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曲奇饼干
那谢家豪奴在沈家门前说了不到两句话, 便被沈大姐儿邀进了门,之后还“砰”地将院门关了,反倒让外头探头探脑的众人惊了好大一跳。
先前沈渺解释过好些回, 她是受谢家大娘子的青睐, 才得以进谢家烤制那蜜豆馒头,与那所谓的郑内知毫无干系。但谁也不信。
谢家如此门第,家中呼奴唤婢,贵人们尝尽美味珍馐,平日里不知吃得多金贵呢, 怎会看得上桥市上的粗鄙小食?还一去便是连着三日,刮风下雨还遣人派车接送。
如今听那郑内知所言, 谢家那些贵人竟然都如此喜爱沈大姐儿的手艺,竟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 这沈大姐儿说的竟是真的了!
沈大姐儿的手艺真有这般好么?虽说都是街坊四邻,住得近,但却没人真的去桥市上为沈渺的小摊儿捧过场。毕竟沈大姐做的那蜜豆馒头和烙饼都不大便宜,听人说一个能卖八文呢!那可是八文钱, 都快能买一斗粗面了!
以往沈记汤饼铺开着的时候,他们倒也会来光顾一二,一是因沈大姐的父亲手艺已是很不错, 二是沈父卖得汤饼量大管饱还实惠,但……也没有好到能令贵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步啊!
之后又听到那豪奴隐约搬出了谢家九哥儿的名号,更是心里打鼓:不会是谢家的贵公子吧?
这沈大姐儿除了模样生得好些, 会做些吃食, 却名声污浊,她何德何能呢?想必是那姓郑的管事说得客套话吧!
几个家中有女的邻人们,不禁又有些酸溜溜了。
有些好事的街坊邻里见门关了也还不愿进屋, 从家中捧来饭碗,便坐在门边上边吃边瞧,虽说什么也听不见,竟也想看看人家是几时走的。
沈渺打心眼里不在乎那些目光,她因生性敏感,上辈子便很容易读懂旁人未尽之言、看穿对方眼底的情绪,而且开门做生意,在饭馆里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都见得多了,人性本就如此。如今这同一个巷子里住着,大多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先前沈家败落如此,她们是真心可怜;但眼见她短短时日便挣下些银钱,又得了个大客户,却又心里不爽快了。
她们看不见她起早贪黑揉面做饼的辛苦,看不见她独自养家肩上的重担,只会觉着是因她生得好,谢家与桥市上的食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所有的汗水与努力似乎永远会败在偏见与嫉妒之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害怕兄弟苦更怕兄弟开路虎。”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要比我好。
更何况,她与她们连“兄弟”都谈不上呢。
平常心。
毕竟他人眼中的你,连真实的你万分之一都不到。沈渺上辈子是被家人的爱环绕浇灌长大的,从不怀疑自己有问题,不喜爱她之人,分明是那人有问题呀!她也更相信人之间自有缘分,缘起相遇,缘尽便散了,一切都不必强求。
当然,那些都是小节,最紧要的是……沈渺坐笑眯眯将济哥儿端来的清茶往郑内知面前推了推,又让郑内知尝尝饼干:“郑内知尝尝,这是我新烤制的点心,用的是荤油,加了白糖与鸡蛋做的。”
郑内知温和地道谢,捻起一块儿金黄的小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角有个窑炉还在冒着烟气,另一头是碎瓦与砖头搭成的鸡窝,三只小鸡正满院子乱跑找虫吃。
这小院子里倒还好,虽有些空荡但好歹整洁。可除此之外,向南的廊下连同三间屋子烧得只剩了架子,另外只剩一间半新不旧的灶房未曾倾塌,视线再往前,又是一道被烧毁的门,应当是通往前头的铺面的,放眼望去,除了院墙,这小宅子里还立着的墙全是被烟熏黑的痕迹。
方才看沈家外头的院墙门窗簇新,门前还栽了几盆花儿,万万没想到进来是这幅样子。
沈家的空荡破败令他眼里满是吃惊,但他很快回神,本想借着低头吃饼的功夫掩饰掉了眼中怜悯的情绪,谁知一口下去便被酥脆可口的小饼惊艳,差点咬到了舌头。
“这…这小饼也好生美味!方才沈娘子说什么?这叫……蛐…蛐饼?为何唤作蛐蛐饼?”郑内知疑惑又肯定地连连点头,“真是酥香美味,沈娘子你这是如何做来的?”
“是曲奇小饼,你瞧上头这回环的花纹,像不像曲径通幽处?又像不像回折奇险的山道?”沈渺微笑起来,头脑疯狂运转,好不容易才为这饼干的西洋名儿找到了中国风的解释,赶紧借机转移话题并谈起正事:“这做起来也容易,还有好几种做法呢!做出来的风味也大有不同,这样的点心极其难得,郑内知既然是来买点心的方子,若不然将这曲奇小饼的方子也一并买了如何?”
曲奇饼干的奶香来自黄油,黄油其实是奶做的。但奶太贵了,沈渺便用荤油代替,先在油里加了白糖,用手搅拌到糖溶解,再加鸡蛋,继续搅拌到乳化,之后便是加精筛的面粉翻拌均匀,再用油纸包折叠剪开的裱花袋挤出花型就行了。
做法很简单,唯一的难度在于没有打蛋器,沈渺搅拌完只觉着胳膊要断了。这本来是烤来给济哥儿当零嘴的,读书辛苦嘛,但现在济哥儿一个没吃上,全被沈渺先供给眼前这位财神爷吃了。
谢家不比她窘迫,自然买得起牛乳。他们若是买了这食方,可以先做黄油、再加牛奶,这烤制出来味道便更上一层,不仅酥得掉渣,还奶香四溢。当然,曲奇饼还能再进阶——加葡萄干、坚果碎、抹茶之类,再加上各种形状的模具,风味、口味便更多了。
它小巧便于携带,若是将不同口味拼在那种精致昂贵的螺钿大漆食盒里,又好看又好吃又显得价值不菲,简直能一跃成贵族之间相赠的高级伴手礼。
沈渺笑容满面,细细地说来,推销得极为卖力。
她若是做曲奇饼干和蛋黄酥到桥市上卖,当然也能挣钱,但挣得不多。这两样鸡蛋、油和糖的用量都太多了,而且都要用精筛的细面才能做出好的口感和滋味,对她而言成本太高,就算做了,她也必须要卖高价。但在小摊儿上卖高档糕饼本就不合适,即便日后铺子开张,这两样也不是来钱的好办法。
今日是巧了,本来只是做给自己家人吃的,量不多,便也不计较成本。
但若是直接卖食方,便不同了。
郑内知听了也眼眸一亮,大娘子为何要买那蛋黄酥的方子,一则九哥儿与太夫人都喜欢,买了来想吃便做,方便的很;二是谢家三房好几个小娘子都已十五六岁,即便要多留两年,也得开始相看了。大娘子办完法会便开始马不停蹄要筹备五月的晚花宴,最要紧的便为谢家数位娘子在各世家贵胄的当家夫人面前露脸做预备,日后才能寻到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当然,大娘子也想为九哥儿另寻摸婚事。虽说退了亲,但实在不是九哥儿不好才退亲的。尤其婚事这事儿急不得,相看起来费上一两年的都有,大娘子便想着不声张地相看几个人家,平日里多留心留心,九哥儿这运道与家里旁的哥儿不同,不可草率。
既然如此,宴会上必然要有几样贵人们没吃过,却又好吃的新鲜玩意儿。
如此听来,这曲奇小饼或许比蛋黄酥更加适宜出现在宴会上,小娘子们在席上如何方便啃食蛋黄酥?一吃满嘴满衣襟渣子,也太不雅了!但这曲奇小饼却小而精致可爱,如沈娘子所言,口味又多,届时一个个排列齐整地装在精致的食盒里,定然更加吸引那些娘子们的喜爱。
“沈娘子口中这两个食方,要价几何?”郑内知看向沈渺,十分认真地问道。他对她的怜悯在此刻消失了,有这样多新奇点子、手艺扎实又务实精明的小娘子日后定不会落魄的!
沈渺先前也没想过能卖方子,因此不知道市场价如何,但机会摆在面前,她更不能往外推,回头人家不要了,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谢家那个方厨子真的研制不出来蛋黄酥吗?不,这东西说起来没有多大技术含量,谢家多在她这儿买几回,方厨子多吃几次再尝试,完美复刻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谢家一定是有什么事儿短时间内需要新奇好吃的点心,才会请人出来买下,省事省时。
沈渺不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沉吟片刻,最终诚恳地说:“郑内知说起来是我的恩人,若非郑内知那日凑巧前来买烤馒头,我也没有此等际遇。因此,为了报答郑内知的知遇之恩,更不敢叫郑内知为难,我想,莫不如一个方子四十贯如何?蛋黄酥其实有两种做法,我便不加价了,将两种不同做法都包含在内!一种是在谢家做过的,只加红豆与咸蛋黄;另一种更为精妙,加肉松、芋泥、咸蛋黄、红豆,美味更甚!肉松与芋泥如何做来,我自然也细细教,因此这四十贯里其实包了四种方子!曲奇小饼变化更多,做法千变万化,我也定会倾囊相授,您放心,谢家买了我的方子决计是物超所值的。”
她不贪心,没有狮子大开口,把这事儿当成一锤子买卖。首先,谢家与九哥儿先前帮衬了她许多,尤其在济哥儿考国子学的童子试上头,实在如及时雨,她本该投桃报李。另外,她也想与谢家再结善缘……用后世的话来说么,她想和谢家这个优质大客户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郑内知听见报价微微沉吟。
一个方子四十贯,那两个便一共是八十贯,这不是个小数目,但对谢家而言,却也不算太多。郑内知眯了眯眼,何况这沈娘子的确不算漫天要价,她若是藏私不说出另一种做法,他们也是不知道的,可她选择和盘托出,便足见诚意。
樊楼私藏的许多食方还有号称千金不卖的呢。
“沈娘子可否将这些曲奇小饼都交给奴带回谢家,与大娘子定夺。”郑内知没有马上应下,他笑了笑,“大娘子只让奴来询买蛋黄酥的方子,其余的奴不敢贸然决定。”
“自然,这是自然的。”沈渺也想到这一层,笑容不变,把曲奇饼都包好。
除了食方,郑内知还要定五十个蛋黄酥,于是沈渺想了想,便说一个卖十文,约好了什么时辰再过来拿,之后便笑眯眯地一路送郑内知到巷子口,见人家登车离去,才高兴地转身回去。
她这一转身,又听见各家匆忙关窗关门的声音。
真奇怪啊,她刚回来时好似大伙儿的善意都更加明显,现下反而能隐隐感觉到一阵恶意了。沈渺摸了摸下巴,心想,明日便是集日,外城有大集,不如去买条狗儿来看家。
她看郑内知那神色其实心里也有几分把握了。有了这八十贯,她便要动手修房子了,到时候那动静瞒不住邻居,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她挣了不少银钱。
不是她被害妄想,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家只有她和两个孩子,本就容易遭贼惦记,先前就打算买一只狗,也不全是为了防谁。
沈渺琢磨着,连忙回去加紧做升级版蛋黄酥去了。
今儿时间更充足,正好炉窑也干了,沈渺打算把肉松和芋泥做出来,包在蛋黄酥里送去谢家,这样谢家大娘子与郑内知都会知晓她所言非虚,她的蛋黄酥真有丰富的做法。
在家自制肉松不难,她让济哥儿看着湘姐儿,便出门买了一斤猪里脊和几个大芋头,回来洗净后,便将肉上所有的肥肉和筋膜祛除,一点儿筋膜都不能留,否则没法蓬松出松,再切成大块儿,用祛味法泡掉血水、焯水、用葱姜水料酒等煮两刻钟。
再用擀面杖直接将肉敲碎裂,这样肉更容易撕开,之后便是用手撕成越细越好的丝儿,加上盐油白糖酱油等调料,搅拌均匀,在锅里炒香炒干,再用研磨的石钵搅打成碎。
沈渺还加了点儿炒香的白芝麻,这样肉松便更香了。
这肉松出锅时便已是满屋子令人幸福的肉香了,她自己尝完后,便给湘姐儿和济哥儿都拿了个小钵,一人抓了一小把,给他们当零嘴吃。
湘姐儿吃得满嘴芝麻,砸吧嘴还意犹未尽,便鬼鬼祟祟地摸去济哥儿身边,藏在济哥儿的书案后头,踮起脚偷拿济哥儿桌上那份。
济哥儿便装作读书入神的模样,闭上眼摇头晃脑的,憋着笑,任由妹妹偷食。
沈渺方才自个也尝过了,肉松吃起来咸香酥脆,蓬松得像棉花,她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还可以试试做鸡肉的肉松,鸡胸肉做的肉松还会更香脆有嚼劲一些。
她买的一斤猪肉做出来了一大陶罐的猪肉松,用来包蛋黄酥绰绰有余了,剩下的肉松……用来做肉松饼或是肉松小贝吃,想来也不错。
沈渺把明日的早餐都想好了:自家做的肉松饼配上巷子里那刘家豆腐坊的花生豆花汤,一定不错!
接着便做芋泥。
宋人极爱芋头,大芋头叫“土芝”,小芋艿便唤作“土栗”。每逢秋冬,宋人的传统吃法是与家人围炉团坐,将芋头放在炉子里煨熟直接吃;又或是温上一壶酒,将煮过的酒酿涂在芋头外头,再用小火慢慢煨,趁热吃,不仅香还能尝到甜而温暖的酒味。
沈渺小时候最喜欢吃芋艿,特别特别小一个,肉是又滑又嫩的,煨在瓦罐里与酸菜同煮成浓汤,特别香。小时候吃的芋头,不论什么做法大多都是咸的,似乎是长大以后,芋泥与奶茶、甜点的搭配才风靡了起来。正经来说做芋泥要加牛奶和紫薯,沈渺么……她没钱买牛乳。
若是加了牛乳,这一颗蛋黄酥她都得收郑内知二、三十文,不然要亏。
当然,在宋朝也找不到紫薯。
紫薯不加也不妨事,因为加紫薯主要是为了取紫薯的颜色好看,顺带降低芋泥的成本。可是不加牛乳,芋泥要如何做得甜香绵密呢?沈渺站在灶台前思忖了片刻便笑了。
她将冰糖熬成了糖浆,找出了糯米磨成粉,将芋头蒸熟捣碎后便将这两样加了进去,搅拌成有阻力的细腻老酸奶样。再上锅蒸上一小会儿。糯米粉能使芋泥的口感软糯拉丝,糖浆的蜜则会比颗粒状的白糖让芋泥更细腻。蒸好她尝了一口,没有奶香有些遗憾,但口感很不错,软软糯糯,还有些弹牙。
接下来便是常规蛋黄酥的操作,红豆沙她为了摆摊一般前一晚便多多地预备好了,做红豆排包一向是用不完的,如今现成能用。沈渺拉了张板凳过来坐着,将所有食材都摆在面前,撸起袖子开始包,她一边听着院子里湘姐儿学小鸡崽子叫一边包。
叽叽喳喳的人与鸡交响乐,湘姐儿似乎还在企图学会鸡语与它们交流。
很快便包好了六十个。
五十个装盒送去了谢家,另外十个自家吃。
隔日一大早,沈渺便让济哥儿带上些肉松芋泥蛋黄酥去兰心书局读书,给周掌柜也带几个尝尝。说起来这周掌柜也算留守老人了,以往又对济哥儿挺好的,沈渺便想着平日里能多照顾些便多照顾些。
济哥儿既然读书去了,她今儿散了早市后便也背上箩筐扛上扁担,与湘姐儿坐最早的一班长车去外城赶大集,想着添置些日用,再买条狗。
宋朝的集市不仅有早晚之分,还有“镇市”、“草市”与寺庙办的庙市。尤其是有名的大寺庙与道观门前办的集市更是铺张,如大相国寺,和尚不仅从事放贷、香料、符篆、解签、算命等生意,还会自制些蜜饯、糕脯售卖,甚至还专门做出了一种名为“寺绫”的布匹出售。僧侣道士们平日里念经的确清静无为,但他们也会为了两三百钱而与人咄咄而辩,一点儿也不为从事这些世俗经济而羞愧。
这便是大宋全民经商的缩影。
今儿沈渺去的便是“草市”,这集市固定设置在外城郊外,从外城城门直通向乡野县城的驿道两边,是个非常热闹的大集。
沈渺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四乡之民早已纷沓而来。驿道两边货棚栉比,行人络绎,如她一般负篓担筐、驱犊挽车的人多得摩肩擦踵。
还有不少打扮得很质朴的农人背负着瓜果蔬菜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高声唤卖,沈渺走了两圈也买了些新鲜的米面肉菜,路过布帛锦缎的摊子,又给自个和湘姐儿、济哥儿各买了两套纳纱的成衣、一双鞋,春日终究要过去了,天气也愈发暖了,买两身夏衣备着。
除了衣裳,又买了些油纸、竹筐、皂角、菜种等等日常用度之物。
还给济哥儿买了几根笔、几刀纸,两块墨锭。
先前在谢家烤了三日红豆排包挣了四贯,后来天晴后回来摆摊儿,每日也有八百多文的进项,沈渺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攒下了八贯多了,如今买起东西来,虽然也习惯挑拣砍价,依旧节省度日,但比先前可从容多了。
这外城集市上的东西比汴京城内的便宜不少,沈渺很快便满载而归,最后终于找到了卖鸡鸭猫狗牛羊的牲畜行。她绕过马嘶牛哞的牛马商、羊叫豕哼的猪羊大户,还有正在啄挣脱了绳索要展翅高飞的鸡贩子,刚蹲在一个狗贩面前挑狗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姐儿?”
下意识扭头去看,胖乎乎的沈大伯穿着身绸布长衫,戴了个文士巾,还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天里摇着个折扇子装相,也不嫌冷。他身边也是一身绸缎布裹着的胖乎乎的丁氏、胖乎乎的海哥儿。
丁氏正没什么好气儿地看着她。
海哥儿捧着个酱肉油饼,吃得满脸油,倒是望着她满眼好奇与讶异。
自打沈大姐儿出嫁,他再没见过她。只是听丁氏嘴里嫌弃过,海哥儿便以为这位堂姐受尽夫家折磨,应当是个憔悴又狼狈的模样。
但没想到三年过去,这沈大姐儿穿得虽不如从前了,可这模样可比三年前好看多了,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
她的眼眸大而圆,眼尾天生上翘,眸子在这春日的阳光下,映得好似个剔透的琥珀。
沈渺也没想到好巧不巧居然遇上大伯一家子,便起身来,拉着湘姐儿见了礼。
“大伯也来赶集?唤侄女儿有何事呀?”
第32章 买狗盖房
“大姐儿也来赶集呀?呦, 这是湘姐儿,嗯长高了,胖了。”沈大伯摇着扇子, 脸上讪讪笑, “大伯家中事儿多,没得空去瞧你们,济哥儿呢怎么不见?他病可好了?”
沈渺站起身来,答:“早好了。劳伯父关心。”
她虽然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沈大伯一家,但不代表她愿意亲近他们, 人性自私,沈大伯与丁氏不愿抚养兄弟的儿子, 因此苛待济哥儿和湘姐儿,她也无法介怀这件事, 所以耿耿于怀。两家人虽没有彻底撕破脸,但决计不可能什么都当没有发生。
尤其现今她自食其力不打算依靠沈大伯一家,自然也不必太过亲近。
眼眸一转,她又给丁氏行礼:“伯娘好。”不等丁氏说话便自个起来了, 再转头看了眼海哥儿,也很是敷衍地笑道:“海哥儿也高了,胖了。”
寒暄了这几句, 两家人面面相觑,似乎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湘姐儿在沈大伯出现时便“滋溜”一下躲到了沈渺身后,等沈渺与他们说上了话, 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但还是一只手攥着沈渺的裙子不放。
她不喜欢大伯与伯娘,伯娘好凶的,生了气会打人。
她是爹娘最小的孩子, 爹娘在世时,爹娘、阿姊、阿兄都疼爱她,纵容她,也把她养出了一副孩子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有时倔起来,也会谁的话都不好使。
尤其爹娘走的时候,她还小,连生死都不懂,便这样傻傻地去了沈大伯家中。
可到了旁人的地界,不是亲生的孩子,再也没人宽容娇惯,自然便是另一种处境了。即便有济哥儿护着,湘姐儿还是吃了些苦头。
也是在沈大伯家,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了”。
死了,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爹和阿娘,都去了天上当仙官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她哭还是闹,生病还是受伤,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从此之后,她便只有阿姊与阿兄了。
湘姐儿吸了吸鼻子,从阿姊身后小心翼翼地望过去,伯娘和大伯都没有再多看她,她才松了口气,慢慢松掉了抓裙子的手,用两只手捧着沈渺给她灌的十二寸(30厘米)长的巨大烤淀粉肠。这肉肠串了两根粗竹签,烤得开了花儿,吃起来喷香,但沉重无比。
方才单手拿得好累啊!差点掉了!
她低头啃了一口,抬起头,却发觉海哥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烤肉肠。
湘姐儿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又躲到沈渺身后去了。
海哥儿最讨厌了!伯娘烧饭难吃,因此他们一家人总是习惯叫闲汉从外头买吃食回来,一日三餐往往有五顿是外头吃的,故而吃得这样圆如蹴鞠。但这样的好事儿轮不着湘姐儿和济哥儿,每每海哥儿吃好吃的,总爱在饿肚子的他们俩面前故意炫耀。
却一口也不肯分给她。
哼,现在她有阿姊了,她日日吃好吃的,也不分给他!馋死他!看都不给他看!
湘姐儿向他做了个鬼脸,抱着自己的大淀粉肠,开开心心地坐在阿姊的影子里吃,一口又一口,还要吧唧嘴——平日里她吃东西从不吧唧嘴,今儿便是故意弄出点声响来。
果然海哥儿歪着脑袋看她吃,那烤肉肠的香味更是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被烤得微微发焦的肉香勾动着味蕾,尤其这香味离得越远越恰到好处,他甚至闻到了撒在上头的花椒的麻香,让他直咽唾沫,得有些蠢蠢欲动想问是哪儿买的,却突然被丁氏一拍肩头:“走了,还要去书局买笔墨纸砚呢!”
沈大伯便也挺起胸膛来,对沈渺有意无意地道:“是了是了,海哥儿过不了几日便要考那国子学的童子试了,你也知道海哥儿向来聪明,在刘夫子的私塾一向名列前茅,大伯得先走了,你与湘姐儿慢慢逛来,咱们就不耽搁了。”
海哥儿虽然肥胖好吃,又纵容得贪玩嘴贱,但他在读书这事儿上头奇迹般有些天分,也不怪沈大伯如此嘚瑟。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沈渺便只淡淡地说:“大伯慢走。”
说完这句话,她便准备继续回过身子去挑狗,倒是湘姐儿躲在沈渺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像个发怒呲牙的小猫怼了回去:“我阿兄也要考童子试 ,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这话让沈大伯听了哈哈大笑,丁氏也冷笑道:“哦?济哥儿也要去考?是了,合了年岁的都能去考,只是考归考,他没有夫子辅佐,又不思进取,要考取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儿。大姐儿啊,别嫌伯娘说话难听,你呀,别白费心思了!辟雍书院可是官学!官家虽开恩准许良家子考学,但你可知道汴京城中不知有几千童子趋之若鹜,每年考取的却仅有百人,便是海哥儿,在学有夫子督促,在家又有父亲提点,为这事儿预备了好长时间,我们都还不敢夸海口必定考中呢,你们济哥儿……”
只怕连辟雍书院的童子试究竟考什么考题也不知晓!
丁氏没说下去,矜持地用帕子抿了抿嘴,露出极尽的不屑之意。她家可是花了不少银钱买通了门路,提前获知了往年的辟雍书院都考些什么题的。
辟雍书院对招收童子所考较的考题跟其他私塾的考较可大大不同。
沈渺瞥了眼吃得满嘴油、满衣襟都是饼屑的海哥儿,并不生气,反倒笑道:“既然海哥儿这样的都能去考,济哥儿为何不行?济哥儿以往是没条件,但伯娘不应当总有旧眼光去瞧一个人。”
丁氏皱了眉,什么叫海哥儿这样的?
转头看向儿子,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湘姐儿手里的烤肉肠,的确显得满脸横肉又有些傻傻呆呆的,是不大像个读书人。
一股怒火从心头起,正欲反唇相讥,但沈渺没有给她机会,已带着湘姐儿欠身离开。
“大伯、伯娘慢走。”沈渺说着拉着湘姐儿绕到另一家卖小猫小狗的万家爱宠铺子面前,还敷衍地挥了挥手,“我们也忙得很,便不与大伯伯娘多言了,告辞。”
丁氏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转头拧了把儿子的肩头:“吃吃吃就知道吃!”
海哥儿委屈得饼都快掉了:“娘,作甚打我?”
“还不快走!遇着你那侄女儿都晦气!”丁氏气鼓鼓地嚷道。
丁氏很生气,她生气的是她居然又在沈大姐儿身上吃了鳖,什么时候自个都说不过她了?
沈大伯与海哥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耸耸肩跟上自家那总是莫名发怒的河东狮。
走出了几步,丁氏还咬着牙回头看了看,沈渺已经挑中了一条毛色微黄的小狗,正跟那抱着小狗儿的专心致志地讲价,连一丁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好似他们是极其不重要的人罢了。
于是心里更加不悦,恨恨地想:都被休回了家,又没有父母,且看她们往后能过上什么日子!还指望济哥儿能考中,简直好笑,花了银钱供他读书都能逃学之人,能有什么指望!
丁氏气她的,沈渺在转身那一霎就把沈大伯一家抛诸脑后了。
人说宠辱不惊,沈大伯一家看不起她,那便看不起,她又不为他们活。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于是高高兴兴地挑狗。
先前看的那几家猫狗铺子狗的精神瞧着都不大好,她往前走了两步,这第二家卖猫狗的摊主是个面容非常和善的女子,人称万五娘。
这家只卖小奶狗。
沈渺要买大狗,本不该停留,但她抱着自家胖乎乎的小奶狗,很疼爱地爱抚它。而且和其他摊主不同,仅有她家装狗的木片笼子里铺着缝制的粗布垫子,笼子里的狗也明显便是家养的,比头一家的狗数量少、品种也少,但狗儿都养得极为健康壮实,毛亮亮的,鼻头湿润。
沈渺看重了一只黄背白腹毛色的长毛小狗,粉爪粉鼻粉舌头,骨架子大,比同窝小狗胖了不止一个号,拎着后脖颈提起来,四只脚自然弯曲垂落,不挣扎不害怕,一双眼睛大黑葡萄似的,湿漉漉地瞅着你。
可爱呀。沈渺被这小狗狗眼一击必中,就要这只了!
她先前本想买一条大狗回去的,但前面几家狗贩子的狗都被麻绳拴在木桩子上,一个笼子里能挤五六条,连站起来转身的空都没有,每一只狗狗都显得双眼无神,毛乱糟糟的。
唯独这万五娘的摊位不同,她没有售卖成年大狗,面前只装了两三个笼子,卖的小狗也不多。
沈渺问她,万五娘正拿晒好的田鼠肉干喂她笼子里的小狗,道:“好叫这位小娘子知晓,奴家原是在马行街开了一家猫狗铺子,今儿来赶集也不过是凑热闹,不论卖多卖少都无妨。奴家家里的狗儿各个都是自家精心照料长大的,可不是外头倒腾了好几手的,您看了便知道。故而奴家也想遇着能善待它们的人家。奴家能挣了银钱,您能买了爱犬,这小狗也能得个好家。世人爱财,取之有道,奴家只做这样的生意。”
她话里意有所指,沈渺心头微动。怨不得之前看的那几家,卖的狗都蔫蔫的,看来极大可能是舟车劳顿,从其他地方运来的,尤其成犬,更不知来路。
若是被偷来卖的,她可千万不能买。
“阿姊……”湘姐儿忽然软软地呼唤她。
沈渺扭头一看,湘姐儿也不知何时把烤肉肠都吃光了,已抱着那小胖狗不放了,搂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小狗那软乎乎的背毛。
万五娘也摸了一把这小狗儿,语气里难掩喜爱与骄傲:“小娘子好眼力,这只是奴家这窝狗里顶好的,以后长大了一定威风凛凛,看家护院绝不在话下,便是贵人家买去做猎犬都使得。”
“这一只要多少银钱?”沈渺下定了决心。
“八十文,再送你一张狗窝棉垫子,一条狗绳,如何?”
沈渺眯起眼,竖起五个手指:“五十文。”
“这如何使得!”万五娘连连摆手。
但沈渺是问过牵头好几家猫狗贩子才过来的,做足了功课。宋朝养狗之风盛行,在南边有些名贵的犬种甚至要好几贯,但万五娘所卖的既不是凶猛的獒犬,也非波斯来的波斯犬,更不是鼎鼎有名的狩猎犬细犬。这样看家护院用的幼年土犬正经来说只要几十文,沈渺砍价砍了半天,终于六十二文拿下,并附赠一袋狗粮。
是的,大宋已有了宠物一条龙服务,卖猫狗的铺子里,也都会制备猫狗所需的“诸色杂货”,如养犬的铺子,会售卖饧糠(一种用粮食熬制出来的狗粮);养猫,则顺带售卖鱼鳅或是猪附肠;养鱼,也供虮虾儿。[注]此时甚至也有了猫狗洗浴美容等服务,称之为“改猫狗”。
如沈渺如今买了这狗儿,万五娘还对沈渺叮嘱道:“奴家铺子在马行街往南走二十几丈,有一家翠绿色绣黄犬头的招子,便是奴家的铺子了。日后娘子若想买狗窝、洗狗、改狗样,也尽管来找奴家,奴家剪狗毛的手艺可好了!还有还有,这小狗日后若是喂养不当有什么不好,娘子尽管抱着狗来找奴家,万不要随意医治或是丢了了事。奴家识得一位厉害的猫狗医娘换做闻十七娘,她的兽医馆便开在奴家隔壁,所救狗命无数,小娘子切记,切记啊!”
