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书院开学
面前那陶盆中的烤鱼鱼皮煎得焦黄油亮, 诱人的香味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钻,顾婶娘也不客气了,她实在也被香得都说不出什么客套话了, 便笑着举起筷子, 道:“大姐儿的手艺,我是早知道的,一定好吃。”
于是她和顾叔几乎同时下筷,两人分别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咬下去, 第一口先吃到的便是已经炸得酥脆的外皮,轻轻一咬, 便发出 “咔嚓” 一声。但这脆又不是那等干口的脆,鱼早已浸满了浓汤, 因此咀嚼起来是又入味又焦香。
第二口吃到的便是鲜嫩的鱼肉了,鱼肉是先烤后炖,早已被花椒以及其他的佐料腌制入味,在鱼肉本身的清甜之味上头, 堆叠出的是浓郁无比的料香和热油泼过之后的独特焦香,竟一点儿鱼腥味都吃不到了。
他们知晓沈大姐儿手艺好,因此顾婶娘和顾叔对这烤鱼也有些期许, 但没想到那么好吃。
“咱们都先吃鱼,鱼在里头咕嘟久了总难免老了,吃了鱼, 再吃底下的配菜与汤饼, 若是吃汤饼还不过瘾,我还蒸了米饭,用这烤鱼的汤汁浇在米饭上吃, 也极为美味。”沈渺笑着挟了一大块肥嫩的鱼肚子肉放进顾婶娘的碗里,“婶娘,顾叔,顾二哥,你们都多吃点啊,别客气。”
沈渺说得寥寥几句,倒又把大伙儿的馋虫勾了起来。
“这样边烤边炖鱼肉,竟这么香。”顾叔吃得一口接一口,都不用谁劝,筷子压根停不下来,他无意中还夹上来一筷子豆芽菜和白菘,那吸饱了汤汁的蔬菜,已经煨得软趴趴,但却一点儿也不失口感,吃起来辛辣中混着淡淡的甜——那是白菘与豆芽菜本身所具有的甘甜味,竟随着咀嚼,在辛辣之中一波一波被激发,脱颖而出。
顾屠苏一句话没有,只管埋头吃,鱼肉好嫩,又因被煎过多了几分紧实与弹性,轻轻一抿便将肉骨分离,顾屠苏时不时吐几根细骨,只觉着连这鱼骨都炸得脆了,用牙齿也能咬断。他甚至来不及如何回味,只顾着一口接一口。
尤其这烤鱼一直煨在炉子上,热热吃下肚,满腹都是香气。鱼这样的食物,只要一直是热乎的,便不会腥,还沾染上炭火独有的烟火气,更好吃了。
因太过美味,顾屠苏埋头吃了好一阵,才忽然想起来,赶忙将手里的酒递给刚坐下来的沈渺:“大姐儿,这是今春刚酿的青梅酒,你拿去。”
“来就来了,带东西作甚?”沈渺笑呵呵接过来:“正好!青梅酒酸甜又清爽,我给你们都倒上一杯。这下喝酒吃肉,岂不是更惬意了?”
湘姐儿听到了,匆忙咽下嘴里的鱼肉举手:“阿姊,我也要喝。”
沈渺微笑且拒绝:“小孩儿喝酒会变傻,给你们额外煮了锅鱼汤,喝那个吧。”
湘姐儿做了个鬼脸,重新坐回去吃了。
沈渺趁着倒酒的功夫,顺带把灶房里和豆腐一块儿咕嘟的鱼汤端了出来,特意放得离陈汌近一些:“小汌多喝汤,烤鱼的鱼肉还是咸了点儿,你腿还没好,少吃。”
几个孩子自己在旁边的一桌,守着一大锅不辣的烤鱼,他们这一锅没有放花椒,沈渺还特意用干锅煎的,也就没怎么放油,几个小孩儿吃不了太辣,也是怕陈汌吃不了。因此这一锅做出来是豆豉味的,干煎出来后酱香极浓,又是另一种鲜美风味了。
沈渺只嘱咐了他们一句别烫着,仔细骨头,便由着他们自个吃。沈济自己先挟一筷子,烫得哈气,又忙给湘姐儿、陈汌挟一筷子,还记得给俩弟弟妹妹挑鱼刺少的鱼肚肉。
湘姐儿也是吃得着急忙慌,烫得一边“哈哈”地张着嘴,又忙不迭要去挟下一筷子,屁股有一半都悬在半空,捧着碗里的馋着锅里的,一个劲问:“阿兄,汤饼熟了吗?”
她好想吃一碗这满是汤汁的速食汤饼,把汤饼往里头拌一拌,每根汤饼都裹着汤汁,闻着就觉着好吃极了!
沈济另取了一双筷子,搅动了一下鱼身下的汤饼,挑出一根来试了试,汤饼吸饱汤汁,香溢齿颊,好生入味,煮得正好!他赶忙咽下去,招呼妹妹将碗递来:“好了好了,给你盛。”
湘姐儿飞快递上了自己的碗,顺道伸手帮陈汌的也拿来递过去了。两人很快得到一碗吸饱了鱼汁的汤饼,沈济还给他们每人又挟了一大块鱼肉,铺在汤饼上。这样烫熟的汤饼爽滑劲道,吃一口汤饼,再吃一口鱼肉,皮焦肉嫩,油脂微渗出后又融在那一根根汤饼上,鲜醇交融,两个孩子都吃得头也不抬。
陈汌一直没吭声,筷子下得飞快,舌头熟练飞快地抿掉骨头,吞下去后也忍不住露出满足的神情。
湘姐儿好吃惊:“陈汌你剔骨头好干净啊。”
她很努力了,可吐出来的刺上还总是会有鱼肉,给她心疼坏了。
陈汌愣愣地热气氤氲中抬头,竟不知怎么回答。
在还没被沈家救下之前,他被装在麻袋里,捆扎住手脚,每天仅有吃喝拉撒时才会被解开一会儿,那时他一日只能吃一块饼子。他实在饿了太久了。后来,那拐走他的络腮胡之所以不捆着他了,是因为他的腿已经断了,连跑也跑不了多远。
络腮胡不止拐了他一个人,他有好几个麻布口袋,里头装着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他时常会凶狠地问他们自己叫什么、家在哪里,若是他们能说出来,便会狠狠地打他,直到他们下次因害怕挨打而再也不敢说。
他还会给他们取新名字。
后来真的有些孩子,慢慢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这时候,络腮胡便会哼着曲把他们卖了。
陈汌是里头最倔的那个,他每回都仇恨地看着他,清清楚楚地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也就挨了更多的打。所以他成了里头唯一被打断腿的、也是最后一个被卖掉的。
等到了汴京,终于有了逃命的机会,他拼死滚下排水渠,拼命往里爬往里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勇气。他年幼懵懂,却天生是个硬骨头,不肯妥协也不肯放弃。
所以直到今日,他虽然也忘了许多,却仍然记得家大致的模样,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家住在水边,他自小便会吃鱼,阿娘时常会买来几条小小的稻花鱼,家里每人蒸一条,他与爹爹每次都能完整地剔下一整副鱼骨。
他的亲阿姊与弟弟吃鱼都不如他。
陈汌又垂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在沈家这几日,是自从离家以来,他过得最好的日子,能吃饱能穿暖,不会挨打,夜里也不必害怕随时被提着脚卖掉。
陈汌其实还是会被开门声惊醒,但他已不会吓得缩起来了。
因为,他已能听出沈家阿姊的脚步声。她夜里忙活完,便会轻轻地推开房门。沈家的木门是新做的,门轴只会发出十分轻微的“吱”声。这样的声音是吵不醒人的,但陈汌不知为何,即便睡着也总能听见。
之后,沈家阿姊会蹑手蹑脚进来为他和济哥儿盖被,还会担忧地轻轻摸一摸他的额头。她似乎很害怕他因腿伤而发热,总要摸了摸,确保没问题,才肯放心回去歇息。
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闭着眼,假装睡熟了。他下意识觉着,这样或许能让沈家阿姊更放心一些,少为他操心,于是他哪怕时常疼得睡不着或是夜里疼醒了,也不想让人知晓。
他出神时,湘姐儿正和济哥儿抢一块儿煎得最焦香的鱼皮。湘姐儿生得胖嘟嘟的,扒在济哥儿身上嬉笑打闹,最后把济哥儿都压趴在桌上。
济哥儿被她闹得笑得浑身都没力气了,认输地把那块鱼皮放进了她的碗里,她才善罢甘休。
谁知,湘姐儿转手便将那块鱼皮挟到了陈汌的碗里。
陈汌看了眼碗,又看了眼湘姐儿。
湘姐儿眼睛很大很圆,像黑葡萄似的,笑起来却又弯弯的,和沈家阿姊特别像。但沈家阿姊的笑更多像温柔的水波,像家门口那平静的河流。湘姐儿因生得更圆乎些,笑起来是甜丝丝的,像多加了一勺蜜的酪浆。
“我好不容易抢到的,给你吃。”湘姐儿得意地左歪歪头又右歪歪头,然后挪动着屁股蹭到他身边来,伏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陈汌,你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热乎乎的气息,还夹着一股烤鱼味,拂在他的耳边。
陈汌被问得又是一呆。
湘姐儿却又一字一句,自顾自的,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我也好想我爹爹和阿娘。可大伯娘说,他们早就去天上了,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爹娘还在,指不定他们也在找你呢,总有一日你还能见到的。只要还有相见的希望,就比我们三个都强多了。”
她声音软软的,挠在耳边痒痒的。
“所以你别想家了,多吃点,我们一起快快长大吧。”湘姐儿伸出她满是烤鱼味的胖手,抓住了他又瘦又满是疤的手,“等我长大了,我会变得像阿姊一样厉害,我变厉害了便再不会偷偷地想爹娘了。等你长大,你爹娘说不准也找到你,把接你回家去了。”
“不过……你爹娘日后若是来接你了,你可别把我忘了,要记得给我写信。”湘姐儿捏着他的手指,黑葡萄般的眼睛饱圆,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拉钩。”
胖而白的小指头勾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摇晃,他的心猛地窜起一股压抑许久的酸涩,那酸意熏得他喉咙发紧眼眶发涩,他拼命地眨着眼,才把眼泪憋回去。
慢慢的,他总算把那股想哭的劲忍过去了,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也笨拙地蜷起了自己的小指,搭在湘姐儿柔软的手指上,“我不忘,我给你写信。”
“我在跟阿兄学写字了,以后我也会给你写的。”湘姐儿咧开嘴,又笑了。
两个孩子稚气地许下约定,更因此紧紧挨在一块儿,肩抵着肩,手拉着手。那些隐藏在心底,平日里不会时常想起、也似乎不好意思对兄长、对大人述说的沉重思念,便在这热气腾腾的夜色中,像是两根相互依靠的藤蔓,全勾在了彼此的指间。
***
沈渺起初并没有发现两个小孩儿之间有什么变化。自打那天烤鱼得到顾家人的一致好评后,她便开始忙活在铺子里上烤鱼这个新菜的事。
她反复试验斟酌了烤鱼的配菜、调料、汤底的用量和搭配,连着做了好几次,把一家人吃得连打嗝都全是烤鱼味,好悬没吃上火,她终于试出了最完美的比例,算是完美复刻了后世夜市大排档的独特味道。
之后又比对了好几家鱼铺子,最后还是选择了狸花猫所讨食的那家鱼铺子作为供货源。不得不说猫猫严选还是有道理的,在汴京城中打下那么大江山的它知道哪家鱼最新鲜,也知道哪家鱼铺子的店主心地最好、最厚道,后来沈渺与那家鱼铺子谈好了长期供应的批发价钱,鱼铺老板很高兴,因为铺子里一直是花鲢鲈鱼之类卖得好,他塘里好多草鱼长得又大又卖不出去,如今正好能供给沈渺,便按比平常售价便宜三成半的价钱出售,他能多卖鱼挣钱,还能清掉一个鱼塘,双赢!
还包杀鱼。
搞定了供鱼商,她又核算了一下成本:鱼、辅菜、调料、陶盘、炭火等等都要算进去。她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最终还是决定做成九十八文一份。毕竟这是一道大菜,加上辅菜很丰富,适合好几人围桌一起吃,独特的烹饪方式和丰富的食材,值得这个价。
且从经营上谈,这价格已算是利薄的了。
之后,陶窑送来了陶盘和配套的小炉子,一切都准备好了,沈渺便让济哥儿按照后世宣传海报的形式,画了一幅巨大的围炉烤鱼图。
图上一家人围着一张大桌,大桌上一口巨大的锅,锅里卧着一条炸得金黄的大鱼,鱼身下也满满当当,刻意画得各色菜肴都要满溢出来似的。
顶上还写上了广告词:“一炉烤鱼,一场欢聚”,并且附上火辣辣的火焰,火焰上标着“限时特价,一百八十八文(划掉)”旁边再用更加巨大的红字写上“惊爆!限今日!九十八文!”。海报底端再附上“金梁桥杨柳东巷,沈记汤饼铺”的地址。
宣传海报沈渺让济哥儿画了好几幅,一张贴在自家门板上,另外两幅,分别交给了两个走街串巷的闲汉,给了他们一人二十文,让他们将宣传海报贴在前胸后背上,当移动人形广告牌。
再让他们吹着小喇叭,滴哩哩地满街到处去喊:“杨柳东巷的沈记汤饼铺新出炖烤鱼啦!一锅烤鱼半锅料,真材实料好味道!”
“三五好友、一家小聚,沈记喊你来吃鱼啦!”
“沈记专注烤鱼二十年,祖传的老手艺!买了不吃亏,吃了不上当!”
有认得沈渺的路人听了,哭笑不得地反驳道:“这不是胡说么!那沈娘子年纪轻轻,连双十年华都还差了点儿,哪来的二十年手艺?怎么,她还在娘胎里便会烤鱼啦?”
闲汉笑嘻嘻,反应倒是快:“都说了祖传的手艺,这手艺的年岁自然是打祖上起算的!沈娘子承袭至今,二十年有什么稀奇?百年老店、百年老汤的那都多了去了!”
不得不说,这样行走广告牌的奇特宣传方式果真吸引眼球,大中午便有人来问了这鱼是怎么炖烤的?沈渺笑道:“要夜市时分才有呢,您晚点来。”
沈渺从上午到中午,除了为来客做面,其余时候都在备烤鱼的配菜、调料、调汤底、腌鱼。
到时候客人来了,现点现烤,鱼一煎好便能点上炉子上菜,便快速多了。
等她忙完手里的活。铺子里正好是青黄不接、没什么人的午后,她便催着济哥儿收拾铺盖和行装准备出发——辟雍书院前两日特意遣了个年轻的讲学博士来“家访”,不仅告知了童子启学的日子,还给了张单子,写明了要带十日至半月的米粮、铺盖、衣裳鞋袜、盆、学具等等。要采买的东西果然不少,幸好先前她已买齐了,如今捆到车上,便能走了。
沈渺暂时关了店门,嘱咐湘姐儿不要带着有余和陈汌胡闹,有事儿去对门找顾婶娘,不许乱跑,不许进灶房,不许点柴火,不许去井边,不许和刘豆花打架,不许拔鸡尾巴毛做毽子……唠叨得湘姐儿两眼发直地捧住了脑袋:“阿姊阿姊你快别念啦……”
沈渺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急忙给济哥儿装上新炸的小黄鱼零嘴,领着他飞快往书院去。
沈渺与济哥儿到的时候都算晚了,不少人家一大早便领着孩子来了,毕竟还要擦洗床板、挂帐子、打水、归置东西等等。还有些人是以为书院里的学舍是大通铺,便早早起来,想给自家孩子争一个离尿桶远一些的位置。
但沈渺那天在兰心书局已跟九哥儿打听过了,辟雍书院毕竟是官学,学舍是一排排的廊房,粉刷一新,住得也宽敞,每人都有一张小床,床上都刻有字号,是入学前便按照录取的排行排好的。尿桶也不放在屋子里,学舍外建有专门的茅厕,茅厕也有杂役时常清扫、倾倒,算是洁净的了。
所以沈渺便悠哉悠哉让济哥儿在家里又多吃了两顿饭、多呆了大半天才送他去,不像旁人急赶慢赶。他们到了书院时是未时末了。炎日正盛,书院里倒是凉爽,一路走来都有浓荫,也有三三两两如她一般送孩子上学的人家,都在张望书院的景致。
辟雍书院果然如传言般宽广,亭台楼阁掩映在湖光水色与花叶茂葳之中,堪比后世大学美景,倒让沈渺步入其中时,也有些怀念了。
当年自己的学生时代……额,她好似高中毕业后才开始寄宿的哎……这么想想,沈渺侧头看向济哥儿,有些心疼这孩子了。
放在后世还是小学生,在此时便已早早离家求学了呀!
沈济今儿也是有些沉默的。神色十分挣扎,既有些期盼兴奋,也怀着一丝对家人的不舍。
他背着个大大的藤编书箱,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藤席。沈渺则替他拎着捆成卷的被褥,另一只手是半袋精细筛过的大米与麦粉。
“济哥儿,没事,上十日就能回家一次,阿姊隔几日得空再来给你送点好吃的,你就安心读书就是了。”沈渺想了想,还是温言宽慰他。
谁知济哥儿摇摇头:“阿姊,我不是舍不得离家,我只是……”他转头看向沈渺,眼里有点担忧,“我担心我在书院的时日,家里忙不过来。”
说着他竟像个老头似的,先叹了口气,接着又唠叨了起来:
“湘姐儿和陈汌都还小呢,陈汌腿又还伤着,他们帮不上阿姊什么忙。虽说有了有余帮忙干杂活,但阿姊你要忙铺子里的生意,又要照顾他们俩,我担心你太累了。”他愁眉苦脸,还道,“尤其今日家里正要上新菜,这样重要的时候我却不在,总觉着不踏实。”
原来他在替她担心呢!
沈渺这下才彻底笑了,捏了捏他头上的小发髻:“说得好似你也七老八十了似的,放心,铺子里的生意我忙得过来。湘姐儿皮虽皮,但她也很乖的,你没发现么?店里忙的时候,她从不添乱,还会帮着收碗筷、扫地。今儿陈汌坐在轮椅上,还帮我浇菜喂鸡呢,他们俩年纪小,可你也别小看了他们,更不必这样担心。若真是忙不过来,阿姊可以再临时招个工呀,路边那么多闲汉,花点银钱,便能使唤他们进来做一日的工了,你就好好读书吧,别想那么多。”
沈济勉强点了头,但还是认真嘱咐道:“阿姊,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希望你要注意自个的身子,若是这几日客多,你自个要记得多歇息、多喝水,夜里也早些睡。若实在累了,便关上门好生地歇一日,少挣一日钱也不打紧的。我在书院里,也不必花销这么多银钱,你今儿给我一贯钱,我能用好久了,所以你要听我的话,得空歇歇吧。”
沈渺心里一暖,软声答应了:“好,我一定听你的话。该歇便歇,你这回可放心了?嗳——那座学舍墙上写着个‘甲’字,是不是就在前头了?”
沈济便也顺着沈渺的手指垫脚去看,大而弯垂的芭蕉叶遮蔽了半座墙,但果然能瞧见一个甲字,他心头怦怦跳,好似又回到那日看榜时一般,心里难免有些悸动。
走上前去,果然是了!今年辟雍书院招录的甲舍生童子一共有二十名,五人一间学舍,一排过去有四间大砖瓦房,后墙下遍植芭蕉与绿竹,青石小径上还有几个灰衣灰帽的杂役在扫地,瞧着倒是不错。
济哥儿因排行第六,正好分到第二间第一号铺,沈渺跟着进去看了,每人一张小床边上一张小桌,角落里两排箱柜,倒是还算干净。
这屋子里已经有两三个人了,都是与济哥儿年纪差不多大的童子,坐在各自的床榻上,见沈渺领着济哥儿进来都好奇地瞧着看。
他们来得早,床铺上帷帐衾褥都收拾好了,有个童子的母亲还汲了水来,勤快地把学舍里所有的几案桌椅、斗柜窗台都擦了。
还有个童子竟然小小年纪便戴上了“叆叇”,是这个时代格外稀有的小近视眼,被他身着长衫的爹爹拉着手切切告诫:“这叆叇夜里就寝前,记得妥善装进棉袋里,莫要划伤了,更莫要摔了,这么一副不便宜呢!你可要珍惜。爹走了,你从此当勤心向学,勿负吾望。”
沈渺也替济哥儿将被褥衣物都放好,挂好了防蚊的绿纱帐子,瞧着没什么了,便该走了。她身为家人,至多只能送到这了。
沈渺交代了他几句,告诉他若是有什么事儿便叫人回家来送信,或是找九哥儿帮衬。
说起九哥儿,她指了指米粮袋子里还有个油纸包:“我多做了些炸黄鱼,你一会儿拜完先生,得了空,便送去给九哥儿吃啊。他也是甲舍生,应当与你住得不远,回头记得去打听打听。”
沈济点点头:“阿姊回吧,一会儿天晚了。”
沈渺应好,便转身要走,没走两步,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又见济哥儿忍不住送出来说:“阿姊一会儿你便坐车回去吧。”
他依依不舍:“路上当心啊。”
沈渺微叹,笑着摆手:“回去吧,和你屋子里的同窗好好见个礼,别担心阿姊,过十日,等你休沐了,阿姊便来接你啊。”
沈济就这般看着阿姊的背影,颇有些怅然若失。但他知道他得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了阿姊,他还记着自己暗自许下的诺言:他要亲手为阿姊挣一副头面出来,金银铺里最好的!
于是他又振作起来,回了学舍中,便很主动与同窗们相揖为礼,互通姓名,闲聊几句,之后又相约一同去谒拜先生。
他们的讲学博士姓邹,留着个山羊胡子,干瘦干瘦的,瞧着很有些严厉的样子。
但明儿才有课业,邹博士也就说了些:“诸生当志存高远,以修齐治平为念。勿溺于嬉乐,勿怠于困苦。同窗之间,宜互助互勉、互尊互让,莫要为小事争执不休。”之类的话,就让他们回去歇息。
沈济与同窗们回到学舍后,便单独出去问了那些洒扫的杂役,得知监生们都住在东边的廊房,便揣上炸黄鱼一路询问摸索着找了过去。
谢祁此时怀里揣着只猫,正坐在窗下看书,一边摸着猫咪,一边慢悠悠翻过一页。
他身后的床榻上躺了个歪七扭八的宁奕,他自言自语、唠唠叨叨地嫌弃:“这啄饮堂的庖厨难不成是用脚做得饭?羹汤清寡如水,菜寡淡无香,饭米糙硬,入口粗粝,烧的炖肉腥膻不堪,上头还有猪毛!看了都毫无食欲,莫说吃了……”
谢祁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因此回应他的只有麒麟奶声奶气地喵喵声。
宁奕饿得不行了,爬起来,晃到谢祁面前,拿手逗猫,饥不择食地道:“谢九啊,要不你也给我冲一碗羊乳糕吧,我实在……”
话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笃笃”地敲门声。宁奕耸拉着脸,慢腾腾地打开门:“谁?”
暮霭中,站着个眼熟的童子,宁奕认出来了,惊喜道:“这不是沈娘子的弟弟吗?你怎么来了?”
“我阿姊让我来给九哥儿送炸黄鱼,她今儿刚炸的,很香……”沈济老老实实地举起手中的油纸包。
“不愧是沈娘子,真是救命之恩啊!”宁奕双眼骤亮,就要伸手去接,谁。谁知,斜旁里立刻伸过来一只修长而匀亭的手,将油纸包稳稳地夺了过去。
宁奕磨牙,扭头一看,正是方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谢祁,他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读书入迷么?我说干了口水你都没听见,怎得一听见沈娘子的名字,你又活过来了?”
小猫爬到了谢祁的脖子上盘着,谢祁也不搭理宁奕,反倒笑着对沈济说:“进来坐吧,找过来不容易吧?谢谢你阿姊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送这个?”
沈济小心踏了进来:“阿姊这些日子琢磨了个新菜,把鱼先烤再炖,配上杂蔬,十分美味。因与鱼铺子定了不少鱼,那鱼铺店主便多送了好些小鱼给阿姊,实在吃不完,便都用盐和孜然炸了,让我带来书院里当零嘴,便也想着给九哥儿带一份。”
原来他也被沈娘子惦记着。谢祁听了眉眼带笑,无视宁奕怨念的眼神,将油纸包直接揣进了怀里,看样子谁也不打算分。
不过宁奕很快又被沈济的描述吸引,咽了咽口水问道:“你说沈娘子上了新菜?好吃吗?”
沈济点点头:“极好吃。鱼肉鲜嫩,汁浓味厚,再加两块速食汤饼,泡进那汤汁里,便更是回味无穷了。”
宁奕听得受不了了,肚子里咕噜噜地响,等沈济告辞回去,他便合上了门扉,小声与谢祁和尚岸商议:“咱们三人,今日也去吃烤鱼去,如何?”
尚岸问:“如何去?院门早闭上了。”
宁奕眯着眼:“自然是翻墙!”
谢祁用手挠着小猫的下巴,没有说话。他以往是从来不逃学的,但是……怀里的炸黄鱼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一根羽毛,挠动了他的心。
“不说别的,何不去给沈娘子捧捧场呢?”宁奕瞥了眼默默撸猫的谢祁,意有所指,“人家还给你送炸鱼呢,你不去谢谢她?”
这倒是在理。谢祁总算有了正当借口,起身整了整被麒麟扒开的衣襟,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炸鱼之礼不能不谢,那便去吧。”
尚岸忍住笑,指着他俩摇摇头:“明儿冯博士若是知道了,你们可得替我挨罚。毕竟你们俩,一个为了吃,一个为了人,只有我,为了你们两肋插刀,舍命相陪。”
“行了行了!快走吧!等会赶不上了!”
第52章 火爆夜市
日沉西山, 天色昏暝。
辟雍书院的后山竹林中,夜虫唧唧,山风来去, 荡起一片沙沙之声。
冯元坐在竹舍中冥思苦想, 烦躁地挥起手,“啪叽”一声拍在大腿上,打死了一只胆大妄为的花腿蚊子。
他苦恼手中编了一半的书究竟该如何写,手还无意识地挠着腿上慢慢鼓起来的大蚊子包,先用指甲压出个“十”的形状, 等蚊子包越挠越大,他又用指甲深深抠下去, 压出个“米”。
但越想越是不得章法,脑中混沌全是浆糊, 腿还痒。
他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绕到后廊,想去泡一碗速食汤饼吃——每当他思绪淤堵, 他便会吃一碗,然后对着竹风,一边吃一边想, 思绪倒顺畅得多,如今竟慢慢地养成了习惯。
可惜今日他翻找了半天,仆从送来的食篮里竟然已经空了——竟吃完了!
冯元捏起篮子里的饼屑放进嘴里, 嚼了嚼, 饼屑已潮软,实在不足以慰藉他的身心。他又想起前阵子家中所办的寿宴,不由回味着砸吧嘴。
那日, 他吃了那一顿美味佳肴,夜里回到竹舍中便茅塞顿开,下笔如有神,一夜硬生生写了数千字,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酣畅淋漓!
于是他看了看天色,心中动摇:不然……趁着明月清风相伴,这便启程夜探沈记汤饼铺?
既然意有所动,冯元勇敢地迈出了竹舍,顺道将睡在廊下打呼噜磨牙的亲随踹醒:“冯六,走,下山去。”
冯六两眼迷蒙地翻身坐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骨碌爬起来跟上自家家主,摸不清头脑地问道:“天已黑了,书院也已落锁,郎君要去何处?”
“去吃汤饼。”
冯元脚下生风,这山下便是辟雍书院的围墙,因依山而建,此处围墙地基较高,还有山石堆砌,爬出去并不算难。
明月高悬,银霜铺地,照亮了主仆二人哼哧哼哧翻墙的身影,冯六蹲在墙下,奋力将冯元驮了起来,冯元把衣袍掖在腰带上,撅着屁股扒拉着墙头,好容易坐了上去,居高往底下这么一望,脚底又有些软,不敢往下跳。
正踌躇不定,忽然不远处被繁茂花木遮蔽的另一处墙头,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冯元原以为是野猫,谁知下一刻枝丫间接二连三探出来了三个脑袋。
还是十分眼熟的脑袋。
月光照亮了彼此,四人隔着一截墙头遥相望,双方因过于震惊,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是今夜的辟雍书院。
还是宁奕逃学经验丰富,率先反应过来,讪讪地摘下了翻墙时不慎挂在头上的树叶,还有心思低头对谢祁嘀咕了一句:“我翻过无数次墙,还是头一回被逮着,早知不邀你了,我都忘了你天生时运不济……”
谢祁竟然也有心思小声反驳:“……知足吧,没掉下去摔断腿已算好运道了。”
尚岸扶额:“你们别吵了,冯先生瞪过来了。”
宁奕立刻堆满了笑容抬起头来,关心道:“先生,这长夜漫漫,您怎么也会在此?”
冯元板着脸:“此话当由我问你们吧?”说完,他转向谢祁,颇有种心爱的学生竟被带坏的痛心,抖着手,气得胡子都翘了,“怎连谢祁都与你同流合污了?”
