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机械之心211
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堆的东西,雪茸莫名其妙有些紧张起来,冷汗悄悄渗了一背。
很显然,教皇心里清楚哪个才是艾琳的东西,他大费周章来这么一出,是要用这气味来试闻玉白,同时用闻玉白来试雪茸。有没有人撒谎,有没有人包庇,他一试便知。
这道题对于雪茸来说并不困难,毕竟艾琳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只要她确实是教皇口中的那个人,那么通过这道测试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
而常理来说,闻玉白的嗅觉也可以轻松分辨出亲子之间血脉相连的气息,这题对他来说,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难度。
可问题是,闻玉白并不知道自己和艾琳之间的关系,两人来不及沟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说谎。万一这里面根本就没有艾琳的东西,闻玉白嗅不到和自己相匹配的气味,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撒谎,为了替自己掩护而随手指认,反而弄巧成拙?
或者他会不会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然后多管闲事,为了不让自己过多接触教皇,故意否定自己和艾琳气味的关联性,让自己直接错失了这次大好的机会?
再退一万步来说,自己上一次朝他开的那一枪,他会不会记恨?万一此时的闻玉白已经是自己的敌人,那么他会不会故意栽赃自己,直接将自己坑进水底?
雪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多疑已经和教皇旗鼓相当,只能死死盯着那堆东西看着——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没办法插手干预,他真的恨极了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感觉。
他抬起头,想要去从闻玉白的神情中读出点什么,可这人实在太能掩饰,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只迅速地应下了指令,便转身去推车里找东西了。
闻玉白跟雪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性格不同,不论做什么事都十分有条理。面对眼前高高的杂物堆,他没有随手拿起一个就开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东西按照气味类型大致分类,一层一层地进行筛选,进度节奏一目了然。
他闻得很认真,越是这么认真,就越叫雪茸心里没底——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期待的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认出来了他会说吗?
他现在到底是哪边的人……
这样怀疑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对雪茸来说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但他没有选择,比起盲目信任,他更需要给自己留有后路。
如果闻玉白否认自己是艾琳的孩子,那么在问题激化之前将错就错应当可行,可如果他真要往死里坑自己,信口指认自己故意伪装身份另有所图,到时候该怎么说?
雪茸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发绳、甲片、丝带一个个地排除选项,眼看着他手中剩余的物件越来越少,心跳便也越来越快。
这是什么概率?那么多东西里都没有一个是属于艾琳的?他会不会已经闻到了但是选择了装傻?还是说,他也是在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很快,他手中只剩下了一只手套、一支笔、一根项链。雪茸也忍不住去猜了——他觉得很可能是那只笔,毕竟梅尔说过,艾琳是喜欢读书的,所以有笔也是十分合理的。
果不其然,闻玉白先后放回了手套和项链,最后端着那支笔,垂眸,仔仔细细辨认了许久。
雪茸几乎已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就是那支笔,对了自己就过了教皇这关了,他对闻玉白的疑虑也终于可以打消了。他盯着闻玉白的手,心里催促着那人快点说出正确答案,却没想那人又缓缓将笔放回了远处。
雪茸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什么意思?这人到底闻出来了什么?
“怎么说?玉白?”教皇也饶有兴致地问道。
“抱歉大人,我在想,是不是您弄错了。”闻玉白毕恭毕敬地站到一边,指着那堆物件说,“我确定,这里面没有她母亲的东西。”
雪茸屏住了呼吸,教皇也笑着望过来,右手插进了口袋里:“哦?那这么说,是我认错人了?”
这是雪茸最害怕出现的状况,闻玉白闻了一遍说没有和自己匹配的气味,自己却还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这人的所想,更弄不清这人的立场,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己还被迫出局,前面和教皇斗智斗勇回答那么多全都白费了。
怎么办?接下来该改变计划了……
正当他飞速调整心态,开始思考如何力挽狂澜时,一旁的闻玉白忽然开口道:“但是……”
他没说出但是个什么,目光却死死黏在教皇插在口袋里的右手,良久,他俯身凑到了教皇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那人声音压得很低,但雪茸是个兔子,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对教皇说:“但是您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能和她的气味匹配上。”
这话一出,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便瞬间就通了——教皇果然是在考他们两个人,眼前的东西里故意没有放艾琳的东西,一旦闻玉白瞎指认,便直接剔除了一个撒谎的叛徒。而他口袋里的东西又是个双保险,看样子他打心眼儿还是希望“希尔”确实是艾琳的孩子,他在测试闻玉白的过程中,也是真想给自己的问题一个答案。
他大抵是提前把艾琳的东西封闭在密封盒里了,想等着闻玉白露馅之后,再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寻求答案,可没想到这人没有上钩,稳稳当当地给出了正确答案,他刚刚把手伸进口袋应当就是打开了密封,艾琳的气味露了出来,闻玉白便顺势指认了。
一切了结得都是这么精确又完美。
雪茸不得不感慨,只要闻玉白这家伙愿意,确实能在职场上吃得开。他顾忌教皇的想法,怕他不愿被当众拆穿,便这么悄悄地用耳语告知其本人,又同时考虑到了雪茸的听力,用隐晦的法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只是在教皇打开密封、让艾琳的气味流出之前,他是怎么想的?当他说出没有匹配的气味时,到底期待的是什么结果,雪茸仍旧不得而知。
雪茸恨自己多疑,也怨自己不肯完全信任闻玉白,但他却又深知自己不得不如此——食物链的规则便是这样,如果你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最底层,就注定要多想、多疑、多虑,任何一个疏忽大意和过于信任,都有可能彻底害死自己。
此时此刻,危机暂时解除,但他最期待的,仍旧是闻玉白能和自己解释清楚,他想要他们之间的芥蒂彻底消失。
眼下,教皇也对这个结果特别满意,他从右手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放到了雪茸的手心:“我都忘了,原来这是你母亲的。”
雪茸打开手心,发现这是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盒子顶端上了锁。他没敢当着教皇的面直接撬开,只是假装无可奈何地扒拉了一下,然后试着晃了晃——里面装了东西,但不是很沉。
他抬起头,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教皇:“我可以打开吗?大人?”
那人望着他,面上露出让他捉摸不透的笑意:“可以,钥匙就在机械之心上,等你到了,就能看见你母亲给你留了什么东西了。”
原本雪茸的心思还在闻玉白完美答题的后劲之中,没太在乎这东西本身,结果这人忽然一个故弄玄虚,反倒是叫他的好奇心逼到了顶点——
这盒子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有没有可能是教皇故意骗自己上机械之心的诱饵?可闻玉白也说了,这东西确实是艾琳的……
他低下头,又揣摩了一下盒子。确实,如果自己不是一个超级开锁匠,那这么牢固的东西,没有钥匙,一般人很难打开。
但偏偏自己就是专业对口了。看这锁的构造,一会儿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随便捣鼓不超过十下就一定能打开。
雪茸小心翼翼把盒子抱在怀里,眼睛滴溜溜盯着教皇看。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这老东西滚蛋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滚蛋也行,只要他的视线不黏在自己的身上,他就会飞速地动手开锁。
好奇,太好奇了。雪茸一边盼着那人转身,一边忍不住一遍遍用指腹摩挲着那把锁。终于,门外传来了一阵欢呼,闻玉白提醒道:“大人,该轮到您去演说了。”
教皇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便安排道:
“找两个修女陪着希尔小姐,玉白跟我来。”
虽然没有机会跟闻玉白多说些什么,但这老东西总算是要走了。雪茸一阵窃喜,闻玉白也立刻行礼:“是,大人。”
教皇走在前面,闻玉白依旧习惯性地走在他身后。忏悔室的门很厚,雪茸抱着盒子站到门口,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合拢、关闭,手也在快速地探锁、摸针、找眼……
就在他微微松开手指,打算用细针探一探锁芯的时候,怀里就忽然一松,一抬头,路过自己身边的闻玉白,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盒子从自己的怀里抽走了。
——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么明抢?!!
雪茸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却又因为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处而不敢大声质问。
那干坏事的某人却依旧神情如常,只是很丝滑地将盒子放到了远离雪茸那侧的口袋,稍稍顿了顿步子,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
“暂时替你保存。相信我,现在不要打开。”
第212章 机械之心212
闻玉白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气息擦过雪茸的耳尖,叫他的心脏漏了一拍。
什么意思?雪茸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仍旧处于长久的蒙圈之中。
明明教皇都把那盒子交给自己了,闻玉白为什么又要拿走?他说是暂时替自己保管,意思是还会还给自己?现在不要打开,又是因为什么??现在不行的话,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打开??
雪茸完全猜测不出这人的用意,甚至连愤怒都没法生出了。因为他了解闻玉白的性格,这家伙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风险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一定有自己的判断和逻辑。
最重要的是,闻玉白叫自己相信他。这是雪茸给予心上人最大程度的区别对待。
所有的旁人都值得他提防和怀疑,唯独闻玉白,不论当前是什么立场什么状况,不论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谜题没解、有多少话没说开,只要那人开口说一句“相信我”,雪茸便就愿意放下一切疑虑,相信他。
于是,尽管雪茸被那盒子里的东西勾得心痒难耐,他还是选择听闻玉白的话——那就暂时不打开吧。
但是理智上的选择和本能上的好奇是完全两码事。已经下定决心不打开的雪茸,此时此刻满脑子却都塞满了盒子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奔逸的思维,很快就变得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教皇安排来陪他的两位修女一直企图跟他聊天拉家常,雪茸根本没心思搭理,偶尔应付着嗯了一声,却又因为忘了伪音差点儿露馅。
几回下来修女们也不再找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聊了起来。雪茸还在想盒子的事,也没细听她们在聊些什么,只是间歇性回过神来的时候,偶尔听到她们在聊关于“幸运之子”的事情。
修女甲:“我刚刚进来之前看到了,我家隔壁的废人金居然也被选中了,为什么他那种人都能选上,我们这种勤勤恳恳干活、老老实实做人的家伙却不行……”
修女乙:“你别说废人金了,知道福来恩吗?那混帐也被选中了。”
两人的对话终于把雪茸从盒子的世界里拔了出来,他思考了片刻,接着清了清嗓子,问道:“废人金?福来恩?都是什么人?”
雪茸猜想,如果猜得没错,这两个也是残疾或者重病之人,可答案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废人金是个废物单身汉,有手有脚、身体好好的就是不肯工作,每天靠着社区的救济粮过日子,这下好了,真给他啃上铁饭碗了。”修女甲解释道,“至于福来恩,哦,那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家伙。他从小就偷鸡摸狗,还爱占姑娘便宜。虽然没有犯过什么上天的重罪,但是隔三差五就得被送去悔过。”
在韦斯特大陆,重罪者会被监禁飞艇送上空中监狱终身服刑,而轻量级的罪犯则会被送到各个教堂的悔过室中,进行七到三十天的拘禁悔过。雪茸亲爱的良师许济世先生,就无数次因为兜售假药、坑蒙拐骗被当地教会抓去小黑屋。
雪茸眨了眨眼,感觉事情似乎和他猜测的有些许出入,便又确认道:“他们没有生病或者残疾吗?”
