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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机械之心221

    看着远处地平线下渐渐醒来的城市,雪茸不免想到,当时汤恩村被一把火燃烧殆尽之后,有大批量的殡葬飞船赶来搬运尸体。那时候自己还想,这些人也真是可笑,救死人比救活人还要积极。

    他又想起来,许济世说过在东方大多流行土葬,根本没有把死了的人送上天的习俗。当初自己还以为是东方的特殊文化,现在看来,特殊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所以每次经过瘟疫、灾变之后,大陆的经济就会进入短暂的复苏,原来不是巧合,更不是因为“神明在补偿虔诚的受难者”,而是死者化成了供养生者的养分。

    他短暂地感觉到了一阵头疼,但很快思路就又紧紧跟了上去——他刚才说,随便杀死一个可怜的妓女,她死前释放的恐惧就可以给一台蒸汽汽车助燃3天,这又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想。

    “恐惧、或者说是情绪,就是燃烧必要的助燃剂?”雪茸问。

    “对。你可真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卡尔文无奈道,“情绪是燃料燃烧必不可少的助燃剂。人们在被送上这里之后,会因为幻想破灭、濒临死亡而产生大量的崩溃情绪,有了这些情绪助燃,火焰才能燃烧起来。”

    果然如此。所以汤恩村的那棵树会发出阵阵紫光,因为那是村口处刑“女巫”的刑台,那里凝固着太多的不甘痛苦;所以孤儿院背后的小山坡上也会有着淡淡的萤火,因为那里藏着太多孩子的遗骨,也藏着太多孩子的纯真思念;所以克洛岛的海面上会升起未燃的流火,因为那里埋着一个族群的愤恨与绝望……

    雪茸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想到了阿丽塔,想到那孩子是第一个发现情绪是燃烧的必要条件的,心口不由得发闷,整个人也略微有些烦躁起来。

    很快他便又挣脱了这一份困扰,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一般,问道:“燃烧需要情绪,产生情绪需要时间,所以其实送上来的人,不会立刻处死的,对吗?”

    “对。”卡尔文愣了一下,道,“但实际上,这段‘产生情绪’的时间,对于这些人来说才是最痛苦、最绝望的。”

    雪茸可顾不上那么多,脑子里全然只剩下那句“对”。

    还有时间就好。雪茸的悄悄攥起拳头,回头又看向那列车消失的方向——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闻玉白就一定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与此同时,火车车厢。

    锅炉下的入口,宛如一只巨大的黑洞,直直将那奔走的蒸汽长虫吞入腹中,视线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在那一刻,车厢里根本来不及生出什么惊恐和愤怒,只剩下完全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困惑。

    唯一反应过来的是闻玉白,锅炉显现在迷雾中的一瞬间,他便彻底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闻玉白咬紧牙关,努力适应着眼前的黑暗,头脑飞快地运转着。

    很快,隧道的尽头出现了大片的光亮,人们就像趋光的飞蛾一般,直朝前方涌去。

    可前方并不是希望,更不是天堂。闻玉白看着人们面上重新复活的期待,一阵浓浓的无力感爬满了全身。

    很快,列车便“呲”地一声,缓慢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厅堂之前。厅堂非常宽广,列车轰隆的声音发出了极其夸张的回应,周围的墙壁也被紫白色的光照得通亮,但轨道侧方却完全遮盖了车厢里的视线,没有人能看清厅堂内是什么模样。

    还没等大家作出反应,每节列车侧壁的门便“咔哒”一下打开。闻玉白根本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按照要求,迅速地将人全部赶下车厢。

    或者说,根本不需要他驱赶,所有的人都像飞虫一般疯狂地扑向车窗外的火光,他们争先恐后地朝外挤着,似乎生怕落后一秒,也似乎再不愿在那拥挤的车厢多待。

    可人群朝外涌着涌着,不知为何突然堵住了。卡在中间的人被挤得发出尖叫,后排想往前挤的人开始不满地发出质问,一片嘈杂之中,只能隐约听见车门外传来一声声惊恐地呼喊:“不对!这不对!!”

    再看人群的模样,显然是外面的人想往回挤,里面的人却还不知情地想往外冲,中间的人被卡得不上不下,已经有人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嚎。

    场面开始陷入混乱,闻玉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了,只能冷着声对人群低吼:“都往前走!”

    闻玉白一路上的存在感并不高,但一发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门外的人似乎短暂地权衡了一下,到底是这猎犬更恐怖,还是他们面对的现实更吓人,最终人群还是“哗”地一下被疏通,被迫从车厢中清理了出去。

    最后一个人被推出门外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想要往回钻,闻玉白抬手将他塞了回去,然后沉默地拉上了门锁——

    是的,门外不是天堂更没有希望,与车厢门相连的是另一个巨大的笼子。闻玉白将所有人都塞进笼中、锁好笼门,他的任务便到此结束了。

    笼子的下方有便于运输的万向轮,闻玉白将笼子向前推了推,也从车厢走了下来。

    此时此刻,泛着紫光的厅堂内,只有一排排装满了人的铁笼,人们方才的惊悚,不过是因为又一次将他们囚禁在了更小的空间里。

    最糟糕的还没来,但很快便要来了。闻玉白捏了捏眉心,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头疼。

    就在笼子里的人们开始扛不住难受,不断挣扎、呻吟的时候,整个大厅的墙壁处忽然发出了轰隆的闷响。

    紧接着,面前那金属质地的一整面大墙,忽然从中间出现一条横向的门缝,霎时间,刺目的紫色火光从墙壁中狂泄而出。人们纷纷闭上眼睛挡住光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一片极其惨烈的、恐怖的嘶嚎爆发出来。

    笼中的人下意识睁开眼,最前方的一排笼子,正被一只只滑轮吊起到半空,慢慢向前滑动,吊到方才紫色光线泄出的地方。

    而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那墙壁打开的、冒着剧烈火光的地方,正是一个巨大锅炉的炉膛,紫色的焰火正如一根根贪婪的巨舌,疯狂向上方笼子里的人们舔舐着。

    “燃料准备完毕!可以投掷!!”随着一声号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排笼子上。

    “投掷!!”

    “咔嚓”几声,那一排排笼子的底部突然打开,笼中的人们慌乱地抓紧笼壁,却终究战胜不了重力作用,宛如一片片被料理好的生肉,哗啦啦地掉进了锅中,而隆重尖叫和哀嚎则像肉汤中翻滚的气泡,瞬间膨胀,又瞬间破裂消失。

    虽然一个个人如食材般掉落,炉膛里跃跃欲试的火舌腾地跃起,一只只肆虐的幽紫色猛蛇张开血盆大口,将笼中掉落的饵料吞噬而下。

    人掉进火中并不是立马化成了灰烬,而是以所有人都能看清的动作,尖叫着、挣扎着、扭曲着,他们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头发卷曲、皮肤剥落融化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极速却又缓慢,快到没有人能做出反应,慢到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都能将所有人的心情架在火上猛烈地炙烤。

    最后完整的人们经过脱水、扭曲、消融、碳化,变成小小的一个、薄薄的一片,最后随着火光的一个忽闪,变成一缕灰烟,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方才还有些蔫蔫的火焰,在彻头彻尾地饱餐一顿后,终于餍足地直挺起身子,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海绵,重又变成了高大的、精神的、充满力量的模样。

    随着最后一丝烧焦的噼啪声消失,整个大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诡谲的寂静。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崩溃,所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炉膛壁缓缓闭合、看着那梦魇般的紫色火焰消失在视野里。

    墙壁后头,蒸汽机运作的轰隆声变得更加清脆、响亮,而眼前的厅堂之中,依旧没有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动静都可能会打破这极限的平衡,一旦那崩溃的城墙决堤,那绝望便会像滔天的洪水般,将所有人都淹没、掀翻……

    众人强忍着情绪保持缄默时,闻玉白的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眼前的这一幕其实和雪茸推测的大差不离,但真的亲眼所见,他还是感觉到了潮水般的痛苦——尽管他知道自己毫无责任,但眼前这满满一厅堂的人,有一半是自己当着教皇的面挑选出来的,有一整列车是自己亲手送上机械之心的,有一整车厢是自己亲手锁进笼子里的。

    他早说过自己讨厌杀人,但他现在在做的就是杀人的勾当。

    这样的事实,让他的太阳穴都突突跳痛了起来,他有一瞬间想把自己的脑袋生生撬开、撕碎那根跳痛的筋,再合回去。可现在根本不是情绪使然的时候。

    他强行将那几乎爆裂的痛苦压回胸腔,那一刻他几乎觉得心脏都要被那股绝望冲出体外。他咬着牙,口中不知为何溢满了血腥味,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闻玉白看了眼四周森严的守卫,飞速思考着,很快便想起下飞艇之前,那兔子塞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个金属的机械小球——那人说过,让自己发现真相便立刻打开。

    闻玉白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找了个无人在意的地方,悄悄拿出小球。

    小球的设计简单明了,整个球身上只有一个明显的按钮,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该按什么。

    这东西能有什么用?这么小,总不能指望他炸翻整个机械之心,再带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回去。

    这么想着,闻玉白按下了那只按钮,小球在他的手心里缓缓展开,长出了两只小翅膀一样的东西,而腹腔内,则存放着一张卷得很小,但展开面积很大的羊皮纸,还有一只指甲盖儿大小的墨水笔。

    闻玉白几乎一瞬间就知道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东西或许救不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但它却能把他看到的真相,完整地带回地面上去。

    第222章 机械之心222

    闻玉白简单估算了一下手中羊皮纸的大小,写下他的所见所闻绰绰有余,再加上雪茸的基础保底,把真相带回地面绝不困难。

    可问题是,怎么让地面上的人们相信自己说的话?教会最擅长的便是妖言惑众,只要他们矢口否认,再反手给自己盖上一顶诬陷的帽子,那么一切真相都不会再激起任何水花。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彻底服众的办法。闻玉白皱起眉,开始假设自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等待真相的人。

    倘若雪茸高高兴兴跟团出门旅游,突然有一个人寄信告诉自己,雪茸被绑架了,现在很危险,让自己多带些人来干掉旅行团的导游,自己会怎么做?第一反应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上门去。

    可万一自己根本去不了呢?比如雪茸参加的是什么特别的海底游览项目,自己去了也是自身难保,那第一步是直接叫人吗?别人会相信这样奇怪又离谱的说辞吗?去之前要怎么确定对方没有撒谎?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旅游团的导游想借自己的力量铲除竞争对手?