谢祁惭愧地转开了眼,假装在欣赏今日尤其明朗的月色。
“老实说来,你们三个究竟要去何处!”
尚岸叹了口气,神色慢慢变得凄然。
他是以写策论见长的,于是解释时也是出口成章,先从书院啄饮堂的弊端谈起,菜色寡淡不说,午后甚至只供应早食的剩饭剩菜:“观之则食欲顿消,食之更觉难以下咽。书院天黑便落锁,学子们外出觅食,也多有限制。尤其课业繁重,本就劳神,却还要忍受不得饱腹之苦。我与宁大、谢九三人实在迫于无奈,才冒险翻墙而出,只盼望能寻些果腹之物,以解饥馁。”说到此,他眼神悲哀,语气凄苦,听得冯元都忘了他们三人家世都不错,竟感到心酸了。
之后尚岸又正色道:
“我等自知此举不妥,然为求一饱,实出无奈之举也。望先生也能体察一二,辟雍书院乃官学,啄饮堂事关数百学子三餐饮食,怎能轻忽?学子们都是自备米粮,可交到啄饮堂烹煮之后,新米变作陈米,细面夹杂麦麸,此中难道没有中饱私囊吗?听闻因辟雍书院是官学,啄饮堂的庖厨不仅人数众多,且自书院初立迄今,未尝更替,庖厨们厨艺不精未有严厉惩处,做得好了也无厚赏,才有如今职司不明、推诿互责的境况。我等学子人微言轻,只盼望冯先生日后能为我等上书山长,查彻啄饮堂贪腐一事,解了这困窘,我们便也不必爬墙头,得以安心向学矣。”
宁奕听得眼睛都瞪圆了,不愧是“铁笔杆”尚岸啊!他们这嘴馋翻墙逃学的行径,顿时便变得有理有据了起来!
这下宁奕也不心虚了,高高挺起了胸膛,顺带用手肘撞了撞谢祁。
谢祁便也连忙调整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正色道:“的确如此,先生们日常都在广博苑用膳,因此不知啄饮堂膳食的猫腻,学子们来书院是为了专心苦读、出仕为官,且大多都是寒门出身,也不愿因此得罪了人,闹得不可开交,便一直无人出头。若非今日遇上先生,我等又哪里有诉苦之处呢?”
寒门出身的不敢惹事,士族出身的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大不了便日日使唤家中送餐食来,因此倒便宜了那些蛀虫,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谢祁心底默默想着,且那啄饮堂的总管事,好似还是某位斋长[注]的妻弟。
冯元性子直,怒气冲冲地一拍墙头:“竟有如此之事?冯某明日便去与山长详谈,必要将此事弄个明白!”
冯家虽无权,但积蓄下来的金银可不少,辟雍书院有大半学舍、学堂都由冯家捐资所建,为此官家还为冯元写了一副“急公好义”的字赏赐于他,希望他继续这般体察圣意、多多捐款。
因此冯元才能在后山上有自己的竹林精舍。
其他人惧怕那斋长的妻弟,冯元倒不怕——面对笑里藏刀的官家,谢家选择放弃长子“惹不起躲得起”,冯家失去儿子后,则选择了另一条路:拿钱买命。
冯家先用钱砸开乐江侯府的大门,再通过乐江侯用钱砸开了太后的宫门,之后便经由太后的手,装满了官家内库的钱袋子。
虽然升官无望,但至少面上过得去。
不过,这也只是饮鸩止渴,金山银山总会花光,到了那时,冯家又该如何?冯元叹了口气,只能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谢祁三人对视了一眼,没成想逃学还有此等意外之喜。冯元为人还算磊落,不是徒托空言之人,他既然开口了,必然真会如此去做。
不过坐在墙头叫凉风一吹,冯元那被忽悠瘸了的头脑又清醒过来,不对,不对劲,好哇,这几个小子皮痒了,还敢用他作筏子了!说什么吃不饱饭,当家里日日往来的仆从都是摆设?
可谁叫他摊上这么三个学生呢?书院里的讲学博士手下大多都有十来个学生,但冯元性情高傲,嫌弃旁的学子愚钝,只肯教谢祁、尚岸与宁奕三人,山长自然也没法子,谁叫冯家是书院的大财主呢!
此时讲究事师如事父,师生之间情同父子。他便也只能宽容这三个不省心的学生了!冯元拿眼斜了斜他们,语气凉凉地问道:“行了,下不为例,我便也不追究你们逃学之责了,那你们倒是说说,这是想要去哪儿果腹?”
“先生不知,那沈记汤饼铺出了新菜,听闻极为美味,我等便是想略尝尝鲜。”宁奕早已蠢蠢欲动,“先生好风雅,今日可是坐在墙头观月?若是闲暇无事,不如与我等同去?”
冯元轻咳一声,颊上泛起一丝红晕,捋了捋胡子,顺驴子下坡地答应了。
于是翻墙觅食的便成了师生四人及一猫,谢祁与两位损友挤在冯元的马车里。他怕麒麟被挤着,便将熟睡的小奶猫揣在衣襟里,只露出个小小的猫头,便这样往沈记汤饼铺疾驰而去。
等他们入了内城,到了杨柳东巷,才知晓沈记今夜生意有多么红火。
师生四人下了马车,未及门前,便闻喧哗之声,热闹非凡。
沈记汤饼铺店内店外都坐满了,铺子边上还罢了一溜的小板凳,不少人手持竹签坐着等候,有两个穿得滑稽喜庆的壮汉子,显然是临时雇来的,他们身上贴着围炉烤鱼的画,一人吹喇叭一人高声吆喝:“小桌十三号!谁是小桌十三号!轮着你啦!沈记喊你来吃鱼啦!快来!过了号可叫下一桌咯!”
四人好不容易才挤进人堆里,才发现不仅门口多摆了桌椅,连沈记的后院、巷子里都临时加了四五张桌子,不少人已经坐下了,满眼新鲜地等着上菜。
隔壁的顾婶娘端着陶炉穿梭在人群中,帮沈娘子端菜;年婶娘也来了,帮着收碗加炭;湘姐儿围着小围裙,仗着人小灵活,飞快在铺子里外穿梭,她记下每一桌点的菜,又噔噔噔地跑到柜台处大声告诉里头忙碌的阿姊:“阿姊,再加豆豉烤鱼一份!脆皮烤鱼两份!葱蒜都吃,少些辣!”
灶房里,沈渺还算从容,她同时起了三个锅煎鱼,有余则坐在小板凳上,努力而专心,刷碗的丝瓜囊都快刷出火星子了。陈汌坐在轮椅上也没闲着,膝上放着个藤筐,推着轮椅从柴房里一趟趟运炭火过来。
此时,正好顾婶娘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烤鱼经过谢祁四人身边,要送到门口坐着的食客桌上。
宁奕探头一看,口水便险些滴下来了。
鱼烤得色泽金黄,炭火炙烤的焦痕油光熠熠,鱼身上铺满了花椒蒜末与青葱,鱼身下满满当当都是菜蔬,辛辣之味直扑鼻腔,再嗅一下,鱼的鲜美与诸般香料交融,真是直勾人腹中馋虫。
身边还有已经吃上了的,宁奕又伸长脖子,羡慕地看着那食客夹一块鱼肉,鱼肉嫩得微微颤动,送入口中,那人立刻惊喜道:“果真美味!等了那么久,没白等。”
他擦了擦嘴,等不及了,拉着尚岸赶忙去外头取竹签子去了。
唯独谢祁站在那儿,目光远远地越过无数人,在热腾腾的烟火气息中,模糊又匆忙地抬眼一望。柜台上的窗口,为了上菜便利,帘子都挽了起来,沈娘子忙碌的身影在腾腾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哎呀,叔叔,你还没会账呢!”
湘姐儿忽然着急地大喊,她追着一个脚下匆匆想趁机溜出铺子的中年男子,却没追上,还险些摔了一跤,幸好被旁边的年婶娘捞了一把,急得跺脚。
谢祁等人便站在铺子口,他回过神来,几乎没有犹豫,抬手便将那想溜走的人一把拽了回来。
那男子回头见是个生得年轻斯文的书生,竟恶向胆边生,呵斥道:“放手!知晓你爷爷是谁……哎呦哎呦疼!错了错了,我错了!”
谢祁稍稍一用力,便将他的手臂直接往后折了回来,宁奕也抬脚帮着踹了一脚,挑着眉道:“你爷爷让你付了钱再走。吃白食你还有理了!”
那人没想到这么一个瞧着文弱的书生竟有这么大手劲,周围人又纷纷侧目看热闹,他只得灰溜溜地掏出了钱来,忙用袖子掩面而逃。
谢祁怀里揣着猫,手里捏着钱,穿过人群,将银钱递给了湘姐儿,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笑道:“拿去,快装好,近来愈发能干了。”
湘姐儿见到是熟人,立刻也笑起来:“谢家阿兄,你怎来了?砚书最近还好吗?”
“好着呢,前阵子秋毫回家取衣裳,还说他陪十一娘和太婆去乡下庄子上钓虾捉鱼去了,还去逛了庙会,过得比我还舒坦。下回休沐归家,我家正好办宴席,你与你阿姊一块儿来谢家,便能寻他玩了。”谢祁说着,没忍住,还捏了捏她头上圆圆的小发髻。
“谢阿兄,前头人多,我领你去后头坐吧?你今儿也来吃烤鱼么?”湘姐儿点点头,伸手去牵谢祁,小小声地说着,要带他走后门。
谢祁却没动,摇摇头:“不必了,如今人多,外头还有不少人等候,我们后来者居先只怕会惹得旁人不满,多谢你好意了,我们也已取签等候,便安心等一等,免得给你阿姊惹些争端。”
湘姐儿想了想便也作罢,又对谢祁小声道:“那我去忙咯,谢阿兄你坐着稍等等,门口阿姊叫人买了十斤瓜子,还烧了一大桶茶水给等候的人食用,等得无趣可以吃一些。”
谢祁笑道:“多谢,你去吧,不必招呼我。”
湘姐儿这才蹦跳着又去帮人点菜了。
那头,宁奕已经取了竹签,问过了门口招呼人的汉子,说是约莫还要等四五桌,只怕要等小半个时辰,但周围烤鱼的香气满溢,宁奕实在不想走,冯元端着师长的架子,但他吸了吸鼻子也没动,尚岸便也笑着在门边的小凳上坐下了。
谢祁思忖着走了出来,却没有坐下,而是将怀里的猫塞给宁奕,又熟练地从尚岸的衣兜里寻摸出一套随身的袖珍纸笔与墨条,挽起袖子道:“白等着也无趣,湘姐儿年幼,怕她叫人蒙骗,我去帮沈娘子收银钱。”
尚岸有随身记录灵感的习惯,身边总有纸笔,这下被谢祁摸走,实在心疼不已:“那是薛涛笺啊!”
但谢祁已经转身进了铺子里,只留下一句:“回头让秋毫去买上两尺赔你!”
沈渺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专心做鱼。
因白日里寻了人走街串巷大做广告,她其实便已料到会有如此繁忙的场景,送完济哥儿,她便发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将能请来帮忙的都请了来,年婶娘与顾婶娘她都是硬塞了一百文给她们作为酬劳,否则她们还不肯收下。
门口招呼人的便是白日里帮着出门宣传的那两个闲汉,沈渺见他们做事还算踏实,便继续聘用,一人五十文,让他们晚间也留下来帮忙。
之后又连忙跟邻里多借了凳子桌子,买了瓜子烧了茶水,还在桌子上拿浆糊贴了桌号,沈渺以后世开店的经验尽力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果然她预料得不错,天刚刚暗下来,便有许多食客陆陆续续上门了。
于是从昏时开始,她便忙到了现在,没有停过。甚至只一个时辰左右,白日里备好的鱼便已经用完了,她发现时只剩十来条了,又让湘姐儿去跑腿,叫鱼铺加紧再杀了一批鱼来,连忙腌上,这才没断了炊。
没一会儿,她又做好了一份烤鱼,将热油泼上,便抬到了窗口前的柜台上,正想叫顾婶娘来端,却发现柜台上多了好几张桃花色洒金的纸片。
拾起来一看,上面是她熟悉的、那舒展飘逸的字写着:“柒号桌,花椒脆皮烤鱼,多辣,不食胡荽,柏叶酒两壶。”、“拾号桌,豆豉烤鱼,双份汤饼,麦酒一壶。”、“拾肆桌,花椒脆皮烤鱼,一份汤饼,多加酱姜,麦酒三壶。”
沈渺怔了一瞬,抬起眼来,很快便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个高高的身影。他还穿着书院里的宽袖大衫,却手里捏着纸笔成了她这铺子里的跑堂小二,跟在湘姐儿身后,一边记下来客点的菜,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烤鱼九十八文,汤饼两文,麦酒十八文,正好一百一十八文,烦请先会账。”
得了银钱,他顺手便塞进湘姐儿随身的挎包里,又转向下一桌,有了谢祁的帮衬,湘姐儿更得意了,摇摇摆摆地走在前头,像是有了靠山似的,再也不怕遇上那些刁难的客人了。
沈渺垂下眸子,将这柜上的纸一张张掖进了围裙里,像是将这一份暖意也一下一下藏进了心底,又转身赶紧去忙了。
又忙了好一阵,沈渺赶忙让外头数一数等候的人数,后厨的鱼不多了,不能再接了。
幸好此时天晚了,铺子里虽还是坐得满满的,但外头等的人却少了,顾婶娘连忙出去让门口的汉子换个说辞,再有人来问,便让人家明日请早,别叫人等着了。
等做完最后一桌,沈渺总算松了口气,能卸了围裙出来了。
她本想寻九哥儿道个谢,没想到铺子里外只有吃得热火朝天的最后一波食客,都没瞧见他。
倒是湘姐儿知晓,小跑过来,拉着沈渺让她弯下腰,把胖手掌拢在她耳边,耳语道:“谢家阿兄与他的友人吃完烤鱼便已回去啦,他说……”
“烤鱼很美味,炸鱼也好,沈麒麟极爱吃。”
湘姐儿歪着脑袋,疑惑无比地问道:“沈麒麟是谁?”
沈渺脸颊忽然发烫,结巴道:“我也不知。”
湘姐儿人小鬼大,皱起小眉头,探究道:“阿姊你脸怎么红了?”
“是灯烛映红的!”
沈渺借口进灶房里收拾,落荒而逃。
***
之后连着好几日,因烤鱼一炮打响,沈渺早晨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早市的羊肉汤与小笼包都没空卖了,中午才慢悠悠地开铺子,一边腌鱼一边备菜。
切着菜,她还在琢磨着日后的经营模式。
现下看来,早市与晚市是兼顾不了的,若是不扩店不招工,便只能取舍。她才卖了三日烤鱼,刨除成本便挣下了三十多贯了,因为不仅烤鱼挣钱,卖一份烤鱼还能搭着卖出去好多的酒水和小菜,大大提高了她铺子里的营业额。
但日后这数额只怕也会缓缓下降,毕竟这是一道新菜,刚开始客流是最多的,之后想必会降到一个稳定值,但也足够了。
客流稳定后不会像这几日一样忙碌,但沈记的名声其实已经因烤鱼而打响,有了一道令人记忆十分深刻的“大众招牌菜”了。所以,长久下来,夜市高峰期的人也不会减少太多,单单凭借她与有余、湘姐儿,的确忙不过来。
湘姐儿还小,这几年只能帮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比如收餐具抹桌子、扫地,其他的就不大行了。
有余是后厨的帮工,不说她自身较为特殊,一旦忙起来,她手里的活计也不少,只烧火一件事就能绊住她,更没空到前头去。
尤其烤鱼有炉子又烫,湘姐儿还搬不动。沈渺估摸了一下,她可能需要两个人,一个上菜点菜;另外还要一个能收银算账的,以前这个角色是济哥儿当着的,济哥儿算账倒厉害得很。
但除了夜市那一会儿,她若舍弃了早市,白日里客人不多,又不大需要那么多人。
沈渺想了想,决定去与顾婶娘谈一谈,昨日顾婶娘来帮忙,倒是很游刃有余,顾家的酒坊忙起来与她相反,白日里忙,夜市里专门来沽酒的人不多。
而铺子有顾屠苏在顾,顾婶娘在家除了做些家务,大多时候是闲着的。
请顾婶娘长期过来帮忙的事儿倒是谈得很顺利,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姐儿你若是不来,我也要来寻你说这事儿的。”
昨日帮沈渺忙了一个半时辰便挣了一百文,人家在码头扛包一日也就挣这个价码,顾婶娘便心动了。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来帮大姐儿招呼客人,活不重,能挣些银钱,离家又近。
有了这个额外的进项,给二哥儿攒娶媳妇的钱不就更容易了?
两人一拍即合。
至于专门收银的,一定得是信得过的人才行,这个得好生思量思量。
沈渺从顾家回来,目光便有些犹豫地落在了陈汌和湘姐儿的身上。济哥儿不在,湘姐儿这几日帮着她干活,好似也忽然长大了许多。
此时,小院中,陈汌坐在轮椅上,湘姐儿搬了个板凳挨着他,两人正拿树枝在地上写字。两条狗都卧在他们脚边,尾巴一甩一甩。
这两个孩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十分勤奋地开始学写字。济哥儿以前练字的纸都还留着,他们便照着上头的字依葫芦画瓢地写,不认得的字便拿来问沈渺,问清楚这个字怎么读,又是什么意思后,便自己练。
孩子的记性好,学的也快,他们自己学,每日竟也能学十来个字呢。
沈渺先前有些想留湘姐儿在身边,将自己一身的本事都交给她,但是她后来见湘姐儿忽然努力跟济哥儿学写字,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不应当由她来决定湘姐儿的人生,哪怕湘姐儿还小,但她也知道主动学写字了,说明她对自己想做的事已有了模糊的期望。
沈渺决定尊重这份期望,正好今日便是个机会。
于是她半掩上院门,走到湘姐儿和陈汌身后,看他们在地上写完一个字,才轻轻地出声:“湘姐儿,小汌,阿姊有事儿问你们俩。”
沈渺从边上拖过来一张板凳,坐下来,便能平视他们俩了。
“湘姐儿,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呀?”沈渺把胳膊放在膝盖上,先看向湘姐儿,“你想和阿姊学怎么烧菜煮饭么?还是想读书?或是想做别的?”
湘姐儿却有些疑惑又有些自卑地说:“我也能读书吗?李婶娘说只有男子才能读书,男人读了书日后能当官、当账房或是去考吏员。她说我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会读书写字也没什么用。”
这话……听得沈渺皱眉头。估摸着是她不知哪天去找李狗儿玩的时候被李婶娘那破嘴给挤兑的。
沈渺沉吟片刻,没有表露出心中的不悦,而且循循善诱道:“那你自个觉着呢?女孩儿读书有用吗?”
湘姐儿闻言低下头去,好半晌才抬起头,平日里爱玩爱闹的她忽然认真地板起了脸:“我觉着李婶娘说得不对。读了书与嫁不嫁人又没什么干系。”
“没错。读书习字与嫁不嫁人没什么干系。”
沈渺很欣慰,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身为女子,我们的一生不全是为了婚姻、丈夫、子女而活的。爹爹和阿娘将你生下来,也不是专门为了让你成为谁的妻子或是谁的母亲才将你生下来的。身为女子,一生最值得炫耀的并非嫁得良人,而是有自己的志向和主宰命运的权利,没有哪个女子是生来便为了成亲的。湘姐儿,不论你现在是否能听懂,都先记在心里。阿姊希望你记住,不论男女,我们都只有这一辈子而已,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因此这一辈子要怎么过,一定要想为自己清楚。”
她望着湘姐儿的双眼,坚定地说:
“愿意成亲嫁人便成亲嫁人,不愿意便独善其身,阿姊很愿意你读书、学字或是学一门手艺,这不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是希望你日后能有抉择怎么过日子的勇气与底气。”
湘姐儿懵懂点着头,陈汌则沉默凝思。
看样子这俩孩子都要认真想一想,沈渺便没再多问,让他们能自己好好思索思索。
这时不像后世,没有规划好的九年义务教育,因此,这时的孩子都是年纪小小的便各自选择了某条路或是某个行当,便要朝不同的方向去走这一生了。
最初的选择,是一辈子的烙印,便显得极为重要。如今便让他们琢磨去吧,年幼的孩子其实喜恶、好坏什么都懂,只是他们心思简单,又还不懂怎么用成年人的方式表达而已。
沈渺在自家菜地里割了一茬新鲜韭菜,准备做午食,心想,今儿不如来吃韭菜盒子吧!
她倒是很快又沉浸在做饭的快乐中去了,却没发现院子的后门外有个人在徘徊。
冯七娘犹豫了好些时日,还是决定只带一个贴身婢女,偷偷来沈记吃一回汤饼。
她抓心挠肝地想知晓为何九哥儿会对这位沈娘子另眼相待,难道是因她美貌?还是因她手艺好?可是怎么想,她都觉着不大像是九哥儿会对一个女子尤为特殊的理由。
于是她鼓起勇气,前来一探究竟。
但今儿到了铺子里却没见人影,于是她摸索着绕到了后院门口,门虚掩着,她正想扣门问问可有人在家。
没成想,手还没抬起来,便隔着门,因沈娘子教妹的一番话,听得怔怔地落了泪。
阿娘也在为她议亲了,可却不是谢家。
她在将来素未谋面的夫君与不能嫁给九哥儿两种迷惘煎熬中听见了这一番话,竟像迎面而来一只巴掌,将她猛地打醒了似的。又像悬崖之外凭空多出了一条路。
她好似知晓了。
九哥儿为何会视沈娘子不同。
第53章 韭菜盒子
沈渺做韭菜盒子是最省时省力的, 不烫面不发面,外层煎得焦香,内里吃起来也照样柔软。她从麦粉口袋里取上两葫芦瓢麦粉, 加点盐, 用筷子搅匀,再加上比麦粉的量少一些的凉水,边倒边搅直到调成面絮,就可以开始和了。这和出来的面团是比做馒头的面更软一些的,盖上竹罩子放一刻钟就行了。
馅也容易, 洗干净的韭菜擦干水快刀切碎,加上炒好冷凉的鸡蛋碎, 再加些焯水煮熟后切碎的“银丝光米缆”——就是大宋的粉条,猪肉炖粉条那种粉条。宋人似乎总是热衷为每一样平凡常见的食物取个好听的名字。
用筷子拌匀, 加盐、香油;再加一丁点提鲜的酱油和虾皮酱用来替代尚未问世的鸡精和蚝油。最后撒上些用八角、花椒、干姜、桂皮、盐、小茴香等香辛料自制的“南德调味品”,这东西她做了不少,烤鱼底料里也能加,增香增辛。
这时面也醒好了, 擀成长条,分成面剂子,撒上干面粉揉圆揉光, 再擀成一个薄薄的面片,就能把翠绿的韭菜馅摊在上头,提着边缘卷起再对折成月亮状, 两边蘸水捏紧, 在预热好的饼铛刷上一层油,慢火煎烙片刻,直到两面的皮都烙得微微焦黄, 韭香出来,便能吃了。
沈渺做好后,先自己取来一个,便站在灶台边吹了吹试吃。
咬下去,外皮酥脆,触齿即碎,咬开后里头馅料露出来,韭菜翠绿,汁水十足,但不是塌秧出水的那种湿,鸡蛋炒得蓬松软嫩,粉丝软糯吸汁。沈渺满足地点点头,韭菜与鸡蛋果然是完美搭配,香上加香。
沈渺端出去,给湘姐儿和陈汌拿了一小篓子装:“吃吧,还烫手哦。”
湘姐儿可不管烫不烫,先咬一口再说,怎么说呢,她平日里其实不大爱吃韭菜,不喜欢炒韭菜的那个味儿。
但这个不一样,闻起来就要流口水了,外皮酥酥的裹得满满的馅料,薄薄的外皮咬起来还会咯吱响,馅料韭香十足,还没有韭菜的呛味,吃起来是脆嫩脆嫩的,又不肥腻,里头还有鸡蛋和米缆。她不顾烫,一口气吃了仨,扭头一看,陈汌也不甘示弱,默默吃了俩。
两人坐在院子里大吃特吃,被路过的刘豆花看得正着,于是从家里拿了两碗豆花来换,湘姐儿便推着陈汌从后门出去,三个小萝卜并排坐在沈家后门的地台上,一口软嫩嫩的豆花一口韭菜盒子,香得都不说话了。
李狗儿正好从私塾回来,见小伙伴们如此惬意地坐在巷子里吃好吃的,便也忙冲回家去,将书袋一甩,掀开李婶娘藏在柜子顶上的糖罐子,从里头抓了一大把酥花糖,用衣裳兜着跑来与湘姐儿和刘豆花交换。
湘姐儿接了糖,先转手分给陈汌一半,才从篓子里递给李狗儿一块韭菜盒子:“给你,这是我阿姊做得月亮饼,香吧?”
沈渺也没说特意说自己做的这东西叫韭菜盒子,湘姐儿便自己取名字了——这不像个烙得金黄金黄的月牙么?就叫月亮饼了!
刘豆花也跑回家打了碗豆花,盛得满满的,走路时豆花便在碗里轻微晃漾,她小心翼翼地端来给李狗儿:“喏,跟你换三块糖。”
于是四个小孩儿并排坐着,快乐地晃荡着腿(陈汌只能晃一只),吹着穿堂凉风,吃着韭菜味的“月亮饼”、喝着滑嫩的豆花,再含上一块儿甜丝丝的糖,真是神仙不换的好日子。
湘姐儿吃完了第五个韭菜盒子,打了个饱嗝,歪着头听刘豆花吹嘘她阿兄和嫂嫂要去外城再开一家豆腐坊了:“我阿娘说了,以后杨柳东巷这家老铺子,就留给我,我长大了自己学着做豆腐,再招个赘婿,不去旁人家里受罪。”
追风闻着味儿从院子里溜了出来,陈汌瞥见了,便伸手将他手里的韭菜饼的饼皮掰了一小块塞进了狗嘴里,追风便乖乖地卧在他轮椅边吃,吃完了便一下下舔爪子。
“我明年就开始学做豆腐了。”刘豆花得意洋洋。
湘姐儿闻言的确有些羡慕:“你都要做豆腐啦。”今儿阿姊问她想做什么,她其实都被问住了,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刘豆花奇怪地歪过头:“是啊,不做豆腐我做什么呢?难道你不与你阿姊学做汤饼么?”
这个世道大多是子承父业,爹娘是做什么行当,儿女便也做什么行当,除非家里有孩童读书,日后若真的考中,那整个家族便不同了。
“我阿姊说我想做什么都成,不学做汤饼也成。读书学写字也成,她都随我。”湘姐儿捧着剩下的豆花又喝了起来,自问自答,“我喜欢吃好吃的,可好像没有那么喜欢做好吃的,我也不喜欢做豆腐,不喜欢酿酒,不喜欢榨油,不喜欢卖炭卖柴,也不喜欢锔瓷。唉……什么也不喜欢,那可怎么办呀?”
李狗儿吃着韭菜盒子,插了一句:“你喜欢玩,你还喜欢剃头。”
湘姐儿斜他一眼,小嘴毫不留情:“你不玩么?李婶娘与你新找了个厉害的老先生,你昨日哭着说不要去上学,我都听见了!”
“还哭了?你那么大的人了还为不上学哭呢?喝凉水,羞羞脸!”刘豆花跟着大肆嘲笑。
李狗儿脸一红,忙让湘姐儿不要说了。
不说便不说了。湘姐儿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烦恼,她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扭头问陈汌:“陈汌你呢?”可问了她自己又抢先回答,“我知晓,你想回家!问了你也是白问的。”
陈汌自始至终没说话,把豆花喝完,捧着碗,神色安静地望着对面顾家院墙上站着梳羽毛的肥麻雀,他并不如湘姐儿一般烦恼,似乎心中早有定论了。
顾屠苏推着几大坛子酒从后门出来,便瞧见四个小孩儿坐在那儿,吃得脸上贴着韭菜叶子,还一脸认真地谈论人生大事,怪逗的。他摇摇头,顺手把墙上那只肥麻雀赶走,用挂在脖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推着车出去送货了。
他的酒是送给魏家糕饼铺子的,他们家新雇了糕饼师傅,还出了一套酒心糕饼,倒是卖得挺红火的,算是熬过了先前生意萧条的危机,又与顾家定了许多甜味的青梅酒,显然要大干一场了。他推着酒走过去时,正好便要经过沈家的汤饼铺。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沈记铺子里这个时辰居然还有个衣饰鲜亮的年轻小娘子在吃汤饼,更奇怪的是,那人还一边吃一边掉泪,哭得下巴都湿了。
顾屠苏也没停留,瞧了一眼,便满脸疑惑地走过去了。
大姐儿做的汤饼的确很美味可口,但……这位小娘子是……饿了很久了么?竟能好吃得哭了?
沈渺没发现铺子里有人在哭,她给店里唯一的客人做完汤饼以后,说了慢用,便先回了后院,叉着腰环顾四周,争分夺秒——大扫除!