修女乙:“没呢,别听那个姑娘胡说,我们在教堂工作我们最清楚,被选中的人里有大把的身体健康健全的人。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
她说的“那个姑娘”,指的就是阿丽塔。经过那一出闹剧,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机械之心会选病人”的猜测,可此时此刻,她却直接否定了这个结论。
雪茸只感觉脑子一下空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了。
两人怕他不信,便又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前年全家上天的贫困户海勒一家,五口人都没有任何疾病,却也被机械之心宣召上了天。
修女乙:“诶,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我感觉机械之心真是个大好人,它可能想要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所以会挑这些人……但这么想总觉得有点不公平吧,总感觉努力生活的人反而没有好报。”
修女甲:“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有钱有权的尤金亲王,几年前不也被选中了吗?”
雪茸不关心政事,听他们这么一说才想起有过这么一号人。尤金亲王算是女王的得力干将,在位时帮助皇室摆平了好几次内乱,他被选上机械之心之后,皇室内部还引发了一次不小的地震,险些直接崩盘了。
那人也没有过什么身患疾病的传闻,但雪茸仍旧不想打破自己的猜测——也许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得了外表看不太出来,但是一犯就致死的病呢,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啊。
几个人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雪茸快坐不住了,竖着耳朵又听了会门外的动静,终于,本年度的“神选之子”也差不多全部选拔完毕了。
此时,教皇正在慷慨激昂地进行着演讲,这人实在能说,似乎远没有尽头,终于在他快要忍不住出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厚厚的石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让他有些失望的是,来人并不是闻玉白,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是,门口站着的是一名教堂牧师,他手中牵了一只低等猎犬,而猎犬的手中正叼着一朵精致的花环——那是“神选之子”被选中的特别标志。
牧师拍了拍猎犬的背,那丑陋的毛绒怪咖便站起身,带着花环来到了雪茸的面前:“恭喜您,被机械之心选中了。”
两边的修女有些惊诧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似乎没相当刚刚在背后议论完挑选的机制,下一秒眼前这漂亮姑娘就被机械之心选走了。
雪茸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便也是开心,可还没来得及弯腰接过花环,那方才刚平息下去不久的心慌、胸闷、恶心、眩晕,就又潮水一般,随着开门的动作,猛地向他灌溉而来。
这一回,他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伸手捂住了口鼻——
猎犬的手里、信众的头上、走廊的雕塑里、洗手台墙壁上……
自己难道是对花过敏?可是自己平时根本没有花粉过敏的历史啊?难道是这花环里,有什么他平时从没接触过的、特别的花?
雪茸骤然苍白的面色,让在场的所有人慌乱起来,而这时,面前那叼着花环的猎犬像是接收到了什么特别的信号,格外亢奋起来。
晕眩间,雪茸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丑陋的怪物疯狂地在原地打转,接着痴痴地望着自己,肮脏的嘴边甚至滴滴答答流下口水。
见到这一幕,本就对这种生物有着生理性厌恶的雪茸更难受了,忍不住扶墙一阵干呕,还没等一旁的修女跑来查看,就听牧师一阵惊讶的低吼,一抬头,那猎犬竟不受控制地朝自己爆冲而来。
雪茸心道完蛋,大约是那家伙闻到了兔子的气味,控制不住想要捕猎了。
牧师长得又瘦又柴,单靠手里一根狗绳根本控制不住这突然发狂的庞然大物。只听那怪物低吼了两声,本就已经快要崩溃的雪茸眼前直接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向墙角躲去,手却极其迅速地摸向了手杖的开关——
他打算朝猎犬开枪。虽然这样相当于让一切功劳全部白费,但只要还活着,就一切好说。
下一声犬吠,那带着血腥味的腐臭气息便直扑向雪茸的面门,雪茸手中的手杖也已经迅速变形,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回头想想,现在的处境和发展,几乎和去年今日如出一辙。难道又要重来一年?雪茸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手却迅速抬起,金属的手杖横在自己的面前,结结实实挡住了猎犬的扑咬。
那怪物扑向自己的力道极其恐怖,雪茸抬起的手瞬间被撞得收回胸前,眼看着那獠牙已经冲到了自己鼻尖,他强忍着全身的不适,艰难地伸出手指去够扳机。
转动枪口、瞄准……雪茸咬着牙,感觉自己的胸口都快要被挤碎了,可枪管太长,想要靠着手腕的力量将枪口对准猎犬,对于此时此刻几乎昏厥的雪茸来说,实在太难了。
眼看着那血盆大口快要咬住自己的口笼,雪茸强打起精神,瞪向身后手足无措的牧师——护住是猎犬的本能,自己的角度杀不死猎犬,但能对牧师开枪,那么短暂引开眼前这家伙也就有希望了。
如果能让自己活下去,那么这牧师杀了便也就杀了。雪茸毫不犹豫地,转动枪口,心道,当了一年逃犯,自己的手里总算要见点血了——
“砰!!”
整个房间一阵颤动。雪茸手里的火枪并没有开火,眼前那发狂的怪物却以一种极其恐怖的姿势飞上半空,又狠狠摔到地上。
胸口骤然放松的雪茸忍不住狠狠喘了口气,却又因此吸入了更多的花粉而窒息难受起来。
眼前忽黑忽白,身体就像要被一双巨手撕碎一般,即便如此痛苦,雪茸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大眼睛——到底什么情况,他可好奇极了。
昏沉间,他看见闻玉白犹如神兵天降般,单手将猎犬摁在了地面上,那怪物正痛苦地蜷缩着,紧紧夹着尾巴,而他口中的花环,也被闻玉白顺势扔到了屋外。
屋内,两位修女赶紧见缝插针凑上前,把瘫软在地上的雪茸搀扶起来。而一旁的牧师早已吓得全身木僵,呆愣愣地望着闻玉白,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闻玉白冷冷垂下眸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猎犬。那怪物经过刚刚那些一摔,嘴角已经渗出血来,此时正竭尽全力背着耳朵,小幅度地摇着尾巴,企图尝试讨好闻玉白。
“啪。”一声脆响,闻玉白一记手刀砍上它的颈侧,那家伙便“嗷呜”了一声,立刻没了动静——他还是没有选择杀生。
雪茸看着面前的闻玉白,忍不住松了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了些许。此时他面色苍白如纸,全身都被冷汗浸湿,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力气就像是被抽干一般,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瘫倒下去。
他这次瘫倒得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有闻玉白在,自己不可能摔着。果不其然,就在他仰倒的那一刻,那人再次将他托起,接着打横抱起。
雪茸觉得自己脆过头了——这才刚重逢不到半天,自己都在他怀里倒了两回。
但这一回,自己的症状显然比先前更重,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忽然有些担心,生怕这人趁自己昏厥又把自己打包送回家去了。
于是他像岸上的鱼一般,猛地一个激灵,对闻玉白道:“我……要去机械之心……”
怕那人不同意,雪茸死死拽着他的胸口,尽管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却还僵着身子昂着脖子,以表达自己强烈的欲望和不屈的意志。
那人先伸手把自己的身子抚平,然后轻轻道:“嗯,会的。”
“相信我。”
雪茸便终于松了口气,安安心心昏了过去——
他说相信他,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第213章 机械之心213
心里装了太多事,以至于就算昏迷,雪茸都昏得不够踏实。
他惦记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又想到了自己,刚刚昏过去之前最后一句话就不该说要上机械之心,而是得跟闻玉白说自己花粉过敏,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万一直接把自己大喇喇地塞进人堆里,一会儿跟那么多带着花粉的“神选之子”挤在一起,自己岂不是能直接迎来肉体消亡、灵魂飞升了??
因为太过担忧,平时一晕就是一天以上、不被梅尔狂扇耳刮子都不睁眼的雪茸,这回体感没过多久就把自己吓醒了。
他猛地一蹬腿,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确定做好了密闭措施,这才屏着气、慌慌张张睁开眼。
他想,自己应该也没有昏迷太久,现在醒应该还能赶得上登船,在飞艇启动之前,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昏迷太久,视线没有第一时间恢复,倒是耳朵里逐渐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雪茸愣了片刻,心脏忽然一揪。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是大型蒸汽设备运转时才会发出的轰鸣,而身下轻微的颠簸更是让他彻底惊醒。雪茸努力眨眼,视线终于在一阵眩晕后恢复清明——
他所在之处不是教堂的某个忏悔室,也不是拥挤的人群之中,而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面积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朴素的床铺,一张桌椅,一扇面盆大小的紧闭的木圆窗,一看便是某种交通工具的独立卧铺。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连忙翻下床,起身的一刹那,也不知是他自己头晕,还是身下的地板在晃动,他整个人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雪茸脑子一嗡,没多思考,迅速伸手,“哗”地一下将木窗向上推开。
一瞬间,刺目的强光翻涌进来,雪茸下意识闭了闭眼,等眼睛适应了光照的强度,才慢慢睁开眼。
他先是看到了大片大片闪烁着强光的模糊,接着看见了窗下逐渐成型的斑斑点点,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悬着的心也终于是彻底死了——
木窗之外还有一层不能打开的玻璃窗户,窗外那团闪亮的白光,是一大片飘过的云,这种本应该高悬于头顶、与机械之心比肩的东西,此时就在他斜上方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
而他身下那团斑斑点点,仔细一看,竟是他熟悉的城镇。彼时鳞次栉比的建筑楼房,此时已经缩成了指甲盖儿大小的点线,那原本高耸入云的主教堂钟塔,也小得像个孩童把玩的积木玩具,似乎轻轻一捧,便能放进手心里……
真的上天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被塞进蒸汽飞艇、直接打包上天了。
再自我欺骗也无济于事了。头顶的云朵越来越大,地上的建筑越来越小。飞天之路似乎还很漫长,但想要返程补救,却是注定来不及了。
雪茸一个趔趄,腿一软,脑子一嗡,跌坐回了床铺上。
他应该是有受到特殊待遇,能在这么多人之间拥有独立整洁的房间,有床铺和煤油灯,桌上还有倒好的水。
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份礼遇,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未完成的计划——他之前问过OO,每一架蒸汽飞艇内都会有大量的燃料库存,他原本答应过拜耳,会在飞艇升天之前,找机会偷运足量的燃料出去,以供皇室那些嗷嗷待哺的机械救急,这样短时间内,他们就拥有了可以与教会抗衡的火力。
至于自己,虽然他原计划也是瞒着拜耳偷偷登船升天的,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把燃料运出去才行啊。
他还等着诺恩想办法整出个差不多的飞艇,直接带着枪炮飞到机械之心上解救自己呢,现在没了这个前提,自己两手空空就被送上去,那当下的处境和去年不反抗、直接听话上艇有什么区别??
自己这一年的冒险,意义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雪茸脑子突突跳痛了起来,他下意识把手插回口袋——那是平时塞OO的地方,每次伸手进去都会摸到软乎乎的一团,指尖都已经熟悉了那个触感,可没想到这回一下捞了个空,雪茸的心脏也咯噔了一下。
OO呢?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还要靠这鼠东西找燃料呢,虽然这个时候找燃料已经相当迟了,但它不应该不在这里的……
雪茸低下头,将自己两个口袋翻出来个底朝天,确实没有找到任何一点鼠影,却骨碌碌掉出一颗啃了一半的栗子。
“呃啊……”雪茸恶心地皱起了鼻子。
他对这方面相当有洁癖,很久之前就警告过OO,不允许在自己的口袋里留下任何一点食物残渣,平时这家伙也恪守规矩,这回特意恶心自己一下,是下定决心背叛自己还要顺便跟自己示个威吗?
