,“老师怎么瞧出来的?”

    尚在楼梯口,虽有侍女扶着她,但她背对陡长的台阶,南北窗牖开尽,微风入内也是呼呼作响,吹拂她覆眼的白绫,叠层的纱裙,衣袂飘飘。

    似人立山巅,慑人心魄却也让人揪心,恐有跌落的风险。

    承明便是如此,心忧无极,足不受控地退后,“殿下往里站站。”

    明明要走却又留。

    隋棠闻他声色变得温润,便知不再生气,只将酒放于案上,“孤今日不回宫赴宴,三郎亦不在身边,阿母去了百里池,蔺禾自是回房哭去了,如此孤便是只身一人。老师也一人,您若赏光,我们一起过节,用个午膳,如何?这是我上月随着司膳她们学习制的雄黄酒,与老师共饮。且当学生给您赔罪了。”

    说着,公主退身于案后,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

    一案之隔,承明跽坐在席,看伏拜于地的公主。

    她说给他赔罪。

    然,她何罪之有。

    昨日侍者给他传话,说公主请他今日继续授课。他便觉古怪,半年来,她从未在节庆休憩的日子提出这等要求。

    他本可以刨根问底,发现端倪便推辞不来。

    来了,见到蔺禾的那一瞬,他亦明白了。

    他也还是可以立时离开。

    但为何留下?

    一半确是想借此断了那女郎的心。

    一半是……想看看她。

    亦或许是感同身受那求而不得的滋味,他今日才愿意好声好气与之说那样多的话。劝女郎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劝她亦劝自己。

    于是,承明起身,绕过席案扶起公主,后重新落座。

    “公主言重了。”承明目光扫过门边滴漏,此刻距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若是讲课他能觉得辰光匆匆,但就这般处之,实在过于漫长。

    实在过于容易催生出他那点就要破土的嫩芽。

    那是不可见天日的。

    “午膳便罢了,臣今日有约了。”

    公主恍然,眉目亦粲然,“孤的不是,蔺禾都与孤说了,老师有心仪的人了。自是要与她过的。”

    “那孤不留你了,你赶紧走吧。”公主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耽误了他时间行程的报赧,“等等,这个酒老师拿着。”

    她捧起抱过来,长裙拽地,纱拂案面,双目有疾的姑娘,很容易被桌角绊倒。承明似将她看得入神,这会觉得倩影从眼前移过,如梦醒回神,赶忙上来接过。

    “谢殿下。”他迎得有些急,接坛时指腹碰到她指尖。

    尤觉冒犯,往后连退了两步。

    “是哪家姑娘,孤给老师作主!”隋棠完全不知他神色举措,只笑盈盈闲谈。

    承明抱着酒坛,没有作答,片刻道,“殿下先行。”

    隋棠也不多问,只唤来兰心扶她,走出两步,忽又回头,“老师,今日端阳,记得要备五色绳。祝你们福寿安康。”

    日光已经升高,从窗牖撒入,披在公主背上。她回首是面如白玉,嵌入金光中。

    玉洁金圣。

    承明怀抱雄黄酒,走在漫天流云下,指腹上还有她指尖微凉触感。他上了马车,放下酒坛,从衣襟内掏出一个五色绳。

    五色绳,是这日送给未婚女郎的。

    确实不能送给公主。

    她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人妇。

    *

    日子似水流,隋霖倒也不曾宣过隋棠入宫。只有这月廿八,是他生辰,隋棠自然入宫赴宴,自是一切正常。

    而在司空府的日子,稍微有些变化。便是承明原本逢单日给隋棠授课,如今他分出了一半时辰,将逢三和逢五的日子,由姜筠来给隋棠教授课程,他则只用心讲授兵法。还说待兵法教授结束,若是隋棠眼疾也好得差不多了,便再安排骑射老师,而他则不再讲课。

    隋棠便有些失落,“那老师就再也不教孤了吗?”

    承明笑道,“臣不教殿下,且给殿下监督教授您的人。”

    隋棠颔首展颜。

    日子进入六月,中旬的时候,隋棠终于收到蔺稷的家书。

    他一共寄回来三封,一封给前衙淳于诩讲述军中情况,一封写给杨氏,一封给她。

    淳于诩说,八万大军于五月廿六在漳河南案八十里安营扎寨,一路已经遭遇卫泰两次伏击,但均已打退,目前一切上好,只让他准备下一轮的粮草。

    隋棠闻后,心中稍安,回来长泽堂拆自己的信。

    她的信特殊,封在竹筒中。

    只是倒出来时,一起出来的还有许多旁的东西。

    她无心顾及,只展开布帛摸索。

    竹签拼就的话,仅一字而,“安”。

    但香气扑鼻,尽是旃檀香。

    她的白绫又湿了,低眉将信叠起收好,去摸方才滑出的物件。

    一个,两个,三个……隋棠慢慢数着。

    “这瞧着样式是五色绳。”兰心蹙眉看着,“看样式是五色绳没错,但是只有怎只有四色?”

    “军中物资匮乏,比不得府里。”彼时,司珍也在,笑道,“看着颜色就不是正常的红黄蓝紫青,棕色应该是马尾,青色是寻常丝线,还有这月白色,褐色……总之是司空一片心意。但是话说回来,殿下都是妇人了,司空还送这!”

    隋棠笑着,许久不曾说话,只让她们退下。

    方重新又将五色绳数了一遍。

    她没有数错,是十七副。

    他也没有送错。

    他是送个那个还不曾嫁他做人妇的小女郎的。

    补他未曾参与的、她的十七年。

    第44章  阿粼思念三郎。

    自这第一封信后, 第二、三封家书陆续抵达。

    八月十三,第二份家书至。

    【写信当日乃此番首次与卫泰兵马正面交手,初战告捷, 全军推近四十里。】

    十月廿八,第三份家书至。

    【二次告捷, 大军已经绕过漳河,在漳河北岸驻扎, 距离邺城不过三十里,已兵临城下。】

    转年三月初六, 他的第四封家书至。

    【现已成功挑拨卫泰和蒙烨, 如今二者不合,只待蒙烨出邺城,即可夺药。】

    四月初二,他的第五更家书至。

    【此信后, 翌日开始攻城,诸事顺利, 勿念。】

    而隋棠收到的独属自己的信上,永远都是个“安”字。但是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征伐得不易。

    因为那个“安”字,有时黏贴的笔顺平整端正, 甚至布帛都有些被蹭破,显然他时间充足,用力粘黏, 恐其脱落。而有时则歪扭倾斜, 不是他不用心, 许是刚坐下便又有急事,又或许是他刚历一场恶战,手足无力……

    除此之外, 还有来信的间隙。隋棠算着数封信的间隔,基本都是每隔四五十日一回。那么从第三封到第四封隔了整整四个月时间,虽有冬日雪天路途难行之故,但再难走也不至于多出两倍之久的时辰,想来定是战事激烈艰难之故,使他无暇抽身。而最近的一封,从三月初六到四月初二,还不到一月,算日子说不定还不曾收到回信,这第五封家书便已经寄出了,可见他之欢喜。

    千里之外的战场,谁也看不见真实模样。

    但隋棠晨起立于望星亭中,可听漳河战鼓震星辰;晚间行过望月楼内,可见月光下白骨堆成山;白日里在望烟斋听课受业,翻过竹简三十六计,只盼计计出他手,策策皆顺利。

    望星望月望云烟。

    漫漫长夜,隋棠躺在长泽堂的床榻上,伸手摸身侧空出的位置,双人枕上一人枕,她抓着枕头,忽就后悔那些赶他去书房的日子!

    于是,侧身搂了床被褥在怀里,却也翻来覆去不舒坦。住在漳河草庐的那些年,茅屋破败,榻上无棉,冷寂深夜她搂着柴草也能觉出一些温暖。但搂过那样一副身子,结实的胸膛,有力的心跳,持续的温度……隋棠叹,果然“由奢入俭难”。

    她披衣起身,将明日预备送出的信展开。

    按蔺稷的意思,他给她的信只一个“安”,乃他军中不比府内安稳清闲,是故只需报平安即可。

    但她于府中,回信定要多字多言。

    这个要求,他没有明说。但他离开时,留给她的除了一封六字信件,一块白玉令牌,还有便是整整一大箱的寸长竹签。

    兰心说,那是她发烧的两个夜里,他侍奉在榻,连夜削制的。

    如此,她少说一句话,少粘一个字,都仿佛是对他的辜负。

    这男人,好生奸诈。

    隋棠嗔他,却也感慨。

    感慨竹签不够用。

    她要说的话有很多,譬如她悟出了令牌的意思;譬如蔺禾终于放下了承明,承明也有了喜欢的人;再譬如她的学业又有长进了,承明夸她学得快,姜筠赞她悟性高;再譬如司膳处又研制出了好喝的鲜果茶,现在她最喜欢的不是牛乳茶,改成百果香了;还有、还有……

    隋棠抓来一把竹签,在已经写完的信后补话。

    还有——

    阿粼思念三郎。

    *

    思念脱了口,岁月便变得漫长。

    一日如三秋。

    信才寄出去,便开始候来信。

    一日,两日,三日……月亮从月牙到玉盘,又从满月到残月。

    隋棠记得他是去岁五月初三启程的,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三。

    第五封信是四月初二收到的,如今两个月过去了。

    淳于诩安慰她,“最后的攻城是要难些,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殿下稍安勿躁。”

    蔺禾说,“三嫂习惯就好,阿兄们成日上战场,家常便饭啦。你瞧阿母,该吃吃该喝喝,保养好自己好好候他们归来才是真的。”

    杨氏说,“等十五我去白马寺烧香,殿下同去否?”

    隋棠谢过他们,又想起蔺稷的话。

    多加餐,勤读书。

    于是便吩咐小厨房给她添一顿宵夜。

    夜中,她任由想念溢流,手中摸索一个个木字练习,又将它们按照白日里学习的三十六计拼凑。第一轮的背诵她已经过关,如今在学习理解和运用,最新讲的是第七计: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她摸到着四个字,将他们排列好。

    该词最早出自于《韩非子难一》,原文乃“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其中,“厌”意为嫌恶、排斥。大意指在战争中,为了取得胜利,可尽可能地使用欺诈的战术来迷惑对方。

    她复习着功课,心慢慢平静下来,思念化作学习的动力,感受文字的美好,知识的魅力。

    想多年前的夜晚,少年蔺稷是否也这般伏案秉烛夜读?

    后来他征战天下,试点于雍州。董真说那里建起了学堂,男女都可以学习,她就是第一批受惠者。而她自己,才曾数次登过青台,听过学子们的朗朗书声,感受到乱世中他劈开的一方安宁天地。

    这样一想,她捧过一盏小天酥用下,后重新埋首于木字中。

    暗思来日,她学文断字,精研医理后,也可去做这些事。

    修更多的学堂,创更多的医馆,让天下多广厦,少流民。

    如此,时间在隋棠不再焦躁的等待中过去,第六封家书是六月初十的夜里,八百里加急送回的。

    不比之前五封,信使虽也策马入城,气喘吁吁,但都是白日高悬时。

    这会乃夜半时分,银河横天,皓月当空,星星和流萤闪着微弱的光,京畿的城门早已关闭。

    信使骑乘汗血马,手持金箭令疾驰而来。

    黑夜中令箭如金乌灼光射向城楼,待城楼守将接箭回神,看清是司空府急令可夜开城门时,那信使已似一道黑影纵马到了府门前。

    天马前蹄扬起仰天长嘶,声响给敲门声作势。

    府

    中长史匆匆赶来,便见得宝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他身前重压,乃信使亦倒了下来。

    那人不过三十来岁,瞧着却如花甲老翁,面上覆了厚厚一层尘土,头发灰白一片。滑下去,一身尘土散落些,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急、急报!”

    他鸡爪般的手从怀中掏出信件,直待确定来人乃淳于诩,将信在他手中塞实才散气晕了过去。

    淳于诩将他托于侍者照顾,拆信便看。

    “是不是前线的信?”隋棠尚在温课,这会来得极快,“说了甚?孤的信呢?”

    “只一封。”淳于诩转身回话,“司空粮草被烧,需要征调粮草。”

    隋棠闻来淳于诩话中急切,人更似风一般从身前过。

    两军交战,粮草被烧虽是大事但也不是倾天之祸,且重新征调即可,如何淳于诩急成这般?

    他亦急得只有书一信的功夫!

    隋棠随他入内,并不催他也不多话,只先容他安排再给她释疑。淳于诩传来侍卫一阵低语,后回了一趟他的寝屋方又匆匆折返。

    兰心伴在隋棠身侧,见来人低声道,“淳于大人换了官袍。”

    换官袍,这是要入宫。

    隋棠心跳如擂鼓。

    “孤随大人一同进宫,您路上说。”

    “征北之战,所备粮草乃一年之用。换言之,若是一年攻不下冀州,需要延后作战,那么后续粮草征调就会成为作战考虑的首要问题。自然,如果就此停战撤军也可。而臣在三月里送出的粮草便是储备的最后一批,可维持三月不成问题。这也符合司空四月初二的来信,道是已经开始收尾。”

    淳于诩这会与隋棠同乘一辆马车,给她解释道,“今日军报上乃云司空的粮草于五月中旬全部被烧。五月中旬至今乃二十余日,信使特骑汗血马而来路上花费不过七八日,如此可以判定粮草被烧之后,司空与令君他们做出了评估,战事可以延续,或者说他们还有部分存粮。但在十余日后,却派信使骑天马持金箭回来要求调粮,便说明他们被拖住撤不出来。仗只能打下去,而后方需要快速供给。”

    隋棠还不懂军务,只蹙眉道,“他们是攻伐方,之前已占优势,如何有被拖住之说,他粮草不够,撤军便可。”

    “这处的拖住,按照上一份军报而言,被敌军围困的可能性很小,但不代表没有。”淳于诩尽可能直白地解释,“而有很大一种可能,是心理上的拖住。这场仗打到现在,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已经投入太多,只需最后一口气就可以灭了卫泰,拿下冀州。所以司空不肯撤。”

    “他的信件上只言粮草被烧,要求征粮,这两句话吗?”隋棠道,“没再说旁的?上面都是大人的猜测吗?”

    “信使持金箭送如此急报,需防途中为敌军所截,所以军报都是言简意赅。”淳于诩闻得外头马蹄声,掀帘探之,乃数位得了信的同僚策马赶赴宫门。

    他回首道,“臣已经通知了蔡祭酒一行和尚书台的官员,其中八位尚书郎都是令君座下弟子,稍后您听他们的分析便可明白,便知臣所判无差。”

    话到此处,淳于诩跪下身来,“殿下,今夜请您务必要劝谏陛下,帮助征粮急调。虽说很大缘故是司空主观不愿撤军,但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困,九死一生。”

    “殿下——”淳于诩以头抢地,“这是陛下登基以来,司空头一回有求于他。何况,这处还涉及您的药!”