沈渺点点头,记在了心里。心想,这位万五娘倒是个难得的善心人。
又逛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好买的了,沈渺便抱着这小狗回家了。
谁知家门口已经有两个人影在徘徊,沈渺快步上前,郑内知听见了脚步回过头来,笑着拱手:“沈娘子回来得巧,大娘子……”
“请郑内知入内喝茶,慢慢说。”沈渺心知隔墙有耳,这么快便卖了食方的事儿她可不打算广而告之,于是连忙将郑内知请进家门。
济哥儿还没回家,家里冷锅冷灶哪有什么茶?沈渺只能赶忙放下箩筐与手里的杂物,讪讪地进屋倒了一碗水来,但郑内知本就是来说事儿的,便摆摆手拒了,温和地说明了来意:“先前与沈娘子说好的事儿,大娘子已应允了。大娘子很喜爱那曲奇小饼,对加了那肉茸与土栗的蛋黄酥也赞不绝口,所以沈娘子说的价大娘子便很干脆地点了头。但大娘子也说了,让沈娘子不仅要写下食方,还需沈娘子务必教会方厨子,仔仔细细的,省得方厨子还要对着方子琢磨,耽搁了要事。”
“这是自然,我每日早上出摊,午后皆是有空的。”杨老汉昨日刚让小徒弟来说小摊车明儿就能好了,沈渺便不太想耽搁每天早上出摊儿,自己这细水长流的小钱儿也要挣的呀!
郑内知想了想,家中如今正起头筹备宴会,来往的贵人不多,正好能让沈娘子上门来,便道:“那奴便烦请沈娘子走一趟,到谢家来教这两样糕点。一是沈娘子是女子,若让方厨子日日出入沈娘子家中,不免有碍娘子名声,二是学厨总要采买预备食材,方厨子也不好日日随身携带,因此奴以为沈娘子来谢家授课反倒便捷一些,沈娘子以为呢?还有一件事,这学厨时所需要的食材也都烦请沈娘子抽空列个单子来,奴会派遣人去提前采备,还请沈娘子一定尽心教方厨子。”
“好,好,谢郑内知周全。”沈渺弯起眼睛笑。
郑内知不亏是谢家这样人家的大管家,做事情果然很体贴齐全,从不拖泥带水,又能替旁人着想。让方厨子每天大包小裹来沈家教糕点自然也可以,正如郑内知所言,实在是太打眼了。
既然谈妥了,郑内知便笑着让跟随过来的小僮仆奉上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请沈娘子点一点。”
跟来的僮仆便连忙去外头车上取来一个大大的木盒,他两手抱着,仍走得脚步沉重、满头大汗。进了沈家门,才喘着气放在了院子里的小方桌上。
沈渺心头一动,心想不会吧。
下意识伸手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满满的铜钱!一颗颗黄亮黄亮的铜钱被红绳串着。郑内知体贴地帮她一起数,这一共有八十串,层层叠叠地垒在里头。
数完,郑内知又帮着装了回去,连这漂亮的木盒子也一并给了她。
“八十贯整,一文不少。 ”
“哎呦……”沈渺挪不开眼了,忙伸手去接,又忽然想起来还要客气一下,于是嘿笑道,“郑内知真是,哎呀,教会了方厨子再付也无妨嘛,您主家也不是头一回光顾我这小店儿,哪里有信不过的道理。您家大娘子太客气了,这……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笑纳了。”
话音没落就捧在怀里了。
郑内知忍笑:“这是应当的,沈娘子尽心,谢家自然不会毁约。”
箱子好沉,沉得令人心里笑开花。
沈渺喜滋滋地又跟郑内知一顿花言巧语,将谢家的大娘子、谢家太夫人、谢九哥儿、砚书、赶车的周大、外院掌勺方厨子、看门的门子闫七以及在外联络跑腿的他都狠狠夸了一遍。
这样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如此温言软语极尽溢美之词,是容易令人听得飘飘欲仙的,哪怕郑内知孙子都有了,也觉得有些面红了,忙和沈渺结了字据,要告辞回去复命。
“我送送您!”沈渺左看右看,最后连忙把这钱盒塞进了鸡窝里,她看也不看被吓得飞起来的小鸡,赶忙提着裙子出去相送。
她自个一边送客一边这脚步也要飞起来了!
没想到谢家还是这样令人喜欢的豪气作风,又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酬金!那簇新的铜钱把沈渺晃得眼花缭乱,面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方才她真是克制再克制,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才面前没把大牙露在郑内知的面前。
照例送到了巷子口,郑内知便拱手还礼登车而归了。
送走郑内知后,沈渺回去后又忙把箱子从鸡窝里拖出来,看了眼刚买回来才断奶不久的小狗,再看无知无觉坐在台阶上揉捏小狗耳朵的湘姐儿,她心里好生不安。
这么多钱,怎么能放在家里呢!
傍晚时分,沈济一路走回家中,他怀里揣着十八个铜板,脸颊也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今儿在兰心书局遇到了一个辟雍书院的学子,当时他与周阿爷两人惬意地坐在柜台后头吃那肉茸土栗蜜豆蛋黄酥,正沉醉在美味之间,便见柜台前头探出了一个束着发髻的脑袋。
险些将沈济手里的蛋黄酥吓掉了。
谁知,那人竟软磨硬泡,要跟他买一个尝尝。
周阿爷认得这人,哈哈大笑:“宁奕啊宁奕,你不在书院里好生读书,又溜出来作甚?”
那学子生得挺拔,却有张娃娃脸,笑眯眯回答道:“听闻南熏门新开了一家羊肉烧饼铺子,晚生便想着要去品鉴品鉴,原本是打算顺路过来买几沓薛涛笺……”他指了指沈济手里的蛋黄酥,“这是何糕饼,我竟从未见过,瞧着不错,可否告知是哪家铺子买的?”
沈济便告诉他,是自家做了吃的,不卖。
那宁奕却不肯,说什么也要吃上。沈济只好从自己的份里卖了一颗蛋黄酥给他。先前他听阿姊包蛋黄酥时嘀咕了一句,说这加了肉茸与土栗泥的蛋黄酥本钱都快十文里,若是在外头卖怎么也得卖十八文一个,于是他便照价说了。
那学子竟一点儿也不讲价,掏出铜子便取走了沈济手里的蛋黄酥。
轻轻咬一口下去,他便眯起了眼。
层层叠叠、酥松无比的酥皮瞬间在他齿间碎裂成细小的碎片,“簌簌” 地掉落下来,每一片都饱含着浓郁的麦香。他迫不及待又咬一口,紧接着,咸香绵密的蛋黄带着格外细腻的沙质感在他口腔中缓缓散开,独特的咸香味道与酥皮的香甜相互中和下,竟然变得十分醇厚而悠长。
“好好好,好极了!”宁奕吞下去以后实在惊艳不已,不仅追问了沈济家在何处,还说不日便上门来预定这蛋黄酥,“咸与甜本是对立的味道,没成想你阿姊的手艺竟将这两种味道中和的如此美妙。还有那豆沙也做得好!我是个无美食不欢之人,吃过不少豆沙馅的食物,还是头一回吃到这样如丝般柔滑细腻的豆沙,不仅中和了这蛋黄的咸腻,又增加了一层温润的甜香。真是绝妙,绝妙啊!”
沈济也瞪大了眼,他也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吃一口糕点便能几乎脱口而出一篇文章的人。
那宁奕吃完蛋黄酥,竟也不去买他的羊肉烧饼了,反而两眼发亮地缠起周掌柜来了——沈济今儿带了五颗蛋黄酥,本打算自个吃两个的,剩下三个都给了周掌柜。
方才他卖了一颗给宁奕,自个吃了一个,便没有了,但周阿爷还剩一颗没吃。
这剩下一颗是周掌柜特意留下来晚食时享用的,自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转身死死地捂住了糕饼盒子:“不成不成,不给不给!”
便为了这一颗蛋黄酥宁奕与周阿爷你逃我追,最后周阿爷插翅难飞,甚至都被追进了后堂里。
沈济看得目瞪口呆。他成日里吃阿姊的饭食习惯了,竟然没想到宁奕会为了一颗蛋黄酥如此激动。
不过,想想也不惊讶,阿姊的手艺的确是无人能及啊!有时沈济都觉着阿姊脑子里有层出不穷的好主意,才能想出这样好的点心来。
但总归,他也为阿姊拉到了一个食客呢!
他本想与阿姊分享今儿这一件趣事,没想到阿姊一见他回来便道:“济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晚食在锅里一会儿自个吃啊,你看着湘姐儿、小狗、小鸡,阿姊要出去一趟,去去就来!”
“啊?”
沈济呆呆地站在家门口,这后脚都还没踏进去,阿姊便在他身边跑出了一道残影,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他只恍惚看见她怀里似乎还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
沈渺一路小跑过了金梁桥,又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杨老汉的家门。
“老丈,我履约来寻你盖屋子了!”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吓得蹲在地上刨花的杨老汉险些把手指刨了,几个徒弟也呆若木鸡。
沈渺拉着他,又找上砖瓦匠贺待诏师徒,拉上他们一群人,由他们俩举荐,又去寻了些会打桩的匠人、石匠、搬运打杂的劳工。
把人集齐了之后,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有些呆滞的匠人们,气势汹汹、口出狂言:“一个月,五十贯,三间大瓦房!”
杨老汉与贺待诏等人齐齐呆住,半晌,转身就走:“……告辞。”
“哎哎哎,别走,钱可以商量!还可以商量的嘛!”
第33章 摆摊日常
沈渺传承于后世的不要脸发言险些将这个时代颇有气性的匠人们气得当场与她断交。
最后她不得不软声软语, 与他们细细商量。最终以六十八贯成交三间砖瓦房,她还要管这群工人一日两顿水饭,要干饭, 否则吃不饱, 干活也不利索。
在古代营造房子,有“五行八作”之分,但皆以木匠为尊。木匠在这时要兼任建筑师和设计师,负责出画样、烫样,还要指导施工。因此杨老汉精神抖擞, 背上曲尺与墨斗,领着徒弟们到沈渺家中量地, 跟沈渺确定好了就在原来烧毁的屋子基础上造。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三间房的面积其实都不小, 且很方正。以前一间是父母与湘姐儿住,一间是济哥儿的,另一间便是她的。里头的陈设也都差不多,床榻桌椅斗柜衣箱等等。如今她想把三间房都改成套间, 以花橱为隔断,都分出小客厅与卧室来。济哥儿那间外头一半便可以做成书房,隔断后面则是日常起居的卧室, 这样又有了隐私,又有了读书的地方。
另外三间房的卧室部分,沈渺想让杨老汉如后世一般, 在墙体上直接用砖石砌一个涵盖梳妆台面的落地组合衣柜来——里头用木杆、隔断分割不同衣物叠放的区域。这样衣物就不用总是叠放在衣箱里, 压得皱巴巴的,每次拿出来穿都要用茶壶底熨烫,还容易被虫子蛀坏。
后世的衣柜多好啊, 如果专门要找人打一套木质衣橱,造价绝不便宜。但直接用砖头在墙体上砌,便能剩下不少木料钱,粉上腻子,只用装衣柜门和门框就行了。
三间房外头都要设防雨的地台与前廊,铺砖加高房屋地面,铺设雨渠,防潮防虫。
院子里的西角再帮她免费挖个小小的水池,边上垒上碎石块,再铺一条石板小路与前廊相连。顺带么……东边墙角那块地,也帮她垦了,用木栅栏围起来,日后她要种些瓜果蔬菜。菜园子边上再顺带帮她砌个砖头的鸡窝、狗窝。
沈渺本来还想让杨老汉师徒再免费给她打个葡萄架或是帮她在院子里打木桩立个晾衣杆,但迫于杨老汉越听越青白的脸色,她还是作罢了。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别把这好好的老实匠人给气死了,回头她上哪儿再找一个这样好脾气、手艺又还不错的木匠合作……
经过小摊车和家中的门窗两次合作,使用下来,灶房门和院门都造得很结实,又严丝合缝,沈渺对杨老汉的技艺便十分认同,也对杨老汉的为人有了一些底儿。找装修公司,最怕那等偷奸耍滑的,到时候欺负你不懂行,以次充好,造出来的房子是个次品,那就遭了。
因此装修这事儿,首要便得考察人品和技术,最后才是价格。
杨老汉不善言辞,报价也不高,先前给沈渺打门窗的用料都很扎实。
这回,她才能放心找他。
沈渺与杨老汉直说了一个来时辰,喝光了一整壶茶,最后杨老汉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那便如此定下了。回去我便画了图样来,明儿顺带把你定的车给你推来。”
说完,立刻便带着徒弟逃了,生怕沈渺又冒出什么“顺带”的事儿来。
这沈娘子伶牙俐齿,不仅极会杀价,还会哄人,一口一个“您简直是杨鲁班啊!”、“满汴京,我只属意您的手艺”、“您便宜点儿,回头我还要给您介绍活计呢!”、“便宜不了,那得送点什么才行,我可是您的老主顾了,可不许这样三瓜俩枣地打发我。”
他被绕得稀里糊涂,最后介绍来的活计没见着,白送倒贴的活计倒没少!
杨老汉想着浑身都抖了抖,被徒弟架着跑得愈发快了。
隔日,图样和小餐车都让沈渺很满意,当即便拍了板,找了兴国寺的僧人当中人,与杨老汉及其他匠人一同画押按了手印,立定好了工期、钱款与房屋图样等等细则,沈渺便当着中人的面数出四十贯钱给了杨老汉,他要拿这钱去采买木材、石材、还要烧瓦、烧砖。
沈家造房大业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顾家是头一个发觉这事儿的。
顾婶娘前两日有些咳嗽,吃了两贴药,在屋子里歇了一整日,没出门。
今儿早起便听见对面轰隆隆地响,人声嘈杂鼎沸,号子声嘹亮。开门一看,沈家的后院门敞开着,用木板搭了个斜坡,两个健壮的力工肩上扛着粗麻绳,正在拖拽柱础石。
之后,还有两个力工挑着两担砂石,也进了门。往后还有运泥浆的、石块的,络绎不绝。
顾婶娘惊讶不已:沈家这是要盖房子了?
她驻足看了会子,发现其他邻居也出来了,不一会儿都围在沈家门口探头探脑,后来被个脸皱得像老树根的木匠驱赶了:“起开!别围着了,这有啥好看的,等会要滚木头了!要是伤着了,概不负责!”
顾婶娘认得,这是金梁桥对面的杨家木匠,她家的桌椅板凳也是杨家打的,便好奇地凑上前去:“杨老汉,沈家这是要起屋子呢?”
“这不明摆着么?”
一旁的李婶娘听见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凑上前来问顾婶娘:“这沈大姐儿才回来半拉月,便挣够了起房屋的钱了?你瞧瞧,里头堆了那么多砖,还是盖瓦房呢!她哪来的钱?”
顾婶娘下意识便帮沈渺说话:“嗐,她当初出嫁,老沈给了百贯嫁妆,在咱们巷子里也是轰动一时的了。她虽说从夫家回来了,有些积蓄也是正常。”
“我瞧着不像。”李婶娘撇了撇嘴。若是嫁妆钱,只怕回来那几日便预备造房子了,哪里会等到现在?她心思活络,想起那谢家管事一连来了好几回,而且这几日沈渺也常去谢家,那车夫来接她,她都遇上好几回了!只怕这沈大姐儿的钱,是打谢家来的!
她这是发了横财了!
顾婶娘看她满脸酸气,也皱了眉头:“即便不是,也是人家起早贪黑挣来的。大姐儿回来这段日子,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狗晚。挣下些银钱,把家里烧毁的屋子修一修,也不算什么。总不能姐弟三人,一直住破屋子吧?人家老沈留下几个孤儿寡女已是很可怜了,挣了些钱起屋子又有何好眼气的?都是邻里,都是瞧着这几个孩子长大的,李挑子媳妇,你也莫要太掐尖了。”
话是这样说,但什么买卖能挣这么多啊?这不是好奇么……李婶娘没吭气,最后探头瞧了眼,沈家院子里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她又站了会儿,才转身走了。
顾婶娘摇摇头,也转身回了自个家。
顾屠苏也起来了,站在天井里,正拿一条毛巾胡乱抹脸。
顾婶娘上前问道:“沈家在造房子了,你日日往人家大姐儿跟前凑,可知晓?”
“不知晓。”顾屠苏黑了脸,转身就走。
“嗳,你个臭小子。”顾婶娘莫名其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呢?”
家里在忙,又乱又脏,人又杂,沈渺把钱罐子、湘姐儿、狗以及菜刀都随身带着,留下要读书的济哥儿在家里看顾小鸡和这个家。她出门前给匠人们烧了一大缸子浓浓的茶水、蒸了五屉酱肉粗面馒头,便推着自个新出炉的小餐车出去赶早市了。
她家徒四壁,除了三张床几张板凳一张桌,现下为了供应几十人的饭食,更是连余粮都没有多少,还真不怕有人偷。
除了几张便宜的床架、铺盖、板凳,再没什么东西,贼看了她家,估摸都得捐赠个几文钱聊表心意。
济哥儿虽年纪不大,但看家足够了。
沈渺将她的钱都带出来了,藏在了餐车下头的箩筐里。
今儿早市散了以后,她便预备将家里这些积攒的铜钱都拿去汴京的大钱庄换成银子。铜钱太重,又占地方,储存起来不方便。银价又一向比较稳定,一两银子便值一贯钱,体积小,藏起来也方便。
原本她也考虑过汴京各大交子铺,但听说兑换交子时,每兑换一贯便要扣除三十文的“保管费”,虽说如今官家已发行了“官交子”,还下旨将伪造交子的罪名等同于伪造官方文书,一旦被逮住便送去菜市口砍脑袋,但沈渺还是有点儿不大信任这些最先由商人自由发行的“银行”信誉。
在这个时代,没有比金银更稳当的了。
何况她不是那等需要携带巨款出门的巨贾,暂且还用不上。
还是银子好!
不过银子只是她方便存起来的“定期”,日常开销仍旧还是得使用铜钱。
她思量着银钱的事务,没留意到这小餐车一推上桥,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车打扮得鲜亮,两只轮子,车顶上还雕刻着木质招牌,红漆显眼,大老远便能瞧见。车身上沈渺也钉了蓝布帘子,让济哥儿写上了大大的“沈记饼铺”几个字。
推到原本的摊位上摆着,梅三娘看得新奇,还好奇地过来摸了摸,啧啧称奇:“这是打哪儿打的车?这样好看!案板上还能搁东西呢?真羡慕你,你主意总是一个接一个。”
沈渺便将杨老汉的木匠铺也宣传了一波。
这车不仅瞧着好看,车板上带着凹槽,沈渺那些小罐子、小食盒都能严丝合缝地卡在上头,不怕上坡下坡时倾倒,车板上专门留了个大圆孔,车板下头还有承重的横杆,便能内嵌小泥炉和饼铛。旁边还能置物。
车把上还有挂钩,沈渺挂了个带把手的藤编筐,里头铺了油纸,用来装鸡蛋壳。
沈渺在车板下的横杠上放了个深藤编筐,里头铺了点她自个编的麦秸狗垫,狗垫下是她的钱盒子,狗垫上自然是小狗屁股。她把小狗和这个箩筐都安置在烙饼的炉子旁边,这早上起来,天气还是有些凉,这样狗跟着出摊儿,不怕风也不怕冷了。
这小狗买来可乖巧,不会乱叫,也不乱尿,沈渺教了他几回在水沟里尿尿,它竟然很快便记住了。湘姐儿和济哥儿都喜欢得不得了,济哥儿在背书写大字的时候,它也安静地趴在人脚边不吵闹;湘姐儿抱它去院子里玩,一人一狗能玩丢沙包玩得满身汗。
湘姐儿有了新玩伴,总算不折腾那三只小鸡仔了,先前她还给这三只鸡都取了名儿,沈渺忘了都叫什么名儿了,只记得里头绒毛最多、骨架最圆润的那只三黄小母鸡叫戎戎,如今湘姐儿已经移情别恋,不再最喜欢白色那只小公鸡了。
她有一回气鼓鼓地说:“小白鸡总是乱飞,还啄人,我不喜欢它了。还是戎戎好,会听我说话,不会乱跑。”她之后便时常让戎戎蹲在她脑袋或是肩膀上睡觉,美名其曰:“戎戎是我的手帕交。”
现在有了小狗,湘姐儿便不再日日给鸡开大会,沈渺和鸡们都松了口气。
现在她跟着她出摊儿也不会吃饱便打瞌睡了,沈渺把车支好,湘姐儿已经掀开车身遮挡的帘子,钻进去半个身子,趴在那跟狗玩了。
小狗还没取名字,不过沈渺也实在不会取名字,大概只能想到大黄、来福、旺旺之类的名,似乎都有些太土了,因此决定好好琢磨个几日,再做定夺。
米小娘子来得更早,她已经摆好了摊子,开始专心雕着手里的木簪子了,见沈渺来了,抽空抬头对她笑了笑:“沈娘子早。”
“小米早呀。”
这时她发现沈渺换了餐车,车里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咕涌咕涌着。好奇转头去看,便是湘姐儿还露在外头,撅起来的屁股。再认真一瞧。里头还藏了一只两个月大左右的黄白毛小狗。
“沈娘子这拖家带口的。”梅三娘也发现了,捂着嘴偷笑,“家里的丁口着实越来越多了。”
沈渺一边炉子一边无奈地笑:“我原本打算买一条看家的大狗,没成想昨儿赶集没挑到合适的,倒买了一条小狗,这牙都没长齐可怎么看家呢?我也懊悔呢,只能等它慢慢长大了。”
但这或许便是缘分吧,逛了那么多猫狗摊,唯有看到这只小狗,她便心动了。
“也无妨,自小养大的才亲人护主。”梅三娘大喇喇地摆摆手。
这时,忽然有人赔着小心地问道:
“沈娘子想要一条看家的大狗?”
站在沈渺面前等着买饼吃的老大娘听见她们闲聊,竟道,“我家有条厉害的老狗,养了足足八年了,前些年有个偷儿翻墙进来,便是被此狗扑咬得险些没命,若是沈娘子需要,倒愿赠与沈娘子。”
这老大娘姓吴,隔三差五便牵着孙女香果儿来买饼,沈渺也认得了她。
她的孙女香果儿自小便胃口不开,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渣,不知吃了多少山楂丸都不顶用,往往辛辛苦苦一顿饭做好,赏脸能吃几口便是给面儿了。但她唯独爱吃沈渺的饼,因此每回吴大娘捧着碗追出三里地这孩子都不吃几口时,便会来买几个饼、几条红豆排包回去哄孩子:“只要香果儿肯好好吃饭,便带你去买沈娘子家的饼与馒头。”
沈渺正为她将饼装入油纸包,听到她这话,便不解地问:“养了这么些年,又如此有灵性的狗,大娘为何要送人?留着养不好么?”
吴大娘神色难过,唉声叹气:“说来话长……雷霆,是我家那只老狗的名儿,它生性护主,生得很威风高大,力气也极大。”老妇人指了指抱着她大腿的孩子,眼泪都留下来了,“我家香果儿有一日在巷子里受其他孩子欺负,它听见香果儿哭声,急得扯断了绳,一跃便跳过墙头,狂吠着冲上去将欺负人的孩子扑倒了。它没咬人,但那孩子后脑磕在地上,血流不止。我腿脚不利索,竟没来得及阻止!后来,我抱着那孩子去了医馆医治,及时止了血,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儿,那孩子敷了药,养了半个月,后脑结了痂便好了。但那家的爹娘之后不管我家如何赔礼道歉,即便收了赔付的十贯钱,还是闹着要杀了狗吃它的肉才解气,否则便要报官,让官衙来棒杀此狗。”
沈渺沉默了,这样的事儿……实在无解啊。
“他们家人多势众,日日上门来闹,我儿与我老汉实在没法子了,原想着将雷霆送到乡下亲戚家中养,回头拿个其他什么肉搪塞过去。但我们家的亲朋也有些害怕雷霆这样伤过人的狗。可是……它真是个好狗,它平素里是不会伤人的。”吴大娘擦了擦泪水,叹了口气,“因此听沈娘子想买狗,便病急乱投医了,我也知晓,沈娘子家中有两个孩子,恐怕也会害怕狗儿发狂……只当我没说吧。”
吴大娘接了饼,摇摇头,黯然地牵着香果儿便要走了。
背过身去,香果儿便抓着吴大娘的袖子,哭着小声哀求自己的阿奶:“奶奶,不要杀雷霆好不好?雷霆是好狗狗……”可回应她的只有吴大娘的再三叹息。
沈渺心念一动,喊住了她们:“大娘,留步。”
她原来没有应承便是觉着大娘口中的雷霆,这样的狗一生恐怕只会认一个主人,便是赠与她,她也可能没法子收留。但是她知晓了这事儿,回头雷霆真被杀了吃肉,她心里恐怕也会有些不安。
“回头,你得了空,将雷霆牵来我家瞧瞧吧,我看看再说。”沈渺最终如此说。
即便不是肯定的话,但已经足够吴大娘眼泛泪光了:“嗳,嗳!沈娘子,我真不知要如何谢你。”
沈渺摇摇头:“只是先看看,可能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这心,雷霆也算有了一丝活命的希望了。”吴大娘千恩万谢,忙拉着香果儿回去了。
梅三娘见她们走了才凑过来,小声与沈渺咬耳朵:“这样的狗你真要啊?虽说不费银钱,但估摸着养不了几日它便会跑回去的,养不熟的。”
米小娘子吹了吹木屑,也微微点头:“我家的狗,便是被送去乡下,它都能自个找回来。”
沈渺是想起了爷爷家的狗了,她上辈子家里有一只退役领养的警-犬,叫疾风,也是很威猛的,参与过抗洪抢险,腿受了伤,便退役了。她小时候根本没人敢欺负她,因为疾风永远都会护在她身边。
疾风会叼着书包送她上学,他还会看时钟,会算着时间,来学校门口等她放学。
风雨无阻。
随时随刻,一旦她大声呼喊,便如天神降临一般冲到她面前。
后来,疾风老了,回汪星了。
爷爷报告了警犬基地后,得到人家的许可,便去找了宠物安葬机构,最后把疾风的骨灰埋在了老家的院子里。在它生前特别喜欢躺着睡觉的桂花树下。
她低声道:“先看看,先看看吧。”
这一插曲过了,又有客上门了,沈渺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忙碌。
随着天气渐暖,日头升起的时辰也早了。
谢祒双眼迷离地走了出来,他在珠帘巷的勾栏瓦舍住了三四日了,再不回家只怕要被阿娘用郗家长棍摁在地上打成包角子的肉泥,今儿一早便准备打道回府。
但昨夜花酒喝了一夜,如今这两条腿便好似踩在棉花上,他走得磕磕绊绊,全靠身边僮仆在两边搀扶。
他辛辛苦苦地走到半道儿,那被酒水麻痹得无比迟钝的脑筋才回转过来,两眼发直地问亲随:“……我的车呢?周老二怎么不来接我?”
亲随讪笑道:“大娘子要筹办宴席,家中车马都调回去了,或是出城采买、或是去各家送帖、或是往陈州、蔡州亲朋家送信,没有得空的。前几日九哥儿出门就学,都只有一头驮铺盖的驴子,连九哥儿也是全靠着一双腿走去的呢。”
谢祒呆了:“这……阿娘这心也太狠了。”
他在外花天酒地了那么长时日,阿娘不说遣人来寻,如今连车都派走了!
“三哥儿莫怕,大娘子早放话了,让您想喝多久喝多久,便是喝死了,她也懒得管了。”
谢祒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最终慢腾腾靠在亲随肩头,叹了口气:“那走吧……嗳,一会儿到桥上,先买一盏醒酒的二陈汤来,否则我走都走不回去了。”
哼哧哼哧总算走到了胖嫂香饮子旁,谢祒累得一屁股坐在铺子边上搁着的小竹凳上,拿袖子扇了扇风,却被一股熟悉的香气吸引,扭头一看,这才想起来:噢,那烙饼的西施。
十几日不见,这西施愈加美貌了。
那日初见,只觉着这西施生得还有些苍白憔悴,美则美矣,却因残留着病容而显得疲累。如今像是精神养好了,面色白里透红,眼波生动,一颦一笑,实在称得上顾盼生姿,引得前来买饼的食客,十个有八个都是红着脸走的。
“墨池,你也去买个饼来。”谢祒喝着二陈汤,不忘指派仆从。他虽然醉得不轻,但食欲竟然被这饼的香气唤醒,也让他想起了半拉月之前,曾经吃过一回的美味。
很快饼来了,谢祒喝着茶汤就着饼,吹着桥上的小风,忽然便觉着心胸开阔舒坦,因母亲冷淡失望的态度而生出的一丝惶恐与悲哀似乎也都消散了。
他几口便吃完饼,肚子暖饱了,人也清醒一些,接过仆从递来的丝帕擦了擦一直有些发抖的手,不防宽大的袖口随之滑开,露出了手腕处一条巨大狰狞的陈年伤痕。
那伤痕横亘在手腕间,让人望之惊心,这伤太深,仿佛险些被齐腕剁下手掌似的。
谢祒仿佛没瞧见似的,随手一扔丝帕,宽袍大袖又将伤痕遮住了。
吃喝完了,他也不走,反倒以手支颔,含笑欣赏那西施烙饼。
暮春暖风沿汴河吹拂而来,各色招子迎风而动,吹起美人鬓发,丝丝缕缕,真是一副美景啊。
美人、美食,便差了一样美酒。谢祒不禁略带遗憾地想。
沈渺做完今日的最后一个饼,正用铲子铲掉饼铛边缘的饼皮碎屑,转过头时,也注意到了那专注得毫不掩饰的目光。
她望过去,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一身绫罗与酒气,显然宿醉未醒。他虽然直勾勾地盯着她,但那眼神恍惚迷离,好似是看她,又像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似的。
每日直勾勾盯着她的男人多了去,出门做生意还能不让人看?沈渺没放在心上。但她还是多瞧了两眼,只是觉着这人长得有点眼熟,但又…说不上哪儿眼熟。
没想起来,她耸耸肩,与常来买食的熟客们含笑道别,收拾好东西,牵上湘姐儿,湘姐儿牵上小狗,便推车回家去了。
吃完了午食,她便领着湘姐儿去钱庄把积蓄都换成了银饼和碎银,她眼睁睁看着钱庄的掌柜用托盘取出两块压成圆饼的大银饼,放在称上称,她趴在柜台外头,也是两眼发光。
湘姐儿也想看,但她还没钱庄的柜台高,于是像个兔子,在沈渺身边蹦啊蹦啊。
一贯铜钱约莫能兑一两银,但若是铜钱成色不好,便连一两银都兑不到。
沈渺自个摆摊挣的铜钱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谢家给的两次都是新钱,锃亮,重量很足,连钱庄的掌柜都挑不出刺来。刨除了日常开销和盖房的钱,最后她一共换了四十八两银。
这些积攒,有些是沈大姐儿从荣家拿回来的嫁妆,还有没用完的;有些是她日常摆摊儿挣的;还有一些便是谢家买食方剩下的。这钱庄里一块银饼子便有二十两重,即便是银饼,也充满着宋人清淡的风格,表面上仅有锤纹,底部刻了铸造的年份与官号,便什么纹样也没有了。
还剩八两,便是用专门的剪子铰下来的一大块碎银子,称好了重量,一齐给了她。
离开前,沈渺将两块银饼一左一右藏进了里衣里,还狠狠地系紧了带子,挺起顿时丰满下垂了不少的胸膛,她拉着湘姐儿昂首阔步。
胸口好重,但无妨,她甘愿承受这样的重担。
正好时值正午,匠人们都回家休息了,要未时二刻才会再来。她便关起门来在鸡窝里挖了个坑,将银饼藏了进去,又嘱咐湘姐儿和济哥儿看家,才去谢家教方厨子做糕点。
砚书知晓她要来,早早便来灶房里侯着了。
还一进门便嚷着告诉她:“九哥儿去书院读书啦,不在家!”