    闻玉白被自己的假设弄得有些紧绷,但他发现,只有如此预设困难,才能激发出自己最强大的执行能力。

    他想,弄清关键信息的真伪是最必要的。想让自己相信那封信,除非能证明雪茸确实遇到了危险。

    可危险并不能随信邮寄过来,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那至少自己要闻到雪茸的气味。

    但气味并不代表什么,最多只能证明写信的人确实和雪茸有过接触,也有可能那人只是趁兔子玩得不亦乐乎,从他耳朵上拔了根兔毛塞进信封里了呢。

    所以,必须要看到雪茸亲笔写的信,他认得雪茸的笔迹,有了笔迹和气味相辅,就能证明那些字是他亲手写下的,信里的内容是他本人认可的。

    闻玉白看了眼那张纸,心中的计划逐渐成型——

    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写信,小球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但他可以代替他们写下真相,再收集这些人的签名,让他们在名字上摁上自己的血手印,这样,就能确保信的内容是被这些人所认可的了。在地面上的人们收到信后,只要认出了自己家人、朋友的签名,就多少会相信信的内容,再配合前期调查得到的线索,证据链达成闭环,真相就将彻底公布于众了。

    至于血迹的气味,他想起了雪茸之前收养的那只小猎犬,没记错的话,它应该叫寻宝,虽然不想承认,但那小东西的嗅觉肯定能帮上大忙。

    对,就这么办。

    计划快速成型,闻玉白转过身,又一次观察起当下的情况——

    整个大厅里,每隔几步就有皇室的守卫。以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躲起来写封信没什么问题,可想要找机会劝说每个人写下名字、摁下手印,那可就难度太大了。

    眼下,这群人的情绪极度崩溃,要跟他们一个个传递自己的想法就是个难事,再加上自己的身份立场,估计很难博得他们的信任,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个人替自己办这件事才行。

    闻玉白的脑袋又闷闷地痛了起来。他的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人选就是雪茸,他觉得,实际上大概没有比这家伙更能忽悠人的人了。哪怕这群人此时此刻痛哭流涕、魂不守舍,只要那兔子自信满满地说上两句,所有人都必将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意愿、配合他的行动。

    可偏偏此时雪茸并不在这里。这又让他隐隐烦躁起来——他现在在做的,是雪茸安排给自己的任务,要不是他让自己打开小球、带走真相,自己此时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回到他的身边,最大限度地保证他的安全。

    可他安排的任务必须要完成。闻玉白皱着眉,伸手摸了摸颈后口笼的束缚带,认真地去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那一团乱麻的、爆炸的、混沌的各种人的气味里,他总能第一时间远远嗅到兔子的气味——雪茸现在还安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就是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兴奋。

    这个关头还兴奋得起来,这不愧是他,这个变态。闻玉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要找谁来替自己动员大家签名捺手印?

    这个人必须要和他们立场一致,所以必须要在笼子里找,而且必须要有稳定的情绪和强大的号召力,既能听得下去自己说话,又有能力让大家都听他的话。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闻玉白感到深深的担忧。

    他不报以任何希望地看着面前的一只只笼子,同时也努力在混成一滩烂泥的复杂气味中搜刮着,正当他快要感到绝望、准备自己冒着风险去试试看的时候,忽然,人群中有一个气味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这气味他有一点点印象,却又不完全熟悉,对方绝不算自己的熟人,但气味却非常独特。

    那是一股东方独有的药材的味道,闻风清的身上有过,兔子的身上也经常有。

    闻玉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意外惊喜,没想到他居然也被送了上来!

    ……

    “没想到我这样的好公民,居然也被送上来了!冤啊,六月飞雪!”

    厅堂尽头的一个笼子里,一副神棍打扮的许济世,正懒洋洋地靠在笼子边。

    他戴着圆圆的黑墨镜,一手拿着八卦扇,一手捏着黄符纸,胸前挂着檀木串儿,悠哉悠哉念叨着:“我这一生行善积德,四处游走替人祛病消灾,没想到居然遭此陷害,真是悲哀,悲哀啊!”

    以他为圆心的一票人,正哭红着眼睛,眼巴巴望着这家伙,似乎是在祈求他想点办法,帮帮他们。

    开艇之前,这癫子因为说了句“我掐指一算,前路必有大灾”而差点被人群殴暴打,路途中,同飞艇的一个青年突发疾病,险些丧命,这怪郎中拨开人群一顿手拿把掐,居然奇迹般地给人救活,自此收获了第一波钦佩的目光。再后来,这神人闲着无聊,开始跟人唠嗑问人生辰八字,结果一车人的事业财运家庭婚姻都被他料得一清二楚,甚至算得出私下里爱生闷气好喝酒,叫所有人都不敢对他有任何大不敬了。

    此时此刻,眼前这绝望的情形又对应上了他说的“大灾”,周围人的信念塌了又强撑着扶起,就指望这手眼通天的东方人,能给他们带来一线生的希望。

    但这神人脾气怪,求他办事儿得看他心情,所以大家忍着绝望也得给他哄着,坚强些的已经藏好了情绪,开始和他攀谈了——“大仙儿,您这么厉害,怎么也被骗到这儿来了……?”

    这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让许济世垮下脸来,众人一阵紧张,但很快,那人又悠哉悠哉扇起了他的八卦扇。

    “一是因为渡人者难自渡,救自己远难于救世人……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许济世神乎其神地摇摇头,又道,“二是因为我太清醒,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也是我行走在刀尖救人应得的结局,我其实早有预料。”

    他说的每个字大家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就莫名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十分神秘厉害的感觉。大家不明所以,只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实际上他被选来的理由很简单,行医多年他自然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气血足、精力棒,但也同样因为非法行医坑蒙拐骗多次被判处短期监禁。官府的黑名单上多了,就难免被盯上,所以说是预知未来,不如说他是太清楚自己什么德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罢了。

    许济世懒悻悻地靠在笼边,看着方才吞人的墙壁心生感慨——虽然自己潇洒一世,每天及时行乐享受人生,随时随地都算是欲求已满、死而无憾,但真要是这样死在这儿,却总觉得哪里没完。

    他虽然常给人算命,但自己其实并不信命,也听说给自己算命要么不准要么折寿,所以从没试过用老祖宗的法子窥探自己的未来。

    这回,看样子已经走到头了,还能有转机吗?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是错觉吗?许济世的手伸进了马褂的口袋里,摸着那一把铜钱,指尖忍不住轻捻起来。

    此时,一旁有人央求道:“大师,我们还有希望吗?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许济世有个毛病,别人一喊他大师,他就忍不住和盘托出,倾其所有帮上一忙。

    于是他拿出三枚铜钱,递给那人:“来,抛六次,心中默念你的问题。”

    一看大事要起阵,拥挤不堪的人群里还是强行空出了一方天地,拿到铜钱的人慌忙按照他的要求,一步一步操作起来。

    “当啷、当啷、当啷……”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铜钱之上,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表情松弛的许大师,此时也露出了罕见的紧张表情。

    他的结果就是所有人的结果,他的命就是所有人的命。

    六次抛掷完毕,所有人都齐刷刷抬头看向许济世。那人倒抽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只轻轻念叨了一句:“绝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所有人也都跟着沉默了。

    绝境,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封闭的笼子、森严的守卫、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希望在哪?又怎么去抓?

    这个结果似乎也让许济世心情复杂,他嚷嚷着累了不想再算了,便不再搭理任何人的话,扇子朝脸上一盖,便闭目养神去了。

    要说他的心态也是绝佳,这样的环境居然也迷迷糊糊睡了个半着,直到半梦半醒中突然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这才惊醒着睁开眼。

    他第一时间是去找塞东西的人,远远只看见一个长着狼耳的高大背影,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家徒儿的那个姘头!

    下一秒,许济世就低头看向手心,那人给自己塞了一张纸条和一支笔。纸条展开,上面用漂亮的字体洋洋洒洒写出了机械之心上的真相,而结尾处,则是号召在场的所有目击者签上名、按下自己的血手印。

    尽管许济世第一时间没法想象这张纸条最后要怎么送出去,但他很快地领悟到了对方的用意。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明显的灵光一闪——

    他听到了命的声音,那声音说自己命不该绝。

    第223章 机械之心223

    许济世应当是当下整个受难群体中,最具影响力人物没有之一。

    当他收到纸条,扇子一摇,眉尾轻挑,一群人便跟快饿死前忽然闻着肉味儿一般,崩溃之情还没收敛好,双眼却又放光地凑过来了。

    有人问:“怎么说,大师……是不是有转机??”

    许济世没着急搭理人,而是老神在在地用手掐了个诀。

    “方才我便说过,有希望,但得靠努力去抓。”说着,他抬起眼皮,扫视了众人一圈,“现在机会来了,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努力去抓了。”

    这一回,几乎所有人的头都“唰”地一下抬起来,所有的哭泣、哀嚎、抱怨、咒骂都在一瞬间停止一双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望着许济世,急迫地期盼着他所带来的一线希望。

    许济世抬手招呼起人来,让大家把他围在中间,挡住笼子外守卫们的视线,确认安全之后才郑重地摊开手中洋洋洒洒的那封长信——

    “这里写着整个机械之心的真相,你们如果不识字也没关系,我会读给你们听。”许济世将信展示起来,摊开给每个人看,“在这封信的空白处,签下你们的名字、留下你们的血指印,表示这封信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声,是我们知晓内容、确保真实性、所有人联合撰写出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凑上来,看他手中这封信里写着的内容。

    “这信是要寄回地面上吗?”很快便有人激动起来,“可是怎么寄?能寄得出去吗?”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需要做的努力,就是尽快配合我完成方才说的内容。”许济世丝毫不慌,摇头晃脑地捻了捻手指,“我掐指一算,刚刚那卦象上说的转机,就是指的当下,看你们愿不愿、能不能把握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自然没有不试的道理。事实证明,人群在极端环境中,会迸发出极其强大的组织协调能力。很快,笼中的人们便自发安排好了签名的顺序,同时还安排了专人负责监督、计时,防止有人故意拖延时间、耽误进程,剩下的人便自发堵在笼子边,挡住警卫的视线。

    很快,这一笼子人的签名和指印便火速收集完毕,但签名人数显然太少,看上去很没有说服力。好在笼边早有人自发开始了游说,劝动了隔壁笼子的受难者,向他们宣传了许大仙的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也同时向他们传递了他们的伟大求生计划。在确保有人监督、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他们将纸条小心翼翼地穿过铁笼,传递给了另一个空间的手中去。

    笼中的同伴们紧张地望着那纸条,似乎都有些不放心,但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大家只能眼巴巴望着,顺便找点话题不让自己那么紧张。

    “他们看到这封信,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对吧……?”有人没底气地问,“我听说来之前,皇室就已经在准备登天的工具了……”

    此时一个少女挺起胸膛,很自豪道:“别人我不保证,但只要我爸妈看到我的名字,就一定知道我遇到了危险,不管有多困难,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来救我的!”

    另一个小孩儿也举手道:“我也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很爱我!”