    即便隋棠再不懂军政,话到这处,也多少明白了几分当下局面。

    首先,他有战死的可能,这种可能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的风险都大。

    其次,他不撤军有部分缘故是为了她。

    其三,他向天子低头、让步了。

    隋棠的心思毫不犹豫地留在了第三处。

    这一步,可让他不死,可让她有药,可让江北九州一统,可让隋家天子重现世人眼中,可让齐皇室重立威信。

    *

    勤政殿中,因来时淳于诩乃击鼓传声,又持着信使金箭走得司马门,司马道。是故天子已经到来。

    不多时,太尉何珣,中郎将何昱、大司马临淄王亦赶来了。

    在场的还有蔡汀一行,代表姜灏的尚书台一行。

    也就是当是隋棠入京时,隋霖与她说的朝野三派,这日尽数到齐了。

    他们在大殿论政,女子不能上殿,隋棠遂坐于屏风后旁听。

    所论所分析,果然与淳于诩前头所言,基本一致。

    只是多出了一部分隋棠还来不及思虑到的地方。

    便是当下形势,其实淳于诩自己调粮食也可,只是已经没有现囤的,需要挨家挨户征粮汇聚,便是惊动百姓;或者说因在六月里,再熬一段时日,麦子就要成熟。蔺稷可派兵甲沿途收割,边作战边收粮。然这两种方案都颇费时辰,而如今蔺稷处最熬不起的就是时辰。

    战况瞬息万变,时辰就等于生命。

    所以,蔺稷求于天子。

    天子手中,这些年虽权柄下滑稀释,然掌管国库的大司农是今岁才被蔺稷架空,掌管粮草的司马官临淄王更是隋家宗亲。

    他手里有现囤的粮草,加上太尉何珣一派的豪族,聚起粮来自比淳于诩要快许多。

    隋棠来时便已经想到了各方受益点,今日蔺稷折腰让步,是让彼此共赢的局面。天子没有不应的理由。

    她想,其实自个不来都是可以的。

    然而,一个多时辰的商讨后,并不如隋棠所想,隋霖说容他考虑,之后便不容臣子再言,拂袖回了内殿。

    一时间,淳于诩与之蔡汀等人都将目光投向屏风后的人身上。

    隋棠纵是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遂未等他们开口,便道,“一切有孤,你们且回府再商量对策。”

    正在殿外廊下说话间,却见中贵人唐珏过来。

    唐珏向隋棠行了个礼,道,“陛下体恤长公主,请您也先回府休息,不必耗在此处。”

    隋棠还欲说话,被淳于诩拦下,“殿下,在哪里都是等,我们且遵旨。”

    隋棠僵了片刻,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几欲站不住,不得法只能随诸人回去。

    回去路上,她在淳于诩的分析中,大概了解了天子的考量。

    *

    晌午时分,勤政殿偏殿中,除了本来就在的何珣父子、临淄王,这会宗室里的豫章王、广陵王都赶来了。

    眼下都知晓了当下事宜。

    “朕登基六年来,两千多个日夜,终于等到他低头时刻。既然俯首让步了——”少年白皙的面庞多了两分自得,细长眉眼望向临淄王,“皇叔,不如应了他,也于我们有利。”

    临淄王领的这份差事,乃实打实的油水,攥在手里心中踏实。年年灾荒,时时战乱,他没有旁的心思,就一桩,且不打他的主意。只要如此,管他外头多少诸侯,他们自花他们的银子,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兵甲,不搭上他,便随他们打去。

    从宦官把权、到太师范洪乱政,再到诸侯四起,到眼下蔺稷挟天子令诸侯,于他眼中虽都是财狼虎豹,但若非要挑一个让他觉得有些人样,那他当毫不犹豫择蔺稷。

    原因无他,只有蔺稷从未打过他手中粮草的主意。

    却不想,大失所望。

    临淄王知天命的年纪,但显然还没有参透天命,这会捋着炸起的胡须,双目投向豫章、广陵二王。

    豫章王已经逾七十,领宗正一职,乃隋氏族长,这些年办过最大的一桩事,便是主持了长公主隋棠的婚仪。这会浑浊鱼目接了胞弟目光,颤颤幽幽道,“老七莫瞧我,小时候我就老实不爱舞刀枪,何谈打仗的事。”

    他锤了捶后腰,转向广陵王,“十六说说有何看法?不惑之年就是头脑清晰时。”

    广陵王冲大哥拱了拱手,转而向天子正经作揖,“臣认为不能应了蔺稷所求。我们需防一事。”

    “何事?”隋霖不解道,“此番是他有求于朕,若是朕助他,朕便可以立威于朝野,立信于天下。且昨日尚书台也说的明白,蔺稷

    此番态度转变,定是令君相劝之故。若是朕不应,且非让令君失望。我们一直是想要争取姜灏一派的,这也是个机会。”

    “非也。陛下,姜令君中立,虽说没有完全帮扶蔺稷。但是所谓人臣,便理当都是天子之臣,何来中立一说。中立,不过是他不忠的遮羞布罢了。”广陵王顿了顿继续道,“这处暂且不提,臣要说的是,有没有可能蔺稷根本无事,是故意放出的消息?”

    “故意放出消息?” 隋霖愈发不解,“此等作战关键时刻,谎言粮草不够,岂非动摇军心?”

    “陛下,兵法有云,兵不厌诈。”何珣这会接过话来,“广陵王的话,确实有理,亦是老臣的担忧。蔺稷极有可能是想吞掉大司马手中的粮草,为自己省一波。如今粮比齐金,最是贵重。”

    “甚至,您听那些尚书郎昏头的建议,居然还说您可以趁此机会御驾亲征,扬名更甚。臣瞧着,那姜令君多半已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您一出禁中,他蔺稷便趁机于乱军中要了您的命。”

    “陛下,确实要防着此处。”何昱也接了话,“您忘了,您身边有八百死士,长公主牙口藏丹朱一事既然被发现,那么死士一事或许蔺稷也晓得了。他这是诱着您离开洛阳,不得不防!”

    六月天,殿中点着冰鉴,冷雾缓缓而出。

    少年初时的决定已经被动摇了大半,只是回想上回胞姐言语,思量道,“以上也是诸位的猜测。但若蔺稷所言不假,我们岂不是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陛下,臣有一计。”何昱拱手道,“我们可以择一人前往查明缘由。若蔺稷说言非虚,我们自然供给粮草。若是假的,便也不亏。”

    隋霖眯了眯双眼,“这人怕是不好找,派我们处的人去,若蔺稷作假,便是有去无回。若是派司空府的人去,他们自然沆瀣一气。何论这途中,还需提防卫泰截杀!”

    殿中一时静下,诸人面面相觑。

    “有去无回”乃反向证明蔺稷作假,原是个好法子。

    三王手下各有亲信子侄,何珣父子里何昱就可前往,但显然谁也不想这般冒险涉死。

    “陛下。”何昱继续道,“臣有个人选,或许合适。”

    “谁?”

    “长公主。”

    这话落下,殿中君臣怔一瞬而抚掌称赞。

    皆知蔺稷爱重她,自不会要她性命。而她即便心悦蔺稷,但到底留着隋氏血脉,此等大事,定不会言谎。至于途中若遇卫泰杀人,便只能看她天命了。

    “去司空府传长公主,让她即刻入宫。”

    唐珏领命离开,然从太极宫到司空府一个来回也需半个时辰,唐珏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召回了长公主。

    显然公主去而又返。

    隋霖起身亲扶端正行礼的公主,道,“正好朕有事传阿姊。”

    “臣亦有事要禀。”隋棠道,“陛下先说。”

    殿中儿郎围视,独她一个女子,还双目不明。隋霖忽觉有些羞愧,然缓一缓还是开门见山将话道来。

    隋棠闻后不语,半晌面容浮上笑意。

    “陛下以为臣这般匆匆返回是作甚!”公主重新伏拜于地,恭敬道,“臣就是来请命前往的 。”

    她说得心甘情感,只是尾音里拖出两分讥诮。

    第45章  隋棠与宗亲博弈间。

    天子处的重重顾虑, 乃是在回司空府的路上,淳于诩并着蔡汀一行与隋棠分析的。隋棠闻而即返,闻得天子话语, 竟是那样一般无二。

    一时间,不知该佩服司空府幕僚知彼知彼, 还是该嘲讽这太极宫满殿儿郎,空有揣测人心的计谋, 却无有挺身而出的血性。

    隋棠虽恼,却也无暇多感慨, 只开口道, “臣此去探测虚实,往来都需时日。请陛下先将粮草备好。届时一旦确定,臣以血书派飞骑送回,粮草便可直接发出。”

    隋棠不会骑马, 来回只能使用马车,速度远不如单骑快。

    “殿下回来, 确定司空所言非虚,臣便自会集粮发出。”临淄王闻有动他粮草的半数可能,已经开始肉疼, 这会又闻隋棠要求提前备粮,断然回绝道,“但若是作假呢?殿下以为开仓取粮是同您开妆奁抹胭脂一样简单吗?简单地不用了便丢回去?您伸伸手五个指头就能合了盖子, 老臣可是要使唤人力、安排车马再给搬回去的!”

    隋棠咬着唇瓣, 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即便有假,您耗费的不过就是车马人力。但若是真的,这般耽误连累的是一条条人命。”

    “就算是人命, 那也是蔺稷的人,他们叫做东谷军。”广陵王更是不将这个自小长在荒野的长公主放在眼里,只翻眼嗤笑道,“殿下与其在这与臣等讨价还价,不若早些启程,省点时间。”

    “还是说,殿下嫁作蔺家妇,忘记自己姓氏,祖宗都不认得了。”豫章王须发苍苍,拿的是宗正的派头,立的是族长的威严。

    隋棠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浑身都在发抖。却深知晓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再快能省出的时辰也是有限的,必须让这处在她离京时便着手开始调粮,待她回信便可直接运出,如此方算真正节约时间,遂努力压下腔子里就要喷薄的怒火,不理会诸王刁难,只尽可能持着理智与胞弟对话:

    “陛下,无论是蔺稷还是东谷军,他们都是您的臣子,您的子民。退一步而言,若蔺稷战死在此次战役中,东谷军俱灭,便是卫泰坐大。”

    “他若做大——”隋棠立在大殿中,白绫覆眼,原是看不见任何人。然她此刻话语顿下,侧首缓缓移过,从左手三王处到右边何珣父子处,最后抬首重新望向天子,“诸位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殿下放肆——”何珣的声音在这会响起。

    “太尉闭嘴!”隋棠到底还是怒意难抑,“孤所言事实罢了,何来放肆。反而是你,已经不是第一回这般随意地介入孤与天子的对话中。请问你的礼仪尊卑呢?难不成,您得了先帝御赐的黄金鞭,不是匡君除佞而是专门恃宠而骄的?你眼里没有孤不打紧,是连陛下都没有了吗?”

    “陛下!”何珣未料隋棠不仅巧言善辩,竟还蓄意挑拨,正欲参她,却闻天子的话落下来。

    “阿姊,太尉一向刚正直言,您多心了。”隋霖虽倚靠何珣,却也防他,闻隋棠那话心中顿时不豫,遂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么一句,给二人做和事佬。

    “陛下,臣无意多言。只是还望三思,请立刻集粮征调。若是临漳王人手不够,可让司空府的属臣帮衬。”隋棠重提要事,见殿中一时静下,不由叹道,“陛下,他都低头了,你们各退一步。纵使不能海阔天空,也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您想一想,万一呢,万一他没有骗您,是真地在示好示弱……”

    话又回到了最初。

    昨夜里,姜灏座下的八位尚书郎已经分析得足够清楚,亦代表姜灏之意:以救援为上,使君臣同心,此乃天子立威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门边的滴漏声,声声砸在隋棠心口。

    “阿姊先去准备,容朕这处再行商议。”好半晌,隋霖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臣所需准备,无非一马一车,立时可行。还望陛下颁召,大司马处粮草立刻起调。”隋棠丝毫不让,若是等她去返之后再行调粮,不知要耗去多少时辰,“陛下,我大齐立国三百余年,乃从马背上得的天下。自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起,更是以武立世,辅以文治国。祖宗有训,隋家子孙当于太平岁月握笔,风雨年间饮马。皇朝式微六十载,早已风雨飘摇。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日之景纵是陛下亲临前线也不为过。时机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又何妨,山河本就疮痍,帝位本就不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陛下非要行稳健之态,持谨慎之姿,臣亦无话,且代行这一遭。只是臣走九十九,陛下不能随之一步吗?”

    “还有在场诸公,敢问临淄王,粮草是你个人的吗?你守着粮仓是打算将

    其作鸡生蛋,饲你临淄一脉子子孙孙吗?还是打算看哪位诸侯赢了破洛阳之际,你且奉上去,作你投名状?”

    “还有豫章王,闻你曾也上过战场,怎么年纪上长胆量却在倒退,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孤代帝前往,乃臣为君分忧,无话尔。然你亦为臣,于孤比,尚是七尺儿郎,竟也这般畏畏缩缩,请问可有愧矣,可有脸矣?”

    “至于广陵王,您七十古来稀,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还领宗正一职。不知道的以为陛下无人可用,劳您如此高寿躬身在职。知道的实乃您膝下子孙不成器,个个纨绔,一时竟不知该怜您后继无人还是嘲您看不穿眷恋权位不松手!”

    隋棠转向右手处,面对何珣父子,索性不再言语,只借着一点光感坐去一方空置的席位。

    当气已出完,心渐平和,长长吁了口气。

    这厢倒也不催了,仔仔细细理过曲裾深衣宽大的垂云广袖,又施施然抚云髻,拨正一枚青鸾衔珠步摇,重插两枝埋在叠累的青丝中因生怒松动滑出的缠金白玉钗。

    一副就差唤来侍妆女使,给她重新更衣理妆的模样。

    殿外,本在阊阖门久等不回的司空府属臣不知何时也回来于阶陛之下,原闻公主话语朗朗痛斥高位,心中正是激昂钦佩之时,转眼却见声息人定,妇人慵懒挽妆。一人情急就要入殿,为淳于诩和蔡汀双双拽回。

    淳于诩领悟隋棠熄声之举,此乃博弈之间以退为进之法。

    蔡汀恨齐隋皇室久矣,存反心千万日,今日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不曾享过子民供养的隋家公主。

    盛夏日艳阳高照,日光耀得人眼前发晕,勤政大殿里,又是冰雾缭绕,如此从外往里看去,一切都如幻境。又因公主归坐歇声,两侧臣子望不见,只剩得御座高坐的天子,面目模糊,眉眼不清。

    许久后,传出一个青年声响,“殿下还是快些启程,如您所言,时辰便是人命。”

    是中郎将何昱。

    何氏族中鲜有的文武齐备的后生,他算是族中翘楚。

    只是到底少了沉稳,这话一出便是落了下怀,公主依旧慢里斯条掖襟捋袖,缓了缓方勾唇笑道,“孤一介女郎,便是去地底下见到了祖宗,祖宗大概也不屑斥责孤。总有儿郎们排在孤前头。”

    她挺了挺背脊,直面对案的三王,笑意不减讽意更深,“孤长于郊野十三载,飘零似飞絮,吹打如浮萍。后得天子归迎,加恩赐爵,原是手足聚首,天伦重享。继而下降于臣,凭心而论,是桩好姻缘,孤是喜欢的。若将今日比之昔年浪迹漳河时,说一句从低洼至峰峦也不为过。只是孤于低洼泥塘尚处之,左右再过回那般日子,脱了锦鞋凤履还于赤足罢了。倒是诸位,脱得了鞋吗?”