这种晴空如碧、丽日中天的大晴天,沈渺是绝不会错过的。她当下便趁着有空闲,将家里的被褥床套全拆下来洗了,拉起晾衣绳,挂在院子里晾晒,顺道将灶房里水池的下水道捅了,连鸡窝和狗窝、院子里的石板路也冲洗了一遍。
她如今不再起早赶早市,有余便也来得晚了,她方才被年婶娘送了过来,见沈渺包起头发,绑起袖子,疯狂地大扫除,一瞬间便用光了一大缸水,她便连递到嘴边的韭菜盒子也不吃了,立刻拿了扁担,便去帮她挑一缸回来。
这孩子似乎有些挑水强迫症。
沈渺把院子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见湘姐儿推着陈汌回来了,她便也不由分说地将湘姐儿也抓过来洗了——她已经五六日没有洗头了。沈渺拆了她的发辫,用先前做好的洗面皂给她洗头。
湘姐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洗头。
如今哇哇叫着被沈渺逮住,便也没法子了,她只能蹲下来,努力弯腰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用帕子挡住自己的眼睛和鼻子。
“洗头有什么怕的呀,头低一些,我要浇水咯!”沈渺拿一葫芦瓢,舀上一盆被阳光晒暖的水,毫不犹豫地兜头便浇下去了。
湘姐儿嗷得一嗓子,忙闭气闭眼,用帕子死死把自己捂住——上回阿姊洗了她一鼻子水,可呛死她了!
沈渺拿了皂来,打了肥皂泡在掌心,往她头上搓搓,搓出满头泡沫。余光一瞥,瞥见了陈汌头上那长了不少的寸头,洗一个娃是洗,洗两个也是洗,于是抓过来一起洗了。
陈汌腿不能碰水,她还给他腿上盖了油纸布。他的腿愈合得很不错,老郎中已经交代不用每天过去了,也不用吃药了,如今就是好好养着,等着拆板子就成。
半个时辰后,顾婶娘提前过来帮忙,刚推开院门迈进去就吓一跳——湘姐儿、陈汌、甚至雷霆、追风,一个都没逃过,两人两狗湿漉漉地一起坐在太阳下晒毛,满院子的被单被风吹得扬起来,人与狗皆晒得呆呆的。
若不是鸡不能洗,只怕也难逃一劫。
顾婶娘看得直摇摇头。
没一会儿听见身后有响动,顾婶娘扭头一看,还有个有余,哼哧哼哧,自顾自,脚下生风地来回挑水。
顾婶娘:“……”
沈家的人都勤快得令她害怕。
走近灶房里,条案上铺满了烤鱼用的各色陶盆,大姐儿一晌午洗洗刷刷做了那么多事,竟然还把配菜都切得差不多了,她都已经分门别类,一份一份,正把配菜往陶盆里提前装好。
“婶娘,你怎么那么早就过来啦?”沈渺手麻利,正往盆里分配黄瓜条。
顾婶娘便也取过已经撕开的白菘,帮着一片片放:“在家白闲着,不如早些过来帮衬,收了你的银钱,怎好日日掐着时辰干活呢?”
沈渺甜甜一笑:“顾婶娘待我最好了。”
顾婶娘笑了笑,又劝她:“你呀,大中午的怎么不好好歇息。”
“我这几日早上起得都晚,睡足啦,哪里还睡得早?何况把屋子拾掇干净,我非但不累,还很享受呢!”沈渺上辈子便是个喜欢用大扫除或者整理房间来解压的怪人。看着家里收拾一新,整整齐齐,她莫名会很爽快。
然后压力也没了。
顾婶娘劝不动她,便抓紧与她一起备菜。刚备到一半,晒得湿发蒸腾冒烟的湘姐儿探头进来说:“阿姊,杨阿爷来送桌椅板凳啦!”
于是沈渺暂且停手出去检视新定的桌椅。自打烤鱼上线,铺子里的桌椅早已不够用,铺子里也坐不下,她每天都在门口后院多摆几套,多摆出来的,便是跟顾婶娘与其他邻居们借的桌椅。后来她觉着不能老这样下去,便忙跟杨老汉加定了一批来。
杨老汉领着徒弟加班加点做了来,他知晓沈渺是急用,今日刚一做好便送来了。
沈娘子虽然爱杀价,但着实是他的大主顾,自打替沈娘子打车子、盖房子、打各种家具以来,杨老汉原本萧条的木匠铺也如注入活水般兴隆了起来。毕竟沈娘子点子多,做出来的东西新颖实用,于是效仿来定的人便多了。
所以沈娘子杀价,杨老汉顶多抱怨几句,也愿意为她让利。但旁人可就不成了,他如今也摸索出一套应对方法来:来客压价,他便顶多只能让两回,否则对方得寸进尺,反倒做不成生意,守住那底线,哪怕人家走了,也要硬挺着不改心意。
大多时候,那些人走了,不久又会回来的。
这套新定的桌椅板凳也是,按照沈娘子的吩咐,他在每一张桌上都刻了桌号,桌腿和凳子腿上还加刻了“沈记”两个字,用丹漆上了一遍,十分醒目。
沈渺见桌椅打磨得很光滑,漆也上得均匀,一边给杨老汉掏钱一边还发自肺腑地夸奖他:“老丈,你的手艺真是愈发好了,做得正好。”
杨老汉却会错了意,顿时警惕:“已经给你免了好些零头,不能再送添头了。”
旁人抹零,若是两百八十二文的账,顶多开口要抹去二文,凑够二百八十的整。但沈娘子不一样,她脸皮厚,她开口抹零,一开口便是抹八十二文的零头。
谁家抹零能抹八十二文?这还是零头吗?杨老汉起先也不信自己竟会是这样的冤大头,但后来他竟也当了无数次这样的冤大头。
沈渺忍笑,把半串钱递给他:“我真是夸你,没让你送添头。瞧把你吓得。喏。这是说好的,一文不少。”
说完,她又指了指巷子里,道:“对了,豆腐坊的刘家要去外城加开一间新铺子,说是要打一批新的桌椅板凳和家具,他来寻我,我便与他推介了你,你一会儿径直去寻他便是。”
沈渺左看右看,见没人,又小声与杨老汉道:“刘家婶娘还问我打桌椅花了多少银钱,我说的是你对外头报的价码,回头你去了,便自个与他谈价,谈的如何便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我便不多事了。”
两边都是熟人,若是告诉刘家她买了低价,对杨老汉不太好。但若是帮杨老汉抬了高价,她也是心中有愧。不如便由他们自己讲价,这样最好。
杨老汉这才喜上眉梢,帮沈渺将桌椅都摆好了,便径直去刘家了。
沈渺目送杨老汉进了刘家门,她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与自己家紧挨着的隔壁家,那家便是原本做肥皂团的,如今已经空置许久了。前阵子还有中人带人来看铺子,说是那家房主欠了兴国寺一屁股债,如今还不上了,便要将屋子典卖了。
但沈渺都回来那么久了,也没卖出去。
汴京城内寸土寸金,内城好地段的一间铺子已涨到三千贯了,甚至御街两旁的铺子都卖上了两万贯的天价。否则当初为何沈家大伯、大伯娘名下铺子都有两间,平日里过得也富足,却还是会眼馋沈家的汤饼铺,犹犹豫豫不想交回地契房契。
三千贯便是三千两银子,置换成金子也差不多有四五百两,要看具体年份的银价如何。莫说普通人家,便是官宦人家,若非本身出身豪富,能一下掏出这么多钱来买的总归还是少数。
这家的铺子不大,比沈家还窄小一些,倒没有出价到三千贯。前短时日刘家为了开新豆腐坊的事,也去与中人打听过这间铺子,说是原先出价两千贯的,但兴国寺逼债实在逼得紧,再卖不出去便要跳汴河了,如今已降到一千五百贯了。
一千五百贯,也有些贵。刘家放弃了,宁愿去外城开铺子,远一些,但盘一间铺子价钱低了一大半。沈渺么,其实也有些意动,她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家,犹豫过后还是没出手。
她其实早有扩店的念头了,如今沈家铺子里最多能摆五六张桌子,即便门口再摆三桌,也还是太少了实在坐不下,前几日她在后宅院子里与门口巷道里也摆了几桌,那更是无奈之举了。
若是她常年这般侵占巷子,邻人如今不说,但迟早会不快。与其惹出事端,不如多盘一家店,这样两家打通合并,铺子里宽敞了,能坐下的人也多了,既不用占据“公共通道”,也能显得干净整洁一些。
除了这条路,沈渺也想过要不要去别处租赁一家更大的铺面,但她刚在杨柳东巷打响名气,若是能继续呆在这里,还是不要腾挪到别处换个大铺子的好。而且自家的铺子不用租金,成本大大降低。
但想盘隔壁的铺子,她又拿不出这许多钱,所以便是两难了:要么咬牙借房贷当古代房奴把铺子盘下来,要么就换个地头,把自己的铺子租给别人,再去租别人家的大铺子重新开始。
不过不管是要扩店还是干脆租一间大铺子,除了银钱的问题,还有人员的问题。如今铺子小,她当主厨,有余当杂工,顾婶娘当跑堂,差不多能顾得过来。但铺子大了,翻桌率上去了,所需要的人也就多了。那样的话,以沈渺以前开一个中等饭馆的经验,起码要一个主厨,一个帮厨,两个杂工,两个跑堂。
那就得多雇三个人,这又是一笔成本。
所以究竟应该如何选择呢?把握机遇迈开步子大步向前,还是谨慎一些,先维持原样呢?
沈渺琢磨着回了灶房继续忙,来了这里,头一回生出些烦恼。
就在她为贷款扩店还是换新铺子纠结不已时,已在书院里读了好几日书的沈济,瞪着面前灰朴朴夹着稻壳的粥,也是迟迟下不去筷子。
辟雍书院里每一顿膳食都好似周掌柜做出来的泔水粥饭,让他也生出了好些烦恼。
他记得阿姊明明给他带的是细面和脱了壳的稻米,怎会煮出来是这个模样?沈济简直想冲进后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成了,我要饿死了,”海哥儿忽然端着盘子坐到他身边,也唉声叹气:“这啄饮堂庖厨做饭的手艺怎会比我阿娘做得还差?简直难以下咽!怨不得每日来这啄饮堂里用膳食之人都哀声怨道。”
沈济还记得之前的事,原本不想搭理海哥儿的,但两人头一天进来交米粮时便遇上了,后来每回吃饭也都能遇上,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好歹是堂兄弟,又同在一处书院读书,怎么也不好视而不见。
沈济同学舍的学子性子都还不错,没有那等掐尖要强的,也没有那等斤斤计较的,脾气都差不多。沈济和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海哥儿在丁字号学舍,里头的学子不巧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学得废寝忘食的,睁眼闭眼上茅房都在读书,非常勤勉。这就算了,竟还有个杜甫诗狂人,每日要抄写一篇杜甫的诗句,然后再把纸吃到肚子里去,妄想自己沾了诗圣的灵气,日后也能写出诗圣一般的诗句。
海哥儿不爱用功背书,成天只惦记着吃食,但如今不同的是,他的家世在书院里只算平平,人家不稀得巴结他,又看不惯他对学业懒惰,弄得海哥儿与他们几个竟都合不大来。
因此他遇到沈济都觉得亲切了,回回都厚着脸皮凑上来,很是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济如今有了阿姊这个依靠,心境大有不同了,对海哥儿竟都生出了一丝宽容,便也懒得赶他,慢慢的,两人关系倒比曾经好了些。
如今,海哥儿便无力地趴在桌上,他这肚子空空,五脏庙全起义了,实在受不了了,便小声向沈济建言:“我们要不也学那些监生……花银钱顾两个闲汉跑腿,替我们去外头买些吃的回来?”
沈济掀了掀眼皮:“支使他们跑一回少说也得二十文,贵得很。”虽然阿姊给了他不少钱,但他在书院里一直省着用钱,钱都是阿姊辛辛苦苦挣来的,他哪里敢如此挥霍?
也不知阿姊与湘姐儿近来可好,铺子里生意如何,会不会劳累?
“我请客啊。”海哥儿跃跃欲试,“你有没有看甲舍的监生,那个宁学子写的文章?书院里到处传看抄录呢!他写自己如何吃了烤鱼,如何美味,还配有绘图,实在太诱人了!我只不过读了一遍,口水都擦湿两条帕子了。”
沈济抬眼看了看他,动了动嘴:“烤鱼?”
“对呀!那宁学子写道:信步夜市之中,忽闻食香袅袅……陶盆中铺以杂蔬,当中卧一大鱼,底下置一小炉,炭炽其中。待到汤沸如珠,鱼渐浸于汤汁之中,须臾,鱼皮焦香,肉亦渐熟。招呼上三二好友,如此边炖边吃,其香也,辛、辣、鲜、美兼而有之,令人欲醉……”
沈济扯了扯嘴角:“你竟还背下来了。”
“如何?今夜我请你吃一顿这烤鱼,不必你出银钱。闲汉入不得书院,只能从后山围墙递进来,咱们就在那儿吃完再回去。”海哥儿双手合十地哀求,“你只当陪我一回,我们学舍的先生是个厉害的爆炭性子,我怕溜出学舍偷吃会惹他责罚,你是甲舍生,有你在,应当不至于挨打,成不成?求你了。”
沈济想了想,又好奇道:“从内城送过来,那么大老远,不就凉了?那要怎么吃?”
“唉?你怎么知道是从内城送来的?你果然也听说过吧!”海哥儿显然早已打听好了,“多加十文钱,便能买下那陶盆,店家会将煎好的鱼和菜蔬放在陶盆里,另用竹筒装上汤汁,等闲汉送来后,我们便自个用小炉子煨,倒上汤水,等它煮沸,便能吃了。乙舍的学子已有人这么吃过了!”
原来如此,还是阿姊聪明。
沈济摸了摸下巴,便答应了。
海哥儿当即便将手里的泔水粥倒进了泔水桶里,兴奋极了,拉着济哥儿走出啄饮堂还絮叨个不停,满嘴的美食经:
“还是你们内城好吃的多,这些好东西,你肯定都吃过了!毕竟你考学那天就把速食汤饼带来了,我之后才知晓原来竟有这样的好物。对了,我听闻还新出了什么小笼馒头、燕州炸酱汤饼、蒸汤饼……哎呀听得都想吃,可惜爹和阿娘唯有收租子才进内城,先前为了收粮,他们还领着我去乡下住了大半拉月,一回汴京,立马又把我扔进这牢笼里了!害得我一点儿没吃上!否则什么速食汤饼、小笼馒头、燕州炸酱汤饼,我沿街走过去,必要全都吃一遍。”
他说得气势恢宏、口水横流,满脸肉都因激动而颤抖,好似在立下什么宏愿似的。
沈济真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他听人家说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光顾着听这东西有多好吃,竟全然没记住店家的名字?还是他觉得天下姓沈的人那么多,压根没想到自家人身上?
咱就说,有没有可能,这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家阿姊做出来的?
第54章 被排挤了
沈海——便是海哥儿的大名, 他蹲在墙根底下连着吃了三回闲汉送来的烤鱼,吃得上火嗓子疼,才悻悻地停了, 否则他能再吃几天都不腻。但这下, 他屋子里都积攒了三只陶盆了,这东西占地方,他又不舍得丢,便抬了去刷洗,想着用来做什么好。
这装烤鱼的陶盆虽是粗陶, 做工也有些糙,但他运道好, 有回送来的陶盆上竟带着滴墨绿的窑泪,为这烧得焦黑的粗陶盆, 添上几分古朴美感。
沈海将陶盆淘洗干净,捧着赏那盆上窑泪时,便想,不如拿这最好的陶盆栽上几棵铁皮石斛, 介时摆在窗前,也有些趣味。
沈大伯附庸风雅,家中栽种了不少梅兰竹菊, 沈海也耳濡目染,除了吃,他也爱莳花弄草, 集各类瓷器陶器, 如今连这烤鱼盆都赏了起来。
这时,他手指摸到了陶盆底部有刻印的凹痕,便将盆翻了过来,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陶盆底部刻印了“杨柳东巷沈记”这几个小字。
沈海呆看了半晌,将陶盆放回屋子里,立即拔腿便往甲舍跑。
沈济下了半日的学,午时回了学舍,正坐在自己床边的桌案边,专心将课上所学的新篇在自己装订的空白小册上再抄一遍,并在旁边用朱墨小字批注上邹先生阐述的释义,日后复习起来方便些。
他学舍里那个戴着叆叇的童子名唤孟弘和,他年纪最小,今年刚满八岁,只比湘姐儿大了一岁呢!但他却考了今年的第七,就睡在他边上那一床。他手里捧着两块糯米糖糕,一边吃一边趴在边上看沈济抄写,糕屑糖霜落了满衣都不知晓。
沈济在家里照顾妹妹习惯了,十分擅长一心二用,一边学习一边注意胡闹的湘姐儿,能及时抬手将快要摔了滑了的她捞回来是他的日常。
因此,他笔下不停,却好似后脑长了眼似的,左手从怀里掏出帕子来,头也不抬地递给孟弘和:“擦擦吧,一会儿衣裳毁了。”
孟弘和忙接过来擦拭,擦完接着吃,吃完一个了,他却没吃另一个,反倒用帕子把糕包好,放在沈济的桌边,专门留给他吃。
一间学舍五人,孟弘和因年纪小,家里又娇惯,很多事都不大会做,水桶抬不动、衣裳不会洗、夜里还得抱着枕巾叠成的布老鼠睡,其他人还在背地里笑话他“四眼”,唯有沈济不嫌弃他,所以孟弘和便也与沈济亲近些。
啄饮堂膳食不好,孟弘和吃了两日便拉了肚,之后孟母便日日走三四里地,提着食盒到书院围墙外为孟弘和送餐食和点心,顺道将儿子积攒下来的脏衣裳抱回家去洗。孟弘和便隔着围墙对孟母说些学堂里的小事,自然也提及了学舍里同住的沈济平日里待他多有照料。之后孟母再送来点心,便都是双份的了,还总细细地交代孟弘和:“万不要小气,与你同窗一起分着吃。”
这糯米糖糕便是他阿娘亲手做的,将饴糖熬成水,拌在蒸好的糯米里,再上锅灶翻炒,直到糖水被完全炒入糯米中,最后用模具压成方形,便能吃了。吃起来软糯黏连,却又不沾牙,甜香不腻。他觉着阿娘做得糖糕比外头卖得还好,他自己是极喜爱的。但不知沈济是否会喜欢,听闻他家开食肆的,想必吃多了好吃的了。
沈济倒是瞧见了他动作,也没客气,说了声:“谢了,闻着很香。”
“你尝尝,是我阿娘做的。”孟弘和眼睛一亮。
“好,一会儿写完。”沈济蘸了蘸墨,翻过一页继续写。
孟弘和便高兴地坐回自己的床榻上看书了。
沈海趴到窗子上哀嚎时,沈济刚抄好一篇,正拿了糖糕在吃。
“济哥儿啊济哥儿,你瞒得我好苦。”沈海推开了窗,胖胖的上身卡在窗洞里,显得那脑袋愈发胖圆了,他哀怨无比,“那烤鱼便是你们家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沈济三两口吃完糖糕,还回头对孟弘和说了声很好吃谢谢。孟弘和本来被突然冒出来的沈海吓了一跳,但听沈济夸糖糕好吃,又立马高兴起来,还道:“是吧是吧,我也很喜欢吃,下回我让阿娘多做些!”
沈海还趴在窗沿上对沈济絮叨控诉:“你还让我请你吃了三回!”
沈济怪道:“不是你自己要吃的么?还求我陪你。”
“可那是你家的啊!”
“我家的你也得付银钱。”
“我与你是堂兄弟啊,若是知晓是你家的,你托闲汉跑一趟,让你阿姊给你做一份送来不就成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沈海还是心中不平。
沈济淡淡道:“海哥儿,你难道是如今才知晓我们是兄弟么?我在你家住了三年,也没见你将我当兄弟,你们一家人只将我与湘姐儿当累赘。怎么,如今才吃了三条鱼,我与你之间便有了这样大的转变了?你先前不也瞧不上我?”
“你……”沈海脸涨红了,诺诺道,“都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提。”
沈济眼里露出讥讽道:“那是三年,并非三日、也非三月。我记性虽不如你,但也没那么差。”他顿了顿,又将情绪压了下去,自顾自收拾起桌案上的纸笔,“海哥儿,我也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我今日当借此机会与你分说明白。我爹与阿娘走后,我家的铺子便是大伯在打理,我与湘姐儿在你家三年,并非吃白食,这你不可否认吧?后来,铺子烧毁了,你家收不到租银,又不知阿姊会回来,便不想再抚养我与湘姐儿了,我也勉强能说一句情有可原。但是,若是阿姊真的没回来呢?等大伯娘消了气,总算想起来要找我们了,你猜猜,我与湘姐儿可还有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沈海语噎。
沈济将书一本本装好,抬眼直视面露心虚的沈海,他眼神倒是平静,语气也平静,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儿一般,但沈海被他这样看了一眼,还是觉得浑身刺挠,开始后悔跑这一趟了,他脑子真是抽了,只想着能拉上关系日后吃更多好吃的,如今倒好,只怕日后更难吃上了。
“你除了嘴上坏一些,爱慕虚荣又爱炫耀,倒不曾打过湘姐儿,所以我这些日子才这般心平气和与你相处,但这并非我对你心无芥蒂了,而是我自有我珍视的至亲家人,早不在乎你们了。故而……你也不要期望我摒弃旧怨与你做什么劳什子兄弟,你如今与我,不过最普通的同窗之交,这交情只怕比水还淡三分。所以,日后你若是来我家中吃食,不能赊账也不能折价,该结多少银钱便结多少银钱,懂了么?”
沈海已经努力将自己的身子拔出来,默默地缩回窗台下了,他没敢应声,灰溜溜地跑回去了。
孟弘和捏着半卷书,听得两只眼瞪得滴溜溜的,架在鼻梁上的叆叇都滑了下来,他又默默地往上托了托,顺带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日后若也有人再取笑他“小四眼儿”,他也要如沈济一般如此体面地反击,摆出冷淡的模样说你我不过是陌路之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学会了。孟弘和捧着书暗自点头。
***
杨柳东巷中,沈渺也是受了几个无座又非要吃烤鱼的食客启发,才发现做烤鱼外卖也没那么麻烦。家里住得近的,会自个拿家中的大盆来装,若是一时没有这样合适的,花上十文钱与沈渺抵押陶盆,便能拿了沈记定制的陶盆回去自己煮着吃,等第二日或是什么时辰得了空,再洗干净了拿回来换取押金便是了。
也有人干脆花十文钱买上一个,并不退,日后再来吃,便带着那个陶盆来。
后来沈渺干脆跟那陶窑的陶匠再定制了三十个“升级版”的陶盆:带盖、双耳能穿提绳,还让陶窑的陶匠在做的时候上明针,将外表刮得干净些,这样烧的时候上釉均匀,做出来也好看些。最后,再在上面刻上跃火之鱼的纹样,刻绘了一条身姿矫健的鱼正从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跃出,这纹样之下还要刻上一行“沈记烤鱼(永康坊金梁桥杨柳东巷)”的字样,企图将广告通过这陶盆打进千家万户里。
之后,沈渺将这批带LOGO的陶盆押金提高到十五文,专门用来做烤鱼外卖,竟然还挺受欢迎的,不少家里有仆从的派遣仆从来买,之后还将陶盆留下来,没来退盆。
优化外卖包装带来的好处不仅在此,还令许多人觉着沈渺的烤鱼讲究干净些,比其他店家的要好:没错,如今这汴京城中卖烤鱼的便不止她一家了!
金梁桥附近便有好几家大汤饼铺子也学着弄了这陶盆烤鱼,与她一般在烤鱼中放入汤饼,起先也卖九十八一盆。后来,见沈渺岿然不动,还化店铺小的劣势为优势做起了外卖,这些铺子更是直接降价,只卖八十九文一盆,还刻意弄了两个人沿街吆喝,显然是刻意要与沈渺打擂台了。
不过沈渺的烤鱼汤底、调料都是秘制的,其他家汤饼铺短时间内尚未复刻出来,但他们也很聪明,上了羊肉汤底口味的,还有酱肉口味的,算是发挥了自家的优势,虽然与沈渺那等浓郁辛香得恰到好处的汤底有很大区别,但也不难吃。
若是持续下去,沈渺的独家优势终会被慢慢抹平。
顾婶娘特别忧心,坐在院子里替沈渺摘菜时,脏话不重样地怒骂那些店家骂了大半个时辰,甚至想替沈渺叫上顾家那些高大的叔伯兄弟去那些铺子里讨个说法。
“别生气,这事一定会有的,且很难杜绝。”沈渺弯着腰给自家菜地浇水,还心态十分平和地笑着劝解顾婶娘。
顾婶娘抚着胸口,恨恨道:“我都要气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沈渺是真的不在意。后世这样的事儿见得多了。比如后世那些奶茶铺子也是如此,一家出了果茶,之后每一家都出果茶,若是为此生气讨说法,只怕永远也讨不完的。
“要不咱们也降几文钱?如今好些人贪便宜都去别家吃了,看得我干着急。”顾婶娘小声地建议道。然后她便看着沈渺摇摇头,继续悠哉悠哉浇完了菜,再顺手把水瓢挂在院墙上——大姐儿有个怪癖,她喜欢把所有能挂上墙的东西都挂墙上,灶房里菜刀、大勺、锅铲乃至抹布都穿了绳子一溜烟挂在墙上,院子里也是。
水瓢、笤帚、畚斗、簸箕、背篓和斗笠,甚至水盆,就没有一个不在墙上的。顾婶娘时常在心里想,沈家院子这地上难不成会扎人不曾?怎么就不能落地呢?不过她看久了之后看得也习惯了,而且渐渐觉出些好处来,这样弄的确整齐,让人心里觉着清爽。
她见沈渺这般稳得住,心里也稍稍放平了些,只是还是唉声叹气。
“若是与他们一般在菜价上做文章,今儿降几文,明儿降几文,咱们这铺子迟早要关门的。”沈渺洗了洗手,心里已有了决断,扭头对顾婶娘笑眯眯地道,“婶娘别担心,我有个好玩的法子能解决这件事。趁今天还早,您帮我看会铺子,我去陶窑和米家木雕坊一趟。”
后世的餐饮界竞争更为激烈,想要能在其中脱颖而出,打价格战是最愚蠢的一种方式。沈渺准备出门,还把雷霆套了绳,想着顺便把狗遛了。
顾婶娘默默盯着沈渺给雷霆套上狗绳,默默盯着雷霆兴奋了起来,撒丫子便要往外冲,她刚要喊:“当心!”却发现沈渺把狗绳往手上缠了几圈,用力往回一勒,便将要飞出去的雷霆控制住了。
大姐儿力气大呀!顾婶娘想起自己被拽飞的经历,不由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也是……她转念一想,上回她看着大姐儿收人家菜铺子送来的菜,那么大一箩筐,她说扛就扛起来了。
沈渺牵着狗出去了,如今进了六月初了,汴京城中多了不少卖莲花灯的商贩,因汴京城有一夏日大节庆为观莲节,每年六月二十四都会举办,每逢这一日,男女老少都会外出到金明池泛舟赏荷,还会在汴河上放荷花灯,要热闹一整日。
距离观莲节还有大半个月,应当来得及。她受此启发,又联想到后世爆火的某奶茶铺子的奶茶袋子与包包,便准备趁机办个节庆主题的活动。
要想吸引客人,不仅要菜做得好,也得要会营销。
沈渺先去陶窑定了一批“节庆限定版本”的陶盆,让陶匠在盆上刻绘“鱼戏莲田”,将陶盆盖子做成荷叶状,粉上了些绿泥,还做了莲茎提梁,这做好的盆便古拙中还带有精致。她没订很多,只有几十个,便是刻意要做限量款。
做好后,她又往米小娘子的木雕坊去,预备做个“沈记会员拼图手册”,用木雕坊的那些边角料做小小的木片拼图,成为她的VIP会员不仅可以享受节庆优惠,每吃一次烤鱼便能集拼图一片,集齐全部拼图可以兑换优惠券或是专属周边……
唔……做什么周边好呢?
沈渺牵着威风凛凛的大黑狗,边走边想。
烤鱼小荷包?正好夏天到了,做点小折扇?或者……她要不要顺带问问米小娘子,若是定一批穿绳的烤鱼木雕徽章或是钥匙扣……不知成本高不高?
要不……搞会员抽盲盒活动吧!打卡七次抽一次盲盒。沈渺眯起眼,准备把后世小浣熊干脆面里藏水浒卡片以及某盲盒品牌的骚操作融合起来。
有点有趣。
她自顾自笑出来,笑容还有点儿小奸诈。
毕竟她小时候也沉迷过集卡!为了集齐那水浒卡片的好汉,她闹着爷爷给她买一整箱的小浣熊回家吃。这或许便是最早的盲盒了吧?