沈渺好笑道:“我又没问。”
砚书吐吐舌头:“奴奴倒觉着沈娘子一定会问的。”
她皱了皱鼻子,用满是面粉的手往砚书脸上一抹,哼道:“莫要胡说,小书童。”
砚书哇哇大叫,冲出去打水洗脸。
方厨子在旁边嘿笑。他自打知晓自个要学沈渺做糕点的手艺以后,对沈渺简直奉为再世恩师一般,今儿便早早到角门处恭候,为沈渺提前预备了茶水和点心,还不知打哪儿搬来一张圈椅,让沈渺能舒舒服服地坐着指导。对沈渺的称呼也变成了“沈女先生。”
听着怪,但沈渺说了他也不改。
等她从谢家回来,便发现吴大娘牵着一条黑背大狗,已经等在了门口。
此时日之将暮,余晖渐隐。巷子里昏影漫延,那条大黑狗骨相峥嵘,耳似尖锋,像笔直的长剑坐在吴大娘身畔。远远的,刚刚下了谢家马车的沈渺便已经对上了那只大狗机警的眼神。
沈渺怔怔地走近,吴大娘家的雷霆虽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德牧,她当然也知道宋朝不会有德牧,但它的毛色也是黑褐相间,眼神炯炯而正派。见到沈渺走近,它慢慢地站了起来,凛凛含警觉之意。
她停住了脚步。
真是生得一条好威风的狗!
“雷霆啊,日后便跟着沈娘子吧。”吴大娘蹲下来揉了揉大黑狗的脑袋,方才站着一动不动的狗,这时尾巴才亲昵摇了起来,吴大娘眼泪婆娑,声音哽咽,“家里护不住你,实在对不住啊。”
雷霆便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吴大娘拉着沈渺的手,缓慢地伸到狗鼻子前头,让雷霆嗅了嗅,熟悉了她的味道。
雷霆抬头望了望沈渺,杏仁形的棕色眼睛里呈现了她的身影,它对她似乎没有生出什么排斥之意,但也没有亲近。
见雷霆很安静,吴大娘松了口气。
她又往边上走了一步,她身后竟然还是有个大包袱,里头装了一大袋狗食、一张碎布拼成的垫子、两件狗衣裳,里头竟然还有一只塞了棉花的“鞠球”,这些都是吴大娘在灯下亲手缝制给它的。
沈渺见了都觉得对自家小狗有些惭愧。
房子还没建好,她的小狗还住在鸡窝里呢,整日和小鸡一块儿会周公。
吴大娘要走了,她还细细与沈渺说了好些雷霆的喜好,它喜欢啃大骨头,但也像猫似的爱喝鱼汤。它爱玩蹴鞠,跑得很快,甚至能驮着小孩儿跑。它还会拉车,能帮着抬水。她很努力列举着雷霆的好处,希望沈渺能喜欢它。
“沈娘子,我一见,便觉着你是个好姑娘。你会善待雷霆的,对吗?日后,我能否带着香果儿,偶尔来瞧瞧它?若是不便,我不再来了也无妨。”吴大娘望着她,期期艾艾地请求。
沈渺掏出手绢轻轻地为吴大娘擦拭眼泪:“您随时来,不必觉着叨扰,我家里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夫婿,能有您这样慈祥又温柔的长辈与我来往,我求之不得。”
吴大娘这才放心走了,她刚走出几步,雷霆便起身要跟去,又被她喝止。她用力挥舞着手,不许它跟上来:“回去,回去。”
雷霆犹豫地停在原地,这时才汪汪地呼唤了几声。
沈渺便能确信吴大娘没有骗他,这只大狗瞧着可怕,其实被教得很好。
那一日,伤人是个意外。
后来吴大娘的身影都瞧不见了,但雷霆也不肯跟沈渺进院子,它坐在沈渺在门口放花的地台边,坐累了便蜷缩在地台下头,它似乎记着吴大娘让它在这儿不许走的话,便乖乖地等着了。
沈渺也不强迫它,把吴大娘带来的垫子铺在地台下,狗绳也拴在了门环上,给他倒好了狗食,便进屋了。她家里还有小狗呢,这小狗闻到雷霆的味道,竟然吓得浑身发抖,“滋溜”一下便躲进了鸡窝里,湘姐儿怎么都拽不出来了。
湘姐儿也不敢去看雷霆,晚上搂着沈渺小声说:“雷霆生得好凶,我怕它咬我。”
沈渺便与她说了雷霆的故事,湘姐儿抓着被子,听完没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沈渺还在想她会说什么呢,结果她一个歪头,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原来倒头就睡真不是夸张啊。
济哥儿进来把书放好,起来熄了灯,倒觉得雷霆来了也好:“有雷霆在,谁也不敢靠近咱们家了。以后若是熟悉了,还能教咱们的小狗怎么看家。阿姊你看,你那小狗还在鸡窝里呢!”
沈渺也无奈了,先前买它的时候,分明胆子很大呀!可能是因为雷霆体躯硕健,立起来只怕都有一人高,如犬中悍将,小狗还没它腿高,怕也正常。
以后长大了便好了。
但雷霆来的第二天,沈渺便觉得往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邻居都少了。
尤其是李婶娘,她怕狗,连走路都绕着她家走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之后的日子,沈家敲敲打打,沈渺照常出摊儿、去谢家教厨,丧彪大狸猫照常来蹭煎鸡蛋吃,甚至还带来了另一只橘猫同伴跟着蹭;雷霆照常不进屋,小狗照常和鸡玩儿,没生出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就在房子快造好之时,国子学也贴出了告示,敲锣打鼓宣告,不日便要开场考学。
这是一件大事儿,汴京上下无不为之震动。
沈渺先前已领济哥儿去报过名帖,辟雍书院招考也要验公验,非汴京的良家子不得入考,还要交两百文的考资。因此去的人不少,最后验查通过的人却不多,但听闻最后还是有几百人应考,这竞争也算得上非常激烈了。
这回她便是过去领取考号的。辟雍书院在外城城郊,占地极广,听闻足足有五十余亩,每年招考便会在蹴鞠场、马场、箭亭等地搭竹考棚,童子们要凭考号入考棚。
这童子试也很有声势,一考便是一整日,不仅笔墨要自备,吃食也要预备。
但考棚里的考场都很狭小,三面藤璧、一张桌板一条凳,再无其他,每一间都如同坐牢的号房且只供应热水,能带进去的东西也严格限制。大多数来考学的孩子,都只能带些干饼子就水将就垫垫肚子,吃不好是肯定的。
但沈渺有个绝招,能吃得好又方便,她早早为济哥儿备好了。
第34章 去考试了
卯时刚过, 东边日头刚升了起来,像个大蛋黄挂上了巷口大柳树的树梢,一缕一缕驱散了浓浓夜色, 照得杨柳东巷那些挤挤挨挨、高高低低的屋檐都泛起了柔和的青黛之色。
汴河上一江碧波, 也跟着泛起了朦胧闪烁的波澜。
李婶娘家的锔瓷铺子罕见地没有早早开门,李挑子也没挑着他的锔瓷担子出去串巷子,而是在门口擦拭家中那辆新打的双轮土车子。
李挑子用湿帕将那车从车头擦到了车轮,一边擦一边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家里那婆娘见沈家新打的双轮车好,于是也闹着要打一辆, 说是她日后去集上卖鸡仔、鸡蛋便利得多。
李挑子磨不过她,只好依了。
这辆车打了三百二十文!也不知那沈家打了多少银钱。
李挑子口舌不利, 李婶娘又要比着人家沈家的车打。那杨老汉原也是个笨嘴拙舌之人,谁知他们寻上门来一问, 那杨老汉竟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说起话滔滔不绝,左一句:“这车稳当又轻便,最适合女子用”、右一句:“瞧见沈娘子家的车了么, 便是老汉我的手艺!”、再一句:“你们现买了,我再送你们两个框、一把伞哩!若是一年之内这车坏了,还帮你们免费修哩!”、最后再一句:“我正巧帮沈家起屋子快收工了, 过两日得了空便能做,你们此时订下,半月便能打好, 我再与你等少上二十文, 这价旁人都没有,可不许往外说去。”
说得家中婆娘两眼放光,直觉着自个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说什么也要定。
如今车打好了送来,虽说这车果然比以往那些好,推着方便,也打得比寻常的土车子精细,但李挑子也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了:独轮的车才一百文上下,怎的加个轮子、多两个筐子,上个漆便要三百多文?好似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呐!
但如今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正想着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婶娘牵着心肝儿子李狗儿走到车边。李狗儿往车上一跳坐好,李婶娘便一改对旁人的计较苛刻,十分慈爱地望着李狗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将手里拎着藤编书箱放在车上,另外还从怀里掏出一沓油纸包好的烙饼子来,给李狗儿捆在箱子上。
“狗儿你好好考,饿了就吃些饼子啊。娘今儿起了大早烙的,还混了些咸蛋黄进去揉面。”李婶娘前段日子在自家门前纳凉,便见沈家来了个读书人上门要定什么蛋黄酥,才知晓沈大姐儿时常来她家买咸蛋是为了做什么。但她不大知晓这什么蛋黄酥是什么模样,因为这沈大姐儿居然将找上门的生意推掉了!
她没答应给人家做,说这是人家的方子,她自个做做自个吃无妨,但她不能私自卖。
李婶娘竖起耳朵努力偷听,听到这话便直撇嘴:哎呦,便是悄悄做了,又有何妨?与上门的食客说好了不要声张,谁又能知晓呢?这沈大姐儿平日里瞧着不是挺精明的,怎的这事儿上头糊涂。
闹得那娃娃脸的学子很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他们二人谈话间声量不高,李婶娘只能隐隐约约偷听到了一些,她没敢靠太近,那沈大姐儿门前拴了一条恶犬,她现在宁愿绕隔壁巷子从另一头回家,都不愿往沈家门前凑了。若非这沈大姐的看门狗不爱叫,也不爱动弹,还每日都被拴着绳,她非得去跟街道司的人说道说道才行。
这要是不小心咬了人可怎么可好!
她还跟李挑子抱怨了这件事,李挑子却摇摇头,说了公道话:“街道司的军爷怎会理会你这等小事儿?汴京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犬看门,多得是人家养着狗儿,连绳也不拴,任由狗儿四处散。这大姐儿又没纵着它乱跑,你也别去闹事儿,省得日后邻里之间没了情分。人家先前还紧着你的咸鸭蛋和鸡蛋买呢,给咱们家也挣了不少铜子,咱们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李婶娘被自家官人教训了一顿,只好掐了他一把胳膊:“你个胳膊肘往外拐!”
但确实没再寻什么麻烦了。
不过李婶娘见到沈家都有食客追上门要买吃食了,这心里还是有些想头:听那学子垂涎欲滴的口吻,她觉着那蛋黄酥应当很好吃。可惜这沈大姐儿嘴那么严,婉拒后便没有多说了,她便只能自个想象着,今儿也学着把蛋黄揉进面里去给李狗儿烙了饼子。
之后,她拉着李狗儿的手依依不放,唠叨又唠叨,“狗儿啊,你考学时记得,字慢点儿写,一笔一划要端端正正的,会写的先写了,莫要着急,咱们可交了二百文的考资,你要给阿娘争气啊!别让咱家的钱都打了水漂,你的考号挂在脖子上了,别丢了啊。”
李狗儿整日被李婶娘唠叨,这会子听得有些不耐:“好了阿娘,一会儿我要迟了。”
“嗳,嗳,去吧去吧。”李婶娘又转头嘱咐丈夫,“推车慢点儿,别摔了。”
李挑子也受不了自家婆娘的唠叨,忙抬起车把就走了。
李婶娘这才闭了嘴,扶着车辕子,拢了拢发髻,预备要鼓起勇气跟着送到巷子口——若是直走不绕路,李家要出巷子必要经过沈家,也必要见到那只大犬。
就在这时,沈家门也打开了。
门还没开,那卧在地台下的大黑狗便已猝然睁开了眼,还站起来抖了抖毛。
眼看离沈家越来越近,李婶娘紧紧挨着李挑子的车,绕到另一边去了。
李挑子只好安慰道:“别怕别怕,狗又什么好怕的,咱家还是还叫狗儿呢,你却怕狗。”
李婶娘哪里听得进去,走路都快顺拐了。
整个杨柳东巷便只有沈家与李家前去应考,有些人家没有适龄的孩子,有些人家虽有,却不打算供孩子读书科考。考一回便要两百文,进去后每年的束脩也不知要交多少!还不如到哪个落魄秀才开的私塾里认些字,日后与顾家一样,父业子继。能帮衬家里的铺子,不做睁眼瞎也就罢了。
李挑子与李婶娘不同,他们俩是没出五服的姨表兄妹,此时,这属于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婚事。大宋虽也将“同宗共姓,皆不得为婚,违者,各徒二年”写入了律令,但也没对母性血缘的“表兄妹”进行约束,甚至有些州府还有“姑之女必嫁舅之子”和“骨肉还乡”的说法。
他们原本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要么生来夭折,要么长到四五岁便一病没了,因此夫妇俩年过四十了只养住了一个李狗儿,也正因夭折的孩子太多,他家才给孩子取了个这样的贱名,对这孩子的期许自然非同一般。
莫说两百文,便是两贯,李挑子咬咬牙也愿意供儿子读书。
李家一家三口推车走出来,正巧与沈渺三兄妹不期而遇。李婶娘鼻子灵,一下便闻见了沈家院子里飘出来一股难以忽视的香味,咸香浓郁不说,怎么好似还有点儿鸡骨汤的味儿?
“大姐儿,一早便熬汤煮饭呢?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头好,婶娘好容易起来烙个饼,这天就亮了。”李婶娘虽害怕不敢靠近,但好奇心竟险些战胜了她的恐惧,使得她隔着一辆土车子,还要扒拉着车辕,探究地往沈家屋子里一瞧。
被烧毁的沈家如今可变样了,三间大瓦房拔地而起,柱子都立好了,墙也砌起来了,现在就差上梁覆瓦了。她家院子里还挖了个小小的水池、修了鸡窝狗窝、垦了两块菜园子……李婶娘匆匆一瞥便心头泛酸,新屋子瞧着可好看呐,新墙新瓦,真漂亮。尤其这沈大姐儿还不惜银钱,这屋子还带斗拱呢,做了单层的飞翘前檐廊,这样雨水不会进屋,能直接排进水沟里。
瞧着可真自在。
发了笔横财便造这样好的屋子,岂不是要将积蓄全填了进去?总归是岁数小,不会过日子。李婶娘想起自家住了近三十年的老宅子,虽然也翻新粉刷了数次了,但还是酸得满肚子冒泡。
“李婶娘、李叔你们也早啊。我也没早起,都是昨晚提前做好的,早上起锅一热就好了。”沈渺一边回身关门一边笑着问好,却没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叔,李婶大安。”济哥儿和湘姐儿跟在她身边,清脆脆地喊了人。
“都早。”李挑子笑着应了,他平日甚少留在巷子里,因此对李婶娘那点攀比的小心思以及街坊之间的家长里短都知之甚少。而他孩子又夭折得多,故而对巷子里的孩子都满脸笑容,很愿意与他们说话,这时看到沈渺只背了个箩筐,济哥儿手里提着简单的书篮,湘姐儿又抓着个巨大的炊饼,便温和道:“也是出门送济哥儿去应考吧?怎么没推车,要不要让济哥儿跟狗儿同坐,我一气拉他们去……”
李狗儿看到湘姐儿也忙对她挥手。
他身体不好,性子也有些文弱,同龄的男孩儿不爱与他玩耍,他反而与湘姐儿更要好。
湘姐儿嘴里还塞着炊饼,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儿,仰头冲他笑:“狗儿,狗儿,也祝你逢考必胜!”
这词儿自然是从沈渺嘴里听来的,她有样学样,听阿姊与阿兄说完,便也学来祝贺李狗儿。
“湘姐儿,狗儿和你阿兄济哥儿岁数差不多大,你得唤他李大哥儿,怎能狗儿狗儿地叫唤,实在是无礼了。”李婶娘抱着胳膊教训道,面色也不好。方才李挑子要邀济哥儿同坐车,她闻言眉毛都挑了起来,她本便是颧骨高的人,这样一横眉,让李挑子后背发凉,还剩下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湘姐儿倒不害怕李婶娘,她歪了歪头道:“可是……是狗儿说了怎么叫都行的。”
李狗儿还点头应和:“嗯,是我说的,湘姐儿怎么叫都成。”
给李婶娘气得翻白眼,但是她自个儿子说的,她也没话了,只好催着李挑子赶紧走。
李挑子还转头看沈渺:“真不用李叔捎你们一路?”
沈渺在旁边笑着摆手:“多谢了李叔,我们打算去马行坐长车,便不搭车了。咱们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儿呢,让济哥儿坐车,您要推两个人,太辛苦了。”
李婶娘听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沈大姐儿虽不会过日子,但好歹有点眼力见的。
于是她把目光重新放在了沈大姐儿身上,她今儿也算好生打扮了一番,梳了个如今正时新的花形包髻,布巾折叠后与彩色的丝线一同将发髻装饰出了简单的花瓣形状,身上则穿了件绣海棠花纹样的淡青对襟窄袖衫襦,底下一条粉白裙裤[注1],一双刷洗得十分干净的素面粗布鞋。
她背后背了个大箩筐,那箩筐用一块儿粗布盖住了口子,因此瞧不见里头装了什么,但看着沈大姐儿微微弯着背的姿势便知晓里头东西不轻,于是李婶娘心里有了个猜想,讶异地问道:“大姐儿,你不会打算去辟雍书院门口摆摊儿吧?”她不怕伤了济哥儿的脸面么?
沈渺坦诚地点头道:“是啊。”
她送济哥儿出城考试,便不打算来来回回了,因此今日便没法子去金梁桥上摆摊了,但沈渺是个闲不下来的,空出一日闲不挣钱简直都睡不着,于是昨个便用院子里的土窑炉提前烤了一百个桑葚花生软欧包。她准备趁济哥儿进去考试,便在国子学门口卖卖新鲜面包。
为了节约成本,沈渺做得还是全麦低油无糖配方,美名曰让汴京人民吃得健康。
早上她与济哥儿、湘姐儿也是吃这个。就算放了一晚上,这欧包早上搁进窑炉里稍热热又十分绵软了,炒香的花生碎带着浓郁的坚果味儿,也提供了一些油脂,使得吃起来不会太干燥;桑葚如今已快要过季,果贩卖得极为便宜,她全买了来,将新鲜桑葚切碎,汁水活在面团里增添上淡淡的紫色,那清新的酸甜味还能提高面包的口感和层次。
而且做这个不需要将面团揉出手膜,也不用什么整理的手法,麦粉也特意只筛了五六遍,粗面里刻意保留些许颗粒感,让这个面包吃起来还不那么无趣。她没有刻意放在温度高的地方醒面,反而用隔夜发酵的法子,便能让残存麦麸的老面口感松软得几乎入口即化。
虽说成本低廉、做工简单,但沈渺却打算卖出十二文一个的价码。
一则国子学门口今儿必然热闹非凡,能为自家孩子出资两百文考学的,家私不说阔绰也是不愁吃喝的,太便宜了人家还看不上呢;二则她特意用桑葚将欧包染成了紫色,并在中间撒上一整圈花生碎[注],烤出来紫中带着金黄,她便为其取名为“紫袍金带”大馒头。
紫袍金带,这可是官位显赫的象征,又在考试的时候卖,多吉利、寓意多好啊!
三则,她的手艺也值十二文。昨个她可是烤欧包烤到了深夜呢!
当然这些她不打算多言,她也看出李婶娘的未尽之意了,莫说大宋是个对商贾宽容并不过多鄙夷的时代,便是在现代,沈渺也不会觉着丢脸。
若是济哥儿因此而觉着丢脸,他也不是她的兄弟了。
因此只应了一声便与李家三口道别。
回过头,与院子里背上站了三只鸡的小狗嘱咐了一声:“好好看家,我们走了哦!”小狗已经长大了好些,站在院子里嘹亮地汪了声,尾巴都快摇成了螺旋桨。
沈渺又把视线放在了雷霆身上,伸手摸了摸它:“也辛苦你好好看着它们了。”
雷霆没有摇尾巴,只是歪了歪大脑袋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伸出两个前爪,抻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似乎在说,这点儿小事何须交代?
沈渺便笑了。
雷霆来家里好些日子了,虽然还不肯进院子,仍然不死心地守在门口等待吴大娘的身影,但它对沈家的态度已经与刚来的那一阵子完全不同了。它现在任由沈渺摸,也任由济哥儿和湘姐儿摸。
沈渺从早市摆摊回来,便会带着他去遛一遛,晚食吃完,再溜一次。
上辈子养过狗,她知道这样的大狗需要很大的活动量,但雷霆若不是她刻意领着出去,它几乎不愿动。即便是溜,也不会离开杨柳东巷太远,它心里好像有一把衡量距离的尺子,一旦过了桥,便会一个劲儿扭头,催着沈渺回去了。
一开始湘姐儿怕它,但后来试探着捏它耳朵、拽它胡子,雷霆都耸拉着眼皮没有反应之后,这孩子已经胆大到将整个胖身子趴在雷霆背上,搂着它粗壮的脖子唱:“……讨小狗,要好的,我家狗大却生痴。不咬贼,只咬鸡。[注2]”的童谣。
唱完还要趴在雷霆耳朵旁仔细交代:“你可不许咬我家的鸡哦,尤其是戎戎。”
有一回,沈渺准备带它去遛弯,便解开了绳子,但院子里的小狗忽然和小白公鸡打起来了,一时鸡飞狗跳,她赶忙甩开膀子冲回去劝架。而湘姐儿平日里被沈渺拘着不许去井边,这下得了机会,便撒腿就跑,往巷子尽头的水井房玩水淘气去了。
这便多亏了雷霆,它不用人吩咐便不动声色地跟上去了,看湘姐儿趴在井边捞吊水桶的绳子,还咬住她的裤管往后拖拽,怎么都不许她太靠近水井。直到它成功把气鼓鼓没得逞的湘姐儿带了回来。
这简直与疾风一模一样。
沈渺对它的感情也变得十分复杂,她知道它不是,却仍然会思念。
嘱咐完后,沈渺还垫脚往院子里的狗窝看去——新搭好的砖瓦狗窝,拱形的门洞前放着食盆、水盆,都加得满满的,他们要出去一整日,小狗和小鸡应当不会饿肚子。
雷霆面前的水碗和食盆也是满的。
确认好没有疏忽了,便锁好门,牵着湘姐儿、济哥儿快步走了。
车不等人,不能耽搁了。
李婶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李挑子嘟哝道:“还坐长车呢,可真是奢侈。这沈大姐儿八成在那谢家管事那儿得了不少银钱,才敢这样嚯嚯。怎的偏她运道好,竟巴结上了这样的贵人家。”
李挑子无奈地说:“这也是人家的本事。你不知晓,我每日天不亮便挑着担子出门,这巷子里别家的屋子都漆黑,唯有沈家不仅点了灯,连炊烟都冒出来了,那才什么时辰呐?你那会儿都还在床榻上酣睡呢,人家这也是辛苦钱。哎呦,你别嘀咕了,快走吧。狗儿考学才是最紧要的。”
李婶娘这才忙帮着推车,一路送到内城门才停下。
沈渺姐弟三人也很快到了坐车的地方。
今儿坐车的人可不少,路上也拥堵非常,幸好沈渺三人出门算早的,等他们赶到国子学那高大恢宏的门楼之外,时辰正好。
人越来越多了,书院门口不一会儿便大排场龙,国子学今儿已经戒严,有不少穿青衫的厢军佩刀值守,要应考的童子在门口的棚子里经过两次搜身后,只能自个拎着考篮进去。
沈济紧绷着脸,也挤进了预备验明正身的人流之中。
他被人流裹挟着向前,阿姊与湘姐儿都不能再陪他了,他忽然有了一些心慌,忍不住回头去看,阿姊拉着湘姐儿还站在一旁目送着他,见他望来,阿姊玩起眼睛一笑,还踮起脚冲他挥了挥手。
“济哥儿,别紧张,尽力便好。”他听见她大声地对他说,“深呼吸,不论考得如何,阿姊都在呢!阿姊和湘姐儿就在外头等你,哪儿也不去!你只管放开心胸,轻轻松松地去考!晚间咱家吃鸡汤,阿姊出门前已经炖上了——”
湘姐儿也蹦起来,大声叫嚷:“阿兄!逢考必胜!”
沈济被逗笑了,再看了眼阿姊与湘姐儿,他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回过头去,随着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走。李婶娘身为母亲,都会让李狗儿考学要争气,希求能有个好结果。但阿姊却说,不论考得如何,都会在外头等你,都会为你炖鸡汤吃。
他低头,飞快用手背擦过有些发热的眼角。
之后往前走到门边的棚子旁,他便被厢军用刀鞘从头到脚都搜了一遍,外衣解开,外裤脱去,连兜裆裤都要瞧,沈济涨红了脸,穿好衣裳后,最后再奉命将考篮打开。
他的考篮比旁人要大一号,是阿姊特意去买来的。
考篮里只有两支毛笔、一沓白纸、一块墨锭、一块砚台。然后便是一只宽口带盖儿的大陶碗、一双筷子。厢军命令他掀开盖儿查看,他便打开了。
里头竟装了一团被炸过的干汤饼、一切两半的溏心蛋、一把切碎晒干的蔬菜碎、几块酱豕肉片,除此之外,碗底还有一大块儿棕红色凝结成块状的荤油肉酱、堆了一堆切碎的葱花胡荽……
关键是还挺香。
这罕见又丰富的吃食把那厢军都看愣了。
他抬眼看了看沈济。
沈济也回看向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这……难不成还预备在里头煮汤饼吃?”厢军纳罕,把那碗翻了翻,甚至把炸干的汤饼都掰成了两半,的确是没有夹带东西,他忍不住提醒道,“里头可没有炉子,更没有炭火,每人只供一壶热水。这汤饼是万万煮不熟的。你还是趁还没进去,赶紧让家人买上两个饼子吧!否则你这一日必要饿肚子了!”
“多谢军爷,热水便够了。”沈济深深一揖,想了想,还不忘道,“我家是金梁桥杨柳东巷开汤饼铺子的,日后官爷有空,一定来尝尝,我阿姊做饼的手艺实乃一绝,您来了绝不后悔。”
阿姊说等房子铺了瓦,便不赶早市去摆摊了,家里的铺子要开张了。她这几日又去杨老汉那儿定了好些桌椅板凳、条桌、柜台面等,又去定了一窑刻上了“沈记”二字的粗陶碗具,已经预备起来了。
沈济一直惦记着要帮衬阿姊,因此逮着机会便为家中的铺子宣扬起来。
这人既然不听劝,便随他去了!那负责搜检的厢军将那盖儿随意扔了回去,摆摆手让沈济进去了。而他望着那小童子离去的背影,也十分无语。
让你来这考学的,还拉上客了。
但又搜检完好几人后,这厢军总觉着心痒痒,只感觉这鼻子根还是能闻到那童子考篮里辛香味儿。
怎的这汤饼还未下锅便这么香?到底拿什么做得?以往竟没吃过,他又有些怀疑动摇了起来。
真如其所言那么好吃?
回头休沐……不如……真去试试?