    一众宗亲不是她叔伯便是祖翁辈,先是被她直言斥责后又被她这般戳骨质问,想要训她却又觉尚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彼此眼风扫过,摆出一副不予理会之态。

    “所以,罢了。”公主看不见但能闻得他们不满之声,便也索性不理,只望向天子,“孤又何必千里奔波而去,说不定途中便遇不测,还不如留在这京畿之地,多享受一日安稳日子。”

    话落,她微微低了头,已是柔柔一副妇人样,眉宇间的倔强被疲乏取代,熬了一夜的精神气更是所剩无几,嗓音也有些喑哑,“陛下,臣体弱眼盲,本就不宜远行,不若您……”

    “阿姊莫说气话。”隋棠话到这个份上,诸人多少听出她的意思,亦怕她当真不去,纵是强逼而去亦与太极宫彻底离心,遂何珣以目示意隋霖,临淄王也勉强颔首让步。

    隋霖便将话接来,“朕即下召,十日后,大司马处征集聚粮草八十万石,有司空府长史为副手,将首批粮草囤于虎牢关。 ”

    一股从丹田聚起的酸涩和愤慨直冲天灵,激得隋棠眼底猩红,身子发颤。如此据理力争,也不过得他择中取之。

    ——应了提前调粮,却还要延后十日。

    然这已经是争取到的极限,总胜过等她确认回来再调集。隋棠尚知该见好就收,遂也不再多言,伏拜领旨谢恩。

    殿外臣子见她走出,目光深聚无言。只待人走近,缓缓分作两处让出道来,纷纷与她拱手致礼。

    “各司其职吧。”她手搭实在侍女臂膀,脚步未停,赶回府去。

    *

    只是临近宫门口,为人唤住。

    竟是太后闻了今日事,从南宫匆匆赶来。

    “阿粼是要去冀州?”何太后走得急,凤钗珠冠在艳阳下闪出圈圈明光,绚烂又刺目,光线折在自己眸光里,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要你一个女郎去?”

    声音自后背而来。

    隋棠一时未应,只唤来一个司空府的侍卫,让其回去套好马车径直来此接她。如此省出一点时间,同太后话别。

    她嘱咐完,深吸了口气,抚了抚早已毛躁的鬓发,掖平衣袖,从心底撑起几分笑意,转身朝那个模糊的轮廓迎去,“母后莫急,我只是去探个消息,去去就回的事。”

    自昨夜击鼓传声,司马门大开,司马道跑马,到如今从隋棠口中将话听实,何太后终于确信此间事宜。

    她握紧女儿的手,明明许久未见,要说的话有很多,却又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虽不懂朝政,然天家宗室里的几位,母家兄长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

    ——就这么推了个女郎出来。

    “母后,你以前说阿弟将我嫁给蔺稷,他们势同水火,我若动心动情,极有可能被两处拉扯,受伤流血。但如今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蔺稷低头了,他向阿弟示弱。我抓紧时间去,你替我再多劝劝阿弟,君臣一心,本是再好不过。”

    隋棠对胞弟失望渐深,然对母亲尚有情意,甚至在被她双手拢于掌心的这一刻,生出些许愧疚 。

    母女俩上回这般亲近能够双手交合地在一起,还是朔康五年十一月里,在司空府的时候。

    而如今已经是朔康七年的六月。

    一晃,已一年半过去。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鲜少进宫,除了天子寿辰,便是今岁正旦日。然而即便是正旦日,她也不过应卯而已,随在宗亲之中,冲天子遥遥一拜,便称病离席。

    “上回去冀州……”何太后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上回去冀州,隋棠才四岁,母女一别十三载。

    “不一样,这回人你长大了,能担事了,就是去办个事。”何太后连连拍着她的手背,自我安慰道,“阿母听你的话,多劝你阿弟。司空即然让步,他你阿弟便不可再为难,亦是不让你为难。你要早些回来。”

    何太后的眼泪砸在隋棠手背,牵动隋棠心神。然隋棠闻马车声由远而近,便知是接她的车驾,再耽误不得,只抽开了手,摸索着给母亲擦去眼泪。

    何太后抓住她抚在脸颊的手,侧首看九重宫阙,隋家王朝,只长叹息。片刻脱下脖颈一个项圈,欲给女儿戴上,“此去边关一路,危机重重。翠玉保平安,阿母等你回来。”

    “多谢阿母。”隋棠闻马车已近身前,赶紧接了项圈,扶过兰心的手,匆匆上车离去。

    第46章  是凤鸟涅槃的火。

    驾车的马乃汗血马, 速度极快,隋棠自然知晓,这本就是她自己提出的。但她未曾想过, 如此快的速度能将她颠簸至头昏呕吐。

    她在赶路的第三日,开始发烧, 吃不下任何食物,咽下即吐。然想着急需粮草的军队, 便也拒绝休息,要求如常上路。

    这一路随她同往的, 有郑熙带领的三十精卫, 还有第一日晚间追上来的承明。

    “此去一路风沙与豺狼无数,老师何苦走这一趟。”隋棠心疼他残臂旧伤。

    然承明却道,“臣九岁便握刀剑,杀过人也护过人, 此去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

    隋棠盈泪感激。

    蔺稷出征,自然留了兵甲保护司空府。她为他之事前往, 自也可以调动人手。

    但一来毕竟府中还有属官,后院还有杨氏和蔺禾,人手能动的有限;二来且此番上路, 时间最为重要,故而需良驹代步。

    然良驹更是有限,基本都作骑兵上了战场, 府中多为步兵。是故隋棠索性放弃了兵甲, 直接择了暗卫营的人护送。

    离开洛阳越远, 上路时

    辰越久,她心中对胞弟便愈发失望。

    他尚有八百死士,竟不肯挪之一二。

    好在这一路经官渡、朝歌、上党、广平、清河、长山各地, 皆是蔺稷所统之州郡,尚且安全。

    一千二百里路途,八日走了一千里,唯一掉队的是兰心,经过广平郡时,她再坚持不住被留在当地驿馆歇息。

    隋棠也已口中充斥血腥气,牙根皆酸软,脏腑震动中,唯咬牙死撑。

    支撑她走下去的,唯有两桩事。

    一则是第五日晌午时分,中郎将何昱领一百死士追上,道是天子调以保护公主。

    二则乃第七日进入清河郡后,承明告诉她,瞧见路边运粮车,问之乃是调往漳河予东谷军的。可见他们尚且未到刀尽粮绝的地步。

    这两则消息,第一则让隋棠在只能饮水数日后,稍开了胃口,用下一张胡饼。第二则让她松下半口气,晕在承明怀中睡实了两个时辰。

    如今是第九日,他们已出长山郡,再过三百里抵漳河。按照他们的脚程,两日可达。

    这日,隋棠召来一直隐随身后十里的何昱谈话。承明提前避开了,虽他一直易容也戴着假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隋棠与何昱道,“如今一路过来,中郎将当是看到司空于他处艰难调粮,可证明他确实需要粮草。你可以返回复命了,让陛下将全部粮草都调聚起来。”

    何昱道,“司空征调粮草,和他粮草被烧急需粮草,乃两回事。臣需要亲眼确认,方可回去复命。再者,殿下就不想见见司空吗?臣还领了保护您的职责。”

    “孤不见他,孤现在回去复命。”

    “殿下。”何昱道,“臣此来,护您乃职责之一,确认军况也是职责之一,请莫要为难臣。且您这般复命,也是对陛下不负责。万一——”

    何昱顿了顿,“万一司空粮草充足,就是要行不臣之念呢?陛下说了,首批粮草自按照殿下所求,十日后起调。然剩余粮草,必须臣亲眼确认后、复命后、方可为之。”

    隋棠本已虚弱不堪,被何昱这般刺激,纵是坐在草间,倚着山石,都欲昏厥。一瞬间面色煞白,额间布满冷汗。

    何昱走后不久,承明过来扶她,她言语时已带哭腔。

    “孤如今就盼着,他是真的粮草充足,他就是骗阿弟的。他要是真的欺君,他要是真的欺君……”

    她被承明扶起的一瞬,身子从他臂弯滑下去,人便散了意识。

    但承明还是听到了那一句气若游丝的话。

    她说,“孤也陪他。”

    ——他要是真的欺君,孤也陪他。

    这句话好理解,但隋棠的想法无人知。

    这次的昏厥中,她做了一梦。

    梦中,蔺稷粮草充足,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计策。

    他故意为之,放出粮草被烧的消息。

    而他这般做有两重意思,他站在她面前,与她细心解释……隋棠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嘴角挂着笑,眼角淌下泪。

    梦太过荒谬,是她痴人做梦。若他当真那样做,得顶住多大的压力,耗费多少心神。

    怎么可能?

    第十日,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因为已经进入冀州境内,乃卫泰的辖地,极有可能遇到他的截杀。

    遂按照郑熙之意,本隐藏于身后十里的何昱人手,分成三队,每隔三里置三十人,而郑熙自己的人手亦落后于隋棠车架三里,乃梯队分布,化简为零,减小目标。

    隋棠则与承明扮作普通夫妇乘车往漳河去。隋棠长于漳河,会说当地方言,如此安全走过两百里。

    刺杀是在第十一日午后发生的,在距离漳河仅剩一百里的湾子口。

    当是前头二百里路程的查检中 ,还是被卫泰的人盯上了。

    驾车的车夫乃暗子营的人,面对泱泱四五百人,暗器同信号一同发出,连同自己亦跃身出去,直取对方将领头颅。

    承明随即从车厢出,单手直缰驾马冲出。

    郑熙就在三里外,没到半盏茶的功夫便领人前来,助承明破开一道口子,容他驾车离去。

    三十精卫缠在求百兵甲中,本是寡不敌众。然一开始便已夺了对方将领性命,使其失了主心骨。这会厮缠中,何昱的人手又接连赶来,给他们一种人手渐多,战力渐强之感,很快对方便兵败如山倒。

    于是,郑熙同何昱合兵,去追护隋棠车驾。

    奈何这处动静太大,而这数百人显然作先锋之用的,很快便有一自称卫泰之子卫容的将领率大队兵甲追上来。

    暗子和死士,此番都骑宝马良驹,对方原是追不上的,奈何其人手众多,穿小径将其合围之。郑熙和何昱一行,脱身自不难,关键乃阻止敌军追击到公主。

    于是交手混作一团。

    残阳如血,尸体不分敌我慢慢堆起来,部分兵甲越过交战线,寻着马车车轮印追去。

    这等路线,伏击着近三千兵甲,显然是卫泰特意安排,欲要截断东谷军的应援粮草。

    只是这会粮草未截到,却撞上了公主,便自然也不会放过。

    “将军,还要追吗?”长夜辽阔,星河灿灿,眼看车驾就要出湾子口,之后再行十余里便可进入东谷军范围,勒马停下的副将问过卫容。

    “如今蔺稷势大,兵临城下,蒙烨又脱了手,父亲正在情急之中,今朝没有截下他的粮草,截下长公主也堪比粮草。”卫容回首来时路,想着尚且被他兵甲缠住但无需多久便可脱身的的那帮精锐,又以远目镜眺望营帐罗布、黑夜中星星点点的东谷军,喘出一口气道“追!”

    马车驶出湾子口,径直沿河朝南奔去。后头不到三里便是紧追不放的大队人马。

    而对面南地高坡之上,亦有人在眺望,将这处景象尽收眼底。

    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余人,一个亲卫分队的人手。个个腰垮弯刀,手执火把,将为首的两人护在中间。

    乃姜灏与蔺稷。

    “令君,如今可愿全心助我?”蔺稷今夜未穿盔甲,只着了一身劲装,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他如隋棠盼得一般,从未被烧粮草。

    不过仗到最后,呈胶着之态,他设的一场计策罢了。

    一场一箭双雕的计策。

    五月里,卫泰派人欲烧他粮草,他便将计就计,聚了一堆草木柴薪以假乱真,如此放出消息,粮草被烧。

    一来让卫泰轻敌,诱他出城。

    二来乃针对天子为之。或者说,是为了姜灏和隋棠。

    “此局,知之者,我与令君尔。”蔺稷拢了折扇,“若此番陛下御驾亲征,于东谷军上下都是天恩浩荡,如此我也可退让得名正言顺,东谷军不会有他话。退一步,陛下不来,只送粮草来,东谷军也同样感恩戴德。天子救命之恩,足矣让他们认作新主,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但是,眼下局势——”蔺稷遗憾摇首。

    眼下局势,姜灏心中一清二楚。

    便是晚间时分,湾子口探子带回的消息。

    道是伏击在那处的卫容同一队人马交上了手,紧追不放,而那对人马正往拼命往漳河赶来。

    姜灏当下便觉通体寒凉,失望不已。

    因为能值得卫容在此时大动干戈,且往漳河赶来的,唯有天子使者。

    然有人而无粮,则再明显不过,天子要验证无粮再给粮。

    此举,乃明白显示天子在意权柄超过人命,乃泱泱无数人之命。

    而蔺稷此战带走他,便是恐他将计划泄给天子以不公,从而导致此局不真;而他离京却留下八位侍郎,乃是为替他行劝诫之说,且当他在。

    结果,结果……是这样的果。

    即便蔺立主动退让,天子也没有前行的勇气。

    “司空,要救那使者吗?南北两地人手已经布置妥当。”一副将端着远观镜,眼看那辆马车就要被卫容追上。

    “卫容的人马都入伏击圈了吗?”蔺稷问。

    “还未。”副将估算人手,“卫容作了先锋,他所领不足百人,大部队还未上来。”

    “那便等着!”蔺稷摇着扇子,遥看下处马车轮廓,“能不能入我军防线内,看他天命。”

    “马车翻了,怎么是、是……”那副将凝神细看,大骇道,“车内跌出的仿若是个女子。”

    “对,是个女子。” 另一个副将也惊道。

    “女子?”蔺稷眉心突跳,夺来远观镜上前一步观之。

    姜灏亦从镜中相看。

    “殿下小心。”承明驾车太急,被石块绊倒翻车,自己率先被抛出去。索性他功夫尚好,只以左肩迎撞树木,任由假肢被回击之力嵌入皮肉又脱落,他却半点没有停下,借力跃身而来,单手将人抱住。

    只一个旋身松开护其于身后,说话间已经抽出长剑横于身前,“殿下莫动,只需往前走便是南地,再过六七里可达东谷军防线了。”

    承明心细如发,知隋棠看不见,落地时帮她摆好了前进位置。

    “你小心。”隋棠亦知自己留下多为累赘,话落便拼命往前跑去。

    耳畔唯余呼呼夜风声和刀剑的砍杀声。

    声声如夜枭刺耳,似杜鹃啼血。

    “弓箭手易误伤,传步兵上,快。”蔺稷倒抽了一口凉气,“薛亭,查地图,看有否近道小径。”

    “李云,去把我的马牵来。传全部医官,一半随我,一半与步兵同往。”

    隋棠已经不在他远观镜中,显然是跌倒后爬不起来了。

    “找到没!”蔺稷催促薛亭。

    “司空,下头起火了,我看见殿下了,还有承明……”姜灏蹙眉提醒道,“好大的火!”