顺便么,她或许还能靠这波节庆活动,将沈记的品牌一鼓作气做起来。
打价格战?上门掀桌子?不不不,还远远不到正面对垒的时候。
虽然危机与挑战正摆在面前,但沈渺其实心情甚好,还有些跃跃欲试。
她路过人市牙行还在门口探头瞧了瞧,汴京城的人口交易市场十分庞大,又因秦州在打仗,里头因流离失所而不得不自卖或是被卖的奴隶比前阵子多了很多,沈渺远远看一眼,都觉着里头黑压压都是人。
若是隔壁铺子能盘下来,她或许也得来买两三个人使唤了。厨房重地,她需要副厨,这样重要的职位,更需要不能随意背叛的稳固关系。
之前不买人主要是觉着自己能顾得来,暂时不必挑战这种从未经历过的主仆关系,当然也是没钱,那会儿买人还贵得很。
如今……沈渺驻足稍微听了一耳朵人牙子与买主的对话,如今买一个年轻力壮的壮劳力已降至十两,若是女人,更要便宜些。
这些日子卖烤鱼的铺子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也催促着沈渺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要扩大自己的铺子了!否则铺子里坐不下,外卖承接速度跟不上,还是会白白流失客源,到时候做再多的活动与花样也没用了。
而且自打烤鱼上新后,便有好些外城来的客人慕名而来,这是近来才有的新变化,说明她的铺子名声鹊起,势头正好!若是她在铺子正红火的时候突然改了地址,便如自断一臂,会造成不少损失。
沈渺昨日自个蹲在菜窖里,又数了一遍自己的家当,从冯家挣来的十二两金子能换二百四十贯钱。先前摆摊、卖方子、卖面共攒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再加这段日子卖烤鱼和其他零散挣下八十多贯钱。
除去铺子日常经营所需的流动资金,她能动用的积蓄还不足五百贯。
一千五百贯,讲讲价说不定还能往下压一些,但是她要买下来,缺口还是太大了,这么巨额的钱财,或许兴国寺的大胖和尚们也不一定愿意贷呢。
如今唯一的法子,也是唯一的希望……沈渺蓦然想起了开业那一日,砚书塞给她的谢家宴帖。
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十五,谢家筹备了那么久,总算如约要开宴会了。
沈渺原有些犹豫要不要参加谢家宴会的,毕竟谢家往来的人家大多非富即贵,官宦世家之流定然占多数,正所谓圈子不同莫要硬融,她掺合在里头既凑不上又显得格格不入。
最主要的是白白浪费一日的光阴,还不如回家开店挣钱呢。
但如今,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意动了,是因为:她想去拉投资。
她想着,那一日能否寻到机会,与谢大娘子身边的喜妈妈递个话,一则问问汤饼作坊如今的进度如何了,再与其商议商议汤饼作坊那三成利能否预支?虽然那作坊尚在建造之中,也不知日后有多少利钱,但她可以与谢家约定,往后多少年之内都不再领取那红利的银钱,全用来还预支的债务。
她先前已交了速食汤饼的方子,还一共交了鸡汤、红烧和酸菜三种口味的配方呢!谢家大娘子说已派人送去幽州,命郗氏家中蓄养的忠心厨役学了,也不知做出来没有。
想着想着,米家的木雕坊便到了。沈渺走了进去,跨过满地的木屑和横七竖八的木料,她像迷宫探险似的,问了好几个学徒,终于在一面巨大的木雕酸枝木柜门下面找到了仰面躺在地上雕刻的米小娘子。
沈渺蹲下来笑道:“小米。”
米小娘子刻得专心,好一会儿才转过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沈渺,半晌才惊喜地笑起来:“沈娘子,你怎么来了?”
这段时日两人好长时间没见了。一是米小娘子终于开始接过父亲的衣钵,上手雕刻大件家具,她便也不去桥市上摆摊了,专心雕着自己的第一幅大作。
沈渺忙自己的铺子忙得脚打后脑勺,除了每日与送香饮子的梅三娘谈话时得知米小娘子的境况,她也没能腾得出空来串门寻她说话。
若非今儿要过来定“烤鱼周边”,两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不过沈渺觉着,她与米小娘子虽久未见面,却还是一见便觉着亲切。
在如今的世道,能这本般为自己喜爱的事务而奋斗的女子终究是太少了,她算是幸运的,米小娘子也是。恰巧她爹没有儿子,又恰巧她天赋极高,她爹便只能将技艺传给她,她才能像个男人一般在木雕坊里出入,否则这地方都不会有女人的身影。
见着小米,便好似见着一盏在幽微之处努力亮着的灯烛,令人望之而欣喜。
沈渺细细与小米说好了打卡拼图与那些盲盒卡片的雕刻样式,还让她留心做些防伪的设计,给她交了定金问好了交货日期,便又慢慢踱步往回走。
走到一半,雷霆停住往一棵树下撒尿,沈渺便站在旁边出神,继续盘算着脑中繁杂的种种事务。
一是琢磨着即将开办的活动细节,回去还是写个策划案出来,才方便核对细节。二是盘算如何说服谢大娘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沈渺努力地回想着:她上辈子是怎么说服她的投资人与合伙人的来着?
爷爷曾经对她说过,有求于人,一定要从对方顾虑的角度思考问题。
若是一开口便要借一千贯,只怕兴国寺的和尚都能吓得打翻香炉,这钱有些市井小民一辈子也挣不来,更别提还了。那不如换个说法 ,沈渺心想,若是谢大娘子心甘情愿买下那间“旺铺”,再租给她不就成了?这便不算借钱了,谢大娘子也不必担心汤饼作坊没开起来,收不到利钱了。
铺子是真的,照如今汴京节节攀升的房价,买了定然是不会亏本的,虽然转卖困难,但租赁却不难,金梁桥附近地段算是不错了,即便不租给她,也能租给旁人。至于是不是个旺铺,则取决于她的手艺。她的手艺,谢大娘子是知晓的,这倒是不必发愁。
但人家不买也是可以的,谢家应当也不缺这么一个小小的脚店铺子。
所以,这才是关键,要如何说服她的天使投资人买一间并不需要的铺子呢?
沈渺专心致志在脑海中排练,雷霆已经解决完了,很是奇怪地昂起头,看向捏着绳子呆立不动的主人,甚至小声旺了两下,满眼都是:尿完了,为何不走呀?
可沈渺已经想得入迷了。
雷霆犹豫了一会儿,又抬起后腿,连脸都在用力,努力地再挤出来两滴,但回头一看,沈渺还是一动不动,它只好委屈且大声地吠叫了起来:这回真没了汪!挤不出来了汪!汪汪汪!
“啊,你好了啊,走吧走吧……”
沈渺终于听见了,如梦初醒地拉着它回去了。
转眼又过了好几日,沈渺一直按兵不动,不管其他汤饼铺子如何,她既不降价,也不做其他的事,每日能卖多少卖多少。直到定的节庆限定版陶盆与打卡拼图、盲盒卡片等等东西,都送到铺子里来了。
此时,正好在谢家宴会开办前两日,沈渺也把这些东西都规整好了。心想,正好把活动办好了,就能专心去拉投资了。
于是隔天,她立刻便雇了两三个口舌伶俐的闲汉,在铺子门口、街市上充任扩音喇叭。
***
金梁桥对岸的康记汤饼铺,铺子连了三间,还是个如魏家糕饼铺子一般的二层小楼,不仅有堂坐还有雅座,是金梁桥附近最大的主卖汤饼的食肆,原本一直是客来如云,生意兴隆的。
直到沈记横空出世,这一间走个十来步便能走个来回的小脚店,竟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且那沈记今儿卖这个明儿卖那个,随心所欲却又花样迭出,康掌柜被弄得摸不着章法,那速食汤饼还没琢磨透,近日来又弄出了个烤鱼!
闹得康记汤饼铺生意零零落落不说,竟然还有人拎着烤鱼来他铺子里吃,随手点了他家两盘小菜一碗汤饼,便坐在他铺子里大吃大嚼旁家的东西!
康掌柜忍着不悦,堆着笑问了问食客缘由,竟然是因为沈记坐不下了,又十分想吃,便只好如此。
这简直是打他的脸!
康掌柜实在受不了了,将自己的伙计和厨役都派去沈记偷偷地买了几回她的烤鱼尝,还另外买了几回外食,带回自家铺子后厨,从鱼到底下的杂蔬,所用什么调料,一样比一样地琢磨。
除了这脆皮和豆豉两种口味的汤底配比和部分调料没能弄清楚,花了四五日,康记的厨子们便将做法、用料、配菜大致摸索出来了。
哼,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嘛!康掌柜毫不犹豫,在自家铺子里也上了这一道烤鱼的新菜,还在汤底中加了羊肉碎和羊骨汤,不仅用料更足,还刻意卖得比沈记更便宜!
康掌柜也亲自尝过沈记的鱼,便也不得不承认,那沈娘子厨艺的确不俗。他放下筷子后,深深感到了一阵令人发寒的危机感。若是任由她这般开下去,他们这些其他的汤饼铺子都只能捞她的剩汤喝了。
于是康掌柜便将自己琢磨出来的与沈记有五六分相似的烤鱼配方,告诉了其他交好的掌柜们,召集大伙儿一块儿卖,一块儿排挤她!
一开始只想着将沈记的气焰压下去,但没想到,康记自打开始卖这烤鱼,也挣了不少银钱!康掌柜算盘打得噼啪响,虽说他的配方利更薄,但薄利多销,这几日下来,竟也还挺可观的。
而且那沈娘子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无能为力,见生意被分去了,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让康掌柜望着自家铺子里重新又客朋满座的热闹情形十分满意,这几日连睡觉都踏实得很。
今儿一大早,瞧着天儿好,他便哼着歌溜达过桥,想悄悄地看看那沈记汤饼铺如今是什么个境况,最好能欣赏欣赏那沈娘子为了这事儿惊慌而发愁的模样!
他心底嗤笑,他铺子大,耗得起,那沈记只有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娘子,如今只怕早已吓得夜不能寐了吧?
他穿着簇新鲜亮的酱色绸缎衣裳,自信满满、挺胸叠肚走过金梁桥,就要往杨柳东巷走,没想到才走到街市口,就见前头竟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康掌柜惊得眼皮直跳。
努力挤上前,人堆里有人大声吆喝:
“沈记新品!金汤藕带烤鱼上市啦!酸酸辣辣,回味无穷!”
“今日无需资费,即可入沈记贵宾之列,纳为会员。入会后,不仅有好礼相赠,还得享特惠。此番良机难遇,大伙儿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第55章 抽奖活动
岑志是个走四方的行商, 刚交了些北边的皮货,一身轻松地牵着骆驼,沿着舟楫往来的汴水, 一路走上了金梁桥。沐着阳光, 他四下环望,这汴京城四处都热闹,比半年前他来时,总觉着又显得更繁华些了。
这趟贩来的皮毛极好,他刚换得了一沓交子, 心绪也松弛美好,便想着寻个酒肆, 买些酒肉来吃了。
他走商来回南北,时常要耗费半载岁月, 对许多汴京风物也有些陌生了。琢磨来琢磨去,便只想起这附近好似有个食店唤作康记,他去年冬日在那儿吃过一回羊肉,滋味尚佳。
但他已记不清这康记是在金梁桥哪一头, 站在桥上张望,只发现河岸对面有间小小的铺子门口人头攒动,隐隐有喧哗之声, 好似还有人尽往那处赶去。
他心尖一动,立马牵着骆驼往那处去了。
岑志平生最爱凑热闹,他脸上有一道疤, 便是有一回贪看人家夫妇叫骂打架, 实在看得太过入迷,想听个究竟,于是越看越近, 不慎将脑袋伸到那互殴的夫妇中间去了——刚伸过去,便叫那与自家官人大打出手的悍妇挠出来一血道子,至今都还残留一道印呢。
但他这毛病非但没改,近年来还愈发厉害了。
如今只要有热闹,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必是要凑上去瞧一瞧的,若是错过了,甚至心头还要后悔好几日,抓额挠腮地想知晓怎么回事。
他急匆匆拖着骆驼凑近一瞧,原来也是一家汤饼铺子,只是门脸不大,除铺了地砖,比旁的铺子显得洁净些,也没什么不同。
那里头只摆了五六张桌椅,但人却不少,尤其门口挤着的人也多,铺子里兼外头还有好些与他一般好奇探看的行人邻舍,甚至还有些人乘车来的,远远停了车,便匆忙举步过来。
岑志不明所以,走上前,只见门口的人都围着两张条桌,条桌两边有两个青壮大汉看守着,还有个半大小孩儿在旁边帮着看字。
这桌上铺了红布,置了两个大大的签筒子,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红头木签子。
有好些小娘子、小郎君围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捧着那签筒子摇啊摇,没一会儿便“啪”地摇出来一条糊了纸的签子,他一把将其攥在手里,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边缘揭开。
“哗啦啦”,前头的人还一脸紧张期待地揭签子,后头的已经又忙上前摇签了。
岑志莫名其妙:这汤饼铺子难道还兼算命?
他正要问询,忽然边上有个黑黝黝的大汉中邪似的振臂高呼:“中了中了,狗儿你给我瞧瞧是什么字?你念给我听……什么?‘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果然中了!是我心心念念的莲叶陶盆!我总算抽着了!”
说着便举签拔腿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抽签的几位小娘子闻言气得跺了跺脚:“我又抽到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恶,我都有三张酒水折价券了!”
“我也是!我有两张‘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真是奇了,我不喜爱喝茶汤,偏给我茶汤券!十一娘,你呢?你抽到了何物?”
那被唤作十一娘的圆脸小娘子得意地嘿笑道:“我抽到‘人间草木深,食事亦清欢’,是赠送一盘素菜。这倒也好,沈娘子的菜我样样都爱吃。”
另外两位叹了口气,羡慕地往旁边另一波小娘子身上呶了呶嘴:“……可是我好想要她囊佩上的鲛人绢衣娃娃,可是总也抽不中。”
“我想要木雕小鱼钥匙挂,可也抽不中。”
岑志顺着那小娘子的目光也看过去,这才发现有些小娘子身上所佩戴的锦绣囊佩上,竟挂着个小而圆胖的绢人玩偶,圆脸圆眼笑容可掬,且上身为人,下身为翘起的鱼尾,倒是缝制得有几分精巧。
除了这个,还有人刻意将腰间一大串钥匙露出来,钥匙边缀着条细绳穿过的圆形木雕,上面雕了红头鲤鱼,还刻有“鸿运当头”的字样。
那几个小娘子犹豫了会,又商议道,“要不咱们再存几盆烤鱼,再换几回摇签吧?我今儿非抽中不可!”
“有理,我也再存些,反正沈记的烤鱼最美味,又能存着何时来吃都成,但是过了节庆便抽不得签了,而且那贵宾卡如今还是九折,往后便成了九五折,多存些,更实惠!”
“走,等会别被人抽完了,咱们再去交两贯钱!”
岑志竖着耳朵听得心痒痒,纠结再三,还是将骆驼栓在柱子上,嘱咐那桌边的汉子帮着看顾,便也跟着进去。
铺子里大多人都是来排队换签数的,岑志排在最末,与前头的食客问了才知晓怎么回事——
原来这沈记汤饼铺在做观莲节的节庆,弄出了个新销路,听下来约莫便是:沈记制了批“贵宾卡”,只要曾在沈记吃过东西,哪怕是一碟炒黄豆,也能无偿入会。
沈记的店家沈娘子会将入会人的姓名住址与生辰日皆登记在册,这两日里持那“贵宾卡”来铺子里花费便打九折,但仅限今明两日。
而这两日节庆之期,每人每次花费二百六十文可抽签一次,抽签也不落空,每个签子都有礼:有的是赠送小菜,有的赠酒水茶汤折价券,有的是赠小扇子、木雕、绢人娃娃,也有送陶盆的。
岑志踮起脚去看,方才那黑漆漆的大汉已经兑来了奖,他提着一个莲茎提炼、莲叶嵌盖的刻绘陶盆正好挤过人群,满脸高兴地出门去了。
这陶盆虽是陶的,但也做得别具一格,刻绘得很有些慕古趣味。
等岑志随着人流排到了柜台边,便见柜台后有一模样美貌的小娘子立着,言笑晏晏地问他:“郎君,欢迎光临,您是来存鱼还是来兑签子?”
岑志便虚心地问道:“何为存鱼?”
“咱们家一份烤鱼九十八文,您若是贵宾,只需一次性买三份,便能抽签一次了。咱们小店对贵宾有专属服务,您买了好几份鱼,一人吃不下,或是一次吃不完,都能先暂存在咱们店里,我给您记上,日后再想吃的时候直接过来就成了。”
原来是这么个存鱼法。岑志恍然大悟,又钦佩地将眼前这貌美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是个天生的商人啊!好厉害的卖鱼法子!
正经来说,人家来铺子里买吃食,大多便是买一顿吃一顿,这小娘子倒好,用这抽签的法子诱着大伙儿先买了后吃,不少人为了抽签,提前将鱼存下,玩得上了头,存了十几份的都有了,这之后得吃到猴年马月?
岑志刚冒出来这想头,便好似被那小娘子识破了似的,她又笑眯眯地添了一句:“您在我家存的鱼,不仅您自个能吃呢!你若是存了鱼,一会儿我会给您鱼票,您想转赠给友人、家人,让他们拿鱼票来兑鱼吃,我们也是认的。而且这票限期一整年呢,只要不在铺子的休息日,您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这话一出,倒把许多人的顾虑打消了,反正有一整年的光阴,自个慢慢地吃,或是转赠他人都无妨,甚至转卖想来也成,那多存些又有什么干系呢?
岑志心想,他头一回来,也不知这铺子好吃不好吃,贸然存了好几条鱼,回头只怕到了要离开汴京走货的时候还没吃完,岂不是亏大了?
罢了罢了,还是走吧……他想着就要转身,没想到那小娘子忽而微微一叹:
“不过奴家这小店做这存鱼摇签的促销也就这两日,您也瞧见了,我这店小,勉力做这节庆,其实尽数是亏的,若非为了回馈每位客人常来光顾的恩情,我只怕咬牙也做不下去呢。但这些东西都是好的,您看这陶盆、这折扇,这木雕,做得多精细呐!而且旁处都买不着,都是我专门定的。所以啊,回头您再想来存鱼,可就抽不着这些好物啦。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多卖些鱼,只是觉着这样有趣的热闹您没凑上,可惜了不是?”
岑志心头一颤,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凑不上热闹了!于是想了想,便一咬牙掏出一小串钱来:“存三份……这……烤鱼?”
“好嘞,您叫什么?家住哪里?几月生人?回头到了您的生辰月,您记得来光顾,届时小店会送您一碗长寿汤饼呢!”
岑志细细地答了,便看着那小娘子在一本奇怪的、画了一道道横竖条格子的“贵宾会员簿”上,将他的姓名“岑志”,填在了“贵宾姓名”一栏,又在“入会日期”上写了“宝元三年六月十四”,又在“住所”一栏写下了他寄居的客栈,还在“生辰月”一栏写下了他的生辰“九月十八”,最后在“存鱼数目”中写了个“叁”。
登记完,那小娘子便给他撕了三张木浆做的硬纸片,用浆糊糊上一头,咔嚓盖了个“沈记汤饼铺”的印章在鱼票的字迹上,背面也盖了一下,还又在三张纸片的侧边也盖了个骑缝章,这鱼票上除了写了铺子名、数目之外,还有好些看不懂的潦草符号,东一个西一个,好似蚯蚓,想来是这小娘子的防伪手段。
“岑郎君,您拿着这个鱼票,便能去门口摇签了。”小娘子笑着拱手,示意下一位上前来。
岑志还未回话,排在他身后有个脖子上驮着女儿的壮汉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搡开,财大气粗地在柜台上拍下整整三贯钱:
“存三十份!”
岑志吓了一跳,三十份?这么多!
连那店家沈娘子也跟着劝呢:“这位官人,能吃多少存多少,您还是别存那么多了,量入为出,适度而存,知道您信得过奴家,但您得理性消费啊。”
结果越劝那人越要存,斩钉截铁道:“就存那么多,不信抽不着那绢人娃娃。”
说完还轻轻地拍了拍正抽泣的闺女,安慰道,“不哭啊,爹有钱,这就再给你抽!准给你抽到那最美的鲛人,可不哭了啊!”
那沈娘子只好叹着气给他存上,登记完后,又给他找了零,数出三十张鱼票,也是这般前后左右骑缝都盖章,便笑眯眯地将鱼票递给了壮汉:“您拿好。”
那壮汉立刻驮着闺女出去摇签了。
岑志也跟着出去抽签去,但他只能抽一回,手气也黑,只抽到酒水折价券。
但他还是没离开,拉着自己的骆驼专注地看旁人摇签。如他一般自己不舍得抽却要看旁人抽签的人不少,于是桌子旁一直围着人,便也一直有不明所以的人发觉这里热闹而凑上来,问明白后也去存了鱼。
有人如岑志般较为理智,只存三份抽一回便停了手,有人却生性倔强不信自个是倒霉蛋,一连抽四五回、十几回都有。
有人很快抽中了什么“隐藏”大奖,听闻是一套绢人娃娃里穿紫袍捧元宝的,几十个里才出一个!引得旁观者都为他欢呼,好似自个抽中似的高兴,也有人屡抽不中,气得将一堆折价券签子往地上砸,于是众人也在旁边跟着哀叹运数不济。
岑志竟然这般站在那看了一整日,好几回看得旁人摇签摇得尽兴,他也心中蠢蠢欲动想再存三条鱼,但是都被他忍住了——他行商在外路途艰辛,每一文钱都挣得极不容易,而且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等着他回去,他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再挥霍。
但看了一日也极为过瘾,有趣,好玩得紧。
等到夜幕降临,这沈记汤饼铺便要招待食客了,于是那摇签的桌子被抬进去了,想再摇签玩的食客,只得遗憾地等明日铺子开门了。
众人大多也没有散去,反正存了鱼,干脆进去支取自个今儿存的烤鱼,先吃一顿再说。
岑志也支取了一条,兴冲冲地坐下等着时,他又瞧见那黑黝黝的大汉了。他领着妻儿,满面春风拎着今日抽中的精美陶盆,声如洪钟,特意让沈娘子用这莲叶陶盆为他烹煮烤鱼,不要用普通陶盆,然后便选了张正中间的桌子,胸膛高挺地坐着。
不一会儿岑志的烤鱼上了,那大汉的也端上来了。
他更是志得意满了,这满铺子里,唯有他的烤鱼陶盆最为不同!
他吃得与岑志一般,是新口味,酸酸辣辣的金汤藕带烤鱼,那汤呈金黄,浮椒点点,鱼身底下卧着细细的藕带,装在那莲叶盆里头倒十分应景,更显得色香味俱全了。
好些一整日抽签都没抽到这陶盆的食客顿时围了上来,有人夸好运道,有人夸这莲叶做得逼真,还有人夸刻绘刻得好……总之没得到的东西,哪怕原先没觉着多好,如今见旁人有,便也一切都好了。
陶盆本身不如瓷器昂贵,甚至以往是低廉的贱器,但这沈娘子却用摇签才能得到的“独特”为其赋予了物以稀为贵的价值,于是这陶盆本身的价值再也没人提了,只记得它“不易得”,使得它也变得昂贵了。
岑志本为商人,很容易便看穿了这其中的门道,但也不可否认这沈娘子的巧思的确能吸引人一头栽进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烤鱼,辣油漂浮在上头,鱼的鲜香之中有浓浓的酸辣味冲鼻得很,但却叫人口舌生津,欲尝之而后快。
他挟了一口,鱼肉很鲜嫩,挟起来不会软绵稀碎,还带着弹性,有些鱼肉与骨刺剥离,甚至还能看见白嫩的鱼肉纹理之间那微微泛了粉色的血线,说明的确是鲜杀的活鱼,食材不差。
岑志点点头,又喝了口汤,酸辣之感瞬间在舌尖爆开,辣而不燥,酸且适度,他顿时胃口大开!
鱼肉鲜、汤汁浓,尤其底下那藕带,脆嫩若笋,浸泡了那酸辣的汤底,嚼之嘎嘣作响,汁水迸溅,极为入味。再配上一碗蒸得干爽颗粒分明的稻米饭,舀一勺酸汤在饭上,那吃起来便更爽快了!
一顿鱼吃下来,岑志周身暖热,畅快淋漓。
他擦了擦汗,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心想,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食客都愿来沈记存这么多鱼了。沈娘子吸引食客计谋百出,但众人愿意上钩,也是因为她手艺好啊!
这样美味的烤鱼,提前花费银钱存上几条,又有何妨?何况存了还能摇签,且的确比平日里实惠不少,不存白不存嘛!
连岑志都边吃边盘算着,这沈记的烤鱼共有三种口味,自个明日、后日还要来吃,他又正好存了三条,便能将所有的口味都尝一遍了。
否则,他竟都觉着不够过瘾了。
嗳?这莫非这便是那沈娘子为何“三条鱼一抽”的缘故?果真是精明之极。
岑志后来还兑了他的酒水券。原本他只打算买上一壶小酒慢悠悠地配鱼吃的,没想到,沈娘子指着那酒水券上一行小字说,得要买满三壶酒才能用!
他本来有些生气,觉着这沈娘子也太奸猾了一些,谁知她又道,这酒喝不完,也能存,平均下来一壶酒比单买便宜三文钱呢!酒还是您的酒,只不过提前买了,这不好么?
于是他又被说服了,老老实实交了四十五文钱,今儿喝了一壶,又存了两壶。
他吃着鱼,心想,毕竟他还有两条鱼,配上两壶酒,正好……后来,岑志喝得酒酣耳热,已经没有意识到,哪怕自己身为老道的行商,也还是“噗通”掉入了这看似合理,但又名为“提前消费”的陷阱里了。
他慢腾腾地吃完了一锅鱼,喝了一壶酒,脚步虚浮,打着饱嗝走出了店外。
骆驼还栓着呢,他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骆驼,瞪着眼认真地辨认了好久,拿手指来回地数,还是闹不清楚:“嗝,我……我怎么有三头骆驼了?不不,这骆驼……怎么有三个脑袋?”
被主人栓了一日早已遗忘的骆驼正饥饿而暴躁地刨着蹄子,那醉醺醺不识好歹的主人还想爬上来骑它,骆驼倔脾气立刻便发作了,猛地扭过头,怒目而视,用力地喷了他满头满脸的口水。
“你这畜生!想造反不曾!”岑志怒骂。
回答岑志的,仍旧只有骆驼那喷射而来的、臭烘烘的口水。
***
夜深了,沈渺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
她头一回忙得腰酸背痛,一边合上门板一边琢磨,好似这活动办得还挺成功的?原本她以为没人愿意存呢,毕竟这得拼信任度,否则你关门卷财跑了怎么办?要打消这等顾虑,必须拿出硬实力。
她要让大伙儿相信她不会倒闭,鱼做得好不好,便是关键了。
做得好,生意好,人家爱吃,便也愿意来存。
所以这活动只能这时候做,刚开铺子时不成,刚上新菜没累积客源时也不成,正好其他铺子也上了烤鱼,算歪打正着帮她宣传了一把,毕竟人人去吃了,都会说:“某某铺子也有沈记一样的烤鱼了!”、“某某铺子的烤鱼与沈记相较如何如何”。
她总归是头一个做这个的,吃过她的鱼大多都忘不了她,就算有了别处“新欢”,也会暗自与她这家“旧人”作比较,这时候再办活动,便如鱼得水了。
沈渺关了店,先回后院看了眼,有余刷陶盆刷得都打瞌睡了,顾婶娘也捶着老腰回去了,湘姐儿和陈汌两人脸都没洗,挨着躺在前廊便睡着了。
幸好如今天热,不然两人这么睡得着凉。
沈渺拿了被褥给他们盖上,今日关店实在太晚了,幸好沈渺料到了,提前便与年婶娘说了,让有余“加班”完便在她这里睡。
她把有余赶去歇息,剩下的陶盆明儿一早再洗。
雷霆和追风也趴在院门边睡了,追风睡觉还打呼噜,高高低低好似拉锯一般,吵得雷霆用两只前爪使劲扒拉住耳朵,睡得眉头紧皱。
沈渺把院子里的灯笼熄灭了,自己一人举着烛台,搬了两趟,才把今日收的银钱搬到地窖里去,然后便美滋滋在地窖里算账。
今日她吸纳的会员约莫有百余人,这里头,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只是小试牛刀,存个三条,即便没抽上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再存,这一波人便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还有三分之一,是手里有不少余钱,日子富裕的,便会存个十条二十条,抽到什么算什么,容易满足,尚有理智,也不会存太多;
还有一小拨人,便是传说中一掷千金的“土豪”了,不仅要抽,还要集齐!沈渺记得存最多的是位胖乎乎的大官人,一共存了八十条,直到抽中了那紫袍的美人鱼盲盒娃娃,这才善罢甘休。
守着一堆铜钱,算来算去,沈渺算得手都酸了,还没数完,且这里头还有不少碎银子,回头得拿称称一遍才知道具体有多少。
不过这不算是利润,毕竟大多数人往后来吃鱼都不付钱了!回头还得核一核账,看看还有多少条鱼没有支取,才能将成本扣除,得出毛利。
沈渺把银钱收好,才又累又美地回去歇息了。
她这抽签的活动明儿还有一日,所以得养足精神,今日大伙儿刚学会玩抽盲盒,明天只怕来客更多。
因为她已经贴出告示了,后日要休店半日,请食客们都别跑空了。所以只有最后一日节庆摇签了。
她得去谢家参宴了,她在心里又将想了多日的拉投资说辞想了好几遍,确保有礼有节、有理有据还有说服力。
而在沈记铺门口绝望地旁观了一日的康掌柜,此时也已心如刀绞地回到了自己的铺子里,坐在柜台后头,撑着额头,不住地唉声叹气。
他这心呐,拔凉拔凉啊。
铺子里有个机灵的小伙计,凑上前来,小声建言:“掌柜的,您叹什么气啊?那沈娘子玩这花招,咱们也可以玩啊!咱们明日起,也发什么……什么贵宾卡,让大伙儿来存鱼不就好了?”