雪茸对老鼠的背叛没有感觉,他还是更在意自己被弄脏的口袋,正要用手帕包着栗子丢进垃圾筐内,就发现这栗子的形状有点奇怪。
“嗯?”雪茸眯了眯眼,忽然有种直觉,接着将栗子对准窗外。
阳光投射而来,栗子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影子投射到了背后的墙上,雪茸下意识扭头看去,接着便发出一声惊叹:“我靠。”
那家伙居然把栗子啃出了个镂空的“OK”的字样,而被镂空的O的中央,甚至还塞了一粒小到几乎看不清的燃料颗粒。
虽然丑陋得很,但这家伙忽然间展示出的雕塑技能还是深深震撼到了雪茸。
“OK”。雪茸看着那个影子,似乎是明白了那老鼠的意思——它是知晓自己的计划的,也是能找出燃料所在的,它告诉自己OK,还留了燃料下来,意思应当是,它一只鼠把事情办妥了……
雪茸怔愣了一下,眨眨眼,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虽然它确实是找燃料的能手,但是没有外力帮助,它一个前锅炉工,真的能突破这样重重的阻拦,把燃料安全带出去吗?
它把燃料带回自己的口袋,最多只能证明它拿到了燃料,能保证燃料顺利送到拜耳的手中吗?
雪茸越想眉头缩得越紧,当即就蹲下身,摸向靴子侧边藏着物件的皮带——不管OO有没有成功,自己都应当抱有最坏的打算。他得找到其他的备用燃料,然后再想办法送回地面去……
对于人生地不熟、没有帮手孤身一人、身体尚未恢复、武力本身就极弱的雪茸来说,这件事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一边在飞速地在脑海中做着计划,一边挨个儿检查自己随身带过来的新武器。
正在头脑风暴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雪茸赶紧放下裙边遮住靴子,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坐回原处。
推门进来的是闻玉白和一个陌生修女。雪茸有一肚子话想问他,但旁边大喇喇站着个眼线,他也只能忍着好奇,继续演起来。
看样子教皇确实是个很多疑的人,哪怕他不在闻玉白的身边,也绝不会给他单独行动的机会。
闻玉白开口也是端得一副陌生人的姿态:“希尔小姐,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雪茸一看到闻玉白,心情就舒畅起来,这副假正经的模样更是深得他的喜欢,于是立马短暂地忘记了刚才那些有的没的。
他弯起浅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闻玉白,在窗外天光的照射下,一双眸子似乎成了两面勾人心魂的铜镜:“好多了,真是多亏了您的照顾。”
如他所料,闻玉白根本招架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只刚刚对视上,刚才那份无坚不摧的冰冷自持便垮塌了。
雪茸见状,内心暗爽,得寸进尺向前一步,用身子贴近他,轻轻捧起了他的右手,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挠了挠:“我的恩人,请问您想要我怎么报答您?”
大概没想到这人这么放肆,闻玉白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相当有些别扭地抽了回来,假装淡淡道:“不必。”
雪茸也不做声,就这么笑着望着他,直盯得他耳尖都泛红了,眼神忽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跟他对视上。
他果然就吃这一套。雪茸得意起来。
“咳咳,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的身体情况,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走了。”闻玉白清了清嗓子,强行找回神志,然后指了指一旁的修女,“如果小姐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找这位女士帮忙。”
那倒是真不能有了。雪茸看了那修女一眼,还是向她礼貌地行了礼,接着他又想到了失踪的OO,上扬了些许的心情又压抑了下来。
“嗯,只有一件事……”雪茸想了想,开口道,“我有一个一起过来的朋友,我好像找不到他了……”
修女闻言,笑着解释道:“小姐,您现在已经是被神明选中的人了,您的朋友可能没有中选,和他分开也是正常的。”
雪茸没应声,只抬眼看向一旁的闻玉白,那人也接收到了他的视线信号,问道:“您的朋友,是什么人?”
雪茸:“是个锅炉工,您有印象吗?”
提到锅炉工,闻玉白的眉尾轻轻扬了一下,雪茸便知道他听懂了,也是应当知道OO的动向,立刻心脏一紧,握着拳头等着他的回答。
“有的,我有印象。”闻玉白不紧不慢地点头道,“他确实没有被选中。但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所以启程之前我特意送他离开了教堂,和他的朋友们会合了。”
说完,他带着修女转身离开,关门前,在背后给雪茸比了个OK的手势。
雪茸想到了那颗被啃成OK形状的栗子,立刻了然这是闻玉白和OO留下的暗号,不禁心中一阵大喜——
OO成功和其他人汇合了!燃料已经送出去了!计划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他看着门那头闻玉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
最让他高兴的是,闻玉白啊,一直都是自己的好狗。
第214章 机械之心214
彼时彼刻,一只黑猫驮着一只仓鼠,在大街小巷中飞速穿越。
仓鼠一手紧紧抓着空中飞扬的猫毛,一手抓着一张飞舞着如旗帜般的纸,芝麻点大的小眼睛都被疾风呛出了泪花,两只腮帮子鼓得像两只大麻袋,身后还背着个沉甸甸的大背囊,在极速中上下颠簸,晕得够呛。
一个时辰以前,他还躺在雪茸的口袋里,静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结果这人过敏实在太严重,人都被送上了蒸汽飞艇,也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OO的性格比莱安还是强势那么一点点的,眼看着其他人被陆续送上飞艇、舱门即将关闭,依旧没有得到行动指令的仓鼠当即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它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藏着备用燃料的房间,用腮帮子里藏着的核桃,把看守的仓鼠敲晕了,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眼前足以支撑飞艇来回飞行五十余次的大量燃料打包带走。
只是打包之前他是个灵活的鼠,打包之后他就是个被塞满石头的不倒翁,不仅行动不便,目标也大了足足四倍。它只是从锅炉跳到了地上,就发出了铅球落地的“咕咚”声,还没跑出门,就觉得自己离光荣就义只差路人瞥来的一眼。
正当他纠结着是要减少负重、轻装上阵,还是咬牙硬拼、放手一搏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个小缝,超重量级的OO还没来得及滚向一边,就被一双大手擒获。
OO本以为自己已经玩完了,正小腿一蹬打算先装个死,接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送你出去,你给兔子留个信号。”
OO芝麻粒大小的眼睛顿时瞪圆得像两颗绿豆!
于是它飞速在嘴里腾出一个空间,将他最后一颗当路上储备粮用的栗子啃出了个OK的形状,郑重地塞进了闻玉白的手里。
再然后,那人便神通广大地带着自己一路风调雨顺地拿到了雪茸藏在花瓶下的神选之子名单,又顺顺利利离开教堂,坐到了梅尔的背上。
现在,梅尔以最快的速度,把这满满一仓鼠的燃料和满满一张纸的名字送到了皇室的军械库中。
前来迎接他的,是十皇子拜耳·韦斯特,和皇家钟表师诺恩·坎贝尔。
拜耳拿到名单之后,便立刻安排人员进行身份统计和分析,接着又将燃料的事情全权委托给诺恩。
此时,已经是诺恩前来军械库支援的第十天,雪茸给他打下的基础非常非常好,一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现在就差足够的燃料启动差分机,庞大的计算量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最迟十五天,军械库里的大家伙们就全部都能投入使用,他们也就有杀上机械之心的绝对实力。
按照原计划,雪茸偷到了燃料之后,就应当回来和自己一起进行最后的攻关,也是和他一起见证他们期待了很多年的,差分机运转的奇迹时刻。
但他看到朝自己奔来的,不是那浅金色头发的青年,而是一只黑影般的猫时,他便知道,这家伙又选择脱离组织、擅自行动了。
诺恩慌忙接下燃料,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确实该这样才对。
只是,天知道那人上了机械之心之后,还能不能坚持十五天。
时间紧迫,不能再拖了。
难得脱下华贵服饰、身穿一身朴素工装的诺恩·坎贝尔立刻转身,对着忙碌的机械师们道:“伙计们!燃料已就位,神耀日立刻到核心实验室,对差分机启动并试运行!”
话音一落,所有人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随着库门的推拉杆被用力拨下,面前高耸的石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隐藏的石门向两边缓缓展开,石门的那一头,便是他们冒着极大的风险,从机械学院地下实验室里转运来的、寄托了一代又一代机械人的期望的那台“不可能”的机器。
石门展开的轰隆巨响声中,一只庞然大物静静伫立在为他量身打造的机械工坊中,就像一个紧闭双眼的巨人,让人不知它究竟是个陷入沉眠的活物,还是早已死寂的化石。
差分机机身的钢铁和黄铜,是雪茸若干年前,带着一票同胞按着改良后的图纸一块一块拼接上的。那人总是过于讲究实用性而忽略外观,东一块西一块地给机器打满了补丁,还是诺恩花了家中巨款,托人雕了个完美适配的木头外壳,才让这机器看上去没有那么过于寒酸。
但除却外观不谈,雪茸对于其内部逻辑的理解,以及在前辈思路之上的改造,诺恩一直是佩服至极。
当年雪茸在机器的主体上花费了极大的心思,外框架的钢铁支架相互交错,形成了一个复杂而稳定的外部结构。而框架的内部,精密的齿轮、杠杆、滑轨和曲柄相互咬合、传动,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械系统,这便是其能够精准计算的根本。
机器的输入和输出部分,则主要出自于擅长外观设计的诺恩之手。输入端是一排排精密的刻度盘和旋钮,可以手动调整,用于输入计算所需的数值和参数。输出端则是一个巨大的显示盘,上面刻满了数字和符号,随着机械的运行,这些数字和符号会不断变换,最终显示出计算的结果。
以上的种种,便是是他们整个兴趣小组花了数年时间设计、测试、磨合而成的,最终因为没有燃料推动而沦为巨大废物的,他们过去的理想——差分机。
诺恩看着眼前这充斥着他们年少时疯狂的巨大机器,短暂地恍惚了片刻,接着便将燃料放进机器下方的炉膛之中、并将储水箱的管道连通到机械室地下的硕大水池之中。接着,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拜耳王子亲自拿着一只拆解开的“幽火”手表,将内部燃着紫色火焰的机芯投掷到了堆成小山高的燃料之中。
炉膛门关上的刹那,灼目的紫光从门缝中爆燃开来,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喷涌而来。白色的蒸汽开始从机身各处狂涌而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诺恩紧紧盯着机身内部,不断地在脑海中模拟机器运动起来的流程,可渐渐地,他却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了关于这台机器的一切。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听雪茸说起这个项目时,自己完全不对他的运行抱有希望,自己加入这个团队也不过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和雪茸相处。
他想起雪茸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很厉害的演讲大师,只凭着一张图纸和一个诱人的梦,便组成了一支由尖子生到精英教师全方位无死角的顶尖团队。
他想起当初他们轰轰烈烈地改造图纸、落地拼接,那时候所有看过计算式的人明明都心照不宣,最大的问题极有可能会出现在最后的动能方面,但大家还是抱着极高的热忱,一直风风火火地将机器从图纸搬到了现实。
再然后,他们就理所应当地被动能的问题所打倒。他们几乎试过了所有的燃料,甚至还借用了教授的实验室,可哪怕是整个大陆最好的燃料,所能提供的动能,最后也还是离转动机器就差那么一点点。
诺恩心想,雪茸不当逃犯的时候还是很会做人的。骗来这么多人帮他拼了个动不起来的大积木,最后大家却也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什么怨言,甚至毕业多年再谈起这个项目和他的负责人时,大家也只有感慨和遗憾,而非后悔浪费了如此的精力和时间。
此时,在他身侧站着的这群机械师里,有一半是当年参与过这个项目的同学。当初自己召集他们回来继续项目时,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便全员到齐。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看着机器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年的炙热,仿佛仍是一群未被社会沾染的,纯真的学生。
诺恩忽然反应过来,也许当初这支队伍能够成功组建、齐心协力、好聚好散,并不主要是因为牵头人多会来事儿,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拥有着同样理想的同道中人。
恍惚间,沉闷的轰隆声中传来了清晰的金属摩擦音,仿佛沉眠的巨人发出一声低吟,气缸推动活塞带动了第一个齿轮运动。
这巨人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逐渐开始活动筋骨。
工坊里,一颗颗心悬在了半空——在得到这份燃料之前,他们也曾走到过这一步,但这以后却没能真正的运转起来。只有真正开始计算数值,这台机器才算正式地运转完成。
在拜耳的授意之下,诺恩代表全体人员,在输入端敲下了准备好的数值。而与此同时,整个皇室最好的一群计算员也拿起笔纸,以最快的速度与这机器一较高下。
随着输入端刻度盘和旋钮的调整,差分机内部的机械系统开始运转。齿轮开始咬合、转动,杠杆也开始强有力的撬动起来。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带动着下一个齿轮的运转,每一个杠杆的撬动都推动着整个机械系统的前进。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巨人迈开了步子,先是慢步,接着步履越发飞快。
这一步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了。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欢呼,甚至有老同学开始忍不住流泪,但更多的人还是悄悄捏了一把汗,毕竟计算结果尚未生成,没有人敢提前宣布成功。
拜耳给出的数据交给计算员人工手算加验证,大概需要五天的时间,没有人知道机器需要多久。有人开始担忧,万一需要更久,岂不是相当于花大力气做了个笑话。
可就在大家听着轰隆声紧张不已时,锅炉突然“呲”地一声泄出一串气体,接着轰隆的运转声突然间便消失了。
这一刻,整个实验室或工坊都仿佛静止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以为是机器突然坏了,又一次前功尽弃。
直到一旁的诺恩惊呼了一声“出结果了”,大家才纷纷将目光转移向了那铜制的显示盘上。
显示盘上的翻牌呈现出了一串极长的数字,拿着标准答案的拜耳愣了一下,这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结果正确!!”