    两个年轻人脆亮的声音,让现场的气氛轻松了不少,这一刻似乎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回头看,发现自己身后永远有着支持自己、深爱自己、会为自己义无反顾的家人朋友,一切都彻底值得了。

    这时候,一个年迈的奶奶慢悠悠开口道:“其实我的死活不重要,但我必须得让我的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让他们不要再想方设法登上这鬼地方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才后知后觉,此时这张纸条背负的不只是在场这些人的性命,还有后续无数的、可能会被送上来无畏牺牲的前赴后继的人命。

    倘若先前那一批批被送进锅炉里的亡者,曾经有机会将真相送回地面,此时的他们必然不会再上这样的当,再毫不知情地主动前来送死了。

    现在机会摆在了他们这批人的面前,他们便有义务将真相护送回地面。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们这批人还是没能来得及被拯救,但至少,他们的亲人、爱人、朋友会因为他们的努力免于一场灾难。

    此时他们是在自救,更是在努力拯救这个世界。

    这一份责任感油然而生,所有人看向纸条的目光都变得肃穆起来——快些吧,再快些,平平安安地回到陆地,落到该知道真相的人手里。

    他们看着隔壁笼中的人挨个儿签完纸条,再像他们方才那样,郑重地向下一口笼中的人递过了接力棒,那张被无数人摸过的纸条,终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说实话,纸条传出自己视线范围的时候,许济世心中也是有些没底的。他悄悄在口袋里掐指算了半天,也没能算出这纸条传递过程中会不会出意外。

    就在他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时,正瞥见长廊外远远的那头,闻玉白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那纸条的传递,许济世便忽然一下就放下心了——别人靠不住,但自家徒儿的赘婿肯定没问题。

    也就是同一时间,许济世算出了这一行的结果:大吉,一切顺利。

    最后一个人签完名按完手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犹豫该将纸条交给谁。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手头忽然一松,怀中的信便被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抽走了。

    几乎所有人都惊恐地抬起头来,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出了什么变故,生怕他们写的东西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可偏偏越是担心越是容易出问题,一抬头,发现是个穿着制服的猎犬抽走了信封时,几乎所有人都要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但在少年人憋不出哭出声的前一秒,这身形高大、戴着口笼、面色冷峻的猎犬只轻轻做了个“收”的手势,然后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别怕,我是你们这边的。”

    那一秒,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出现了错觉,那自始至终都杀气腾腾的猎犬,开口时居然没有半点压迫感,语气让人一听便安下心来。

    “这信我来送。”似乎是怕他们不放心,那猎犬又补充了一句,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放下了戒备,长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那家伙不知是接收到了哪儿来的目光,忽然面色迅速一变,用极恐怖的语气怒道:“都给安分点!!别他妈乱动歪脑筋。”

    胆小的孩子立马被他吓得哇哇大哭,笼里重新乱成一锅粥,背后审视的目光悄然撤去,闻玉白便揣上那信,坦荡从容地从笼子边离开。

    许济世在笼中,听着最远处的另一端传来一声躁动,却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旁有人立刻慌了:“完了,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许济世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在屏息观察着情况。

    那一刻,他心脏跳得比他徒弟发病时还要厉害,直到他看见闻玉白的身影从笼边从容地掠过,那一股气儿便突然松懈了下去。

    “没事儿。”许济世松了口气,还得竭力掩饰自己语气中后劲满满的不平稳,“恰恰相反,纸条安全了。”

    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结论,但大师的话所有人都听。

    所有人都跟着拍了拍胸口,接着有人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用办,就在心中想着一切顺利就好。”许济世摆了摆手,又闭上眼,靠到笼边准备睡觉了,“往好处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另一边。

    闻玉白一拿到纸条,便迅速找机会塞进了小球的腔体内,再想找机会将其放生也不是难事,他随口说着要去外边儿透透气,根本也没人敢拦着他,便也就让他一个人出去了。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这小球的结构,从雪茸那里耳濡目染,让他对机械设计这块总算小有了解。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这东西在落下初期,应当是会进行一段自由落体,快接近地面时,会喷出小型降落伞进行控制速度。小球结构简单,注定不会具备定向的飞行和搜寻功能,但他老早就闻到那降落伞仓中有很明显的兔子特调香的气味。

    他想起兔子说过,他家的猫管家总有办法找到他寄出去的信。当时自己还为此不爽了好一阵子,现在他得感谢梅尔,跟兔子有着如此紧密而互相信任的关系。

    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机械之心的边缘,朝着那茫茫一片的云海,用力一掷——

    第二天清晨,梅尔便乘坐着皇室新研制出的高速蒸汽车,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两座城镇,在一片密林的树冠处,准确无误地摘下了那只戴着兔耳朵降落伞的金属小球。

    跟他来的一票皇室成员齐刷刷围上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梅尔打开小球的开关,取出那张卷起来的纸条。

    当天下午,信件的内容原封不动地登上了皇室旗下所有的报刊,并且将原件展开贴在城门之上,邀请签名名单上的亲友朋友前来辨认自己,并贴心地安排了一只寻血猎犬,专门负责核对手印的气味。

    纸面之上,一只只带血的手印宛如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向所有人呐喊出真相。这一刻,那被隐藏了二十余年的巨大秘密终于被昭告天下。

    第224章 机械之心224

    教会对大陆的精神统治已经长达二十年,因此哪怕是相对十分权威的皇家报刊发布了一系列对真相的揭露,第一时间引来的也不是愤怒,而是质疑。

    但好在写信的人准备充足,一是准备了满满一张纸的签名,用于遇险者亲人辨认,二是让人人都捺下了血指印,防止签名造假。

    那片揭露消息的报纸上,密密麻麻刊登了所有签名者的姓名,并且公布了便于家属辨认身份的地点。报纸一经发行,掌控全大陆铁路线的德文家,立刻安排了通往布拉德市辨认身份的“寻亲铁路专线”,当天晚上便陆陆续续有人前往皇宫城门前辨别签名的真伪。

    皇城外,忙前忙后协调调度的是莱安、沙维亚和他们手下的士兵和警督,而皇城内,最辛苦的则是负责辨认气味的小狗寻宝,还有充当起临时饲养员和主持人的梅尔。

    为了打消群众的顾虑、避免程序造假的可能,他们采取了反向辨认的方式。梅尔没有让主动前来的遇险者家属报出家人的姓名,而是让他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遇险者的贴身物品,让寻宝先熟悉气味、再寻找手印对应的名字。

    最开始,所有人几乎都是抱着不敢相信的目的来的。第一个走上前的男人抱着辟谣的心理,恶狠狠地抱着双臂,瞪着寻宝和梅尔,仿佛是在盼着他们闹笑话。

    直到寻宝夹着尾巴胆战心惊地用鼻子点了点一枚血手印,发出“汪”的一声叫唤,梅尔懒洋洋开口念出一个名字,所有人才齐刷刷看向男人,等着男人的反馈。

    男人也是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就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念叨了一句:“凯丽?”

    下一秒,走上台前辨认笔记的步伐都开始软榻下来,一旁看热闹的群众们也不免紧张起来。

    梅尔没有精力去做什么心理疏导,一边摆摆下巴让皇室的守卫把人看好了,一边又招呼起了下一位辨认者上台。

    这一回,女人几乎是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就流下眼泪来,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大声抱怨“我早就觉得教会那帮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放在平时,早已经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被拳头和骂声彻底打断了,但这回,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接着,人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去,又一个个崩溃地哭着下来。最开始那些看热闹的、等着出丑的、拿着武器打算当街审判的,也慢慢偃旗息鼓,变得沉默,再变得绝望无比……

    但即便是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实,也有不信邪的,始终对他们的目的抱有疑虑。有曾经的训犬师主动带来自家猎犬辨认的,倒也正合了他们的意,好让寻宝和累到脑袋冒烟的梅尔有机会松了口气了。

    这件事情发展到了最后,便是希望的彻底垮塌,还有绝望的层层堆积。人们消化真相总需要一段时间,再不断扩大的人群不断被真相彻底噤声之后,不满和愤怒终于开始抬头——

    所有人都开始被迫接受真相。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供奉了二十余年的神明,他们虔诚了如此之久的信仰,都不过是用来剥削他们剩余价值的彻头彻尾的谎言。而那些他们自以为已经登上天空、享福享乐的家人朋友,早已在经历了一次真相带来的地狱之后,变成了一捧烈火、化成了一抹蒸汽,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之中,

    昏黄暮色下,那掩藏了二十多年的阴谋秘密,此时如同锅炉中缓缓释放的蒸汽一般,终于冲破重重枷锁,向真实的世界弥漫,整个大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撼动——那维持了数月之久的平衡,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街头巷尾,人潮涌动,震惊与愤怒此时化为悲伤的抗议与口号,化成他们哭喊声中那一个个亲人的名字。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哭泣、撕心裂肺的咆哮交织碰撞,脚下、墙边的青砖都似乎发出骨骼战栗般的震动,一声声、一阵阵,仿佛天地都要在这一刻彻底垮塌。

    传单如同冬日里的雪花,漫天飞舞,每一页都印刷着那封写下了真相的信件,顺势前来阻拦报童的教会卫兵们,反倒是被愤怒的人群围在中央、拉扯下官帽,用拳脚与唾骂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这不只是一场背叛!这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和凌迟!!”一位年迈的老神父紧握着手中的传单,眼眶泛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神明是假的!救赎是假的!所谓希望是引诱我们上钩的鱼饵!这惨无人道的暴行!!!”

    夜深时,年轻人们高举起火把,高呼着自由与真相的口号,拉着写有阿丽塔·莫里斯姓名的横幅,组成一条长队在夜色中蜿蜒前行。黑夜里,一双双火红色的在一声声怒吼声中不断逼近主教堂,仿佛一条年幼的巨龙,在一次次振翅中不断疯长,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撕破长夜的恐怖力量,

    机械学院的会议室中,学者们围坐在机械圆桌圆桌旁,讨论声此起彼伏。他们有人震惊于教会竟能如此深入地渗透学术领域,篡改历史,压制真理,也有人则兴奋于这一揭露将带来的知识解放,认为这是对科学探索的最大鼓舞。

    “这是科学对抗愚昧的转折点!”一位年轻学者激动地站起身,眼中的烛火熠熠生辉,“我们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清除阻碍进步的障碍!科学至上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宫廷内,贵族与政要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与教会关系密切之人试图掩盖真相,维护旧有的秩序;而另一拨人则看到了变革的契机,开始暗中联络,准备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重新站队。

    局势在极端的时间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开始,教会一派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处于不知该如何回应,与此同时,皇宫之前也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台又一台的蒸汽装甲武器,似乎早已为这一天的到来筹划许久。有那么一瞬间,大家甚至感觉教会的根基会在这一夜彻底覆灭。

    但很快,这狡猾而顽强的一脉迅速稳住了局面,没有对舆论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直接下令,对皇室为首的“反神明主义教派”进行军事打击,一夜之间,一张张通缉令覆盖在宣告真相的宣传单上,大量站队皇室的人员被贴在城门之上等待采摘。

    乱世之下,总不缺那些贪图钱、摒弃立场之人,眼看双方直接开战,多的是游手好闲之人选择站在钱的一边,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之下,开始加入对“反神明教派”的围剿与猎杀之中。

    在满城的悬赏令之中,赏金最高的,便是德文公爵家的小儿子莱安·德文。

    这段时间里,这个先前从未崭露过头角的温室里的小少爷,像是吃错了药一般大开杀戒——他和他的同伴带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先后抢占下了大陆几条关键的交通要塞,在皇室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保住了几条关键铁路运输线的通畅,几次协助皇室关键成员转移脱险,几乎可以说是孤身撑起了整个皇室的最后一口气,让众人硬生生等到了真相大白的这一刻。