康掌柜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拿手指将他凑上来的麻子脸戳远了一些,有气无力地道:“我问你,若是你在沈记存了好些鱼,你还会去旁的铺子吃么?”
小伙计语塞:“这……”
“更何况,咱们明日能变得出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厚礼来赠客么?你当那么容易呢,两片嘴上下一碰便成事儿了?”康掌柜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看着还机灵,没成想也是个蠢货!”
小伙计不敢说话了。
康掌柜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也是他小瞧人家了。人家先前不动,哪儿是因为怕啊,反而没把他们这些人放眼里!
她用什么劳什子贵宾卡、存鱼限时抽签便将客人都尽可能地锁在了她铺子里,不仅自个挣得盆满钵满,也轻轻松松便破了他们的打压和围剿。
这种好点子,他铺子里的人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康掌柜不耐烦地把小二赶走了,继续唉声叹气。
***
大相国寺钟鼓西街,谢宅。
谢十一娘捧着自己抽来的两个娃娃,哼着《王相公休妻》中的唱段,去找家里管缝补拆改衣裳的绣娘,她要让绣娘为她的娃娃裁作两件衣裳!
沈记这小娃娃做得倒是模样俏生生的,圆头圆脑圆身子圆尾巴,她抽中的鲛人娃娃,尾巴是橙色的,可爱极了,但身上的衣裳太敷衍了,料子也不好,她要拿香云纱给娃娃做衣裳!
十一娘刚走到西北院专管衣裳的绣房门口,兴冲冲迈过门槛,便惊奇地发现九哥儿竟也在里面。
家中手艺最好的绣娘正将一件刚刚缝制好银线暗绣莲花的碧色直领对襟褙子挂在高高的架子上,拉着衣袖给他瞧。
九哥儿刚从书院休沐,怎么在这儿?十一娘先是一惊,之后目光便克制不住地落在那件衣裳上,许久不能挪开。
这衣裳绣得好美啊!罗纨似云,裁雾为裙一般,好似一下便将《楚辞》中那句“青云衣兮白霓裳”化字为实了。
不过……美则美矣,这衣裳是给谁的呢?
十一娘眨眨眼,又猛然喜悦起来:难道……这是阿兄特意为她准备的惊喜吗?
第56章 衣予情意
谢十一娘好奇地踏入绣房中。
孟夏日暖, 绣房中明窗净几,苇帘高高低低地卷起,绣架纵横罗列, 绣娘们围坐在绣架旁忙碌, 身边堆叠着许多衣料,成束的绣线,还有些剪子针插,脚下还摆着一个个装盛边角料的箩筐。
针声簌簌,人人都在忙, 唯独家中那位老绣娘被谢祁唤到身边,两人站在那桁竿前, 似在商议着什么。
屋子里铺了水磨青砖,谢十一娘走近悄然无声, 便也听见了自家阿兄将手虚虚地比在那衣裳的腰线上,耳根微红地轻声道:“只怕还要再收两寸……”
十一娘捧着与她一般圆润的绢人娃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衣裳做得长又窄,显然不是给她的。但是家中的姊妹, 她已是个子最高大的了——她虽排行十一,但谢家三房加起来,拢共只有八个女孩儿长大成人。
除了比她大上几个月的十娘, 其他阿姊早都出嫁了。
二房的十二娘比她小一岁,三房的十三娘小两岁,连十娘的身量也比她更矮小得多, 所以这衣裳也不是做给她们的。十一娘又没有亲阿嫂, 若是隔房的婶娘们、嫂嫂们,更是不可能了。哪有侄儿或是小叔忽然与婶子、嫂子做衣裳的?那九哥儿只怕也得挨阿娘七七四十九顿毒打。
十一娘躲进柱子后头,眯起眼, 探出半个脑袋,暗自打量。
柱子边有个穿针引线的小绣娘困惑不解地抬头瞧了瞧,但十一娘转头“嘘”了她一声,她只好又忍着笑,低下头去绣手里的衣样。
那小绣娘心想,家里这许多的小娘子,性子大多娴静,唯独十一娘最贪吃顽皮,旁的小娘子至多半载改一回衣裳,独独十一娘,这段时日,都放两回腰身了。听闻前两日,她还与郎君使唤人悄悄打后门送了外食进来,夜里不睡躲在亭子里大嚼烤鱼,还为此偷掘了太夫人埋了数年的樱桃酒,父女俩吃喝了个尽兴,叫大娘子捉个正着,又叫太夫人气得拿拐棍敲了好几下。
如今只怕又要捉弄九哥儿了。
十一娘不知还有人腹诽她,她扒着柱子偷瞧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了然地摸了摸下巴。
这衣裳的料子瞧着不似蝉翼纱,也不似轻容纱,倒有些像六铢纱,又或是方目纱……料子虽不算名贵,却难为染得这般青葱嫩绿、颜色清爽,那细细的银线暗绣在上头,再叫日光漏影洒在其上,如波光点点,美得真有种芙蕖凌波的清幽意境。
她知道了,莫不是预备好送给崔家大表姊的?明日崔家也要来参宴,听闻姨母会带几个表姊妹都过来,这会子只怕都到了城郊了。
阿娘今儿一大早,便已派郑内知领着好几辆车马,前往城外等候了。
阿娘虽未曾明言,但崔家阿姊若是来了,与阿兄再续前缘也并非不能呢!十一娘乐观地想,若要是说她最期盼谁来做她的嫂嫂,那她仍旧会选崔家阿姊的。
十一娘还挺喜欢崔家阿姊的,小时去陈州,崔家阿姊不仅会带她到山上庄子骑马猎兔子,还送过她一匹四蹄雪白的矮脚小马,可惜带回汴京后,那马儿染上了“鼻疽之症”而病死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自己的小马了。
听闻崔家阿姊病了,不得不与阿兄退了婚,她还伤心了好久,写了好几封信,又请阿娘搜罗了不少生药,请家仆一同送到陈州去,也不知崔家阿姊收到了没有,她至今未收到崔家阿姊的音信。
不过崔家阿姊病得严重,只怕不能执笔也是有的。希望她养了这么长时日,身子能有所转好,明日若能与她相见便好了。
十一娘不知阿兄是否还喜爱着崔家阿姊,那挂在沈娘子铺子里的字画也令她惊讶……但字画这样的东西,阿兄心血来潮送了两幅也没什么,毕竟沈娘子手艺这么好,若是她,她也会忍不住为她题字的。
以往阿兄没有退婚时,他一向事事以崔家阿姊为先,不仅从不与人去勾栏瓦舍听曲会文,也不搭理家里那些有歪心思的婢子,他甚至便连七娘也不愿搭理。
可没法子,当年谢崔联姻已是板上钉钉,十一娘也不知要如何劝解冯七娘,她自己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十一娘忽然想起来,七娘不知为何,已经好久没有来谢家寻她耍了,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明儿她来了,可得好好盘问盘问她!
“那奴再收一收腰,九哥儿稍候,一刻钟便能好……”老绣娘的声音忽然传到了十一娘思绪飘远的耳畔,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默默缩到柱子后面,踮着脚转身,蹑手蹑脚地又抱着绢人娃娃回去了。
罢了,晚些再来裁绢人的小衣裳。十一娘自觉勘破了九哥儿的秘密,离开时已在心里琢磨如何敲兄长的竹杠了。
***
孟三牵着家里那头不肯驮人也不肯驮货的驴祖宗,书童在旁挑着两担子书,二人穿过长街来谢家还书。
陈郡谢氏几百年底蕴,藏书之浩渺,只怕唯有冯家能与之匹敌。孟三便时常来谢家借书,一借便是一箩筐,看完了或是抄完了再一起还。
但今日却不是他主动来的,而是接了谢祁的贴,生催他来还书。
孟三还觉着奇怪呢,这刚从书院休沐归家,不说出门游玩,怎的突然又勤勉起来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孟三因每回考学都排在谢祁后头,得赠千年老二之名,有些促狭之人,不叫他孟三,倒叫他孟二。
气煞他也!
还有这头驴!也快将他气死了,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挑的驴,买了来专爱吃白菘帮子、却什么都不干,人一骑便撂蹄子,还要“咴儿咴儿”地惨叫。
如今卖不掉,还得白养这祖宗。
孟三进了谢家,便被一片片浓荫罩住了。冯家爱竹,谢家爱松柏,宅院里翠盖张天,嘉木葱茏。孟三拿袖子擦了擦汗,呼出一口热气,总算舒服多了。
驴祖宗栓在了谢家角门,谢家门子还抓了把豆子喂它。孟三本想提醒那门子,千万别喂多了,否则这驴放起屁来可能将人熏倒!
但他还没说,谢祁派来门口等他的砚书已经连拖带拽拉他进去了。
他与书童挑起书直奔谢祁的小院,砚书踏着风火轮似的在前引着,他匆匆一进去便瞧见一颗高大的樱桃树,葱茏而立在庭隅之中,树下有石台,谢祁已备好冰饮等在了那儿,孟三赶得喉咙直冒烟,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石台上凉沁肌骨,让他暑气顿消,惬意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这是?火烧屁股了!把我撵成这副模样!”孟三以袖扇风,没骨头似的瘫在石台上,语气也变得懒懒的,“书送来了,你可要瞧一瞧有无漏下的?你急着要这些书作甚?莫要告诉我,你休沐还要勤学……”
“其实唤你来还书是次要的。”谢祁命砚书将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织锦大包袱递过来,“是有事相托。”
“何事?还要如此神神秘秘。”孟三打了个哈欠,丝毫不客气地起身从旁取来一碗山楂冰碗,低头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劳烦你,一会儿能否跑一趟杨柳东巷,将这包衣物送去沈记汤饼铺。”谢祁将那包袱推到他面前,“劳你交给沈娘子便是了。”
孟三停了往嘴里扒拉的手,盱着眼,脸上慢慢咧出个坏笑来,他拿小银勺点着谢祁:“你还说你不喜欢寡妇!瞧瞧!叫我逮住了吧。”
顿了顿孟三又回过味儿来,细想了会子:“你家中奴仆数百,缘何还要使唤我这个外人?喔……我知晓了,你这可是怕叫人退回来不是?”
谢祁十分沉得住气,由着他打趣,面色也不改。他行事唯求坦荡,因此从不屑遮掩。让孟三去送,其实是为了沈娘子的名声着想。
谢家使唤仆役送去,明日宴会上只怕便人尽皆知了,他不想让沈娘子备受非议,而替她备好衣裳也是出于同等思虑。沈娘子是个不大计较衣饰之人,她生性坚韧,不在意外物,但谢祁却知晓世家那奢靡风气。
尤其这回谢家办宴,并非在谢家本宅,而在外城郊外的谢家私园“春庄”,春庄远离尘嚣,以湖光山色闻名,他不希望自己好心请沈娘子来游玩,却令她心里发堵,那便是他的过失了。
因此他其实不仅为沈娘子备好了衣裳,连湘姐儿、济哥儿乃至于陈汌的衣饰也一并备好了。这样她便能不被那些目光打扰,尽情松散一日了。
孟三原本促狭得望着谢祁,谁知谢祁眼神并不避讳,清透明亮地回望着他,望得他慢慢收敛了眼底的取笑,他扭过头去,松懈下膀子,往石台上一倒,双臂枕在脑后,举目望向天际浮云悠悠,化成了一叹:“成吧,我便替你跑一回腿,谁叫你也喜欢寡妇呢?不过……我可真羡慕你啊。”
心悦一人,能这样不避讳,不慌张,也不怕家中反对。
他家世不如谢祁多矣,都不敢袒露心意,生怕一出口便将爹娘气死了。孟三忽而又翻身坐起,小声问道:“你这心思,你阿娘知晓了么?”
谢祁摇摇头,他不知道。
“那你还敢……”这衣裳穿在身,旁人可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谢家大娘子如此敏锐厉害之人,一瞧便知了,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
谢祁将桌上冰碗子随手递给了在旁边垂涎欲滴的砚书,答道:“心悦一人,又非耻辱之事,缘何要隐匿?劳你跑腿也不是为了在阿娘面前遮掩。她知晓了,若是问询,我会坦诚相对。我只是不愿莫名惹得满城风雨,让无关之人肆意评判。沈娘子是好女子,有人钦慕是再寻常不过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只是我不愿因我伤及她罢了……”
尤其……沈娘子对此一无所知。
他想待她的好,便值得付出那千千万万的小心。
孟三被他问得一噎,但还是好奇,于是凑过来,正襟危坐:“谢九,你别嫌我说话鲁直,你阿兄去了秦州,也不知几年能归来,你便是你阿娘唯一的儿子了,谢家大娘子果真不在意你的心意么?还是你已想好了什么说辞,必定能说服她?”
快,说出来,教教他!孟三也急切得很。
“没有。”谢祁看穿了他,“只怕要叫你失望了。是我阿娘不在乎,当年若非我出生前便与崔家约好了婚事,以阿娘的性子,也不定会为我择选崔家阿姊为妻。你也知晓,如今我家在京中尴尬,权贵不敢与我家结亲,其他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你看冯大郎的妻子仅是县丞之女便知晓了,如今我们早已不敢四处拉拢攀亲,只想安度余生罢了。徐家遭害,我姑姑自尽宫中,元后郭氏被废后死于道观,这三年哪家不是唇亡齿寒,人人自危……”
孟三被说得心中瑟瑟,凄凉不已。不仅如此,当今官家以无子为由废了士族出身的郭后,却将原为宫中仙韶部乐伎的章氏立为继后,命其代为执掌宫闱,统御妃嫔。
这如何不令世家大族惧怕呢。
“何况我阿娘素来性子便与他家大娘子不同。”
“如何不同?”孟三回神,又好奇地问。他只在年节下随父母拜见过谢家大娘子两三回,平日里并无机会得见,印象中是个风趣慈和、端正大方之人,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同。
“这要如何说起?总归不同。譬如……我阿兄要走,要去那样遥远的生死路上搏条出路,我阿爹听闻后早哭得涕泪横流了,他不舍得用自己的袖子搽,便拉着我的袖子嚎啕了半个时辰。可我阿娘半滴泪都没掉,只将她陪嫁的长棍给了阿兄,还赠了一句诗给他,旁的什么也没说。你猜是什么诗?”
“是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错了。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阿娘是让阿兄什么也不必牵挂,只管一往无前便是。”谢祁微微笑起来,“类似的话,阿娘也早对我说过。她曾对我因数奇之命而屡屡不中秀才时说,考科举不是为她而考,也不是为谢氏而考,陈郡谢氏数百年了,什么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实在不必再为了光耀门楣而读书。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她只盼我如苏公,读书明智、读书守心,一生旷达。”
孟三听得心向往之,甚至双手一把攥住了谢祁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哆嗦,“谢九啊,你家阿娘可还缺儿子?一定缺的吧?你三哥儿不在这几年,要不……再收个如我般懂事的义子在膝下侍奉?”
谢祁默默将手抽出来,再将他的脸一股脑往外推,无语道:“不贫嘴了,你快去吧,一会儿天都黑了。”孟三被他搡了起来,又听他再三嘱咐,“一定要替我送到啊!”
孟三抱起包袱一步三回头:“果真不收个义子吗?”
他上辈子作何罪孽,今生才交了如此损友?谢祁咬牙:“……速去!我阿兄只是出远门,他还要回来的,你休要占我与我阿娘的便宜!”
沈渺并不知晓因她的缘故,谢家险些又多了个不着调的三哥儿。今日,她又办了一日的存鱼摇签节庆,如今所有礼品皆空,算是完美落幕了。
一开始她还怕会办不起来,毕竟她设定的二百六十文一抽的价并不便宜,若是无人响应,她这花了一两千文定来的奖品,便也要日后想其他法子消磨掉。没想到头一日响应者便不少,她也更加见识到了宋人的富裕程度。
如今看来,这内城里的人家,几乎都是人人有积余的。消费力很是不小!
沈渺与顾婶娘一齐将门口摇签的桌子抬了进去,之后顾婶娘便先回家歇着去了。后院里,湘姐儿正与雷霆玩抛沙包的游戏,她故意扔得高高的,引得雷霆跳起来接,倒是挺好,雷霆胖得脖子上都有蒜瓣毛了,是该让它好好动弹动弹。
追风则趴在陈汌的轮椅边,张嘴拿轮椅的轮子磨牙,把人家陈汌的轮椅咬出了一圈牙印。这两日沈渺忙没空管它,它可算翻了天了,到处乱跑乱钻,毛都脏得不成样了,前几日不知为何把脸伸进炉膛里去,这几日狗脸都漆黑,埋汰得不行,害得沈渺见了它总是蠢蠢欲动想洗狗。
三只鸡也都很肥了,两只母鸡每天都给沈渺下两个蛋,小白公鸡也长出了鲜红的鸡冠与长长的尾羽,变得更加威风了,可惜这家伙还不会打鸣,只知道看准机会就骑到那三黄母鸡身上,然后又被母鸡恶狠狠地叨下来。
有余刚挑满了水缸,正抱着扁担站在水缸边,满足地瞧着。
济哥儿刚从书院回来,还在屋子里赶课业,这休沐不过才一日,他的先生竟然还给布置了抄写两篇《孟子》的课业,真是不如不休沐。
离夜市开市还有些时辰,这会子活动结束,铺子里清静得很,沈渺便准备带这几个小孩儿们出去逛逛,买些灯来玩。
再过几日便到观莲节,如今满大街都在卖荷灯。昨日刘豆花拖了个有拉绳、带两只小木轮子的莲花座兔子灯回来,可把湘姐儿馋坏了,围着看不说,哀求想借来拉两圈玩,可刘豆花宝贝得不行,拉着便跑回豆腐坊了,谁也不借。
一宣布要出门买灯,湘姐儿便跟弹簧似的跳起来耶了一声,连声叫好!沈渺推上陈汌,喊上济哥儿,湘姐儿拉着有余,几人浩浩荡荡就要出门。
没成想,前铺里忽然来了个看着有些眼熟但又记不清名字的年轻学子,他做贼似的左看右看,趁没人忙把一个大包袱往沈渺怀里一塞,小声留下一句:“谢九给的。”
便急忙忙牵着一头不断放响屁的驴走了。
沈渺想多问几句,连忙追到铺子门口,可这人牵着驴身边跟着个书童,走得飞快,他一边走一边还捏着鼻子骂骂咧咧的,好似在训那头驴吃那么多豆子作甚。
她只好将包袱抱回了后院,拆开一看,原来是四套衣裳,一大三小,将她家里这四个人全都囊括进去了。她是一套碧色银线绣莲花的对襟褙子与月白百褶裙;湘姐儿是海棠色对襟短褙子加间色襦裙;另两套都是男孩儿的宽袖袍服,也都是较为淡雅的青色,只绣了几丛绿竹或是松枝。
但这些料子都不俗,想必都是好料子。
虽然除了衣裳再没有只言片语,但性子一向比旁人更敏感的沈渺一看便明白了。
这又是九哥儿的好意了。
她坐在灯下,端详着这几套衣裳,不免有些恍惚。她也算与九哥儿熟识了,对他的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沈渺不傻,以往九哥儿表现得不算明显,她或许还能视而不见,但这样一大包衣裳,裹挟着他的极尽体贴,几乎是汹涌而来。
他不遣砚书,也不遣秋毫,更不是周大、郑内知等谢家仆役来送,而是专请了不相干的旁人来,想来也是小心到了极点,生怕她受人闲话吧?
有人表达情愫,鲁莽直接,恨不得今日相识明日便成亲;也有人表达起来克制又安静,生怕打扰。
人非草木,沈渺心里难免有所波澜。
尤其九哥儿还是个那么好一个人,生得不差,家世殷实,性子又温柔,若她也是这时代的女子,能这般受他青睐与小心呵护,一定不会如现今一般,如此心绪复杂、踌躇不定。
可她如今,实在还不愿思虑儿女情长、谈婚论嫁的事。她只觉着自己还有好多想做却还没做得事。
她转过头,望向沈家的小院,灯火温软,东侧向阳的墙根下攀上了几缕爬山虎,那小小的池子,积了雨水,前几日几只蛙不打招呼便搬了进来,一入夜便鼓着腮帮子呱唧个不停,但也多亏了它们,院里在灯笼底下盘旋环绕的蚊虫几乎快销声匿迹了。
这是她凭双手挣下来的小小院子。
湘姐儿蹦蹦跳跳推门进来,问什么时候去买灯。
她携着夜风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好好的双丸子头,被吹成了俩炸毛栗子,沈渺忽而笑了,将那包袱重新系上,起身拉过她的手:“现下便去。”
有些事不必兀自烦恼,有些话也当好生坐下来再细说。沈渺很快便不纠结了,她反正是个嫁过人的市井女娘,既长了嘴,有话直说又没什么。
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出门逛去了。
街上果然十分热闹,沈渺还顺带在魏家糕饼铺子买了两盒山楂糕,给大伙儿路上拿着边逛边吃,那魏掌柜见了她,先只是一愣,很快又跟从未生过不愉快一般,还与沈渺亲热寒暄了几句,夸她生意好,手艺也厉害云云。不愧是做生意的,没了利益纠葛,那便立刻转变了态度,都不需要前摇。
沈渺也尝了那山楂糕,这魏家糕饼铺能开这么久,果然手艺不差,质软而糯,酸非极酸,甜亦非腻甜,酸甜度调得恰好,吃起来软软润润,有点后世酸枣糕的口感。
挺好的,回头可以常买。
等遇上了卖灯的货郎,她给湘姐儿不仅买了与刘豆花同款的莲花座兔子灯,还给她多买了个会旋转的荷花灯,高兴得湘姐儿提着灯,嘴角就没有下来过。
有余则挑了个莲蓬灯,带着长长的柄,像个棒棒糖似的能举在手上,也很是有趣。济哥儿看中个八角宫灯,上头写得全是诗句,也不错,很雅致;
唯独陈汌望着灯火阑珊,神色反而有些忧伤。
沈渺察觉到了,弯下腰来,软声问他要不要挑一只,结果他装得大人模样,摇头说不要,不好玩。
他是元宵灯会上被拐的,想来有些触景生情了。沈渺也不勉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自己拿了个小小的流苏绣球灯,几人便忙打道回府。
次日,沈渺将那包袱皮打开又系上,反复三次后,还是将里头的新衣取出来穿上了,她给济哥儿、湘姐儿也换了新衣,唯独陈汌说什么也不肯去,沈渺只好托顾婶娘照看他。
姐弟三人刚拾掇好,沈渺还带上了她熬夜手绘的纸质版融资ppt,坐上了谢家派来的马车,一路披着晨雾,往城郊的谢家庄子上去了。
*
与此同时,离汴京城约莫六十多里地的驿道上,驿道边,有一家老旧客店门口,停下了三辆风尘仆仆的驴车。
有个模样很有些俊俏的年轻书生率先跳下车来,殷勤地掀开车帘子,搀扶着自家新妇下车来,另有跟车几个家仆已陆续上前,跟店家要了两间上房,一间大通铺。
之后又去卸最后一辆捆行李的车。
中间那辆稍窄小破旧一些的驴车上,也下来个肥胖老婆妇。那老妇一双吊梢眼,瞧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瞧见儿子搀着儿媳妇还都翻了个白眼,暗暗往地上一呸:
“若非要借你郑家的势、郑家的银,好叫大郎日后前程光亮,否则,早该如那沈氏一般,叫她在老娘身边好生服侍了!”
第57章 融资成功
在黄巢之前, 门阀士族所经营的是“庄园经济”,通过收拢战乱中破产自耕农的田产,不断兼并土地, 建起的山庄往往占据山川湖泊, 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譬如东晋时谢氏于会稽、吴兴等地筑起的庄园,不仅依山傍水,庄园中有农田、陶坊、织坊、酒坊,蓄养着数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黄巢之后, 庄园经济崩溃,门阀士族无力再垄断选官、土地与财富, 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凭借蓬勃而生的“商业”经济, 一手创造了这个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牵着湘姐儿和济哥儿下车来,步入谢家在汴京城郊外乡野间的庄子,不知为何还是如一个历史旁观者一般,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与他们家魏晋时期的先祖相比, 这庄子或许只能称作一间修建在大片农田桑园之上的……带院落的大型四合院了。
当然,青瓦飞檐临于山水之间,沿着庄园游廊往外望去, 田野青翠无边无际,池畔垂柳依依,柔条拂水;不远处还有座四五层高的塔楼, 登高凭栏远眺, 想来便能将山川田野尽收眼底,还是美极了的。
引她们进来的门子是个熟人,正是闫七。他见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 笑道:“奴与沈娘子有缘,今儿客这般多,还能遇上沈娘子。”
他一路与沈渺搭话,走到半截,济哥儿便单独得跟另一个门子去会前头男客的宴席,闫七道:“九哥儿书院里的同窗都在一处,沈娘子不必担忧。”
沈渺与湘姐儿则继续往内走去,过了两道门,眼前豁然开朗,谢家这庄子真是另辟蹊径,后苑竟直与山野交错相通,迈过门,以为会见到庭院深深,没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兰舟”——女眷们竟三三两两结伴,乘舟在水面上游玩。
方才刚下车时,她望着眼前的宅院,还在想,瞧着也不过是个比较大的四合院。此时,沈渺不免顿感汗颜,她真是狭隘了,如此看来这一整个山头加上下头那一大片麦田,只怕都是姓谢的。
看来此时庄园经济的根基并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毁啊。沈渺尴尬地想。不过也是,真实的历史中,门阀士族最后的丧钟,其实敲响在靖康之变。
此时的大宋,历史车轮早已开上了十八弯的山路,沈渺早已无法与记忆中学过的历史相映照,有些差别也算正常。
湖边芦苇荡中,还泊着几只没坐满人的竹篷小舟,在闫七的指引中,沈渺拉着湘姐儿弯腰捡了其中一艘人最少的登舟而上,一抬头,才发现里头已坐了三个小娘子。
其中两个还挺眼熟。
瓜子脸的,还有那小圆脸的,好似都在铺子里见过。沈渺虽然不记得名字,但她确信,她们一定是来光顾过——小圆脸的手里,还捏着她定制的“人鱼棉花娃娃”,她甚至还给这小娃娃换了件宋制小衣衫,袖口领口都缀着米珠,好精细的活计啊。
小圆脸瞧见她进来,似乎震惊极了,也不知缘何如此?倒是那瓜子脸的见了她脸颊红扑扑地招呼了声:“沈娘子,好巧,快请坐。”
沈渺依言坐下来了,湘姐儿紧紧挨着她的腿坐,手里拉着她裙上垂落的飘带,平日里在巷子里当山大王的她出了门,乖巧得一声不吭。
舟上不算窄,竹篷绷成了个高高的拱形,五人中间摆了张小几,上头的漆木攒盒里正好放着她先前教会方厨子的蛋黄酥与曲奇饼干。
瓜子脸的小娘子还友好地用帕子垫着手,先取了两块来给湘姐儿:“你是沈娘子的妹妹么?那是不是该叫你沈二娘子?”