大家仍然是花了好几秒面面相觑,直到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从输入数值到得出结果,统共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机器便成功计算出了人工五天的计算量!
差分机真的成功了!!这个不可能的机器,真的变成了可能!!
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从工坊之中爆发出来,这一刻,他们忽然觉得头顶的机械之心也不过如此。
如果那浮空的巨物是神明,那么他们方才,便亲手创造了神明。
第215章 机械之心215
收到闻玉白确认顺利的信息之后,雪茸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再回头去看身下微缩的景观时,他仿佛能看见一股暗流在悄然间疯狂滋长涌动。
不出意外的话,诺恩应当已经把燃料放进了差分机的炉膛里,按照自己计算过无数次的结果来看,那沉睡了这么多年的大家伙,不出意外应该能顺利醒来了。
一想到这里,雪茸的心脏又不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眼神中也充斥着压不住的亢奋。
不知道那大东西运转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会冒出多少蒸汽、发出多少噪音,不知道它运算的速度到底能有多快,会不会有哪里没有设置妥当,在关键的时候掉什么链子。
他迫不及待地趴在窗口,企图在一片米粒大小的建筑物中找到工坊的位置,明知道不可能看清,却又忍不住想要望向那奇迹诞生的地方。
这一刻,雪茸忽然有些扭曲地领悟到了一种母爱的实感。他想,一个刚刚生产的妈妈大抵也就是这样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想要拥抱自己孕育了如此之久的新生命,忍不住去端详ta的模样、畅想ta的未来。
但此时此刻,雪茸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妊娠中难产大出血的苦难母亲,一睁眼便被迫与自己的孩子隔离,明明自己尚处于极端的困境之中,心却已经焦急地飞向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宝贝身边。
雪茸恨自己没能亲眼见证那奇迹的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诺恩了。他有那什么一刻竟在认真地担心,自己的宝贝会不会对那花孔雀产生什么雏鸟情结,明明自己才是它真正的缔造者,却因为启动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诺恩,反而跟自己这个真正的亲爹半生不熟。
简直越想越不得劲,雪茸焦虑地在房间里来回打转,满脑子只想快速摆平机械之心的事情,立刻返回陆地,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想入非非的状况,一直延续到街景彻底被云雾淹没的那一刻。这时雪茸才勉强回过神来,开始思考他当下的境遇。
现在,他乘坐的蒸汽飞艇,应当已经进入了云层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地面,一想到自己的脚下踏着的不是高楼,而是一片空无所依,他就不由觉得一阵背脊发麻,手心都开始出汗起来。
更要命的是,空中的气流比他想象中要大太多,飞艇的运行并不平稳,摇摇晃晃的,偶尔还伴有相当剧烈的颠簸。雪茸紧紧抓着他身边一切能抓到的实物做支撑,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丢在了水面之上,脚下只踩着一片薄薄的树叶,心永远高悬着,生怕自己一个晃荡,那平衡便彻底打破,直叫身子猛向下坠去。
可即便在这样对高空的强烈不安之中,他也依然充满了探索的劲头。雪茸紧紧抓着床沿,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到了门口,出门之前又担心外面有让他过敏的神秘花粉,于是想了想,拿手帕简单叠了个面罩挡在口鼻之前。
房间并没有上锁,门轻轻一拧便推开了,但和他料想的一样,门外有两个修女守着,一开门便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雪茸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到了女声的状态,开口道:“没什么,我就想出来走走,透透气。”
两个修女便点头示意,目光却始终钉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挪开半秒。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随便转转、打探一下大体情况了。雪茸装作什么也没察觉一般,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与他想象中的大差不离,自己应当是受到了特殊对待,他所在的这一条长廊显然是脱离群众的一层,自己的房间离下楼的楼梯最近,身后有几间独立的房间,看门牌应当都是提供给内部工作人员使用的。
房门都是紧闭的,现在有人盯着,他也不便多看,便转身走下楼去。
站在楼梯口能看得清楚,整个飞艇统共三层,自己现在是在最高的一层,中间层应当是普通乘客舱,最下层的楼梯口明明白白上了锁,但根据上次炸飞艇的经验来看,最下层无外乎是操作室、库房、锅炉等,绝不能让人随意出入的场所。
雪茸向下探了探脑袋,扶着楼梯扶手谨慎地朝下走去,先听到了鼎沸喧闹的人声,接着才慢慢将这乘客大厅一窥究竟。
上次他来搞爆炸时来去匆匆,没有来得及多参观内部的结构,只印象中这飞艇内部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豪华精致,现在再看,发现自己的印象确实没有出错。
按照大陆居民对于机械之心的狂热妄想,这能够载人飞天、通往神明的天梯,内部应当是极具奢华、极端精致才对。雪茸也深深被这种思想蛊惑,以至于看到这样朴素的场景,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来错了地方。
是的,他想象中的浮雕、水晶灯、彩琉璃、钢琴、餐厅、休息室……统统没有。眼下他所处的这层大厅内,只有寡然无味的木板、铆钉、铜皮贴墙、煤油灯,甚至连可供休息的桌椅都没有。
雪茸皱了皱眉,他觉得这里的环境甚至不如莱安家的火车。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车厢,也至少有粉刷过的墙面内壁,而不是这般斑驳、陈旧、简约到有些窘迫的模样。
雪茸没坐过牢,但他听许济世聊过拘禁室的模样,大抵也不过如此。
可拘禁室也是一人一室,有着足够的空间,而眼前这大厅内却是人挤着人,仿佛被填塞满的沙丁鱼罐头,所有人都只能保持勉强的站姿,连转身都十分困难,而唯一连通着上下楼的门也被铁门死死堵住,一旦有人想要翻越,都会被驻守的警卫伸手狠狠打回去。
尊贵的“神选之子”就是这样的待遇,换谁心里都会有落差。可即便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一份莫名坚定的信仰,却依旧支撑着所有人,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埋怨。
雪茸根据高度简单目测,飞艇上升至少有半天时间,这些人一直这样站着、挤着,此时生理和心理应当都已经到了极限。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感觉下面站着的,是满满一车丰腴的牲畜,正被满满当当塞进车厢里,摇摇晃晃地拉进屠宰场。只是牲畜或许还能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这一群被圈在信仰之下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走向何处。
雪茸站在楼梯中央,向楼下扫视了好一阵子,既没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撬锁开门,也觉得没必要主动挤进那密不透风的罐头里,于是便早早收回步子,转身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所在的三层。
他转身的脚步极轻,完全没有惊动那俩位正在聊天的修女,于是他快速在一间间房门口经过,打量着房门上的名字。
这些名字是用木牌雕刻上去的,是长期固定的私人房间,雪茸猜想,住在这里的,应当就是教皇的左膀右臂,是协助他筛选、运输“神选之子”的关键执行人物。
雪茸挨个儿打量起来——
爱德华·乔森、格雷戈里·卡尔文、柯林斯·肯特……还有最新刻上去的闻玉白。
雪茸并不擅长记人名,但看到这些名字的时候,还是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爱德华·乔森,是大陆的总审判长,所有犯下罪行之人,最终都将由他一手处置。雪茸记得他,是因为他们几人的通缉令,就是这家伙高高挂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的。
格雷戈里·卡尔文则是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他掌管大陆的全部医疗资源,自己最早服用的那些屁用没有的心脏病治疗药物,也都是由他签字配发下来的。
柯林斯·肯特,这个名字雪茸不太熟悉,只是这个名字下面有个十分模糊的、被横线划掉的、他十分熟悉的名字——马丁·帕特里克。
这是斯凯立顿孤儿院的前校长,是那个被猎犬咬死、临死之前还给自己留了纸条的老马丁。雪茸看着那个被划掉的名字,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马丁院长的名字和其他名字一样,是被雕刻在木质的门牌上的,刻痕十分老旧,看起来已经至少有二十年的年头了。
也就是说,二十多年前,老马丁甚至在蒸汽飞艇里都有自己的房间,而他极有可能是看到了机械之心的真相。
而他当时给自己留下的字条是“死”,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生病的孩子被送往机械之心之后,迎接他们的不是神明带来的希望,而是绝望与死亡。
所以老马丁才选择放弃蒸汽飞艇上的房间,回到大陆上,带着斯凯立顿孤儿院彻底搬迁,并从此只接收身患重病的孩子,甚至还为了他们犯下走私的重罪,险些因此命丧黄泉……
雪茸倒吸了一口气,这一刻,关于孤儿院的种种谜团,似乎都被这个被刀划掉的名字串联起来,而机械之心的真相,也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所有被送上机械之心的人,最终都会迎来死亡,那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又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又凭什么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他听着四处回荡着的锅炉的轰鸣声,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准确来说,这个猜测他很久之前便已经产生,只是在这一刻似乎和线索形成了闭环,让他忍不住全身都浸满了冷汗。
倘若真是自己猜测的那样,那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挑战?自己有没有胜算?还能不能坚持到皇室攻打上来的那一刻?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拐棍,全身轻微地颤抖着,可与其说是因为恐惧,倒更像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让他的骨骼都控制不住地开始战栗。
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房间,闻玉白的名字之上,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只要闻玉白在,他的底气就在。
不管前方是何等阻碍,也不论结局会是如何,他们一定能痛快地大闹一场。
这便够了。
第216章 机械之心216
飞艇里到处都是眼线,雪茸能够四处探索的机会不多,只能假借透气四处溜达,尽可能地多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寻找线索。
很可惜的是,在有限的空间内,能派上用场的细节实在太少。整个飞艇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艘用于运输的货船,雪茸没有找到任何疑似餐厅、后厨的地方,三层的仓库内有少许的口粮,但仅仅只够三层的人简单吃一顿。
雪茸想着,又趴在楼梯扶手向下望了一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楼下拥挤的人群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因为不适而大声哭闹的孩童们也不再有出声的力气。雪茸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一些后悔的表情,可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哪怕在这样极端难受的环境之下,所有人的双眼中却都依旧保留着亢奋和期待,但因为生理上的极度透□□抹亢奋变得相当空洞,一双双涣散到无法聚焦的眼瞳中被强行点亮一簇簇火,仿佛误食了致幻蘑菇一般,追逐着不存在的虚幻,看起来诡异至极。
雪茸嫌弃地龇了龇牙,对楼下那群行尸走肉般的信徒生不出一丝同情。但他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当都能活着登上机械之心,毕竟如果想要他们死,在刚一登艇的时候就完全可以就着密闭的空间将所有人毒杀,还能免除路途上的隐患。对方既然没有那么做,必定是需要他们活着。
此时此刻,他已经对机械之心的真面目有了些许猜测,一想到这里便忽然有些兴奋起来——他实在太期待这群人下艇之后的表现了。愚蠢的幻梦集体破灭的样子,一定滑稽得不得了。
雪茸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那群空洞抽离的人,他想,这群人倘若遭遇不幸,也全都是他们自找的,怪他们不听人劝、怪他们太过愚蠢。
阿丽塔已经用自己的命对他们发出警示,他们依旧执迷不悟、一蠢到底,那无论遭遇什么,就都是完完全全的活该了。
雪茸不禁冷笑出声——等到他们到达梦寐以求的神邸时,他们视若圭臬的神明,还会帮他们实现心愿、度过灾厄吗?