    蔺稷端起远观镜观之。

    果然转眼间火势冲天。

    “不怕死的,大可过来。”隋棠扶住满身是血的承明,身后大火绵延。

    半盏茶之间,她还没跑出多远便被绊倒跌了下去,手扎在草丛间,忽就觉掌心一阵刺痛,随即而来的是浓郁的馨香,和从掌心腾起的火光。

    她本能盖地扑灭,却猛然想起董真曾说过的一种植被。

    【我闻漳河南岸有一种名曰鬼火的植被,筋长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叶,叶散毒气而能自燃,人则亡而白骨焚。】

    【臣在书上看来的,就是记载川郁索同一本医书上,说的有模有样的,还有一句谚语呢。——香似美人香,毒似妇人心。】

    刺,火,血,香……

    “承明——”隋棠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当即用力呼唤,“留活口,扔我左手草丛间。”

    承明离她不远,闻声边打边退,只当她心软不愿杀生,遂无声刺穿一个兵士喉咙挑尸扔去草丛。

    “怎无反应的?”隋棠急道,“你扔了吗?”

    正说话间,一道火光从草地蔓延。

    隋棠喘着气,苍白面上露出两分微笑,只是眉宇未展,“你灭口了?不要灭口,活口,要活口!”

    承明惊讶那瞬间燃起的火焰,然一时无法问清缘故,但见隋棠那么急切要活口,遂在接连的打斗中,或挑兵士手足筋脉,或刺胸膛避过要害,然后踢入草丛。

    一连四五人入内,转眼便见他们浑身起火,哀嚎遍野,四下打滚,然那草似有魔力,滚草身则火焰愈旺,滚到草边则群草往内翻卷,将人拢在其间,根本出不了火圈。

    他亦明白了隋棠一定要他留活口的缘故,根本不是什么心软。恰恰相反,死人不会挣扎痛呼,只会默默被烧。唯有生者,被如此活活烧死,方有威慑。

    便是此刻场景,卫容带着一应兵甲被生生摄住心神,只当隋棠使了何种妖法。

    “不怕死的,大可过来!”隋棠话语又落,“孤自一命,换尔等无数性命,可太值了。卫容,你若死了,卫氏家底便都是你弟弟的了。你能得到的就一副棺材八尺地,不,你连八尺地都没有,因为尸骨无存皆为灰烬……”

    隋棠厉声道,“承明。”

    承明应声,聚余力于剑,直指对方。

    “将军,蔺稷的人来了。”卫容先锋兵伏地闻声,“人数不少。”

    如此腹背夹击,当真有被挫骨扬灰的风险。卫容咬牙怒道,“我们撤!”

    直待人皆转身离去,承明才失力以剑杵地,撑着回身,看被火光映照的公主。

    她一张苍白面容,一半被火照亮,明华圣洁似佛龛上的神女;一半隐在阴影里,血渍残留如地狱爬出的修罗。

    “是鬼火草。”匆匆赶来的林群看着下头场景,惊叹道。

    “是凤鸟涅槃的火。”蔺稷收回目光,扫过薛亭寻出的近道,翻身上马,经过姜灏时,叹声道,“令君,我已仁至义尽。”

    “实乃隋氏儿郎都死绝了。”他重看冲天的火焰,猩红双目泛出泪光,“要一个妇人千里而来!”

    第47章  等我回来接你。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只是这场赌局, 司空坐庄,他又比旁人幸运些,始终都是赢家。”

    “陛下视司空如豺狼虎豹——

    “若敢来, 自有与虎谋皮的胆量,力挽狂澜的气势, 如此君主,司空又有何不甘心俯首的?莫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大厦将倾,船帆残破, 早已处处危墙。陛下当来, 乃臣最望之局面,陛下与司空和平矣;乃殿下最盼之局面,弟与夫和谐尔。”

    “若不来,也当有粮来。以粮救人命, 民心军心得矣。是否陛下顾虑司空有吞粮之嫌?若是当真被吞,也不过区区丢失粮草尔, 但换得的乃天子爱民之声名与威望,司空则为小人,天下笑之。且还有臣在, 臣自归君处。”

    “以上二者,乃陛下与司空共赢。”

    “而如今,陛下与军粮皆不见, 唯见得为君者志不坚, 有术而无道。面对“天赐良机”不知把握任其溜走, 实乃大憾。须知这良机实非天赐而有人专门为之。”

    “乃司空顶千钧压力,为臣而设,亦为殿下而设。”

    “故至此时此处, 臣心对帝心如滚水沸、热油煎,失意甚深。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

    隋棠劳乏至极,昏迷日久,却也不曾安睡。脑海中来来回回徘徊着意识散去前,那人抱她入怀时的一句话。

    他说,“我粮草未烧,一切安好,一切皆为一场局。让令君与你细说。”

    他甚至没有将她送回营帐,只一抱确认她身上无伤,血非她流,便将她交给了随之来的医官。自己匆匆驾马离去。

    隋棠醒来,从榻上坐起,陌生的侍女过来扶她。

    她缓了片刻,神思慢慢清明。

    这不是她头一遭苏醒。

    她在昏睡了三日后,原已醒过一回。

    醒来了,见得这处主事的最高官员,姜灏姜令君。

    姜令君和她说,“六月廿二,殿下来漳河当日,湾子口诱出卫容,便拉开了此番战役的最后序幕。司空已连夜去往前线指挥,暂无暇伴您。当下,且由臣照料殿下。殿下所需所惑,皆可与臣说。”

    隋棠颔首,“他说有一场局,劳令君与孤细说,令君说说吧。”

    姜灏遂将前后事宜尽数讲来。

    讲至最后问,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营帐之中比不得府邸楼阁,隋棠卧在蔺稷的榻上,如今召来臣子叙话,一时也无帘幔屏风遮挡,只后背垫了一床被褥靠着缓劲,前边置一方毡布作屏。属臣离得远些,尽力将眉目低垂。

    隋棠并未觉得不适和尴尬,只在听来的一字一句中,心潮慢慢起伏,又缓缓平下,最后重新热浪翻涌。

    手中握紧一物,上有铆钉,就要嵌入她掌心。

    不是因为被蒙于鼓中的

    气恼,乃因对方所讲种种皆与她来时途中的一梦重合,与她所盼所期一般无二。

    令她心神激荡。

    她何德何能,梦想成真。

    她想起去岁正月里,她频繁登门姜府终得解惑,说服自己留下后,那个男人与她说,“这步你先走,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原来,他竟是这样还她,朝着她走来的。

    不知殿下心意几何?

    姜令君还在问。

    隋棠太累,心绪起伏太大,一时张口没能发出声响,只死死握着手中物,后缓缓松开,爱怜抚摸。

    眼泪夺眶时,她的唇瓣还在哆嗦,语不成调,话意模糊。

    但与她一般遗憾却又满怀欣慰的尚书令还是听清了,她说的是“不虚此行”。

    姜灏起身拜辞,未再扰她,只让她好好歇息。

    她松了口气,听话歇下,如此一睡竟又一昼夜过去。

    醒来,便是此刻时分。

    数日的修整,汤药的喂养,让她精神恢复了大半。侍女过来给她盥洗,告诉她眼下是六月廿六的傍晚,司空还在前线,不曾归来。

    她倚在榻上,摸索到了数日未曾离手的东西。

    他的一只护腕。

    那晚,她已濒临绝望。

    鬼火草将夜空烧亮,敌军的人马退去,护她的人拖剑上前。

    承明受得伤比她重得多,胸膛、手臂、足腕都是刀剑伤,身上血和汗连成一片,踉跄跌向她时,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上她的手,让她握住剑。

    她除了抱好他,握牢剑,什么也做不了。

    在接连的躲避、跌撞中,她已经不记得最初承明给她指定的方向,不知何处是所谓的“前方”。

    护她一路而来的人鲜血殷殷在流,她要护的人还在等她的粮草。

    残留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般干等。

    可是,除了等,她还能作甚?

    还能作甚?

    还能——呼唤。

    “三郎!”她呢喃道。

    没有大声喊叫就怕将已经吓退的敌军迎来,便只能低低地、轻轻地、徒劳无功地唤他。

    以告慰自己尚且努力,没有浪费时辰。

    “三郎——”

    “三郎……”

    她的声音湮灭在火里,飘散在风里。

    怀中人血流不止,气息渐弱,她亦聚不起力气,就要放弃。

    但她从来求生胜于一切,但凡还存半口气也想驳回一条命。

    失明的日子里,她的耳力渐好,于是在这个风生火燎的长夜里,在就要咽气妥协的一瞬间,闻得马蹄声时,当以为是敌军去而又返,便拼足一身劲、握死了剑起身劈去。

    概因是她冲得太突然,亦或是长剑挥起寒光尚存,将对方胯|下马惊得仰天长嘶,来者亦勒紧缰绳呵马停下。

    “是我!”

    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似从梦中来。

    直到他撑住她背脊,按上她肩头,话语重新响起,“阿粼,是三郎。”

    她方弃了剑,死死抓住他。

    他来得突然,走得亦突然,竟不能多留她身边一刻,是彼时的她不能接受的。她已经无力说出一个字,唯十指不知从何处聚来的力量,抓着不松手,不让他走。

    他不得法,将手上护腕脱下,塞入她手中,“等我回来接你。”

    她便一直抓了这么些天。

    隋棠将护腕抚平,叠放在枕边。

    神思清醒后,她能理解他的行色匆匆。

    那是战场,是他筹谋多年、临阵指挥百余日的战场,就差临门一脚,他自然没法停下。

    何论,那里还有她的药。

    她已经可以下榻,走来前头见姜灏,问他战况如何,蔺稷何时归来?

    这处是漳河以北,距离前方战线约莫三十里。虽听不得战鼓马蹄声,刀戟撞击声,也看不见烽火漫天,军旗血染。但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鲜血渗透到泥土里,夏日长风从漳河携浪而起,将气味四散吹来。

    姜灏领她出营帐,走上一处高地。

    漳河水滚滚东流。

    血的气味已经淡去许多。

    【六月廿二拉开决战序幕。当晚司空抄小径,令先锋追击卫容,传令伏在湾子口的兵甲收网。虽因这处计划稍有暴露,围困时久,但仍在黎明前灭去卫泰先锋军,取得卫容人头。”】

    【六月廿三平旦,天晦不明,司空调三路兵甲,一路在冀州城门口叫战,道是已灭卫容,卫泰速死。一路乃原卫容所领后已投降的先锋军,仍旧还于湾子口作无恙状,传信号于卫泰,昨夜激战乃蔺稷之应援粮草被烧,要其安心守城。一路亦是伪装的先锋军,道是未见粮草,只见天子使者长公主隋棠,如今抓公主在手,问如何处置?如此三路兵甲,三种讯息,或喜或忧或无恙,扰得卫泰心绪不宁。】

    【六月廿三午后,卫泰终于调军出城,遂也成三路兵甲。一路出城迎战,一路绕道前往湾子口以叹虚实,一路乃自己领剩余万人坚守冀州城。至此,冀州内外,烽火连城一片。】

    【六月廿三晚上,出城迎战的五千卫氏兵甲于乱军中确认公子卫容被杀。廿四凌晨,战报再传,绕道湾子口的五千兵甲中伏俱被诛。卫泰接连得败讯,方寸大乱。】

    【六月廿五晚间,东谷军终于破开冀州城门。卫泰长子死于乱军之中,卫泰为蔺黍一箭射杀。如今,东谷军已经入驻冀州城,接手邺城王宫。】

    姜灏将四日间,探子的五分战况告知隋棠。

    隋棠闻来欢喜,“就是昨日便取得了大捷,那三郎怎不回来?他说了要回来接孤的。”

    隋棠话落忽起几分忧虑,“他没有只在帐中指挥,还上了战场?他可是受伤难行?”

    “殿下莫急。”姜灏安慰道,“昨晚才攻下冀州,兵将卸甲投降自是简单。但卫泰在此生活大半辈子,暗卫亲卫无数,这些料理起来才真正费时费神。司空想必要保证城中安全后,再来接殿下。如此,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都是正常的。这也是为何我们仍旧留此处、营帐不收的缘故。”

    姜令君这番回应,并没有说错。攻入冀州成后,东谷军确实在做这些事。

    只是有一处没有想起,乃川郁索,隋棠的药。

    小半年前,蔺稷设计挑拨卫泰和蒙烨,蒙烨便不知所踪。但冀州城被围的铁通一般,除了原从幽州赶回增援的次子卫容,其余卫氏族人或兵甲无有离城者。是故,闹翻之后的蒙烨,十中八|九乃改装易容藏在冀州城内。只等卫泰出城迎战混在队中,或是趁城破之时混乱出城。蔺稷算死这两处,严于防范,加之这最后一场战役,从卫泰派兵出城到东谷军攻城入内前后不过两昼夜,蒙烨当插翅难逃。

    故而,入城之后,蔺稷将清城布防的事宜交给蔺黍,自己则领亲卫四下查找蒙烨下落。虽说城中百姓尚多,但多不过他泱泱兵甲。

    他先出告示,城门封死,不得出入。

    后贴榜文,乃隔空喊话蒙烨,只要告知川郁索下落,便大开四方城门,容他生路。

    然三日过去,不得回应。

    同行的蒙乔叹道,“他若还在城内,除非他自己想到了完全之策,否则他是不会信的。自然也可能川郁索已经被他毁了,他无物可换便索性不应。”

    “川郁索若毁,掘地三尺,我将他挫骨扬灰。”

    蔺稷换告示重贴榜文:凡见告示人像者,不报、藏匿、襄助、尽诛之;提供线索,检举告发者,赏百金,千石粮,阖族免徭役。

    三日再过去,依旧毫无音信。

    蔺稷调来一批兵士,五十人一组,挨家挨户搜查。见草垛即烧,逢米粮物堆以长矛挑之刀斧砍去。

    百姓一应损伤,由司

    空府双倍偿之。

    如此铁腕又野蛮的搜查,两昼夜过去。

    七月初四,夜间大雨,有官吏来报,西门矮墙处发现可疑人,欲翻墙而去。

    彼时,蔺稷正伏案研究冀州城布防图,闻讯披衣而起,来不及等其他侍卫跟上,只带了数个亲卫便疾马而去。

    医官早早便说了,川郁索的药效只有一两年。

    而如今距离它被摘取已经过去一年半,蔺稷一日也等不起。

    而这一追,便直接追到了城外东郊的十里坡。

    薛亭于途中绕道而行,抄小径拦住了蒙烨去路。

    蒙烨肩头背一包袱,包袱现出四方棱角,当是木盒类轮廓。不难不让人想到,木盒里装着川郁索花粉,如此方便他携带。

    “把包袱放下,我放你离开。”漫天山雨,蔺稷打马上前。

    数月东躲西藏,饮食不济,蒙烨蒙头垢面,似丧家之犬,蔺稷莫说带着亲卫,便是一人便可将他降服。

    只是被围住的片刻里,蒙烨已经弃布于地,捧木匣于怀中,“司空大人,你、还有你手下都扔下兵刃,即刻下马,让薛亭闪开!”