湘姐儿先抬眼看了看沈渺,见沈渺微微颔首,她才伸手拿了,还回头冲着瓜子脸小娘子甜甜一笑:“谢谢这位阿姊,我叫湘姐儿。”
瓜子脸小娘子顿时也笑了起来:“你很乖呢。比我妹妹乖多了。”
这时,那小圆脸小娘子才好似回过神来,也忙跟着与沈渺见礼。几人于是互通姓名,沈渺才知道原来这两位都算是熟人了,瓜子脸小娘子是冯家七娘,这小圆脸竟是九哥儿的嫡亲妹妹,谢十一娘。
谢十一娘又指着角落里一直眺望着水面的女娘与沈渺介绍道:“这是我姨母家的崔家大表姊,沈娘子唤她崔元娘便是了。”
沈渺跟着看过去,崔宛娘好似没有听见,只是神色淡淡地对着水面出神。
她削瘦入骨,面色比纸更白,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显然是大病都还未愈的模样。她生得竟与谢家大娘子很像,都是英气十足的模样,但因似乎病了,那英气便破碎无望了一般,眉目间拢着淡淡的死气。
她不理会人,沈渺便也没说话。刚上船时,沈渺还因瞥见她生得像谢家大娘子,以为她才是谢家的姑娘呢,没想到是表姑娘。
十一娘还帮着圆场:“我崔家阿姊身子不好,沈娘子别见怪。”
沈渺自然道不会。
谢十一娘望了望沈娘子身上那件青碧色的褙子,又望向崔宛娘,心里都快搅成一团乱麻了,偏生这里头唯有她知晓,她满肚子惊涛骇浪,无人能诉说。
沈渺不知谢十一娘在想什么,微风拂面,她很快享受了起来。
尤其冯七娘很爱与她谈话,倒叫沈渺有些惊讶,她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进了这样的地方,与这些高门贵女会说不到一块儿去,没想到冯七娘先夸她的汤饼好吃,又说起她爹冯博士吃了她的烤鱼念念不忘,每日都谴仆从前去买,后来……
“沈娘子前两日不是还办了节庆庆典么?阿爹还命冯六存了八十条鱼,摇签摇了个够,中了好几个绢人呢,全送回家赠给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了。”
沈渺眨眨眼,破案了,原来那两日的榜一大哥是冯家郎君身边的仆役!她说这一掷千金的行事风格,怎的令她如此熟悉呢,原来是你们冯家。
那便不奇怪了。
在舟上吹吹风、吃吃点心、喝喝茶,沈渺还听见远处有丝竹之声,像鸟儿的羽翅轻轻点在水面上一般,和着风送来,叫人惬意得很。
湘姐儿闷头吃蛋黄酥,沈渺自打忙起来以后很少再做,今日在这里吃上了,且滋味与阿姊做得好生相像,她吃得那叫一个两眼发亮、如获至宝,嘴边都是脆皮碎屑。
谢十一娘纠结到一半,瞥见湘姐儿那满足无比的吃相,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个来吃。今日方厨子做来的蛋黄酥口味有三四种,一种是红豆沙的,另一种是莲蓉的,莲蓉是采摘了庄子上最鲜嫩的莲子制成,去芯、蒸煮、研磨后,再加入糖、油等熬制而成,吃起来细腻、还带有莲子的清香。
另外还有抹茶味的、肉松芋泥味,听闻这些都是沈娘子教的。
谢十一娘还是最喜欢红豆沙的,豆沙的绵软香甜中和了咸蛋黄的咸味,又有一股浓浓的红豆香,她吃多少个都不会腻。
一旦吃起来,十一娘很快又忘我了,她后来干脆坐到湘姐儿边上,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好吃,湘姐儿你吃这个,方厨子将玫瑰花捣碎了和进去,因此这蛐蛐饼便浮有碎红点点,又香又甜又酥又好看。”
直到舟船停靠,她们俩已经吃光了船上所有的点心了。
下船后,她们便被引入一处大厅之中,厅中已摆好案几位次,沈渺和湘姐儿被冯七娘、十一娘拉着一块儿坐,那崔家的表姑娘却没进来,反倒有个小丫鬟来唤她,她与十一娘低语了几声,便自顾自离去了。
此时,沈渺坐下来才发现,这大厅中入座的全是小辈,没有其他长辈了。问了十一娘才知晓,谢家大娘子与其他家的大娘子另在一处,外男也是另外安顿了。
沈渺明白了,约莫是大人坐一桌,小孩儿坐一桌。
她被归到了“小孩儿”这桌了。
那她今日岂不是见不到谢家大娘子了?沈渺忍不住将手放在随身背着的斜跨小包上,里面还放着她准备的标题为“舌尖上的汴京”融资企划书来着……
她可是从铺子的地理位置、市场分析、菜品特色、风险评估、投资需求、预期回报等方面又写又画了十页纸哎。
她还仔细画了收入预测柱状图!
沈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饭,湘姐儿倒是吃得很开心,两只腮帮子鼓鼓的,还记得给沈渺夹菜,很小声与她说:“阿姊,快吃,牛肉哎!”
吃完了,沈渺和湘姐儿又被兴奋的十一娘拉着看了两折戏,湘姐儿听不懂,认真吃点心,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睁着大眼听十一娘在旁边感动得肝肠寸断,无法理解她怎么能哭得帕子都湿了。
沈渺却没心情听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正为自个中道崩阻的投资心里发愁。
今日难不成白来一回了?这念头刚冒出来,没成想下一刻,喜妈妈便如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了,竟低声对她道:“大娘子说趁看戏时得空,想见沈娘子一面,有事相商。”
沈渺大喜,她也有事啊!
于是托冯七娘帮忙照料一下湘姐儿,她正看十一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沈渺便趁机告罪离席,随喜妈妈匆匆下了戏台,乘舟渡湖,上岸后又直往另一处偏厅去。
郗氏也不爱听戏,方才忙了一上午,正好借众人观戏时借口更衣回房休息一会儿,但说是歇息,却也压根没歇,她一离席,各管事、仆从便争先恐后上来禀报此次办宴的各类事项了,等她忙完真正坐下来,都又快过去两刻钟了。
谁知这时,又有人来了。喜妈妈打起帘子,一道幽魂一般的身影迈了进来,往前走了两步,便伏拜在了郗氏的腿前,哽咽道:“宛娘斗胆,恳求姨母救我性命。”
郗氏诧异不已,下意识便伸手去搀扶,但崔宛娘风烛般虚弱的身子,却跪着不愿起来。她抬起那幽幽的、像是快要燃烬的双眼:“姨母,我知晓我没脸,可我真是没活路了,过了今日,阿娘与爹爹便要将我押往楼台观,再也不许我出来了。”
郗氏蹙起眉头,楼台观是一所女道观,但远在永兴军路,离汴京好几百里,好生生将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送到那里去作甚?
崔宛娘看见郗氏面露疑惑,眼底不由沁出更深重地悲戚来,她惨笑道:“原来九哥儿竟真的连姨母都不曾透露过。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瞎了眼了……”
随后心一横,便将曾犯下的错事尽数袒露。原来她爱上了住在家中,教弟弟学琴的落魄琴师,她信了他,不惜抛却一切与他私奔,谁知他却只是为了讹诈崔家银钱偿还债务,那人狮子大开口,一开口便要能兑万两银子的交子,否则便要将这事儿抖搂出去。
后来,他自然是被崔家想法子请君入瓮后弄死了。
崔家在陈州名望甚重,怎会没法子拿捏个落魄无赖?假意答应了他,诱他上门,便随意捏造个偷盗的名目,在窝窝头里包块热炭,直逼他吞下去,活活烫坏他的喉头,再送到官衙,塞给胥吏十两银,重重打几十板子下去便成一滩烂泥了。
这样愚蠢贪鄙之人,她当初却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与他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她自小便与其他姊妹不同,喜爱骑马围猎,时常甩开家仆,一骑红尘,冲上崔家庄子上最高的山峦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云雾缭绕,山之外仍是高山。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个家世殷实、相貌堂堂的良人,从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其他的,再不做他想。她却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厌憎那自小定下、从一处深宅大院搬到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婚约。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样。
那琴师曾对她说江南水乡柔美、岭南风光奇崛,关中多奇侠,西北尽苍莽……大好山河美不胜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为他会带着她游历山河,永世不弃。
结果,她怀揣着梦来与他私奔,却被他绑了送回崔家勒索银钱。
所有甜言蜜语,全是谎言。
她被关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才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了。她想逃,终究还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儿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了她便厌恶,早想将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恳求爹爹,才求得让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养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观里了此残生。
可那与慢慢地让她死了,又有何区别?
崔宛娘对着郗氏重重一磕头,泪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鲜耻,可我……还想活下去……”
郗氏长久没说话,只是示意喜妈妈将崔宛娘搀扶起来,沉思许久,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宛娘,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自小便灵慧,否则我不会让你与九哥儿定亲。你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道理,怎会这般轻信他人?以致酿成如此大祸!”
崔宛娘垂下头去。
她鬼迷了心窍,这些时日,无一日不再后悔,可是悔之无用了……
郗氏长叹一声:“是你阿娘放你来寻我的,是吗?你爹爹当初最怕我了,他早年来幽州求娶你阿娘时,我拿棍子打过他好几回。”
郗氏与崔宛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妹。姊妹两个性子一静一动,崔家大娘子生性温柔娴静。当年知道最亲爱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惯着,崔家人来一趟她打一趟,还在夜里紧紧搂着阿姊睡,死活不让她嫁走。
她以前喜爱崔宛娘,未曾没有觉着阿姊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缘故。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傻。
“是,阿娘……在门外。”崔宛娘点点头,阿娘疼她,又说服不了爹爹,这也是为何她拖着病体也要来一趟汴京的缘由,若非谢家邀约,她也正要往楼台观去,否则她实在没机会能躲开爹爹的视线。
喜妈妈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内,郗氏见她面容苍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一顿泛酸,她起身执着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细细为她拭泪。
“阿姊别哭了,我知晓你的心,这件事我不怪你与宛娘。以前九哥儿命数不好时常出事,你们也没嫌他霉运缠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晓了。若是姐夫定要让她远走,不如让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妈妈将崔宛娘扶到绣墩上坐着。
崔家大娘子也想过这一节,但是……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想过,只是郎君生怕这事儿漏出风去,若是叫几个舅甥知晓了,崔家更是没脸了。因此只想着将她打发到没有亲眷的地方去,省得碍了崔家女孩儿的名声。”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纸,闻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还有个去处。”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问道:“我记得宛娘六岁便开始跟着学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点点头,眼底又生泪意,低头拭去:“宛娘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算账理事也自小便跟着我日日磨出来的,若非碰上那天杀的贼泼皮,她做什么事儿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还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强干的……”
“我与人合办了个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县,与咱们家隔了两个县,上回阿兄来信,说是已动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过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郗氏瞧了眼喜妈妈,喜妈妈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头来。
郗氏又细细地将她的打算与崔家大娘子说了,这作坊上头还有个当做障眼法的商号,那空壳商号必须要有个忠心耿耿又数通算学、税法、刑律的人来主事,否则一切布置都将成泡影。她这些日子也在寻这样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寻的,如今还不如让宛娘来做。
这次汤饼作坊的商号她十分看重,她想试一试这样的法子能否真的庇护谢家积蓄下来的这些财帛家产,若是真有效,谢家名下其他行当也该如此慢慢转移开去。
“与其关在道观中郁郁终老,不如用后半辈子再做下些事业来。”郗氏转眼看向激动得脸都通红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发誓,要时时刻刻清醒,要永远以作坊的利益为重,不能受人蛊惑便失了头脑。”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齿,“我剩下这半辈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为了人中渣滓神魂颠倒,更觉恶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头:“我愿意去,姨母,阿娘。我这辈子曾愚蠢到将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过大亏,险些没了命,早醒悟了。人总归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墙墙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条,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决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这样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观里清苦又憋闷与坐牢无异,她一向想去瞧瞧外头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这辈子却已走到穷途末路。
是她的错,她没多多关切思量女儿的心思,也是她没用,总无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泪如泉涌,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缓了过来。
这时门外敲门声笃笃地传来,郗氏道:“与我合伙办作坊的人来了。”便请崔家大娘子与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们转到屏风后,又进了内室,郗氏才出声:“请进来。”
喜妈妈引沈渺进了门,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该耽搁沈娘子听戏了。”随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笑容依旧。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话,我正好也不大会听戏。”
郗氏便请沈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细细说来。她自然没有说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说她精于算账理事,只是身体不好,日后也难以婚嫁,不如寻一条出路,她又与郗家血脉相连,身份高贵,比奴仆们可靠。回头她去了,郗家还会选十几二十个识字的家生奴婢过去帮衬,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也能钳制那些奴仆,省得他们日后生出欺主的心来。
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郗氏的选择也不奇怪。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郗氏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进去。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账册?头一页是一座小铺子的地址,坐落何处,周围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点明人烟繁盛、周围居住者多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这铺子以及周边其他铺子挂在中人处的售价,她用了几个长方柱形画了个图,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这铺子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要便宜两三成。
“谢家大娘子,我这提议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听我说完。”沈渺观察着郗氏的神色,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为何打算扩店,如今手头有多少积蓄,还缺口多少积蓄,并提供了三个投资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汤饼作坊的红利,按年扣除,直到还清为止。
二是以股权分配方式投资,谢家大娘子这一千贯算是投资她的铺子的。能获得她营收的二成利润,她日后也会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账目,确保她的一千贯不会亏损。
三是由谢家大娘子出资买下那间铺子,租赁给她,这样谢家不用承担她可能亏损的风险,还能收入稳定的租金。哪怕日后她倒闭了,谢家也还能租赁给他人。
沈渺说完后,又将她手写的企划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实还做了个财务规划,按照短中期和三种不同方案,分别阐述谢家大娘子投资她之后可能获得多少回报。
郗氏听得都有些惊讶,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望向沈渺,她发现她神色虽有些紧张,但还是言辞有条,思理明晰,又论之有序,非常坚定地说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项。
“谢家大娘子,这册子可以留在这儿,您可以再好好考虑。”沈渺微微笑着,“您放心,无论您怎样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贵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郗氏却看着她笑道:“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选第二种吧。”
沈渺眨眨眼,其实她想过郗氏会拒绝、会选一和三,偏偏没想到郗氏会愿意花钱与她这样的小铺子深度绑定。第二种方式,其实最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谢家。
要风险共担,那铺子还是沈渺的。
说完,郗氏还将沈渺的册子收入囊中,笑着赞叹道:“这册子我也笑纳了。我最喜爱沈娘子的长处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细筹谋。沈娘子对金银财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数,毫厘不爽。又一心为家中谋生计,或营小业,或置薄产,样样悉心操持、思虑长远,这才是兴家之妇啊。”
说到最后“兴家之妇”,语气似乎还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兴得顾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谢,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这些蝇头小利,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恳求,多半是对小辈的爱护,我不知要如何言谢,此情我必铭记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嘱托,绝不敢多言推诿。”
郗氏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将她送到门口:“沈娘子既是来谢家做客的,我身为主家如何能这般扫兴呢?去吧,一会儿散了戏,四下逛逛,春庄虽广,但唯有湖光尚可赏玩,汴京城里寻不到这样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负了。”
喜妈妈客气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边的长廊堤岸,沈渺又多谢了她一回。
戏台搭在湖对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边有许多谢家仆从在舟边等候,随时帮着撑船。她随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谈成太过开心,满心喜悦无处释放,没忍住雀跃地弯下腰直接跳了进去,舟船因她的动作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她笑着扶住了船壁,站稳了才抬起头。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侧过头,乌浓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湿,显得更较平日里还要柔和几分,忽来一阵风激起高高的芦苇摇荡,也吹过了他们二人。
谢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闷的头脑,瞬时便明朗了起来。
他望向眼前身着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惊讶他怎会在此,细细眉头微挑起来,这样有些呆呆地神色,却令他禁不住弯下眼睛,微笑起来。
很久之前,他便觉着沈娘子好似风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这衣裳,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时光凝驻,世间诸般绮丽,尽汇于其一身矣。
“九哥儿怎么在这里躲着?”沈渺懊恼岸边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声,否则她便不会像个秤砣似的“噗通”一声跳下来了,还震得舟船摇荡。
丢脸。真丢脸啊。
“喝多了,躲在这里醒醒酒。”谢祁眉眼笑意不褪,仍旧这般含笑望着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背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局促地抻了抻裙摆,小声道:“九哥儿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谢祁摇摇头,总算转开眼去,风一阵阵荡过来,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总是满心欢喜的。
说不上什么缘由,哪怕仅仅因同一缕清风,曾一起拂过他与她的衣衫。
他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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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见到了九哥儿,她便要就“为何突然送我衣裳”这事儿与他问个明白,但后来,直到离了谢家,沈渺都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傻傻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风,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来么,沈渺简直对自己这一行为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会在九哥儿面前就成了个傻愣愣的锯嘴葫芦呢?怎么会莫名什么都不想说了呢?
倒是湘姐儿玩得极为尽兴,在她嘴里,谢家的园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当沈渺在傻傻吹风时,她不仅看完了戏,还遇上了砚书,两个“吃友”好久不见,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砚书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给她,说是上回随太夫人去乡下,摘的野枇杷,回来吃不完怕坏了,便渍成了蜜饯。
沈渺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九哥儿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还没琢磨明白,郑内知来送投资的银子与契书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儿心思抛诸脑后,一点儿也不琢磨了。
扩店!她要着手扩店!
第58章 麻辣蝲蛄
“咯吱…咯吱……”
陈汌用手推动着轮椅, 腿上放着盛鸡蛋的小簸箕,缓缓停在前廊的泥炉子前。
天时尚早,有只肥肥的麻雀缩着脖子睡在檐下, 身后清光入牖, 还未热起来,专属于清晨的青白日光,渐渐盈于庭院之中。
泥炉子旁已有一只粗陶大碗,一双筷子,他把今日捡的四颗鸡蛋依次轻轻磕开, 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到蛋液黄白均匀, 再推着轮椅,兑了一小瓢温水, 徐徐倾入蛋液中,再用筷子搅了一会儿,撒点细青盐,点一点猪油, 便用蒸屉里洗净的纱布盖上。
将炉子点起来,等釜内水先沸,才小心地将碗搁上隔水蒸。
沈家阿姊曾教他, 蒸半刻钟左右,嫩嫩的水鸡蛋羹便能得了。届时再撒点葱花、倒一勺酱油,吃起来爽滑软嫩, 好似脂玉一般。
他又推着轮椅进了灶房, 拿了些大馒头,也一并放进笼屉里热上。
来回好几趟,将一家子的早食都备好了, 他才又推着轮椅去洗漱。家里东边的窗沿上一字排开,有四只写了名字的竹筒,杯内装着木柄牙刷子,角落里还有一罐牙粉。
他的竹筒上写的是“汌”,湘姐儿的便是“湘”,自然另外两只便是“濟”与“渺”。陈汌已经认得几十个字了,其中最先认识的便是沈,以及家里人的名字。
若是单看这几个,他似乎真像是这家的孩子,他们的名字里都含有水。他、湘姐儿和济哥儿还都是大江大河的名字。
陈汌咕噜噜刷着牙,他努力学着沈家阿姊说的要竖向颤抖式刷牙,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能掌握精髓,刷起来总好似那走一步哆嗦三下的老婆婆,浑身都抖得太起劲了些。
等他将脸也洗了,湘姐儿才散着头发,打着哈欠走出来。之后沈家阿姊和济哥儿也起来了,三姐弟都顶着睡得张牙舞爪、乱蓬蓬的头发,耸拉着眼皮,睡眼惺忪站成一排刷牙。
自打沈家阿姊从谢家游玩回来,便好似卸下了一件大心事似的,每日睡得都舒坦了,这几日都是睡到巳时才起来。湘姐儿除了卖小笼馒头的时候,其余时候是一向不早起的,济哥儿则是难得在家能睡个懒觉,听说他在书院里卯时便要到学堂里早读了。
要先读半个时辰的书,才能用早食。
于是这两日,陈汌便主动帮着准备家里的早食。他随人牙子从南到北那么些日子,已习惯了早早起来,并不觉着辛苦。
沈渺给湘姐儿梳好头,自己也挽好发髻,便过来掀开蒸屉的盖子,再用筷子挑开蒸鸡蛋羹上盖着的纱布,里头的鸡蛋羹已凝固成细腻的淡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气孔,竟蒸得很成功。
她有些惊喜,转过头,好生地夸了陈汌一句:“小汌很能干啊,说不定你有些当厨子的天分呢!你看,阿姊只是嘴上教过你一回,你便能蒸得这般好了。”
这事儿她没有夸张,别看蒸鸡蛋羹好似很简单,但能蒸得漂亮也需很仔细呢。好些人蒸出来蛋老得很,全是蜂窝孔洞,有些人蛋白没有搅匀,蒸起来黄一块白一块,那便都不算好吃了。
陈汌被夸得嘴角微微一翘,露出点腼腆的笑意。
沈渺将鸡蛋羹端出来,一个人分上一大块,再从咸菜缸里舀出来一些脆笋丝配大白馒头,再洗了几个小毛桃当水果,便算是一顿朝食了。
夏日溽热,沈家也吃得更简单了些。
进了六月,汴京城郊各处桃园里的桃子成熟,街上担卖桃子的小贩多了起来。沈渺便与梅三娘商议,让她把握机会,趁着桃熟价贱,可以卖“桃子冰茶”:
将桃子洗净,去皮去核后切成小块,再把切好的桃子块放入锅中,加入能没过桃子块的水和少量冰糖,用小火煮至桃子软烂,冰糖也完全融化,这时候桃子的香甜味道会充分融入水中,变得浓稠,形成桃子酱。
另取一个陶釜,放入碎茶渣子,用沸水冲泡,得到清香的茶香后,再用茶漏过滤掉茶叶。将煮好的桃子酱倒入茶汁中,搅拌均匀。
最后用陶瓮封好,吊在井里湃一会儿,一杯清凉的桃子冰茶就制作完成了。
这样茶中有果香又有清甜,湃过后喝起来更消暑解渴,还能吃到桃子的果肉,烈日炎炎中来一杯,犹如饮下满腹冰雪,令人爽快极了。
梅三娘听了她的话,这几日顿果然生意大卖,她很感激沈替她出主意,这两日不仅以半价为她的铺子供给这“桃香冰饮”,还送了好些鲜桃子来谢她,于是这几日家里的维生素补给物全成了青红色的毛桃。
桃子坏得快,沈渺便用盐水、梅子和甘草腌渍了一小盆甘梅桃子,桃子这样腌着吃也非常好吃,冰冰凉凉,吃起来又脆又酸甜。
湘姐儿把腌桃子当零嘴,进门顺手拿一个啃,出门又顺再拿一个,在廊下铺一张凉席,躺在那儿,便能翘晃着小胖脚,与时不时便汹涌进来的夏风作伴,吃得嘎嘣脆。
但即便这样消耗,灶房里都还剩小半篓,沈渺今日准备把它们都做成蜜桃干,免得沤烂浪费了。蜜桃干很容易做,只要将桃子切成厚度均匀的薄片,熬点糖水,在桃子片刷上一层焦黄的糖液,送进炉窑里烤干便能吃了。
沈渺没一会儿便做好了好几罐,正在那装罐呢,古大郎肩头扛着网兜,牵着他那俩龙凤胎来了,问沈家几个孩子要不要一块儿去外城的水滩抓蝲蛄。
“昨日下了雨,雨后蝲蛄总会出来觅食,比夜里还好抓些。”古大郎很有把握,“今日一定能大丰收!”
汴京有汴河穿城而过,此时的汴河拥有非常丰富的支流,河湾处泥沙淤积的浅滩里水深较浅,阳光照射到水底,水草茂盛,虾类便也多了。汴京城外还有些小河滩甚至是人为挖掘的,专为了养虾。
汴京河里常见的有小河虾、青虾,以及长得很像小龙虾的蝲蛄。蝲蛄也是暗青色或是暗红色的,头大身小,还有两只大钳子,沈渺先前见过湘姐儿抓回来几只,当时还以为小龙虾也跟着穿越了呢。后来才知晓,蝲蛄很是常见,是正经的本土物种。
济哥儿遗憾地去不了了,他短暂的休沐转眼便过了,一会儿就得回书院。
湘姐儿嘴里还塞着馒头呢,便已经高高举手说要要要一定去了。陈汌没吭声,他转头看了眼沈渺,沈渺自然劝他去,温言道:“你也去玩,哪怕在水边看着也行,别老闷在家里。”
何况,沈渺一会儿约了中人谈盘隔壁那铺子的事儿,也不在家。
于是她迫不及待将两个小孩儿都托付给了古大郎,笑吟吟看着古大郎肩头驮着阿宝,怀里抱着阿弟,湘姐儿兴奋地推着陈汌,几人结伴冲进了夏日热烈起来的阳光里。
前几日,她带陈汌去老郎中那儿换药复诊,老郎中捏了捏早已消肿不大疼痛的腿,又让他简单做些轻微屈伸,便很欣慰地点头道基本愈合了。
也没开什么药了,板子虽还不能拆,但已经可以擦拭洗澡了,即便沾了水也无妨。
只是还不能用力,所以还得坐在轮椅上。
他这腿,抓虾估计是抓瞎了,但去外头散散风还是挺好的。这孩子沉默寡言,又不爱出门,蜗牛般缩在沈渺这小院子里,好似这样才有安全感。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慢慢走出来,去晒晒太阳,多动一动,权当是补钙了嘛。
两个小的去耍了,沈渺收拾了一下,也换了身衣裳,挎上包,便与济哥儿一块儿出门了。
她一路送济哥儿坐上长车,把一串钱塞进他里衣里缝的内袋里,与他嘱咐:“钱若是不够用了或是有什么缺了,便使唤个人回来说一声,阿姊给你送来。”
沈济背着书箱,点点头,也小声地叮嘱沈渺回去路上慢些,别晒着了,多挑着树荫下走。
眼看着阿姊转身走出马行,他的手勒着藤编的背带,又把书箱努力往上背了背。
书箱很重,但却不是装满了书,里头装了两罐刚烤好的蜜桃干,这罐子里还有小气的湘姐儿往里头塞的两块枇杷蜜饯,没错,仅有两块。
还是阿姊疼他,之后阿姊还给他装了十块速食汤饼、两条腊肠、一盒蛐蛐饼、十个咸鸭蛋、半袋麦粉,一根擀面杖。
那擀面杖太长,甚至一端还露出了书箱外头。
自打听说书院里伙食奇差以后,沈渺便准备了好多方便储存又能吃的东西让他带去,甚至还想让他提溜个炒锅、炉子和蒸笼去,回头米粮不交给书院的伙食房,不如自己在学舍里煮。
沈渺以前念大学便是如此,在宿舍里藏电饭煲、电煮锅,成天与宿管阿姨斗智斗勇。
沈济对这个提议慎重思索了一下,以他的厨艺,只怕有点悬,不如先试试看怎么和面做馒头?何况书院里有炉子可以用,便不用带了。否则他入校时,左手炉子右手锅,一定会显得好似逃荒,引人旁观的。
但是拒绝了炉子和锅,他还是背了一箱子满满的东西,上车时,还险些被书箱坠得往后倒,幸好身后有个大汉也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扶住了他。
长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内城,沈济趴在车窗边回望,阿姊细条条的身影正走到浓荫下。
今日无风,高树凝碧,枝叶下光影交错,披在阿姊身上,宛如银鳞。
分明并未离家远行,只是出城读书而已,但沈济竟只是这样望着阿姊的背影,都能想起好些思乡的诗句了。
还要读十日的书呢,沈济掰着指头数了数,下回回家,好似正好是观莲节最后一日,他又松了口气,能赶得及回家和阿姊一块儿过节,那也是好事。
于是又安心下来。
***
沈渺很快便到了与中人相约之地。
那是一个州桥旁的小茶楼,对方很大手笔地定了个二楼临水的雅间。那中人是头戴回鹘帽、身穿圆领窄袖长袍的回鹘人,生得精干瘦小,姓药罗葛。
他浅色瞳孔透着精光,见沈渺进来,热情地迎上来,又一叠声命茶博士上茶来。
汴京城里的胡人不多,毕竟西域不通,与吐蕃关系又不大好,大宋如今主要是走“海上丝绸之路。”
但回鹘人是其中难得较常往来的胡人部族,他们生活在漠北的伊犁河谷附近,十分善于经商,经常骑着骆驼,跨越沙漠,带着西域的珍宝、胡琴、香料、毛毯等商品,摇着驼铃来汴京换取金银。
但这位药罗葛来了汴京之后便不走了,还娶了汉民女子为妻,彻底在汴京安家落户,渐渐成了汴京城里很有名气的“房产金牌中介”,经历十分励志。
他身边还坐着个愁容满面的老翁,正是隔壁那间铺子的房主。听闻他生了个不孝的败家子,整日里泡在瓦子的博坊中,不仅积欠了大量的债钱,还一走了之。如今倒累得当爹的一大把年纪了,连安居之所都要典卖还债。
沈渺来本是为了再往下谈一谈讲讲价才来的,但当着这满脸愁苦悲惨的老翁的面,又有些讲不出来。
之后她想想,自己又好到哪儿去呢?她如今也算欠了谢家一大笔钱,等铺子盘下来,还得装修,她自己也是积蓄一扫而空,若是不讲价,这来了汴京后挣下的所有银钱全得搭进去。
于是咬咬牙,该怎么谈还是怎么谈。
药罗葛自然更偏向那老翁,毕竟房价愈高昂,他所抽的利钱也更多,因此二人一直唱双簧似的对着沈渺诉苦,说那店主老翁如何凄凉,前阵子险些跳河去了,家里如何惨淡,老婆子已经气得卧床,膝下还有孙儿与儿媳妇,一大家子没了着落。
沈渺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药罗葛与老翁你一嘴我一句地说完了,她才笑了笑:“若是要比身世惨淡,奴家只怕比店家您还要惨,我爹娘没了,还叫婆家休弃,膝下也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细论起来,奴家岂不是更难?人活在世上,哪有不难的,您说是不是?店主老丈的难处我很同情,但同情归同情,这铺子,还得按公道来论。”
在给谢家拉投资时,沈渺已经把这铺子的情况打探好了,前铺不太大、后院更狭小,已空置了两三年未曾修缮,屋瓦都烂了好些,听闻里头也是邋遢得很,好几年没有打理过了。
自打那做肥皂团的商贾破产退租后,这铺子便一直没租出去,听闻便是因这店主老翁有些贪心,一年涨好些租银,租户不慎损坏了一点墙面或是地台都要加价赔偿,后来名声愈发不好了,连风水不好谁租谁倒的传闻都出来了。
沈渺一下把铺子的底儿都掀了,药罗葛也只好无奈地看向了那老翁。原本二人先到,便商议着要涨涨价,毕竟这沈娘子是个孤身当家的小娘子,又刚来汴京城不久,不知道行情底细也正常,没想到人家是有备而来,一点儿也不愿意上当。
“再者,有句话奴家也明说了,望您听了不要生气。您这铺子我是打听过了的,挂在牙行处快一年了也无人问津。说实在的,您家铺子若非正好在我家铺子边上,我也是瞧不上的。之所以能坐在这与您讨价还价,也全是因为想两处合为一处,贪图个便利而已。您若是一味要抬价,奴家受不住这高价,便去别处赁个大铺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死守着您这一间,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那老翁有些惶惶不安了起来。的确如沈渺所说,他是急卖,如今之所以拿乔,也不过是为了多换点钱,日后回了乡,想着能多些积蓄糊口。
但人家不好糊弄,便只得作罢了。
最后又是唇枪舌战,沈渺拿足了气势砍价。真不是她狠心,而是这铺子相当于后世首都二环买间一千五百万的老房子,砍下来一点儿,那节省的都不是一点儿。这回不像是收养陈汌一般,家里多一双筷子多个人的事儿,而是一百贯与两百贯的区别。
自私一些便自私一些吧,何况,那老翁的败家子赌光家财也不是她撺掇的啊。
达能兼济天下,她穷,她得先独善其身。
之后足足耗了一个半时辰,两边都为了自个的利益据理力争,说干了唾沫,连茶都续了三回了。沈渺最后将一千五百贯的售价,砍到只剩一千两百五十贯,且要求这几日便尽快去衙门办手续交付。
幸好她急,那店主老翁比她更急,他自然同意早些去官衙转户,也好早得钱财。
沈渺跟谢家借了一千贯,加上自个存的五百贯,这样算下来约莫还能余个二百五,嗯……挺好,这数字挺吉利的。
不过去官府印契得缴纳契税,药罗葛又得收取佣金,之后她还得凿墙、修瓦、铺砖、购置桌椅板凳,估计还能有不少支出。
最后估摸着能剩二百贯都悬。
谈好了,药罗葛便先让沈渺与那老翁一起签“正契”,一式四份,上面已提前写好了房屋具体位置、面积、结构、卖房理由和价格,原房主预计何日离业等等,沈渺看得仔细,药罗葛也逐字逐句地念给了那老翁听,之后两人又各找了两个讼师作为担保和见证,沈渺找的自然是邓讼师,有自己熟识的讼师把关,才不容易被骗。
当然,请邓讼师出马,得花钱。
幸好契书上没有做手脚,最后各自签上姓名即可,这老翁不会写字,便由药罗葛和他那一方的讼师代笔后由其画押。
又相互约好了明日去官衙盖印的时辰,沈渺便微微一福身,与他们道别了。
她紧紧攥着那契书走出小茶楼,天色都晚了,凉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有些汗湿。
她真的买了一间房子了!还是在千年前的汴京!从此小面馆,便能变成“中面馆”了!