就在他趴在围栏边、垂着眸子,仿佛看一整页笑话一般看着那遭罪的人群时,一个脸憋得青紫的兽人小孩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孩儿伸手挠了挠头顶的鹿角,用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在上面?”
雪茸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一秒,怀抱着孩子的母亲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抬头小心翼翼向雪茸瞥了一眼,道:“因为姐姐跟我们不一样,她是领导。”
雪茸看了那女人一眼,她没有左腿,左边的鹿耳朵也缺失了,看上去像是新伤。
这让雪茸想起了上一次神耀日上,被从母亲怀里单独带走的婴儿,相比之下,眼前这对母女,说是运气不好,是俩人都各有不幸,说是运气好,俩人因为不幸,至少这路上还能互相有个伴。
小孩儿挣脱开母亲的手,睁大了眼睛,气喘得更厉害了:“哇……姐姐、好、好厉害……”
雪茸微微皱起眉,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小孩儿的模样,他心里感觉十分不舒服。
一旁有年轻小伙安慰她:“你也已经很厉害啦,这么小就被选中上机械之心咯。”
但小孩儿还是锲而不舍地跟雪茸搭话,小鹿角在半空中直打颤儿:“那姐姐,我去机械之心上努力服侍神明,是不是也可以跟你一样,当领导……”
雪茸依旧没有搭理她,楼下的母亲转了个身,把孩子藏进怀里:“是呀,你好好努力,神明就会治好你的病,也会治好妈妈的腿,到时候就可以跟妈妈一起,过上健健康康的好日子啦……”
小孩儿一听,立刻开心地欢呼起来,嬉笑着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雪茸拧起眉,正打算转身回房间去,便听到人群中传来另一个人小声地叹气:“这条路,真的对吗?”
雪茸又忍不住冷笑一声,下一秒,人群中就传来那位母亲为难的低语:“对不对很重要吗,其实我们普通人根本没得选……”
没得选,才是大部分人的选择。雪茸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转身之后,又悄无声息地抿了抿唇,但很快他又将这份异样的情绪抛在了脑后,悠哉悠哉准备离开了。
转身的档口,面上蒙着的面纱一不小心松了一些,雪茸立刻感觉浑身不适,心率加速、喉头水肿,好在他迅速做出弥补措施,在自己又一次不受控制之前重新将面罩戴好。
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楼下人头上戴的花环导致的。
因为闻玉白的及时出手,雪茸的身边并没有花环,于是他从上而下照着人的脑门观察了半天,没觉得花环有任何异样,基本全是自己熟悉的、没有过敏史的花。可这对于自己来说毕竟是极大的风险,他决定尽快把这件事情彻底弄个明白,以防止之后成为隐患。
说干就干,雪茸立刻转身回到了三楼,先招呼来几名修女送来口粮,把自己填饱了,又卡着视角把口袋里也塞了满满当当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拿起一块饼干,几个机灵的走位来到了没有人看守的角落,用绳子缓缓吊到人群里,跟楼下饥饿难耐的人换来了一只他们头顶的花环。
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这种东西过敏的程度,花环拿到手里的时候,雪茸便觉得掌心开始发烫起来,接着手指便有些发红发肿,他连忙戴上手套,又加固了蒙在脸上的面罩,直到把自己裹得像个采蜜的养蜂人,他才稍稍安心了些许。
因为怕在房间里留下花粉坑害自己,他只能在走道里找个隐秘处就地观察。可和他远远眺望都是结果没有什么不同,花环上的这些花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花环主体是由晒干的薰衣草、新鲜的百合,中间一圈用细纲丝串了一串雏菊做点缀。
除了雏菊之外,其他都是很常见的有香味的花,雪茸经常用它们制作香水,根本不可能有过敏的可能。而雏菊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最近接触到这东西的频率有点高,雪茸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胸前的那枚胸针,又想到了艾琳,便不由地更加注意了起来。
和适合制作造型的薰衣草、百合花不同,雏菊花朵很小,固定相对麻烦,特意大费周章地用钢丝一朵朵地串联在花环上,便显得更加怪异了。
雪茸仔细盯着那雏菊看了半晌,但无奈灯光太过昏暗,便只能悄悄转动自己食指上的指环,很快,指环上便弹出一面放大镜和一面聚光镜。
借助着自带的装备,雪茸又仔细观察起了那些雏菊,这回他终于是发现了一丝一样——洁白的花瓣上,似乎有一根根极其细小、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状物,红丝从黄色的花蕊伸出,呈放射状向花瓣的尖端蔓延,这让整朵花看上去,像是一只爬满了血丝的金瞳眼球。
这样奇怪的联想,让雪茸陡然生出一种与自己对视的幻觉,不由背脊一凉,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漫上心头。
他皱起了眉头,很快又观察起下一朵,结果依旧如此,这只花环上的每一朵雏菊花瓣上,都分布着这样极细的红丝。
不知是因为过度接触,还是心理因素导致,雪茸只觉得心率又开始上升,眼睛也开始发痒。为了确定过敏原,他尝试着用指尖碰了碰花瓣,果然手指开始泛红发烫。
他赶紧将花环放到一边,闭上眼短暂休息,脑子却依旧极速地转动——这些红丝是怎么来的?难道这些雏菊是病株?还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新品种?里面有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根本得不出答案,但至少过敏原排查出来了,知道如何提防,一切就都没有那么难办。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朵雏菊一不小心掉在地上,花瓣和花蕊被摔得散开。
雪茸如临大敌,准备以处理毒物的标准将这花无害化处理,可还没等他动弹,身后不远处的一间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此时此刻,他正在全神贯注处理花环的事情,几乎放松了对背后的警惕,没想到这死了一般的走廊突然冒出了个人来。
雪茸立刻把手指上的镜子复位,脑子里也第一时间想好了搪塞的理由——自己也是机械之心的忠实信众,渴望得到一个花环实在太正常了。
就在他调整好表情准备迎接新一轮的表演题目时,一转身,看到的居然是急匆匆赶来的闻玉白。
这人的表情和动作永远是冰冷得没有一丝破绽的,但雪茸就是能感觉到他此时相当的焦急。而他一旁依旧跟着两名随从,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跟他单独相处了。
发生什么大事了?这人怎么这么着急?雪茸转过身眨眨眼,因为他的紧张,也跟着忍不住掌心冒汗。
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是朝着自己来的,三两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反而开口问自己:“怎么了?希尔小姐?”
“……嗯?”雪茸一脸疑惑地抬头望他,一开口嗓音差点儿没崩住,“什、咳咳……什么?”
那人看着眼前的自己,显然也是有点意外,只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目光中的紧张这才消散了几分:“您没有受伤吗?”
受伤?雪茸微微拧起眉,心道刚才虽然有点过敏,但防护得当也没事了。至于受伤……那更是完全没有的事啊。
他看着闻玉白的眼睛,谨慎地摇了摇头,开口问道:“完全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先生?”
这回,闻玉白的眼神中开始露出一丝怀疑——倒不是怀疑雪茸,而显然是在怀疑自己。
“没什么。刚才突然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闻玉白抬手想揉揉鼻子,又被口笼挡住了,“我以为你受伤了,看样子应该是我闻错了。”
说完,像是怕身旁的随从有什么怀疑,便又不情不愿补了一句:“教皇大人吩咐了,一定要将你安全送到,不能有任何差池。”
雪茸自动忽略了他找补的话,满脑子只剩下他刚才说的“血的味道”。
他和闻玉白不一样,他绝对不会怀疑闻玉白的能力,刚才绝不可能是他闻错了。那人不仅是闻到了血味,更是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否则不可能冒着暴露的风险,直接带人找上门的。
想到这里,雪茸的目光不禁朝脚边望去——
那朵带着红丝的雏菊,正七零八落地散开,遍地都是它雪白的新鲜碎尸。
第217章 机械之心217
雏菊花瓣上的红丝,带给雪茸的第一印象便是血管,此时闻玉白又提到血腥味,自然很容易联想到一起。
看着雪茸的眼神,闻玉白也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目光也跟着看向了地上的花环,接着便弯腰将一片破碎的雏菊花瓣捻在指腹上。
雪茸盯着他的表情,看见他眉尾微微扬起,便知道确实是他猜的那样——血腥味的来源,果然是这碎了的雏菊!
为什么雏菊会长红丝、还会散发出血腥味?雪茸想弄清楚,可下一秒,闻玉白却直接派人将地上的花环拾走,连碎了的花瓣也没给他留。
这态度和之前强行拿走艾琳的盒子一模一样,雪茸不是无事生非的主,他知道闻玉白一定有他的用意,便也不再纠缠,在他的目送下乖乖回房间了。
房间里小小的舷窗刚好能看见天空。雪茸刚一进门,便看见满屋橘红色的霞光。
如此近在咫尺的夕阳,是地面上任何一个傍晚都无法见证的,这种感觉甚是奇妙,仿佛那遥不可及的天与日,此时变成了唾手可得的实物,而头顶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正不断地向他们倾轧下来。
明明是在升空,抬头看却仿佛天在坍塌、太阳在坠落,神明的巨手伸向人间,不知是为播撒福音,还是降下灾厄。
任何人抬头见到此番景象都难免心生恍惚,雪茸也不例外。强烈的视觉冲击伴随着气流的颠簸,让他脚下一个趔趄,虽是很快稳住了身子,但精神却依旧是游离的。
他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头顶的一切都如此虚实难辨、远近难分,只有机械之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它岿然不动地扎根在天幕之上,真的如同一座供奉了神明的庙宇,一座超越了想象力极限的空中楼阁。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都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心想,或许这世间真的存在神,只不过却是尊无情神,肃穆于苍穹、俯视于苍民、冷眼于悲喜、漠然于死生。否则接受着如此虔诚的供奉,为何还要在世间降下如此苦难——
车厘街的女人凭什么不能得到庇佑?汤恩村的乌鸦为什么终不能飞向天际?斯凯立顿怎么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孩子?人鱼族的遗后何苦以命报血海深仇?什么都没做错的阿丽塔,又怎么会这样死去?
