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年少 他的字。

    霍娇继续拱火:“这听起来, 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啊。兰大娘子想必是要强之人,后来又管教好了?”

    兰五夫人叹了口气:“常言道,人教事, 教不会,事教人,一教会。自从他爹在永宁过, 这犟种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表面上浪子回头, 立志重整家业, 内里简直歹毒如蛇蝎。”

    说完,兰五夫人边和身后的姨娘对了一眼, 想到自家生意如何被自家人挤兑, 又不便在外人面前细说。

    只有霍娇还在细想方才她说的话:“你们刚才说, 他在何处过身?”

    “永宁啊!”兰五夫人道:“哦,娘子是京商, 可能没听过那小地方。兰歆后来招了个赘婿, 这赘婿是永宁人。”

    董姨娘也频频摇头:“这谢赘婿可不是好人,竟然东食西宿。当着兰家的赘婿, 在老家永宁,还养了一房外室, 听说还生了个儿子。他带着兰珩去永宁做生意,偷偷私会外室时,遇上一帮歹徒。谢赘婿当场被土匪大卸八块, 惨的哦。”

    她又描述了几句道听途说的尸体惨状,高娘子吓得闭上眼。

    兰五夫人嗤道:“兰珩那竖子倒是捡回来一条命,不过也受了伤,听说回到京城, 满脖子满脸都是血。”

    几个人都啧啧赞叹着,继续出牌。高娘子皱着脸去看霍娇,有点后悔让她听这些血腥的丑事。可霍娇愣在原地,甚至慢慢放下手中的叶子牌。

    歹徒,受伤……她猛然有了一种猜测,难道那个时候,谢衡之也在场?

    高娘子拍她:“霍娘子,该你啦。”

    霍娇这才回过神,她重新拿起叶子牌,却发现指尖有些发抖。

    兰五夫人很不好意思:“都怪我,一时忍不住说了这些腌臜事,吓到霍老板了,唉你看我这个人。”

    霍娇努力定了定神,安慰一笑:“没事的。”

    她慢悠悠打出一张牌,扯了个谎,继续套话:“我只是想起来,好像听说过这件事。但不知道受伤的人叫什么,这下子倒是对上号了。对了,这事情发生在隆佑三年吗?”

    兰五夫人思忖道:“……大约是那个时候。”

    董姨娘也道:“我记得是,看来这事情京城里也闹得不小,霍娘子都知道了。”

    霍娇只是笑,不多接话。她在想,为什么那个时候谢衡之会同他们在一起,又碰巧遇上歹徒?

    晚上歇下,高娘子抱歉道:“白日里,让你看我们歙州的笑话了。”

    两人在凳子边上做下,霍娇让平安拿出从汴梁带来的果子:“咱们不是姐妹一心好好赚钱么,说这话就见外了。”

    高娘子笑着点头,将翠绿的糕点放进嘴里。

    霍娇道:“这是我们家厨子做的,他手艺可好了。我还包了一些,给你回头送给董姨娘和兰五夫人。”

    高娘子还有些拘着,甜甜答应。霍娇小声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也是永宁人。所以你看,这不仅是歙州的丑闻,更是永宁的,哪里还没些奇奇怪怪的人?”

    高娘子眼睛一亮:“真的呀,难怪你说听过这件事。”

    霍娇笑道:“是啊,隆佑三年,我人还在家乡呢。只怪方才确实吓着了,没把这秘闻听个仔细。”

    高娘子道:“这有什么呀,兰家的夫人姨娘们常常来玩的,过不了几日,便是年关了。我们也可以去兰家玩儿的。”

    她把最后一点果子咽下去:“其实现在兰家二伯、五伯的生意,几乎算是单独分出来了。和盛京兰家很不一样,卖的墨,寻常人家里也用得起,你们书坊不是印书要用墨吗,说不定刚好合适呢。”

    “说得有道理,”霍娇心里有了自己的算计:“那还真的是,要多联络着。”

    眼看年关将近,霍娇给阿耶写了家书,说来不及回去了,打算在歙州过年,翻年便回汴梁。

    这段时日,除了细细了解高家纸坊的情况,还在高娘子陪伴下认识了其他墨商和砚商,收获了一小堆制作精美的样品。

    高娘子家的纸坊,是本地家庭小作坊发家,和霍家十分相似。因此她与霍娇在经营想法上,很易达成共识。

    后来高娘子带她去兰家,又给她介绍兰家的旧事。原来高家父母从本地大户家里当学徒出来自立门户,因祖上有交情,得到兰家三叔五叔的照顾,才慢慢打开销路。

    恰巧兰家三叔五叔都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小辈,与高娘子都是从小认识的,便聚在一处聊天。

    三叔家的小郎君与兰小妹差不多大,见她来了,将练得好看的字给她瞧:“高姐姐你看,这是用你给我的洒金小笺写的。”

    高娘子夸奖:“写得真好,将来要考状元的。”

    小郎君扁着嘴道:“可我娘说,写得比珩哥哥,还差得远了。”

    一旁他的三姊姊瞪他:“娘也是的,怎么总爱和他比。我觉得你写得更好。”

    小郎君是个较真的孩子:“我要高姐姐说,我和珩哥哥,谁写得更好看?”

    高娘子摸摸他的发顶:“我又没见过兰珩的字。你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况且考进士不止要字好看,还得博古通今,才思敏捷,并且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来。霍娘子,我说得对吧?”

    一群孩子齐刷刷盯着霍娇看,她害羞起来:“应当是吧。”

    小郎君不依不饶:“珩哥哥的房间里面,还有好多他从前练的字,看的书呢。高姐姐,你且等等我,我去拿过来给你看。”

    三姊姊万般无奈地看着高娘子,小声对她道:“又要丢人现眼。”

    腊月寒冬,风霜刺骨。

    霍娇恐怕是穿多了,后背出了薄汗,她眼神飘忽,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陪他一起去吧。”

    兰珩曾经住过的屋子,在三进后院一处偏房。房里落了一层灰,已经久无人住,只下人偶尔进来打扫。内仅一张梨花木小榻,一对矮矮的案几,榻旁立着个枣木书架。

    案上、书架上摞着厚厚一叠书和写满字的纸。

    这屋子很小,小郎君和高娘子挤进去,再进人便有些抹不开身子。

    但霍娇还是跟着进来了,她的目光落在蒙布防尘的榻上,整间屋子里熟悉的气息立刻攫住她。

    小郎君粗鲁翻找桌上的书和纸,几本已经发黄变色的书被打翻,砸在霍娇脚上。她捡起来,封面上书“木经”二字,半阖的书页里,可见天头地脚和板框处,密密地写满了小字。

    霍娇将书抱在怀中,没有立即放回案上。

    “找到了!”小郎君欢呼,他找到一个卷轴,抖开里面有题字:“高姐姐你看。”

    这卷轴里的字,是给卷轴中山水画题的,故而只占了左侧小小一行,但也看得出清隽秀丽。

    霍娇站得远,她的方向看不清,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小团。高娘子与小郎君凑在一处,对这两行字评头论足。她将那两本书抱在胸前,旧书带着灰尘和浅浅的霉味,似乎裹挟着曾经的旧事,争先恐后地麻痹着她的嗅觉。

    两人品评结束,端水大师高娘子总结道:“你的字端正圆润,看得出,将来是个郎朗君子。兰珩的字锐利锋芒,人品嘛,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各有千秋,高姐姐更喜欢你的字。”

    小郎君总算满意了,随手就将那副画甩在一边,拉着高娘子要出去。

    霍娇还堵在门口,迟疑开口道:“这个版本的木经,我找了很久,不知道可否借我回去看看?”

    小郎君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慷慨道:“这样的旧破烂,还要谈什么借,没人要的东西。霍姐姐看得上,就送给霍姐姐了。”

    高娘子道:“霍姐姐到底是书坊东家,我早听说书商们都有收藏珍本的爱好,等回了京城,可要带我看看藏品。”

    霍娇自然没这么高雅的爱好,有珍本,都是找到合适的买家便尽快脱手。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兰珩的书。或许是没能开口问谢衡之的话太多,又或许是兰珩身上有一种割裂的熟悉感。她想要从这个人年少的痕迹中寻找到答案。

    晚上回去,天已经黑透了,霍娇翻出书,让平安掌灯。

    闪烁的火光落在已经变色斑驳的纸上,扑面而来的书蠹味令她喉咙发痒的咳嗽起来。

    平安为她扇风:“这书都霉了,等明日出太阳,得拿出来晒晒。”

    霍娇却没应她。她许是困了,两手软软搭在案上,檀口微张,案上的《木经》翻开,眼睛看着书页右侧板框空白处批注的小字。

    “娘子?”