真不可思议。
回了家,有余和顾婶娘已经来了,顾婶娘自发地替她备好了烤鱼的辅菜,摆好了满条案的陶盆,预备迎接夜市的食客们了。
沈渺也忙撸起袖子煎鱼,这时后院门又响起来,活似泥猴的湘姐儿先大呼小叫地进来了:“阿姊!我们捞了两桶!足足两大桶!”
她兴奋极了,哼哧哼哧地拖进来满满当当一大桶的鳌虾,里头的虾还活着呢,时不时便跳出来一只,于是湘姐儿又手忙脚乱满地跑着去抓。
沈渺围着围裙探出头来一看。
这孩子高兴得把陈汌都给忘在了门外。陈汌轮椅上插着个大网兜,头上戴了个绿油油的大荷叶,他自个努力地转动着轮子进来了。
沈渺看看湘姐儿,再看看他,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轮椅的轮子上也全是泥,他脸上也有泥水,虽狼狈,但以往沉寂的双眼,却好似被点亮了一般。
俩出土文物啊这是?
“怎么连小汌也能弄成这样?”沈渺过去把他头上的绿荷叶帽子摘下来,惊讶道,“你难道也下水了?你的腿沾点儿水没事,但可不敢泡泥水呀!”
泥水不干净,一直泡在里头怕又感染了。
但沈渺一摸,他的裤子又是干的,这便露出困惑的神色来了。
陈汌十分淡然:“蝲蛄爱钻泥,正好那有一个小石口,湘姐儿怕蝲蛄跑了,便把我推到那洞口处,让我用轮子卡住那石洞守着,蝲蛄便跑不了了。”
沈渺震惊地望向正掬水洗脸的湘姐儿,她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阿姊,水很浅,才到我小腿肚呢!没事的,淹不着陈汌,不然他干看着多无趣啊。而且我怕他堵在那晒着,我还特意给他摘了个荷叶遮阳。”
说着说着又不心虚了,往上挺了挺胸膛,好似还觉着自个倍儿棒。
陈汌也跟着点点头,眼睛在灯笼下亮晶晶的:“是没事儿,水也不急,我也用网兜捞了几只。”
他自打腿伤了,便很少有这样欢笑的日子了。以往还在自个家里的时候,他时常和爹爹下河里摸鱼,有时他还会用绳子把自己拴在来往的渔船上,能跟着船随波飘老远呢。
今儿他又闻到了河水里那亲切的水腥气,心里莫名高兴。
沈渺哭笑不得,假模假样训湘姐儿两句,便让她把自己拾掇好,先推着陈汌去顾家,让顾二哥帮忙给他换衣裳洗洗脸擦擦身子。
湘姐儿随意洗了脸,又赶紧回屋换了干净衣裳,便连忙推着陈汌过去了。她推轮椅推得飞快,陈汌跟坐过山车似的,但他眼里带着笑。
湘姐儿甚至有一回还背着沈渺,偷偷让雷霆拉过一回陈汌,幸好没翻车,这孩子虎得很。
不过陈汌好似对此很受用,他对湘姐儿比旁人亲近得多,似乎便是因为自打湘姐儿把他领到家里来,便从来没把他当成外人,或是一个需要特别照看的人。
那种大喇喇的态度,反倒叫他自在不少。
沈渺摇摇头忙回去忙了,等忙到夜里快要关门了,她望着那一桶还在跳动的活蝲蛄,捏起一两个看了看,个头好似与后世小龙虾差不多大,模样也差不多。
她咽了咽唾沫,今儿不知是不是大内开什么大朝会或是别的什么大日子,厢军来禁了街,于是来吃饭的食客少了许多。
今儿她收工收得挺早,要不自个也来一顿夜宵?
她把蝲蛄倒出来刷洗,桶里底部还有不少田螺,正好一起爆炒了。
麻辣小龙虾加爆炒田螺,再找顾婶娘买上一壶麦酒,那岂不是快活似神仙?这时候的麦酒有个正经名字叫“醴”,发酵后颜色浑浊,喝起来微微一点苦,像是没了气的啤酒。但用井水湃一湃也会很凉爽,很适合夏日的夜晚。
沈渺说干便干,拿了个长柄刷子,便开始刷蝲蛄,田螺则先浸泡在加了些盐的清水里,再往水里扔一把生锈的铁勺,这样田螺吐沙会快不少。
湘姐儿和陈汌也来帮忙刷蝲蛄,如今昼长夜短,他们俩也不愿意早睡了,尤其中午睡过以后,俩孩子比鹰都能熬,若是不强制让他们进屋关灯睡觉,他们能像上了发条似的,直熬到大半夜还精神奕奕的。
刷蝲蛄也是个技术活,盆里这些家伙脾气不小,个个举着大钳子要钳人,湘姐儿果真被夹了两下,后来气得把虾头往盆缘磕,先给磕晕了再刷,也算是个法子了。
陈汌似乎对付这些水生的东西都很熟练,掐着虾刷得飞快,不仅不被夹,动作还十分娴熟。
刷好蝲蛄后,沈渺也用盐水浸泡了一会儿,再捞出清洗一遍。
之后便备上做烤鱼剩下的一些底料和调料:花椒、姜、蒜、八角、桂皮诸料,起油锅后先将这些调料大火爆香,瞬时椒香、蒜辣之气四溢,便能下蝲蛄和田螺了。翻炒至虾身皆红、螺肉收缩变色,再淋以料酒,加酱油、盐、糖以及少量清水,转中火焖煮,令虾肉螺肉入味。
收汁后,撒上青葱和胡荽叶子,出锅盛盘。这爆炒好的麻辣蝲蛄浑身红亮,田螺褐棕油亮,那浓烈的麻辣香气让湘姐儿又开始咽口水了。
沈渺一共装了两盘,才端上桌呢,湘姐儿便刚迫不及待挟了一只,可又太烫,只好捏着蝲蛄的胡须,拿嘴呼呼地吹着。
还没下嘴,忽然,那院门口竟有人敲门。
夜已经深了,会是谁?
沈渺放下筷子,回屋拿了菜刀别腰里,没抽门栓,隔着门缝问道:“何人?”
“沈娘子好,我是岑志,前几日来铺子里入过会存过鱼的。”那人说着,还往门缝里递过来一张熟悉的贵宾卡。
沈渺这才开了一点门,笑着婉拒道:“今儿已经关门了,您明日再来吧。”
那岑志却掏出几十文钱来,一边恳求一边不住地咽唾沫:“沈娘子,您这是做的什么菜这般鲜辣扑鼻,隔着墙都闻见了……我是蜀地人士,最是好这一口,不知能不能卖给我一份?我明日便要离京,临行前真想尝一口这好滋味,再出远门啊。”
沈渺眼珠一转,心里冒出来一个想头,便进屋给他盛了一碗,让他能坐在后院门口的地台上吃。
那岑志竟真的不讲究,捧着碗坐下便吃。
他咬开虾壳,里头的虾肉便好似迫不及待弹了出来似的,吸进嘴里紧致弹牙,随后花椒的麻味率先袭来,吃得他唇舌都微微颤栗;很快,酱姜与茱萸制成的辣酱味接踵而至,如火苗窜于口腔,灼烧之感顿生,却又没掩盖掉虾肉本身的鲜甜,真叫人欲罢不能。
就是这个味儿!
他吃得唇红脸红,却享受得重重点头。
真像是他家乡蜀地的味道啊!
好吃得板!
第59章 燕州烤鸭
小巷中满地月光, 岑志吃饱喝足,胡须上都沾满了虾油,他望着眼前霜一般的月色, 覆在地上的碎石路上, 心里满足不已。
沈渺见他吃完,还回屋取了热巾帕来,让他擦擦脸。
岑志好生擦拭干净,将巾帕归还后,还郑重地正了正衣裳, 朝沈渺深深一拜:“多谢沈娘子了,今夜能吃上这样一碗虾鲜再远行, 是岑某之幸。”
离开家乡已有数载,岑志平日里不会多想起的乡愁, 竟因这样一碗浓辣香鲜的宵夜,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全都被唤醒了。
留守在蜀地的妻子,最擅做虾, 剪须去肠,便入锅用花椒油炸,再与酱姜细蒜沫猛火急炒, 炸得虾壳通红,酥脆能嚼,吃时香辣有味, 连壳也不舍得吐掉。
沈娘子做的虾虽与妻子做得大有不同, 却还是让他想念起家中的妻子来了。
因常年在外,岑志时常连年也赶不及回家过。有一年,他顶着漫天风雪爬过蜀道, 竟一眼便见到妻儿哈气搓手在村口大树下等候。后来他才知晓,临近年关每一日,妻子一得空,便会背着幼子来等他,殷殷期盼,一日能来回好几趟。
他离家在外,受尽奔波之苦,但家中全靠妻子操持,她要耕田养娃儿,也不知会不会叫人欺负,又何尝不辛苦?娃儿如今,也不知长高了没有。
等挣够了银钱,他便再也不走了,就此回蜀地去,从此过合家团聚的好日子,再不必走南闯北,骨肉分离。他暗暗许下心愿。
他牵起那只爱吐口水的骆驼离去,骆驼背上已捆上了重重的货物,人与骆驼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渐远渐隐。很快,沈渺的眼中便唯余清光寂照巷陌。
目送那商人踽踽独行,已走出了光彻底覆盖不到的地方,沈渺才回身关了门,沈家漏出的一地昏黄灯火也重新被关进了门内。
就这么一会儿,湘姐儿已经把蝲蛄往水里涮了两遍扔给追风吃了俩了,辣得追风把头埋进院里水池子里咕咚咚直喝水,几只蛙的家园里突然伸进来个狗头,气得揭竿而起,纵身跃到狗头上呱唧怒叫。
雷霆靠谱多了,湘姐儿扔给它吃,它闻了闻,机智得没下嘴。
果然狗子的智商还是有差别啊?当初买追风的时候分明看着它圆头圆脑一脸聪明相,如今怎么一点儿也没沾上呢。
沈渺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屋倒了一大碗麦酒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快朵颐。湘姐儿像她,不大怕辣,吃得美滋滋的,面前堆得小山一般的虾壳,她自个吃得手忙脚乱,还抽空给沈渺剥了一小碗虾肉,沈渺过来坐下,看见碗里满当当,都笑了。
陈汌辣得脸红,手边桃子冰茶都喝完一大杯了,但他也没放弃,不仅努力战胜这辣度,还勤快地用牙签挑螺肉,他和湘姐儿不知是不是说好的,一人剥一样,沈渺出去一会儿功夫,都省得自己剥了。
但是吃小龙虾的快乐就是要自己剥啊!
她把碗里的肉重新分了一半给他们俩,让他们自己吃,自己挟了个蝲蛄捏在手里,先咬开虾头,壳上都带着浓辛香,虾头里还满满是虾黄,软糯鲜香得与鱼籽有一拼,接着把虾肉剥出来,用手在虾身两边挤压,壳与肉便分离了,这时再剥,弹弹的粉红色虾肉便能完整剥出来了,咬进去,果然一点泥腥都没有,鲜嫩清甜。
爱干净的蝲蛄,真的比小龙虾还好吃!
而且它壳比小龙虾薄一些,肉吃起来更多更满足。
再来一口湃得冰凉的麦酒,喝下肚去,舒爽得令人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样吃着真是舒服啊,沈渺有点动心了,望着这蝲蛄,心想,回头去问问每天给她供应鱼的店家,他们家好似自己有池塘养鱼,也不知有没有养蝲蛄?或是其他虾类、田螺之类的,若是能确保稳定供应,夏天这么吃上一顿,多舒爽啊。
夏日的夜市怎能缺少田螺和小龙虾呢。
第二日,按照约定好的时辰,沈渺先去钱庄把铜钱兑了金银,又赶去官衙与那店主办好了印,缴清了房税,以及药罗葛的佣金、老翁的房钱。之后,她便紧张地看着那胥吏,抬起大印在房契与地契上重重盖下,那隔壁铺子便随着这一锤定音,转入了她的名下。
那老翁不舍地交出了钥匙,叹息了一声,背起钱财,匆匆离去了。
药罗葛笑着拱手:“恭喜沈娘子喜提良居,日后还有置房之需,尽管再来寻某,那某也先告辞了。”
所有人都散了,沈渺抱着地契房契,走路都喜得打飘,回家路上便去寻了杨老汉和贺待诏,让他们领着人来推墙倒瓦,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上门!
沈渺回到家,把契书藏好,便去隔壁开了锁。里面构造与沈家差不多,稍小一些。因为久未住人,空气里浮动着厚厚的尘埃,一步一脚印,刚迈过门槛便挂了满头蜘蛛丝。
杨老汉一齐过来验看,几人四处看:这屋瓦是一定要重新换的,几乎烂光了;墙也得再粉刷一遍,好几处都发霉了;几扇门更要换,门轴早烂了,推动时吱呀吱呀响,一个不慎还险些倒下来。
其他地方倒还好,脏污的地方沈渺可以自个清理,尘土厚重的地方多洗刷两次也就好了,沈渺站在那及膝的萋萋荒草中,仰头望去。
苔藓附墙,霉斑丛生,芜草疯长,目之所触,皆为萧索。
沈渺甚至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从金陵回到汴京的那一日,她踩着满地碎瓦,在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了无一榻可容身的弟弟妹妹。
不同的是,这院子里什么都没了,独活一棵老桂树,也不知多少年了,枝干苍劲嶙峋。如今还不是花期,它满树绿叶,向着阳,叶茂而华。不管人来人往,它仍旧挺立在这里,一副无需人类浇灌也自在自乐、随心所欲的模样。
沈渺踮起脚,摸了摸那油绿的锯齿状树叶,惊喜地笑了。
没想到院子里还有这样一棵老树,真好啊,原本她还想学迅哥儿买两棵枣树种在院子里呢,如今岂不是正正好?她似乎已经看到仲秋时节,院子里繁花满枝,馥郁之气一扫秋寒的美景。
还有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麻薯、桂花酒酿圆子……
光想想这些秋日限定美食,口水都要先流下来了。
接下来没什么说的了,沈渺赶忙拜过土地爷,选了个好日子,甭管前铺后宅,只要与沈家挨着的墙全都打通,彻底将两间宅子合二为一。
隔壁也是三间房,只是朝向不大一样,每间屋子还都比沈家要小一些。沈渺在这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最大、阳光最好的给陈汌,他也终于能有自己的一间房了。
菜地也从两块连成了四块,这地荒久了,开垦完,还得堆会儿肥才能种东西。明年,沈渺准备留一块种甜瓜,另一块地种冬瓜。
原本她是想种西瓜的,但此时的西瓜名为“寒瓜”,皮厚肉少,经络还多,那瓜瓤那么大,也就中间一点儿是红的,便上全是厚厚的白瓜络!水分更是少得可怜,吃起来还不如萝卜水嫩!
头一回买,沈渺都怀疑自个挑瓜的功力是不是下降了。
后来愣是不信邪,多买了几回,她便发现了,没有吴明珠奶奶倾尽心血培育良种,这大宋的西瓜,它竟天生便是这般难吃的!
在这里,夏日炎炎,却再也吃不上那刚从井里吊起来,水淋淋,轻轻划开一刀便“喀嚓”裂开,瓜皮青薄,瓜瓤脆红,还丝丝冒凉气的梦中情瓜了。
这真是令沈渺好生痛楚的一件事。
幸好这时候的甜瓜还算争气,皮薄肉甜,还很香,长得像后世的羊角蜜,生得青绿可爱,而且顾婶娘说,甜瓜一季能结好几茬的果,她家便种了,夏日里一熟,日日都能吃得往肚皮上贴瓜子。
听说沈渺想种瓜,顾婶娘便从家里摘了四五个正熟的甜瓜来,又送了她一包种子。
沈渺找了个篮子,让湘姐儿去水房把甜瓜吊井里。至于种子,只能预备明年种上:“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如今节令已过了。不过么,做饭她是个好手,种菜便平平,种瓜得瓜的愿望总是美好的,且看看日后且能不能种得活吧!
家里在凿墙,灰飞尘扬,大锤砰砰响,铺子里便做不得生意了,于是小摊车又派上了用场。
歇业?沈渺这闲半天都浑身刺挠的人,压根不可能歇业。
红豆排包与小笼包重新上市,湘姐儿售货员加陈汌收银员干得热火朝天。俩孩子在家门口守着摊做生意,沈渺干脆挎上包,去人市上溜达去了。
铺子扩大一倍,容客量也会瞬间翻倍,她需要帮厨、杂工和跑堂。
帮厨要在她身边做事,帮忙切菜剁肉,甚至做些简单的面食,同一个灶房里没秘密,顾婶娘说得对,这样的情况下,雇临时工是走不通的,她只能买人。
这是时代造就的特点,入乡得随俗,她自然也得适应。
很多时候心底里对某一件事排斥,来源于未接触过的陌生,沈渺在人市里走了两圈,光看,不问,也不答应人牙子的招揽,看得心里有数了,才去找了一家规模最大的牙保,走进去问上一问。
此时的大宋,人口买卖规矩与其他朝廷很有些不同。
官府禁止大量蓄奴买人,一次性买人甚至有人数限制,买人还分限期和买断终身两种,两种情形的价钱也全然不同,但都需要订立契书,且牙保还要确保奴仆来源是自愿合法的,不得拐卖人口。
同时不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得私自虐杀、以酷刑惩罚奴仆。主家被查证故意杀害雇佣五年以上的奴仆,要流放三千里。若是杀害雇佣不足五年的奴仆,直接按杀害良民论,处以绞刑:“擅杀人力、女使,杀人者偿命。”甚至被主家买去后,若是有特殊情况,奴仆还能提前解除契约“还家”。
所以沈渺走进去要买人,牙保热情却很规矩,牙行里布置得也很体面,听闻沈渺的要求“不拘男女,都要青壮,一个要通晓厨事,一个要手脚麻利勤快,还有一个要口齿伶俐记性好”,便很快应下了,请人与她上茶,又请她稍坐,便开始埋头翻阅册子,还解释道:“这段日子打秦州来的流民太多了,娘子在这儿稍等等,我多寻摸寻摸,与娘子寻几个老实又会操持厨事的。”
找了好一会儿,有了合适的人选,牙保才领她到后头,他这处院子十分大,院子里四处蹲着被绳索串在一起的奴仆,大多都黑瘦瘦,衣衫褴褛的,牙保似乎怕污了沈渺眼睛,又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流民,刚从蔡州接了来,还没调理呢。拴着也是没法子,有些刁民吃两头,家里人拿了银子,他扭头便逃了,把自个一连卖个四五回,专门坑害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牙人,因此都得栓好了,否则咱们也不能喝西北风是不是?”
沈渺表示理解。
牙保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某便不与娘子相看了,某瞧娘子的为人,想来要好的,最好原本便伺候过东家,知晓规矩能立马上手做事的对不对?”
沈渺点点头,但还是加了句:“还是要家世清白的,别家里还一烂摊子,成天来找事儿的,这样的不要。或是在前头东家手里犯过偷盗、赌钱、欺辱女人一类祸事才被转卖的,品德败坏的也决计不要。”
牙保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某不敢自砸招牌。”
于是领着沈渺走到里头一间屋子,里面关着的奴仆都是十五六到三十的青壮,也看着体面不少,没有面黄肌瘦的,身上衣衫虽都是粗布的,也有打补丁的,但大多都齐整,只是有些人没有鞋,光脚站在屋子里。
他们后脖领子里还都插着等候发卖的草签。
“你!还有你!出来!”
牙保指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又指了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把他们带到沈渺面前,先让他们龇牙看牙口,又让低头看头发,还有手脚指甲,才笑着道:
“您看,这俩骨头都很壮实,背也直,牙也好,您看看手脚,大手大脚有力气呢!您别瞧着他们现在瘦,那是饿的!多吃几顿饱饭立马养起肉来。您瞧,这年纪大点儿的原本便是庖厨,他主家犯了事,流放到岭南了,家仆便也遣散了,这才沦落到这里。这个年轻些的,家在燕山府路(东北南部边缘),那儿过条河便是辽国了,一到冬日便有辽人骑兵来打秋风祸害人,他们家便往里躲,结果路上爹得病没了,他后娘便与商量着卖了他换钱好养活弟妹。他刀功好,以前家里专门帮人屠狗宰羊的,哎小子,你是不是说你一刻钟便能剥一张羊皮?”
那年轻的高汉子忙点头:“是。”
牙保又捣了捣那中年男人:“你说说,你不厨子么,你会做什么?”
中年男人自持是官宦人家伺候的,见是沈渺这样一个市井出身的小娘子要来买他,一面觉着自个很屈才委屈,一面又自信满满:“某天南地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会做。”
牙保是个矮子,跳起来拿奴仆册子打他:“你个身家死绝的,你那主家不过是九品小吏,一月挣得还没二十贯,吹嘘什么呢,老实说来,看打!”
挨了打立马老实:“其实只会包馄饨,还会炖鸡。”
牙保这才期待地望向沈渺:“沈娘子觉得这俩如何?会厨事的奴仆不多,他俩昨日还有人来问呢,可不少人要,您若是看上了,还是立马定契,否则恐怕明儿便没有这样好的了。”
沈渺不表态,说还要看,于是牙保又领她去看了女人,也有厨娘,但人数少得多了,年纪也大,四五十了。她倒是发现有个小姑娘生得很伶俐,虽不会烧菜,但有一双丹凤眼,薄薄的嘴,一张便能报几十道菜名,一点儿也不打磕绊。
才十五岁,胆子大,哪怕在牙行也敢与沈渺提要求:“娘子若是买了我,我只与娘子签十年,等攒了银钱,我是要还家去的。娘子若是愿意将这一条写在契书上,我才肯与娘子走。”
沈渺看完了,这才坐下来与牙保细细谈。
此时,牙保还不知他面前这个模样温柔秀丽的小娘子那嘴皮子多能磨。一会儿“奴家头一回来,您不得算便宜些?”一会儿又“奴家一下买三个人,您不给个打包价?您小声点告诉我,我保证不与旁人说!”又一会儿“没事儿,您要是不愿意,我去别家问问也是一样的。咱们买卖不在情意在,告辞!”
牙保连忙将人叫回来。最后你拉我扯,你让我我让你,沈渺终于还是买下了这三个人。小姑娘正好叫阿桃,是十年期,算是雇长工,牙保只收五百文佣金,之后沈渺每月给阿桃三钱银子的酬金便成了。
中年男人叫福兴,高汉子叫唐二,他们都是各十二两,沈渺就此买断了他们的终身。办过手续,沈渺和牙保说好了,过几日家里拾掇好了再来接他们。
解决了铺子与人手的问题,沈渺也算为了自己的理想迈出了一大步了。当初孤身上京的她,有了家人,有了更大的铺子,还有了自己的“员工”,虽不知日后如何,但已足够令人萌生出火把般的希望了。
她高高兴兴去街上买了只炙鸭庆祝一顿。
宋人还不知北京烤鸭的吃法,炙鸭是蒸熟以后再刷上明油,架在炭火上烤制成的,风味与北京烤鸭差了许多。自然也不会卷大葱黄瓜和荷叶饼,更不沾甜面酱。
但沈渺还是想吃烤鸭,便买了一只,预备回去自个做面饼、切葱丝和黄瓜丝,片了鸭子后,再把鸭架炸了,虽说比不上后世挂炉鸭那香得滴油的脆鸭皮和汁水鲜嫩的烤鸭肉,但应当也能算作平替了。
哎?想到这儿,不如她自个来做烤鸭呢!趁着贺待诏给她砌墙呢,让他顺手砌个挂鸭子的枣泥炉?否则嘴馋时吃不着那一口,多难受啊!北京烤鸭以前也叫挂炉鸭,得用圆肚收口像水缸似的的大炉子烤制,炉膛底部有风口、火道,可调节火候。
回头夜市主打烤鱼和蝲蛄,白日里售卖汤饼为主食,辅菜正好搞限量份数,不会喧宾夺主,又能多些选择,除了卤肉,还能上一道烤鸭!
而且烤鸭要卷饼,也算“饼”。反正店里都有“老燕州炸酱汤饼”了,怎么能少得了“老燕州烤鸭卷饼”?等到了冬日里,还得弄个“老燕州涮羊肉”呢!
可惜牛肉难得,牛下水好似也不常见,成本高,否则她不得再来个“老燕州爆肚儿?”那才也算把咱们燕州美食(沈渺果断排除豆汁了)都给薅明白了。
总之,沈渺愉快地原谅了自己那想吃一口烤鸭而砌炉子的心,迫不及待回去让贺待诏给她再起个大大圆圆的新炉子,不知他手头可有好的耐火砖,否则可砌不起来。
她的日子过得欣欣向荣的,有盼头有美食,但暂时安顿在汴京城郊二十里地陈桥镇客店的荣大郎一家子,却有些碰了壁了。
这陈桥镇便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发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龙兴之地,因此这镇子也因此比旁处繁荣不少,不少官员都喜欢在这儿买上一间外宅,也好沾沾老官家的龙气啊!
但这些都与荣大郎无关。
他阴沉着脸,怀揣着被人掷在地上踩了好几脚的诗文策论,从陈桥镇郑家村里最大的一处宅子角门里走了出来,他牵走了拴在门边的驴,一路沉默地沿着田埂路往镇上走去,那耳边好似还在回响着郑氏那远房老伯公讥讽的声音:
“你这文章写得毫无灵气,用典都用不明白,还指望能得解试举人?你能中这秀才老夫都觉着惊讶呢!老夫虽退居官场多年,但还是看不惯你这样蝇营狗苟之人,你瞧瞧你写的什么东西?文载人心啊,你…你满脑子功名利禄,读书不为民,不为理!只是为了乌纱帽,你也配做读书人?滚!出去!仔细污了我的地!”
郑学谕在明州虽只是个八品学谕,但不少族人在京中为官,尤其有一位隔了好几房的伯父,曾官拜三品,只是因病痛乞了骸骨,隐居在陈桥镇。
但他门生故吏不少,今年秋闱,明州府主持解试的知州便曾是他的学生,荣大郎便想着带着妻子郑氏来走走门路,若是能叫这伯公送一封信去,那他还需要苦读至此吗?解试通过便能参加省试,他便算是一步登天了!