    双方战争明确爆发之后,年轻的莱安·德文伯爵被女皇紧急授予了将军军衔,即将接管整个皇室最核心的军事力量。

    眼下,远在大陆另一端的莱安·德文伯爵刚在铁路线上安顿好兵线,正要找机会和他的新部队汇合。这样秘密的消息不知被谁走漏出去,一时间,多的是人想要趁机围追堵截,想要借此机会拿下这当今大陆最贵的一颗人头,教会也亲自派出精锐力量,铁了心要铲除这一祸患。

    这是决定寻找新部队的第三日,坏消息是,莱安彻底和原先的队伍分开了,好消息是,他一直和沙维亚待在一起。两个人一路携手挡住了十几波莫名其妙的追杀,虽然精疲力竭,但只要他们不分开,似乎就没有特别难解决的问题。

    夜晚,两个人在深山之中找到了一个洞穴,打算生个火,临时躲在里面过夜。

    莱安十分麻利的安置好了休息的小窝、又架好了火,沙维亚则像每一次那样,在外面探起地形。

    两个人已经形成了十分默契的合作模式,等莱安布置好一切,沙维亚也迅速归位,手里还攥着一只刚抓来的野兔子,打算烤着吃。

    两个人看着眼前吱哇乱叫的兔子,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悲悯和愧疚涌上心头。

    沙维亚望着兔子,双手合十:“我有一种吃雪茸亲戚的负罪感……”

    莱安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得安慰沙维亚:“别想太多,不是一个品种,应该没有亲缘关系。”

    沙维亚也很快自洽了:“你说得对,而且它这是做善事,我们需要它。”

    两个饥肠辘辘的逃难少年,对着那兔子阿门阿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了,又很虔诚地表达了感谢和抱歉,这才由沙维亚眯着眼睛,很快地拧断了它的脖子,没让它留下半点儿痛苦。

    见它死前连尖叫都没发出一声,就这么和谐地去了,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将兔子放好了血、清理好内脏,架在火上,烤成了香喷喷的晚餐。

    肉食的香味,让饿了好几天的两人都双眼放光,埋头吃了个干净,沙维亚才擦擦嘴,道:“刚看了,山的那头有几间荒废的村子,明天要是路过,可以去搜刮点物资。”

    “嗯。”莱安点头,面前的火烤得噼啪作响。

    “还有,我刚站在山上,看到了山脚下有部队在搜人。”沙维亚看着面前跳跃的火,情绪异常的平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会逃不出去。”

    莱安怔了怔,情绪也异常的平静:“好,知道了。”

    像是在一瞬间做出了某种决定一般,他伸手灭了面前的火堆,接着转身透过黑暗,看向洞穴外更加漆黑的夜:

    “睡觉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第225章 机械之心225

    山里的夜晚很冷,两个少年后背贴着后背,都默不作声,却又都知道彼此这一夜都没睡。

    两人这一路携手走来已经经历过太多不易——

    最最开始的时候,莱安确实和他们预料中的一样,难以适应领袖的身份,白天硬着头皮和手下的士兵有商有量,晚上就开始陷入深深地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好在沙维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永远在他遭受质疑的时候第一个站到他身边,无条件地支持他、力挺他,还在他自我怀疑的时候开导他,陪他彻夜畅聊。

    莱安的自信确实就是被沙维亚一个字一个字地夸出来的,那人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一定要把莱安夸上天”的圣旨一般,一路上全方位无死角地对他进行着发自肺腑的夸赞和鼓励,让他渐渐都不好意思自惭形秽了,仿佛不相信自己,就真的太对不起沙维亚这一路上的所有努力一般。

    此时,身手更好所以躺在洞口一侧的莱安,睁着眼望着漫天的星星,听着身后那家伙的呼吸,知道他还没睡着,思来想去实在难受,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沙维亚,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相信我?”

    沙维亚也确实没睡,听到他的话也像是来了精神,笑了:“不信你我信谁?你现在可是莱安大将军!”

    莱安也笑了。说实话,这突如其来的头衔让他有些不大习惯,但也无所谓了。他有预感,这虚无缥缈的名号不会属于自己太长时间,自己还是那个普通的、平庸的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我是说一开始。”莱安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相信我?”

    “你想什么呢?谁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了?”沙维亚理所当然道,“一开始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别忘了我们还有旧账没算呢。”

    莱安愣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刚见面那会,自己扒了他的衣服还绑架他的事情,又开始忍俊不禁,接着便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沙维亚便又慢悠悠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莫名其妙相信你的,我可是经过长期的、严密的考察,才选择相信你的。”

    莱安眨了眨眼,洞外的天空中似乎有了星星,总算透出了些亮光来。

    “很简单啊,你的为人我看在眼里。虽然你没有雪茸有魄力,也没他那么心狠手辣,但你比他善良,也比他细心,我更喜欢跟你玩儿。”沙维亚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警惕地补充道,“你千万别跟他说这些啊,他是很厉害很值得尊敬的,我只是客观分析了一下你们双方的优缺点而已!”

    莱安笑道:“放心,我嘴可严了。”

    “你的为人没得说,这是我愿意支持你的最大的前提。”沙维亚认真道,“然后就是你一直不肯承认的,但是的的确确就是如此的一个重要事实——你确实就是很有能力,不管是谋略上还是体术上都很强。这可不是我有意吹你。这么说吧,你爸妈在你身上花的钱没白费。他们的用心栽培加上你的小有天赋,注定了这个事实。”

    说到这里,沙维亚直接坐起身来,指着莱安道:“你别再否认了,否则我替叔叔阿姨骂你这个败家的。”

    莱安的目光闪烁起来,想了想,又把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路上,他确实靠着书本的知识,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最开始,他还担心自己会因为缺乏经验而纸上谈兵,但后来他发现,课本既然敢这么写,那注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当年教战略统筹的老师就评价过,他们德文家四兄弟中,最有天赋和能力的,其实就是他这个小儿子。他说莱安比大哥卢修斯更善于谋略算计,比二哥伊温为人更加坦诚直率,比三哥凯恩心思更加细腻谨慎,唯独少了些领袖的气度和自省。

    老师说,莱安·德文未来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被哥哥的光芒掩盖,成为一个畏首畏尾的废物少爷,要么迈过心中的那道坎,成为撑起整个家族、甚至担起更大担子的顶梁柱。

    他回想这一路,自己在沙维亚的鼎力支持下,驯服了那么一支群英荟萃的队伍,又用那么短的时间作出决断,迅速地守住了几个关键交通要塞,再后来他甚至设计拿下了几个城市的进出关口,还一路靠着游说不断壮大了手中的势力,几乎是靠一己之力延长了皇室的寿命。

    这么想想,自己可真是厉害。莱安的心脏竟然开始有些加速起来。

    也不知道同样的事情,自己的几个哥哥能不能做得到。莱安心想,但不管他们如何,自己做得真的很好。

    自己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时,沙维亚又缓缓道:“而且,那天晚上,是你拦住了雪茸吧?”

    莱安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人说的是阿丽塔出事的当晚,自己拦住了雪茸,没有让他对那群无辜的孩子动手,也免得后续衍生出太多不可控制的可怕后果。

    “说实话,那时候大家都有点失去理智了。”沙维亚道,“换作是我,如果没喝断片的话,我可能会拿着炸弹跟他一起去干坏事……只能说,还好有你啊。”

    “我曾经觉得,我们的性格挺像的,都胆小爱哭,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沙维亚道,“你比我厉害的一点就在于,即便是在极端崩溃的情况下,你还是可以保持理智的。这一点太重要了,也已经救了我们很多次。”

    事实确实如此——除了极限拦住雪茸那一次之外,这一路上好几次他们也被逼到了绝境。沙维亚好几次都已经绝望地嚎啕大哭,甚至想要自我了断逃避现实,莱安虽然也好几次没忍住飚起眼泪,但最后却都咬着牙,要么把他拉着拽着,要么直接把他抡到肩上,一边哭一边把他从绝境处艰难地拉扯出来。

    “我很佩服你,也一直很想知道,怎么才能在掉眼泪的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沙维亚真诚地问道,“我一哭脑子就白了,悲从中来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上吊。”

    莱安又一次被他逗笑了,然后安慰道:“哭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脑子思考就好。”

    沙维亚:“那我下次试试。”

    “下次尽量别哭了,哭多了伤眼睛。”莱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笑笑,笑笑身体好。”

    沙维亚便立刻咧开笑容。

    洞外的晚风萧萧瑟瑟,吹得山林沙沙作响。两个人背靠着背看着那被枝桠分割成一片片的夜空,心情前所未有地无比平静。

    这一路匆忙又疲惫,太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两人感到一阵怅然,都舍不得让这夜晚流去得太快。

    “还有、还有一点……”沉默了许久,沙维亚又开口,“算是我个人的私心。”

    这回他语气小心翼翼地,也难得有些谨慎和不自信起来了。

    “什么?”莱安问他。

    沙维亚垂下眸子,悄悄掀开了自己的外套,从腰带上捧起一只被栓得紧紧的,手工绣出来的小老虎护身符。

    他将小老虎捧到手心,又放到了胸口的位置紧紧贴着心脏捂了半天,才开口道:“因为阿姨送了我这个礼物……虽然她根本不缺,也不需要我这样的孩子,但是在我心中,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特别特别好。”

    说完,他似乎又怕冒犯一般,慌忙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把你妈妈当我妈妈的意思……也没痴心妄想要去当她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莱安忽然感觉鼻子一酸,打断道,“她也在信里说过,她很喜欢你,想要认你当干儿子的。她不是说客套话,我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沙维亚眨了眨眼睛,将小老虎捂得更紧了。

    “所以,出去之后,一切结束之后,你就去找她吧,沙维亚。”忽然,莱安这么说道,“我们有很多地方很相似,你也帮了我太多太多,她一定会像对我一样对你那么好。”

    听到这里,沙维亚再也不吱声了。

    此时,远处的天空已经微微有些泛白,天快亮了。入夜前,山脚下已经被敌人的搜索圈包围,此时经过一夜的追捕,已经能隐约听见远处的犬吠。

    他们躲过那么多场劫难,必然也知晓,眼前这一劫注定是凶多吉少了。

    虽然不想要结束这么愉快的畅聊,虽然不想结束这样宁静的夜晚,但是天终究会亮,梦终究要醒,他们终究是要走出这一方小小的山洞,去面对那一切的。

    莱安隐约听到了沙维亚在身后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人比自己更早做好心理准备。

    好在他听了自己的话,这回忍住了没有哭,他还可以思考,还能听自己絮絮叨叨再说几句。

    “沙维亚,他们要找的人是我,跟你没关系。”莱安说话声音永远轻轻柔柔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清水一般柔和的声音里,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了。

    “两个人一起赴死毫无意义。他们找到我就会罢休,你等搜索结束之后就立刻逃出去,第一时间和皇室的新部队会合。”莱安开口,语气非常平静,“你那么聪明,带队伍肯定会比我带得更好。我就不多操心了。”

    听到身后莱安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开口想要反驳,莱安又开口,第一次用上级对下级的口吻严肃道:

    “沙维亚·克莱德曼。天亮之后,守在原地。等敌人撤离,一路往南。”

    “这是将军的命令。”

    第226章 机械之心226

    出乎莱安意料的是,对于这道命令,沙维亚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也没有立竿见影地情绪崩溃。

    他只是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轻声道:“你的计划,我都答应你,但是……再让我多陪你一程,好吗?”