    霍娇眸子动了动,油灯的光照在她扑朔的睫毛上。她开口:“我脚有些冷,平安,能不能去给我打点热水。”

    平安一出门,霍娇静了静,才从贴身衣襟里翻出一个布口袋。

    里面放了些金瓜子,一小包金疮药,还有封折成小块,边缘揉烂的家书。

    这家书是谢衡之写的,她没细看,那日走时放在口袋里,便再没拿出来过。

    她将展开的家书,摆在《木经》批注的小字旁。

    谢衡之的字,她还是小时候见过,孩童下笔,难免稚嫩。成年后他游学在外,两人成亲后,他有事多是在官署做完,在家很少有机会当着霍娇的面去写字。

    将家书展开,霍娇看着纸上的字迹,还觉出一些陌生。

    ——但这字迹,与《木经》上批注的字迹十分相似。

    批注字迹带有模仿痕迹,还未纯熟。家书则洋洋洒洒,随意的多。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许多字的写法与习惯,都如出一辙。

    霍娇彻底懵了,她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这批注是谢衡之写的,那他怎么会在十几岁的时候,住进歙州的兰家?他那时候明明在永宁,每年过年,他们两家都要礼节性地互送年货节礼,从未听说过谢衡之外出。

    如果不是。即便是两兄弟,这世上真的有人,会连笔迹都相似吗?

    面前好像放着一堵墙,有什么阻碍她知道真相。

    ——

    等车马劳顿回到汴京,已经是第二年开春。

    汴京比歙州更冷,霍娇衣服没穿够,回家的路上被随行的车夫传染了风寒。勉强撑到家里,就起了热,迷迷糊糊睡了好几日。

    平安守着她,等她清楚了一点,便扶她起来喝粥。

    米粥清甜,她有了些精神。

    平安拿来一个木匣子:“这都是谢大人写来的家书,小孙都好好攒着的。”

    霍娇接过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未开封的书信,厚厚的一叠。

    她不由自主勾唇一笑:“放这儿吧。”

    午后她裹着厚毯子,在院中晒太阳。平安和小孙支了个炉子,给霍娇烤柑橘吃。

    她打开木匣子,一封封看里面的信。

    起初,谢衡之与第一封信一般,只是写些酸诗。后来大概是得不到回应,会主动问霍娇是否想他,再后面一封,告诉她莫要为了省邮驿钱,不给他回信。

    到了最近的几封,应当是已经得知霍娇外出做生意了,几乎是气急败坏,质问她为何从不知道向延州报平安。

    看着他最后一封家书里,显然是带了很重的情绪,字迹龙飞凤舞,也不写什么诗了,全是大白话。霍娇吃吃笑起来。

    她走前与刘夫人和素素都打过招呼,知道军官在延京两地换防时,一定会将消息带过去。她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子,不晓得小夫妻短暂分开,还可以这样腻歪的。

    “近来有消息,说商队何时去延州周边吗?”霍娇问平安。

    “下个月有,”平安笑道:“娘子,我听人说,这半年谢大人在那边加强布防,修筑工事。抵御了好几次西捶的骚扰,还打了场胜仗,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好,”霍娇也笑:“你不要声张,给商队打点好关系,用高娘子的名义过去。”

    霍娇摸着压在匣子下面的《木经》。

    她想去看看他,也想亲口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2章 化缘 他的梦。

    开春之后, 延州依然干冷风大。夜黑风高,城门缓缓打开,一队粗布短衫, 村民打扮的武官出城,各个腰佩手刀,虎口带茧。谢衡之跟在最后面, 寒夜漆黑看不清他的神色, 为首的武官为他披上大麾:“谢大人, 一会儿坐船, 莫要着凉。”

    在延州的一众官员中,唯有他是从未在行伍中摸爬滚打过的。即便是于运使这样工部出身的, 也因很长一段时间与壮城兵同吃同住, 逐渐被武官们同化。

    而谢衡之, 天生一张冷清文官脸,肤白貌美, 不苟言笑, 似乎看谁都带着点瞧不起的意味。

    就像如今,大家都轻装简行, 武官们却总觉得谢大人会怕冷。

    谢衡之看着护城河对面幽深的夜色,没有多言拒绝:“有多远?”

    武官道:“过了河, 大约还有十几里路就到汤家寨,刘将军应当还在寨子附近。”

    这些人乘舟护送谢衡之过了护城河,又换上了快马, 不等天亮,便安全达到汤家寨。

    汤家寨外黑压压地驻守了一万多官兵,武官亮了合符和谢衡之的手信:“我们要见刘将军。”

    接应的官兵核对过人数,便带着几人往内走。

    刘雪淮正在帐内, 对着舆图苦思冥想,一抬眼见来人是谢衡之,顿时眉开眼笑:“你来做什么,多危险。”

    谢衡之挥手屏退众人:“还不是你让斥候送来的军报,我看了不放心。”

    二人交流军情后,谢衡之问:“按任经略给我的军报,西捶可用之兵,大约有四五万,不可能全部分到我们小小的延州,你也不必太心焦。”

    刘雪淮脸色不好看:“不止,我觉得甚至能有近十万。”

    谢衡之望了他一眼。刘雪淮凑近了道:“只是猜测,所以不曾上报。我的亲兵一直跟随走私的商队,在西州城郊记录了几次调兵轨迹,肯定不止四五万。”

    刘雪淮麾下只有一万多人,这其中还包括运送行李、辎重的苦力,转运衙门托关系塞进来的各路军需商和伙计,以及毫无战斗力的后勤人员。

    谢衡之坐下来,指节敲了敲舆图:“我去和其他州府打招呼,近来给这些商队松松口,你安插暗桩进去,要选靠得住的人。”

    刘雪淮抱拳。谢衡之又道:“兵力我会再想办法。”

    刘雪淮道:“好,这附近四五个寨子的番族,我先安心给收拾老实了,作为驻军之地。”

    谢衡之拍他肩膀:“缺钱?”

    刘雪淮一笑。这附近的几个寨子,都是番族血亲自成一体。因地形复杂,与外界闭塞。他们既不觉得自己是西捶人,也不觉得自己是汉人。因此对有意讨好的刘雪淮,或是凶神恶煞的西捶人一视同仁的抗拒。

    若有这几个番族寨子相助,用于储备、补给,刘雪淮即便兵力悬殊,只要小心行事,起码守住延州是不在话下。但他知道谢衡之也变不出银子来,故而打算慢慢与他们斗智斗勇。

    谢衡之道:“缺钱就说。”

    刘雪淮挠头:“难道你有钱啊?”

    “我没有,但于运使有。”谢衡之语气轻松:“我去借点儿来。”

    返回延州城已经是下午了,谢衡之一整夜没睡,又赶着去见于运使,靠在马车里迅速塞了两个热火烧进肚,接着小憩片刻。

    只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竟然睡着了,并且做了梦。

    梦里霍娇坐在他怀中,胳膊软软搭在他肩膀上。

    他也隐约知晓自己在做梦。因此一看见霍娇出现,他就愤懑无比,掐着她纤弱的脖子质问她:“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封不回,是去哪里找野男人了?”

    霍娇委屈极了,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兰珩,我不能再同你私通了。”

    她一眨眼,大颗的眼泪落在腮边:“我得去找谢衡之,因为他才是我的未婚夫呀。”

    “吁——”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打起帘子:“谢大人,到了。”

    谢衡之捏着鬓角爬出来。随行的亲卫小林,也是刘雪淮拨来保护他的亲兵,他过来扶住他:“谢大人,庆州和汴京都有消息。”

    谢衡之两手收在袖子里,闭上眼,示意他继续说。

    小林道:“庆州来口信,任经略拒绝了您增调兵力的请求。”

    意料之中,谢衡之面无表情:“汴京呢。”

    小林道:“汴京那边没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杨大人身体都安健。霍娘子刚从外地回来,听说您写的家书刚送到她手上。”

    谢衡之面色稍缓:“去哪儿的?”

    “我听书铺子里的掌柜说,好像是去江南的纸坊看货了。对了,娘子近来在打探来延州的商队。”

    小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衡之难得脸上显出点不好意思:“行了知道了。”

    延、汴二地不用快马飞报,传递消息需要小一月,按理说霍娇若是要回信,也就这几日便要送来了。若是她遵守半年之约,再过两个月就该来延州了。

    小林发现谢大人步子轻快了不少,匆匆跟随他进了转运司在延州的临时行在。

    这里前院做官署,后院当住所。地方不大,找人也方便,谢衡之在前院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便直接绕进后院。

    天寒萧瑟,于运使家的后院却别有洞天,谢衡之贴着雕花门听见里面丝竹声响,门缝里的脂粉味熏得他困意袭来。

    不一会儿当值的侍卫进来通传:“谢大人,请进,不过于大人正在接见几位官商。”

    谢衡之一听,这不是巧了吗,正愁着没地方敲竹杠呢。

    他对随行的小林道:“你去找刘雪淮,让他尽快笼络好番族。银钱有眉目了。”

    小林诧异:“真的啊?”

    谢衡之瞟了眼里头的人,比了手势:“按这个数报给他。”

    小林欢快地跳了一下,出去了。其余两个亲兵守在外面,谢衡之换上一副春风拂面的神态,施施然独自进去了。

    三四个人,围坐在二楼纱帘后面吃酒谈话,室内四壁都挂着厚厚的砖红色宝相花纹驼绒毯,暖如暮春。谢衡之立刻热得出了一身薄汗,他边走边将玄色外衫脱下,单在臂间,踏着木梯上楼。

    见他来了,余运使招呼道:“来来来,谢大人,过来坐。”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官商站起来,为谢衡之拉开矮几,身着轻纱的妖娆女伶凑上去,为他捧了一盏新的银杯,斟满琼浆玉液。

    谢衡之仰头痛快喝了,同于运使一顿推杯换盏后,袖筒子里不小心掉出一封信。

    他赶忙将信收回去,一位官商调侃道:“如此藏藏掖掖,莫不是哪位佳人写来的。”

    谢衡之连连摆手:“误会了,这是我的学生刚送来的信,名叫春娘。她给我写信,是小小年纪家国天下,想来延州从军。”

    “哦?”于运使惊讶:“这么小小年纪,是谁家的孩子?”