第35章 方便面香
眼看着济哥儿顺利进去了, 那小身板随人潮被国子学高高的门洞吞没了,很快便不论垫脚伸脖皆瞧不见了。沈渺松了口气,忙背起背篓四下张望, 预备抓紧寻个好地段设摊。
国子学这“辟雍书院分校区”虽设在城郊, 四下却并不荒凉。
驿道宽敞,黄土被压得十分紧实,若无快马疾驰而过,甚少烟尘激荡。驿道两边还遍植棠梨,如今正是花云团簇、郁郁葱葱的时节。沿着书院的围墙下, 还间错着设了几处游廊凉亭、亭边点缀几棵高大的松柏、假山叠石,清风徐来, 好生清雅。
但如今因童子试,辟雍书院门前停满了各色牛马驴车, 不少仆从牵着牲畜靠着车等候,也有走着来的、如李家一般推着土车子来的,如沈渺一般挑着担子来做买卖的小贩更是数不胜数。总之,如今人流不息、人声鼎沸, 实在喧闹非常。
厢军按着佩刀,夹在其中走动巡逻,早已没了那份清静的书香之气。
沈渺环顾一周, 在书院不远处的驿道附近,总算寻到了个好位置。这儿地方在一棵高高的海棠树下,枝繁叶茂, 晒不着日头。面朝人来人往的驿道, 斜后方便是那挤满了人的凉亭与游廊,在此侯考的童子父母亲眷都一窝蜂在里头歇息呢。
她将背篓就地放下,先抽出两张小板凳来, 便将里头一个个油纸包好的欧包用藤筐装好,背篓倒扣在地上,便成了张桌子。
她与湘姐儿一人一张板凳,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
“新鲜出炉的炊饼哎,紫袍金带大炊饼哎!好吃好兆头!又香又软的大炊饼哎——”
她吆喝一句,湘姐儿也脆生生、奶乎乎地跟着吆喝。童声稚嫩,姐妹两个,大的生得模样秀致,小的扎着两个揪揪,奶团子似的可爱,倒吸引了些人来围观。
沈渺趁机拆了一个,用随身的菜刀切成丁子,又吆喝一声:“先尝后买,不吃白不吃,不买白不买嘞,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有便宜不占大傻子,很快便不少人围了过来,见藤条筐里一个个模样讨喜、颜色紫中金黄的炊饼,有人尝了不免动了心,问了价儿,虽有些贵,但……
那梳着妇人发髻的娘子牵着自家要应考儿子,有些犹疑地瞥了眼这卖饼的小娘子。
“吃了一准才思敏捷,日后好当大官呢!”这娘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与她手中的炊饼一般讨喜,声音清清脆脆,吉祥话张嘴又来,“讨个好兆头,祝小郎君逢考必胜,吃得好考得也好,给您包上?”
这话太动听,那妇人终于没多犹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了钱,最后又道:“给我包两个!”
随后她与儿子便站在小摊儿前分吃了一个,母子俩轻咬一口,便惊喜地对视了一眼——这炊饼好生不同!初入口只觉粗粝得近乎质朴,但再多嚼几下便觉麦香满溢、甜意微蕴,拂过味蕾的桑葚清香与炒香的花生相佐,令人不免回味再三。尤其这炊饼表面还残留些被烤得褐黄的麦麸,吃起来还带着一丝秋栗初熟的绵密感。
于是做母亲的年轻妇人顿时决定不再多吃了,她连忙将剩下的好兆头炊饼塞进了儿子的烤篮里,急匆匆赶着要进去赴考。
当然也有谨慎的,自家带了吃食,嘱咐孩子不许吃外头的东西。但大多尝过了都忍不住买——毕竟除了好兆头,个中滋味才是留下食客的真实缘由。
沈大伯的驴车出现在沈渺的小摊儿面前时,沈渺正热火朝天给人包饼,一抬头,便看到了趾高气扬的伯娘丁氏与沈大伯,还有才几日不见,便又胖了一大圈的海哥儿。
海哥儿睡眼惺忪,眼皮微肿,仿佛是刚从床榻上揪起来的,圆胖的身子被裹在一件喜庆的绣着排鹤上云霄的绯红绸缎衫子里,好似个发酵过头的老面馒头。
他们住在外城,离辟雍书院比沈渺近得多,反倒到得晚,一下车便急匆匆要赶着进去,瞥见了沈渺也没打招呼,直到将海哥儿送进了书院大门,这才折返回来。丁氏居高临下瞥了眼沈渺筐里已经少了一大半的炊饼,很勉强似的道:“来两个。”
沈渺抬眼,没看丁氏,反倒对沈大伯笑道:“大伯,两个二十四文。”
丁氏横眉:“自家亲戚,你竟还要收银钱?”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侄女儿挣些辛苦钱不容易,伯娘不说接济些,还要占小辈的便宜不成?大伯,您给评评理啊!您也知道的,我爹娘走之前把我们仨都托付给您了,我也知晓不能总是给您添麻烦,但我家都烧成什么样了,这些日子为了修房子,把我的嫁妆积蓄都全填进去了不说,如今都快揭不开锅了,您看……”
“打住打住。”丁氏瞥见周围人纷纷飘来的眼神,急忙打断了沈渺的诉苦,从袖袋里算出二十四文来,重重地拍到了沈渺面前,“可拿去吧!”
沈渺有些遗憾地包好了两个欧包递过去,丁氏好生精明,这苦肉计都还没使出来便被她识破了。否则沈大伯这好面子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少说也能从他腰上缠的钱里掏一两贯出来。
丁氏接了那两个还温热的炊饼,连忙扯着沈大伯走了,还皮笑肉不笑:“咱们去那头歇一歇等海哥儿吧,那便不耽搁大侄女儿做生意了。”
沈渺笑容依旧,挥挥手:“慢走。”
结果没过一会儿,沈大伯竟然又回来了,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眼神瞅着沈渺,难以置信地擦了擦还沾着面包碎屑的嘴角:“大姐儿,这些炊饼都是你做的?”
沈渺理所当然:“自然。”
沈大伯再次瞪圆了眼:“你打哪儿学来的手艺?在金陵学的?别以为大伯不知晓,你爹只想着要让你享清福,却没有教给你一点家传手艺!”
“是啊,金陵学的。”沈渺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回复道,“大伯为何这般吃惊?我爹当然没教我,这些炊饼、馒头连他也不会,满汴京你找不出第二家会做的,当然都是我自个琢磨的。”
沈大伯回想那炊饼的滋味,也不得不承认沈渺说得对。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上下打量着沈渺,喃喃道:“没想到,咱们沈家竟然是你最有天分。”
当年沈家祖父也是以一笼炊饼起家,慢慢挣下着许多家业来,但沈大伯醉心文途,没有学会沈祖父的手艺,因此这门家传的手艺便传给了弟弟沈二。
但沈二做饼的手艺虽好,却也是依葫芦画瓢,并不会推陈出新,比不上沈家祖父从炊饼到汤饼又到馒头包子面点样样都好。
最可惜的是,沈二这手艺还没来及往下传,便已横死街头。
沈渺身姿纤细,眉眼柔婉,站在这花开了满枝的海棠树下,若是忽略她腰间别的那把银光凛凛的大菜刀,还真是美人如画窈窕姿。
沈大伯望着她,此刻竟有些惆怅,家里这么多儿孙,唯独沈大姐儿一个出嫁后被休的女子,却有了这样一身手艺,成了最像爷爷的那个。
真是造化弄人啊。
感叹着,沈大伯又给侄女儿这买了六个炊饼,他和丁氏一人三个。他与丁氏胃口都不小,而且这炊饼做得实在好,桑葚并不是常见的口味,吃起来先是有些寡淡,微微一点酸,之后丰富的滋味便来了,最紧要的便是这火候烤得正好,让丁氏吃下肚去还觉口有余香不满足,却不好意思过来再买,于是便撺掇沈大伯过来多买几个。
还一个劲交代:“你记得,咱与她买这许多,你得记得大姐儿饶个几文,别叫她狮子大开口。真是,这沈大姐怎的连亲戚的银钱也不放过。”
但到了沈大姐儿面前,沈大伯哪里说得出这话来,于是老老实实从腰间缠的钱里数出了七十二文钱卖饼。沈渺收了钱,才把饼用麻绳给沈大伯捆好,递过去。
沈大伯拿了满怀的饼准备要走,谁知走了两步又回转过来,掀起眼皮望向沈渺,眼神复杂,他想起沈渺说她们快揭不开锅了,一咬牙一跺脚,便干脆从腰上解下一串铜板递给沈渺,轻咳了一声道:“这是大伯的私房,你暂且拿去吃用吧。”
沈渺拿沈大伯的钱毫不手软,生怕他后悔,当即便接了过来。
“谢大伯!怨不得说大伯你是读书人呢,就是比伯娘明理……啧啧,伯娘这心胸……还是不及大伯你啊。”喜滋滋说完,还斜着眼,往沈大伯那粗壮得没有弧度、鼓囊囊的腰上瞅。
“没了!别看了!大伯没钱了!”
沈渺这才收回目光。心想,无妨,若是能遇上一回敲一笔,那也不少呢。
这沈大伯又忍不住劝:“你也是的,既然拮据,便不要再供济哥儿读书了,让他学些你做饼的手艺,以后能挣口饭吃就是了。何苦这样?辟雍书院即便考上了,也有一大笔银钱要出,你一个女子便是日日做饼,又哪里供应得起?”
沈渺便配合地低下头用袖子抹泪,模样十分酸楚:“大伯说得是啊。如今是难了些,但我是他阿姊,原本将他们抛下三年已是愧疚至极,怎能这样对他?便是砸锅卖铁也该供他读书啊。所以日后大伯还是常来看侄女儿,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您记得多捎点钱给你这几个苦命的侄女儿侄儿吧。”
“你可知晓这养个读书人,一年起码得费十来贯!别说你支撑不来!大伯也支撑不来呀!你你你可别指望大伯,大伯家里也一大家子嚼用呢。再说了,这钱都在你伯娘手里把着,你伯娘是个什么?她是个不长屁-眼的貔貅啊!这进了她兜里的铜子,哪还有拉出来的道理?大伯今儿能给你这一两贯,都是不易了!哎,你不听大伯的话,这日子永远好不了。”沈大伯摇摇头,卷起长衫捧了炊饼,总算走了。
沈渺抬起头来,脸上哪里有什么眼泪,她朝沈大伯肥胖的背影吐了吐舌,心情甚好地掂了掂铜钱串,塞进怀里便接着吆喝卖饼。
时值午时,带来的欧包卖得见了底,只剩了寥寥几个。
她这才美滋滋地坐下来歇息,回头对湘姐儿耳语:“等济哥儿考完,咱们一齐上王屠猪的小摊儿上卖一对大猪蹄,阿姊明儿给你们做果木烤猪蹄吃!可香了!”
一旁的湘姐儿屈膝坐在小板凳上,还在吃着独属于她的巨型欧包,方才她将沈渺一番流畅的唱念做打都看在了眼里,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眨眨眼,低头又啃了一口欧包,随即弯起与沈渺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开心地仰脸笑:“好!都听阿姊的!”
说完,继续专心吃。欧包吃几口,又拿起身上斜挂着的带盖竹水杯喝茶——这竹杯也是赶集时买的,那摊主是用老年份的巨龙竹做的,很结实。这竹筒又大又深,拿锯子锯下来后,将里头打磨光滑便能用了,盖儿则是另外套接的,虽不算密封,但行走间也不会漏水。原本水杯是不带绳的,沈渺去杨老汉家,请他友情给钻了俩孔,一左一右,自己捻了绳,穿上后便能随身携带了。
早起沈渺便用这杯子给湘姐儿装了一壶酸酸甜甜的乌梅汤——乌梅汤的材料也是前一晚便预备的,她早起时,顺手便熬了。乌梅汤自家要做也容易,取乌梅、山楂干、陈皮、甘草各十五克,洗净后以清水浸泡半个时辰,便连同浸泡的水一块儿倒进陶瓮里用猛火煮沸,之后再转小火慢慢煎,看着水色渐深,再下冰糖调和乌梅的酸,再小火煮上一会儿,便成了。
沈渺熬这汤主要也是为了济哥儿。
考前,这孩子太紧张了,昨个吃晚食还在下意识背书,叫汤一连烫了好几口。
早上起来,让他先喝了一碗,这喝下去后,他人果然便安定了不少——乌梅汤不仅是好喝,它还有醒人心脾、除烦止渴的功效,让济哥儿原本面临大考所生出的一些焦躁都被这清凉顺滑的乌梅汤带走了。
随着辟雍书院里传来金声玉振、袅袅不绝的钟声,想来是又考完一场了,五道题,每考完一道,都有钟声。外头的厢军也跟着齐齐用手中的长棍拄地,再三喊道:“肃静!肃静!”
在里头考学的都是自家孩子,于是周遭等候散考的父母家人们渐渐便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人连说话都压着嗓,生怕吵着高高围墙中的孩子。
这时来买面包的人也更加少了,沈渺看着湘姐儿悠然自得地吃吃喝喝,也心满意足地坐在了树下,自己也吃了个欧包当午食,之后便抱着膝盖,静静地欣赏这繁花连绵于枝头的海棠与梨树,微风拂来,淡淡的幽香也透风而来。
真好啊这天气,济哥儿一定会顺利的。
考场中,沈济也搁了笔,将写满了字的纸抻了抻,轻轻放在一边晾晒。
虽有薄薄的藤璧间隔,但每个考房并不隔音,沈济甚至能听见周遭其他人答题时,那笔尖擦在纸面上沙沙的声响。因此当日头升到天心,四下便接连响起要热水的声音。
听闻以往辟雍书院考学时连水都只供应凉的,没想到导致不少童子吃了凉水拉肚子,还有因此病得险些没命的,不仅考学受阻,还搭上了身子。为了这事儿便得了许多民怨,后来书院便都换成了热水,但考资也大大地涨了一截。
沈济聚精会神写了一上午的考题,此时也觉饥肠辘辘,他拿出自个那大陶碗,也趁机要了一壶热水。考场里不许带的东西极多,吃食也受限制,如炒菜、粥米都不许带,就怕有人夹带小抄在内。
因此大多人只带干饼子,饼子进门前还要被搜检的厢军掰得稀碎。
但阿姊的巧思层出不穷,这炸过的汤饼扁扁一块,一眼望到底,便是要掰也不怕人掰,碎成几块一样吃,还一烫一闷就熟,且香喷喷的,比吃干饼子好上不少。
沈济要热水时,就坐在斜对面的海哥儿抬眼看了看他。
真不知是几世的孽缘,海哥儿的考号离沈济很近,两人的考房甚至斜斜相对,坐下来时打了照面都愣了愣,但沈济发了考题以后便再没有抬过头,倒让格外在意他的海哥儿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当初在刘夫子的私塾里,海哥儿虽好吃懒做又爱说闲话,在读书上但却有些小聪明,因此读得并不算太差,好几回刘夫子出题月考,他还常考在溜出去抄书而疏忽了学业的沈济之上。
他一向暗中与济哥儿比较,又隐隐有些自命不凡。
今日,海哥儿早早就要过热水了,丁氏给他预备的是汴京顶顶有名的刘家羊肉烧饼,一口气备了五个,但进门前都被那些厢军搜查,掰碎搅合成了一堆羊肉拌碎面饼,卖相真是有些乌糟,但滋味不变。
甚至因为碎了,香喷喷的羊油浸透了面饼,更加美味了。
他写几行字便低头吃一口,惹得这一片都是羊肉味儿,时日长了,羊肉冷却变得腥膻,早有人被熏得也忍受不了了,用废纸堵住鼻子,提前吃起家里给备的午时来。
唯独沈济好似鼻子失灵,专心致志,一口气写到了午时才出声要水。
这会儿海哥儿都吃饱了,本想看沈济啃干饼的寒酸样,结果却见他弯下腰,从地上放着的书篮里端出个陶土大碗来,他掀开盖儿。
海哥儿这么远远的,也没法看清里头的东西,但他一肚子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捏着笔一个字都没写,反倒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若不是在考试,他甚至想站起来瞧一瞧。
这时,沈济要的一壶热水被厢军送来了,他接过来,抬手便往碗里倒。
沸水如注,瞬间便化开了底部的红烧肉酱,腾起的阵阵白汽将葱花与胡荽浓烈的香气也激发了出来,油炸的面吸水塌陷软化,又融入那酱香中。
海哥儿闻得满鼻子肉香,陶醉得闭上了眼,谁知香味儿忽然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原来是沈济又将盖儿盖上了。
他正有些失落,但不消片刻,他便又掀开了,这次经过焖泡,香味更浓。
海哥儿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沈济片刻间便如同变戏法一般,热好了一碗汤汁香浓的热汤饼,还状若无人,捏着筷子呼呼地吃了起来。
一瞬间,考场里那冷膻的羊肉味没一会儿便化作了鲜美辛香,那味儿实在难以形容,香极了,鲜极了,也霸道极了。海哥儿闻了又闻,只觉着那滋味深蕴,鲜咸得宜,其中似乎又还有辛香在暗涌,还有热腾腾的面香、肉香、蛋香、菜香……许多不同的味道融合得浑然一体,还不容分说便往你的鼻子里钻,格外撩人心扉。
好香好香怎会那么香!海哥儿的脖子已经控制不住伸长了。
这下引得不少人都停了笔,鼻头耸动,去捕捉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香气,若非还在考场不能走动,早有人循着香味而来了。
旁人不知香气何处而来,却把斜对面海哥儿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油纸包里碎成一团已经冷却结了油花的羊肉饼,瞬间不香了。
***
而辟雍书院内,那挂着红漆“甲”字的学舍之中,宁奕在老博士那自顾自沉浸其中、滔滔不绝地讲学中,十分酣畅淋漓地睡了个好觉。他一觉沉沉地睡到了午时,直到被同窗尚岸一个手肘从满是美食的梦中撞醒。
“宁大,散学了,走了。”
他迷迷糊糊抬头一瞧,讲学博士早已走了,连学舍里的学子都已起身收拾,只剩尚岸与谢祁,两人似乎刚解完一道策论题,尚岸顺带叫醒了他,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辟雍书院凡经童子试合格者方可入学,之后每旬考核一次,渐渐分出“五舍”来,将学生按照优劣分为甲乙丙丁戌五等,打头的甲舍生在书院里是十分令人尊敬的。因为书院里日后的秀才、举人、进士,几乎都是甲舍生出身。
分到甲舍的学子,也由国子监、文韬院的博士、助教,掌教儒家经典。宁奕虽时常逃学打盹,对待学业还没有对待南熏门的肉饼那样认真,却仍旧与谢祁、尚岸同为甲舍生,每回考试都能惊险地吊在甲舍生名录的最末尾,如今还是同个博士门下学生,又分在同一间学斋居住,因此三人的情分极好。
今日课业已毕,讲堂里学子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啄饮堂内庖厨已备好晚食,尚岸收拾完书箱,转头一看,宁奕还没睡醒,困得人木木的,谢祁则还手握书卷,捧着方才的策论题,看得入迷。
“谢九,走吧。”尚岸伸了个懒腰,背上书箱,“啄饮堂的厨子膳食本就做得好似猪食,待会凉了更难以下咽了。吃完午食,除了宁奕要去探什么北城门下新开的獾肉铺子,我们二人不是与孟三等人约好了要去登高看日落?再不去可来不及了。”
一想起啄饮堂那色香味俱不全的饭菜,尚岸只觉自个这腹部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可若不勉强吃几口,夜里又要饿得难以入睡。
“来了。”谢祁这才收了书。
尚岸见谢祁努力苦读的模样,都觉可惜。谢祁八-九岁上下便过了开封府府尹亲自主持的童生试,率先得了能考秀才的资格,不仅是当年辟雍书院童子舍生里的头名,也算得上当年汴京轰动一时的天才了。如今,他在辟雍书院也一向名列前茅,可惜他运道不行,纵使文采斐然,还是未能通过院试取得秀才功名。
他在心里数了数,谢祁每回遇上考试,不论大考小考总能出些意外,他记得有一回,他参加院试时竟离谱到他所在的考房塌了……哎。尚岸摇头叹息,实在不知该怎么心疼他才好了。
这厢,原本困得眼皮都用手强撑开的宁奕提到吃食也清醒了过来,一下便蹭到谢祁身旁,小声问:“谢九啊谢九,你那蛋黄酥可还有?”
宁奕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在兰心书局偶然吃到,大老远赶去杨柳东巷却求而不得的蛋黄酥,竟然已经被谢家买去了方子!他那日被那卖饼的小娘子婉拒后,沮丧地回到书院。一路上只觉着心灰意懒、萎靡不振、万念俱灰,结果刚推开所居住学斋的木门,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蛋黄酥的香味。
而屋子里,谢祁与尚岸围桌而坐,桌上有个已经打开的大漆螺钿绘百果的九格食盒,里头便整整齐齐地装着一颗颗圆滚滚、金灿灿的蛋黄酥!
“宁大,你可回来了。谢九家里捎来了极好吃的糕点,你不是号称要走遍天下、还要尝尽天下美食的么?这酥点滋味极别致,只怕连你这个汴京美食通也没尝过!快来尝尝!”
当时,宁奕盯着那一整盒的蛋黄酥都呆住了,连尚岸招呼他的声音都好似游离在了他的魂魄之外了。之后他一人怒吃了五颗,才算缓解了心里那求而不得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分大起大落的心情。
“其余都送给博士们了,哪里还有。”谢祁笑着摇摇头,“不妨事,回头让秋毫回家拿去,如今家里的厨子已经学会了,他尽得沈娘子亲传,做得一点儿不差。”
宁奕点头如捣蒜:“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啊。”
三人说说笑笑,各自带上随侍书童,随意用了几口午食,便应了其他学斋同窗的邀请,收拾收拾,预备去附近山野登高。
唯独宁奕不与他们同行,兴冲冲自个从后门走了,要独去赴美食之会。
宋人总是文艺的,在这个商贸极盛、文气也极盛的朝代,少年学子们都喜爱在山水间消磨岁月。谢祁与同窗们也是如此,他们准备迤逦在山间竹海中,去看那遥山翠、花下石、水边亭,几人敲击竹子,且行且歌且作文为乐。
不过,走出了书院大门,谢祁望见书院门口、驿道人流如织,才忽然想起来——是了,今儿是书院每年招录童子之日。他下意识便想起了要来赴考的沈家哥儿。
还有。
他的视线遥遥望了过去。
满枝繁花似彤云栖落,映于午间浓日之下,花影摇曳。
树下亦有佳人。
第36章 野栗鸡汤
被沈渺精心复刻的一碗“红烧面”所馋到的又何止是海哥儿。
今儿负责童子试监考的博士姓姚, 已年过六旬,生得大方脸,满脸沟壑, 天生一双斜挑向上的怒目让他显得更难相处。他原是国子学祭酒, 却因当街痛殴朝廷命官被御史弹劾,但官家念在事出有因——那被殴打的朝廷命官与姚博士的孙女儿年前才定了亲,谁知那未婚夫却被人在怜子巷里遇见了。
宋人狎妓已成风气,并无人苛责,但与美人如云、笙歌燕舞的珠帘巷不同, 那“怜子巷”有些特殊——里头待客的却并非女子,而尽是些娈郎。
姚博士得知此事后便当街退了婚, 还将其揪住狠狠打了一顿。
将人两颗门牙都打断了。
官家主张两家和解,但姚博士性情刚烈, 绝不肯与之为伍,挨打那家更不肯私了,于是两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姚小娘子整日以泪洗面,都不敢出门了。那被打的人家又四处泼污水、倒打一耙……且当街殴打朝廷命官是事实, 不得不惩治;闹到最后,人丁稀薄又没门路的姚博士便稀里糊涂地丢了官、污了名声,如今从国子监祭酒被贬斥成了个从九品的讲学博士。
姚博士的儿女都早逝, 他只剩这么一个孙女儿,因此贬了便贬了,他安心留在国子监教书, 领着微薄的俸禄糊口——姚博士一家并非汴京人士, 他当祭酒时买下的、与国子监相邻的三间房屋都还欠着兴国寺的债务,这让骤然中落的姚家已多日未曾尝过肉滋味了。
为防舞弊,在辟雍书院里就任的博士们全都放了假, 今儿他便是从国子监被征调到辟雍书院监考的。不过这童子试监考也不用做什么,巡查自有厢军代劳,姚博士只要负责处置那“丙”字号考场的一些紧急事务便行了:比如有人糊涂走错了考场,得派人开考前送到正确的地方;或是有人考得昏倒,要勾了他的名号,将人抬出去交给他家人;再或是有人舞弊,也要划掉名额赶出去,日后永不许再考。
但今儿一上午都无事发生,姚博士歪坐在圈椅上,看了会书,批了会学子们的课业,之后便困得头点地,正要梦会周公,谁知一缕浓香猛地钻入了他的鼻腔,把他香得打了个激灵,一下便从瞌睡中醒来了。
他从圈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才装作不经意般站了起来,询问一旁值守的厢军兵丁:“什么东西这样香?”
那兵丁正是方才给沈济送热水的那个,亲眼看到他用热水泡出一碗鲜美浓郁的汤饼,里头有蛋有肉有菜,满满一大碗……他回想着“咕咚”地咽了咽唾沫,拱手回答道:“好教姚博士知晓,这香气来自……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名为沈济的童子,这是家中与他预备的吃食。”
“带来的吃食?”姚博士嗅了嗅,“这不是汤饼的味道么?”
“正是汤饼。”厢军也是头一回见,便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如此这般,一壶热水下去,那干饼便成了汤饼,泡开后还根根分明、每一条面都弹滑劲道,那叫沈济的呼噜呼噜吃得喷香,看起来弹牙又嚼劲,竟一点儿也不软烂呢!”
姚博士起了兴致,装作巡视考场的模样,走到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一瞧,那叫沈济的孩童竟已快吃完了,只见他夹起最后一筷子曲曲卷卷的汤饼,旋风般嗦进了嘴里,棕红油亮的汤汁溅到了嘴边,他拿帕子一抹,见碗里还剩一些碎面和汤底,他又端起碗来,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轻轻打了个嗝儿。
吃得好饱,真好吃啊……沈济用帕子擦了擦嘴和冒汗的额头,收拾好陶碗,心里好生满足。吃过这么多阿姊做的饭食,每一样都可口,但他最喜爱这速食汤饼了!
他还在细细回味,眼前却突然飘来一阵阴影。
一抬眼,一个身穿青色大袖圆领官袍,头戴直角蹼头,脚蹬乌皮官靴的白胡子老先生,他背着手,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个。
沈济连忙起身长揖到底:“学子拜见先生。”
他本以为自个违反了什么规矩,才引得监考的老先生过来,因此将自个从早上到现在的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想得脑门又滋滋往外冒汗了,还是没想出来自个犯了什么忌讳。
结果却听头顶上那苍老严肃的声音问道:
“小学子,你这沸水一冲便能食的汤饼打哪儿买来的?”
沈济呆了呆,抬起头来,半晌才回答:“……没处买,是我阿姊做的。”
那老先生闻言蹙起花白的眉,那神色隐隐有些遗憾的样子。
三年寄人篱下,让沈济变作了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忙补充道:“好叫先生知晓,我家是开汤饼铺子的,就在金梁桥旁的杨柳东巷,名曰沈记汤饼铺。我阿姊做汤饼的手艺是家传的,不仅会做汤饼,还会做烙饼、笼饼、各色糕点,满汴京都是独一份!”
姚博士细细记在心里,面上却轻咳一声,呵斥道:“考学自当一心一意,怎能还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君子不以废言,文人不以言利,还不快坐下!认真做题应考!”
“是。”沈济赶紧坐下了。
姚博士背起手预备接着巡视,结果又听“滴答”一声,那斜对面的考号里坐了个生得很有些肥胖的童子,只见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沈济收在一边那吃得精光的陶碗,已经光闻着香味便沉醉其中一般,嘴角缓缓地流出口水来,竟直直地滴在了桌板上。
那模样实在难看,姚博士望着都不知说什么好,无言又嫌弃地走开了几步,忍不住对身旁陪同的厢军痛心疾首道:“我大宋汴京的童子,一碗汤饼便动摇了心神,没一点定力!如此下去,这天下、这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呀?”
那汤饼的香气还未消散,丝丝缕缕地回荡在空气中,直直往人鼻子里钻,厢军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姚博士说得是。”
心里却在想,沈记饼铺……金梁桥杨柳东巷……嗯……等过几日下了值,他也要去那尝尝鲜才行。
***
随着时日推移,过了饭点儿,午后的阳光也渐渐西斜,来买东西的人便又更加少了不少,连在考场外头摆摊儿的小贩都少了一大半。但济哥儿还没出来,沈渺与湘姐儿还得再等会儿,她起身数了数,还剩十来个欧包没卖掉,不知下午能不能卖掉。
卖不掉也没事儿,这东西能放好几日,回头自家当早餐吃,这样整个吃或是切开了再烤上一烤,夹点儿荷包蛋、鸡肉与菜叶子,做成三明治也不错。
还能给顾婶娘一家子也送些。巷子里不少人议论她,顾婶娘回回都是替她周全说话的那个,但顾婶娘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她偶然听到过几回,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扭头一看,湘姐儿被这日头晒得已有些困了,她在家里这时辰已经抱着被子睡得打小呼噜了。孩子觉比大人多,睡得多长得快。沈渺便将大箩筐翻过来擦了擦,把她装进去,这样她坐在里头,后背有处倚靠,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沈渺也往树下更阴凉处一挪,将装了欧包的小筐放在膝上抱着,钱罐子放在腰后藏着,她被日头晒得浑身懒懒的,便也索性闭眼睡上一觉。谁知,没一会儿,辟雍书院的门内走出来几个头戴文士巾、身着前胸绣凤鸟白堎长衫的学子。
大袖当风,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儿,有说有笑。
许多人看向他们,眼中都饱含羡艳——身前带着凤鸟绣纹,这几个显然都是辟雍书院里排头的“甲舍”监生,去年金榜题名的进士有三成出自内城国子监上舍生,另有两成便都出自辟雍书院,这些学子如今虽是白身,但不出几年,一旦考中放出去便是七品官。
尤其,这几个少年郎生得也都不俗,这般信步而来,自然人人都侧目了。
不少小贩眼尖,接二连三挑着担凑上前去,又被几人随身的书童呵斥而一哄而散。几人商量着往郊外尧山庙登高踏青的事儿,唯独只那几个少年郎中,其中有一个个头最高、生得最好的,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视线遥遥落到了驿道旁的海棠树下。
“谢九,你在看什么呢?”
尚岸好奇地顺着他视线望去,那海棠花树被风一吹,满树落英纷扬,树下坐了个妙龄女子,她手抱膝上的藤条筐,背靠大树睡着了。那粉白的残花落满了她的头与肩,倒像是淋了一场骤雪。
“好标志的小娘子。”另一个孟三也赞了一声。
谢祁已经抬步走过去了,走近了才发现,树下还有个大大的箩筐,湘姐儿被装在里头,也睡得东倒西歪,脸颊被日头晒得粉红,怀里还抱着印着小牙印的半个大炊饼。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同伴也跟过来,看了眼这周遭的东西,怪道:“这卖饼的娘子,你认得?”