直到这时,雪茸才陡然感觉,这一路明明是在抬着头向上追寻,却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向下坠去。这满屋子的红光到更像是一片血海,一路看似漫无目的地流淌哀鸣,却最终乘着这一方小小的舷窗,来到了天空中的彼方——
或是追寻、或是探究、或是质问……但总归是来了。
雪茸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盯着窗外,眼看着残阳染黑,天空晦暗,一直到暮色将这扇小小的舷窗一口吞下。
此时,在夜色的映衬之下,头顶那颗巨大的心脏正隐隐闪烁着光亮,和月亮一般,并不明显突兀,却将机械外壁的细节描摹得一清二楚。
平日里,这心脏在夜晚也是会这般发光,但是受到距离、能见度、光线、天气等各种因素的干扰,不同的时刻看到的光的颜色也并不相同。雪茸也曾拿着望远镜观察过很久,有时候觉得是淡淡的红,有时候觉得是橘色,有时候又觉得是绿色,实在是分辨不了。
此时,他距离如此之近再去看,终于看了个明白——
如果严格按照人类心脏的标准来理解这颗机械之心的话,那光亮是从心脏的右心室的位置透出来的,里面应当是正在燃烧着火焰,那厚重的铜墙铁壁都被烧得发出淡淡的红光。
但这红光是外壁被高温灼烧透出来的颜色,却并非内部火焰的本色。自己看到的绿色橘色,也可能是金属被高温灼烧出的反光。雪茸闭着眼也能猜出来,那火应当和蒸汽飞艇的火、幽火手表的火,是同样的紫色。
这样的发现似乎让他抓住了什么,他立刻贴到舷窗边抬头看,果不其然,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机械之心上方处安装的四个“圆盘”,其实根本不是四个盘状物,而是四片正在高速运转的旋翼,“动脉”处不断喷出的白烟可以证明,内部正有源源不断的蒸汽动能在驱使着旋翼旋转。
也就是说,所谓的机械之心,其实根本就是个巨大的飞行器。而“右心房”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则是支撑着它在空中悬停二十余载的全部动力来源。
在这种距离看透这样的真相,对于一个职业机械亓亓整理师来说实在太过容易,但雪茸粗略计算了一下,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震惊——这颗心脏的大小接近一座城镇,通体金属的构造注定其重量之巨大,想要支撑起这样一个庞然巨物悬停二十年,所要用到的燃料数量,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哪儿来的那么多燃料?
对于这个问题,雪茸其实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他却不敢细想,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他决定在登陆之前都不要再进行任何猜测了。他怕想太多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粗略估算,距离登陆机械之心还需要飞行一整夜的时间。答案就在不远处静待揭晓,雪茸的心情却反而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打算先去好好睡上一觉,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境况,都一定要保持自己处于一个体能最佳、精神饱满、情绪稳定的状态,这比自己现在凭空乱想什么都更加重要。
于是他果断收拾好自己,躺上了板床、闭上了眼睛。
从小的心脏问题,虽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麻烦,但也勉强练就了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只要不在特别的极端情况下,他只要愿意,就可以瞬间将脑子里的所有问题、情绪、冲动统统清空。这个能力无数次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脏,也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个无比高质量的睡眠。
这一夜,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机械之心的事情,只是梦见自己和闻玉白一起,并排躺在一片巨大的、嫩翠的草地上,风就这样轻轻掀起草浪、再拂过他们的发梢,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悠闲地望着天。
天空是湛蓝无比的,太阳也不刺眼,云被风吹成一梭梭淡淡的烟。那天上只有太阳和云,梦里的雪茸却并不觉得少了什么,似乎觉得真正的天空本就应当如此。
和闻玉白在草地上静静躺了整一场梦,这比任何一件娱乐项目都让雪茸感到放松。以至于耳边的异动将他唤醒时,他还觉得自己飘在云的影子里,躺在闻玉白的臂弯上,整个人没有任何强制起床的不适,精神都好起来了。
睁开眼,雪茸的注意力迅速集中,他看向窗外,还是黑的,但很远的东边已经有点微光——天快亮了。
楼下传来十分嘈杂的声响,很快,雪茸房门也被敲响。
“希尔小姐。”门外传来闻玉白的声音,雪茸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立刻翻身下床,理了理头上的假发,又整了整衣领,这才跑去开门。
一开门,雪茸便弯着眼睛看着这张让他有个好梦的脸,闻玉白原本表情还是冷冰冰的,只是一对上他的视线,目光便控制不住地柔软了下去:“快要到站了,请做好准备。”
“好!”雪茸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妆容的缘故,他的笑颜看起来很甜,叫闻玉白的唇角都微微扬了些许。
雪茸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抬头望他:“那我一会是跟你走吗?”
他感觉闻玉白下一秒就要同意了,没想到却被另一个男人给打断了:“不是,稍后将由我来带您去见教皇大人。闻长官和其他人负责楼下的人员运送。”
雪茸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发现,闻玉白的身边还站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我是格雷戈里·卡尔文,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男人自我介绍着,听那语气,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十分自信,正等着雪茸表达对他的崇拜。
但雪茸却完全不想搭理他,他非常失望地翻了个白眼,完全无视了对方的自我介绍,转头无奈又带着些许渴求意味地盯向闻玉白。
首先他真的很想跟闻玉白一起,其次他也真的需要跟他在一起。
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居然这么特殊,居然要和楼下的人分开登陆。这会不会影响自己探索全局?会不会又要跟闻玉白彻底分开?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光靠他自己根本没办法解决的问题?这都是他无法预料的。
闻玉白站在卡尔文的身后,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但开口却只能公事公办道:“嗯。”
雪茸气鼓鼓地瘪起嘴,目光幽怨地望着他,分明是在表达不满,但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闻玉白见状,抿了抿嘴,似乎是紧急撤回了一个笑意,接着便用口型对他道:“乖,相信我。”
雪茸一下子就爽了,眼睛又立刻弯起来,挑了挑眉,看向一旁尴尬到快要钻到楼下的卡尔文,勉为其难道:“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兴许是实在对这张脸生不出气来,卡尔文只是叹了口气,便交代雪茸快做准备,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乱跑,尤其不要下楼,他就在门口等着自己,一切行动听自己的安排。
一听那人让自己不要下楼,雪茸微微皱起眉来——这是彻底和下面的人们区分开了。
是好事,还是坏事?
雪茸没再多想,只知道闻玉白让自己相信他,他便就这样放心大胆地信了。
十分钟后,脚下一阵猛烈的颠簸,飞艇似乎向前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接着一阵蒸汽喷出的呲响,轰隆了一整路的机械杂音骤然消失,整个世界停在原地——
“到站了,各位‘神选之子’们!”
“欢迎来到,机械之心!”
第218章 机械之心218
宣布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拥挤不堪的人群瞬间迸发出一阵结结实实的雀跃。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面朝向大门外,急切地想要破门而出,离开这憋闷的罐头,奔向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地。
雪茸人在三楼,也迫不及待地朝着舷窗外看去。可从刚刚开始,窗外便布满了浓雾,此时除了隐约能看见一些光亮之外,只有模糊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咔哒”一声闷响,大门上的蒸汽轮盘锁缓缓开始转动,人群开始向门口处翻涌,闻玉白站在楼梯口盯着楼下,像是一只站在羊群身后统领大局的牧羊犬。
一旁的卡尔文拍了拍雪茸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从另一侧的小门离开。
雪茸顿了顿,看了一眼和楼下大门反方向的三楼侧门,又望着楼下的人群,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
于是他快速和卡尔文说了一声“稍等我和恩人道个别”,接着就快步小跑来到闻玉白的面前。
闻玉白正准备下楼跟上人群,没料到雪茸突然跟了过来,有些诧异的转身,下一秒,那人便踮着脚尖,抬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口笼。
这一连串突然的动作,虽然逼得闻玉白耳尖控制不住地红了,但凭借着他的直觉和对雪茸的了解,他心知那人肯定还藏着别的心思,于是内心瞬间拉满了十二分的警惕。
果不其然,那人借着一个抱自己的动作,悄悄把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显然是放了个什么东西。
下一秒,雪茸温热的唇便贴到他的耳尖,像是在轻吻他的耳侧,却在临撤退时悄声道:“发现真相就打开。”
这一声说得极轻极快,若即若离到让闻玉白以为是一声幻听,直到那人又笑眯眯脆生生地望着自己,说着什么“恩人再见,希望还能再遇到你”,闻玉白依旧感觉自己的耳朵热热的,像是被什么小动物狡黠地舔了一口,只留下长久柔软的触感。
回过神来的时候,雪茸已经又蹦蹦跳跳回到了卡尔文的身边去了。身后的门已经缓缓打开,闻玉白只能回头又看了雪茸一眼,接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
另一边,卡尔文目瞪口呆地望着亲完恩人的雪茸,那人满脸餍足地回到自己身边,一抬头看向他,又恢复了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的冷淡面容。
卡尔文忍不住了:“您和闻先生是……?”
“他是我的恩人!”雪茸十分自豪道,“在教堂的时候我身体不舒服,他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
卡尔文更加震惊了:“也就是你们刚认识一天就……?”
“爱上自己的救命恩人,难道是一件很难的事吗?”雪茸理所当然道,“更何况他长得还那么好看。”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卡尔文不再吱声了,只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此时,楼下的大门已经彻底打开,拥挤的人群像决堤的山洪一样狂涌而出,雪茸垂眸向下瞥了一眼,又看向跟着人群离开的闻玉白,状似不经意般试探道:“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恩人。”
本以为卡尔文会随口说些什么糊弄自己,没想到那人却直接开口:“不能了。”
那语气十分平静,却又笃定得不容置疑,雪茸听得出来他不是在说什么酸话,他是有根据的。
于是雪茸直接问道:“为什么?”