    谢衡之道:“于大人多年一直戍边,对京城人家可能不太熟悉吧,但是老商王殿下,您当年在工部时,他还在世,应当是知晓的。”

    于运使微微变了脸色:“那这春娘是……”

    谢衡之一脸无知者无畏:“春娘是当年的老商王世子,如今商王的小女儿。”

    他面不改色地瞎扯:“我刚中进士时,在商王府住过一阵子,同他们还算熟悉。尤其是春娘,她很敬重我。”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与于运使多言。又转而同几位官商聊起来,那几人摸不清谢衡之的身份,颇有些小心翼翼。

    于运使被谢衡之一番话说得神游天外,丰腴的舞姬来劝酒,他木木然低头喝了满斟。

    谢衡之知道有戏了。

    对于运使而言,任将军即便有些道德瑕疵,也是戍边多年的老上司,感情和利益上不容切割。杨枢使和谢衡之待他不错,是他在皇城中的贵人。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好等量齐观,还得顾忌前线战况,日子过得也是如坐针毡。

    但他在京城有位惦记的故人。

    十几年前,他年未弱冠,拜师一位清廉文官,这人便是商王妃的父亲。

    彭从不知从哪里听来,说当年于运使称王妃为“师姐”,那眼神,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谢衡之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好胆大包天的色胚。

    果然不一会儿,于运使结巴着开口道:“殿下和,和王妃身子可都还好?”

    谢衡之道:“殿下健朗,不过王妃忧心这顽皮的女儿闯祸,春娘如今与王皇后的公主感情甚是亲密,越发嚣张。我在考虑,要不要让春娘来延州历练历练。”

    于运使搂着一旁的女伶,摸着下巴道:“这孩子不知世事凶险啊,若真是想来,我给她安排安全的去处,吃吃苦,也就回去了。”

    谢衡之道:“如此甚好。对了,还有件事。”

    他张口就来:“刘雪淮那里,已经同番族有了称兄道弟的交情。不敢说能收编,起码接纳我方驻军是可以的。”

    于运使也喜道:“刘将军果然好手段。”

    谢衡之略显为难:“不过,两方交好,总要有些诚意,银钱只怕后继无力。我晓得咱们延州的官商,也不好周转,倒是同麟州知州写信知会过……”

    于运使看着坐在一旁的几人,叹气:“是啊,我们延州下面这几个州县的产业,都是为朝廷做事,你们做官商的,也只是赚个辛苦钱。不过麟州只会比我们更难,若他们不做回应,那还算好,若他们把这钱出了,延州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谢衡之道:“脸面都是小事,现在这银钱箭在弦上,不得不出。整个延庆路民心都不大稳当,任经略和吕安抚使自然不敢再打赋税的主意。本地巨贾就不一定了。”

    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几年前北边边境滋扰不断,军饷被半路贪墨,一时没补上。驻地经略使随便想了个罪名,将几个巨贾抄家凑齐了军饷。

    最后仗打赢了,官家将此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抄家缴获的银钱也不可能再还回去。

    何况在边境行商,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点瑕疵都无?

    有人察言观色,主动投诚:“烦请招讨使大人和于运使指条明路,该有咱们能出力的地方,自然不会推辞。”

    于运使见氛围差不多了,就出来做好人道:“谢大人话糙理不糙啊。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先主动捐些出来,多少是个心意。烦请谢大人向枢密院禀明转运司的难处,我也往户部递折子,一定不让各位老弟吃亏,你们觉得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几个官商只得咽下苦水,忍着肉痛向两人致谢。

    ——

    几乎就在同时,从延州出发的驿使,在一山之隔的富平镇歇脚。

    他们这班人,负责为延州驻地军官们往来传递些信物和家书。这次小林托付他,向汴京本地的亲卫询问谢大人妻子霍氏的动向,再主动问问霍娘子,有无只言片语需要带回。

    他怀揣着几位官员递送回京的家书,打算吃碗热汤面便继续赶路。

    一队汴梁来的商队,向他打听延州的消息。

    “城外靠西捶那边那边不太算太平,最好不要去。”多的他也不便透露:“若你们真的要去,晌午过后到日落之前那一会儿开城门,须得带着文牒,按人头进。”

    霍娇坐在驿馆的角落,平安为她解下披风:“娘子,屋里暖,先脱下来吧,省得出门受凉了。”

    从歙州回到汴梁,刚养好病,便有消息,说去延州的商队提前出发。

    这次同行的不少是霍娇熟识的东家,且有其他女眷,行动起来方便。她就咬咬牙同行了。

    商队带头的东家道:“要不我们现在富平县落脚,过几日带几个郎君,先去城里探探路,劳烦各位镖师和东家留在原地,看护货物。”

    霍娇站起来道:“好,胡老板放心去。”

    第33章 窗下 和亲。

    商队带头人进延州城探路的这几日, 霍娇留在富平也没闲着。

    她在镇子上转悠一圈,发现这里镇如其名,是个还挺富裕的地方。

    镇子距离庆州延州都不远, 又有天然山峦阻隔,边境骚乱叨扰不到本地,外来的商队不少都选择在此处歇脚。

    此次商队的带头大哥, 出门带了如夫人流玉出门, 流玉本是庆州商女出身, 对这附近十分熟悉。

    霍娇便刻意同她交好, 很快摸清了周边的情况。

    “高娘子,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庆州逛逛, ”流玉以为她想在此处做买卖, 道:“那里虽说比不得汴京, 但也多有附庸风雅之人。”

    霍娇投其所好,送她销路最好的几本话本和曲谱, 又夹带了一叠凝霜纸。

    流玉爱不释手:“不像这镇子上, 还是吃的喝的好卖。”

    霍娇道:“不过庆州和延州的情况,我不太了解, 娘子能和我说说吗?”

    流玉细细道来:“延庆路,多年来一直是任将军一手遮天, 他是经略使,又是王皇后的娘家表哥,很得器重。以往若是想要通达便利, 本地商会,外地大商队,都是要上贡的,你记住了。”

    霍娇点头, 又问:“以往?”

    “如今边境不是不太平吗,听说官家又派了几个京官来。这里面,有位是宫里出来的,权势不小,”流玉给了霍娇一个眼神:“没了子孙根的。”

    霍娇低头一笑:“那有什么影响吗?”

    流玉道:“目前听说是个左右逢源的,至多也就是多一层盘剥。倒是同来的几个二十出头的京官,有几个刺儿头。”

    直接报谢衡之名字得了,霍娇一脸天真:“这怎么说?”

    流玉道:“这些年,明路上与西州城是不通商的,但是西州那边的达官贵人,很喜欢我们的丝茶墨纸,暗路总难免有些来往么。这事儿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眼,原本就是两头得利的事。但如今,延州直接禁了,大家只好从庆州走,庆州也晓得自己成了独一门的生意,过路费要这个数。”

    霍娇倒吸一口气:“那看来利润也是很可观的。”

    流玉低声笑道:“那是自然,高娘子若是有兴趣,我也可从中牵线。”

    霍娇顺着她的话,故作惊喜道:“如若事成,自然少不了姐姐的好处。”

    流玉一听有利可图,便对霍娇更加热情殷切,带着她把镇子细细转了。

    几天后去延州的东家们回来,带头大哥便是流玉娘子的夫君。

    众人一起涌上去问他城内情况,他满面红光:“延州城里现在生意好做,不知为什么,来了一群番族人,感觉他们什么都很缺,哈哈!”

    另一人是镖师,他道:“听说过几日,官府的人要在醉仙楼设宴招待几个番族首领,咱们押运的珍禽和好酒已经被商会预定了。”

    流玉算着日子:“那我们明天早些就出发,再耽搁就要被抢生意了。”

    带头大哥也道:“大家晚上早些睡,行囊和货物也提前收拾好,天亮之前就出发。”

    晚上平安同霍娇清点着货物,见四下没人,平安道:“等娘子入城,终于可以同谢大人见面了。”

    霍娇按着收在衣襟里的木经,生出一点怯意:“先看看情况吧,番族入城,恐怕延州现在情势复杂。谢衡之当初不带我来,必然有他的考虑,我们不能添乱。”

    “娘子放着我来吧。”平安乖巧点头,她本来就力气特别大,跟在霍娇身边吃得好,越发强壮能干。

    赶在几日后的落日前,商队终于翻山越岭入了延州城,只是盘查没有想象中严格。

    霍娇本已经做好准备,若是被查出不是“高娘子”,她就只好报谢衡之的名字,等他来接了。

    没想到守城门的官差,只是对了下她与平安都是女人,就抬手放行了。

    还没走出几步,果然看见一群番族人在城内行走,他们身边跟着一队全副甲胄的武官,霍娇偏头辨认这些人的装束,应当是刘雪淮的亲兵。

    到了城内,商队就暂时分头行动了。霍娇想着还要打探暗线的消息,便带着平安,与流玉一起住进醉仙楼附近的客栈。

    平安在后院的马厩里栓马,霍娇在二楼支起窗户朝下看。

    果然见刘雪淮一身劲装走近醉仙楼。

    他带着一队亲卫,身边是一位貌美的女性番族贵族,身着华服,后面跟着几名类似衣着的婢女。

    刘雪淮送她们进去后,自己又折返回门外。

    霍娇心里有种预感,她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那茶水烫手,她却无知无觉。

    这时候流玉过来串门。平安也刚好回来,她还买了盆银丝炭火回来,见窗户大开着,冷风呼呼地吹进来,便上前道:“娘子,我将窗户压条缝吧。”

    霍娇没有说话,捧着一杯热茶,眼睛直直看着楼下。

    平安和流玉也歪着脑袋去看。

    醉仙楼门口,原本就候着刘雪淮等十来个武官,不远处又来了一队带刀亲卫,中间簇拥着一名骑马的高个子年轻男子。

    流玉嗑着瓜子:“嚯,这么大的排场,这是什么人?”