“嗯,沈娘子是我的友人。”
若是宁奕也在此,他必然也要兴奋地应和一声:“我也是,我也是。”在每一个如宁奕般的吃货心里,能做出美食的厨子都是他们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沈渺虽然睡了,却也不算睡得太熟,眼前站了几个人,将原本刺目的阳光都遮住了,还带来一缕荫凉,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刚醒过来便听见了谢祁那句话。
“你们谢家门庭清贵,根基浅一些的都攀不上你家,何时有此等当街卖饼的友人了?难不成吃了人家的饼忘了会账?”同伴们勾肩搭背,三三两两说笑起来。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如此,交友亦然。”谢祁淡淡反驳,不过一句话便将同伴们的话堵住了,“不过沈娘子的饼的确美味,确是吃过。”
沈渺揉着眼,直起身,身上簌簌落花。
她睁开眼,便见谢祁穿得书院的衣裳,清清爽爽地站在跟前。
见她醒了,他下意识便一笑。
“沈娘子安好,今儿童子试,我便猜着,沈娘子应当会来。”他眼眸乌黑,望着人时总显得格外专注,像一汪深泉,静静的,“果然遇着了。”
方才一出来,谢祁便下意识举目在寻了。
沈渺便也笑:“我来送济哥儿考学,便干脆在这儿等他……”她看向他身后露出诧异神色的其他学子们,好似谢祁果真熟稔地与她搭话,叫他们都意想不到似的,“九哥儿预备出门玩呢?砚书没跟着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砚书在家。”
“嗯,去尧山庙登高,瞧一眼日落金山的美景。”谢祁耐心极了,“砚书不识字,从不与我来书院读书,在家里胡闹呢。”又扭头指了指身后十三四岁的书童,“这是秋毫,沈娘子应当也见过的。”
是在谢家见过一面,沈渺也想起来了。
那看起来清秀又稳重的书童替谢祁背着书箱,极有礼地揖了一礼。
她便也还了礼。
“好兴致。山路难走,九哥儿要不要备点儿吃食,我今儿刚做的。”沈渺寒暄不忘挣钱,举起手里的藤筐,笑吟吟地玩笑道,“这炊饼叫紫袍金带,吃了这饼日后一准能当大官人。”
“好市侩的娘子。”谢祁身后有个同伴嗤笑出声。
尚岸用手肘撞了那人一下,小声道:“好了,你总多嘴做甚么?”
谢祁没理,反倒听沈渺的话低头看去,看到那炊饼烤得金黄中带着淡紫,胖乎乎的,中间还嵌着一圈花生碎,这才会心一笑:“沈娘子名儿取得真贴切呢。这饼的颜色可是用桑子染的?染得真好。”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再过会子,童子试应当快散场了。”
回头便指了指炊饼:“沈娘子便都卖与我吧,你要回内城,路远,一会儿也好早些打道回府。”
沈渺愣了愣,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祁道:“我知晓。”
顿了顿,又解释,“我们人多,本要买这许多。”
沈渺便将手里的筐子都送给了谢祁,也没收他十二文,折价卖十文一个。
“你不必忧心,童子试不难,济哥儿这段时日若好生读了,一定能考得顺当。”谢祁拎过藤筐,寒暄了几句便也要走了。
沈渺心下温软,道:“借九哥儿吉言。”
两人相互施了一礼算是道别,谁知谢祁起身时却忽又看向她。
沈渺不知其意,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说。却见他清澈的眼眸里涌上细微的犹豫,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将沈渺肩头细碎的落花轻轻地拂了去。
随着花落,他道:“沈娘子,再会。”
沈渺怔了下,也忙道:“再会。”
之后,她一直望着谢祁与其他同伴走远,他们的背影渐渐走到了驿道的尽头,几乎瞧不见了,沈渺才轻轻抚了一下自己莫名滚烫起来的胸口。
她没来得及咂摸一下方才突然扑腾了两下的心跳,书院内又响起钟声了。
这回随着那钟声悠扬,恢宏的大门里已经涌出了人流,她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把湘姐儿从大背篓里抱起来,一把驮在了肩上:“湘姐儿,看看济哥儿可出来了么?”
湘姐儿迷迷糊糊,她方才在梦里正威风凛凛地给雷霆、小狗和三只小鸡都抓来开大会驯话呢,就突然被叫醒了,只好睡眼惺忪抱住阿姊的脑袋,使劲瞪大眼。她看得眼都酸了,才看到在拥挤的人流中被挤得好似一叶颠簸小舟般的济哥儿。
她立刻便大力地挥起手来,企图让自个变成一面醒目的招子。
“阿兄!阿兄!我们在这儿呢!”
沈济在人堆里听见呼唤,转头一看,妹妹坐在阿姊的肩上,脸上还带着一圈睡红印,那印子还是整齐的藤条纹。
他一颗心,瞬时便安定了,立刻拔腿朝她们跑去。
而走远了的谢祁也被同伴们团团围住,孟三贱兮兮地搂着他肩膀逼问道:“不对劲,实是不对劲,九哥儿,你怎么与那饼娘子情分如此相厚?究竟怎么一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另一人也重重点头,嘴里嚷嚷道:“谢九啊谢九,那书院冯博士的女儿冯七娘才学斐然,诗文在闺阁流传不衰,她日日来学舍外头等你,还让你替她瞧瞧她新做的诗文,你都从不与她多言,总推说已定了亲,如今怎的倒对这卖饼的娘子如此不同?”
“是啊……博智说得有理。等等!等等!我瞧着那卖饼的娘子分明梳着妇人发髻,但又独自带着孩子出来讨生活,莫不是个寡妇?好哇谢九!难不成你也有那等扒寡妇家墙头的癖好?原来……原来你也喜欢寡妇!”孟三摸着下巴推理了一番,更加震惊地大叫起来。
尚岸原本没参与同窗们对谢祁的揶揄,正拧开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仰头喝水,结果也被这一句逗得一口热茶喷出来,想笑又呛得慌,弯着腰咳个不停。
“什么叫‘也’喜欢?你这话倒不像在说我,像在说你自个。”谢祁倒是神色十分平稳,顺手从筐里拿出个紫袍金带炊饼,直往那滔滔不绝讨人嫌的嘴里一塞,“湘姐儿不是沈娘子的孩子,是她妹妹……罢了,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且吃了这饼,便知晓我为何与她相熟了。”
孟三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塞了一嘴,一时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呜呜呜地再也说不出讨嫌的话来,众人见他吃瘪,也纷纷大笑起来。
“哎?好似真挺美味的,手艺确实不错。”好不容易嚼了几下吞下去,孟三惊喜地看向了谢祁,“你难道真因为她做的饼好吃便与她折节相交了么?”
“何为折节?这话便不对。”谢祁不赞同地蹙眉:“天地之间,人皆同类,岂以身份之殊而相轻耶?我以为,贵者不必骄,贱者也不必卑。所谓贵贱,不过是祖上积下的家私多寡不同,与其人又有何关系?不论是读书人也好、卖饼娘子也好,士农工商,也不过是从业有别罢了。难道贩夫走卒或引车卖浆者流,便不能怀壮志、具才情了么?你们都推崇冯七娘的诗文,我却觉得听来靡靡霏霏,尽是闺阁中的无病呻吟罢了。冯七娘生在贵胄之家,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因此才会不识愁而强说愁,其实这也无错,反倒是天大的幸运。有这样的幸运又如何呢?在我眼里,沈娘子虽不通诗文,却更通透可爱。”
尚岸和孟三几人都听得沉思了起来。
谢祁仰头,残阳半掩,余晖正奋力透云而出,他步履渐缓,驻足静看了好一会儿。
同伴们却又开始逼问孟三喜欢的是哪家寡妇,还说起了旁的什么,并没留意到他,嬉嬉闹闹向前走,笑声荡在耳。
唯有谢祁一直远望那西垂日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慢慢透出温软的笑意。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谢祁原本从没去想过,他为何总愿意亲近沈娘子,但今日经过同窗们一番诘问,他忽然便意识到了缘由——古有伯牙鼓琴、子期善听,一为琴师,一为樵夫,他们二人身份悬殊,却能以琴音通心,志意相契,遂成千古知音之美谈。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从而区别以待,或许这本便是错的。
他只觉脑海中一切混沌都被涤荡了干净,他步履也轻快了起来,很快便追上了同窗友人们,他们始终逼问不出孟三心仪的寡妇究竟是谁,便都在闹他。
远处,是余晖中散考后诸童子纷出的人海人潮,近处是拂过襟袖的凉风,以及那散在风中的少年郎们的欢忭笑声。
***
当晚,沈渺便以庆祝为由,与济哥儿、湘姐儿关起门来狠狠吃了一锅野栗鸡汤。济哥儿听了还怪不好意思的,低声地说:“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刚考完便庆祝会不会太轻狂了些?
沈渺绑好袖子进了灶房,回头笑道:“才不管这许多,你一个多月尽心读书了,甭管最后能不能考上,为了你先前的努力,咱们都合该庆祝一番。”
她说完便进灶房里看鸡汤熬得如何了,没瞧见济哥儿听了这话脸红红的,双眼也闪闪发亮,好似今夜天上那点点星光簌簌落入了他的眼底。
湘姐儿仰起脸来,围着自家阿兄转了两圈,嘻嘻笑道:“阿兄你脸怎的好红,阿姊夸你,你心里正偷着乐是不是?那你便乐出来嘛!”
“我没有!”沈济恼羞成怒,抬手把妹妹的腮帮子往两边拉扯。
“好疼!臭阿兄!”
外头兄妹俩在外头又打闹起来,沈渺没理会,他们俩闹腾起来一向有分寸,不用多管。
她顺手拿了个干净帕子隔热,一把掀开锅盖,热气湿漉漉地扑了满面,在锅上用文火熬了一日鸡汤细小地冒着泡儿,汤水已熬得亮黄鲜浓,黄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剥了皮的栗子已烂得筷子一拨既碎。
家里的鸡还不够肥,湘姐儿也不让杀,当然沈渺也没打算杀,只想留着下蛋做种。于是这鸡是昨日去菜市口鸡贩子那儿买的,正经的正阳三黄鸡,小小一只,肉却喂得很结实。沈渺为了省一文宰鸡钱,便自个提着鸡脚气势汹汹地回家割喉放血、拔毛破肚。
家里这两日也预备要铺瓦了,堆满了刚烧好的瓦片,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她便只能烧了热水,抬出斩板和菜刀,蹲在巷子里杀鸡,还被送酒回来的顾屠苏看了个正着。
手起刀落,给鸡抹了脖子,谁知它猛地一挣,鲜血飞溅了出来。沈渺接完血,在热水里拔了毛。
一刀破开鸡胸骨,面不改色地掏出满肚子内脏,还顺手把鸡肠子给洗了,腥臭的鸡内脏她一点儿都不嫌弃,这些东西在她眼里已经化成了一道道美味:回头还能做个小炒鸡杂,加点儿酱姜,酸辣脆嫩,可好吃了。
宋人的酱姜味儿吃起来好似泡椒,很是美味。
想着想着都有点饿了,沈渺对着一地乌糟全不在乎,甚至还咽了口唾沫。
洗完之后,顺带把鸡腰子掏了,然后她满手鸡血一抬头,顾屠苏呆呆地看着她,后背却贴着墙根,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对门。
她耸耸肩,继续砰砰砰地剁鸡,不到一刻钟就收拾干净了。
扫干净满地血水,进屋拿镜子一照,才发现今日老马失蹄,这脸上、衣襟都带着血点子。
她讪讪地洗了干净,这副模样好似是有点可怕哈。
不过这算什么,哪个厨子不是这样过来的?这都是基本功!凭谁在饭馆后厨里杀了十几年的鸡鸭鱼牛羊猪兔牛蛙生蚝大鹅……
这心都与手中的刀一样冷了。
鸡是前一晚杀的,汤是清晨便下锅熬的。沈渺习惯了赶早市,照常天不亮便起来,先将鸡肉与姜片一块儿炒出香气,便可以直接加入沸水炖上一会儿,野栗子也是买鸡时顺带买的——栗子易储存,这是去年冬天农人们收下来的栗子,用麦秸覆盖在雪地里藏了一冬,开春了再挑出来卖。
沈渺买得正巧,那挑着扁担进城来卖栗子的农人说,他卖完今儿最后一担,便再也没有了,要明年才能吃上了。
被雪冬藏的栗子因半脱水会显得像个硬邦邦的小石头,但只要遇上汤水,便会瞬时焕然新生,比新鲜的栗子还要糯甜三分。这样的野栗子耐熬,尤其与鸡汤同煨,堪称绝配。
沈渺一掀开那锅盖,便香气氤氲,满屋子飘香。
一闻到味儿,正在院子里追济哥儿打闹非要也捏回来的湘姐儿和她身后不明所以也跟着追的小狗儿,几乎同时跑了进来。
湘姐儿扒拉着灶台,踮着脚便往锅里看。
豆大文火仔细熬了一日的鸡汤像琥珀一般,清而不浊,金黄的油星微泛,在灶火下泛着一点点白,光润诱人。
板栗沉于汤底,已经熬得绽裂,栗肉金黄,被阿姊一勺勺舀了出来。
湘姐儿站在灶台边便迫不及待开始喝汤了。
她对着碗吹了又吹,急得不行。一边的阿姊拿大陶瓮将汤都盛了出来,剩下的熬得脱了肉的鸡架子、碎肉渣和汤都拌了饭,也给小狗和雷霆做了一顿丰盛的狗食,等等温了再拿去给它们吃。
等到汤终于能入口了,湘姐儿喝得浑身发热,人都飘飘然了。这鸡肉炖煮至烂,肌理间饱含汤汁,栗肉金黄,绵糯沙甜,又几乎是入口即化,她喝得都快停不下来了。
沈渺顺手又刷好了锅,又炒了一盘鸡杂、一盘红烧鸡血豆腐。
沈家姐弟三人坐在灯火下,喝着鲜甜浓香的鸡汤,配上酸酸辣辣的酱姜炒鸡杂、细腻嫩滑的鸡血豆腐,再来两碗杂粮饭,各个吃得坐在椅子上揉肚子,揉得揉得又不禁相视一笑。
小狗窝在他们三人脚边,正专心啃鸡大骨,听见他们笑,便也摇起尾巴来。
院子里暖黄轻晃的烛光透过纸窗泻了一地,小鸡们早已回窝里挤着睡了;院门口,雷霆大大的脑袋垫在前爪上,一如既往安静地卧在地台下。它食盆里的鸡肉汤拌饭也已吃空了,门缝里透出的暖光,照亮了他微微抖动、放松下来的耳朵。
这一夜,沈家三人两犬,梦里都在打饱嗝儿。
过了没几天,沈家新造的三间瓦房盖上了最后一片瓦,院子里最后一块儿碎石也被夯进了土里,开垦出来的两块小菜地冒出了第一茬木耳菜。沈渺姐弟三人也总算各自都有了屋子,兴冲冲地花了一日从铺子里搬出来。
铺子里重新粉上腻子、换上新门板,原本封起来的两扇窗久违地敞开了,糊上了新的绿纱。
那个被烧得一塌糊涂的沈记汤饼铺,总算换了副新模样。
一日清晨,天蒙蒙亮。李婶娘打着哈欠,卸下李家锔瓷铺的门板,她一抬头,忽然发现距离自家铺子不远的沈记汤饼铺,那重新粉刷过的两根门柱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两块绘有降鬼大神 “神荼” 和 “郁垒”的桃木板。
她揉了揉眼,探出头望去,沈记汤饼铺曾经被卸下的那块红木黑字的旧牌匾也已悬挂在门楣之上了,在清凉的晨曦中,正泛着质朴的光。
她扶着门框,望着望着,这心头竟也生出了些酸胀的感念。
三年了,曾家败人散、付之一炬的沈家汤饼铺,终要重新开张了。
第37章 炸酱面嘞
面馆的确将要开张, 这段时日沈渺为了忙活这事儿都不得空去桥市摆摊了。
沈渺跟杨老汉定了四套四人位的方桌条凳正好送来,她把桌椅分列两排放在铺子中间,左右两面墙边还让杨老汉用延长木条钉了两排条状长桌, 一溜儿能搁五、六张小板凳, 人多时挤一挤能坐下挺多人。
沈家这铺子并不大,她便没有另外设一个曲尺柜台,而是又按照后世的习惯,将铺子与灶房相连的那面墙直接推掉一半,做了个半墙窗洞。底下那一半的墙面铺上厚木板, 就成了出菜窗口和柜台两用,能节省不少空间。
为此, 沈渺也将灶房里的布局稍作改造,之前将就的餐桌、橱柜都放到了院子里新盖好的前廊下。以前这灶房是沿着墙砌了四个老式灶眼, 当中搁一条长长的木质条案,角落里都堆满了箩筐杂物,动线有些不便,也很杂乱。
如今, 沈渺请贺待诏在四个灶眼儿中间又加砌了两个汤灶,并将四个灶眼做了拼台,这样一溜砌过去, 炒菜时顺便烧水,省柴火又省时间。最边上又加了四个炉子拼起来的砂锅灶,可以煮特色口味的砂锅米线、面条。
蒸包子的八层大竹蒸屉和低矮的汤炉都移到墙角, 这样蒸饭蒸包子馒头一类所有蒸菜以及熬制高汤、卤菜都有了去处。
中间的木质条案, 原来那个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沈渺寻杨老汉重新定了一张。是两张条案拼成的,台面很宽敞, 能一边备菜一边切菜,桌下还找了编箩筐的小贩量好了长宽高,让人专门做了四个大箩筐,能严丝合缝地放进去,用来放厨具和抹布、刷子之类的杂物。灶房另外一头,沿墙定的两排木质货架,也搭配箩筐,用来储藏新鲜蔬菜。货架旁边,是沈家的地窖入口。
沈渺也是将灶房收拾了一通,才发现这家里还有个地窖!
而且还不小,很深,搭个梯子才能下去。
但里头早已被搬空了,什么也没有。地窖里凉爽,可以用来储存些容易坏的肉类和蔬菜,是天然大冰箱。
最后她还用砖石砌了两个洗菜的水池,水池下水以竹筒相连,还在墙角打了个洞,将竹筒的出水口延伸到外面,这样污水便直接沿这个墙洞排到雨渠里,进而灌到汴京城四通八达的“沟洫”(下水道)中[注]。
只不过这竹筒做的下水管没有弯头,将两根竹筒用卯榫法嵌在一起便会带着直角,得定期疏浚,否则一定会堵。但这已是其他任何一个食肆的灶房没有的创新设计,旁的食肆后厨,地上会挖导水的沟渠,但也导致污水横流,若是有的人家犯懒没有日日清洁,那灶房里必是臭烘烘的。
那日,贺待诏正砌灶呢,就见沈娘子冲他比手画脚的,不仅要两个砖砌的水池,还想要个下水管时,不由瞪大了眼,听得发愣。
水池边上,她搁上原来买的俩大水缸,计划回头再买两只水缸。
家里没有井果然有些不便,但是凿井也不是这般容易的事儿,不仅本身开凿便要花钱,主要是还得上报官衙,开具“泽虞准获”的批条才能开凿。
杨柳东巷里没有人家里有水井,听顾婶娘说,要得这批条,起码要耗费五十贯用于在那些官衙胥吏的打点之上,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价码,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价了。
沈渺一来没钱,二来没钱。
幸好水房不大远。
总之,沈渺改造的后厨算是后世十分常见的餐厨标准,一般这样的后厨还会配吊柜、风扇和超大功率油烟机,如今便没这条件了。而且只是这样一间小馆,沈渺把调料、锅碗瓢盆都摆上后,自个试了一下,觉得她一个人使也已然足够了。
出了后厨,这柜台旁边还有个空位儿,沈渺站着思索了片刻,便又再让杨老汉做了个木质的饮品柜子,以后她决定跟巷子里豆腐坊合作,弄些简单的豆浆来出售。再找梅三娘合作些绿豆汤、酸梅汤,找顾家合作些小酒,这些饮品都可以盛在一个个的双耳陶瓮里,与各样坛子酒一齐搁在里头,就能搭着卖些。
铺子里还有最大的一处变化——沈渺铺了砖。
虽说是寻贺待诏讨价还价要来的一批卖不出去的清水砖,灰朴朴的连个花纹都没有,还有不少砖子上烧出了火痕。但胜在便宜实用,铺了砖日后清洁打理都方便得多,尤其雨天,进来吃个面不至于脚踩一地泥。
这些弄下来,又陆陆续续搭进去四千多钱,将近五贯,开店的时日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全筹备好了以后,已是五月下旬,连端午都过了。
但沈渺看着眼前小而井然有序的铺面,觉着一切投入都是值得的。
做生意嘛,有投入才有回报。
幸好之前摆摊儿攒了不少钱,当然,还要多亏谢家买了她两个点心食方。否则只怕要到明年才能勉强攒够修房子的银钱呢!
这天一大早,把桃符挂上,擦洗干净,她又转头把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地面柜台都擦洗洒扫了一遍,看了看铺子里光秃秃的白墙,思忖着让济哥儿写两张菜单,边上配上菜的简笔画——虽说这时的人大多都不识字,但当个装饰挺好的,不然墙上光秃秃的总觉着太素了些。
而且,还能显得她这个铺子很有些书卷气,沈渺叉着腰站在收拾得差不多的铺子里,骄傲地想,这时候哪个小面馆墙上能有这么多字儿?
手绘的图文菜单呢,多有文化的苍蝇馆子呐!
不仅如此,沈渺还去买了两盆青松盆栽放门口,六盏牛角椭圆铜灯,挂在顶上。
还去烟火铺子,买了四五十个爆竹,用麻绳将引线都串成一串,再裁几刀红纸剪了好多剪纸,用红绳串了挂在盆栽上当彩带;又买上一尺红布,把家里的小狗儿尾巴上绑了个朵花、雷霆的脖子上别一大红蝴蝶结。
牌匾上也叠了个红布团花挂上,还去金梁桥上算命的瞎子那儿算了个吉时吉日,便红红火火地点燃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硝烟中开张了。
这时候还没有餐馆开业送花篮儿放鞭炮的规矩,沈渺这些举动便让人瞧了十分新鲜,尤其那过年时才会燃放的爆竹声,惹得一整条街都能听见,连被爆竹吓得跑来跑去的小狗尾巴上都顶着大红花摇来晃去,很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有人好奇过来看,发现这铺子门口还一左一右摆了俩青松,树枝上琳琅满目地挂了不少喜庆的纸片,有个穿长衫的老翁凑近一看,有葫芦形的、菱形的、方形的、花儿形的,还在上头写了发财、快乐、幸福、好运之类的字。
字似乎是孩子写的,不算特别好,但却自有孩童的认真与笔锋。
倒是有趣。
不少杨柳东巷的街坊都进来逛,顾婶娘看一样夸一样,李婶娘看一样挑剔一样,但人人都不可否认,沈大姐儿将这铺子打理得格外光亮整洁,又瞧着挺赏心悦目的。
唯独……
顾婶娘挽着沈渺的胳膊,小声地问:“你这匾额怎么不换一个,都烧得黑了,又被虫蛀了那么多窟窿。叫杨老汉重新给你做个,不好么?”
沈渺抬头望去,这匾额确实满目风霜,与粉饰一新的铺子很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这匾额还是在灶台背后的缝隙里找见的。
自打沈父沈母横死后,这匾额便摘了下来,好悬没给那租赁铺子的商贾当柴火劈了。
刚找到时满是灶灰,擦拭干净后,原来色彩鲜艳的红木已经被熏得漆黑了,沈渺又洗又擦也没能恢复原来木头的光彩,最后还是送去杨老汉那儿刨掉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又漆了一遍。
送回来后虽说瞧着好些了,但木头上的累累伤痕还是无法完全掩盖。
沈渺与济哥儿对着这牌匾沉默了许久,最后沈渺什么也没说,只让济哥儿拿墨汁儿和斗笔来,将上头的字儿重新描了一遍,搭了个高梯子,又重新给挂上了。
沈父沈母留下的东西几乎都已付之一炬,这剩下了这块匾还承载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父母尚在时,曾经庇荫在父母膝下,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
开张那日,沈渺搂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站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仰头望去。
那金梁桥算命的瞎子还算有些真功夫,今儿的天特别晴朗,阳光浓郁,毫无遮碍地打在了“沈记汤饼铺”这五个大字上,红木黑字的招牌虽伤痕累累,却也被笼上了一层内敛古朴的光泽。
“从今以后,我们便真的有家了。”
沈渺低下头,将弟弟妹妹都往怀里搂得紧了些。
湘姐儿闻言低头埋进了阿姊的怀里,沈济却还痴痴地仰头望着,这熟悉却又不再熟悉的匾,让他眼眶不知怎的便是一热。谁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与湘姐儿竟又有了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阿姊还没回来的时候,他连梦中都不敢这般妄想。
爆竹声声,烟气阵阵,他说不出其他的话,最后也只沙哑地“嗯”了一声。
沈记汤饼铺开张,一上午汤饼一碗没卖,倒是络绎不绝地接待了巷子里道贺的邻居,虽说这些街坊总爱背后说闲话,但遇到这样的大日子又各个都很热心,早早便来道贺瞧热闹了,沈渺一早上也收了不少礼物,有送碗具的、有送米面的、有送豆腐或鸡蛋的,还有送几两鲜肉的……没一会儿便堆满了后院那不大的前廊。
除去街坊们,头一个来庆贺她的是金梁桥上卖香饮子的梅三娘与米小娘子。
沈渺笑着接过她两大瓮蜜枣甜汤与紫苏饮的贺礼,还有米小娘子送来两幅喜鹊登枝、春花报喜的木雕画,高兴地拉着她们俩的手往里头进。
“你们带什么礼呀,不必客气的。”沈渺心里喜滋滋的,对她们俩拍着胸脯道,“日后你们俩常来吃汤饼,我给你们都算半价儿。”
“好小气的人!还以为你会说不收我银钱呢!”梅三娘夸张地叫唤起来。
沈渺望着她俩,很有些羞涩道:“为了开这铺子,我又变得精穷。等我挣了钱,再请你们吃三天三夜的汤饼,不收银钱,绝没有二话!”
梅三娘朝天翻了翻眼睛:“你当我与小米是牛么?生了三个肚儿不成?好狠的心,怕不是谋算了要撑死我去,好叫你省些汤饼钱。”
“可冤死我了!你再说,我可要去开封府鸣冤了!”
两人斗嘴,米小娘子便在旁捂嘴笑。
闹完了,梅三娘才认真地四顾,越看越心里吃惊:“你这铺子倒是拾掇得别有一番新意。”她逛了一圈,看什么都新鲜,尤其对沈渺那柜台边上带锁扣的酒水柜子赞不绝口,说日后她攒了银钱赁一间茶馆儿,也要做这样的柜子,专放些昂贵的茶汤和茶器,又好看,又引得人想买。
之后,又关心道,“日后开了铺子,你那一手做炊饼与烤馒头的手艺难不成不做了么?那岂不是可惜?”
沈渺指了指后院停放的小摊车,笑道:“日后这小车底下放炉子,上头放蒸屉,我便搁在店门口,我还特意打了一张高高的竹凳,这样便能让湘姐儿守着这小摊儿。”
她已经想好了,晚上把包子和馒头做好,一早开店的时候顺手再蒸上,这样早点能卖点包子馒头,午食与晚食便卖各种面,两不耽误,这小摊车也不至于浪费了。
另外……沈渺给二人倒了茶水,又对梅三娘低声问道:“天气渐渐热了,铺子里没有香饮子不成,但我一个人经营这铺子,又要做馒头、炊饼又要做汤饼,实在怕忙不过来。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与你定些爽口解暑的茶汤,你每日早早送来,我好省些功夫,你也多一大进项。只是有一条,你不许按外头的价卖给我,得给我个能挣钱的价,还得真材实料、做得干净,你看成不成?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问问旁的茶汤铺子。”
梅三娘胖乎乎的脸上涌上喜气:“这是当然!我这便回去与我家男人商议,你只管放心,我胖嫂香饮子也是金梁桥出了名儿的,绝不会自砸招牌!”
还是沈娘子心细,米小娘子也喝着茶点头道:“是了,吃汤饼总容易冒汗,夏日炎炎,若是无香饮子佐餐,的确会觉着食欲不振。”
两人坐了会子,见总有人来道贺,怕多有打扰,便结伴要走了。
自打沈渺说了要卖香饮子的话,梅三娘早已心痒痒想往家去,生怕与沈渺的大生意跑了。见这阵仗,忙拉着米小娘子回去了。
谢家的方厨子跟沈渺学了好几日的蛋黄酥和曲奇饼,早已将沈渺看做了半个师父,今儿梅三娘她们刚走,他便背了半只刚宰的羊过来贺她,一路血淋淋地招摇过市,突然出现时,吓得她差点被台阶绊倒。
不少金梁桥上常光顾她生意的食客也来了,常光顾她饼摊的大汉给她送了一匹葛布不说,还干脆坐下了要吃汤饼,直到这时,沈渺才知晓此黑不溜秋的汉子姓白。
还有个特别光洁的名儿:白雪山。
沈渺进了灶房擀面条,她听见大汉这自我介绍,不由隔着柜台窗口又瞄了瞄黑大汉那比顾屠苏还要黝黑、出演包拯都无需化妆的脸,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下他的名字。
好好听的名儿,好黑的汉子呐!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凳子上,被沈渺看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侧过身子来和沈渺攀谈说话:“沈娘子唤俺白老三也成。别看俺生得老,俺今年才二十五呢!”
二十五??
沈渺瞪大了眼,她实在不敢说她之前以为他起码四十……
白老三似乎看出来了,委屈道:“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俺从小就长这样,小时候长得老,长大了还是这样老,俺媳妇说了,俺这模样,一准是投胎的时候脸着地了。”
沈渺低头忍笑,憋得这揉面的手都在抖。
不能嘲笑客户,憋住!
沈渺头一日试营业,只准备了两种面,一种是老北京炸酱面,炸酱是提前熬好的,她做了一小缸,做好后便用油纸密封,储存在灶房凉爽的地窖里,每日舀出来一盆用,可以存储好几日。
她是想着今儿刚开业肯定人多事忙,这炸酱面做起来方便又快又好吃;另一种便是猪骨清汤面,高汤也是提前一晚上便开始熬的,灶火不熄,彻夜不停熬到早上。
猪骨汤饼是常吃的,旁的铺子也有,但白老三没吃过什么叫“炸酱拌索条”,便要了这个。还好奇地问:“沈娘子,何为炸酱?”