    “否则我即刻洒花粉于地,一拍两散。”

    这处没有布防,没有设弓箭手,谁也没法保证将其一击毙命。但凡他存口气,都有毁了花粉的可能。

    蔺稷头一遭受制于人,只得按他要求示意部下照做。

    蒙烨转头看薛亭下马同来蔺稷一侧,待人走近,空出生路,倒也守信识相,将木盒锁紧往蔺稷处投掷去,当下夺马而逃。

    薛亭身手最是敏捷,足间点地纵身一跃,便将木盒稳稳接在手中。

    “司空,接到了。”

    十里坡风雨呼啸,电闪雷鸣。

    蔺稷露出久违的笑意,正欲上前捧盒珍护,却没能迈开步子。只闻一声弦响,容不得他避开,后背受冲跌下。

    一支盯之许久的箭矢直入他后心。

    乃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夜雨之中,何昱乌衣蒙面,随他射出那一箭,死士们抽刀拔剑蜂拥而上。

    他奉天子之命来此,原不只两桩任务,还有第三桩。

    便是刺杀。

    【蔺稷与卫泰厮杀,谁赢你便趁机除掉谁。朕要此役之后,江北九州再无诸侯。】

    这是一道极妙的计策。

    他名正言顺带死士入冀州,经过湾子口保护公主一战,说不上为其信赖,但至少没被排斥厌恶。

    且廿二当夜蔺稷便发起了攻城之战,之后清理防守,搜查蒙烨,根本无暇想起他。公主又一直昏迷中,即便想起也只当他已经回京。

    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刺杀机会。

    只是他没有被动地等待,毕竟时间再足够也是有限的。若等蔺稷彻底设立好冀州城防,安排好周身出入的人手,刺杀便难如登天。

    遂而何昱将所余的五十死士化整为零于城外听令,自己则乔装同百姓混作一谈,在蔺稷张贴告示的同时,亦随之留下相关线索记号,诱得蒙烨出来。

    因有天子名头,终于在这日将人引出。

    让他做了引玉的砖头。

    何昱在高处观战。

    七八侍卫对战五十死士,且还要保护一个受了重伤的主子,逃生渺茫至极。

    他重新举弓,欲瞄准已经昏迷的人。却闻得不远处马蹄声起,兵士急马而来,乃应援蔺稷的人手。

    快得超出他的料想。

    风雨太急,他视线有限,二次搭弓尚寻不到准头。眼见兵甲逼近,遂一声吹哨唤人离开。

    蔺稷中了箭,箭上淬了毒,定然命不久矣。

    趁乱出城前,何昱如是想。

    第48章  我想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这晚, 冀州州牧府中灯火通明。后院之中医官进出不绝,前堂府衙兵甲往来不断。终于随大雨稍停,雷鸣渐止, 在鸡鸣时分慢慢平息下来。

    蔺稷遇刺这等大事,在将将接手的冀州城中, 自需捂紧不为人察。

    是故前厅中,蔺黍主事。参与议事的不过蒙乔、薛亭、郑熙、还有随军而来领参军职的廷尉许衡。

    尚未惊动东谷军的将领们。

    “当下形势, 欲对司空行刺的人手,无外乎两处, 一则卫氏一族的反扑, 二则南地那几位,眼见司空灭了卫泰,唇亡齿寒,故而趁乱动手。”许衡率先开口。

    “不是趁乱动手, 乃有计划有的刺杀。”薛亭将话接来,当时应援人手到后, 他便直接与郑熙一道去追了,这会明确道,“他们行动时均已安排好退路, 也摸清了逃出冀州的小道,避过官道。按理这样的刺杀,无论成败, 凡参与的人手皆为死棋, 只为目的不求退路, 不该如此畏手畏脚。这等形势,可见对方可用人手有限,培植花费甚重, 所以丢不起一兵一卒。”

    “这伙人个个身手了得,这是在十里坡发现的器械兵刃。乃应他们功夫路数专用的武器,没法造假,按此线索查下去便可直接明确身份。”郑熙将东西奉给蔺黍,继续道,“其实按照薛大人所言,这伙人并不像南地的人手。南地那几位,若当真让人渡江而来,断不可能再搭桥让他们回去。同样的也不可能是卫氏反扑。卫泰嫡系全灭,若是他暗子复仇,定是抱着赴死之心,击杀大于退路。”

    郑熙话至此处,扫过薛亭,薛亭颔首应是,一时间两人将目光聚在许衡身上。

    许衡乃姜灏一行的中立派,闻话至此处,心中砰砰直跳,自也猜到了还剩得一处,默声片刻道,“会不会是蒙烨的部下,此人野性难训,行事常出其不意?”

    “不会是他。”蒙乔开了口,“他的部下早就在过鹳流湖时都死伤殆尽了,后来所收复的绿林人手,功夫差这夜的杀手太多了。”

    “他倒是求生大于仇怨。”蔺黍瞧过案上武器,脑海中想起长公主婚仪当日,护守仪仗队的虎贲军,尚有人用过此等兵刃,不由冷笑道,“但他藏匿数月,狼狈如过街老鼠,自己都没能早逃出冀州城,哪来的功夫和人力进行退路安排?”

    刺杀是谁主使的,不言而喻。

    蔺黍目光如炬扫过许衡,丢开案上器械,起身冲外头道,“李云、郭啸进来,即刻前往三十里外营帐处,把长公……”

    “不必了。”一个声音从外头响起,低沉,沙哑,但扼住了所有人的话语与动作。

    蔺稷被林群搀扶着,廊下见得蔺黍所唤二将,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待缓过一口气方重新开口,“即将天明,你俩辛苦跑一趟,通知所有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来此议会。”

    “阿兄,你怎么起身过来了?”蔺黍见之,赶紧上来扶他。

    冀州城防未定,城中卫氏暗子尤在,蔺稷向来谨慎一直贴身穿着蚕丝软甲。是故昨晚那支冷箭虽盯入后心却不深,只是箭头上淬了毒,清毒困难,费了许多功夫。好在眼下毒素清除,只需将养即可。

    但到底去皮剜肉,失血甚多,所谓将养便当卧榻静休,哪有这般半分不合眼匆匆理事的,实在熬人心血。

    然蔺稷不得不来。

    他面色青苍,唇瓣灰白,虚阖着眉眼朝胞弟笑了笑,“不必把长公主保护起来,那处有姜令君在,不妨事。”

    “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蔺黍扶上他,“按照我们连夜分析……”

    “按照你们分析,当是天子不容我,可对?”蔺稷在主座坐下,因起坐间拉扯伤口,垂首缓了许久方重新启口,“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兄胡说甚!”蔺黍一肚子怒火,拍案道,“我们敬他,他方算是君;若是吾等不尊,他又能奈我们何?”

    “司空!”薛亭道,“他也就敢行暗刺之举,不敢明面下召。”

    “就是。”郑熙也听不得那般话,只道,“他的诏书大抵连洛阳城门都出不了。”

    一连三人的话,放在寻常乃大逆不道。但如今形势,许衡暗叹,要真是刺杀成功也罢了,弄成这幅局面,天子实在是……他尤觉心累,索性闭了嘴,不再秉着个“君臣”云云白费力气。俨然一副默认堂中所言的姿态。

    “既如尔等所言,我也不能白受这一箭。再者咱们才灭卫泰立了功,总得让陛下赏赐些什么才对!”

    蔺稷说了两句话,精神便撑不住,只得从林群手中接来参汤吊气。

    然他的话足矣让堂中静默下来,很快诸人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再论刺杀一事,只静候其他属官

    到来。

    来得都很快,不过小半时辰,州牧府府衙内便聚集了此番随军而来的司空府属臣。

    商榷的是将政事堂议政中心从洛阳挪到冀州,讨论的是所有人的前程前途,加官进爵。

    权力北移,与天子王不见王的设想,原就在这次南北征伐计划中,只是未曾想到会这般早提上日程,属臣们闻之自然欢喜,这一刻可谓相谈甚欢。

    三位主簿持笔载书,墨落竹简。

    两个时辰后会议结束,官员三三两两离去,自有听闻昨夜司空遇刺一事,正欲探知真假,然见得人这会正席上高坐,虽面色有虚但言谈依旧,当是小伤无碍;亦有猜测此番遇刺与天家有关,本欲建议可借长公主向天子示威的,这会也放下了。毕竟司空丝毫未受女色迷惑,手段凌厉,神思清明,清楚轻重。如此便也再无人多话,自讨没趣。

    堂中人散,府中人尽,唯剩得近身的几个心腹,蔺稷撑着的一口气方散开,人瞬间委顿下去,半伏在案,额上虚汗密生,滑入鬓发中。

    “阿兄——”蔺黍见之大惊,上来扶住他。

    “你自领两万兵甲回京,与台城两万兵甲合兵,接来母亲和七妹。莫误时辰。”蔺稷推开他,“我处有林群,不碍事。”

    蔺黍应是,却又欲言又止。

    “等等!”蔺稷见他模样,蹙眉道,“你回去便回去,莫生旁的心思。”

    蔺黍闻这话,心中憋闷,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口舌的人,遂道,“阿兄是否过于信任长公主了?这次刺杀一事,显然是何昱带人所为。而何昱乃实实在在由长公主带来,好端端的她这会来是作甚!”

    “军中缺粮,我于天子求救一事,你不清楚吗?”蔺稷叹了口气,“她代天子来测虚实以为我们供粮。千里之遥,她一介妇人跋涉而来,我为三军感激,不该有疑。”

    “可——”

    “好了,知你一心为我。我且说最后一次,公主是公主,陛下是陛下,不可混作一谈。”

    “怎么可能不——”

    “阿兄放心。” 蒙乔截断蔺黍的话,“我与他同归,路上一刻都不会耽误。”

    蔺稷疲惫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混作一谈?他们一母同胞,都姓隋,留着一样的血,除非她能反了她弟弟,不然她这般待在阿兄身边,我哪里放心得了……”

    蔺黍同妻子已经走远,然话语还是清晰地飘入了蔺稷耳中。

    他已经失力,脸色白里泛金,双眼都有了些混沌,举目也看不清城外三十里处的地方,她人如何。

    但他昨夜被取箭清毒的时候,疼痛难熬,问过在一侧验药的医官,花粉是真的,尚有疗效,他便觉得疼痛都缓减了些。

    她若是当真亲自反了天子,他们的前路自会好走许多。但于她而言,也太过残忍,那处不仅有他胞弟,还有她生母……

    “其实当下有现成的一计。”林群近身给蔺稷搭脉,“原都算不上计,事实尔。”

    “你是指告诉殿下我遇刺的事?”蔺稷呼出一口气,“倒看不出来,你不仅能医病还会治心。”

    林群垂眸不语。

    蔺稷抽手拂开他,“你还在我处作甚?嫌花粉疗效未过,耗着等它无用吗?”

    “属下立刻就去。”

    “回来。”蔺稷敲了两下桌案,“可是你同我说,殿下治疗期间忌讳心躁、分神,需心安神静,方可助力淤血散融?”

    “确实如此。”

    “所以,见了殿下,若说错一个字——”蔺稷笑了笑道,“你便不用回来了。”

    “属下不敢。”

    堂中已无人,蔺稷看着林群领医官离去,唯有剩下的医官过来侍奉他,心中欢喜却也遗憾。

    他的伤少则也需个把月才能远足行走。而她的眼疾按医官所言,若是一切正常,至多三副药下去,淤血化尽,半个月便可痊愈。

    也想过将人接来,但这处城防未设完整,暗子也不曾清理干净,还是那处安全些。

    他欢喜她重见光明,遗憾不能成为她看见的第一人。

    蔺稷被扶回寝屋,见内壁铜镜,不由驻足凝望。暗道且静心调养,养出颜色,方是当下首要,旁的不思也罢。

    *

    “司空昨夜得了药,特让属下赶来给殿下医治。眼下冀州城中尚不安全,司空还在清理中。他让臣带话给殿下,等他清理结束,自会过来接您。”林群傍晚时分抵达的东谷军营帐,按照蔺稷交代,告慰隋棠,“且容属下给您把脉,若殿下身子一切无虞,明日我们就可以开始用药。”

    相隔三十里的刺杀,又逢夜中大雨,电闪雷鸣,于隋棠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唯这会闻药就在身前,就可治疗眼疾,于是整个人神思都扑于此处,急急伸手给医官。

    她白绫后双眼的轮廓浅浅弯下,眉宇明亮粲然,如此落在林群眼中,让他生出几分不快。虽只是转瞬即过的神色,但姜灏心细如发,还是看见了。

    这日确定隋棠安好后,林群出来营帐,被姜灏留下问话。

    姜灏道,“我处您就莫再虚言了,殿下眼疾看不见,我却瞧得真真的,您那不满之色。可是冀州城中出事了?”

    “令君看守此处,讯息慢了些。左右最迟明日您都会知晓了。”林群笑了笑,到底将诸事道来,话至最后有些惭愧道,“殿下原不知情,又双眼久盲,闻之即日可复明光,一个病人因康复而欢喜,如此忽略司空原也正常。我就是瞧着司空实在殚精竭虑护她……他俩这等身份,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林群祖上世代行医,然当年厉帝因宠妃患时疫不治而亡,其叔父作为当是主治医官被发昏暴怒的帝王抄家灭族。百年杏林世家,或死或流放,最后只剩他与堂妹路经凉州时被蔺稷所救,拜入麾下。

    私心里,他同蔡汀一行一样,对这个齐家王朝的公主并无多少好感。然医者父母心,兼之蔺稷的信任和恩情,又让他必须伸手救她。

    “司空昨日清早,若不曾出现在前衙——”林群抬眸望向公主所在的营帐,“四公子便已经着人将她控制,回敬她的胞弟了。”

    “我给司空治伤施药,曾有一刻想落下一针让他睡去。给四公子腾些时辰,直接了结了殿下,左右法不责众,便是责了也是值得的。”

    “那怎么又容司空护住殿下了?”

    “虽说父债子偿。”林群合眼长叹,“但我堂堂七尺男儿算计一个妇人,仿佛也同那暴君无异!”

    “我自行我的医,殿下且看她自个造化吧。”

    林群言出必行,自是认真行医医治,对隋棠不可谓不尽心。

    只是隋棠,随着药一贴贴用下去,病情好转,她却没有了最初的欢愉。

    七月初六初用药,她心中忐忑又期待。

    七月初十,医官搭脉回应,血块减小消融。她展颜道谢,二次用药。

    七月十五,医官将覆眼的纱帛解开两层,剩得一层防日光刺激,而此时隋棠已经感觉大片光亮,看清帐中榻褥、桌案的位置。她没有控制住自己,雀跃出声。于是第三次用药。

    七月十九,医官依旧解剩最后一层纱帛,隋棠看到医官手掌,又数清了他现出的手指个数。

    但却没有太多欢喜,只问一边的姜灏,“可有冀州城的消息,那处清理的如何了?”

    姜灏看过林群,回道,“大约还需二十来日,殿下莫急。”

    冀州城的清卫戍防事宜,少说得两个月,但是蔺稷还有二十余日,可下榻来接她。姜灏晓得,殿下大概是想他了。

    林群又道,“殿下今日起

    ,无需再用药了。等过个一两日,缓缓取下纱帛,适应光线即可。”

    隋棠点头,然两日过去,却不曾摘下。

    林群见了,笑道,“殿下可是害怕摘下还是看不到,近乡情怯?”