    那男子似乎很怕冷,面无表情地裹着一件黑色大麾,领口出锋,露出一圈貉子毛,抵着雪白的脖子,显得他更加面色苍白。

    平安捂嘴一笑:“这当然是我们……”

    她被霍娇看了一眼,立刻改口道:“当然是我们延庆路招讨使谢大人了。”

    流玉用人不可貌相的眼神看平安:“可以啊小平安,懂得挺多。这么年轻好看的男人,又身居高位……啧啧,这副清高样子,睡起来一定很带劲。”

    平安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流玉娘子,人家肯定早就有夫人了,你想什么呢。”

    霍娇没说话,她喝了一口茶,看着谢衡之翻身下马,进了醉仙楼。

    她慢慢拧起眉头,谢衡之那副表情,以往只在忙到睡不好觉时,才会出现。

    谢衡之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他摆着一张臭脸进了醉仙楼,刘雪淮拍拍他:“今晚有女眷,酒可以少喝点。”

    谢衡之原地站着,已经闭起眼:“那可不一定,我听说这个女首领厉害的很。”

    刘雪淮嘿嘿一笑:“跟你说件事,这女首领那天和我商谈,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怎么,说想找个找个汉人美男子做压寨人夫。我听买通的婢女说,来之前她打扮了好久,你猜她会看上谁?”

    谢衡之皱着眉:“我看你还挺期待的,要不你牺牲一下吧,对了,你夫人回头问我的时候,我会一五一十告诉她。”

    刘雪淮脖子往后一缩:“为什么不是你?今晚这群人里,只有你一个人符合美男子这个要求吧,现在赶紧去伙房抹点锅底灰,还来得及。”

    谢衡之懒得同他再啰嗦一个字,在上二楼之前,靠着柱子又眯了会,就独自上去了。

    楼上一层都被提前清场,人已经到齐,余运使家的舞姬正在跳一支胡旋舞,乐声悠扬,鼓点震天。

    谢衡之与众人打过招呼,便掀起衣摆,在主坐入席。

    与前几日接见的番族并无区别,无非是提各种要求,讨价还价,接着各退一步,达成某些协议,最后交换信物。

    谢衡之端着酒杯,正琢磨着对方提的条件,那番族首领忽然道:“今日来初来贵地,心中欢喜,我想要与我的婢女们为大家跳一只舞。”

    说罢,她走到中间,轻轻抖开衣袖,将厚重袍子脱下,里面是一件坠满金线和玉石的舞衣,露出她白皙丰腴的腰腹和圆润的肩头。

    那舞衣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随着她的动作,波光粼粼地闪着光。身后的婢女们也都纷纷褪下外袍,跳入首领身后。

    鼓点响起来。

    余运使带头起哄:“好!”

    谢衡之本来在打瞌睡的,被鼓声惊醒,心中正不悦,发现那女首领的目光正对着他。为表礼貌,他也只好同余运使一样,做出一副欣赏赞叹的神情,鼓起掌来。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在场不少驻地官员有番族混血,听见这熟悉的音乐,也走出来加入其中。

    刘雪淮本就是爱热闹的人,也拉着余运使上前。

    余运使早就跃跃欲试了,不过他还是推辞了一下:“你们年轻人玩就好,哎呀,还有谢大人……”

    刘雪淮一双铁爪似的手提着他便出了席:“他最没意思了,于大人,我们才是同道中人。”

    一曲终了,女首领带头致谢,她心里已经有了几个心仪的人选。

    “我们番族虽然一直居住在山寨中,却一直仰慕汉人,”女首领笑着举起酒盏,意有所指:“此番交好,是我族缘分。”

    刘雪淮冲谢衡之眨眨眼,接着,便见女首领添酒之后,又来冲汉人官员们敬酒。

    她第一个走到谢衡之面前:“招讨使大人,我代表我族人,感谢您援助的牛羊和金叶子。”

    谢衡之谦虚地向余运使举杯:“这也得多谢于大人。”

    女首领嫣然一笑,凑到谢衡之耳边道:“大人,我只想谢您……”

    谢衡之又不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毛头小子,再迟钝也明白女首领的意思了。不过他向来是不怕打口水官司的,拒绝的话更是张嘴就来。

    但很可惜,尚未来得及发挥,女首领贴近了,身上浓烈的香味,忽然钻进他鼻腔。

    他还没来得及用袖子掩,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两人都是一愣,女首领刚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谢衡之用袖子掩着脸,又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他自己都有点窘迫,但这喷嚏好像停不下来,足足打了十几个。

    眼看女首领捧着酒杯,步子不自觉越退越远,直到和他拉开一段拒绝。余运使冲刘雪淮一抬下巴,捏胡须感慨:“真是高啊!”

    隔壁的客栈里,霍娇正坐在窗边算账,隔壁歌舞升平,依旧热闹非凡,她却希望早些结束,好放谢衡之回去睡个好觉。

    “隔壁有消息,”流玉见霍娇房门半开着,便进去散播谣言:“你们听不听?”

    平安正在整理行囊,他们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什么呀?”

    流玉道:“我们同来的那个镖师,往后厨送珍禽和腊肉么,听说今晚有个番族女首领,要来选男人,你猜她选中谁了。”

    平安道:“谁呀?”

    霍娇也放下笔看着她。

    “就是咱们早些时候看到的,那个冷清清的招讨使谢大人呗。”流玉眉飞色舞。

    第34章 晚宴 她的剪影。

    平安嗤之以鼻:“你确定?”

    流玉被她一说, 也不很确定:“他听厨子说,今晚这群人里,谢大人的样貌可是出类拔萃的, 女首领眼又不瞎,当然选他。”

    平安惊慌地去看自家娘子,见她笑着摇头, 又持着算盘拨起来。

    流玉有些挫败:“我十文钱听来的呢, 被骗了吗?”

    霍娇笑道:“一个小小的番族女首领, 寨子里统共不晓得有没有几百号人, 想让招讨使和亲,这不是笑话吗?”

    就是西州公主, 还得先问问杨寒灯同不同意呢。

    霍娇突然想到谢衡之临走那晚……

    她有些脸红, 谢衡之还是个雏儿呢。这些人若是知道了, 不得笑死他。

    过了三更天,隔壁酒楼的宴席才算结束。

    女首领带着一个男人出来, 似乎是个武官。

    霍娇看见他的脸, 自然不是谢衡之,还好也不是刘雪淮。

    又过了很久, 谢衡之同于运使一起出来了。他仅穿着青衫色单衣,骨骼匀停, 身形挺立。于运使东倒西歪地走过来,谢衡之便扶住他。

    她能想象出,谢衡之一边心里嫌弃臭气熏天, 一面又要假惺惺的应付这酒鬼。

    平安已经睡着了,霍娇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这几日他太忙了,等等吧。”霍娇喃喃自语。

    往后几日她都不太出门,除了安排平安外出办事, 就是在窗口看醉仙楼的人来人往。

    这样的宴饮,持续了好几日,谢衡之不是每次都在。

    流玉常来找她,有一日她忽然对霍娇道:“暗路的事,娘子还记得吗?”

    霍娇为她斟茶:“姐姐有消息吗?”

    流玉道:“我听说延州这边近来也不严苛,只要银子给的够,又有担保人,上面的人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真的?有人去成西州了。”

    流玉“嗯”声道:“到底是那几个京官不懂事,刚来时不上路子。这会儿又是笼络番族,又是招兵买马,银子不够了,知道着急了吧。”

    这位娘子造谣的本事,霍娇也见识过多回了,她笑吟吟听着:“也是。我听说这一收拢,不少两国边境的番族都挂上了汉旗,一共能有一万多人呢,这么多人每日一张嘴就是要吃饭。缺钱不奇怪。”

    流玉安慰道:“出城上下打点,的确是笔巨款,不过往来西州和延庆路,买卖都是独一份的,顾客又多是皇室宗亲、达官显贵,所获更是暴利。”

    “皇室宗亲?”霍娇将这词在心头琢磨。

    难道谢衡之放松关隘,是想在走暗路的商队里面安插暗桩?