沈渺想了想这时的“老北京”在哪儿,笑道:“这是打燕州来的做法,故而汴京不大常见。也是用豕肉做的酱,再配上黄瓜丝、葱丝、萝卜丝、豆芽菜,香得很,你只管放心,一定好吃!”
哪怕沈娘子没怎么细说,白老三却还是觉着口中唾液愈发多了。
沈渺拉好面条,灶上的油锅也热了——做好的炸酱要用之前最好再炒一遍,将这炸酱里的水汽全都炒出来,最后炒得油酱分离,炸酱的才会香得扑鼻。果然,沈渺在炒炸酱的时候,这酱还没出锅呢,那白老三就已经闻着味道站起来了。
炸酱猛火炒好,面条也过了凉水提前备好,再把提前切好的各种丝码在面上,用大勺子舀了一大勺炸酱热腾腾地浇在了一边。
她端出去时,白老三已经按捺不住了:“好香!果然好香!”
沈渺教他怎么搅合,白老三劲大,三两下便拌好了,每一根劲道爽滑的面条上都裹满了酱香浓郁的炸酱,他一大口咬下去,还能吃到大块儿的肉丁,肥瘦相间又煸炒得正好的肉实在是香气四溢,口感丰富。
他埋头大块朵颐,吃完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喊道:“再来一碗!”
沈渺笑着又进去做了一碗。
刚做好端出来,这铺子门前又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苍老却很慈和的声音刚刚在门口响起:“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话音尚未落地,比沈渺反应更快的是在后院的雷霆,它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到将背上打瞌睡的三只半大的鸡都甩飞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铺子里。
“汪汪汪——”
沈渺惊讶地转过头来,正是银发斑斑的吴大娘牵着香果儿,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险些要被雷霆扑倒在地,只听吴大娘慌乱不已地喊道:“鸡蛋,小心鸡蛋!”
香果儿也跳起来搂住了雷霆的脖子:“雷霆!坐下!你长胖了!你这样奶奶的腰可吃不住啦!”
雷霆乖乖坐下了,尾巴还不住地摇。
幸好白老三不怕狗,正端着面碗,嘴上一圈炸酱,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吴大娘,你终于来了。先前你不是说要常来看雷霆么?都过去不知多少日子了,一直没等到您。”
沈渺嗔怪着过去,搀着她的胳膊坐下,指了指雷霆对吴大娘说:
“您不知道,自打您走了,把雷霆留在我这里,它便一直在后院门口等您来,不肯进屋,也不肯去其他地方。约莫是前几日,湘姐儿在前廊玩耍,我在屋里忙,谁知这孩子蹦蹦跳跳,不慎脚一滑就要摔下台阶,它还是这般奋不顾身,猛地扯断绳子冲进来,用自个的身子垫在地上,湘姐儿这头才没摔破。我出来后发现地上有血,才发现雷霆的脖子挣脱狗绳时勒出了血,可它也一句不叫唤。后来,我便将它留在院子里养伤,它倒也好了,之后便没再闹着出去。”
沈渺对她轻声细语地说着雷霆的点点滴滴,吴大娘又眼眶红了:“哎,不是不来,是家里那档子事儿还没过去,不敢来。幸好这几日又与他们家里赔了些银钱,好说歹说,还签了字据画了押,再三保证雷霆绝不会再回来,他们家里才肯善罢甘休不再追究雷霆是生还是死……”说完又握着沈渺的手,再三感谢,“多谢你了沈娘子,雷霆如今养得油光水亮的,都是你的功劳!它果然是好狗吧?我没有骗你。”
“过去了便好,以后日子好着呢,您别哭了。”沈渺轻轻抚过吴大娘的背脊宽慰,笑道,“您当然没骗我,它救了湘姐儿我感激不尽!正好,我这铺子刚开张,您坐着,我给您和香果儿煮汤饼去。”
说着又捏了捏香果儿的脸颊:“香果儿你又不好好吃饭是不是?这小脸儿都没肉了!回头你常来,和我们家湘姐儿一块儿玩,不仅可以和雷霆作伴,我们家还另有一只小狗呢!它身子天生短胖,黄毛白肚子,脸大大的,可胖乎了。”
香果儿因不爱吃饭,生得瘦瘦的,眼睛却大,但是个很秀气的姑娘,对沈渺的话听得十分向往,连连点头。
“你别忙了,是你帮了我们家大忙了,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今儿你忙,我们坐坐便走,回头再来好好地光顾你的生意。”吴大娘站起来阻止沈渺下厨,还从随身的布包兜里掏出一个大大的檀木财神爷,不顾沈渺的推拒,硬是帮她摆在柜台上。
“这是我去城郊那太清观给你求的,开过光的,能保佑你生意恒通、财源滚滚,那老道士很有几分神通,你就摆在这儿,一定灵验。”
说完,她低下头揉了揉雷霆的毛茸茸大脑袋:“雷霆乖,乖乖给沈娘子看家,你可要好好护着她一家人啊。往后你别犯倔了,安心在沈娘子家里,阿奶回头再来瞧你。”
雷霆湿漉漉的杏仁眼里倒映着吴大娘苍老的脸,嘹亮地汪了一声。
之后吴大娘与香果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但这次,雷霆没有再跟上去了,等吴大娘走远,它便自顾自又顶开通往后堂的门帘子,卧在院子里。
小鸡已经成了半大的鸡,雷霆的黑毛细密又厚实,它们又接二连三地飞到了雷霆的背上蹲着,其中那只花毛的母鸡吃得最多,最胖,它已经开始下蛋了——昨日它还撅起屁股把一颗热乎的蛋下在了雷霆的脑门上。
后来又来了几波食客,等今儿舀出来的炸酱都用光了,她便暂且关了门。
她出门去,依葫芦画瓢,也去跟郑屠猪、米粮铺的徐掌柜、卖果蔬的王娘子都签了份供货合同。最后,她才登了顾家的门,正巧顾屠苏去外城送酒了,沈渺便将来意跟顾婶娘说了,她的铺子里要放几样小酒,最好是爽口不醉人的,价钱也不高的。
这事儿原本便要做的,但这段日子需要筹备的实在太多了,先前和这些相熟的掌柜、铺主透过几次口风,还没完全定下来,倒显得有些匆忙。不过幸好都是熟人,谈起来也方便。
“你果真要卖酒?以前你爹店里只供应凉井水解渴,除了汤饼什么也不卖。”顾婶娘笑着打趣儿,却还是抄起酒提子,带着沈渺到前头酒铺里尝酒。沈渺尝了有七八样,从中选了三样,一样是普通老百姓最常喝的黄米黍酒,一样是口感清新的栢叶清酒。
最后一样是价格稍稍贵一些的桑落酒,这酒清澈见底,口感爽滑,尤其拿井水一镇,入口便冰凉,很适合溽热的夏季。
如今五月已过,沈渺都换上单衣了,吃面是最容易吃得满身汗的,尤其她还想卖油泼面、担担面、炸酱面之类的拌面,更需有汤饮作为点睛之笔。
这些忙完了,天都快黑了。
今日试营业卖了也有四十几碗面,但她下午关门早,生意是否好也还看不出什么来。
明儿便要正式开始一整日的营业了,沈渺其实也有点紧张。她将身家投入了大半,也不知日后生意能不能好?思虑着将来,她默默地提着灯回铺子,预备再仔细查看一趟火烛门锁,就要把门栓栓上了。
刚拐过街角,却见门槛上坐着一个胖胖圆圆的青衣童子。
她拿灯照了照,才发现是九哥儿身边的砚书,于是惊讶地唤了声:“砚书,你怎么来了?”
灯影之下,摇曳着女子纤细的影子。砚书一蹦起来,笑嘻嘻地作揖:“九哥儿听方厨子说沈娘子的铺子开了,特意遣奴奴来贺。”
说着抖落怀里两幅用绢布写的字。
“不用不用,九哥儿太客气了。”沈渺还没来得及看写的是什么,砚书又忙不迭地掏出一张薰了香的洒金名帖:“对了,下月十五,我们家里要大宴宾客,还请了百戏班子,有杂耍可看呢!九哥儿说也请沈娘子带济哥儿、湘姐儿都来家玩,松散松散!”
一下怀里塞了三样东西,沈渺都有点懵了,下意识便问了句:“咦,书院这么早又放了假?你既然出来替九哥儿跑腿了,那你们家九哥儿可是休沐了么?”
砚书摇摇头,痛心疾首地长叹了口气:“书院并没有休沐,是我们九哥儿霉运又犯了。前些日子他与那些学子一块儿去尧山庙看什么日落金山,叫蛇咬了一口,幸好没毒;结果下山时为了救滑倒的孟三,自己摔了腿,但又幸好没断;可惜赶回城的求医路上秋毫实在太焦急,把车赶翻了,幸好九哥儿早有预料,熟练地跳了车;但瘸着腿把秋毫从车底下拖出来时,手臂又拉伤了,这才回家来休养。”
“啊?”
沈渺听傻了,那…那是真够倒霉的啊。
第38章 开张头日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 天色晦暗未明,杨柳东巷的巷子外,各式各样担卖早食茶汤的吆喝声已透墙而来:
“大米小米豇豆角, 糖馒头肉馒头豌豆馒头嘞!”
“白面一勾五碰头的稀水饭嘞, 配上半截梢瓜蘸酱,美得嘞——”
晨风捎来的热闹,衬得沈家灶房里蒸腾的热气也像是被谁驱赶似的,争先恐后地从烟囱里钻了出去。沈渺便是在这样的勃勃生机中,从容地合上最后一层竹蒸屉。
她身后宽厚的条案上, 已经准备好了不少揉好的面团,正盖着湿布醒面。
角落里的陶制高汤桶, 静悄悄地散发着羊肉汤扑鼻的暖香。羊汤里放了一根羊大骨,彻夜炖到清晨, 作为羊汤的汤底。羊肉她也提前切成了大块,才放进去炖,但只要数刻,静待这羊肉肉熟软, 精华渐融于汤,汤也会渐渐浓稠,呈现出乳白色, 香气四溢。
这羊汤真材实料,可以作为羊肉面的汤底,又可以作为汤单点, 虽然还准备了猪骨高汤, 但羊汤还是沈渺今日的重点关照对象——一睡醒,她便先披了衣裳来后厨里看汤熬得如何。
幸好一切顺利,她用勺子舀出试了一口, 汤液滑腻却又不腻,喝下去只觉着好似有一团鲜暖的火苗也跟着汤水留在了腹中一般。
早点需要卖的包子、馒头也都是昨晚便开始预备的,沈渺早起把包子馒头都蒸上后,竟有些闲得没事儿,于是还起锅烙了些锅盔和千层饼。
不过,她已打算好了,上午不必着急,早点的种类便暂且以羊汤和这些简单的馒头包子为主;等早食的点儿过了,再慢慢地预备午食与晚食所需的面哨子、配菜,如今不必专程去赶金梁桥上的早市,沈渺虽然卖得东西种类更多了,却反而更从容了。
她计划着,以后铺子还是辰时开门,先卖一波早点。午食不是宋人的正餐,想来不会很多人前来吃面,预备的东西可以少一些,她也能休息休息。到了晚间她便打算开得晚一些,因汴京的夜市很繁华,夜里的人流不比白日里少,出来逛顺道吃个热乎乎的夜宵也是寻常。
至于铺子里卖的面,沈渺准备主打她的“油炸速食汤饼”和经过一日试营业还颇受欢迎的炸酱面,再来几样后世有名且好吃的河南特色:“糊涂面”、“蒸面条”、“烩面”——她很是狡猾,竟准备用千年来经久不衰的经典豫菜来征服千年前的宋朝河南古人。
不过,沈渺也不敢托大,只先想了这几样试着卖几日,再看情形慢慢上新、丰富。
等早点要卖的包子馒头都蒸好了,沈渺便将竹蒸屉先搬了两层到外头的小摊车上,车上已经提前烧好了碳炉,湘姐儿围着碎花小围裙,叼着如金箍棒一般的巨型油炸鬼,利索地爬上了高竹凳,作为阿姊钦定的早点摊子售卖员,她颇为敬业,也早早便起来了。
坐好了,啃了口油炸鬼儿,又喝了口甜丝丝的枣汤,便对着来往行人,稚声稚气地吆喝起沈渺教她背了好几日的词儿:“皮好馅好,人人夸好的肉馒头哎——”
“沈记大馒头,一个馒头一两馅,两个馒头顶碗饭——”
“一口皮松软,二口肉馅香,三口满嘴香——”
“炊饼馒头羊肉汤,现包现蒸,新鲜出炉,走过路边千万别错过——”
童子声线高扬,又脆甜,就像这初夏枝头上清甜多汁的枇杷果,尤其湘姐儿还是一副白胖可爱的好模样,吆喝了一句还要停下来啃一口油炸鬼,坐在那儿忙碌且努力,让早早起来、正要往顾家说媒的媒婆宁娘子都停下了脚步。
她上前瞅了眼,好奇地问道:“都有什么馒头啊?”
湘姐儿见有客上门,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歪头想了想,便开始报菜名儿:“您早啊!我阿姊说了,今儿做了叉烧馒头、白菘馒头、萝卜丝虾皮馒头、蜜豆馒头、红糖馒头、还有临安小笼馒头!您要哪个?我用这个竹夹子给您装!我阿姊说了,不能用手,干干净净的,吃得才放心呢!”
说着,便拿起小罐子里装着的竹制长夹子,“啪嗒啪嗒”地夹了夹空气。
宁娘子还没有孩子,看着湘姐儿这喜眉喜眼、口齿伶俐的模样,便也欢喜得很,往干净整洁的小摊车上扫了眼,其他的馒头口味都算常见,唯有那个……她犹疑道:“你说的那临安小笼馒头是什么?”
湘姐儿直起身来,指着另一个小炉子上专门蒸的圆圆小小的竹蒸屉,小心地掀开了最顶层的蒸屉盖子:“这就是临安小笼馒头,小小的,是葱肉馅儿的,一口一个,可香了!”她回味昨日阿姊给她试吃的那滋味,小脑袋摇晃着感叹不已,“太好吃了,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笼!”
宁娘子挥开眼前蒸腾湿热的白汽,蒸屉底下垫了一层洗得干干净净的纱布,那一个个小巧、褶纹匀整的肉馒头整齐地摆在那纱布之上,十分精致可爱。最要紧的是,每一个小馒头都包得鼓囊囊,皮上透出了肉油,肉香混着麦香满溢在眼前。
一笼一共八个,看着皮薄馅大,竟才十文钱!
宁娘子年纪轻轻便任了官媒,每说和一桩婚事都能得极丰厚的媒钱,在汴京,媒人与和尚都是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富得流油的好职业。只是媒婆不仅讲究家传和一口利嘴,还要人脉广泛、处处有门路、家家吃得开,也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家私丰厚的宁娘子压根没有犹豫,喉头滚动:“那我拿一笼!再拿一整条红豆烤馒头。”
“小笼馒头十文钱一笼,红豆烤馒头是八文……”湘姐儿说着说着竟卡壳了,掰着指头数了又数,竟想了好久没想出来这“十加八”等于多少,还是沈济正好帮沈渺抬好了水,在里头听见了,连忙出来帮她解围。
沈济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对着宁娘子笑道,“一共十八文钱。”
湘姐儿吐了吐舌头,把手里的油炸巨鬼儿交托给阿兄代管,便跃跃欲试地抓起竹夹子,将宁娘子要的临安小馒头都一个个装进叠好的油纸包里,收了钱,又双手捧着递了过去,还不忘学着沈渺的神态和口吻,弯起眼睛露出营业笑容:“婶娘,您的馒头好啦,好吃您再来!”
宁娘子接过来时还怀疑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她已经要被孩童称呼婶娘了吗?但很快怀里散发的香味便将她的思绪都夺走了,她走到巷口的柳树下,背过身去,先捻起一个小笼馒头吃了一口。
面皮发得软乎乎的,韧而不失软糯,有些部位浸透了肉油,一口下去软面夹着酱肉,肉汤的鲜润于舌尖漫淌。这皮是薄!馅儿也大!而且吃起来不腻味,反而每一口皆有惊喜,直把宁娘子香到了喉咙根。
她吃得停不下来,没想到这新开的汤饼店,却把肉馒头做得这样香。
她一口气吃完了一笼,肚子虽饱了,这嘴却还不过瘾。
伸头望了眼杨柳东巷里那还未开门的顾家,宁娘子扭头再望着天色琢磨了会子,最终还是欢快地顺从了自个的心,迈着脚步进了那沈记汤饼铺子,进门前还回头跟湘姐儿说:“再拿半笼小笼馒头。”
嘱咐完,她找了张桌子坐下,四下张望了一圈,小店桌椅整齐,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暗自点点头,她转头看到了墙上写的菜单,顶上是斗大的一行字“沈记汤饼铺食单”,再往下便是分为两列的一行行小字,小字边上还惟妙惟肖地画了对应的菜式小画,小画之后,还写上了每一种菜式的价码。
这家铺子倒很有些巧思。
宁娘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与不少达官贵人说过媒,为了不被贵人们轻视,她请了位女师,努力读过几年书,认得不少字,也有了些见识。奈何她没什么诗文字画上的天分,学了几年,不再是个睁眼瞎不会在贵人们面前露怯,便也不浪费这份银钱了。
她将食单扫了一圈,目光停在“清炖羊肉汤,一碗三十文”这行字上头。
羊肉汤的配画也很诱人,清凉奶白的羊汤飘着肉和葱花,盛在青瓷回纹大碗里,还有缕缕热气漂浮,画得虽不是那等精细的工笔,却自有一种孩童笔触的稚嫩之趣。
她是个极爱吃羊肉的人,无论煎炸炖煮,只要瞧见羊肉准走不动道。三十文一碗,在羊汤里也不算太贵,于是冲着那挂着半截粗布帘子,能隐约望见灶房里忙活的人影喊了句:“再来碗羊肉汤!”
等待时,她又端详起另一侧墙上的两幅字,眼前一亮,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沈渺没想到这么快有客上门了,她应了一声,东西都是现成的,她从陶瓮里盛出一碗汤来,湘姐儿也迈着小短腿,捧着垫了油纸的藤编小钵,给宁娘子端上了半笼共四个小笼包。
沈渺将撒上葱花的热羊汤放在宁娘子面前,笑道:“您点的菜都齐了,慢用啊。”
“店家娘子稍等。”宁娘子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好奇道:“这两幅字落款为……谢九?这谢九为何人,笔下竟很有名家风范。”
沈渺抬头望去,那便是昨晚砚书送来的,谢祁写的两幅字。这两幅字装裱在暗纹素绢画轴上,远远望去几乎瞧不见什么纹饰,只有走近了端详,才能看见墨迹之下流动而内敛的装点。其中一副写的是“三餐烟火暖,四季皆安然”,另一副写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时而养。”
不知谢九哥儿有没有见过她后院门口摆的那一块写着“秋绥冬禧”的小木板,他送来的这两副字,不仅都贴切了悬挂在食肆的场合,还暗暗契合了她的理想。
她没有大的野心,想要的日子,也不过是一家人能如此“三餐烟火暖”、“顺时而养”罢了。
不提谢九哥儿的字本就好,便是这两句话,也足够令沈渺望之会心一笑了。
因此她当晚迫不及待地便寻了钉子挂上了。当时还站在字下,静静地欣赏了许久。那时,灶房里正在熬煮羊汤,暖融融的烟火与鲜香将她包裹,灯下,关了门空荡荡的店铺里,济哥儿正摇晃着脑袋背书,湘姐儿抱着小狗,捏着它那厚实的小爪子让它用后腿站起来,妄图与狗共舞。
她望着他们,又望着这些字,心便也像一根静静燃烧的炭火,被烟火气息萦绕着。
原来这世上有人能够仅凭借淡如水的交情,便看透一个人所思所想。
她觉着很是奇妙。
沈渺不禁想到辟雍书院门口,海棠花树下,那双轻轻拂过她肩头,修长干净、骨节匀亭的手。她忽然便觉着真神奇——分明是那样柔软温吞、疏离有礼的一个人,却会有那样能够看穿人心的敏锐双眼。
因此面对宁娘子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沈渺想起辟雍书院门前谢祁的话,便也是一笑:“是奴家一个友人手作,他不爱扬名,便不多言了。”
“原来如此,文人多有隐世的癖好,也可理解。”宁娘子笑呵呵道,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沈渺让她慢用,便继续回到灶房里扯面去了。
宁娘子望着她高挑细长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汤饼铺子的沈娘子恐怕不是简单之人呢。
大宋文化昌盛,又极看重诗文字画,有些好字者,为求一副好字,不惜千金以求一字的地步。甚至有些食肆便因曾有诗人在食肆的壁上题诗而声名鹊起,不管做得好不好吃,都日日有客上门。
虽说这家汤饼铺子里挂的字还不到千金一字的地步,但这样一家瞧着不起眼的市井小店,竟能有这样上乘的字画悬挂于墙,已很不可思议了。
这小小的沈记汤饼铺,背后或许便有达官显贵撑腰呢。
宁娘子摸了摸下巴,得出了结论。
沈渺不知道她含糊的一句话让宁娘子心里对这小食肆不敢多轻忽,还升起了一点想头——这沈娘子是被夫家休弃的,这事儿她也是知晓的,这金梁桥附近哪家男女未婚哪家已婚哪家和离,她身为此处最红火媒人早已胸有成竹。若有机会能为她说一门好婚事,成就两家之好,岂不是自个也能搭上与她背后的贵人搭上线?或许又能挣好几贯媒钱呢……
她心不在焉,用汤匙轻轻舀了一口羊汤入口。
这一入口,那些虚妄的猜测全都来不及细想了,那激越醇厚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将她晨起一身微寒全都驱散,再喝上几口,鲜嫩的食材与这汤底简直完美融合,她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
宁娘子双眼骤亮:真是碗好汤!
原先她并未对这样一家小铺子多抱有希冀。汴京人人都爱吃羊,可是正经做得好的羊汤屈指可数,即便是宁娘子这样的爱羊者,也时常因吃到汤水浑浊腥膻好似泥沼、羊肉柴老粗粝如枯草的羊汤而悲愤。后来因为喝到太多难以下咽的羊汤,她曾下了大本钱去樊楼吃了一回,樊楼的羊汤当然如琼浆玉液般美味,但却要一百八十文一碗!一百八十文!还不是海碗,而是小碗。
有时,连宁娘子也会感叹,樊楼分明能直接做个强盗,却非要送她一碗羊汤,也算良心了。
但这小食肆将羊汤熬煮得如此鲜美,竟然只要三十文!好生实惠呀!
而且这汤和其他铺子里喝到的不同,这汤里没有搁花椒、八角之流的香料,似乎仅放了葱姜与盐,以文火慢炖出来的,因此喝起来除了鲜美便觉着干净,宁娘子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就着汤再吃个小肉馒头,美得她眯起了眼。
羊汤喝到一半,她吃了一块汤里的肉,这羊肉也没叫她失望,汤白肉嫩,只有香味无膻味。
她喝完后心情愉悦,起身会了账,忍不住与出来收拾碗筷的沈渺多多夸奖道:“娘子手艺卓群,这碗羊汤美味不输樊楼,却又不至于太昂贵,我下回一定再来喝汤。”
沈渺倒没有多谦虚,只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多谢,喜欢常来就是了。”
她为了这碗看似简单的汤也是煞费苦心,值得一夸。
羊肉虽贵,可汴京人爱吃,开铺子也不比摆摊儿,得有高中低不同价位的菜品。沈记汤饼铺地处内城,地段也不错,临近大相国寺、马行街等人流密集之所,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自家铺子上羊肉汤和羊肉面,定价便是所有面品里最高的那一类了。
为了熬这个羊汤,沈渺走遍了汴京城内外各大羊摊,也摸清楚了宋朝羊肉来源与品质。汴京城内的羊大多有几个来处,一是出自兴庆府(宁夏)的盐池滩羊,兴庆府的羊不论宋朝还是后世,都是出了名的几乎无膻,而且肉质细嫩、色泽鲜红,无论采用煮、炖、烧、焖、煎、烤哪种烹饪方式,都很好吃。但因距离遥远,兴庆府的羊运送到汴京再宰杀价格高昂。二是出自陇右秦州的羊羔肉,陇右山川绵延,水草丰茂,且常年种植各类生药材,当地的滩羊自降生便食用青草和药材,听闻不仅不膻,还自带一股药香,最适合做黄焖羊了。第三种出自永兴军路(陕西)的横山羊肉,这来自老秦川地区的羊生活在遍植沙葱与百里香的草场上,羊肉香韧弹牙、精瘦低脂肪,最适合炖煮,用横山羊能炖出最香浓的羊肉汤。
沈渺多方比对后,与外城一家专卖横山羊肉的摊主定了长期供货的契书,一是横山羊原比其他两类羊肉便宜些,二是为了炖汤,自然选择适合炖汤的肉。三是她逛了一圈下来,唯有这家名字听起来好似铁匠的“牛大锤横山羊铺”愿意让她砍价,最后以八十八文一斤羊肉并送两根骨头的价格定了下来。
羊肉有了,做羊汤时便先把羊肉剔下来,提前一晚用羊骨熬底汤。隔天早起,再将羊肉切大块焯水,用热油在锅里翻炒片刻,炒出多余的羊油后,从锅边淋入适量的酒,最后加葱姜一块儿再炒,直到葱姜的气味全都在锅铲间激发了出来。
羊肉炒好以后再熬汤,汤喝起来不会腻,炒出的羊油还会提升风味。
最后,将这炒好的羊肉用羊骨底汤猛火煮开,撇去浮沫,再文火慢炖直汤色奶白,便完成了。
今日的羊肉汤炖得便是这自己吃沙葱、香艾等香料长大的横山羊了。但沈渺也没敢多炖,今日便只预备了一锅,就怕卖不出去,羊肉若是砸手里,她和济哥儿、湘姐儿估计得吃到流鼻血也吃不完了。
之后,便又卖了七-八碗炸酱面,沈渺便闲下来了。
一大早,来吃汤饼的人倒是不多。
反倒是湘姐儿门口的小摊儿十分红火,有些是原本在金梁桥上便相熟的食客,寻摸过来买红豆排包的;有些是路过闻到香气的,买上几个肉馒头匆匆走了;还有些便是街坊邻里,见湘姐儿小豆丁一个,满脸认真地坐在小摊车后头忙得不亦说乎,便都凑上前来说话,顺道也买了几个馒头吃。
济哥儿时不时出去帮湘姐儿算账收钱,之后又主动过来帮沈渺洗碗,洗好了以后又拿着笤帚抹布出去抹桌子、扫地。沈渺自觉已经十分爱洁,但济哥儿的洁癖似乎比她更严重。
辟雍书院还未放榜,他除了练字读书,便都在铺子里帮衬。沈渺做面、备菜,他便包揽了所有杂活儿,抬水扫地洗碗洗菜、归类食材,把自个忙得好似陀螺。
沈渺没能把他赶走,只好跟他一块儿干活。她一边将洗好的碗筷倒扣起来晾干,一边想起昨晚,只是试营业半日光景,她卖了四十多碗面,之后她与济哥儿关门后洗了一大池子数之不尽的碗筷与锅碗瓢盆,她让济哥儿歇会儿,这孩子又不听,闷头抢着干活,两手泡在皂角水里太久,手指都搓得发红了。
且看看今日的光景,沈渺沉思着,上辈子开饭馆,餐具可以放进大型洗碗机、外包给专业的餐具消毒公司,有些小店直接用一次性餐具,连碗都省得洗了,但在宋朝……洗碗竟成了个大问题。
济哥儿不论能不能考上辟雍书院,即便没考上,她日后也要送他去哪个好先生家里读书的。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读书的人家,也不敢把这么点大的孩子当拉磨的驴使唤成这样呐。
或许她应该请个杂工来帮衬。
她记得顾婶娘家每年到了酿酒最繁忙的春季与秋季,便会去为雇主与佣工提供牵线服务的“行老”处雇觅短工,好似每日需给付帮佣九十文到一百文的工钱;桥市巷口茶馆等地也有闲汉聚集,等待雇主前来挑选人力,但这些人大多是“临时工”,一言不合便会跑路,不是个好选择。
天色还早,暂时无客上门吃面,沈渺冲济哥儿、湘姐儿嘱咐了一声:“你们若是卖完了馒头,便将小摊车推回后院去,阿姊去一趟顾婶娘家,你们看着点儿,阿姊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正给客人装馒头,头也不回地双双应了一声:“知道了!”
沈渺打算绕道顾婶娘家去问问“行老”雇工的情况,省得到时候一头雾水地去了被那些舌灿莲花的中人欺骗坑了钱财。但走到顾婶娘后院门口,却听见院子里头有争吵之声,她脚步顿住,不再往前。
她隐隐约约听见顾婶娘似乎在骂顾屠苏:“你都几岁了,还不成婚,想叫你爹绝了根不曾?隔壁做豆腐的刘家,他家大郎与你同岁,儿子都有桌子高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屠苏没吭声,死寂中,还有另一女子的声音:“好了好了,既然你们家还未谈妥,下回再请我来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寻来的这几家姑娘也都是好姑娘,人家家里也看重,不会愿意稀里糊涂嫁人的。顾家婶子,只当我这回白跑一趟,我走了。”
沈渺赶紧提着裙子往家里跑,等会别叫顾婶娘以为她在听壁脚。
结果一转身,吓得险些心从嗓子眼跳出来——李婶娘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她身后,也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见沈渺忽然转身,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两眼放光地嘘了一声:“别嚷,再听听。”
顿了顿又胸有成竹道,“我远远便瞧见那宁媒婆上了顾家的门,便知道有事儿,果不其然!你别怕,那宁媒婆是贵客,顾家的指定会送她走前头铺子的大门,不会从后门走的。”
沈渺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来偷听的呀!这回倒成李婶娘的同伙儿了!
她尴尬地摆摆手,忙不迭地溜回了对面自个家。
不过也幸好她回来了,铺子里不知何时涌进来十几人,他们十几人或坐或站,都是头戴范阳笠,腰系抱肚,着窄袖短打,背后还背着长棍、箭囊或是大刀的厢军!