卡尔文顿了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引着他,来到三楼侧边的那座小门前:“你很快就知道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听到他“咔哒”一声拉下小门的门闸时,雪茸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知道真相就在这座门外,而听那人的意思,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甚至还会为自己答疑解惑。
随着一阵齿轮声响,小门缓缓向上抬起,一阵白色的浓雾从门缝里涌入,接着没过了雪茸的脚踝。
因为激动,雪茸迈开步子的动作都微微颤抖着。他的手心也冒出了汗水,头脑极度地亢奋,身体也紧绷着,随时准备拿出武器应对可能存在的威胁。
身子探出门外时,视野里也依旧是浓浓一片云雾。只能看见脚下一架长长的云梯,直伸向云雾之下,看不见尽头。
像是一根长长的喉管。雪茸忽然生出了这样怪异的联想,心脏一声声在浓雾中敲响。
“慢些下楼,注意安全。”卡尔文向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绅士地扶住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雪茸感觉这人在打开门之后,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但雪茸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他,只迫不及待地沿着云梯爬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样,这看不见尽头的云梯,其实只是通往地面的工具,下了差不多三层楼的高度,他的双脚终于结结实实地踏到了地面——他终于站在了机械之心上。
他的心脏又激动地挣扎了几下,又被他强行摁了下去。此时此刻,他虽然站在一切的谜底之上,但周遭的一切都还在雾里。
四周的能见度很低,他只能看见面前近在咫尺的卡尔文,和蒸汽飞艇隐约的部分船身,除此之外一切都埋在白色的云雾之中。
这种浓雾,或者说是蒸汽时代最常见的水汽,此时浓稠得有种极不真实感,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爬来的巨大生物,从地底攀上天空,只为在这片钢铁堆砌的丛林中栖息,再扎进人们的血肉中繁衍。
浓雾的间隙,隐约能看见深处似乎还藏着庞然高大的剪影,或许是建筑高楼,或许是大型机械,雪茸看不清楚,只偶尔能望见点点火光,仿佛一只只幽灵鬼魅的双眼,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四周是各种各样金属碰撞、机械运行、气体喷发的吵闹声,这样巨大的声响在漫无边际的浓雾之中回荡,来来回回又撞进耳膜,反倒显得一种孤立无援的、死一般的寂静感。
雪茸生理性地打了个冷战,这让他猛然联想到兔子被鬣狗群包围的噩梦,四周一切的声响都是捕食者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里的浓雾吃人,雾里的影子也会吃人,或许自己脚下的大地就是一张深渊巨口,自己踏上来的一瞬间,便已经成为了命数已绝的盘中餐。
随着一声鸣笛声响起,雪茸才回过神来,一辆爬满了水珠的小型的蒸汽无轨车,不知何时穿越迷雾,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请上车,小姐。”卡尔文将他扶上副驾,自己坐到了驾驶舱,关好车门。很快,车辆便缓缓扎进了雾中。
雪茸被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应接不暇,他皱起眉,正想着问些什么,蒸汽飞艇的那头、相当遥远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哭泣声,接着似乎便是崩溃的嘶吼、质问,还有用身体撞击金属的声音,显然乱成了一片。
被围猎的兔子突然听到了同类的惨叫,瞬间背脊便攀上一簇凉意。
雪茸立刻扭过头去,想要企图看清状况,但除了白雾和影影绰绰的黑,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问卡尔文:“那边怎么了??”
卡尔文没有回答,只是调整着车子的行进方向,雪茸听出他们正在朝着骚动的位置赶去,便也不再发问,静静等着答案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车前的煤油灯在雾中散开,探出一片朦胧的光晕,却只能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灯光刺过雾滴,闪烁出诡异的光芒,如同深渊中的星辰,又像是海底细小的砂砾。
车子缓缓前行,车轮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金属摩擦音,清脆地像是迷雾中迸出的火星。
这样的行进是让人不安的,雪茸极力注意着窗外的环境,根本找不到任何作为方向参考的标志物,这辆车简直就是海难之中一艘迷失的航船,没有灯塔、没有星光、没有罗盘,永远不知下一秒看见的是海面、岸边,还是巨大的冰山。
可卡尔文驾驶的动作却是驾轻就熟的,似乎凭着肌肉记忆在调度着车子的行进方向。他们在迷雾中穿梭了约莫半分钟,雪茸便在车窗边瞪着眼睛趴了半分钟,四周的水蒸气终于渐渐淡下去,窗外的景象终于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这样一个巨大的蒸汽飞艇,降落、滑行、停放,一定需要这样一片宽广平坦的空地,这里是专门用来停泊飞艇的港口。
港口的面积非常之大,一眼看不清边界,除了他们乘坐的这架来自布拉德市的巨大飞艇之外,其余城市发出的、用来运送各地“神选之子”的飞艇也停泊在这里。而港口的周围,还停着大量的蒸汽装甲车,驻守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显然是具备着极其坚实的防御力量——快看看这些便是他刚刚看到的那一个个高大的黑影。
雪茸快速扫过这一排排相似的教堂飞艇,却在看向港口尽头的时候怔愣了一下:“等等,那几个黑的……?”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有几架和教堂飞艇颜色、形状完全不同的飞艇,通体漆黑,相貌阴森,随着车子不断往前,大大的“殡葬”字迹展现在了黑色飞艇的船身。
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用来“云葬”的殡葬飞艇,按照民间的说法,所有人死后,遗体都会乘坐飞艇来到天空,再使用特殊的云葬方式,让死者化为天空中的一朵云彩。
传说中并没有提到殡葬飞艇是会出现在机械之心的,难道是要统一在这里进行尸体处理?
还没等他心中的这层疑惑解开,下一秒,他便又看见了几艘印刷有“监禁”二字的飞艇。
要知道,这样的监禁飞艇,是用来送重罪上空中监狱的,此时此刻却又出现在了这里……
雪茸深呼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猜测快要应验了。
第219章 机械之心219
这里是机械之心,不止是赤诚信众的伊甸园,也是已故之人的葬身地、罪重之徒的忏悔阁。
殊途同归,原因为何?
雪茸张了张嘴,想要发问,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开车的卡尔文。
他知道自己问什么这人都会让他稍等,他也知道,再向前走走,答案就会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于是他又怔怔地转过头,回望身后那片满载的港口。
此时天已渐亮,可这诡雾却让整个清晨都变得阴森低沉。天光越是刺眼,那一个个沉重的、巨大的影子便越是漆黑。各式各样带着风帆和螺旋桨的蒸汽飞艇,此时沉默地相聚在一起,仿佛海底古迹中永远沉眠的遇难船队,一片沉沉死气。
终于,长久的沉默之中,卡尔文选择率先开口:“害怕吗?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差不离。”雪茸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不耐烦道,“要么别卖关子,要么就开快点。”
卡尔文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转动机械轮轴,将车速提高了一档:“你和她可真挺像的,都是很锋利的姑娘。”
雪茸皱起眉:“你说谁?艾琳?”
卡尔文却再不回答了。
如果不是要他带路,雪茸真的很像抬枪崩了他的脑袋。可现在自己有求于人,只能强压下火气,再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车子沉默地驶离飞艇港口,从一排排装甲兵之间驶过,进入一条笔直宽敞的路。的两侧是供车辆通行的公路,中间则是两排长长的铁轨,轨道和马路的线条笔直地射向地平线的尽头,像是破出一条漆黑的隧道,最后刺在迷雾深处,凝成一点。
那藏在迷雾中的交点,无疑紧紧抓住了雪茸的视线,好在他们此时正沿着轨道延伸的方向进发着。答案就在那里,雪茸心中升起了强烈的预感。
“呜——呜——”
一阵汽笛声从背后踏来,雪茸回过头,正看见一座漆黑巨大的火车头,沿着轨道、缓缓从雾中驶来。
和莱安家的漂亮火车不同,这节火车头像一只狰狞的黑熊,沉重、笨拙,连蒸汽声都像是负重过载发出的残喘。车头前的灯罩里正燃着幽幽的火焰,像是死神手中隐隐烁烁的引路灯,也像是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
火车的车速并不快,沉沉从身边碾过,雪茸才看清它身后拖着长长的黑色车厢。车厢里应当是装了很沉的货物,将铁轨都压得嘎吱作响,叫人担心这长着黑熊面孔的长虫,随时都有可能在这轨道上倾覆倒塌……
雪茸又忍不住问了:“车厢里装的什么?”
卡尔文如他所料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将车速放缓,一直等到火车与自己擦肩而过,才与它保持同速前行,应当是想让雪茸看清车厢内的东西。
雪茸立刻贴身趴过去看,发现车厢的边缘并不算高,但被带着倒刺的铁丝网封了顶,铁网之下,密密麻麻盖着的,正是那些飞艇送上来的人。
老人、小孩、断臂的年轻人,咳嗽声、喘息声、孩童的哭啼声……
所有人的面容都如此的相似,有生理性的紧张、恍惚,还有大片大片的无措与茫然。
或许因为长久的旅途,人们的目光如此空洞疲惫,先前支撑着他们最后一口气的期待与想象,此时也像是石子落入了深不见底的甬道,无法作出任何反馈与回应。
雪茸望着他们随着车厢不断晃动的身形,感觉上面载着的是一尊尊面目模糊的劣质蜡像,所有的灵魂、精神、思想、情绪,都在这富有节奏的铁轨声中被彻底抽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觉得,这世界不可能存在庇佑信众的神明,但或许真的有通向地狱的大门。
眼前那带着浓烈铜臭味的钢铁长虫,仿佛一个拖着腐烂身躯的怪物,蠕动着向前笔直地爬着,身下碾过之处,是铁轨摇摇晃晃的呻吟,而背上斑驳发黑的骨架里,则吞吃了无数尚能喘息的活尸。
雪茸睁大着眼睛,望着那一节节车厢从自己面前划过。说实话这场景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或许是晨雾太凉,雪茸还是打了个冷颤,满心悚然。
他们要被送去哪里?轨道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雪茸这样想着,忽然身后的车厢上传来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是领导姐姐!”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回过神来才看见那群灰白色蜡像之中,正晃着一对粉嫩的小鹿角,小孩儿从她母亲的怀里挣出来,挥着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哈喽!”
这是刚刚跟自己一艘飞艇的那一批人,而负责转移人员的闻玉白,此时应当也在上面。
雪茸愣了一下,身旁的车厢便带着那一声没来得及回应的招呼声,从自己的身侧轰然划过了。
这一刻,强烈不适的预感忽然就没过了雪茸的喉咙,他突然有些坐不住了,转头看向铁轨的尽头。
迷雾中央那深渊般的黑洞,让雪茸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的脑子里闪现过了很多片段,可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让闻玉白下来,哪怕他不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哪怕他不会真的出事,他也不想让闻玉白看见真相了。
他跟自己可不一样。雪茸望着那冲入迷雾之中的列车,怔怔地想着——他可是个真正的,会为旁人的生死伤心难过的善良的人啊。
与此同时,沿着铁轨艰难前行的火车之上,闻玉白快速转身拨开人群,来到车厢的边缘,朝铁轨之下望去。
他嗅到了雪茸的气味,那人暂时还很安全,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在方才经过的那辆无轨车上。
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远处。这个事实让闻玉白安心了些许,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也短暂地松弛了片刻,但很快,他的心脏又压抑了起来。
此时此刻,周身满满当当地塞着喘息、咳嗽和啼哭,那带着浓烈的复杂的人的气味,让他的鼻子发酸,列车周围带着铁锈味的浓雾也让他难受不已。
一路来的路上,一同负责人员运送的同事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信息,只告诉闻玉白,下了飞艇把人全部赶上车厢,等车停了再统统赶下车,他们的任务便就完成了。
越是简单的描述,越是大有蹊跷。闻玉白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这氛围压抑得让他胸闷不已。
周围的人们也早已经感受到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刚刚冲出飞艇的亢奋和喜悦,也已经被这浓雾、残锈、噪音和巨物,彻底消磨成空。
但所有人都相当默契地一言不发,他们自顾自地发呆、打盹、哄孩子。尽管疑虑和不安已经快要从车厢中满溢出来,却始终没有人提出一句问话,大家都不愿意打破那个平衡,也不愿撕碎心中仅存的幻想。
直到一个个头瘦小、双目失明的少年人忍不住发问:“这里到底什么样子?能不能描述给我听一下?好看吗?漂亮吗?能不能看到神明?”