    还真有可能。

    她从手腕上拿下个玉镯子,塞到流玉手上:“这是托汴京首饰铺子的老板,从滇池挑来的上等货,我带不出那个韵味,还是送给姐姐好了。”

    流玉推辞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霍娇捏着她手腕,直接塞进去:“这一路来,多亏姐姐和姐夫护送,我若以后想留在这附近做生意,不还是得请你们牵桥搭线?昨日我在前街看上一家铺子,正想请你们替我去掌掌眼。”

    流玉做勉强姿态收下,胸中心花怒放,她早看上霍娇这漂亮镯子了:“好,以后妹妹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霍娇带着面纱下楼,流玉见她带着好看,也从一旁的摊贩那里买了一条。二人还没走到铺子那里,便看见有小贩骑着驴,边走便叫卖:“小报,小报!西捶进犯,十个铜板一份!”

    流玉拦住他的驴:“别跑,西捶进犯哪里了?谁赢了?”

    小贩朝她翻了个白眼:“跟你说了你还买吗?欲知后事如何,请掏十个铜板。”

    霍娇摸了二十文给他,拿了一张小报:“小哥,是哪家书行出的小报?”

    小贩一见她是懂行的,接过钱小声道:“白家书坊。”

    也来了好几日了,霍娇已经摸清了不少事儿。譬如这个白家书坊,背后最大的东家,是位本地官员的家眷。

    霍娇展开小报,同流玉一起读起来,周围立刻挤上来一圈看热闹的脑袋。

    “写什么了?打哪儿了。”

    “谁赢了?”

    “……”

    流玉瞬间明白了,方才小贩为何翻她白眼。她忍着性子道:“西捶人看见我们收编番族,势力越来越大,这可不是按捺不住了?主动出击,结果被刘雪淮将军以少胜多,打了个落花流水。”

    霍娇看着小报,上面详细写出了刘雪淮胜利后,大部队向前推进的土地范围。从刘雪淮来延庆路至今,附近州府一向打得有来有回。即便胜利,也多是击退敌方进攻,少有战线前推的情况。

    这样子,刘雪淮是要领大军功的,王皇后那边的几个叔伯兄弟,看着不会眼热吗。

    不久霍娇又买到一份小报,写得与前一份有不少出入,但提到了一个新消息:延州人打算在城外建筑堡垒,巩固战线。

    在一旁蹭报的阿爷听完霍娇念的内容,颇为赞同:“真的有可能哦,这几个京城的官娃子来了,自带不少工匠,整日的砌城墙,而且起得特别快。”

    “转运使于大人,在延州不是住了好几个月么,听说他是工部的。还有谢大人,原先不知道做什么的,对修城墙很在行,日日都要去监工指点。”有人认得壮城工。

    霍娇拢了拢衣襟,突然想到那本写满注解的木经。流玉贴过来同她说话,让她思绪回神:“这大概又要办庆功宴了,我们已经同醉仙楼搭上关系,带来的这批货,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霍娇盘算着将手头的货出完了,再凑点就能盘下铺子了,被打了个岔,忘了木经佛事,开始在心里算账。

    几日后,果然又开始在城中摆起庆功宴,流玉那日去送货回来,着急慌忙的来找霍娇:“妹妹们,十万火急,帮个忙呗。”

    平安正在给她梳头,已经打算睡下了:“怎么了?”

    流玉道:“晚上醉仙楼的掌柜从庆州请来一组女乐,有四位姑娘嘴馋吃坏肚子,方才突然上吐下泻,她们怕回去被东家罚,请掌柜找人顶替一下。”

    平安诧异道:“不会要找我家娘子顶替吧。”

    霍娇是吹拉弹唱什么也不会的,她为难道:“不是不想帮你,奴家实在是没这个本事。”

    流玉见霍娇态度软,劝说道:“她们十几个人呢,少了四个太显眼,只要有年轻娘子凑个数,抱着乐器摆个样子就行。拜托拜托!”

    听着是挺简单的小忙,但晚上万一有谢衡之在,她抱个琵琶往下面一坐,不就露馅了吗。

    流玉知道她不爱露面:“娘子放心好了,隔着屏风呢,只能看见个虚影。”

    她们过去时,宴席已经开场许久,流玉麻利换上衣裙,见霍娇和平安面面相觑,她不解:“娘子怎么啦?”

    霍娇委婉道:“这衣裳穿着不会冷吗?”

    流玉央求道:“里面很热的,不会冷。”

    平安是个老实孩子,她指着后背的大洞:“这个也太漏了吧。”

    流玉就差跪下了:“两位姑奶奶,求求了,临时实在没处儿,找两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么。难得能卖掌柜个人情,我今后一定记得两位的大恩大德。”

    霍娇被逗笑了,她把衣裙套上:“好了好了,就帮你这一回。”

    三人跟着千恩万谢的掌柜入场,如流玉所言,女乐们在不起眼的位置,与宾客以一盏屏风隔开,只能看见一个剪影。

    流玉十八般乐器都很精通,顶上了中间的位置。霍娇和平安什么也不会,分别抱着琵琶和手鼓,坐在琵琶女和手鼓女旁边充数。

    乐声响起,流玉见霍娇假模假式地动着手指虚弹,从剪影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宾客席间忽然一片喧嚷,隔着屏风,霍娇模糊看见人群围着一名男子,进来入了主宾席,亲卫为他脱去披风,正是谢衡之。

    谢衡之与众人寒暄完毕之后,继续一脸冷恹恹地独自吃菜喝羹,应当是这么晚了才吃上饭。

    霍娇心里酸涩,在汴梁,就是再忙,回家也能吃上口热菜的。

    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扛得住呢。

    她恨不得冲出去,把他好好教育一番。

    宴至酒酣,靠近女乐的几个官员说话渐渐没个把门。

    “我听说刘将军这回立了功,任经略眼红的紧,是不是真的啊?”

    “十有八九是真的,听说吕都知给谢大人送急信来,应当是给他提前知会,搞不好要换防了!”

    为防止武将专权,各地换防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刘雪淮这样的中层武官。霍娇心头一紧,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换谁啊,不会拿刘将军换王行简吧?”

    霍娇想起素素的叮嘱,感到一丝无力。不用提醒,谢衡之也肯定早就知道王行简是什么德行。但那又如何,顶层博弈,谢衡之又有什么办法。

    两位官员还在窃窃私语。

    “也别太悲观了,于运使不也是任经略的人吗?”那人咋舌:“你看看现在,被那小京官不知吊着什么饵,收拾的服服帖帖,一天到晚谢老弟谢老弟的。”

    几人哈哈大笑,霍娇边忙着假弹,边在人群里寻找谢衡之。他也喝得不少,只是他喝多了也不上脸,仅耳根微微发烫。

    忽然,这次与刘雪淮一同立下战功的番族首领站起来。他讲了几句场面话,接着一拍手,献上最后准备的余兴节目。

    一群美丽热情的番族女子走上来,分别揽住醉醺醺的官员们,要带他们下场休息。这首领十分贴心,还为那位女首领准备了绝色少年。

    谢衡之和刘雪淮正站在一处,忍着酒劲说话,忽然被两名女子缠上,都吓了一跳。

    谢衡之很快平静下来,任凭那番族女子缠着,坐下继续喝酒。

    酒杯空了,谢衡之轻扣空杯,那女子赶紧绕到案前为他斟酒。

    谢衡之凌厉的眼风悄悄扫过,沉声道:“就坐那。”

    番族女子吓得一激灵,哪还敢乱动。

    霍娇只能远远看见一个女子搂着他,两人坐下后,虽隔着案桌,那角度似乎是贴得极近。

    她有些吃味,忍不住在心里轻声斥他:“色胚。”

    不多时,有人搂着番族女子离席,醉仙楼内本就有客房,庆功宴早就安排好空房,供客人们酒后云雨。

    刘雪淮早早尿遁离场,谢衡之待宾客走了小半,也跟着离席。

    番族女子很害怕这位凶神恶煞的谢大人,她进退两难,用不怎么流利官话询问道:“谢大人,我待会儿是……?”

    谢衡之看了眼还在席上的番族首领,打算暂时不拂他的面子。

    他揽着番女,去同首领打招呼:“多谢首领好意,小弟不胜酒力,先回去休息了。”

    霍娇难以置信,她看着谢衡之与女子一起,跟随其余一些喝醉的首领及官员,走进了一间敞开的客房。

    好在女乐的演奏也适时结束了。

    平安火急火燎地看着霍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这家要是散了,她该跟着霍娘子还是谢大人啊?

    霍娇放下琵琶,没有立刻跟随女乐门出去。平安小声道:“娘子,你安心去找谢大人吧,流玉娘子那边我拖着。”

    第35章 夜会 小哭包。

    谢衡之揽着番族女子进了客房, 那女子害怕地瑟瑟发抖。

    他将房门阖上,坐在玫瑰椅上,手背撑着额头:“自己出去, 找地方躲起来。”

    他冷声道:“该怎么说知道吧,去吧。”

    番族女子如获大释,推门钻出去, 不料撞到一位女乐打扮的娘子怀中。

    搀住她, 霍娇也有些懵:“你……没事吧?”