    但凡沙维亚开口就说着抗议,莱安也有充分的准备将其驳回,可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答应了,以至于对于后半句的转折,他再没有半点拒绝的力气。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还记得我说过吗?山的那头有废弃的村落。我陪你过去。”沙维亚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似乎生怕对方回绝自己,“我就陪你到那里,万一我们藏得好,等搜山结束,我们一起出去,万一……至少那边还暖和一些,舒服一些,如果对方想打拉锯战,方便再多熬一阵子。”

    莱安沉默了。实际上,都已经一路走到了这里,再多走一截路到山的那头也无可厚非。

    现在看,待在这山洞也实在煎熬,如果能躲到正经的屋子里去,他最后的时刻也还能算体面,万一里面有物资,还能撑着沙维亚多撑一段时间,增加他生还的几率。

    最重要的是,他也打心眼儿里希望沙维亚能再多陪陪自己。他需要有这么一口气撑着自己走到最后,他没有办法拒绝沙维亚。

    他也不过才十六岁,一个人只身赴死,对他来说也还是太难了些。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那我们趁天才刚亮,尽快出发。”

    再度启程,毫无保留地畅聊了一夜的两个少年人,忽然便沉默无言了。两个人似乎再无兴致聊天闲谈,只是靠着习惯和本能贯彻他们各自的任务——沙维亚拿着手绘的地图负责探路,莱安则验好武器、端着刀枪,保持十二分的警惕,随时准备迎战。

    两个人的行进十分小心。他们好几次与搜山的队伍擦肩而过,好在他们反应够快,配合也足够默契,一发现不对劲,便迅速交换信号,立刻躲进掩体中隐藏起来。

    这时候,两人便不免开始想念有雪茸和闻玉白在身边的日子——对比多少都有一技之长的兽人,身为人类的确实有太多劣势,但凡他们拥有兔子的耳朵或是猎犬的鼻子,便能更快、更精确地做出反应,也许最开始就不会被封锁在这座山中,此时此刻无路可逃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没有的优势敌人有。老远地,他们便听见山脚下传来一阵阵犬吠,那群猎犬就是奔着他们的气味而来的。

    躲过一拨搜寻之后,莱安大喘了一口气,扭头问一边躲着的沙维亚:“香水……还有多少?”

    沙维亚也在喘气,听到这问题表情却肉眼可见地凝固了。接着,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兔耳形状的香水瓶:“不多了,省着点用吧。”

    这是临走之前,雪茸塞给他们的分别礼物。说是香水,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香味,更像是融合了各种常见的草木气息,却能将人类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掩藏起来,是用来对付猎犬的绝佳道具。

    这一路上,靠着这一瓶香水,他们躲过了无数次致命的搜寻,莱安方才还在想,如果香水还够再撑一阵子,或许他还有机会带着沙维亚一起逃离这个地方……或许他也就不用死了。

    但现在,香水已经见了底,目测那容量只够一个人再使用一次。他得把这最后一次机会留给沙维亚,不然到最后,连他都跑不掉了。

    这个残忍的事实,又一次让莱安受到了打击。但他却不能在沙维亚的面前表现出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现在不该是情绪化的时候,会影响沙维亚,也会动摇自己。

    “沙”的一声,身旁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动静。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回头,背对背,朝着不同的方向保持戒备。

    “沙拉”,又一声,莱安在草丛中看见一个人影,对方应当还没发现他,却摸索着朝他们的方向探去。

    对方人数不多,逃已经来不及了。判断出这两条信息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莱安一跃而起,直接冲进草丛之中。

    对视的一瞬间,对方想要大喊出声,但已经来不及了。莱安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接着用刀背狠狠朝他的后颈砍了一刀。

    对方几乎是一瞬间就没了知觉。莱安没有下死手,而是用对方的衣服将失去意识的袭击者打包捆好,护好了对方的要害,再顺着山势,让对方滚落到远离自己的地方去。

    另一边,也是一阵无声的搏斗,窸窣了十来秒之后,沙维亚的脑袋从草丛里探出来。

    跟莱安这边的干净利落不同,沙维亚的脸上溅满了血,他本人的表情也是痛苦又嫌弃的。

    “你可真牛。”沙维亚难受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不把对方弄死?我真太讨厌杀人了。”

    莱安给他递去一块干净的手帕,无奈地笑道:“你的力气小了点,没办法一下子将人敲晕,保险起见,该杀还是杀吧。自己的命更重要。”

    “……也是。”沙维亚用力摸了摸脸,却还是擦不干净,只能龇牙咧嘴地忍耐下去,那模样看上去就像只才学会狩猎、独自搞定了一头大猎物,也把自己满身搞的一塌糊涂的小老虎崽子。

    两人各自灌了几口水,继续朝山那头村落的方向进发着。

    越是朝山那头去,敌人的火力越是密集。快跨过山头的那一截路,实在是太过艰难,莱安“砰砰砰”连开了几枪,扫清了挡在他们前方的敌人,枪声却也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了敌方。

    尽管两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但看着山下黑压压涌来的一片包围圈,他们便知道,这回是真的没有机会两个人一起逃走了。

    朝山下瞭望的一瞬间,两个人的步子都顿了顿,没说任何话,但也都能感受到先前从未有过的疲惫。

    绝望的感觉,早就过去了。只是最后一丝侥幸也抽去,那硬撑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也就要这样泄下去了。

    此时,天空又开始泛黑,面前的路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好在不远处就是那遗落的村庄,被敌人擒获之前,他们至少还能在没风的地方好好歇上一阵。

    沙维亚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望着天空中摇摇欲坠的太阳,轻声道:“原来一天的时间这么短。”

    原来一天这么短,原来从山的那头到这头的路那么长。只是陪你从那头到这头,居然这么快却又这么难。

    莱安也感觉嗓子有些发紧,他没敢开口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口中蹦出一个音节,他就会掉下眼泪哭出来——明明是自己劝对方少哭一些的,总不能自己先掉眼泪吧。

    山那头亮起一排排的火把,包围圈在肉眼可见地缩小,他们的前路也在一点点消失。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拉起沙维亚,穿过面前的石堆和树林,冲进那死寂一般的村落之中。

    和沙维亚给的情报一致,这座村子早已被人遗弃,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算是短暂的安全,却又寂寥得叫人心慌。

    但已经没有时间恐惧了。莱安迅速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完整性尚可的屋子,三两下敲掉了门锁,然后伸手将沙维亚塞了进去。

    就送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确保沙维亚有个安全的地方过夜,然后自己就该主动迎敌,将危险彻底从他身边带走。

    莱安深呼吸了一口,转身就想走人,却在面对那漆黑的无尽的夜色时,下意识地全身发凉。

    无人的村落里,萧瑟的冷风在一间间漆黑的屋子里游走,发出一声声啼哭般的哀鸣,破败的木门吱呀吱呀地随风摆动着,好似一只只装满了尸首冤魂的棺材,不停地打开合拢,叫人毛骨悚然。

    莱安往外冲的步子顿了顿。

    小时候怕黑,是因为不知道黑夜里藏着什么,现在他不敢往前,却是因为知道前路太过清楚。

    真要有的选的话,如果能不死就好了。莱安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不过也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鼓作气扎进黑暗中去,就又听见身后的沙维亚开口喊了他一声:“莱安!”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怨恨沙维亚了。按最开始的计划,他们昨天夜里就应当分别,可偏偏这人一次又一次喊住了自己,让他一留再留,舍不得走。

    莱安无奈地收回了步子,回头问他干嘛。

    那人的脸被月光照得很清晰,此时正咧嘴朝自己笑着,手里还举着什么:“瞧我发现了什么!陪我喝点儿再走吧!”

    定睛一看,那人手里竟抓着个酒坛子,显然是屋主离开的时候留下来的。

    莱安本想说,自己该走了,不能再逗留了,可双脚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根本再不能朝屋外挪动半步。

    “放心吧没毒的,我刚刚舔了一口,已经试过了!”那人咧嘴笑道。

    莱安心脏开始怦怦跳着,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没好气地问道:“我倒是无所谓,你喝醉了还怎么逃?”

    跟自己千杯不倒的体质完全相反,那家伙几乎是沾了酒就会断片的程度,这时候喝酒,跟直接把人敲晕了抛尸荒野有什么区别?

    “不用逃,等我喝晕了,你给我找个地方塞起来就好。”说着,沙维亚已经自顾自地从橱柜里拿出两只还算干净的碗,一边清洗干净,一边嘀嘀咕咕道,“你走了我一个人还害怕,正好你给我灌醉了,我睡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没啥心理负担。”

    话说完,两碗酒已经摆在了桌上,完全没有给莱安拒绝的空间。

    真不能再耽误了。莱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还是走到了桌边,沙维亚见状,抬手递给他一只碗,接着顺势就走过去,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莱安转身:“不用关门,我两口喝完就走。”

    “关上吧,风太冷了。”沙维亚也举起碗,跟他碰了碰。

    月光被挡在门外,莱安没能看见沙维亚最后的表情,只知道那人看着自己喝下了那碗酒,应当是笑了。

    接着,在他转身的时候,他那从未在酒场上落败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见沙维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可不能走啊,莱安。”

    “你比我更重要。”

    第227章 机械之心227

    听到那一声低语时,莱安便感觉大事不妙,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脑袋都要裂开了,全身剧烈地疼痛着,四肢还一阵发寒,在经不住地发抖。

    耳鸣和晕眩让他一阵恶心,他努力摇了摇脑袋,生怕一睁开眼,沙维亚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好在,那慌张感淹没头顶之前,熟悉的少年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哇!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是沙维亚,那家伙还没走!一瞬间,莱安长长地松了口气——听起来自己应该在他意料之外提前醒来了。只要他还没走,就一切都来得及。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下的是够睡一整夜的药量!怎么连一个钟头都没撑过去啊!”沙维亚继续感叹道,“你这家伙,不会真是牛投胎的吧!”

    莱安头疼得想吐,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此时,他只想着活动身子,以最快的方式直接给那人后颈来一手刀。

    敲晕了最好,打断腿也行,只要把这不听话的家伙暂时困在这房子里,等自己主动走出这扇门,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下意识想要站起身、抽出手给那人来一下子,却在行动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控制住了。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莱安拼命眨了眨眼睛,将近花了半分钟,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人用绳子牢牢捆住了。

    以他的力气,想要解开普通的绳结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可偏偏这不是一般的结——

    “嘿嘿,手铐结。”抬头,沙维亚正蹲在自己的面前,弯着眼睛朝他笑着,“越挣扎绑得越紧,你教我的。”

    莱安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下来,自己教会了沙维亚不少实用性的技巧,其中就包括如何绑一个一般人根本挣脱不了的结。

    沙维亚学东西很快,学到手第一天就用这法子绑了两个人质,之后更是一路创新,发展出了一系列自己都难以破解的升级版。

    现在这回旋镖,终于是兜兜转转,扎回了自己身上。

    莱安刚醒过来,头还很疼,思考的能力还不大能跟得上,眼前也忽明忽暗的,只咬着牙又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给我下药了……?”