斗笠之下,个个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还有刀疤。
济哥儿和湘姐儿卖完了早点,刚把小摊车推回后院,这些人便涌了进来,两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正慌里慌张要去找她呢!她透过帘子缝隙偷看了一下外头,连忙将二人藏进屋子,又把雷霆牵过来守着门:“你们别出来,阿姊去看看,没事的。”
湘姐儿害怕地搂住雷霆的脖子,拉着她衣角:“阿姊小心。”
济哥儿却沉了脸,又露出了当初听见她被荣家欺负的狠劲,把袖子一圈圈折了起来,认真道:“阿姊,若有事你便大声叫唤,我一会儿便去灶房拿刀,大不了与他们拼了!”
“不至于不至于,咱们家没做坏事,你们安心待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堆起笑掀起帘子走进铺子:“军爷们早,怎么了这是?”
她拢共就开了一天的门,不至于犯了什么事儿吧?在脑海里把昨日和今早所有售出的食物都走马灯般思索了一遍,心想,不会有谁吃坏肚子报官了吧?可是她的食材都很新鲜的呀,她做饭也很注意卫生的,抹布她都分了好几条,从不混用。况且,她自己做的饭自己一家也吃的,怎么会有问题?
把最坏的情形都飞快地想了一遍,沈渺脸上镇定,心里也在打鼓。
这时,坐在中间,被其他厢军簇拥的威严中年人沉声开口:“你便是沈娘子?”
“是。”沈渺下意识挺直了背脊,不愿露怯。
中年人抬眼看向了她,沉默地上下打量着她。此人的面容饱经风霜,不仅不苟言笑,还有一双锐利的鹰眼,让人心里徒增压力。他看了沈渺好一会儿,又转开眼潦草地盯了一下墙上的食单,将自己腰后的佩刀解下来,搁在了桌案上,道:
“来十二碗那个……油炸速食汤饼。”
沈渺由于太紧张,一时都没听清,下意识“啊?”了一声。
“啊什么?那童子说的地址就是这儿啊,杨柳东巷我走遍了,就你们家姓沈。你这铺子昨日也忒早关门了,叫我白跑一趟。速去速去,十二碗速食汤饼,便是那个一浇热水便能吃的。”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厢军手舞足蹈,兴奋地对那中年人描述,“你把干的汤饼和热水拿来便是,我们自己泡!”
说完,还扭头跟那中年人邀功:“教头,难得你得空,我见过那童子是怎么的吃,我给您泡!好玩得紧,跟变戏法似的。一眨眼便成了一碗浓浓的汤饼。”
其他厢军纷纷大笑起来:“看把这小子馋得,那么久念念不忘,我们哥儿几个日日听他念叨,耳朵都要起茧了,沈娘子,你速去炮制,否则这小子流出的涎水都能淹了你家铺子。”
那年轻厢军红了脸,挠了挠头。
那被他们称呼为教头的中年人这时才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原来如此,我这就端来。”沈渺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时抚了抚胸口,可吓死她了!
热水是现成有的,方便面也提前炸好了,她抓了一把用土窑烤干的蔬菜干,再切了卤肉和卤蛋,分成十二份,走了好几趟才端完。
见那年轻厢军已经大呼小叫地倒热水给同僚们演示“变戏法”。沈渺轻手轻脚地从灶房回了后院,她推开济哥儿和湘姐儿藏身的屋子,看着里头还如临大敌地捏着菜刀的济哥儿,想想都觉好笑:“济哥儿,你去考试时,都跟那些巡考的厢军说什么了?”
济哥儿捏着刀也呆了呆:“没什么呀,他们问我汤饼哪儿买的,我便让他们来家里买。”
沈渺沉默地给他竖起了个大拇指。
这广告可太硬核了,差点吓飞了她的魂。
她又回到了铺子里,那些高大结实的厢军都泡好了面,正埋头呼噜噜地吃,整个汤饼铺子都成了红烧方便面的海洋,她闻了都有点儿饿了。
她走到铺子门口透透气,忽然便听见不远处另一家打着“邓五鲜鱼羹”招子的食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位穿戴朴素的五旬妇人紧紧牵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儿,被那食肆里的店小二粗鲁地推搡了出来,像赶苍蝇似的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
“你这妇人岂不是来戏弄人的?你这女儿分明是个连三岁小儿都不如的傻子,竟也有颜面进来找活干?速去!速去!不许再来了!快走快走!一大早可真是晦气,别耽搁了我们家的生意!”
那妇人气得双眼通红,眼泪直在松弛疲惫的眼眶边打转,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拉住了神情呆滞迟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儿,忍着气转过身来走了。
她们母女二人,步履沉重,母亲拽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儿,垂头丧气地经过了沈渺的铺子前。
擦肩而过的一瞬,沈渺也看见了那对母女的模样。
她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像是被谁揪了一下。
这母女二人打扮得都很朴素,都是褐色的粗布短褙子,下头穿的是同色窄口裤裙。妇人的模样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瘦瘦的,背也因过度操劳而有些佝偻。可她却将那女孩儿养得个头又高又壮、面色红润健康,只是女孩儿的模样生得有些奇怪,她有着宽宽的眼距、扁平的鼻梁、神色呆滞。她还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短促模糊的声音。
“凉。凉。”
沈渺听见她努力发出声音,喊着娘。
妇人垂着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39章 糊涂汤饼
沈渺站在那儿看她们走远了, 才转身回去收拾厢军们陆陆续续吃完的面碗。
那教头对着吃完的汤饼沉思了片刻,竟掏出了一块碎银搁在桌上,说了声:“不必找了。”便招呼了他那群咋咋呼呼的下属起身离去。
沈渺被吓到的心立刻便被这一小块碎银子深深地抚慰了。
居然有人拿银子付钱!
她在手里颠了颠, 觉着起码也有一两重, 那差不多便是一贯钱呐!她方便面加蛋加肉的卖十八文一碗,这一小块银子都能买五十碗还多了。
于是她赶忙揣进怀里,笑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十分热情地相送到门口:“军爷们吃得好,下回再来啊!奴家还会好多种好吃的汤饼呢, 您下回一定再来尝尝啊!”
她前后态度变化太大,惹得那中年人翻身上马时又回头瞥了她一眼。
沈渺一点儿也不害臊, 笑得格外灿烂,还挥舞着小手绢:“军爷们骑马慢点儿啊, 一路顺风嘞。”
回答她的只有伴随马蹄声而扬起的一阵尘埃。
沈渺哼着歌回去洗碗了。
之后又送走几波食客,沈渺顺带取过钱罐子,盘了盘这半日的帐。
她如今铺子里一共有两种汤,六种面。
羊肉汤一碗三十文、羊肉面一碗三十五文, 这是最贵的。
方便面若是不加肉和蛋,是十二文,加了肉蛋便是十八文。
炸酱面、蒸面条十二文;糊涂面十五文。
素疙瘩汤十五文;荤疙瘩汤十八文。
最便宜的是猪骨清汤面十文。
一上午她卖了方便面二十五碗四百五十文、羊肉汤八碗二百四十文、羊肉面三碗一百零五文, 炸酱面十六碗一百九十二文,猪骨清汤面十碗一百文,不算那教头额外给的, 营业额已将近一贯。
再加上湘姐儿今早卖了二十五笼小笼包、四十条红豆排包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包子馒头, 早点的收入也有一贯多。
半日下来,有两贯多钱,也算保了本了。
明儿起, 早点便还是多做些小笼包和红豆排包,其他口味的包子反响平平便不做那么多了。
沈渺也没想到,这假借杭州小笼包之名的“临安小笼馒头”竟成了她这小食肆营业头一日的早点销冠——二十五笼小笼包,几乎是一转眼便卖没了。等湘姐儿蹦蹦跳跳地进来问还有没有时,她都呆了一呆,先前她本以为会是已有客群基础的红豆排包或是价格便宜、馅料又较独特的萝卜丝虾皮包拔得头筹,谁知竟是她自认为有些“平平无奇”的小笼包。
这小笼包说起来只是小了一号的酱肉包子嘛。
汴京实在不缺卖酱肉包子的,从她家出去,专门卖“馒头”的铺子便有四五间,个个都贩酱肉馒头,且卖得比沈渺便宜,一般一大个肉馒头在五文钱左右。
沈渺这小笼包看着一笼八个,看着个个皮薄馅大,其实做出来的成本可能比人家一个大肉包还低不少,毕竟小得很,里头再是如何皮薄馅大,也装不了多少馅儿。
而且这小笼包做起来可比其他包子容易多了!不用揉面、不用擀皮,加水时用筷子搅和出絮状随手揉成一团再醒面即可;想要透油皮也只需将一斤五花肉剁成肉沫后,取一半在锅里翻炒,加入甜酱、酱油、八角桂皮等调料炒出香味浓郁的肉酱,再与其他生肉馅、蒜沫、葱沫一块儿拌在一起。只要一斤肉、一斤面便能做出来四十八个,足足六笼。
若是那等奸滑一些的商贩,做这种酱肉馒头,会专买那些放了两三天的剩肉,将葱蒜在馅料里多放一些,酱肉因加了不少香料调料,又剁成沫子,还有葱蒜的掩盖,根本吃不出来肉是否新鲜,便能以极低的成本做出来七、八笼。
但沈渺没有这样做。归根结底,她终究是想做出好吃、健康又好卖的食物,而不是为了挣钱昧了良心。虽然一笼包子少挣几文钱,但自个心里安心,才是为商的长久之道。
不仅是小笼包,其他面条的肉哨子也是一样,沈渺从不买郑屠手里剩下的边角肉,而且她很会挑肉,用来包这些包子、或做面哨子的五花肉都是肥瘦相间,油脂丰富、肥而不腻,正正好的。
日头继续向上攀升,渐渐快到午时了。
客流少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汴京人日常三餐以面食为主,每日碳水摄入过头,这家家户户都喜爱午睡,一到午时被太阳一晒,整条街不仅人影稀少,便是这沿街铺子的店主、小二也都睡得东倒西歪,醉碳水便成了真实写照。
济哥儿和湘姐儿也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而沈渺这个不大爱午睡的人,大中午便闲得慌。
她闲得扫了一圈地,掏了炉子,又洗了一波碗,叉腰抬头,见阳光好,顺带把家里两条狗都洗了。
本来也在午睡却被薅起来洗澡的小狗和雷霆都困得两眼发直,任由沈渺拿个老丝瓜囊从头到脚地搓洗,最后她还把狗的脚毛、指甲也修剪了一下。
之后没活干了,沈渺也勉为其难小憩了一会儿。她上辈子也是如此精力旺盛之人,旁人需要每日八小时睡饱才能精力充沛,她一般睡个五小时便能像永动机似的连轴转了。
爷爷以前溜她这个娃溜得心累,说她打小就有使不完的牛劲,不灌俩红牛都弄不了她。
旁人看着她累,但她其实有些乐在其中。或许是因为她在享受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这样的忙碌便会显得甘甜而不是疲倦了。
有时闲下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午睡起来,距离饭点儿还早,济哥儿便跟沈渺说了声,去兰心书局看书。沈渺很欣慰,即便现在还没放榜,但济哥儿也已养成了日日读书的习惯,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湘姐儿这早点贩卖员也已下了班,拿着沈渺给她的两文钱“工钱”,兴冲冲拉着家里那只小狗,去找李狗儿一块儿遛狗、出去糖铺子敲糖吃。
由于沈渺还没想好自家小狗的名字,湘姐儿便总是狗儿狗儿地叫那只小狗,这让李婶娘分外不满,总觉得沈渺在影射什么。
前几日她气呼呼地包上一包芝麻、一包盐,去李狗儿读书的私塾那请那位山羊胡的老夫子给她家李狗儿取个正经大名。
现在李狗儿便改名了,叫李博,但取了也记不住,大伙儿还是习惯叫他李狗儿。
顾婶娘昨个便悄悄来与她说,李婶娘跟街坊邻里抱怨了好几次了,愤愤不平地说如今还没放榜,济哥儿也不一定能考上辟雍书院,怎么这沈大姐儿发了一笔横财,开了铺子便抖搂起来了,还拿她儿子的名字大做文章,真是可恶之极!
沈渺真是冤枉得很,她真不是故意养一只狗还要和李狗儿重名的……因此这会儿也绞尽脑汁在想给狗取个什么好名,省得人家继续误会。
但大人之间的磕磕绊绊,并没有影响李狗儿和湘姐儿的友谊,李狗儿幼时因身子弱被李婶娘看眼珠子似的,一不许去河里摸鱼、二不许出去串巷子、三不许上树掏鸟蛋,后来又被拘着读书。只有湘姐儿不嫌弃他文弱,经常和他在院子里一块儿扮家家酒,两人便很亲近。
湘姐儿自打回来住以后,李狗儿竟是这巷子里最高兴的人了,趁着沈渺忙碌,他时常溜到后门找湘姐儿,还送了湘姐儿两个他爹李挑子亲手做的粗瓷娃娃,像套娃似的,打开了里头还有一个小的,粗中又带着精致,如今便摆在湘姐儿屋子里的窗台上。
虽然李婶娘不满地唠叨了好几回,但李狗儿也不觉着湘姐儿的狗跟自个同名有什么不好,因为湘姐儿曾经严肃地对他广而告之过:这只狗是她弟弟,她终于当姐姐了!
现在沈家是沈渺最大、沈济第二、雷霆第三(雷霆八岁)、她第四,小狗第五。
所以这李狗儿还一本正经地和湘姐儿商量:“既然它是弟弟,那不如这样,它是你的狗弟弟,自然也是我的狗义弟弟,以后我是大狗儿,它便唤作二狗儿,也省得你一叫狗儿,咱们俩都答应!”
湘姐儿立刻摇头:“沈二狗也太难听了。”
李狗儿急了:“难听?怎么会难听呢!那我的名字你也觉着很难听?”
湘姐儿默默看着他,那神色一言难尽,这孩子可逗了,小圆脸,斜着眼,一副“你名字好不好听你自个掂量掂量呢?这好不好听还用我说么?”的表情,逗得在边上摘菜的沈渺险些被口水呛到。
沈渺一边抹桌子一边想着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竟也觉着日子过得很有趣。她以前太忙了,一会儿开分店,一会儿去参加什么比赛,一会儿又要去考察新的食材厂,好似都忘了这过日子便应当是如此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与那油盐酱醋茶一般,能为这日子添上不同的滋味。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人生。不管什么滋味,这一生沈渺都很愿意选择看开、拥抱与享受。
抹了桌子,沈渺伸了个懒腰,准备进后院把菜地也浇一圈,顺带喂喂鸡得了,这脚步刚迈进去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很是疲惫又怯生生的声音:“可有人在?”
“有人,有人。”
沈渺忙从灶房里头挑开帘子往外一看,竟那么巧,正是她早上见到的那个佝偻着背、模样苍老,浑身上下却拾掇得很干净的一个妇人。她一头斑白的发,用扁木簪子挽在脑后,用一块宝相花纹的棉布包住,一丝头发都不乱。
她手里还是紧紧地牵着那个憨傻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母亲,像一只离了巢便容易受惊的小鸟。
老妇人似乎也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进来后并不在乎沈渺忽然的沉默,但也没贸然坐下,先是张望了一圈店里的陈设,又低头端详了一会儿脚下洁净的地砖与桌椅。再抬起头时,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墙上的食单。这个铺子好奇怪,没有殷勤地上来报菜名的小二,还贴了这样的食单。
难不成来她铺子的都是读书人?妇人有些后悔走进来了,她方才是看这铺子的匾额陈旧,门脸也小,便思忖着或许不会太昂贵才进来的。
但都已来了……她实在不识字,一点儿也看不懂墙上的食单,于是只能有些犹疑地问:“店家娘子……你…你这儿可有卖那等四文钱一碗的素汤饼?我只要一碗就好,多…多些面汤也无妨。”
沈渺回过神来,收起目光,端了两碗水放在他们面前,笑道:“有,你们坐着先喝点水,马上来。”
老妇人闻言松了口气,牵着她的女儿找了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坐下后也没个闲,先从将帕子掖在女孩儿的领口,还帮她卷起了两只袖口,那女孩儿任由母亲照顾,时不时傻呵呵地冲母亲一笑。
那老妇人便又轻柔地抬起手,爱怜地给她别过碎发。
或许是因女儿不大会说话,她便也习惯了不说话,之后母子二人安静地等候着。
沈渺店里有素面,但她的素面全靠汤底儿,是仿照江南的阳春面做的,成本其实不算很低。
为何发源于高邮、扬州、上海等地的一碗素光面能得“阳春”之名?其实便是因为以往江南地区将十月称为小阳春,渐渐便有了“十”为阳春的隐喻,故而在扬州等地,阳春面一碗售钱十文,故而得名。
所以沈渺店里的猪骨清汤面也定价十文。尤其她用来做面的麦粉都是用粗面重新筛过的,用的肉也好,因此值得上这个价。
何况……别说富饶的江南,这四文钱的面,在汴京城里一样找不着。或许靠近城郊的脚店里才有。
她们难不成是外乡人进城来的?沈渺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她们。
那老妇人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了几颗小小的药丸出来,就着沈渺端来的水,仰头服用下去。
自个吃完了药,又在布包里翻出另一个药瓶,倒出几颗药来放在手心里,转过头耐起性子哄着那女孩儿吃:“有余啊,你乖乖吃了药,阿娘给你卖糖糕吃,成吗?”
女孩儿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个劲地摇头:“不……不……”
“你吃药,阿娘再领你去敲两块饧糖可好?可还记得?那个总是叮当当、叮当当的糖。”
女孩儿这才犹豫了,勉为其难地吞了下去。那张有些独特的面孔皱成了一团。
沈渺悄然收回了视线,用筷子捞起锅里已经煮熟的两份面条和几片白菘,热气蕴藉之间,又转身从熬制的猪骨高汤里舀了一勺汤出来做这素面的汤底,最后在面上铺上白菘、额外加了一勺酱肉面哨子,再撒上葱花、点上几滴葱油,这简单而香的清汤面便大功告成了。
之后,她从橱柜里多拿了一只碗来。
她将实际是两份的面都装进一个大海碗里,笑吟吟地端了出来:“久等啦,面好了。这面刚出锅的,很烫,给您多拿一个碗,您可以分出来吃。”
老妇人却望着这满满一大海碗的面一下慌了神,急忙拉住转身要走的沈渺:“哎呦,店家娘子,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我方才与你说了只要一碗素面,不要别的。你怎么还加了肉?我……我们母女俩本就是进城来找活儿干的,吃喝嚼用不得不紧省,实在没带那么多银钱……”
沈渺只好笑着解释道:“不是强买强卖,您放心吃。您来巧了,我今儿是头一日开业,您啊,又是这大中午头一个进来吃汤饼的。我家里有个规矩,头一位客人,要给您打对折,您放心,这些哪怕加了肉也只收您四文钱。”
那老妇人将信将疑地坐了下去:“果真?”
“果真。”
沈渺把袖子从她筋节毕露的手里抽了出来,指了指灶房:“慢用,我先进去忙了。”
“嗳……嗳……”老妇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怔忪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大碗上,半晌,才颤巍巍拾起筷子,先给自己那傻闺女分了一大半,还将碗里的肉仔细地挑出来,全放进了她的面碗里。
沈渺进了灶房收拾案板、刷锅,其实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去看她们。
那女孩儿不怎么会用筷子,老妇人便用勺子一点点将面条压断,让她能用勺子扒拉进嘴里。看女儿吃得香,她这才开始吃那碗里剩下大部分是面汤的面。
沈渺便看着她吃下一口似乎愣了一下,渐渐地吃面的动作便变得狼吞苦咽起来,最后忍不住将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微微一笑,便又低头揉面。
这时候没有产检,更不知糖宝的观念,这些特殊的孩子降生到世上,并不是身为母亲的错。而且……他们或许会因为病情严重,便会因先天聋哑、智力障碍、心脏病、消化道畸形等病症不出几年便去世了。即便侥幸活下来,只怕也会被宗族、长辈遗弃甚至掐死,所以在古代,哪怕是这个富裕的大宋,普通平民百姓人家,也是极少能见到一些特殊的孩子,莫说长大成人,更莫说是个长大成人的女孩儿。
在这样重男轻女的时代,这位老妇人的女儿,竟然被她养得这么大了。
她并不知晓自己会生下痴傻的孩子,后来知晓了,也没有将她遗弃,而且咬着牙拉扯她长大。沈渺都不知要如何想象,她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抵御了多少外人乃至亲人的刀枪剑戟,才能在这样的世道将她奇迹般养大。
一碗面,是她对这份母爱的敬意。
另外她也另有一点心思,想等她们好好的、安生地吃一顿饭以后再细细问一下。但她们一吃完,便好似生怕沈渺反悔或是多要钱一般,忙不迭离开了。
“店家娘子,多谢你了,这钱放桌上了。”
沈渺闻声探出头来,老妇人已经拉着女儿急匆匆跑出店去了,她忙从灶房绕出来,还冲她们的背影叫了声“哎等等”,她们反倒撒腿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街角。
她只能无奈地回去。
角落里那张桌上,整齐地放着两只吃得一滴不剩的面碗,以及被摩挲得发亮的四枚通宝。
之后铺子里便再没人上门了,如沈渺意料的那般,这时的午食还不算正经一餐,放弃午睡出来觅食的人总归是少的,不少店家干脆上了半边门板,直接回屋歇息去了。
里外静悄悄,沈渺又干完了活,百般无聊地撑着下巴,日头透过窗棂,一格一格地照在她身上,太暖和了,她便也趴在灶房里的条案上打瞌睡。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对母女的缘故,她梦里似乎也回到了上辈子的幼时,她踩在板凳上偷摸着煎爷爷新买回来的带鱼,她从小学厨就此别人快一大截,偷吃的时候,都是她主厨,几个堂兄弟姊妹围在灶台边举着筷子等。
阳光是橘色的,因此这陈旧的梦境里也全被染上了橘色,最后她们几人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光了好几条带鱼,咸得满屋子找水喝,被爷爷奶奶有一个算一个臭骂了一顿,但他们这几个熊孩子相互看了一眼,挨了骂还哈哈大笑。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她才被指节轻轻扣在半墙柜台上的“笃笃”声吵醒。
醒来时她都还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毕竟她真的很久没有再梦见上辈子的事了。
带着脸上压出的几道歪歪扭扭的红印子,沈渺无知无觉地拢了拢松垮的发髻,迈着有些迷蒙的脚步,撩开了半片帘子。
没想到来客似乎正想探头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因此沈渺一撩开帘子,便对上了一双清冽透亮的眼睛,吓得她与来人都猛地往后一仰,双双拉开了距离,这才看清是谁。
眼前,是头戴儒巾,身着对襟直领大袖,淡雅朴素风姿翩然……但拄着拐的谢祁。
视线再往下一点,是两只手扒拉着柜台,仰着脸笑的砚书。
沈渺彻底醒了:“谢九哥儿?!”
“嗯,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日后平安顺遂,万事胜意。”谢祁视线从沈渺脸上的红印上滑过,眼底蕴起一点笑意,示意砚书捧上一瓶插了茉莉的长颈白瓷瓶,他接过来,顺手便替她摆在柜台那木雕财神旁边,“我阿娘院子里的茉莉开了,一夜间便满院馨香,我瞧着好,便折了两枝,借花来贺。”
两枝?何止是两枝,为了选插瓶好看的花枝,九哥儿蹲在那儿左一剪刀右一剪刀,险些没把大娘子悉心养护的茉莉花剪成秃头。大娘子午睡起来看见满地花叶零落,气得一把抄起门背后的郗家长棍,冲到前院将宿醉未醒的三哥儿打了一顿,打得三哥儿晕头转向,只会抱头鼠窜地说娘我错了……
可怜的三哥儿,因素来不正经,如今蒙冤受打。
砚书挠了挠头,没有揭穿自家主子。
“九哥儿太客气了,你下回来可别带东西了,再说了你昨日不是已遣了砚书过来送了贺礼了吗?哪有又送一回的道理!不过,你的字写得真好,挂在我这小店里都有些委屈了它们了,这事儿我还没谢过你呢。还有,听砚书说你受伤了,怎么还出来了?”
沈渺往墙上两幅字努了努嘴,又福身谢了一遍,低头时正好看到谢祁那只露出袍子外的小腿,小腿裹着纱布夹在两片木板里,她便又添了一句关心,“你的手好了么?这腿瞧着严重,可要当心,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多卧床歇息才是。”
“这手无妨,擦了两日药油已好了。”谢祁面不改色地道:“正是出来给腿换药的。”
砚书又偷摸在心里嘀咕:原本分明是请赵太丞家的老郎中每日上门来换药的,但今儿九哥儿非说闷得慌,与大娘子禀告后,便说他不如自个坐车出门换药,也好透透气。
结果换药换到沈记汤饼铺子来了。
砚书在谢祁身后撇嘴时,谢祁也已将沈娘子的铺子从梁上垂下的灯笼夸到了地上铺的青砖。
谢祁夸起人来引经据典,还句句都不重样,虽不是那等夸张直白的溢美之词,但还是让沈渺听得都脸红,忙道:“你们午食可是只吃了点心?如今饿不饿?九哥儿帮衬我良多,这些日子我总想着要谢你,却又实在不知如何谢你,不如给你做一碗汤饼吧?”
谢祁没有推辞,砚书更是满心欢喜,主仆二人便捡了一张离柜台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那便麻烦沈娘子了。”
“不麻烦,你坐着……我想想,你还伤着,不好吃口味太重的,怕冲了药性,不若我给你们做糊涂汤饼可好?”
谢祁抬眸看向她。沈娘子似乎不知自己有个习惯,每当心神松弛之时便会不自觉露出笑来,而她笑的时候总习惯先弯起眉眼,又自然而然地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她从不如其他女子一般以帕子或是扇子遮掩唇齿,要维持贵女的体面与“笑不露齿”的风仪,她似乎从不想这些,想笑便笑了,脸颊透粉,眉眼弯弯,衬着午后的阳光,显得如此明眸皓齿。
也总让他想起,谢家有一处山水庄子里,那仲夏庭园中,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摇曳的一枝荷。
阳光慢慢从天心往西移去,斜斜地洒满了长街,也慢慢溢满了沈记这小小的铺子里。谢祁长久地望着她站在暖黄色的光里,不由也跟着一笑:“嗯,有劳了。”
他不知什么是糊涂汤饼,此时此刻,他竟也变得糊涂,不愿多问。
唯有砚书满脑子都是吃食,好奇地跟上去:“沈娘子,什么是糊涂汤饼?奴奴竟闻所未闻呢!”
“等我做好了,你便知晓了。”
沈渺笑着眨眨眼,扭身便进了灶房。
糊涂面之所以叫糊涂面,自然是有什么放什么,以往人穷,粮食不够吃,便用各种蔬菜、野菜来凑数,手边有什么,锅里便会出现什么,它和疙瘩汤一样,营养丰富,还有养胃的功效。
但后来沈渺去中原地区试吃那些大酒楼里的糊涂面时,这道因贫苦而诞生的菜也变得格外精致了。可不是糊糊弄弄便了事的,人家大师傅做出来的糊涂面非常讲究,面是手擀的,还要专用太行山的小米熬,再放入各式各样的好菜好肉,最后再下面条,一碗糊涂面能熬得又稠又香又好吃又营养。
沈娘子没说何为糊涂汤饼,直让砚书心里猫抓似的,他不由踮着脚,用脑袋顶开了帘子,趴在柜台边看她忙碌。
谢祁便也顺势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
“沈娘子,你的灶房好干净啊。”砚书看了会子突然大声感叹,莫说这样的小食肆,便是谢家的灶房,有时方厨子忙碌起来未及收拾,灶房里也能污秽得不堪入目,不仅有满地脏水来不及扫,还四处都是菜叶、蛋壳,条案上的肉菜也堆得乱无章法。
但沈娘子的灶房不仅锅灶碗筷整洁,条案上一盆盆一碗碗,整整齐齐地摆着沈渺做汤饼要用的各色小料。蔬菜、肉类切好洗净,罩在竹罩子里,连面团也揉好了在醒面,多余的菜全都收拾干净,垒在角落的菜筐和木架子上。墙上还多钉了一整块的木板,板子上排列着整齐的木楔子,锅铲、勺子、刀具都在手柄处绑了麻绳,挂在了墙上。
这灶房里虽然堆满了东西,却纤尘不染,井然有序,连抹布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一块块或是挂着、或是叠成方形放在桌角,让人看了便十分舒心。
砚书越看越觉着不简单,伸长脑袋瞥见了菜筐里的蔬菜,更是啧啧称奇:“沈娘子你怎么连筐子里的萝卜都堆得整整齐齐?”
这条案对面的木架子上放了好几个藤编筐,筐子里堆了白萝卜和胡萝卜,竟然不仅按颜色分开堆放,还每颗萝卜都是带叶子的萝卜头朝同一个方向,一层一层垒得整整齐齐。
沈渺被砚书说得也探头一看地上的萝卜筐,跟着一笑:“这不是我垒的,是济哥儿垒的。他每日都帮我收拾灶房,这灶房能这样干净,一是做饭菜的习惯要好,一边做要记得一边收拾,二便是济哥儿懂事儿又勤快,他只要回来,便会过来帮忙。”
她做饭已经习惯收拾了,以前她爸爸和爷爷的后厨规矩比这要严多了。毕竟厨房里的卫生是头等大事,要是帮厨的小徒弟敢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满地菜叶子,肯定会被锅铲敲得脑袋开花。
砚书感慨不已,还认真地点头道:“也该叫方厨子过来瞧一眼,好生学学。他身为疱厨,便是太不拘小节了些!”
谢祁倚着柜台,视线却停留在沈渺飞快切菜的手上。沈娘子的手绝称不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她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细细的淡青色的筋脉会因她用力而在肌肤下起伏,甚至习惯握刀的虎口处还有一点薄薄的小茧。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因习武与总是受伤,也生了茧子。可却是大不一样的。
他正细细地欣赏沈娘子煮汤饼的身影,心里好似也弥漫着浓浓的烟火香气。她同时开了两个灶,一个锅里现炒花生米,一个锅里熬稠稠的汤,做起来有条不紊,忙中不乱,简直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
真厉害呐沈娘子。谢祁想到自己五谷不勤,只会读书写字,实在自愧不如。
正瞧得入神,忽然有个高大黝黑的身影推着三缸酒闯进了半掩着门的沈家后院,还很熟稔地直接走进了灶房,出声唤道:“大姐儿,你定的酒给你放哪儿?”