    那女子不敢多言, 撒开手一溜烟便消失不见。

    原地愣了半晌, 霍娇朝房内探进半个脑袋。

    这客房常年招待的都是贵客,帐幔地毯放量很多, 奢华异常。炭火也烧得屋里暖融融的。

    谢衡之显然醉得狠了, 从椅子上摸索着, 想去榻上躺着歇会,半天都没摸到。

    眼看他一个踉跄要跌倒, 霍娇忍着笑钻进房中, 想将他扶过去。

    她还没见过谢衡之喝这么多酒,目不能视, 步履不正,却偏偏还是冷着一张苍白的脸。

    被霍娇搭着手臂, 他仿佛寻到了依靠。

    谢衡之弯着腰,将身上的力气都压在她肩上。一只手甚至不小心,探到她后背的窟窿里。

    霍娇被火热的手掌烫了一下, 她气得一鼓作气拨开帐幔,将谢衡之蛮力推进去:“你这个登徒子。”

    正要离去,身后的男子忽然喃喃道:“霍,霍娇……”

    “我在……做梦?”

    霍娇边给他放下帐子, 边嫌弃道:“自然是了,本娘子人在汴京发大财呢。梦里过来看看你,有没有给本娘子戴绿帽子。”

    谢衡之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但他听见声音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只是身子面朝下,被魇住似地动不了。

    霍娇到底是心疼了,又凑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翻了个面儿,再将他两手摆摆正。

    仰躺着在榻上,谢衡之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握住霍娇的手腕,撑着胳膊翻身将她压住。

    “霍娇!”他眼睛通红,眸中满是妒恨:“小林说你看过信了,回信呢?”

    霍娇当然不敢说是因为懒。

    她正在想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谢衡之冰凉而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手腕缠上了她白皙的脖子。

    手指慢慢收紧,谢衡之冷笑了一声:“还在想怎么骗我?你这个负心的坏女人。”

    他垂目看她,抵着她的额头:“真想弄死你算了,这样就谁都抢不走了。”

    他如此言之凿凿,霍娇起初是真的有了怯意。

    但她很快发现,谢衡之除了做出一副狰狞的表情,并没有胆子进一步用力。

    她在刀尖上挑衅:“你越凶,我只会跑得更快哦。”

    谢衡之都快气死了。近来他梦里常常见到霍娇,每每都是在威胁他,要离他而去,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气得发抖,拧着眉凶神恶煞道:“那你还是不够怕。我会把你锁起来,关起来,让你只能见到我,只能与我日日厮磨。等到你怕我怕得浑身发颤,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你要走……”

    霍娇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抬手抹掉他眼角的泪:“那你倒是锁啊,别只知道哭鼻子么。”

    她仰起头,舔掉他脸上的泪,香甜的吻继续向下,碰了碰他苍白的唇:“小哭包。”

    谢衡之身子僵了僵,用力抱住她:“霍娇……”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别不要我。”

    霍娇心中一片酸软,她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慢慢地说:“我不会不要你。”

    她眯着眼想了想,还是加了个条件:“但是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谢衡之的手慢慢滑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

    “喂……”霍娇推他:“睡着了?”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她叹了一口气,起身为他掖好被子,她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有气:“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第二日谢衡之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感受着狼藉的身体……昨晚又梦到霍娇了。

    梦到她仰着小脸,语气嚣张地威胁他。

    反正是梦。

    谢衡之也没怜惜她。他将她压在床头,掐着她的脖子,看着她白皙的皮肤染上点点红痕。

    他洗漱完,换了身亵衣,小林已经在外面侯着了。

    ——

    住在隔壁客栈的霍娇,却是早早离开了,因为流玉告诉她,暗路的商队有消息。

    几人被蒙着眼上了船,带到一处昏暗的地下集市。

    耳边喧声四起,烛火忽明忽暗,不时吵嚷着粗鄙的叫骂声。

    平安有些害怕:“娘子……”

    霍娇拉着她的手:“别怕。”

    黑布被揭开,霍娇环顾四周,眼前是延州的地下交易黑市,人称鬼市。

    地处两国交界,不定期开市的鬼市充斥着无数肮脏的违禁品。

    “你们想跟着去西州的商队发财?”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

    他个头很高,却佝偻着腰,有种诡异的滑稽感。

    霍娇答道:“是。”

    那人笑了笑:“但是现在人太多了,最多只能要两个人。”

    流玉怒道:“钱你都收了,现在才说。”

    霍娇按住她:”别与他们起冲突,两个人就两个人,你们两谁去。”

    流玉看了一眼带头大哥,两人都是犹豫不决。最终流玉道:“还是我去吧。”

    霍娇道:“好,还有我。”

    中年男人看着她:“娘子叫什么,擅什么?””我是歙州纸坊少东家高氏,”霍娇沉吟道:”我会写西州字,话也会说一些。”

    中年男人狐疑看了她一眼,让人拿来笔墨。他随口说了一段官话,指着纸笔:“你写成西州字。”

    霍娇照做。那人只见她字迹流畅娟秀,自己却是不认得西州字的。

    他递给一旁的小喽啰:“拿去给兰行首看。”

    霍娇挑眉,姓兰的不多,难道?

    等待的间隙,那人在纸上给了个数:“一箱货,你们要付这个数,看明白吗?若是路上有人死了,货物被劫,落水沉船。一律自负。”

    霍娇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开始害怕。不过她晓得这事向来没有回头路,就这么跑了,更容易惹上麻烦。

    况且银子已经付了。

    那人又叮嘱了几句,方才的小喽啰过来带话:“请高娘子来一趟。”

    平安紧张地攥住霍娇的胳膊。霍娇摇头:“不会有事的,放心。”

    流玉也站起来:“我不用去?”

    喽啰没搭理她。

    霍娇跟过去,曲曲折折绕了很久。终于进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那地方四面贴壁挂着厚厚的深色纱幔,昏暗的角落里,铜兽炉中燃着香,灰烟袅袅。

    她抬头看着坐在圈椅中的兰珩,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小喽啰道:“兰行首,方才写字的,是歙州纸坊的少东家高氏。”

    兰珩微微含笑,没有戳破她的假身份:“高娘子,坐。”

    他一抬手,原本几个服侍在侧的男女都退出去。

    幽闭的环境中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坐在他远处,霍娇忍着不适的背德感:“庆州商会兰行首?您单独见我,要问什么?”

    兰珩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去歙州了?”

    霍娇托着腮,压扁了袖口上一圈雪白的貉子毛:“我家的纸坊在歙州,不该去吗?”

    兰珩深吸一口气,他偏开脸,不再同她对视:“高娘子打算带什么货?”

    霍娇没想好要带什么,先敷衍道:“没人告诉我,还需要事先告知货物明细。”

    兰珩嗤笑:“娘子是根本没想好,要带什么吧?”

    见她不说话,兰珩又道:“暗路的生意,从我弟弟来延州关停鬼市之后,就断了。他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想必是需要我们做某种交易。”

    霍娇不知道他是在套话,还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她很小心地应对:“我们小商小贩,只想多赚点钱,上面的事情,不敢揣测。”

    她假惺惺的神色印在他眼里,十分刺眼。兰珩心里很不是滋味。

    “霍娇,我没别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西州,但是路途凶险,劝你别去。”

    霍娇油盐不进:“富贵险中求,兰大官人不会是想吃独食吧。”

    兰珩猛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霍娇面前:“我直说吧,我那弟弟放暗路的商队出关,是安插了暗桩进来。他想刺探军情,我要一本万利的买卖。我们互利互惠。”

    “你呢?”他点起霍娇的下巴:“不要告诉我他这么恨得下心,是他让你去的?”

    霍娇拨开他的手,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我想去西州,只是我自己想去。”

    就当交出去的钱是打水漂了,她转身要走:“现在四处都在放松,商队可不止你一家,我想去,总有办法。”

    眼见她走得没有一丝犹豫,兰珩无奈,只能追上去,他拦在她面前:“罢了,你跟着我吧,起码我能护住你。”

    她扭过头看他。

    为求自证,他声音带着急切:“荣二娘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霍娇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兰珩沉静地看着她:“我弟弟有多希望你我决裂,不用我多说。他把我在河中路的生意查了个底朝天,但凡有一点关联,他会不告诉你吗?”

    霍娇张了张嘴,显然有一丝松动。

    “你是想帮他吧,”兰珩笑地苦涩:“我猜,他会将心腹探子放在我们的商队,同我一起走,是你最好的选择。”

    *

    延州官署,小林递上一封密信:“近来几个走暗路的商队,您看看。”

    谢衡之目光落在一处,他顿了顿,继续道:“把你放在何处合适?”

    小林指着他正在看的地方:“你看这个兰珩,任经略的人,庆州商会的,也是老江湖了,路熟,脑子活得很。”

    谢衡之有些出神。他花了许多心思去查兰珩在河中路和庆州的生意,发现荣二娘的事,真正的关系人,是歙州兰家的兰羡——他的舅舅。

    而兰珩,近来居然难以令人置信的老实,似乎是个想要弃恶从善的架势。

    至于他究竟为何迷途知返,谢衡之想到那日他说的话……

    “若我放弃一切,与霍娇相认……你猜她……”

    他闭上眼。

    公是公,私是私。兰珩的商队,赚的是任经略的笼络武将的银钱。卖任经略个面子,的确不是坏事。谢衡之冲小林点头:“好,把他整个商队的名单都给我。”

    名单并无异常,谢衡之手指停留在“高氏”这两个字上,他阖上纸:“放行吧。”

    小林应是,又道:“对了谢大人,方才醉仙楼的掌柜,差人送来一件首饰……问是不是您那天晚上……”

    他声音越来越小:“落下的。”

    谢衡之没当回事:“不是我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是个番族女子扶我进去的,你让掌柜找她。”

    小林自是记得这件事,但他想说,那玉簪子一看便是汉人女子的东西。

    不过看谢大人忧思重重,他也不再多嘴。

    第36章 夫君 他也喜欢我。

    正是深夜, 出城的商队挤上了几艘停靠在护城河边的小舟。

    货物很重,打算出关的东家和伙计们只能挤在一艘船中。

    流玉先找了块透气的位置坐下,她招呼霍娇:“这里。”

    一身黑衣的男子拦下她:“我的船上人少, 好受些。”

    霍娇见是兰珩,摇头谢过:“我和流玉一起就好。”

    她上了船,发现兰珩也上了同一条。

    流玉小声道:“认识啊?”