    “是啊,走之前特意找雪茸哥开的方子,他跟我打包票,说是瞬间撂倒一头牛都没问题。”沙维亚的声音很清朗,听起来像是在玩一个很轻松的游戏,“之前没想过会用在这里,只是觉得有备无患,也许能搞定一两只贪嘴的猎犬。”

    说完他又笑了:“没想到最后用到你身上了,你还提前醒了,真是恐怖。”

    沙维亚说说笑笑的时间,让莱安理清了思路,想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后,他的恐慌更甚了:“你是要做什么?沙维亚?”

    “替你赴死啊,将军!”沙维亚咧了咧嘴,尖尖的虎牙刺得莱安眼睛生疼,“仔细想想,你留下来比我更有用,这可是为大局着想啊!”

    这句话一出,莱安便感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胸口之上,他又感觉眼睛看不清了,只能闭上眼,一边整理自己的情绪,一边喘着气,近乎颤抖地问:“你开什么玩笑?你想替我死,也得看看对方同不同意……”

    他顿了顿,咬紧牙,不惜说着他自认为十分伤人的话来:“人家想要杀的,是即将掌握新部队的莱安·德文将军,而不是沙维亚·克莱德曼,这个什么都不是、什么头衔也没有的无名之辈……你根本替不了我!”

    “是啊。”沙维亚似乎完全没有被他的话语刺激到,开口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静,甚至相当之坦然,“所以从这里出去的不会是沙维亚,而是莱安。”

    这一句话,足足让脑子不太清晰的莱安反应了七八秒,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浑身冷得有点不大对劲。

    那不是恐惧的、发自骨髓里的寒颤,而是实打实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的凉气。

    他再次强迫自己的视线恢复,这一瞥他的心又一下子收紧了——

    “别想太多,哥们儿!”沙维亚笑着拍了拍他裸露在外的肩膀,“算是我给自己报仇了!我早该这么干了!是你欠我的!”

    眼前的情况让人苦笑不得,准确地说,几乎是完美复刻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当时为了借用他那身警服,自己逼不得已给那家伙捆起来扒干净,为此那家伙还记恨了自己好久。现在自己也沦落至此,四肢被绳子五花大绑、全身被扒得几乎精光,只不过位置调换了,心态也截然不同了。

    和当初的场景如出一辙,眼前这家伙穿的,正是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的外套,上面有着自己的军衔,还有自己的荣誉徽章。

    那家伙个头比自己小两个码,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很不成样子。

    这一眼就会被识破的啊,莱安在心里崩溃道,量身定制的军服怎么会这么不服帖呢?敌人应该也能立刻就发现吧?肯定会发现的啊,然后臭骂他一顿,把他放掉,再追过来找自己……

    “你……你……”莱安感觉自己心口一阵刺痛,眩晕和耳鸣几乎将他撕裂,气喘了半天,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放心,虽然大大小小的街上都是你的通缉令,但是我都仔细看啦,你的画像画得一点都不像,他们肯定只认衣服!”沙维亚弯着眼睛,一脸狡黠的得意,“衣服上都是你的气味,猎犬也分不清,所以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好了。”

    越是这样,莱安修女头的绝望便是更甚。他不敢继续往下听,也不敢继续往后想。只觉得天旋地转。

    倘若自己是被敌人捆在此处,他还会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自己尚有逃脱的办法,可偏偏自己面对的是最了解自己的沙维亚,也是自己最了解的沙维亚。

    他知道,这一次,他绝不可能挣脱开了。

    此时,沙维亚站起身来,开始拖动被捆成一团的莱安。他一边用力拽着绳子,一边哼哧哼哧道:“你配合一下啊,我得把你藏起来。太可怕了,我刚打好绳结想喘口气儿呢,你就醒了,真是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莱安没有挣扎,也没有跟他对抗,只是望着他,嗫嚅了半天,才从嗓子里面挤出一句:“你……放开我吧……”

    沙维亚拖行的动作短暂顿了顿,没有作声,便继续又把人往屋后的一个柜子里拖去。

    拖了大概十步,一口气儿便到头了,他便停下来喘气,见缝插针地继续跟他絮叨:“别想啦,我走之前给你手里塞个石片,你慢慢磨,你这牛劲儿,半个上午应该就能解开了,到时候就继续南下吧,你的军队还在等你指挥呢!”

    听到这里,莱安的眼睛便“唰”地一下红了,他几乎是恳求般颤抖道:“不行……不能这样……沙维亚……你不能去……”

    “二选一的话,必须是我。”

    或许是穿上了军服,沙维亚的语气都变得更不容抗拒了,他微微皱起眉,好像一个真正的、极有威严的将军,但也不过是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他便又笑开了,变成了那个不大成熟的小老虎。

    “就算你不是将军,就算没有部队需要你带领,我也会替你死的。”沙维亚咧着笑容道,“因为你还有家人再等你。他们很爱你,他们需要你活下来。”

    那一瞬间,莱安的眼泪完全不可控制地决了堤,眼前的世界被泪水模糊了一遍又一遍,让他看不清沙维亚的表情,也看不见远处渐渐亮起的天光。

    “再说了!你那么怕高,还偏偏是个好人,万一死了之后真上了天堂,可不得吓得又死一回!”沙维亚一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一边又用力,一步步将他拖到了那破烂的衣柜之中。

    接着,他又搬来一些破烂的家具,简单做了个遮掩,好让柜门后藏着的人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

    确认他不会被一眼发现,沙维亚这才拿那只沾了血的手帕给他糊了把满是泪水脸:“是你说的啊,不要哭,笑一个吧!莱安!”

    “我……我……”可莱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沙维亚说的,哭的时候,情绪是完全崩溃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本来应该说,我是个孤儿,没有人挂念,所以死了也没关系的。”沙维亚站在他的面前,看不清表情,但是身后窗外的晨光从他的身后照射进来,给他描了一层刺眼的边,让人觉得眼前忽明忽暗,让人觉得这人影若即若离。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不该这么说的。”沙维亚又笑起来,但很显然,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显然也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你是我的好兄弟呀,你会为了让我活下去,选择自己赴死,这一辈子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我真的觉得活得太值得了。”

    莱安努力眨着眼睛,想把眼眶里约涌越多的眼泪挤下来,可却没有丝毫用处。

    自己依旧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甚至变得更加模糊了。沙维亚明明也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好像被泪水冲得好远好远,伸手没法够到,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法听见。

    尽管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但话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胸腔里破除:“你不害怕吗……沙维亚?你会死的!你难道不怕死吗??”

    他跟自己一样也才十六岁,他的人生也本该还有好久好久,他想要的真理还没有追寻到,他真的甘心吗?

    此时,哪怕沙维亚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莱安或许就会骗自己相信了。

    可偏偏那人就沉默了,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最终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沙维亚将身子探进柜门,将最后那一点遮盖气味的香水喷洒在了他的身上,又将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莱安母亲送他的宝贝小老虎戴在了莱安的脖子上:“替我谢谢阿姨。”

    说完,眼前的柜门便缓缓合拢,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又短暂地停顿下来——

    “替我继续往前,替我打赢胜仗,替我追寻真理。”

    第228章 机械之心228

    事实证明,虽然沙维亚低估了莱安对药物的代谢能力,但对他亲手解开绳子所要花费的时间,却有着精准的判断。

    莱安从没想过,粗麻凝成的绳子居然能结实到这种程度,结实得将他的双臂和脚腕勒得血肉模糊,结实得像是钢铁铸成的锁链,结实得石片都快被劈开、手掌都快被磨断,却依旧这样死死地将他困在这一方小小的衣柜里。

    就在莱安企图挣脱的这段时间里,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从窗外掠过。他们原本应当逐门逐户地仔细搜寻,却因为沙维亚的出现而省略了这样重要的步骤。

    他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串鸟鸣、一片犬吠、一阵欢呼。

    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还好这小子自己跑出来了,不然这不还得搜个三天三夜。”

    他又听见有人道:“时间是会久点,但是结果都一样,进了这座山,他也别想着跑了。”

    他恨自己双手被捆住,甚至没法捂住耳朵,免得去听那些叫他崩溃的话。

    他好想冲出去将沙维亚拉回来,告诉他,真理就在前方不远处,你能不能自己亲自来看。

    莱安躲在漆黑的柜子里,一边拼命地用手中的石头摸着麻绳,一边仰头,任由门缝里渗出的那道刺目的阳光,硬生生将他的眼泪劈得断断续续。

    天旋地转、全身发冷,一切行动都几乎是在顺遂着本能。

    直到门外的声音早已消失了好久好久,直到原本柔和的晨光变得刺眼得叫他无法直视,身后那捆住了他的手也勒死了沙维亚前程的绳子,终于“啪嗒”一下断开了。

    他几乎是滚落着倒出柜门,手腕上勒出的鲜血就这样滴滴答答洒了出来,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腿上的绳子,然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

    沙维亚那家伙还算照顾自己的面子,临走前将他自己换下的衣服留在了柜门边。按常理来说他的身段根本塞不进沙维亚的尺码,好在这家伙哪怕是当过一段时间警督,也生性不爱受约束,总爱穿些松垮的大码衣服,落到莱安身上,便也就那么巧得刚刚好。

    那家伙临走之前,还把能丢的装备、食物都丢给了自己。莱安摸到一口袋满满当当的子弹和糖果,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房子。那一刻,白日的阳光带着花香和鸟鸣,利剑般破进身后这漆黑的房子,视力被短暂地夺走,化成一汩汩温热的泉水从眼眶流走。

    莱安低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即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门,即便不知该去哪里,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加快了步子。

    直到身体的疼痛、心口的疼痛、眼眶的疼痛重新汇聚起来,双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却也慢慢恢复,莱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天啊,他们误打误撞冲进来的这片山林,真美啊。

    地上的草是软的,跌倒了也不会疼,身边的破房子并不阴森,湿润的木头铺上了阳光和苔藓,像是一座座庙宇,供奉着一尊尊安详沉眠的神像。

    目光所及处,斑斑点点是鲜花,影影绰绰是草木,鸟雀依旧欢唱,清风任在徐徐。

    很美的景色。但他发现得太迟了——

    身后自己的房子边,低矮的草丛成片地倒伏着,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碾压和践踏,不远处的树根下还留着士兵经过时,遗留下来的垃圾和食物残渣。

    莱安在远处的一片空地边发现了大片的血渍,还有自己制服上脱落的口子,再往后,便是杂乱无章的脚印了。

    看来沙维亚也尝试着逃离,他很厉害,他逃脱了很远很远,远得让莱安光是到达此处便彻底没了力气。

    他倒在那片血迹旁,一手握着胸口那只小老虎,无声无息地躺了好久好久。

    直到天空忽然下起濛濛细雨,莱安那近乎飘离出体外的精神终于被淋湿、重回了体内。

    他颤颤巍巍支起身子,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直到雨飘进他的眼睛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

    也不过是起身的一瞬间,他面上的迷茫、疲惫、瞳孔,就又统统被掩藏了起来。方才还颤抖的四肢,在肌肉绷紧的一瞬间便有力起来。

    他拿出沙维亚临走前塞进口袋里的地图,确定好方向,望着山脚下的朦胧云烟——

    南下。朝着原定的方向前进。

    “所以,原定的方向是哪里?”