    隋棠摇首,“您的医术很好,孤相信你。”

    林群便继续劝说,“七月暑热,殿下摘下吧。”

    隋棠摇首,不肯摘下。

    翌日,已经回来身边的兰心又劝,但隋棠不理。

    随后,姜灏也好言慰她,她只谢过,但始终不肯摘。

    又两日,伤好能下榻的承明知晓,也过来安慰她,“不要害怕,要相信医官,医官说您脑中淤血都散了,能看见的!”

    “孤说了,孤没有害怕。”隋棠有些委屈,只将人都谴退了,一人待在营帐中。

    她的病情每日都报给三十里外的蔺稷处。

    这日,蔺稷闻她百般不肯摘布帛,连营帐都不再出,人愈沉默,饮食减少,遂再待不住,没法骑马,备了马车过来看她。

    隋棠闻他来了,人跑出营帐,又恼怒回去帐中,只说不要见他。

    她坐在榻上,头埋在膝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和铺陈满背的青丝,青丝之上还系着白绫,青丝之下的背脊因哭泣而颤抖。

    她哭得委屈又隐忍,整个人薄薄一片,似叶无根摇摇晃晃。

    任谁看了都想拥她入怀中。

    “为何不摘白绫?”蔺稷俯身去抱她,被她挣扎推开。他身上有伤,经不住她推,忍着没出声。

    隋棠咬着唇瓣,抬头侧过去,好半晌方闷闷道,“你有事,我不敢误你,可是你有多少事,便是一日也腾不出来看我吗?我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我以为,我能重新视物,于你也是一件欢喜事。你会当做大事要事的,但是……”隋棠的眼泪似珍珠一样落下来,将白绫浸透,但应是不许自己哭出声。

    “不是的阿粼,我追蒙烨时受了一点伤,医官说要休息一阵才能下榻,所以才没来。”蔺稷的眼睛也红了,坦白道,“我没有要瞒你,是林群他们说,你在治疗期间要心静神和,我怕你担心才没说的。”

    “伤在哪?重不重?”隋棠闻言惊怔,胸腔气散下榻跑过去寻他伤口。

    白绫碍眼被她扯开丢掉,她掀他衣襟,又捋他衣袖,抬头又查他脖颈面庞,“倒到底伤在哪,后背吗?”

    “你坐下。”她将人按下,欲转去他身后,却被蔺稷一把捞回来。

    “看来眼睛是好了,都能找方向了。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一会再看。”蔺稷盘腿坐在榻褥上,将人卧来臂弯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聚神的双眼,“你先说说,你这么多日不摘白绫,闹得医官属臣焦虑不已,是个什么道理?”

    “就为我没来看你,可是任性了些?”

    他有些无奈道,“摘下来,你可以先看看蓝天白云,看看漳河水流,看看赏识你的姜令君,教导你的承明老师……”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要摘。”隋棠截断他的话语,捧上他面庞,一点点抚摸他眉眼、鬓发,唇瓣,喉结,双手圈过他脖颈,靠上他肩头,眼泪落入他肩背衣衫内,融进他裂开的伤口血液里。

    她看着他后背殷出的点点血迹,泪如雨下,“我就是想眼睛好了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本卷完

    第49章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朔康七年, 洛阳京畿诸事频发。

    先是六月初十,军情急奏司马道,大司空缺粮求救于天子。

    翌日十一, 长公主隋棠出洛阳奔赴冀州以测军况虚实,后滞留未归。

    七月十八, 护送长公主的使者中郎将何昱从冀州返回,呈报天子大司空从旁处征得军粮, 同时东谷军攻破冀州,卫泰身死, 大司空入主冀州。

    仅两日后, 七月廿,执金吾归来洛阳,呈战报,欲给东谷军请命。

    至此, 朝野哗然复寂寂。

    卫泰被灭,则东北道四州皆平, 合其原本西北道五州,至此江北之凉、并、冀、幽、青、兖、徐、豫、司九州尽入蔺稷囊中。

    如此谴弟回朝请命,自是要求加官进爵。

    天子与洛阳朝臣皆不语, 不敢语。若是当初将粮草送去,如今功绩便当首算天子,再分人臣。

    如今、如今里子破, 就剩薄薄一张面子。

    这面子, 原给的也不是当今天子, 实乃隋齐立国三百载之余威,乃隔江尚存的诸侯构成的局势。

    天子尚坐明堂,十二冕旒后笑意不盈眼底, 只将执金吾蔺黍所呈之奏章翻来阅过。阅之一半抬眸,殿中空空并不见执金吾人影。

    是了,蔺黍只呈卷宗来殿,根本不曾上朝。本也是行这厢事,可直接经过尚书台略过天子也无碍。

    少年天子阅完,面色青白交替,攥拳于袖,齿根紧咬,终是道了个“准”字。

    准蔺稷拜相,御百官,开府邺城,改原邺城王宫为丞相府;侯爵进公爵,邺国公是也;原司空府属臣皆官升一阶品,随入相府。

    这道恩旨从洛阳送至冀州,昭告天下,天下俱惊。

    实乃齐皇室早从高宗皇帝起,皇权与相劝间便一直缠斗,此消彼长。历经百年,终于皇权一统,废弃丞相职,设立司空、司马、司徒三司,分掌相权。之后两百年,齐皇室再未出过一个丞相。

    如今再立,且天子被逼而立!

    八月中秋,月满悬天,辉洒人间。

    太极宫中如常设宴,除了宗亲和太尉一行,旁的寥寥无几。隋霖主宴后推脱不胜酒力,早早回去寝宫。随行身侧的乃虎贲军首领何昱。

    “陛下不必气馁,阿翁说了,蔺稷再猖狂,也不过是人臣。且让他做那丞相去,天子依旧是天子。”

    隋霖停在寝宫外的一处楼台上,登高远眺。

    夜空云遮皓月,缥缈不定,人间寥落,寒意逼人。

    “如今是公爵,公爵之上便是王爵,再往上……”少年眸色沉沉,衬得面色愈发苍白阴鸷。

    “陛下!”何昱道,“我大齐高宗皇帝有训,异姓不封王。”

    隋霖转首看他,目光中带着两分嗤笑。

    何昱垂眸默然,废弃的相职还不是重新立起。

    “如今只看金江以南的那些豺狼,但愿他们能拖住蔺稷,给朕腾出一些功夫!”隋霖细长凤眼眯起,“他如今将亲族撤走,台城留守长史淳于诩,武将方鹤,留一座空城于朕,还不忘屯兵监控!”

    少年天子隐忍不住,一拳砸在廊柱上。

    “臣亦是悔之晚矣,彼时错漏一步,万不该让蒙烨将真药给蔺稷,若是臣将药带回,想必能诱回殿下,如此也算握助了蔺稷软肋,以作他用。”

    “她若当真将心偏向蔺稷处,你便是将药带回来也无用,她左右不要,那般瞎着便是。”隋霖笑笑道,“如今朕也瞧处几分阿姊的性子了,原是我们低估她了,她一个臣仆侍卫丧尽的孤弱女子,能在漳河熬到朕去接她,便是不容小觑的。她有她的主意,寻常手段拿捏不了她。”

    “真要是以药胁她,只怕我们姐弟面上这层友恭之态也没了。如今么,至少还有母后在。”

    隋霖望向章台殿的方向,“她再不满朕,总得顾忌母后!”

    八月秋风瑟瑟,隋霖极目远眺,将杂乱得心绪慢慢压制抚平。

    他难及蔺稷步伐,也无力阻拦他的动作,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输,只要自己一日是天子,蔺稷之所为便依旧有为他做嫁衣的可能。

    “你之重任还是那批死士,乃我们的希望。好生藏匿训练,以待来日之用。”

    “臣明白。”

    *

    何昱退去。这日他不在职上,回府时在宫门口见得何珣正在马车中等他。

    “阿翁。”何珣撩帘入内。

    何珣点点头,“陛下如何?”

    “陛下心性尚坚,比我们料想的好。”何昱顿了顿,眼前廊腰缦回、朱檐碧瓦的宫阙尚在,从殿宇升腾缭绕的幽冷孤清气莫名缠绕着他,“阿翁,如今局势,我们还要将四妹送入宫吗?”

    “不送入宫,难不成送去冀州丞相府?”何珣剜儿子一眼,“何家出了太后,自然还要出皇后,百年来我们与天家从来都是一体,忠于大隋乃我们何氏的宿命。人生天地间,天高地厚人君最贵,之后方有朱门,再论黎庶,凡是皆有序,大道方可行。天家便是天家,我们断不可学习那些反贼,没了伦理纲常,活披一张人|皮,了无人样!”

    “孩儿失言,知错了。”

    何珣见这个大儿子贯是恭顺,不由缓了神色,“你这次回来,我正好病了些时日。病好了,你又一直忙。你母亲说你寻了我两回,就为你四妹这事?”

    “自然不是。儿女婚嫁自有高堂操持,何轮儿女言说。”

    “你是孝顺的。”何珣笑了笑,想起在家闹腾的幺女,嚷着若是“九哥还在,定也心疼她,不若与他同入地下,倒也自在干净”云云,惹他头昏,深悔当年让

    女儿亲近了那孽子两年,学来如此不恭不顺的做派。

    何昱瞧父亲脸色,略一思索,将话道来。

    马车行驶在月夜下,中秋佳节,原是碧天皎皎,天地一色,共沐明月温柔。

    然随青年话落,原一直撩帘赏月的何珣面色变得阴沉,瞧之月色也凛冽幽森起来。

    许久,他方落了帘,问道,“你说那孽障还活着?”

    “瞧面目自然不是。”何昱回忆在湾子口遭遇第一波刺杀时的场景,“但身手背影很像。最关键的是,我在临近东谷军防线处,发现一只破碎的假肢。”

    “你是说,他易容,装假肢,改头换面地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在蔺稷的庇护下?”

    “我不敢确认,但……”何昱垂下眼睑,“太像了。”

    “阿翁,九郎若活着,他会不会借蔺稷之势向我们寻仇?”

    何珣没再说话。

    他并不在意小儿子的寻仇,纵是他有天大的能耐,也需借蔺稷之手。自己与蔺稷,立场敌对,本就不死不休。无谓多他一个!

    何珣此刻在意的是一桩谶语。

    当年有方外真人给他算过一卦:其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他虽出身大族,但到底比不上皇族出身的新平翁主。当年新平翁主以权压人,强结了这桩亲,为他诞下长女幼子。

    长女三岁时不慎溺水而亡,同年九月他的妾室为她诞下一子,便是何昱。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且抚慰了他丧女之痛,他自然疼惜。

    唯新平翁主沉于丧女之痛难以解脱,又见他人其乐融融,忧思郁结之下,险些痛失腹中二胎。

    待幼子出生当夜,何珣偶遇方外真人,得来那卦。

    于是,本就与发妻不睦的男人,进而愈发不喜其母子二人。

    只是纵然有命格在前,到底虎毒不食子,何珣只是不理未曾动杀心。

    毕竟,小儿慕孺亦不知他们夫妻之事,更不知他命格之说。随帝迁来洛阳时,更为他挡去暗箭,以自己一条臂膀救了他一命。若非遇上丹朱一事,他不会弃子!

    “陛下的死士在你手里,想法子调些出去。” 何珣闭上眼睛,月光在他双眸中泯灭,“尽量除了,若问起,便说是行刺蔺稷的。”

    何昱颔首应是。

    *

    从洛阳送出死士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送出太后的贺礼尚且方便。

    十一月十八,是隋棠生辰。

    冀州城自八月初天子诏书至,九月上旬清卫戍防毕,至十月底原邺城王宫已改建为丞相府,蔺稷携眷入住。

    只是府中格局多来未变,一应还是当年公主行宫模样。只将数座寝殿更换名字重设匾额。从东至西,分别是繁祉殿,长馨殿,葳蕤殿,后有椿萱堂,棠棣台。

    “椿萱”乃双亲之意,“棠棣”寓为手足,很明显这两处是给杨氏和未出阁的蔺禾所留。

    剩得三殿,蔺稷将居中朝南的长馨殿作了夫妻同居殿宇,剩得东西两处,东院繁祉殿为公主独居之用,西院葳蕤殿则留给了他自己独寝之用。

    为此,丞相府属臣暗里没少有过意见,毕竟从来东尊而西卑,天子已似傀儡,何必还给公主如此颜面。

    然公主不仅居东殿而独处,为她尚有课业学习中,只是后院一应书房别室尚未安顿好,遂隔三差五,前衙政事堂论事,蔺稷便将公主带在身侧,道是旁听学习。

    属臣偶尔意见,便闻蔺稷反问,“是要先生们入殿下殿屋教授不成?”

    先生为儿郎自当避嫌,然女先生亦非没有,这个“嫌”本是可有可无 。无非是丞相讨厌他们对于他居于何处还要指手画脚,以此回应罢了。

    如此,声音渐熄。

    但少了这重话,那重话便又起,譬如公主不贤不德,专房独宠,无宽仁之心,少惠明之态。

    兰心闻来生气,从殿外入内,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复心境,在一旁整理公主的生辰礼单。

    “哪个又惹你了?”隋棠正跽坐在席,持笔作画。

    案上左边摆着一应色料,石青、朱砂、藤黄等,右边是兔毫、狼毫、兼豪等毛笔无数。居中铺着宣纸,两边压以镇尺。

    隋棠近来爱上了作画,于是便多了一门丹青课。请来教授她的丹青老师乃冀州当地大家方青,已经年逾六十,以作人物像著称,当世闻名。本已不在收徒,乃隋棠三顾茅庐请求,遂破例收为弟子。

    只可惜,隋棠作画上,天分不高,老师指点一二后便也不再多教。全由她自个体会。隋棠遂将大把时间都投在了这处。

    “没有人惹奴婢!” 兰心对着礼单嘟囔。

    一时似瞧见了什么,眉宇蹙了蹙,转出屏风寻了半晌,将东西找出来。

    “没惹你,你作这幅姿态,诚心给孤堵心吗?”隋棠退身看着画卷,有些气馁地丢开狼毫。

    兰心走来隋棠身边,暗思如今公主眼疾痊愈了,她以后不禁要禁声且也要注意神色,否则光止住了外头的流言,公主还是能瞧出端倪。

    “奴婢就是听到外头说您不贤惠,狐媚……”

    隋棠侧首看她,扶额嗤笑。

    蔺稷迫使天子给他升任了一个两百年不再启用的丞相职,爵封国公,其心不言而喻。官员为官道上,除了自个政绩作为外,行献女之举乃巩地位,谋前程的上佳计策之一。原司空府属臣或许还能稍微收敛些,然如今归降的四州官员不知蔺稷待她之心,便这般放肆为之。

    蔺稷上月里已经推辞过,只可惜其心未绝,又使这围魏救赵的法子,当是给蔺稷压力,不收人则毁公主名声。

    “狐媚惑主,专房之宠……”隋棠呢喃着这些字眼,“你留心着些,看看源头在哪里,给孤寻来。”

    “殿下何苦见她们,平白污了您的眼睛。便是训斥也是不值得的!”