    霍娇低下头不说话。

    下了船, 众人又换了牛车, 将货物纷纷押送上车。

    霍娇的货物只三四个竹箱笼, 她将东西压好捆好。牛车缓缓前行, 她坐在上面,裹紧披风, 望着远处的天幕。

    天色微亮, 远处却传来声响震天, 霍娇问流玉:“那边怎么了?”

    流玉见多识广:“好像是在调兵。”

    兰珩骑马过来,他低声道:“你夫君的心腹武将刘雪淮, 被调去庆州了。”

    霍娇想到那晚在庆功宴上, 听来的对话。

    刘雪淮被调走,那谁接替他。应当是王行检吧, 他和于运使可不一样,他是真正手握兵权的武将, 谢衡之在他那里,难免要吃苦头。

    兰珩讥笑道:“心疼了?我这弟弟,是该搓一搓他的锐气了。”

    霍娇听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她笑了一笑:“那也得有锐气可搓。我夫君可不像你,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他是过苦日子长大的,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 我心疼他不应该吗?”

    兰珩沉默着看她,霍娇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去猜。

    商队还在向前走,他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流玉穿得少了,不敢出来,她方才在车厢中睡了一觉,醒来便问霍娇要不要换着看货。

    霍娇不想同兰珩多纠缠,就跳下来,往车厢走。

    没想到兰珩也跟过来。

    若说霍娇迟钝,一直不赞同谢衡之说他对自己有意。

    那现在她就是傻子也得承认了。

    她语重心长地提醒:“官人,我是你弟媳,你总跟着我不合适。”

    “弟媳……”兰珩脸色难得露出一点恍惚,他笑得很勉强:“霍娇,你刚才说,你心疼你夫君,从小过苦日子。”

    他问:“过去这么多年,你还在心疼小时候的他吗?”

    霍娇心里有些不安,她没有回答。转身打起车帘,钻进牛车中。

    商队走了好几日,东躲西藏,才终于穿过荒原抵达西州城门外。

    霍娇坐在牛车上,忐忑地看着兰珩与城门守卫交涉。

    “我们有达布公主的手谕,”兰珩从容道:“这是辛苦费,不成敬意。”

    几个守城西州的守城侍卫走过来,检查商队运送的东西。

    霍娇看见有书籍,丝绸和茶叶。他们走过来翻找霍娇的箱笼,她主动打开,给他们金叶子,用西州话道:“这是献给公主的首饰。”

    侍卫中武官打扮的西周人,捏着一个金钗,看了眼霍娇。她赶忙道:“您喜欢,可以带回去给您夫人。”

    那人一笑:“我没有夫人。”

    他将金钗簪进霍娇发间:“你很好看。”

    霍娇心中一凛,她刚要张嘴,兰珩走过来笑脸相迎:“大人,这位是我未婚妻。她会为达布公主梳头。”

    流玉与不远处的小林,都看着他们。

    霍娇笑了笑,没说话。

    那武官闻言,复又将金钗从她头上拔掉,收进怀里:“那就祝你们早日完婚。”

    霍娇松了口气,她扶着被弄乱的发髻,对兰珩道:“多谢。”

    兰珩没再多说什么,商队得以放行。

    流玉贴到霍娇耳边:“霍娘子,早就想问你了,你和兰行首是什么关系?”

    她做的是耳语动作,嗓门却大的很。兰珩听见了,也放慢步子,等霍娇的回答。

    “兰行首是我同乡。”

    流玉好失望:“就这样?”

    “不然呢。”

    流玉嘻嘻哈哈:“要不要我给你们撮合一下?”

    兰珩停下步子,远远望着她。

    霍娇回答流玉,却是看着他说的:“不劳流玉娘子费心了,我有喜欢的人。”

    她心里是暖的:“他也喜欢我。”

    商队缓缓进城,流玉捂着嘴轻声尖叫,兰珩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

    晚上商队在西州城内歇下,霍娇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其他东家还在忙碌,她就上去帮忙。

    一捆书压在最下面,绳子散开,霍娇假意信手翻了翻,又码好。

    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她藏了一本进袖子。

    第二日,看到兰珩带着东西出门远去,霍娇悄悄将书拿出来看。

    流玉整理着首饰,往自己头上比划:“高娘子,我们几时去公主府?”

    “要等兰官人回来,他们要吃三分利,不允许我们吃独食。”

    霍娇打开书,这是一本麟州方志舆图,里面仔细介绍了该地的地形水文,物产民风,属于是牢底坐穿的违禁书籍。

    流玉娘子见她看得认真,也伸头来看。

    她读着读着,忽然道:“不对呀,这书里写的不对。”

    “什么不对?”

    流玉指着展开的舆图:“麟州我去过,你看,这座三丰寨后面不是山,是一条河。”

    “一条河?”霍娇给她看:“你再看看别处。”

    流玉细细看去,又找出了几处微小的错误,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后面的文字自不必说,更是禁不起推敲。

    霍娇将书翻来覆去的看,这书是雕版印刷,装帧精美,非官印不可为。绝非寻常人家小作坊能制作的。却又漏洞百出,定是有意为之。

    等兰珩回来,他给霍娇和流玉递过去一包衣裳:“你们换上吧,汉人的衣裳,多少有些不方便。”

    霍娇换好衣裳出来,看见小林在清点东西。他和兰珩闲聊道:“兰行首对未婚妻挺细心的。”

    兰珩知道他是那时候听话只听到半句,也不解释,只是低头一笑。

    车马货物在前,霍娇走到兰珩身边:“我昨晚捡到一本书,里面的内容是错的。”

    兰珩做噤声手势:“书是偷的吧,说得冠冕堂皇。”

    霍娇心中有愧,声音也低了:“抱歉,我还以为……”

    兰珩道:“你以为我,或者任经略勾结西州皇室,偷贩禁书禁物?”

    他苦笑:“兰家怎么会缺这些钱。”

    霍娇道:“有什么能出力的,可随时叫我。”

    兰珩想了想:“那你一会儿争取想法子,让公主下一回不仅还需要你来,而且还能叫上其他女眷。她的表妹是大将军乌曼的妻子,我需要有机会结识这个人。”

    霍娇点头:“我尽力。”

    两人并排走了片刻,霍娇正在思索对策。兰珩忽然问:“霍娇,你在歙州,去过兰家了吗?”

    霍娇一惊,她看着他:“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兰官人,你觉得我应当在歙州有什么发现。”

    兰珩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担心我舅舅认得了娘子,多嘴给娘子留下坏印象。”

    霍娇道:“他们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话说你。但一面之词,本就不可信。”

    兰珩笑了:“不好听的话,说的也不是我。”

    霍娇停下步子:“什么?”

    他用心捕捉她脸上细微的神情,直觉告诉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似是而非,弯下腰轻声道:“你真的什么都猜不出吗?他们说的人,是我弟弟,不是我。”

    霍娇眼睛慢慢瞪大。兰珩却什么都不再继续说,走了。

    流玉见她没跟上来,催促道:“公主府到了,高娘子,快一点。”

    第37章 真相 她是他嫂嫂。

    那日之后, 兰珩便再也不提歙州之事,霍娇几次主动问起,他都故意岔开话头。

    原本她不想同他深交。

    但他那日一番话, 成功的将她一颗心吊起来了——

    他说在歙州居住的是他弟弟。

    为什么小时候,谢衡之会代替兰珩去歙州?

    几日之后,他们第二次去公主府。

    路上霍娇留了个心眼, 同兰珩说话间, 忽然夹杂了一句歙州话。

    兰珩本能地眉头轻皱, 接着了然看着霍娇一笑:“娘子试探我。”

    霍娇这下相信了:“你真的从没久住过歙州?”

    兰珩叹气:“问我, 我如实答了,又要试探我。”

    他轻笑:“想要试探出什么结果?”