结果那病殃殃的老贼鸟张口闭口便是些理想大义,真是不识人间疾苦!荣大郎面色愈发狠毒,在心里直咒那郑伯公还是早早病死了当!自家族人的夫婿都不愿提拔,吝啬至极!
他一路气得见树踹树,见石踢石,直到进了陈桥镇,才慢慢地换了另一副温和有礼的面孔,遇上个采野花卖的童子,还买了一篮子沾着露珠的鲜花。想了想,还拐道去糕饼铺子买了盒龙井米糕。
他这新娶的妻子郑氏也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不喜欢那等油腻腻的糕饼,最喜欢这等用龙井茶研磨成粉后与糯米一同制成的糕点,说是吃起来便高洁清香。
吃下肚的东西,还称什么高洁?荣大郎嗤之以鼻,但面上却很是迎合。
进了客店,先去隔壁屋问候问候老娘,他老娘满脸埋怨,荣大郎温声安慰了好些时候,又赌咒发誓日后考中,老娘想怎么给媳妇立规矩都成,只是如今一定要按捺住,不能坏了他的大事。
“娘,这郑氏与那沈氏不同,昔日是那沈氏高攀我们。如今是我们高攀人家,自然要忍一忍。”荣大郎揽住荣大娘的肩头,低声劝解,“您别跟郑氏摆脸子,再忍一忍,等儿子高中,授了官,日后她自然还是您的儿媳妇。”
安抚好了母亲,他又忙出去,推开隔壁一间房门,便见郑氏坐在床榻边,正低头绣花,见他回来便忙放下绣棚,担心地问:“如何,你见到那老伯公了吗?阿爹说他脾气不好,又多年没有来往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呢。”
“你多虑了,郑伯公好得很,他十分赏识我,还夸我文章写得好呢,说是中举很有把握,压根不需要写什么信了。还指点了我不少。”荣大郎笑得体贴,将鲜花与糕饼献上,“你喜欢花草,我回来路上见到了,亲自采来的,你看可还喜欢,还有,这也是你爱吃的。”
郑氏惊喜地接过篮子,欢喜地嗅了一口,只觉着满心都是花香,又见那龙井米糕,心里更是柔软,她不禁倚靠在荣大郎胸前,感叹道:“能嫁给郎君,真是奴家之幸。”荣大郎家中虽清贫,但在明州府学读书却十分勤勉,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眉眼俊俏,郑氏家便住在府学中,偶然几次相遇,很快便倾心了。
郑氏自小亲娘没了,后娘待她并不尽心,出入往来、人情世故从不教她,只教亲生的妹妹,郑学谕也不知为何很看重荣大郎,刚透露出想结亲的意思,后娘立刻把她推出去了。
但郑氏对荣大郎很有好感,便也没有反抗。
她也知晓荣大郎原本还有个妻子,但听婆母说是商贾之女,人极粗鄙,不仅不会生育,还常常发脾气将家里打得粉碎,更是连婆母都忤逆,无所出还不孝,这才不得不休妻的。
郑氏其实心里也不满婆母那言行粗鲁、满嘴市井脏活的样子,但婆母待她还算好,不仅从不让她侍奉三餐,还总是让大郎多照料她。所以郑氏便听信了这番话,还心想,若是那前妇是如此性子,的确也不能怪大郎休妻。
“既见到伯公了,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郑氏有些不舍地问,她头一回出远门,也是头一回来汴京,可是却连城门都没有进去过,实在有些可惜。
荣大郎看穿了她的心思,何况他目的也未曾达到,还不甘心就此回去,便笑道:“听闻汴京城过几日有观莲节,很热闹,既然娘子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干脆也多住几日,届时进城赏了灯再回去吧。”
郑氏喜不自胜,伏在荣大郎胸前:“郎君待我真好。”
“你是我娘子,我怎会待你不好?”荣大郎张臂搂住她,语气温柔至极。但在郑氏瞧不见的地方,他眼底却冰冷得很,几乎近是嘲讽。
汴京城里夏日最大的节日,观莲节,果然眨眼间便到了。
宫闱内外,为迎盛事,办了三日大宴,颁赐群臣,还亲自绘莲图墨宝赏赐亲近的大臣。市井之中,也是士庶咸动,尤其金明池与汴水附近,灯火点点,时而有烟火腾空而起。
人流涌动不息,热闹几乎是彻夜不休。
沈渺的大铺子也总算赶在节前焕然一新,门脸扩大了一倍,里头也宽敞多了,地砖通铺,粉刷一新,新买的琉璃灯笼,将铺子里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她又燃起了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热闹中迎来了如流般的客人。
王娘子提着自己的莲花灯,她与自家官人放了河灯又燃了孔明灯,还看了杂耍,逛得肚子都饿了,便兴冲冲拉着微服出行的王雍来吃宵夜——她存了二十条鱼,如今还剩六条呢!
今儿正好与郎君一人一条,再吃个尽兴。
但是一进沈记,她却在诸多香味里,闻见了特别香的一股……炙鸭味!
但这炙鸭味实在不一般,与外头那些寻常炙鸭的味道截然不同,这炙鸭的香味,带着果木特有的清甜与炭火烘烤的焦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她循着味,挤开围观的人群,这才看见铺子里有一面墙上,嵌了一排银钩,挂着一只只色泽枣红的鸭子,这鸭子通身油亮,烤得极为香。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戴着高高的蓝布帽子,手里捏着把柳叶小刀,取下一只鸭,一起刀,那烤得油脆的鸭皮 “嘶啦” 一声率先断开,接着被轻巧片下,每一片都片得大小均匀,油脂还在皮下微微颤动。那伙计手法娴熟,小刀沿着鸭肉的纹理切下,将每一片鸭肉都连着恰到好处的鸭皮,肥瘦协调,形状好似柳叶。
没一会儿,那一只炙鸭已全片好了,整齐精致地摆在了大盘中。
王娘子看得眼睛转都不转了。
王雍也看得有趣,他还注意到墙上还有新绘制的炙鸭图,上头竟细细地写了要如何吃这“老燕州烤鸭”——原来要用薄如蝉翼的荷叶饼卷起一片鸭肉,放入葱丝、黄瓜丝,再佐以甜面酱食用。
这画画得真好,将这烤鸭的嫩骨、脆皮、香肉都画出来了,可真令人食指大开。
王娘子也已经决定了。
不吃鱼了,她今日必要吃上这鸭子!
第60章 员工管理
金乌一坠下州桥, 溽暑初消,汴京城四处便热闹了起来。
汴水旁生了些郁郁青青的汀兰,河面上已快要放满了河灯, 灯大多是莲瓣绽露狀, 糊以彩纸,内燃烛火,微光熠熠,飘飘荡荡,顺汴水蜿蜒而下, 远远望去恰似繁星缀地。
今儿只觉全城的人都涌出来玩了,沈渺铺子里也是客满盈门, 没有一张桌子能空上半刻钟。后院刚烤出来的十几只鸭子,一眨眼便卖光了, 几乎是来一桌客,瞧见了新鲜,便能卖出去一只半只的。
唐二那手,片鸭子都快片抽筋了, 倔强地不肯服输。
铺子里合二为一,进深没变,但变宽了一倍, 从竖着的长方形,变成了横着的。阿桃戴着沈渺给她缝制的厚实棉手套,两只手都高高端着菜, 脆生生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然后像游蛇般极敏捷地从人堆里穿行。
新砌好的枣泥炉搁在后院, 福兴穿敞怀的短褂子,热得满头大汗,正继续往里挂鸭子, 但今儿最后挂五六只也就没有了。
一早,沈渺领着福兴、唐二两个人,从早忙到晚,也只来得及做了二十来只。
做烤鸭繁琐不易。首先便得选好鸭子,不能太大,鸭子长得太大要不肉老、要不太肥。差不多一只在五六斤左右的小白鸭,是最好的。
买来鲜活的鸭,由唐二帮着沈渺一起宰杀,杀的时候得小心,在鸭脖子靠近气管的地方放血开口,掏内脏也小心地从那口子里掏,褪了毛,洗干净,还得“烫胚”——用开水浇烫鸭身,能使鸭皮紧绷,这样烤出来的皮更脆。
烫好的鸭子擦干,再用粗些的芦苇管往鸭肚子里吹气,要把鸭子吹得气鼓鼓的,这样鸭皮与皮下脂肪分离,也是为了能烤出好的脆鸭皮。之后还要在鸭身上均匀地涂抹饴糖、料酒等秘制调料,将鸭子挂在通风处晾干,晾得两个时辰呢。
晾干了才能进挂炉,烤鸭子的柴也有要求,讲究些的,只用枣木和梨木,这两种柴烧起来香,这种香气还能慢慢地渗透进鸭肉里,用这两种果木烤出来的鸭子也就特别香。沈渺选了枣木的,烤好后都不由陶醉地闻了又闻。
毕竟后世大多烤鸭店都改用电炉了,已很难再闻见果木香的烤鸭了。
鸭子进了烤炉,也不是就能放着不管了。后世的电炉会自个转,但沈渺这儿只能靠人工了,烤制时,必须得有人盯着,一边要盯着火,一边得慢慢地转动挂鸭子的转杆,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将转杆转动一定的角度,这才能确保鸭身受热均匀。烤一炉就得全神贯注站半个多时辰。
幸好上烤鸭之前,沈渺的三位新员工也都到岗了。福兴做过多年庖厨,把握火候很有经验,他这人除了嘴上爱吹牛,做事儿还算踏实。
他便被沈渺安排专门烤鸭,做这个必须得要体力和耐心,非他莫属了。
他以前是九品小官家里的庖厨,会做几样拿手菜,煲高汤很有自己的味道。等沈渺装修完毕,他背着俩件破衣裳来了沈家,便迫不及待表现自己,进了沈渺的灶房,惊讶地左摸摸右看看,瞧见高汤陶桶,闻了闻味儿,抢先对沈渺投诚道:“沈娘子可试试豕骨汤里多加半副鸡架子一起熬,更鲜。”
沈渺试了试,果然,那日来吃阳春汤饼的姚博士竟也尝出来了,捧着汤碗道沈娘子可是换汤底了?怎么喝起来味儿更香了。赞不绝口的。
除此之外,他还很会包荠菜馄饨,汴京城里吃荠菜馄饨的少,这是南边的做法,听闻是他侍奉的前主家,那家老太太是两浙路华亭县人(上海),讲究开春吃荠菜:“三月三,荠菜赛牡丹”。
除了这俩好处,他还会做几样南菜“白斩鸡”、“葱油鸡”,总之拿手的全部是鸡菜。沈渺算看出来了,他前主家怕不是哪个狐狸变的,爱吃鸡。
但福兴的刀功不如唐二,揉面做面食也一般,还有得教。
唐二这人,当初算是沈渺看走眼了。他在牙保那儿不大说话,她还以为他生性腼腆呢,结果来了家,他也就安静了两日,沈渺怕他不适应,觉着他长那么大了竟然还能叫后娘卖了,估摸着就是性子太老实叫人欺负的,怪可怜的,还劝他:“没事,你以后都当自己家啊。”
隔天,他就跟接到了圣旨似的,全然变了一个人,唠唠叨叨,跟家里所有的生物都有话说,一张嘴全是大碴子味。
“哎呦娘哎,你这狗干蛤呢?俺说呢,这几只鸡屁股咋都掉毛,原来是被你舔的,快憋吃这玩意儿了!咱学点儿好的吧!”
他捏着追风的嘴筒子架着狗要去给它洗嘴,扭头看见湘姐儿刚吃完饭,还吃了俩麻糖,现在竟还能坐在廊子下兴冲冲跟阿桃分桃子吃,他又欠欠地来一句:“妹啊,你也少吃点儿吧,你瞅瞅,你这脸快赶上饼子了。”
湘姐儿气得撅嘴,阿桃抓起桃核便往他头上丢,翻白眼:“女儿家的事儿你少管!”
“成成成,俺不说,饼儿脸好,饼儿脸有福气。”他挨了骂又嘿嘿傻笑起来,弯腰捡起核,揣进兜里,还说:“憋丢啊,里头还有桃仁呢,回头俺敲开了,给你俩熬桃仁粥喝。”
他说得好听,但沈渺略略试了他两天就试出来了,他其实不大会烧饭做菜,所有功夫都在刀上。
杀鸡宰鸭、屠猪解羊,切肉剁骨,非常利索。
他几乎不用眼瞧,能刀刀精准劈进骨缝关节,切肉切得好,算是给沈渺帮大忙了。尤其他自小练出来的,很清楚动物的骨骼结构,能把肉骨剥离得干干净净,一整日下来,刀都不伤一点,磨不用磨。
虽说别的菜不会,但有这样的长处,沈渺也已足够满意了,好的刀功师傅即便是后世都难求啊。
阿桃倒是个一目了然的小姑娘,泼辣,嘴皮子利索。
她来的那天,刚把围裙围上,这铺子里便有俩泼皮无赖找茬,非要坐其他食客提前跟沈渺预定好的座,阿桃跟他好说歹说,他们竟然还耍下三路,当着阿桃的面将两条腿大大地劈叉开,故意露出裤——裆来,霸着板凳不起来,硬是欺负阿桃一个年轻小娘子对付不了他们。
沈渺在灶房里发觉了,立马便招呼唐二和福兴,让他们俩把人撵出去,结果阿桃一点儿都不怕,袖子一撸,丹凤眼一瞪,叉了腰,张嘴便开喷:“呦,您二位劈这么开,是腿中间那针扎人,还是后头痔疮犯了?要不要给您请个郎中瞧瞧,说不准不仅下头有毛病,您脖上架的那脑袋也能晃出二升水来!”
话音没落便哄堂大笑了,还有不嫌热闹的食客给阿桃起哄叫好。
这俩泼皮是欺软怕硬的,见阿桃不好惹,唐二、福兴也举着擀面杖追出来了,赶忙合上腿跑了。他们还以为耍荤招能镇住阿桃这样的小姑娘,没想到阿桃一点儿也不害怕,直接用魔法打败了魔法。
后来牙保去衙门办好了身契送过来,沈渺才晓得,阿桃是在勾栏瓦子里长大的,嘴厉害着呢!她娘是大名府的歌伎,偷摸着生下她,养到三岁,结果叫老鸨发现了。那老鸨瞧阿桃生得还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娘把她养到十五。但阿桃娘知道老鸨的打算,她自个掉泥里了,不能叫闺女也一辈子落在这儿。于是趁老鸨有一日不在,她抢先一步将女儿卖给了知底细的牙保。
“我是常来大名府买人的,勾栏瓦舍都相熟,却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卖女儿是为了得银钱,她卖女儿倒贴钱,还塞给我二两银,求我一定要把阿桃远远带走,寻个正经的好去处。”
牙保接过沈渺送他的一杯桃子冰茶,畅快喝了,又叹了口气,“我怕她是逃妓,还悄悄着人打听了。阿桃娘没骗人,她回去以后被老鸨打得下不来床呢,险些命都没了,也没把阿桃的去处吐出来一点儿。旁人或许不在乎,但我重信,不少穷苦人家愿意将儿女托付给我,便是因我答应了便会践诺。
之后,我便将阿桃一路带到汴京来了,沈娘子听了可别笑话,这一路上辗转经洛阳、郑州,真有好几处勾栏的大买主要高价买她,我咬牙没卖,生生白养了她仨月呢!”
直到遇上沈渺,他才将阿桃脱手。
因此,阿桃才不肯签终身契,她冷静地对沈渺道:“我娘顶多再唱十年,老了,嗓子不成了,定然也要被鸨母转卖,我要攒钱将娘赎出来。”
沈渺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好,有志气,那你定要好好干。你放心,我家不是那等干三五年不涨月钱的人家。咱家有‘底薪跟提成’,回头忙完观莲节,我好好与你们说。”
她如今有了好几个员工,也准备把她这小公司管起来了。
顾婶娘算借调,有余、阿桃、福兴、唐二都算正式员工。她手底下满打满算都有五个人了,夸张点都能成立支部了,那人事档案、绩效管理还有薪酬办法可不得跟上么?
沈渺岗位也已经定好了,她自个主厨、福兴是副厨,他要熬汤烤鸭还要兼管冷菜。唐二是切配和打荷,转帮忙切菜切肉之类的活。有余还是她烧火洗碗砍柴挑水的原岗位。前头,阿桃负责迎宾点菜倒茶水,顾婶娘帮着传菜换碗筷收拾桌子。
这样人手正好,如今三人刚来,再相互配合一段时日,便能运转得更加顺畅了,和她原本预估的差不多。
沈渺也暗中观察了他们好几日,阿桃和唐二适应得极快。福兴原本被沈渺买走,还有些沮丧悲戚,那副怀才不遇的模样,好似大厂程序员跳槽却莫名被电商小公司录用了似的。
但他见了沈渺布置得很独特的大灶房,便有些肃然起敬了。之后沈渺手把手教他怎么处理鸭子、怎么烤制后,福兴态度便立即转变了,对沈渺也毕恭毕敬了起来。那副神情,又好似突然在开某宝店铺的电商小公司里遇见个隐世扫地僧似的。
而且他对沈渺单独传授他烤鸭秘技感激涕零,深觉受到器重,莫名诞生了极强的荣誉感。自打学会了怎么烤鸭子,福兴转转杆转得手都抖也毫无怨言,恨不得能抱着挂炉睡,警惕地瞪着每一个接近炉子的人,脑门上就差系个带子,写上:“我福兴誓死守护烤鸭儿。”
沈渺乐得很,随他去了。
这烤鸭做起来麻烦,因此沈渺也卖得不便宜,包黄瓜、葱、酱和荷叶饼,半只八十文,一只一百五十九文。如今已经超过烤鱼,成了她店里最贵的单品。
不过烤鸭本来一日也做不来多少只,这东西不好做,沈渺原本便知道,起初便打算做成限量的,烤几只卖几只,目前以福兴处理鸭子的速度,每天顶多固定二十份,卖完拉倒,也加不上量。
扩店之后,沈渺原本一共想上两道菜,本应先上市的麻辣小龙虾,却因暂无人养殖蝲蛄而中道崩阻,只能偶尔上新。
沈渺跑了好几家鱼铺子,有养青虾、河虾的,单单没人养蝲蛄,都说难养得很,有鱼贩子试过,虾苗下下去,只要下一场雨,水浑了,就能死一大片。
如今只能靠捞,沈渺便与日常给她送鱼的猫猫严选鱼铺子店家说好了,每日帮她去外城捞一捞,捞到多少她都要。所以,她的夏日小龙虾啤酒大排档便无奈成隐藏款菜品了,得运气好才能吃上。
这几天铺子刚重新装修好,又恰逢观莲节,客流量极大,沈渺主打的还是烤鱼和店里本就有的各类面,新菜便只上烤鸭,这东西一人半只能卖四十份,比一日可能仅有一两份出售的蝲蛄能满足需求。
“砰——”
金梁桥上也有烟火骤起,似流星划过,很快又绽于天际,光影流转,恍若天河倾落,铺子里不少人端着碗筷便出去瞧,荧荧璀璨的光将所有驻足观看之人的脸都映红了。
此时的烟火造价不菲,能这般大肆燃放的都是大富户了,也不知是哪家豪富的手笔。
阿桃倚在柜台边小声跟顾婶娘嘀咕:“幸好吃鱼的大多是存取的,点烤鸭的也早先收了银钱,否则就此趁乱跑了都追不上。”
顾婶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日后也当如此。”
但铺子里也有沉醉美食、压根不好这热闹的人。王娘子夫妇俩身着朴素的细布衣裳,很不起眼地坐在角落的桌上。俩人因早年流浪逃荒过,穿上这样平民老百姓的衣裳竟比穿锦绣华服还要合身,浑身上下都透着敦厚质朴之感,半点也没引起人额外注意。
谁也料想不到,这开封府尹竟会在街边的小食肆里闷头大嚼鸭架子。
王娘子豪气地点了一整只烤鸭,又加了三文钱,让沈渺将那片下来的鸭架用盐裹了在热油锅里炸了,还额外还点了两杯桃子冰茶配着喝。
王雍一边学着墙上的炙鸭图,一边小心地掀开一张温热的、比纸还薄的荷叶饼放在手心里,再用筷子夹一块带皮烤鸭沾上那熬得浓郁的酱,搁上黄瓜条、葱丝,卷起来,再往嘴里这么一塞。
这鸭子是现烤的,还热乎,不仅有鸭肉的香,还有果木的香,鸭皮脆得咬下去会发出声响,皮下的油脂被牙齿挤出来,淌进了鲜嫩的鸭肉里。
鸭肉沾上那特制的甜面酱,肉嫩味醇,汁水丰足,大多炙鸭肉柴得很,这沈记的鸭子吃起来却一点儿也没有这份担忧了。王雍忍不住与王娘子一般,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咽下去了,嘴里都还留着咸香清甜、肉腴皮香。
“好鸭,好鸭!”王雍捋了捋自己沾了油的胡子,又开始小心地从边缘掀起面饼——这面饼太薄,又软,若不小心,便会一举掀出两张来。
王雍虽然穿着常服,却还有些开封府尹的包袱,吃得斯文而慢,王娘子可不同,她甩开膀子闷头吃,一不留神便吃了快半只鸭了。这厢才稍稍喘口气歇歇,她取过手边的竹筒杯子,就着拿芦苇管子吸了一大口茶汤,冰凉清爽的桃子茶顺着喉咙直滚进了肚子里,鸭肉吃多了的油腻与夏日的热气顿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冲刷得一干二净。
“好舒坦啊!”王娘子惊喜地又喝了一口,喜欢得不得了。
原本铺子里这样一杯茶要卖十二文,她还觉着有些贵了,但如今喝了却又觉着这么好喝的香饮子竟然才才卖十二文?再次小嘬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又想,原来果子与清香的茶底同煮,竟然这样好?
还有这装茶汤的竹筒也颇具巧思,竹筒外头还罩了麻绳网兜,能让人喝不完提着走,竹筒上还贴了不同形状的红纸,写了吉祥话,她杯上写的“喜乐”,她见还有其他人的杯上有“万福”、“嘉节”;或是“千龄”、“无恙”;更有“发财”、“暴富”。
有个商贾正好拿到了“发财”,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借沈娘子吉言了!喝完了也不舍得丢弃这有好兆头的竹筒,提溜着便回家去了。
还用这芦苇管吸着喝,也有趣。
王娘子正好还剩一些没喝完,一会儿正好拎着带走,去桥上看烟火,渴了还能吸着喝呢,多好呀。这十二文钱花得值,又好喝又吉祥又便利。
沈渺也不知铺子里来了大人物,客流高峰期过了,好多人吃饱喝足又去河边放灯或游船了,铺子里还剩四五桌客人还没吃完,时而要些酒水,但沈渺后厨已经闲下来了。
阿桃正帮着顾婶娘收碗筷,送进去给有余刷碗。
沈渺到后院看了会儿,有了新员工,陈汌和湘姐儿便不用当小工了。他们俩此时正在陈汌屋里认字,一张张字卡铺了满床。沈渺先前将济哥儿以前练的大字挨个剪了下来,这样他们便能一张张照着认,比一大张的方便些。
俩孩子趴在床榻上,头碰头地你问我一个字我问你一个字,乖得令人心软软的。
屋子里的小桌上还洗了切好的甜瓜、去了核的腌桃子,还细心地插上了竹签子,湘姐儿说是唐二抽空瞧见了,便给他们俩切了送来的,让他们俩读书读累了吃。
沈渺将这些都记在心里,微笑着嗯了声,又叮嘱他们一会儿先睡,不许再熬夜了。他们俩贪玩不肯睡觉,有一回湘姐儿还把雷霆牵进屋子里来玩换装游戏,给它穿她的鞋子、她小时候的裙子,又拿了沈渺的胭脂和螺子黛,把雷霆一张威武的狗脸涂得粉粉白白,粗眉红腮,狗嘴也涂得鲜红。
陈汌身上堆了山一般的小衣裳,帮着递——那都是湘姐儿一会儿要给雷霆换装的。
偏偏雷霆性子温顺,真就安分地蹲坐在那儿随便湘姐儿怎么折腾都成,第二天它转过头来,差点给沈渺吓得摔了个大屁墩。
所以今日沈渺还特意交代:“不许折腾雷霆和追风了,好好睡觉。”
顺手将灯芯拨亮些,便又回铺子里。
顾婶娘和阿桃刚把几张桌子收拾好,沈渺便自己拿了笤帚来扫地,恰好身边一对夫妇吃完了鸭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要走了的样子。
阿桃有眼力见,立马送上热帕子,那眉目憨厚的中年男子擦了擦脸,还把胡子也一绺绺擦洗梳好,才从怀里掏了十文赏钱给阿桃,出声道:“这炙鸭子还剩几只?一会儿全都包给某,某要带走。”
好生阔绰啊!阿桃笑得见牙不见眼,将铜板揣进怀里,忙进后院去问福兴,福兴正专心转杆子呢,抽空看了眼火,回道:“还得等一刻钟才能出炉呢。”
于是遗憾地出来答复了:“郎君,鸭子还得烤一会儿呢,约莫一刻钟,您看您是出门逛逛再回来取呢,还是在店里坐坐?”
那夫妇倒也不急,又坐下:“那我们便再等等。”
说着,那郎君目光又落在那炙鸭图上,还背着手站起来欣赏了片刻,扭头对沈渺称赞道:“这炙鸭图画得传神,神韵毕肖,很有当年范立老先生的风范嘛。可惜老先生故去几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间铺子瞧见了。
赏完图,他在角落瞥见了落款。
落款只写了谢九两个字,但盖的压角章却是小篆体“关山”二字,他便恍然了。
姓谢之人不少,但是排行九,又字关山,还师从范老先生的却只有一家了。
原来是谢家人,怨不得了。听闻当年范立老先生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听闻便是谢家公子,只是听说那孩子志不在书画一道,多年来几乎没有画作流出。
沈渺随着他目光看去,九哥儿这鸭子确实画得光看便觉扑鼻香,真得神形兼具,好似鸭子要从纸上跳出来落进盘子里似的,笑道:“是啊,这位画师画得好,您瞧,我们铺子里都是他的画。”
那郎君捻须一笑,也没多说,只是又踱步去看那泡面图示了。
沈渺当初铺子弄好,瞥见空荡荡的墙,其实也想得简单,反正铺子里都是九哥儿的墨宝,便干脆统一风格呗?正好装修好正式开门之前,试着烤了一炉烤鸭,她便让唐二包了十文钱、两只鸭,跑腿送去了书院,跟九哥儿求画。
后来,当天晚上,秋毫便捧着这幅炙鸭图来了,还捎来了九哥儿的回信,上头写了短短两行字看得沈渺直笑:
“十文润笔费收下了,望沈娘子下次再惠顾。”
一旁还盖上了麒麟油汪汪的猫爪印,看来那烤鸭,它也没少吃呢。
等那对夫妇取了鸭子走了,沈渺又等了等,客人终于渐渐走光了,暂时还没客人上门,她便提前关了铺子的门,准备休憩。
观莲节要持续三日呢,沈渺准备明日开久些,后日济哥儿便休沐回来了,她便也准备关门歇一晚,给阿桃他们发点过节费,让大伙儿都能放假出去逛逛去。
她虽然自己卷,但却不卷员工。
咱好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怎能染上那资本家的邪恶本性呢?其实,即便是谈利润,她上辈子在她那餐饮小公司也实践过,不设置考勤,只要能把工作按质按量完成,几点回家都成,结果工作效率还挺高呢!这正好说明了让员工们能丰衣足食、快乐工作,其实能比压榨他们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她关了门,把人都轰去睡觉去。如今沈家六间房满满当当,唐二和福兴住一间,沈渺找杨老汉打了三套大学宿舍那种带柜子的桌床,用得坚硬的好木料,价格虽不便宜,但结实舒服,给他俩中间拉了帘子,一人一半,互不打搅。
阿桃单独住三间房里最小最边上的那间,沈渺特地给她换了把好的锁,剩下那桌柜床便是给她的,还给她挂了绣着小桃子的窗帘和床帘。
大伙儿也累了一天了,沈家院子的灯火很快熄灭了。但外头还是很热闹的,时不时便有放烟火的砰砰声,路上桥上皆是人挤人。顾屠苏大老远去外城给东楼送了一批酒,这往内城走时都格外费劲,来往人太多,险些没把他的车挤倒了。
幸好车上已没有了酒,他擦了把汗,把车子扶正了。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猛地在人堆里瞧见了个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脸。
油头粉面,头上还簪花,穿个大袖衫子,还摇着扇子。
顾屠苏在人群中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没看错。
荣大郎?他怎会在此?
只见他匆匆下了桥,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头钻进河边茂密的篙丛里去了。
顾屠苏眯了眯眼,转了转手腕子,一把拿起土车子上用来垫酒缸的破麻袋,悄然跟了上去。
大姐儿被休孤身回京,在他们家受了三年鸟气不说,还得睡这没人伦的东西和他那老咬虫亲娘中间!这欺辱人也得有个限度!顾屠苏嘴上虽从没有提过,但早在梦里将他子孙根踩断好几回了!
他竟还有脸到汴京来?
既然他自个送上门来,非狠打他一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