    几日前,机械之心的锅炉旁的一辆蒸汽车中。

    雪茸听完了卡尔文的讲解,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大半,终于开始关心起了自己的前程。

    “你们特意把我单独带出来,总不可能殊途同归,最后还要把我送进笼子里、跟他们一起当燃料吧?”雪茸伸出手指,轻轻卷动着假发的发梢,目光却一直定格在那冒着森森鬼火、宛如巨大幽灵般的锅炉之上,“你原本是打算带我去哪里?”

    卡尔文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突然被雪茸置身事外的话给打断了,便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人好奇怪,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害怕吗?”

    雪茸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那锅炉,语气十分平静:“难过和害怕有什么用?现在可没有时间纵容自己情绪化。”

    卡尔文知道那人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有心情跟他辩驳,只嘀咕了一句:“你们母女俩可真都是怪人。”

    听到这里,雪茸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你和我母……你和艾琳很熟吗?”

    他想尝试着称呼艾琳为“母亲”或者“妈妈”,但这生来便在他人生中缺位的角色,让他很难想象其真实存在,喊到嘴边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能用旁观者生分的语气,直呼她的名字。

    但他又确实很在意关于艾琳的一切,倒也依旧和母亲这一层关系无关,对他来说,艾琳的事情也和不久前的机械之心一样,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一定要解开的谜题,仅此而已。

    听到这里,卡尔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很显然,他面对艾琳的问题不如像其他事情那般坦然。雪茸等了很久,也没能从他嗫嚅的嘴中听到答案,到最后他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一直没带你过去,也是想多给你拖延一些时间的……”

    听到这番话,雪茸的右眼皮不由地跳动了几下。他想起来许济世那老狐狸经常说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瞬间觉得晦气无比,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皮和许济世的嘴一起撕了。

    他抬起手,强行按住了自己还在跳动的右眼皮,然后波澜不惊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会死?”

    或许是机械之心的真相已经给了他心理铺垫,或许是面前那列车里大量的冤魂让他心生麻木,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闻玉白就在这岛上,打心眼儿里笃定自己不会出事,所以谈论到自己可能会“死亡”的结局,雪茸的语气坦然淡定的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可叫他意外的是,卡尔文并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目光中透露出了浓浓的、让雪茸浑身难受的悲悯。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事情?雪茸想起教皇说过艾琳还活着,右眼便跳得连手也压不住了。

    又像先前那样,卡尔文沉默不语地将车发动,白色的蒸汽在紫色焰火的照耀下腾然而起,他们继续沿着长路前进。

    这一次,卡尔文显然已经将车速压到了最低。他看起来十分抗拒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这让雪茸的好奇心备受煎熬,却又莫名不敢让对方加快速度。

    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是什么能比在绝望中死亡还要残忍?雪茸攥紧的拳头渗出了汗水。

    那炼狱之门的巨大锅炉在身后的路上渐行渐远,随之而来便是一桩桩高大、轰鸣的厂房。放在平时,每一个建筑都足以让雪茸的好奇心为之逗留数日,可此时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

    他想看清、也只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经过了一片嶙峋崎岖的厂房之后,眼前的事前也渐渐开阔起来。他们应当快接近机械之心的正中心了。

    可机械之心的正中居然不是那至关重要的锅炉。雪茸的心中升起一丝怪异——虽然没有规定锅炉一定要在最中央的位置,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

    随着一旁的建筑越来越稀疏,雪茸忽然又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不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呛到的异样,而是那种仿佛有无数个细爪子疯狂抓挠的难以言喻的痛痒,接着心脏又开始抽痛——

    又过敏了?又过敏了!

    雪茸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拿出心脏药物压在舌根下,接着快速叠好面纱捂住口鼻,一遍一遍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强压下自己的心脏。

    这一次反应非常及时,在喉咙水肿之前,他便做出了最严密的措施。

    直到心脏在鼓膜里的咚咚声消减下去之后,他才劫后余生般回过神、终于有精力去关系刚才突然发生了什么。

    此时,眺望远处,视野里是一片旷野。他们离得尚远,看不清地面的情况,只知道旷野的中央,远远伫立着一只小小的红房子。

    随着车轮不断向前,雪茸也看清了让他过敏的罪魁祸首——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地面上,种着大片大片的雏菊花,以那红房子为基点,附近的雏菊花瓣呈现出诡谲的红,越向远处的花瓣颜色越淡,可仔细瞧,那红色仿佛是在蔓延流动一般,从红房子出一股股地涌出、向四周延展。

    看上去像是在大片的棉花中央,持续不断地滴着鲜血,那血红便顺着丝丝缕缕,向一切洁白的地方生长入侵。而那血红色的房子,看上去也像是某种勉强活着的器官,在奄奄一息地向外流淌着鲜血。

    雪茸皱起眉,捂住口鼻的手更用力些,目光却被那万花丛中无比扎眼的红房子牢牢吸引。

    那一瞬间,也许是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雪茸忽然全身一颤,莫名其妙朝那红房子唤了一声:“……艾琳?”

    一旁沉默不语的卡尔文终于道:“进去吧。”

    “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第229章 血脉相连229

    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红与白,雪茸自认为情绪上没有太大波动,精神上也没有太过紧张,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这颤抖不是来自四肢的肌肉,而是分明来自骨节间、骨髓里,那是十分原始的、出自种族本能的恐惧,就像是第一次被闻玉白摁在爪下时,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生理性恐惧。

    自己在害怕什么?雪茸的目光直直望向那花海中的红房子,看着那红房子下如巨树根须一般蔓延的红丝,浑身的不适让他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也是他第一次,明明站在真相面前、离答案就只剩下几步的距离,逃离的欲望却大于继续探索的念头。

    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自己也不能逃——揭开了机械之心的真相,他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看见雪茸如此失常的动作和表情,卡尔文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依旧十分礼貌地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雪茸想起这人是大陆医疗总署的署长,哪怕大陆的医疗技术再差,也多少该懂点基础知识,或许可以帮自己缓解一下症状。

    于是他坦诚道:“是,我好像对这里的花粉过敏,一闻到就全身难受。”

    卡尔文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不是过敏。”

    “嗯?”雪茸扭头看他,“那是什么?”

    “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卡尔文深吸了一口气,又抹了把脸,最后叹息道,“应该说,根本原因其实是,你是艾琳的亲生孩子。”

    这人兜着圈子说话的风格,让雪茸恨不得直接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塞个十几二十下,但他怕把人打死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这个人,所以只能咬着牙,等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把话慢慢说清楚。

    “什么意思?”雪茸问。

    “其实远离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本能地感觉到了母体受到的威胁,从而产生了应激反应,就像是野生动物碰到同类的血液和尸体,就会更加敏感紧张一样。”卡尔文道,“这跟你的体质有关,兽人在这方面就会更加敏感。而你们是亲子关系,这样的反应就是会更加强烈。”

    “还有一种可能,但是目前还没有研究能证实,所以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测。”卡尔文继续道,“你知道吗?有亲缘关系的人之间是不能献血、输血的,因为某种尚未得知的原因,直系亲属之间的血液好像会很激烈地互相排斥,可能跟近亲属结合大概率会产下不健康胎儿是一个道理……”

    雪茸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献血、输血一说,也不知道一个人的血液可以输送到另一个人的体内,只觉得这家伙越扯越远,已经让他没有耐心了。

    可他听到“血液”一词的时候,偏偏又觉得感觉自己懂了,他本能地抗拒接受这个事实,烦躁地打断他:“那跟花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说,那花瓣上的红血丝上,流淌着都是艾琳的血吧?”

    说出这个猜测的时候,雪茸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第一时间竖起耳朵,等待着那人可以反驳自己的结论,可偏偏这人该死地沉默了。

    他的喉头瞬间像是被一只手缓缓掐住,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许多,接着又强撑着嗤笑道:“怎么可能?哪有人能流这么多的血?就是每天杀十头牛都不够的。”

    卡尔文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摇摇头,继续将车往红房子的方向开去:“无所谓了,希尔小姐,继续向前吧。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了。”

    说话间,蒸汽车便缓缓没进了花海之中,花海边缘的雏菊是尚未被鲜红沾染的白,簌簌地没过车身,刚开始像是飘飘的云团,接着便像是浓厚的迷雾。

    渐渐地,那大片的“白雾”间开始渗进一缕缕的红,像是熬夜过度的眼白上攀爬的血丝,叫人神经一阵紧绷。越是向前开,这些“血丝”便越是密集,逐渐变成了从体内剥落的神经脉络、变成了带着腥味的红雾、变成了一片殷红的血泊……

    红房子边,大片大片的血色雏菊随风摇曳,像是一只只从玻璃碎片中伸出的手,挣扎着、迸溅着鲜血。

    方才已经吃过了心脏药物,口鼻也做了严格的遮挡,可真的陷入这“血泊”之中时,雪茸还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我很不舒服……”雪茸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来,“你最好想想办法,不然我根本撑不到那里,你费这么大精力,肯定也不想让我这么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卡尔文从车身下抽出一张毛毯,安抚般披在了雪茸的肩上,虽然完全只是杯水车薪的徒劳。

    “我们需要你活着,希尔小姐。您必须要活着。”卡尔文重复道,“不过不用紧张,不必思虑过度。只要进了那栋房子,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雪茸紧紧抓着毛毯,整张脸、整个人都皱成一团,像个筛子似的躲在车的一角不停发抖。

    即便是已经神志不清的状态,他还是忍不住咬着牙反问道:“为……什么?那房子……有什么特别的??”

    卡尔文见状,加快了行车的速度,缓慢开口说了些什么。

    雪茸的耳朵分明已经听见了完整的句子,但是体力和精力早已经彻底透支,还没等大脑把那人说的话理解一遍,意识就被强烈的不适彻底切断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思维和感官是可以分开如此彻底的。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按理说,视觉被突然剥夺,多多少少都会感觉到慌张无措,可此时雪茸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只知道,方才从骨头眼里渗出的寒意被驱散了,四周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却十分温暖。这里的温度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刚刚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似乎也像是一片泡进热水中的茶叶,慢慢舒展、漂浮起来。

    漂浮?