    “孤自有用,你若手不够长,人不够用,且去姜令君处,传达孤的意思。”

    “婢子记下了。”

    隋棠瞧着不堪入目的画像,拾笔又搁下,瞥见兰心尚在,“有事,手里捧着的是甚?”

    兰心顿了顿道,“是太后给您的寿礼。”

    隋棠也有些讶异,缓了片刻打开那个金丝楠木匣。

    盒中乃无数风干棠棣,簇拥着中间药瓶。底下是一封信,寥寥数语:

    【庆吾儿得遇明光,望吾儿前路光明。药乃清明所用,以固根基。】

    “这药先让医官们瞧瞧,不一定适合殿下身子。”兰心提醒道。

    “扔了便罢,不必麻烦。”隋棠瞧着代表手足情深的棠棣花,“这不是母后送的,是陛下送来的。”

    “殿下如何判定是陛下而不是太后?”

    隋棠眼眶有些发红,深吸了口气,“洛阳一年半,咫尺之地,母后思念孤,但为保孤,便从来不传孤入宫。如今,孤脱得虎口,她不会累孤再左右摇摆,乱我心思。”

    “只有天子,还在算孤心意。”隋棠话落,抬手合了匣子,“都扔了吧。”

    兰心应是。

    夕阳落下,烛台点灯。

    隋棠还在案前作画,神色有些冷冽,显然心中不快。

    一袭氅衣压上她肩头

    ,累她笔一歪,画便彻底废了。

    “你没瞧见我在作甚?”隋棠只闻气息也知是何人,一时秀眉蹙起,杏眼圆瞪。

    蔺稷瞥过她的画像,在她身侧坐下,接来画笔欲要修正。然抬笔在手,抬了两回到底放弃了,“你这一个月,日日把我画成这般,我都没恼,你还恼甚?”

    这话出口,隋棠气势矮了两分。

    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山眉海目,便是方青持笔也难绘他十一。

    “你今日这脾气当不是为这画作,说说所为何事,臣看看能否为殿下分担一二。”

    蔺稷这些日子都在和属臣商讨漳河的水利工程一事,一日下来已有些疲乏。只是见隋棠,而自驱劳乏,却又忍不住哄人来慰他,便将疲累扮作得深一些。

    隋棠见他模样,揽怀中亲了亲他额角。人转去后头,将他衣衫脱下,观后心箭伤。他的伤也不知为何好得极慢,已经三个多月了才有愈合之势。如今断药了五日,按林群所言,若这五日不再有不适,亦不再裂开,便算痊愈了。

    “我恼两件事。”

    隋棠观察伤口,愈合得很好,素指戳伤这人也无甚反应,遂将话道来,“今日陛下与我送生辰礼,言手足情深,我方不快。”

    蔺稷本在给隋棠收拾笔墨,闻言顿下手,“这怎么说?”

    隋棠侧首观他神色,恼意更甚,“还要我解释?”

    “殿下解释解释!”

    “我又不是傻子,你追蒙烨而受伤,还伤成这幅模样,他哪来的本事?自然有人相帮,府中医官属臣无数,我稍作打听理一理便晓得了七八。”

    “那夜若无你,或是你不强撑开议会,以讨封之名掩下我之牵连,大抵司空府的人已经将我生吞活剥了。” 隋棠靠上男人宽阔背脊,指腹在他伤口摩挲,“一直未曾言谢,是我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们是夫妻,本不必言谢。护你是应当,护不住你方是我无能。”蔺稷拍了拍她臂膀,“那这是感激,你恼甚!”

    隋棠直起身子,给他伤口敷上温养的药,凑近细细吹过,“我恼陛下伤你至此,亦恼他行此计根本不顾我死活,却还有脸与我道手足情深。眼下怒意更甚,是因为你明知我恼甚,还非要我明白吐出!”

    随最后话落,蔺稷吃痛呼出声来,原是隋棠一口贝齿啃在他肩头,磨着细碎皮肉。

    “我喜欢听这样的话!”小小计谋被他得逞,便口不择言,一时又抽了口冷气。

    乃隋棠又咬他一口,“还有第二恼,完完全全因你个人。”

    “甚么?”一点皮肉连在她口齿间,蔺稷半点动弹不得,求她快言。

    隋棠慢里斯条地松口,埋首轻轻吻过他已经无恙的伤口,脖颈,耳垂,懒懒靠在他肩膀,“我十九岁的生辰礼堆了一屋子,独独没有三郎的。”

    “天地良心,这如何能闹我?”蔺稷因她在肩头言语,耳鬓、颈间都被她气息拂的一阵阵发痒,忍不住瑟缩,又忍不住靠近。

    整个身体都滚烫起来。

    “是你……你自个说,要想一想再同我、我言语的,我催你几回了?”蔺稷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就要将人捞来怀里,呼吸杂乱间撑起一份清明,“我伤口可是无碍了?”

    “那我现下与你说,我今岁生辰礼要甚!”隋棠两条细长手臂穿过他脖,垂来他身前,扯开衣襟,往下深探,“我想要个孩子。”

    男人的身体一阵紧绷。

    “伤口无碍了。”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隋棠的话重复在他耳畔。

    蔺稷在烈火混沌中看清她白皙皓腕间,除了一对血玉镯子再无其他。

    是了,那副十八子菩提手钏,她早已不带多时。

    第50章  孤喜欢这样的自己。……

    长馨殿的内寝, 布置得如长泽堂一般无二。

    东侧间为内书房,转过屏风即寝卧,往西是妇人妆台, 再往里乃净室。唯一的不同便是这净室,置得不是浴桶, 而是汤泉。

    于是,钗环跌在书案上, 襦裙半挂屏风间,云纹靴和凤头履杂躺在妆台底, 腰封散在净室口, 小衣洇湿在汤泉壁。

    男人一手横卧在壁作枕,容妇人仰颈于上。她身后是坚实石壁,身前是他滚烫胸膛,上脖下腰皆被他绷出青筋的臂膀环住。

    他的右手五指穿过乌藻一样的长发, 从她后颈抚上她面颊,推过面庞, 腾出间隙,许他面目都覆在她肩颈,吻落在她一字深凹的锁骨, 衔起细嫩皮肉又先她出声“我就这一回,你可要数数我身上痕迹”。

    这就一回,他将她半边身子吻软咬烫。

    顺势趟水分径, 踏草剥花, 冲到洞天福地, 奈何门户久闭难启,累他额上青筋现,滚下汗珠融入汪洋里。

    他喘息热而急, 声声哄她“别怕”。

    别怕!

    别怕……

    说了一遍又一遍。

    埋在她雪峰里时,他说。

    对上她明眸时,他也说。

    蹭而又退流连忘返时,他还说。

    “蔺相临阵举兵,也是这般软刀子磨人?”自入汤泉便一直默声的妇人,再忍不住,“你能否痛快些!用力些!”

    她因耐心被磨尽,开口声色厉了点。

    平素无妨,这等时候竟吓到另一个他。

    他皱着眉,从额到胸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似一股无形的火被浇灭,灰烬残烟堵塞住每一个出口,汇成怒意却又不舍冲面前人发出,只得湿淋淋一身水渍、湿漉漉一双海目酿出委屈,巴巴看向她。

    若非愧疚前世自己酒后弄伤了她,他何至如此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一吓一分神间,他目光垂落己身,面颊烧烫,彻底抬不起头。

    隋棠看着上下都低头的男人,回想嬷嬷昔日教导,咬了咬唇瓣,伸出双臂将人抱入怀中,埋首贴膛。避过四目相视,掂足蹭过他鬓发耳垂,催生出耳鬓厮磨的味道。腾来素手撸顺他,握烫他,口中“郎君”声声,唤出情丝缠绕英雄体。

    唤得他重新仰首挺立,撞门入户。

    汤泉里鲜花盛开,花汁四溢。

    他复了最初姿态,一臂作枕,一臂环腰,身躯微倾便将她拢住。

    他在藕花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她在他的战场,容他金戈铁马开拓征伐。

    风起云涌,激浪携雪滔天,一点本能的惶恐,一点若有若无的隐痛,终于湮没在无尽浪潮中……

    是如何出汤上榻,如何擦身养发,隋棠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晨起时分,蔺稷给她上药。

    依稀被她数落了两句。

    并非弄疼她。

    实乃相反,她根本无恙不觉疼痛。

    他却非要说,他已看过,周遭有些红肿,可能望不见的地方还会破皮。

    “昨晚我向医官寻药时问了,这药趁热打铁涂抹三两回便好了。已经上了一次,这会抹完,你要起身还觉不适,便让兰心……”

    “我现在就很安适……”隋棠拱起身子,半睁眼眸,浓密长睫扑闪了两下,“离我远些!”

    非要说她哪里不适,大抵是她受不住他那两根指头,好好酣睡中又被搅得口干舌燥。

    “非显你厉害是不是?”隋棠哈欠连天,将那个盛满馥郁药膏的圆盒扔向他,自己裹紧被衾朝里睡去。

    蔺稷接了药,倒也不恼,只挑眉自得。

    没弄疼人,是比前世厉害些。

    前世——

    他坐回榻畔,覆手在她发顶。未几人便转了过来,以面贴在他掌心,睡得娇俏又安稳。

    前世,他见她这幅真实面貌,细算不过寥寥两月。两月便是六十日,人生不说百年,总也有万千日月,他却只见了她六十日。

    便也难见她真实模样,来不及知晓她更多姿态。

    他不知道她爱恨几何,喜恶是甚,自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想要那个孩子。

    她离开后的一段日子,他偶然会想起她临终话语。

    她说,“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是她气话。

    但后来想得多了,忆起她孕中举止,逢医官请脉,她从来只问自己脉象,不管孩子如何;所有医官开出的方子,或忌口或养胎,她也闻后不理,饮食举止只随她自个痛快,她仿若不知自己怀有身孕,或者是压根未想要生下那个孩子。

    他有些回过味来,约莫是她要不起,索性不愿生出感情……然到底是与不是,终归伊人已逝,再无人给他解惑。

    纵是重来一遭,她也不记前尘,他自无从问起。

    但重来一世——

    蔺稷以指腹摩挲她面庞,昨晚怎么说的?

    “三郎,我们要个孩子吧。”

    重来一世,她主动开了口。

    他忍不住再次俯身去亲她,温暖湿润的吻落在她眉眼。

    她嗡里嗡气出声,回吻他,又推开他。

    冬日好眠,他竟比不

    得她的被窝,回应的吻极具敷衍。

    他笑笑离去,只交代兰心记得上药,又嘱咐医署熬来汤药。

    便是当下场景,隋棠沉默无声地看着那个药盒,合眼就要扔出去。

    抹了,显他力足劲强。

    不抹,显他技术高超。

    抹与不抹,都显他一片丹心。

    终于,她松开五指,看掌心药盒,眸光脉脉,笑意从嘴角漾起,将它收在了枕下。

    更衣理妆毕,侍女将汤药奉了上来。

    药浓而味苦。

    隋棠蹙眉掩鼻。

    兰心笑盈盈接了药,近她身畔低语,“是坐胎药,蔺相吩咐的。”

    隋棠扬眉看她,目光落在汤药上。

    是了,是她昨日自个提的。

    想要个孩子。

    白玉碗盏中,汤药浓稠,腾起重重雾气。

    氤氲而热烈。

    但这人也太心急些。

    这日隋棠有些累,让掌事早早通知了承明莫安排课业,只在东侧间独自读书练字。辰光一点点过去,她搁笔合卷,正欲到书案前作画,看见药还在一边晾着。

    “药凉了。”兰心入内服侍她,见状道,“婢子让她们去热热。”

    隋棠摇首,端来浇在了窗台边的一盆山茶花上。

    “去同医署说,孤暂时不用这药。”

    *

    入夜榻上,蔺稷有些不开心,原从晚膳起这人便闷闷不语。

    隋棠拨了两回他面庞,不见他转身,便只好去哄另一个他,却被他拍开拂去。

    隋棠的手搭在他腰上,瞧他侧身的背脊,“可是为妾不愿喝药一事?”

    “我从未强求过你,是你自个说了想要一个孩子。”蔺稷当真生出几分气恼,“既然要了,又如何这般作态!”

    果然为这。

    隋棠半坐起身,将人用力扳过来,迫他直面她,如同她也无惧直视他眼眸,凑身细细解释,“我不喝那药,是因为那药补之太过。我这才养起来的身子,幼时不得保养,少年时倒是劳郎君着人安养了一段时日,自是不错。但您想想,近来呢,我这一路从洛阳奔波而来,屡遭刺杀,后又用药治眼,前前后后也就到如今,稍稍调养了三两月,身子虽无恙却也不甚强壮,所谓虚不受补,哪受得住您赏的那补药!”

    男人的面容逐渐变得柔软,星子一样的眸光中凝起愧色,乌睫覆下来,伸来手臂揽她。

    “我只是不喝坐胎药,又不是喝了避子药,何至于此?”隋棠剜他一眼,学他前头动作,拍开拂去他的手,侧身朝里趟去。

    留他一个冰冷背影。

    “阿粼——”蔺稷唤她,上来蹭她。

    隋棠不理他,往里挪去。

    “我错了。”蔺稷搓捏她耳垂。

    “我是什么不能沟通不明事理的人吗?还是什么言不由衷、朝令夕改的人?说了想要孩子转眼又后悔?” 隋棠捂着耳朵翻过身来,狠瞪过他,正色道,“我最讨厌不说话,生闷气,莫名累人猜疑的人了。你有疑惑就要问,有事就要说。嘴生来就两用途,吃饭和说话。你锁着它另一个作用作甚?你——”

    蔺稷一瞬不瞬看她眼睛。

    清泉濯白石,白石粼粼尔。

    当真这样亮,这样美,纵是生气也眸光流转,顾盼神飞。

    是生命的气息。

    “你、你这样看我作甚?”隋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发烫。

    “我瞧夫人煞是好看。” 男人眸光刻骨又温柔,隋棠多来受用。

    本也不曾真的动气,只是夫妻有情为首,但磨合也必不可少,话总要与他说明了。

    “不许打岔,我说的话要记下来,再犯就不理你了。”

    蔺稷颔首,将人拉来身边,“不过夫人有一处说得不对。”

    “何处?”

    “你说人之口,就两重用途,这不对。”

    “怎么不对?还有甚……”

    隋棠话来不及出口,忽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抱起。

    男人尚且仰躺在榻,只教她屈膝坐好,挺直腰背。

    初冬日被衾滑下去,隋棠蹙眉道冷。

    “冻不着你!” 蔺稷半抬起身,手从她膝弯穿出伸向帐外捞来一件袍子披在她背脊。

    隋棠压在他肩头的膝盖歪了歪,整个人摇摇晃晃,意识因回神了悟也羞得晃了几回,只听话翻整了衣裳襟口护在胸膛,当真不让自己着凉,来做羞涩的掩饰。

    是他的氅衣,领口厚厚狐毛,正好暖她身子,思量过两日也让司制做来一身……

    凝在风毛上的神思尚在游荡中,忽就觉雷劈一般被扼住,再不容她思考,徒留一身酥麻,直激天灵。

    男人扶柳分花,身体力行在解释。

    欢愉盖过了娇羞,隋棠忍过一身战栗,十指插入他青丝中,将他从来规整的鬓角揉得杂乱,“投桃报李……我、我……”

    男人喘着气,从她用力捧合的双手中挣得一点空隙,期待问,“如何?”