人群中的嘈杂声终于在一瞬间化为彻底的死寂。
就在这一刻,列车发出一声凄厉的鸣笛,仿佛将这一片混沌都开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
那迷雾也就在这一刻彻底破开了。
闻玉白望着那地尽头的终点,这大概是他此生第一次感觉到,通体的冰冷——
漆黑、深渊、怪物的巨口。
轨道旁的车上,雪茸探出脑袋,看着那幽幽的前方,脑子里只能生出这些词汇来。
轨道的尽头,扑面而来的是一个漆黑的巨洞,那黑色伫立在迷雾的彼端,像是生生在人眼中挖走了一块,突兀得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可再细看才能确定,这黑洞并不是凭空生出的缺口,而是一个巨大建筑的入口。
雪茸第一眼甚至没有发现那巨大建筑的存在,并不是不够显眼,而是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和天空、大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仿佛背景一般,大到让视线难以捕捉的存在。
那片被浓雾永久囚禁的天地中,那座巨大的钢铁怪物宛如一头从地狱挣脱而出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轨道的尽头,等待着它的下一个猎物。随着车身一点点逼近,雪茸看见了如兽皮般斑驳的、爬满疤痕的金属外墙。
接着,雪茸便听见了怪物把沉闷恐怖的脉搏,那是蒸汽机械运转发出的声响,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轰鸣,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唤,邀请着每一个不幸的灵魂步入永恒的黑暗。
他不愿意再抬头看,尽管真相早已经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是还是挣扎着期待真相并不是那样。
可随着目光不断上移,他的心脏似乎也沉到了地底。
那巨物的顶部,巨大的烟囱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不断地吞吐着滚滚白烟,那白烟中夹杂着极其惨烈绝望的哀嚎,似乎连灵魂堕入此处,都会被彻底粉碎、烧成灰烬。
闷闷的如雷霆持久的轰响、透出铜墙铁壁发出的熟热的红光,顶端间或跃出的紫色的焰火……
闻玉白和雪茸同时抬头,望着那地狱的入口——
这是一尊压在世界尽头的巨大锅炉。
那些被送上来的人,便是燃料。
第220章 机械之心220
“……果然。”盯着那高大的锅炉许久,雪茸才怔怔地嗫嚅道。
一切都和他猜测的不谋而合——没有天堂、没有神明,一切都是精心编制的骗局,登顶之后迎接虔诚信徒的,只有绝望和死亡。
雪茸甚至提前猜出了燃料的真相,整个事情的走向都和他预料的没有偏差,按理说他应当感到无比的得意和畅快,但真当答案摆在自己的面前时,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悲伤和愤怒,只觉得有种难以抽身的恍惚。
“果然是这样……”他又一次喃喃。
雪茸的反应让一旁的卡尔文感到了意外,他看了看雪茸的脸,有些无奈地笑道:“我以为你的反应会更激烈一些。”
雪茸闻言,收回了钉在锅炉上的目光,方才略微波动的情绪也很快调整了过来:“所以,他们都是燃料?”
“嗯,如你所见。”卡尔文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说完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好久没人能跟说说这件事了。”
雪茸完全不在意这人是不是着急想要找人倾诉,只立刻分析出了当下的处境——自己想要问什么他都会答,完全不顾及泄密的风险,很显然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就会被彻底除掉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雪茸只想把握当下的机会,他回头,又看向港口停着飞艇的位置:“这些‘燃料’是怎么挑选的?他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先前了解到病人会被挑选时,雪茸曾经怀疑过,是不是生病的人是有什么特质是被需要的,但后来,他又在飞艇上发现了其他没有疾病的人,再结合从修女那儿听来的内容,他又有了新的猜测。
“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人,都可以是燃料。”卡尔文说,“这些人被挑选出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再具备‘社会价值’。”
“社会价值”一词脱口而出的瞬间,雪茸便觉得,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所有人都可以是燃料,但是总得有健康、正常的人来维持社会运转,因此这些身患重病、体弱残疾、无法产生社会价值的人,则优先被社会所淘汰,直接被送上机械之心。
那些身体健全但是长期堕落的家里蹲、罪大恶极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重刑犯也是同理——这些对于整个社会的“消耗”大于“贡献”的人,最后都将殊途同归,被蒙骗着送往这座巨大的锅炉,烧成一颗小小的紫色石头,化成可以推动机械设备运转的动力能量,榨取出他们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价值。
有那么一瞬间,雪茸居然有些认同这样的做法——抛开一切前提不谈,这样留下优质人口维护社会运转、劣质人口最大化产生效益价值,甚至还能变相清除了社会的潜在风险、提高了人口的素质和质量,简直是太高效、太聪明的手段。
如果,雪茸心想,如果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不能抛开一切不谈。雪茸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们对人口优劣的判断标准显然十分粗糙,毕竟自己也是被化成“没有价值”的一类,光是这一点上他就不能接受。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雪茸还没理出其他的“不妥之处”,一旁的卡尔文就无奈道:“可他们都是人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用那么简单的‘社会价值’来决定他们的死活??”
雪茸愣了一下,抬头又看向那没入深渊的列车车厢。
“哪怕一个对社会毫无贡献的病人,对于爱他的、需要他们的亲人朋友来说,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宝物,为什么要把他就这样夺走……”卡尔文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无法掩藏的痛苦,“哪怕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没有人爱、没有人需要,但只要他还选择活着,就没有人能决定他的生死。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吗?”
雪茸的思维还沉浸在人口优劣的判断标准之上,卡尔文的这一番升华,险些让他的大脑跟不上节奏。
道理好像确实是个道理。雪茸木木地想着,虽然有些难以共情,但他知道客观上这人说得没错。
除了那些死刑犯,没有人是该死的。
他简单思考了一下,又果断选择放弃无意义的伦理探讨,转而又问道:“所以,斯凯立顿孤儿院的马丁院长,之前也是帮你们运送病人的,对吗?”
听到了马丁院长的名字,卡尔文微微愣了一下,接着满脸的感慨:“马丁院长,真的很了不起,做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卡尔文简单地讲述了马丁院长和孤儿院的相关事宜,情况和雪茸猜测的十分相似——
由于能源的极度紧缺,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有大量的活人被运送至机械之心,为此,教会在各个领域都安排了人员从事“进货”工作——
大陆的总审判长爱德华·乔森,会以处刑为借口,将重刑犯人送到机械之心;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格雷戈里·卡尔文,负责从各个医疗诊所汇总病人名单,上报至教会,从而形成“神耀日”的初选名单;曾经的马丁·帕特里克,现在柯林斯·肯特,是大陆慈善会的会长,定期从各个孤儿院挑选体弱、残疾的孤儿,以领养为由头进行转运,而教堂的猎犬们,对重病之人的气息极为敏感,能在神耀日上做最后的筛查。
当年,马丁院长被挑选上机械之心,从事了一段时间的孤儿运送工作之后,因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毅然决然选择辞职。尽管其掌握了致命的机密,但由于其本人庞大的关系网和雄厚的实力,教会一时间无法将其铲除,马丁也没有在明面上和教会进行对抗。最终双方各退一步,马丁继续担任孤儿院院长,教会则派遣了两只凶恶的猎犬,对其进行盯梢,严防其泄露机密。
再后来,马丁将斯凯立顿孤儿院搬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每天忙碌着从各个孤儿院里寻找残疾、重病、畸形等等,所有可能会被送上机械之心的孤儿。他和女儿一手供养着这些讨来的孩子,联合孩子们以“恶作剧”的形式,将企图前来带走孩子们的猎犬赶走。就这样,病故的孩子们留下了完骨埋在孤儿院的后坡,活下来的孩子内部消化,成了孤儿院的老师。
尽管两任院长的力量十分有限,但他们接纳的每一个孩子,都从没有未来的献祭品,变成了为自己而活的独立的人。
“他为了这项事业真的吃了很多苦,当年他为了给孩子们治病,特意从其他大陆海运来了很多药物,结果背叛了走私罪,无故遭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卡尔文感慨道,“马丁院长功德无量,他比任何人都接近神。”
这一下,所有的事情都在雪茸的脑海里理顺了,接着他又问道:“你是医疗总署的署长,所以你应该知道,大陆的医疗水平这么差,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卡尔文无奈地笑着,笑容中的痛苦大过了所有,“如果医疗水平好了,那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病人?大家都是健康人,又怎么挑选出用来燃烧的牺牲品呢?”
果然,果然如此。在如此现实的答案之下,雪茸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一切都这么合理,一切从一开始就都有迹可循……
此时,在这样高强度的问答下,雪茸不允许自己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干扰自己的思路,只最快速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想要将所有的谜团以最快的速度解开。
他想了想,飞速地切换了话题,转身指向身后的港口:“那些殡葬飞艇又是怎么回事?死人也能当成燃料?”
“对,没错。”卡尔文点头。
雪茸打了个响指,思路越发清晰:“所以,之前的‘午夜刽子手’,也是你们一手操作出来的,对吧?”
除去地下室建造者的真实身份之外,埃城事件一直有个没被重视的谜团,那就是午夜刽子手的身份。
最开始,所有人都被“午夜刽子手”的噱头吸引,认为妓女失踪案的凶手注定是这个游走各方的杀人犯,可查到最后,发现是整个埃城的人都参与了这场盛大的祭奠活动。
当时他们很多人都认下了午夜刽子手的名号,可只要细究便知道根本不可能,埃城的这些行凶者们根本没有时间离开本地作案,但午夜刽子手的作案轨迹近乎遍布了整个大陆。
调查结果显示,午夜刽子手不仅行迹极度分散,作案手法也十分的多样化,如果不是因为每次作案都寄出了一封匿名信,根本不会有人会认为这些案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然,时至今日雪茸也不认为“午夜刽子手”是一个人。这一定是一个组织,为了某个目的不断杀人的组织,现在看来,组织的领袖和目的,也十分明显了。
“是的,这都被你猜到了,你可真是不简单。”卡尔文耸耸肩,“午夜刽子手其实是教会手下的一个机动的组织。在不是神耀日的普通的日子里,如果死刑犯、殡葬死者的人数不够多,难以提供足够的能量和助燃剂,这些人就会去杀死一些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需要的社会‘边缘人’,比如妓女、小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其实比起当街杀死留下把柄,活捉才是最优选,但这样也是最快捷最方便、最适合应急的办法。”卡尔文道,“随便杀死一个可怜的妓女,她死前释放的恐惧就可以给一台蒸汽汽车助燃3天,尸体经过简单的处理,产生的能量也可以维持一只幽火手表走动一年。”
卡尔文叹了口气,转身眺望向远处,雪茸也随着他的视线扭头去看。
视线的尽头便是断崖,断崖之下,是万米高空之下的大陆。
此时正值初晨,地平线远远的尽头升起袅袅白烟,那是大型蒸汽开工的信号,是整个人间苏醒的晨钟,亦是蒸汽时代蓬勃有力的呼吸。
“所以,多可怕啊。”卡尔文望着那渐渐醒来的土地,轻轻道,“这个世界的齿轮,是由无数亡魂推动向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