谢祁静静地转开眼看过去,那黑黝黝的壮男子也扭头瞧了过来。
两人目光隔空一触。
第40章 泡面火了
顾屠苏每日都要干重活, 因此从不讲究衣衫,他今儿便穿了件敞怀的无袖短衫,被晒得古铜色的胳膊袒露在外, 粗壮又结实, 这衫子连个扣子也没有,若不是脖子上挂了条长长大大的巾帕用于擦汗,他那同样结实到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的胸腹也是毫不掩饰的。
沈渺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这巷子里这么穿着的人多了去了,做豆腐的刘大郎、卖瓜果的王三郎、卖炭火柴火的曾七郎, 只要家里常要干重活的,平日都是如此穿着, 或许仅有过年节之时,他们才会穿戴齐整。
古人比她想象中更开放, 她也是穿越过来后才知晓的。
在旁人眼里应当十分保守的宋朝,不仅男子时常袒-胸-露-乳,连女子在炎炎夏日也会穿短袖衫,甚至自前唐流传下来的深-V半胸穿搭也仍在风靡, 近些年汴京还时新起直接在裹胸、肚兜外罩对襟纱衣的“内衣外穿”。有时沈渺走在街上,见到形形色色不同的服饰,也会怀疑真正封建古板到底是谁。[注]
听见顾屠苏的声音, 她十分平常地扭头看了眼,便伸手往外边一指,麻烦顾屠苏帮她放到廊子下晒不到日头的地方去:“有劳顾二哥。”
之后便继续回身忙着煮汤饼。
顾屠苏把酒推了过去, 回来时再透过柜台上的窗洞, 远远地瞥了眼那铺子里站着的瘸腿书生一眼。
那书生长衫大袖,以素色的绸带束发,两条飘带便如柳条般在脑后垂落到肩上。这人生得比荣大郎还要好, 年岁瞧着不过十七八,清清朗朗的,立在那,即便不言不语,也眉目温润清隽,让人无端端想起冬日里屋檐积雪上倒映的月光。顾屠苏不知要怎么形容他,心里只是有一股到处乱窜的气。
尤其那瘸腿书生见到他微微一怔之后,竟还笑着颔首,似乎很和气地与他这不相识的人打了招呼。
又是书生,怎么又来了个书生?于是那股不知哪儿来的气猛地便蹿到了他的脑门上。可想到清晨被阿娘请到家里来的媒人,随即,他那股气便像被人拿针戳破了似的,一下又泻了。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别开脸,只冲着沈渺的背影低低说了声:“放好了,那我走了。”
“哎,谢谢了顾二哥。”沈渺正下面条,抽空回了头笑了笑,又忙锅里的事儿了。自打和顾屠苏说开后,不管顾屠苏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对待他是已能怀着坦荡的平常心来相处了。
顾屠苏便也转身走了,心里禁不住嘀咕,他可能命里跟书生犯冲。
人家犯太岁,他犯书生。
他拖着空车回了自个家,院子里寂静清凉,只有一只胖乎乎的麻雀站在院墙上,一会儿往左歪了歪脑袋,一会儿又往右边歪,旁若无人的模样。
顾屠苏无语地盯着这只不知哪儿飞来的小肥鸟,清早他与顾婶娘顶嘴争吵时,这鸟就在了,如今竟然还在。左瞧它不顺眼右嫌它聒噪,顾屠苏用力在半空中挥了挥手:“瞧了我半日热闹了,快走吧!”
那麻雀终于被他惊得振翅飞离。
赶走了看他热闹的鸟,他又小心地走到灶房的窗口往里探看,里头还是冷冷清清的,顾婶娘连粥都没给他留。他知晓当娘的还在生他的气,便只好臊眉搭眼地去亲娘的屋子外头敲门:“娘,你可在?我错了,早上不该跟你这么说话。”
顾婶娘猛地拉开了门,冷冷道:“你跟娘说实话,你不肯成亲,是不是还想着沈大姐儿?”
顾屠苏沉默了半晌,想起沈渺对他说的那些话,摇摇头:“没有,娘。”
“那你做什么不成亲?”
“咱家拿的出这么多银钱娶媳妇么?”顾屠苏耸耸肩,“我都听见你和爹说的话了,若是要去兴国寺借贷,还不如多攒下钱来,省得还要多还利钱。我都拖到这岁数了,也不差一两年了。”
顾婶娘狐疑地拿眼打量他。
“真的。”顾屠苏从胸膛里呼出一口浊气,略带自嘲地笑笑,“阿娘,你放心,我已经明白了,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大姐儿这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她喜爱的郎君,从不是我这样的。”
顾屠苏心想,大姐儿啊,她应当就是喜爱书生的模样,喜欢生得清清秀秀的人吧?这他可没法子了,他爹黑,他也打小就黑,顾婶娘就嫌弃地说过,若是把他们父子二人扔进煤窑里,只怕都分不清哪儿是煤哪儿是人。
他五大三粗又不识字,改不了了。
儿子这话倒是实在了,顾婶娘这才放心,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行,那听你的,咱们再攒攒钱,你也安安生生的,回头娶个眼里有你的媳妇,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好,我也听娘的。”顾屠苏扯动嘴角笑了笑,拎起柴刀,又自去干活了。
顾婶娘了却了一桩心事,听着院子里儿子一下一下的劈柴声,心情挺好地拿着家里的大汤盆出了门——为了庆贺儿子这死脑筋终于想通了,她准备去沈大姐儿的汤饼铺买上一大盆羊肉面回来,一家子好好吃一顿!说起来家里也有大半个月没吃过羊肉了,今儿便奢靡一回。
不得不说,沈大姐儿的手艺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爹的手艺还好。顾家和沈家实在太近了,自打沈大姐儿铺子拾掇好了开门做起生意来,顾婶娘这两日尽闻对面飘来的各种香味了,尤其那羊肉汤的味道,馋得她夜里做梦都在埋头啃羊腿。
羊肉不便宜,她自个实在做不出这样好的羊汤来,省得糟蹋了,不如买现成的。
沈家后院的门没有锁,顾婶娘一推便进去了。街坊间时常这样,街面背后的巷子通常都很狭小,不常有外人进来,妇人们常在门前干些轻省的活计,家家户户的孩子也都在巷子里玩,只要家里有人,这后门都不会上锁,而她们相互串门也从不特意打招呼。
不过沈家有两条狗把门,也不怕偷儿上门。
她走进去,先摸了摸那大狗的黑脑袋,又摸了摸那小狗的黄脑袋,才小声唤了几声:“大姐儿?”
竟没人应,她满腹狐疑,便拎着盆沿廊下走到前铺与后堂相连的小门边。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书生打扮的主仆在吃热乎乎的汤饼。
沈大姐儿人倒是坐在灶房里,但上半身却趴在柜台上,含笑望着他们二人吃,还软声嘱咐:“砚书慢点儿,多吹一会儿再下嘴,这糊涂面凉得慢,你嘴小心烫出泡来。”
那书生便也抬脸笑:“他是幼时挨过饿,哪怕现在不大记得了,可吃东西还是狼吞虎咽,怎么也掰不过来。上回吃你教给方厨子的蛐蛐饼,一连吃了两盒,吃得都积了食,夜里疼得打滚儿,披头散发趴在我床头呜呜直哭,吓得我够呛,只好认了命半夜起来,翻箱倒柜给让他寻消食散。”
沈渺又觉着可怜又觉着好笑,手撑着下巴,拿手点了点吃得没空说话的砚书。
“你呀你呀!”
细微的尘埃在一束束的光道里沉浮,满屋子暖融香气徘徊,三人隔着半道帘子与一地阳光,轻声地说着话,他们分明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却自有一种安然闲适之感。
顾婶娘远远看了看,不知为何,转身又默默地回去了,再次经过后院那两道“狗闸”时,她脚步顿住了,低头对上两条狗对她去而复返的疑惑目光,也在心里问自个:对呀,我为什么不过去?我得买羊肉面呐!我做什么回来呀?
或许是因为,不忍打扰。
她想。
可为什么不忍打扰呢?她也闹不明白。
还是晚点再去买吧。最后,顾婶娘对着手上的空盆,喃喃自语。
***
谢祁将一碗软绵丰富的糊涂汤饼吃下肚去,与砚书一般,都禁不住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舒坦地呼出一口气。这样稀里糊涂却莫名好吃的汤饼,他以往从来没有尝过。尤其沈娘子做好汤饼后,还特意又起油锅,将葱姜蒜片爆香炸成金黄,再浇了一勺醋。在滋滋冒起的白烟中,她将这滚烫热腾的油泼在了糊涂汤饼上,使得这糊涂汤饼的风味又悠长了几分。
一开始这碗汤饼刚端上来时,他瞧着有些平常,只点头觉着沈娘子这名儿倒是取得不错,果然是诸般食材,“稀里糊涂汇于一锅”,但入口之后,其中菜蔬的鲜、肉味的香、汤饼的筋道便纷至沓来。
有些汤饼起初吃得好,越吃便越寡淡腻味了,这糊涂汤饼却不是如此,食之愈多,愈觉其味实在殊绝,自有一种软绵绵的口感,好似在喝一碗粥,却又比粥有意思多了。
“糊涂之名,虽取了混沌之意,实则却内含精妙。日后我只怕也难以忘怀今日之糊涂了。”谢祁将筷子整齐地搁在碗上,眉眼温和地笑道,“今儿又是我叨扰沈娘子了,但为了能吃到这样好的汤饼,只怕日后还有来叨扰的时候。”
“九哥儿尽管来就是了,开门做生意哪有什么叨扰之说?”哪怕知道开门做生意,总有人爱吃也有人不爱吃,但做厨子的哪个不想听见食客说好吃呢?她被称赞得心里愉悦,便也弯起眼睛,脱口而出,“你若是真能时常过来,我更高兴呢。”
谢祁一怔,旋即耳廓便爬上了红晕:“是吗…那以后……我常来?”
沈渺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笑着撩开门帘子,过来收了碗筷回灶房:“好呀。”
铺子外愈发显得西斜的阳光晃了晃砚书的眼睛,他才从绵绵徘徊在舌齿之间的面香中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了时辰不早了。他便擦着嘴扭过头去,正想要问问九哥儿,如今贺也贺了,汤饼也吃了,是不是该走了?
这腿上的药还没换呢!
可他看过去,却见九哥儿呆坐在那儿,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却仍旧追随着沈娘子转身而去的背影。
“九哥儿?九哥儿?”砚书疑疑惑惑地叫他,“咱们该回去了九哥儿。”
谢祁才忽而大梦初醒一般,有些慌乱地拄拐站起来:“是了,是了,沈娘子,那…那我便先走一步。砚书,取钱来会账……”
沈渺将碗筷放进了水池里,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忙出来相送:“是该回去了,你这腿可不能耽搁了。”
说着,她便也有些困惑地发现,谢祁的双耳和脸颊好似都有些发红,这是面吃得太热了么?
不过今儿确实有些热呢。
“对了,九哥儿,十一娘还让我们带些吃食回去呢!”砚书扶着谢祁的胳膊,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要不跟沈娘子买一些点心回去吧?便省得绕路去糕饼铺子了。”那他也能多吃一样了!
沈娘子做糕饼的手艺,已完全将他肚子里的蛔虫收买,压根不想在吃别家了。
也不仅是他,如今谢家的人都知晓沈娘子的大名了。便如十一娘。这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原先她还大张旗鼓、斩钉截铁地号称要学大相国寺的高僧那般苦修过午不食,绝不吃点心也不用香饮子,要誓死践行到底。但自打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十一娘便如那破了戒的和尚,一发不可收拾了。
今儿一盒蛋黄酥明儿一碟蛐蛐饼。
如今哪儿还记得起自个当初的豪言壮语。
这也导致,谢家如今每日消受蛋黄酥与蛐蛐小饼最多的人可不是砚书,而是十一娘。
这不,九哥儿拖着残腿非要出门一趟,她都巴巴地遣了身边养娘来,让九哥儿记得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不拘什么,只要好吃又新奇没尝过的就行。
谢祁也想起来了妹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若是空手回去,只怕要被她絮絮不满地念叨好几日,于是便也看向沈渺:“我险些忘了这事儿,沈娘子可还有做烤馒头或是其他糕饼?”
“做是做了,只是烤馒头一大早全卖完了。”沈渺想了想,摇头道,“如今只怕也来不及做了。”
谢祁也猜到了,沈娘子手艺这般好,即便是在桥市上摆摊儿时也从没有卖不完的时候,何况如今有了铺子,自然更多人趋之若鹜了。他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便不麻烦了。”
正要走,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两个手牵手刚比桌子高一些的小孩儿,约莫四岁上下,这两个小豆丁扎着一模一样的冲天辫,一人穿宝蓝色小衫一人穿绯红色小衫,脖子上挂着叮叮当的小银锁,倒腾着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奶声奶气地冲沈渺喊了声:“沈家阿姊。”
沈渺认出来了,这是住在水房后头,家里开油坊的古家的孩子,这俩是双胞胎,孩子还小,都没取大名,胖乎点的便叫阿宝,是姐姐,瘦弱点儿的男孩儿就叫阿弟,是弟弟。这俩孩子也算他们巷子里的名人,没人不认得。他们出生时便轰动了整条巷子,毕竟这可是杨柳东巷几十年来唯一一对平安降生的双生子,且还是龙凤双生。之后每回巷子里哪家办喜事,都喜欢将这对儿金童玉女借去当提灯或是滚床的童子。
沈大姐儿当年与荣大郎成亲,这俩孩子才刚学会走,便由父母牵着,踉踉跄跄替她提花灯。
沈渺弯下腰来和他们说话:“你们俩怎么来了?你们阿爹阿娘呢?”
他们俩自带了个大陶碗,阿弟把碗举起来跟沈渺说:“湘姐儿说你们家有热水一浇就能吃的汤饼,阿娘便使唤我们二人出来买上一碗回去尝尝是不是有这么奇呢。”
阿宝跟着掏出一把油汪汪的钱来,脆生生道,“沈家阿姊,我们带钱来啦!”
连湘姐儿也去小伙伴儿中间打广告啦?沈渺哭笑不得,接过碗和钱:“好嘞,你们等一会儿。”又扭头对谢祁道:“九哥儿等等,我把汤饼给他们装好,一会儿和砚书一起扶你出去。为了防耗子,我铺子这门槛做得高了些,你腿脚不方便,别磕着碰着。”
谢祁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麻烦了,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心底里有些痒痒的,又软软的,脚步也像胶上了浆糊,有些迈不开步子。
沈渺在陶碗里放好一块炸好的面饼,将提前备好的汤底切了一块儿丢进去,抓上蔬菜碎、卤蛋,不到片刻便又掀门帘出来了,弯下腰递给他们俩:“拿好,回家拿滚烫的热水冲进去,用盘子或是大碗倒扣在上头,闷上一小会儿,会数数吗?从一慢慢数到两百,掀开看着这汤饼吸饱水散开了,搅拌一下便能吃了。”
阿宝仔细听完,点头对沈渺福身:“谢沈家阿姊,我们走了。”
阿弟学着姐姐也福身,又被姐阿宝纠正:“那是我们女孩儿的礼数,你要叉手,你又忘了!”
阿弟吐吐舌头,重新叉手一揖,追上姐姐跑了。
“你们俩慢点儿啊!可别跑,当心撒了。”沈渺看他们你追我赶的迈过门槛一溜烟跑回巷子里,都替碗里的方便面捏了把汗,幸好这是干面啊。
谢祁因沈渺一句“一会儿扶你”而神思不属,砚书却瞧那俩孩子碗里的汤饼瞧得两眼发亮,他方才都闻着味儿了!那说是能一冲就好的汤饼好香好香!于是他凑上前去,眨着眼问道:“沈娘子,那是什么汤饼呀?你怎么一转身便变出来了?”
沈渺便与他解释:“这是我铺子里的招牌菜,油炸速食汤饼,只需用沸水冲泡便能吃,很便利的。你和九哥儿是不是还没尝过?要吗?”
砚书大为心动,抬眼看九哥儿,他呆呆的好似木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砚书不由着急了起来,使劲拉了拉谢祁的衣袖:“九哥儿,九哥儿,我们也买上一些速食汤饼吧!正好给十一娘也带一些,她准也没吃过呢!回头你夜里读书晚了,我提着水便能给你泡上,多好啊,再不用去灶房里叫醒方厨子了,上回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做夜宵点心,一边做一边瞌睡,差点儿困得把眉毛烧了。”
谢祁回神,连连点头:“好好,那也买上些,正好还没会账。”
他其实没听见砚书说什么,只是生怕自己有些失态,叫沈娘子瞧了出来。
只要出门,砚书便管着自家主子的钱袋子,于是他豪迈地伸出双手,掰着胖手指数了又数:“九哥儿和奴一人一碗,不给秋毫留;十一娘与她身边的橘荔一人一碗,大娘子与喜妈妈一人一碗,三哥儿……三哥儿今儿还在家么?罢了便将三哥儿与墨池也算进去,还有郎君与太夫人……沈娘子,我们要十四碗!”
那么多呀?沈渺呆了呆才一拍大腿,往灶房跑去:“等等,我去瞧瞧还剩多少个面饼,我记得今儿一早好似才炸了七十块呢。”
打开橱柜一看,数了数,幸好还够,还剩十五块。
没想到方便面卖得这么快呢!等晚间都不够卖了,一会儿可得再炸一批来,那个炸面的油她还留着在锅里沉淀呢,但不能再炸了,一会儿谢祁走了,她便准备收起来,重新起一锅炸。
炸过一次的油,沈渺一般都会再利用。炸过的油并非就不能吃了,只炸过一回,油还清澈,底部只是少量油渣沉淀,便只需弃用下面那部分带渣子的浑油即可。
但炸过的剩油更容易酸败,最好不再用于高温烹制了,沈渺一般用来包饺子、包包子,或是做面做馒头时,有时需要在面团外头抹油,便也能用上这个剩油,还能用来拌凉菜、或是炒菜前炝锅用。虽说炸面饼需要比较多油,但她因做面做包子多,还能利用也不算太浪费。
谢祁出门当然没有带碗来。沈渺想了想便裁开大张的油纸,将面饼、酱块、蔬菜包和卤蛋都分开包起来,最后再找来一个大藤编篮子,把十四块面饼和配料包都装了进去。
一个篮子不值得什么,九哥儿和砚书也算是她的伯乐了,送了也无妨。沈渺也算明目张胆地区别对待了,大多人要外带的话,她会给根麻绳捆起来。
对呀,方便面可以外带!
她怎么忘了这样好的商机!沈渺灵光一闪,又忙去济哥儿屋子里找到了他的笔墨纸砚,挽着篮子出来时,她眼睛亮晶晶的,微微仰起头对谢祁道:“九哥儿,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画个速食面冲泡流程图?我想贴在铺子里,这样人家若是买去了,我便让他依葫芦画瓢照着泡,便不用多费口舌了。”
这样的举手之劳谢祁自然没有不依的,于是沈渺口述,如何倒水、放料包、倒水、盖盖儿……他接过笔,沉思片刻便下笔了。
没一会儿便一幅幅地画出来了。
沈渺发现谢祁不仅字写得好,画画也是惟妙惟肖:第一幅图是两只手将干面饼从油纸包里拆出来,第二幅是两只手将干面饼往碗里放,第三幅两只手把酱料放入,第四幅是一只手捏着水壶往面碗里倒水,还激起了热腾腾的蒸汽;第五幅是在碗上盖上扁口盘子,第六幅是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掀开盖子吃面。
她一路看到末尾,忽然觉得谢祁几笔勾勒出来的那小娘子还和自己有几分神似呢,意会地笑了。
这是她的面,谢九哥儿便画了她吃面的模样。
画完后,沈渺让他在每一幅小画旁边简短地标注小字,如一、放置干面饼,二,注沸水云云。虽然大部分人都看不懂字,但沈渺还是习惯写好,之后便将这“泡面教程”用浆糊贴在了还空着的墙面上。
有人不识字,也有人识字,在这个文盲占据大多数的时代,不识字的会下意识看墙上的图画,而识字的人一定会对有字的馆子更有认同感。
就好似她上辈子开了个私房菜馆,里头的装饰画也刻意都用的同一位画家的画,便有喜爱这位画家作品的食客常过来光顾,还会时常带朋友来。
砚书也高兴得不得了,在画画之前,他便主动接过了沈渺胳膊上挽着的藤编篮子拿着,后来沈渺与谢祁挨着作画,他便自顾自地蹲在那儿闻着篮子里炸汤饼的香味,一脸陶醉。
这东西一定好吃!如今还没煮开便已经够香了。砚书甚至还发现篮子里有掉落的饼碎碎,他用手指捏起来一小撮碎渣,放进了嘴里一咬,酥脆有声,自带麦香与咸味,炸得刚刚好。
好似不用泡开也很好吃呢。砚书抱着篮子美得摇头晃脑。
那头沈渺与谢祁也完工了,两人并肩仰头去看这墙上的汤饼冲泡图示,谢祁是看着最后一副画上吃面的小娘子下意识勾了勾唇,沈渺却在想,个高就是好,抬手就能贴,凳子都不用。
他视力也不错,没贴歪呢,正正好!
“又耽搁你了九哥儿,多谢多谢!我好似每回遇着你都要对你道谢,但真是多谢你了。”沈渺歪过头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这小铺子真幸运,才隔了没两日,又多了你的墨宝。”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因他而幸运,谢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我扶你,砚书!你扶那边,走吧!”
“啊等等,银钱还没算呢?”谢祁结巴了一下。
“一共两百一十文,给两百文便是了。”沈渺狡黠地眨眼,“免了十文,用来支付九哥儿的润笔费。”
谢祁被她逗笑,认真点头道:“好,日后只要沈娘子需要润笔,谢某都只收十文钱。”
那感情好呀,以后她过年写春联都不用花钱了[注]。沈渺得了便宜必然要卖乖,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一言为定,九哥儿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糊弄我。”
五月已经进了初夏,谢祁也已换了薄衫,因此沈渺的手搭在他臂弯,那热乎乎的掌心所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霎那间便穿透了他的衣裳、肌肤与骨骼,迅速带着酥麻的暖意,直击了他的心。
除了郗氏和十一娘,他甚少与其他女子有所接触,一是他自小便定了亲事,即便与崔家表姐没见过几面,他也觉得自己不应当与其他女子打情骂俏;二是他读书习武都要比旁人更为努力,才能不受霉运影响,一日光阴只有十二个时辰,他应付层出不穷的意外已用尽了全力,他既抽不出时辰来风花雪月,也怕会连累他人。
可在此刻,他心中曾坚守的种种理由与礼教,却轻易瓦解了。
砚书矮小,扶着九哥儿这高个子是有些吃力的,但沈渺也只是扶他迈过门槛,一出了门便松手了。谢家的枣红马车原也一直停在铺子旁,她熟悉的车夫周大已经在门口侯着了,一见谢祁出来,便忙上来殷勤地帮着搀扶:“九哥儿慢点儿。”
谢祁一瘸一拐,被周大扶上了车,但登车时还是不禁回头去看。
沈娘子还立在门口,见他回头便笑着挥了挥手。
街市上人来人往,隔着行人不便多言,他也只能点头算作别。
车帘子掀起又落下,砚书也跟着上了车。
摇摇晃晃,马蹄声渐渐,他坐在了车里,可胳膊上却似乎还有女子手指的触感。
不是很软,温热的,像是冬夜希微的火苗一般。
他低头抚了抚手臂,又慢慢蜷起手指,掌心里什么也没有,但只有他知晓,那存在于他心间的火苗,已被他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
昏时刚过,西钟鼓巷立的谢宅。
庭院中已披上沉沉夜纱,亭台楼阁的轮廓幽然于昏暝之中,四下垣墙环围,曲径通幽,谢家大房所在的正院,也有晚风拂过潇潇修竹,竹影婆娑地落在青石小径之上,美得如此清雅。
但就在这样古雅精致的院落中,却传来了“哧溜” 、“哧溜” 的此起彼伏的嗦面声,浓重的辛香在院子里弥漫了开来。
今夜,谢祁一家五口,连带着每人贴身伺候的仆从,都吃上了那从外头买来的、新奇的“油炸速食汤饼”,呼噜噜之声,也打破了谢家的清幽宁静。
尤其十一娘,她简直为这汤饼而倾倒了,吃完后,喃喃地道:“我平生竟从未吃过这样美好的汤饼,简直白活了。”
谢父下朝回来的晚了些,身上朝服都还未换,就被满院子的香气吸引来了,如今正一本正经地盯着郑内知为他讲解如何泡汤饼,还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亲自动手。
郗氏却对着这食用便捷又便于携带的汤饼沉思不语。
自打大宋立朝后从辽人手中或是打或是买,尽数收回燕云十六州,郗家几代人便一直与其他节度使一起,驻守着燕云十六州。
其中,郗家守护的便是与辽人国境相邻的幽州、顺州和檀州。她的父亲去年还以老迈之躯,被调派前往秦州(甘肃)平叛西羌人的叛乱。
大宋如今与辽金竭力周旋,使得国境腹地无兵戈,安居乐业,但在边境州府,三国之间时不时便有烧杀抢掠的摩擦发生。辽金仍然争斗不休,这也使得大宋在边关驻守的将士们同样丝毫不敢懈怠,不仅要忍受苦寒、离家之愁,还要日日披挂戍守连绵的烽火台;秦州便更不必说了,西羌人为了把持垄断通往西域的商道,已截杀了数次大宋派往西域开拓通商的使臣,至今还未平息。
当年九哥儿降生,她便坚决否定了谢父为其取的那些诸如“礼”、“祝”、“祥”之流的名字。她为其取名“祁”,用的便是秦州祁连山的祁。后来九哥儿启蒙就学,也是由郗氏的父亲、他的外祖父捎信来为他取的小字:“关山”。
谢祁,谢关山。
谢家虽是百年士族,却已落寞;郗家虽为被文官轻视的武官,却位列高官,手握边域重兵。这两个家族的联姻自然一个想跻身士族之列,一个想借力复起,是为相辅相成。但后来,郗氏嫁进来后便发现自己这个郎君不大着调,也不聪明,日后前程只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于是慢慢的,在谢家,郗氏的威望早已压过了其夫,即便是给儿子取名这样的事情,谢父也遵从妻子的意见,乐呵呵地点头。
今日也是如此,郗氏压根没有等谢父回来,便已先用了晚食。
只因九哥儿带回来的这汤饼,实在是令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众人看着这汤饼,或是觉着有趣,或是觉着美味,可唯有她想起了郗家保家卫国的父兄、叔伯,以及所有戍边卫国的将士兵卒。郗氏出生在军营中,她是知晓边关疾苦的。有时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没有这样多的时辰与功夫去炮制一顿好饭。他们当中好些人常年吃馕饼,到了后来生病,便是因缺肉少菜而得了舌头红肿、雀蒙眼、浑身皮裂等病症。
谢祁本也在欣喜沈娘子的饭食令全家人都喜爱,忽然注意到了母亲的沉默。他略微思忖便也心领神会,轻轻地问道:“阿娘可是觉着这速食汤饼可作为朝廷拨发给边关将士的军粮?这汤饼虽不能用于行军打仗,但日夜苦守烽火台与城墙之上的将士们若是能吃上这样一碗汤饼,也是一件利民利国的大好事儿。”
郗氏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可冒失,还得多加谋划、多思量才是。我们家从不做恃强凌弱之事,想将这汤饼作为军需,也得问问沈娘子是否愿意?其次,更得考量这汤饼要制成的话所需本钱几何?晴日能存放几日?雨日又能存放几日?方方面都得仔细试过才行。有了结论,再由你父亲写上一个细致的陈条上奏官家,而官家愿不愿意为边关军需多耗费这些银钱也是未知。”
谢祁明白,沉思着点点头。的确,若是要作为军需,沈娘子一个人如何能忙得过来炸面饼?那若是朝廷要买她的食方,对她又是否公平?
“所以……此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谢父忽而说不成不成!
郗氏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夫君,谢祁也以为父亲对此事有何高深见解。
谁知谢父正严肃认真地按照指示亲自泡速食汤饼。而十一娘不知何时蹭了过去,正和父亲撒娇,想多分一碗吃。
谢父手按在用来当面盖子的山水钧瓷盘上,严词拒绝了闺女的要求:“十一娘,为父每日去官衙上值,如此奔波劳碌,回家用饭难得吃一顿这样时新有趣的饭食,你怎能惦记老父的汤饼呢?”
“爹爹,你最好了,便只分一半,如何?”
“不成不成!”谢父又摇头。
郗氏和谢祁:“……”
原来是这个不成。
与此同时,并不知晓这一切在悄然发生的沈渺,她的铺子里也迎来了今日的最高峰。
夜市开了,又正好是用晚食的时辰,一时食客络绎不绝,中间两边所有的桌椅全都坐满了。
她在灯火下忙得团团转,招呼这个,招呼那个。一会儿店里来了个方脸怒目的长衫老翁,一会儿又有国子监的学子结伴而来,之后又还有慕名而来的厢军进门,连李婶娘一家人、顾婶娘也先后脚来吃面,就连住得老远的周掌柜也跟在济哥儿的身后,笑嘻嘻地伸头走进来。
而且,除了顾婶娘坚定地选择了羊肉面,怎么其他人全是点名来吃方便面的呐!
沈渺自谢祁走后便一直在炸方便面,炸了一下午刚晾干的那一批,已赶不上卖的速度,不出半时辰便已售罄。
小铺子里灯影暖黄,里头挤挤挨挨、声音喧闹,铺子里的泡面香弥漫到了街市上,又勾得不少人进来。好些人坐不下了便嚷着要买回去自个泡。
济哥儿和湘姐儿踩着板凳,一人递面饼一人包面饼,好似两个方便面流水生产线上的小工人。
一夜之间,这方便面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