    妇人抱紧他,……明日我为郎君束发。”

    男人眼中光亮熄灭,了无生趣。

    却在翌日晨起,早早坐在妆台前。

    铜镜映出璧人,岁月酿出情分。

    日出日落,时间似水流。转眼十一月十七,隋棠生辰次日,她入了一趟姜府,拜访姜令君。

    数月来,自蔺稷推却诸官献女后,她便被骂得愈发难听,“狐媚惑主、专房专宠”的声音至今未绝。

    昨日里,杨氏邀她游园,还给她指点迷津,教她一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她诚心讨教。

    杨氏说,“三郎如今同你柔情蜜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自然,这蔺氏一族不看远的,就看眼前,四郎夫妇亦是如此,后院无妾无婢,唯蒙氏一人。但是殿下,你如何与蒙氏比?”

    “有些话是难听,但难听的话多来也是好话。”杨氏握着她的手,轻叹,“我唤你一声殿下,乃敬你身份。但是孩子,偏是你这看似尊贵无比的身份,让你没法同蒙氏一般,让你和三郎,没法同他们夫妇一般。”

    “蒙氏给四郎乃无上助力。你呢?”杨氏摇首,“莫说助力,能不拖累三郎,我且谢谢菩萨大恩了。凡有后悔药,我定然吃下回到当年,绝不受你天家赐婚,如此耽误我儿。”

    “退一步说,我儿若当真十分用心待你,怎会让外头声响流传这样许久?你想一想,他的心思?”

    但凡女郎心性弱一点,这几重话下来,就该被困死了。

    但隋棠稍强一点,陪老妇人走在满园梅花树下,折梅轻嗅送与她手,“阿母说这般多,孤确实不愿意听。不若,您还是说说有甚好法子,孤认真听一听。”

    “现成的法子,你主动出面,把那些女郎接来后院。”杨氏一本正经道,“如此既解了您自个的困境,断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又给三郎缓了压力,那些献女的官员,三郎都用的上的。”

    园中梅香清幽,隋棠顿下脚步。

    杨氏说的很有道理。

    她不恼她,也没资格恼她,甚至还应该心生感激。感激她坦诚相待,出谋划策。

    但是一开口,话就变了味。

    公主笑盈盈问,“这些话,您怎不与三郎说?”

    杨氏当场僵了神色,缓过几息,留下

    一句“殿下就要生辰,如此不开心胸,别闹得彼此都不好看”,遂拂袖走了。

    回想昨日事,隋棠到底轻叹了声。然观眼下来姜灏给她查到的事宜,不由送了口气。

    “这种事,原无需殿下出面。”姜灏扫过她手中卷宗,“殿下吩咐,臣便给您办了。”

    隋棠摇首,“令君为孤做得足矣,剩下的事还是孤自个来吧。”

    姜灏笑笑,不再强求,但想她明日要行之事多来艰难,还是忍不住开口,“其实杨老夫人所虑,也可理解。她给殿下的那条路,是后宅妇人可选的最简单最好走的路。”

    “孤晓得的。”隋棠接了姜灏递来的茶,垂眸似见蔺稷模样,笑道,“孤在漳河长大,从来小心翼翼求生。后来回宫入府,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将踏错一步。直到蔺相回来,孤在他手中被他养了两年。”

    “两年弹指过,孤发现自个变得肆意、骄纵、贪心、霸道。”

    “再容不下旁人。”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品德。但孤,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51章  孤就是来杀人的。

    这日, 隋棠从姜府告辞,才上马车,竟遇见了蒙乔。

    蔺黍如今任了冀州州牧府一职, 二人自居于州牧府中。州牧府乃冀州官署中心,与由邺城王宫改建的丞相府只隔了一条街。

    蒙乔侍母至孝, 素日无事常伴杨氏左右,如今却是许久不入丞相府了。原因无他, 乃她再度有妊,胎相不太稳固。数月来一直安胎中, 鲜少出府, 亦绝见客。

    不想这日竟出现在这姜氏府宅前。

    “妾出来散心未置车驾,这会有些累了,不知可否搭乘殿下的马车?”

    “兰心,赶紧扶夫人上来。”

    隋棠示意侍女下去随车, 让出座给蒙乔。

    两人虽嫁与同胞兄弟,但毕竟已各自开府, 平素只偶然相见。如这般窄间对坐,更是头一回。隋棠一时有些尴尬,竟不知唤她什么好。按理该随蔺稷同唤一声“弟妹”, 但蒙乔乃与蔺稷同岁,长她许多,她开口总觉别扭。

    “妾在闺中, 亲者多唤阿乔, 殿下若不嫌弃, 亦唤这二字便可。左右比‘弟妹’顺口,也比‘夫人’亲切。”

    蒙乔一颗七窍玲珑心,识人观物, 一言即中。

    “阿乔。”隋棠展颜,目光落在她显怀的胎腹上,不禁艳羡道,“这样大了,孤瞧着你气色也好多了。”

    “已经五个月,足躺了两个来月,方算是把他养牢了。”

    论及孩子,蒙乔眉眼柔和许多。不似方才立于车前,恭敬是恭敬,然气宇高华,英姿逼人,宛如这入冬来凌寒盛的一支傲梅。

    “殿下着人送的衣物、良药,妾都收下了。尤其是您送的那樽九子母神,妾的婶娘说当属不世之物。初时半月一直见红淋漓不断,用药也不见好转,恐就留不住他了。唯得了您那尊九子母神,不过两日,身子竟有了好转。”蒙乔话至此处,微微蹙起了眉,笑意却更盛了,垂眸抚摸骤然鼓起一角的胎腹,“殿下瞧他,如今这样活泼。”

    隋棠的手被她拉去覆在小腹上,“这是长公主殿下,你的贵人。”

    “这就是胎动?”隋棠惊喜又好奇,掌心再次被拱到,“他甚有力气!”

    蒙乔笑起似春风化雪,梅枝盈香,“妾说了,都是殿下的恩德,妾铭感五内。”

    “一家子骨肉,阿乔见外了。”隋棠从她掌中抽回手来,端坐一边。

    时下佛教盛行,杨氏素爱礼佛,蒙乔常伴左右。

    隋棠记得,有一回杨氏请了一尊未来佛,在朝晖院开宴。蔺氏女眷自然都在,宴前依次上去上香。

    杨氏之后,首个便是自己,之后再论资排辈。彼时兰心在她身侧搀扶,猛地攥紧了她衣袖。

    隋棠惑她举止。

    兰心悄声道,“四夫人香断了。”

    隋棠闻来更是不解,断了重上便可,何必大惊小怪。

    兰心伴随太后日久,于佛前诸事譬如理香、续烛、颂经等胜过常人,回道,“四夫人上香乃入炉时用力过重,使香断在根部,根上无痕自无人觉,她便顺手以巧劲插入。”

    隋棠这会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香断香多有不吉,所以从来人人都是手轻慎重。若出断香之态,多来推脱香质不好,后重新上过,补磕响头九个以算心诚。

    然蒙乔手重断香,便是不耐此事行敷衍之举;断后不续又以手上功夫入炉,当属错上累错大不敬也。

    后其人从容无惧,谈笑依旧,便只有一种解释,她不信神佛。

    不信神佛的人,何必在一个医者面前,一遍遍谈及九子神母这等玄之又玄的功效。自己分明还送了衣物、良药,大可言谢这些。

    “孤赠九子神母于阿乔,安的是婆母的心。孤更相信阿乔和孩儿后来安好,实乃是医官调配之药,效果渐起;再者便是你卧榻之时将精、气、血慢慢养起之故。”隋棠捋着因方才因蒙乔抓握而微微褶皱的袖沿,笑意婉转道,“阿乔有事不妨直说。”

    蒙乔撩帘看了眼窗外,话语缓缓道,“当日殿下陪婆母于白马寺上香,妾嗅得您身上熏香,便知您也是不信神佛的,果然如此。”

    入伽蓝宝地,上香礼佛,当沐浴斋戒,不染尘俗气。

    隋棠抬眸看蒙乔,笑了笑道,“阿乔这般说,是要同孤做个知己,还是在提醒当日白马寺孤遇刺,得您救命之恩,要孤铭记此恩?孤的侍女告诉孤,是您最先带人冲入清凉台的。”

    隋棠问得直白辛辣,蒙乔回应更是赤|身裸|体,“妾带人冲入清凉台,是因为妾的郎君和手足都不喜殿下,恐殿下误蔺相,便想顺手推舟由着您被杀。是故,妾救您,乃将功补过。妾没有恩惠到殿下,殿下不欠妾。”

    隋棠本只是寻常抬眸看人,这会却不知何时凝神于对面妇人身上,久未挪移目光。

    半晌方道,“如此说,阿乔是来寻孤作知己的?”隋棠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慢行,容她们谈话。

    “知己自当坦承。”随话语出口,蒙乔眉宇间当真少了几分英姿,由明显的真诚和隐约的愁索取代。

    她挑了挑眉,面上仿佛多了几分自嘲,“都说夫妻一体,然今朝妾要与殿下说的事,便是四郎也是不知的。”

    “当年蔺相父兄于长安落难,蔺相兵出凉州时,他原只有马没有兵,算的上人手的便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亲卫和暗卫,统共不过百余骑。凭他再厉害,这么点人手,能从凉州护他到长安便算不错了。何谈激战,何谈战后清奸细,震元老。是我和族兄灭族中尊长,聚了他们私养的两千人手给他,让他有了一战的资本。”

    “我们几人中,彼时最年长的便是我族兄,然他年长也不过双九年岁的儿郎,都不曾及冠。一行人凭一腔热血烧着,兵马聚集汇成一柄尖刀,由蔺稷握去,竟就这么赌赢了。”

    “蔺相大捷的消息传回凉州,妾是最欢愉的。”

    “不仅仅是妾有了为父报仇的资本,有了实现救民于水火之理想的可能,更是因为妾可以觅得佳婿。”

    “彼时兵甲交于他手之时,我们定有盟约,结两姓之好,荣辱与共,生死同在。”

    “然而,待妾与手足奔赴长安之时,蔺相却说长兄为父,他会代父替他胞弟和妾主持婚仪。的确,盟约只说结两姓之好,没有具体说嫁娶人之姓名。但是,妾在那之前,只见过四郎一回,连话都没有说过,妾与族兄认定的都是蔺相,妾不信蔺相不知道。”

    “但他说,他阿弟很喜欢妾,求他提亲。妾自然不从。”

    “后来他又说,愿不愿随我,他不会强求人。但同样的,也没人能强求他。”

    “我问他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说没有,但是也没有娶亲的念头。他没有骗我,后来长安如花美眷如过江之鲫,洛阳高门淑女闺秀无数,他莫名推了一桩又一桩上门提亲的姻缘,才逼得婆母趁他不在时,应了与你天家的姻缘,妾彼时见他大婚都未归心中还有些许得意,想着纵是天家公主也奈何不了他,却不想……”蒙乔话至此处,抬眸望向隋棠,“大约冥冥之中,蔺相是在等您吧。”

    这确是隋棠不知的他的过往,只是这会从蒙乔口中闻来,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接话。

    “是妾一时讲多了。”蒙乔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妾原要说的是,后来四郎待妾也很好,少年人心意十足,妾便嫁给了他。”

    隋棠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四郎不知你年少最初心意,不知您曾爱慕过他兄长。他不知这事,而你此刻却让孤知,是何意义呢?”

    “四郎不知而您却知,这处不过是显妾坦承,旁的无有意义。妾真正要说的是,因为妾当年未嫁给蔺相后,如今引发的事端。”

    隋棠蹙眉,有些回过味来。

    蒙氏当初没有成功将最出色的女郎嫁给蔺稷,共享权柄。即便嫁的是一人之下的蔺黍,但到底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随着蔺稷势大,蒙氏一族自然想要的更多,所以献女于蔺稷。

    献女的官员有很多,但传出“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这等流言的,却只有两处,乃担任军事祭酒的徐滔和殷堂。

    这两人都是蒙烺妾室的族兄弟,亦是他的心腹。

    话,是蒙烺传的。

    而接连的造势,是蒙乔胞弟蒙辉所为。

    这些,原是姜灏前段日子受隋棠所托调查清楚的,隋棠此番来姜府,便是取卷宗预备行事的。

    隋棠看向蒙乔,“所以阿乔今日说这样多的话,是来向孤求情的?”

    马车在这会停下,外头侍女回话,道是已经到了祭酒府。

    “对。求殿下带妾见一面蔺相。”蒙乔心中藏事未曾听清兰心的话,只匆忙回应隋棠,“妾已求见他多日,但他都不肯见妾。妾不得已求见姜令君,想让他通融。但令君说,或许妾寻您更合适。”蒙乔说话间,已经扶着胎腹跪下身来。

    “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 隋棠扶她坐好,喃喃念着这句话,“你当是清楚,这十个字重伤孤是小,毁了蔺相是大。”

    “换言之,此局来势冲冲,针对的不是孤而是蔺相。”

    “妾都明白,只恨妾养胎之际,未将他们看住,闹出这等事端,妾……”蒙乔心绪不稳遂扯动胎气,转眼面色发白,额角生汗。

    隋棠拉过她的手,按揉她虎口缓减不适,“你们相扶于微末,蔺相最多处理徐滔和殷堂二人,不会再往上牵累的。”

    “妾当然想过这处,但是这样久了,蔺相不处理也又不见妾。便是四郎主动论起这事,也被蔺相四两拨千斤挡回来,妾实在不安。若不牵累不追罪,他为何不肯见妾?殿下,你帮帮妾,让妾见一见他。”

    “你当是了解他的,他不肯松口,便是今日孤带你进去了,你一样见不到他。” 隋棠换来她另一只手按揉穴位,闻外头兰心回话,道是徐滔和殷堂两位军事祭酒来了。

    蒙乔这厢听到了,不由诧异地望向隋棠。

    “近来孤出入令君处,原也为此事。”隋棠笑道,“你说,若孤这会杀了这二人,明日孤的生辰可是要变作冥诞了?”

    从狐媚惑主到谋杀朝廷命官,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活生生将把柄递到对方手里。

    蒙乔对上面前妇人一双如泉清亮、亮可噬人的眼睛,脑海中似想到些什么但也不曾彻底理清,只闻得公主的话语再度响起。

    “事由你蒙氏起,你又有所求——”

    “这等事,自不会脏了殿下的手。”蒙乔搭上侍女的手腕,从车上下来,默契立在一旁。

    隋棠端坐车中,对着那两人道,“可是徐滔和殷堂?”

    二人拱手称是。

    隋棠道,“上前说话。”

    二人从命上前。

    隋棠再道,“替孤杀了他们。”

    她嗓音朗朗,来人和对面祭酒府的侍卫门客自听得一清二楚,却也都僵愣在地,不曾及时回神。

    回神时,乃冬日天气阴沉,飘起雪花。

    随雪花一道落下的,还有两腔子脖颈鲜血。

    隋棠抹掉被溅在颊畔的血珠子,向外头收刀入鞘的妇人伸出手,“阿乔上来,孤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