    雪茸轻轻动了动四肢,虽然依旧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但那流动的温柔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全身浸泡在一片液体之中。奇怪的是,自己的口鼻也被淹没,却依旧能畅快地呼吸——与其说是“呼吸”,不如说此时的自己似乎并不需要空气。

    像是鱼在水中,只要漂浮着,氧气便会想方设法进入他的身体。

    很奇特的感觉。雪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只知道他此时被温热的安全感包裹着。这种安全感与闻玉白靠强大力量带给自己的感觉不同,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坚韧的温柔,好像躲在这里,就可以闭上眼什么也不管,彻底逃避一切痛苦与责难……

    “咚、咚……”黑暗的那头,传来一声声富有节奏的闷响,像是心脏坚持不懈地跳动,也像是巨大蒸汽机械运转发出的轰鸣。

    雪茸划动起四肢,尝试靠近那闷响的声音,双手却很快被一面柔软的墙给挡住。

    接着,他就听见遥远的世界外,传来一个女孩儿惊喜的声音:“梅尔!梅尔!他在踢我!”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软墙的那头,一只同样温热的东西轻轻贴了过来,接着发出了猫咪特有的“呼噜呼噜”的低鸣。

    他听见女孩儿说:“梅尔,我感觉到他的心跳了……和之前不一样,我觉得他能坚持下来!”

    他又听见猫咪嗷呜嗷呜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接着女孩儿又笑起来:“放心,我不去店里了,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的!”

    雪茸恍惚地听着那远在天边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伸出了一根弯弯曲曲的红绳,将他与这四周的一切相连,让他漂浮在这温水之中也有所依靠,不会漫无边际地飘向远方。

    他听见了一串琴声,这回他确定了,那就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音律。

    他发现女孩儿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开朗调皮,会开各种可爱的玩笑,喜欢读很多很有意思的书,嘴毒起来也会把梅尔欺负得咪咪乱叫,跟街上的摊贩还价时也总是妙语连珠、从不落下风。

    他发现,女孩儿根本不只是“温柔贤良”这样扁平的形象,她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性格,除去那根与自己紧紧相连的红绳之外,她本身就是个很强大、很聪明、很有个性的女孩。

    他听见女孩儿说:“梅尔,我总觉得,他会是个雪白的孩子,可能有着雪白的皮肤,刚出生如果随我,也可能长着一身雪一样的兔子茸毛。”

    “当然,哪怕他就是漆黑的一捧炭,我相信他的心也会像茸茸的大雪一样纯洁——尽管我会很嫌弃,哈哈。”女孩爽朗地笑道。

    “所以我的孩子,就叫他雪茸吧。”

    雪茸。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唤的瞬间,忽然一阵猛烈的洪流将雪茸裹挟而下。温暖柔软的墙壁轰然坍塌,那让他安心的黑暗也尽数消失。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进入这红房子之前,卡尔文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母亲的子宫,永远会接纳自己的孩子。”

    第230章 血脉相连230

    子宫……?

    一阵莫名的心慌涌上心头,雪茸一个惊厥睁开眼,盯着刺目的光线努力观察四周的一切——

    自己正身处于一间封闭的房间里,自己躺在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软床上。房间四周的墙边靠着通顶的储物柜,那木质的储物柜被粉刷成了叫人心慌的暗红色,大约是有些年头了,有的红漆已经掉色,有的地方则因为长年的水汽浸染,变成了一道道血泪般的红色泪滴。再一抬头,唯一裸露出来的屋顶也是红字,整个房间里的墙,看上去就好像是……子宫的内壁。

    卡尔文的话让雪茸忍不住朝这个方向浮想联翩,越想越觉得心悸不已。

    整个房间里,除了叫人压抑不已的红之外,最让人在意的还是那些塞得满满当当的储物柜——

    这些占满了墙的柜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雪茸努力眨了眨眼,拼命忍着刺痛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那瓶瓶罐罐里装着的东西。

    那些东西大体上是肉红色、或者白色,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之中,有的漂浮在瓶子中央,有的则沉在瓶底。雪茸翻身下床,走到橱柜旁,生怕乱动会诱发什么机关,便盯着其中的一只瓶子望着。

    这只瓶子中央漂浮着一团肉红色的物体,雪茸望过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瓶中有东西正在发酵,瓶底冒出了一串气泡。气泡的产生带动了瓶中的液体,也轻轻托举着那肉红色的团子缓慢地转过来——

    雪茸盯着那东西看,直到与它面对面打上照应,才突然一阵头皮发麻,险些就要把心脏直接吐出来了。

    他看见了一对指甲盖儿大小的长耳朵,一个手掌大小的肉红色身子,还有隐约能看见的、长在身子上的、细细的、漂浮着的白毛……

    那是一只兔子的死胎。

    不止这一只瓶子,整个房间里的所有瓶子里,装的都是发育程度各异的胎儿。

    他们有的保持着人类婴儿的身体、头顶长着小小的兔子耳朵,有的已经完全成型,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白的毛,有的却只是一团未成形的血肉。

    雪茸看着眼前那最大罐子里泡着的死婴,那孩子几乎已经足月,已经发育出了人类的手脚,只是面部保留着兔子的特征,嘴巴也豁成了三瓣儿。

    此时,它正蜷缩在管子底部,仰躺着朝上,手塞在嘴里,像是在下意识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

    它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个活着的、熟睡在母亲腹中的孩子——如果不是它腹部延伸出的脐带已经溃烂、皮肤也已经被液体泡出尸白的话。

    自己被尸体包围了。

    这应当是一件相当惊悚的事情,但此时此刻,雪茸从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之后,居然感受不到半点儿排斥和恐惧,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悲伤、难过、悲悯。

    雪茸对自己的共情能力有着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他知道自己很难主动去为旁人的生死哀伤,于是便也知道,又是自己所谓的血脉、天性,在支配自己的情绪和身体。

    直觉告诉他,这些已成形的、未成形的,不只是和他同种族的雪兔兽人,而是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甚至有着同一母亲的手足……

    一阵自骨髓里涌出的莫大的哀伤,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太敢再抬头去看那些红色的、白色的肉团,那些他尚未出生便死去的弟弟妹妹们。

    他好像分明能看见他们的活蹦乱跳的模样,能听见他们的嬉闹与欢笑,他甚至感觉到了一双双小手在抓住他的衣摆,问自己要胡萝卜吃,还求着自己给他们做好玩的机械小狗……

    可一回过神来,他们却一个个缩在冰冷的小瓶子里,泡在刺鼻的防腐液体中。他们甚至来不及睁眼看看这世界,便就这样死去了。

    太过于本能的情绪让雪茸有些招架不住,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难过,可眼睛却开始发酸发热,好像就要违背自己的意志流下眼泪来。

    这一刻他只能专心对抗自己流泪的冲动,完全无暇思考一切问题。他完全忘了自己正被关在一间密闭的小房间里,甚至忘了自己还活着、存在在这世界上。

    他以为自己也成了那瓶子中的一团死物,他似乎看见了他的手足们正朝他招手,告诉他,这些盛满了溶液的玻璃瓶罐,才是他此刻的归宿……

    在经历了短暂的自我认知的死亡之后,门外一阵脚步声,迅速收拢了他几乎溃散的意志。

    雪茸瞬间找回了状态,抬眼看向红色漆门的方向。

    他的耳朵比眼睛先判断出来人的身份,下一秒,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教皇便带着一群守卫走进了房间。

    他的目光略过了教皇的身子,继续直直望向门后,直到看见了一身笔挺制服的闻玉白,望见他第一时间看过来的银灰色的眸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收回目光。

    教皇朝身后的守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过来将雪茸摁倒在床上。雪茸丝毫没有反抗地仰躺下去,目光疲惫而涣散、长长的金色假发也凌乱地散在一边,倘若不是刚才抬头看人的动作,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误以为早就死了。

    “怎么样?希尔小姐?”教皇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重新回到母亲的腹中,有没有感觉很温暖?”

    雪茸一听他的声音,胃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泛酸。他悄悄瞥了一眼闻玉白,那人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自己的身侧,雪茸靠着那张脸中和掉了呕吐的欲望,这才皱着眉艰难地开口,问道:“什么意思……?这里是哪儿?艾琳又在哪里?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听着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教皇笑道:“你的问题有点太多了,希尔小姐。但是不要着急,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知道答案。”

    说完,他顿了顿,又上上下下打量起雪茸来。

    他打量人的目光,总是让雪茸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但这不是一般的、来自猥琐男人的好色的审视,而是一种带着极度的赏玩意味的物化的审视。

    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果然是艾琳的孩子,你们很多地方都太像、太像了。”说完,他伸出手,抬起了雪茸的下巴,忍不住啧啧称叹,“尤其是这双眼睛,当年把她抓回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我的。”

    教皇碰到自己下巴的时候,雪茸便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丝强烈的杀意。但他知道那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点小事而冲动,果不其然,他听见闻玉白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喷涌而出的压强便被活生生压了回去。

    雪茸抬起眼,就这样冷冰冰望着教皇,又一次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艾琳、到底在哪儿?”

    教皇笑着耸了耸肩,这副无所谓的目光让雪茸烦躁起来,情绪已经走在了爆发的边缘:“她在哪儿??她到底有没有活着?!”

    他发火的一瞬间,房间里幽幽燃烧着的壁灯猛地亮了一下。雪茸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壁灯里燃着的,也是用人体炼出的燃料。自己现在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是在为这吞噬灵魂熊熊大火助燃。

    看着雪茸的眼睛,那人面上的笑容终于冷却下来,只居高临下地望着雪茸——

    “活着,但已经快不行了。所以才会让你来顶替她。”

    雪茸觉得再望着他,自己一定会情绪失控,于是强迫自己盯着那壁灯里的幽火,死死盯着那簇火焰,望着它的摇曳以压制心中的愤怒与烦躁。

    许久,等那火焰彻底稳住不动,他才深吸了一口气,以同样平静的口吻,重复道:“艾琳到底在哪儿?”

    这时,教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是听得人背脊阵阵发凉:“她一直在你身边啊,亲爱的,你难道一直都没有发现吗?”

    这到底是在故意跟自己绕弯子,还是在说什么傻逼的话?雪茸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致。

    好在这人没等自己开骂,就又幽幽地开口道:“哦,说是发现,更应该问,你在埃城长大,难道一直没有‘感觉’到吗?”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的母亲,一直在‘注视’着你吗?”

    听到这个问句的时候,雪茸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在一瞬间骤停了。他的脑子在一刹那完全空白,却好像又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哦亲爱的,可能是你的世界太小,走过的路还不够多。不然你或许能听到你母亲喉中发出的低语、看见你母亲森白的脊梁、在你母亲的手掌中跳跃”

    教皇弯着眼睛笑着,声音却扭曲成了叫雪茸彻底吞没的深渊——

    “卡尔文也真是的,刚刚在外面那么好的机会,也没带你向下看一眼,看看这片生养你长大的土地是什么样子。”

    “也怪我,一直不让他们绘画大陆现有的准确地图,倒也是怕有人看了会起疑心。”说着,教皇便扬了扬下巴,一旁的守卫便拿出一张巨大的地图,展开在他们的面前。

    雪茸望着上面的图案,顷刻间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脚下这片大陆的形状,正是一只盘卧着的长耳朵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