    霍娇问:“我想知道……你们小时候就认识?所以你才会知道我和他是娃娃亲, 对吗。你们两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兰珩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总算知道, 霍娇一开始是怎么会误以为,他弟弟是兰家大娘子的私生子了。

    本以为是弟弟哄她的托词, 敢情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几年没有好好相处了。霍娇看起来已经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东家了, 其实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

    “是有事情瞒着娘子,但我怕知道真相, 会让娘子难以自处。”

    霍娇一怔。

    流玉本在前面搬着箱笼和妆奁,见两人不说话了, 才过来插嘴:“听说今天公主也请了许多西州贵族女子来,咱们带得首饰都不够贵女们挑的。”

    霍娇拧着眉琢磨兰珩说的话,她喃喃应道:“没事, 除了首饰还有别的。我还带了诗集和笔墨纸砚。”

    几人在外间厅堂里受检等候,有些无聊。

    兰珩忽然道:“上回听了个奇事,要不要听听。”

    霍娇知道他说的事情,必然与谢衡之有关系, 她抿着嘴,没说话。

    流玉还是热情,顺着兰珩意思道:“官人说呀。”

    兰珩道:“我家乡那里有对兄弟,兄长去边疆打仗,没多久便传回来噩耗,死在外面了。可他还有个年轻貌美的未婚妻子。”

    霍娇心里发紧,抬起头看他。

    兰珩继续道:“这未婚妻子父母贪财刻薄,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将她发卖给乡里的土财主。于是弟弟为了保护她,假装自己是哥哥,娶了嫂子回来。可是没过多久,发现哥哥没有死,活着回来了。你们说,他们应当怎么办?”

    流玉纠结地摸着下巴:“那弟弟自然应当,将嫂嫂还给哥哥的。”

    兰珩也道:“是啊,可是此时嫂嫂已经动心,与弟弟有了夫妻之实。”

    流玉苦恼思索道:“那哥哥就该成人之美。”

    “但是哥哥从小就喜欢他的未婚妻,他试过,实在割舍不下。”

    流玉看了一眼沉默的霍娇,和含笑看着她的兰珩,觉得氛围实在有些不对。

    “请几位入内!”好在公主府的内侍过来通传,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兰珩认为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她看着霍娇心不在焉,心中总算舒展了。

    有些话他无法说得那样明白清楚,因为有些事,他法理俱亏,不敢细讲给霍娇听。

    所以这真相,得靠她自己琢磨出来。

    流玉捧着妆奁走在前面,霍娇转身压低声音对兰珩道:“官人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是想暗示什么?我本就是和弟弟有婚约,也不曾与你有苟且,跟你说的故事没有一点关系。”

    这故事惹恼了霍娇,什么嫂嫂和弟弟好上了,尽说这些不找边际罔顾人伦的嚼舌根故事。

    她像是说服了自己:“你们歙州的事,若是不说就算了,我今后自去问我夫君。你不要总想着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离间我们。”

    兰珩张了张嘴。乱拳打死老师傅。

    再多的心机,在迟钝的人面前毫无用处。

    霍娇扭头走了,绾起的青丝落下一缕。兰珩抬手,那缕乌发逃跑似的从他指尖溜走。

    西州干冷,铺开胭脂水粉,扬州的凝香脂滋润清香,最受欢迎,一罐能卖出汴梁十几倍的价钱。

    流玉给夫人们束发,试首饰。霍娇还带了一本线装图样,里面都是京城的汉女们时兴的款式。

    她给公主和几位贵女欣赏了图样:“殿下喜欢这件?这件是我们汉人女子特意仿西州款式的,外层是镇江产的两层上好江绸,内里玄狐毛皮,领口做了出锋,既保暖,又含蓄好看。”

    公主意外:“你们汴梁人,也会做西州女子的衣裳吗?”

    “会的,西州女子服饰潇洒利落,很受追捧。这用料,在汴京,也只有皇族女子用得,”霍娇温声道:“我们都期待有两国互市的那一天。”

    “我也期待。那下次带来我看看,”公主道:“还有,这图册卖吗?甚是精美,我很喜欢。”

    霍娇笑道:“自是卖的,除了衣裳图样,还有脂粉,衣饰,甚至还有这图册的纸,印字的墨,我都卖。”

    “都是什么纸和墨?我表妹一定喜欢。”

    “回殿下,是澄心堂纸和龙涎油烟墨,”她看了兰珩一眼,小声道:“墨有的吧?”

    兰珩点头,若有所思地一笑。

    霍娇总觉得他眼珠子一转,就在冒坏水:“你又打什么心思。”

    兰珩只得苦笑,他只是还沉浸于懊恼中,无奈至极:“你刚才在贵女之们间左右逢源的那个聪明劲儿哪去了?”

    出来时,他们碰巧遇上小林和其余伙计一起压货。小林西州人打扮,霍娇差点没认出来。

    小林同他们招呼:“兰官人,兰夫人。”

    流玉拿一把没卖出去的扇子扑他:“好呆的小郎君,是开后门进的商队吗?”

    小林:“……?”

    “我们高娘子是黄花大闺女,没有婚约啊,那句话明显是骗骗守门官差的。”

    小林不好意思:“得罪高娘子了。”

    霍娇摆手,示意无碍。但见他抱拳,动作有力,再看他走路,步履无声。

    这人十有八九是个练家子。

    商队里请武艺高强的镖师跟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霍娇细看,其他几个伙计也身形健硕,但她就是有种感觉,这人是刘雪淮,甚至就是谢衡之身边的人。

    等第三次进公主府,乌曼将军夫人终于入府了。按兰珩安排,事先得知她喜好风雅,霍娇故意缺带一些东西。

    流玉见夫人对一叠古纸爱不释手,对霍娇道:“我记得这东西你带了许多来。”

    夫人听不懂官话,侧着脸看霍娇。

    霍娇赶忙道:“我的朋友,她说我们带来很多这种纸。如果您喜欢,您可以付定金,我们让伙计送到您府上去。”

    乌曼将军夫人见这两个汉女满脑子都是银钱,反倒安心些:“尽快送来。”

    她让随侍给霍娇定金。

    霍娇假做欣喜若狂,去找一旁的兰珩和小林,纳罕道:“这黄不拉几的东西,还真有人喜欢啊。”

    兰珩看她:“你一个卖纸的,说这话合适吗?”

    霍娇本也没指着他附和,让他们拿着夫人写的字据先行离开。

    待霍娇回来,兰珩和小林都已经折返了。

    “顺利吗?”

    兰珩:“嗯。”

    小林回来后就匆匆离去,霍娇张望:“小林哥呢?”

    兰珩看不得她那个紧张的模样:“你问他做什么?”

    霍娇默了默,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一刻两人之间忽然有了默契。兰珩明白霍娇看出小林的身份,霍娇也猜到他们这趟将军府没有白去。

    流玉还在一旁巴巴地看热闹,兰珩冲她羞赧一笑:“我有几句话想对高娘子说……”

    流玉立刻意会:“你们说,我先去吃点东西。”

    她一走,霍娇便心急如焚:“怎么了,是不是谢衡之出什么事……”

    “他好的很,”兰珩不耐烦地打断她:“任经略在将军府有内应,但他出不来,只能我们过去。”

    他冷笑:“另外,我这弟弟倒是有些本事,王行检在延州,不知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也听从他的安排。这可急坏了乌曼,他打算一边往庆州请求和谈互市,一面筹划奇袭延州郊外的城寨。”

    霍娇见他眼含嫉妒,很担心他中途倒戈。于是心惊肉跳地为谢衡之解释:“能有什么迷魂汤呢,他不过是勉强维持住于运使,番族首领们和王行检三方如履薄冰的平衡。实际上这些人,又有哪个是真正听从他的呢?”

    这话听在兰珩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咬牙:“你就这么心疼他。他现在延州重权在握,如同土皇帝,卡了我多少生意你知道吗?”

    霍娇想到那些夜里,谢衡之一脸自毁地陪酒陪玩,他是个孤僻性子,做这些只会让他痛苦压抑。

    她同他争辩:“他在延州,恐怕一个好觉都没有,我不该心疼他吗?他也是你亲弟弟啊。”

    兰珩闭上眼,心中扭曲,声音却还算平和:“霍娇,你就这么了解他,你是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他?”

    对于兰珩怪异地表现,霍娇莫名其妙:“想我自家男人都不行?我当然了解他,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霍娇,”兰珩打断她,他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下了决心:“你还记得你的西州话,是怎么学的吗?”

    霍娇的西州话是和谢衡之一起学的,他的穷书生外公教的。

    “你为什么问这个。”

    兰珩睁开眼,一对灰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的人,究竟是与你青梅竹马的小郎君,是你的夫君这个身份,还是谢衡之这个人?”

    谢衡之也问过她一样的问题。

    霍娇觉得自己应当结束与他对话,离开这里,回到客栈,同流玉闲聊几句便睡下。

    但她在原地没有动。

    这个问题,仿若一点点揭开了他与他之间的秘密。

    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害怕,很怕知道。却又被一双手抓住,她很想知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霍娇说:“如果谢衡之不是我的未婚夫,我没有机会了解并且喜欢上他。”

    兰珩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抬头望着西州的天空,苍穹碧蓝。他说:“你还记得吗,刚开始学西州话时,我们两个都把打招呼的话,念成了谐音讨厌。被外公笑话了好久。”

    霍娇愣住:“你怎么会知道。等一下,你说,我们?”

    兰珩残忍地看着她,他下了决心要让她知道真相:“对,我们。霍娇,与你一起学西州话的是我,与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是我。从小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生于汴梁,长居歙州的是我弟弟。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与我青梅竹马的是你?”霍娇茫然地原地转了一圈,她没看他。

    她想起了歙州的木经,汴梁的永宁酒馆。

    还有被她忽略的,谢衡之吃菜时隐隐委屈的神色。

    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但是兰珩听懂了:“隆佑三年,永宁镇一场歹徒血案,我父亲身死,我和他都受了重伤。”

    他冷言道:“我和他,换了脸。从此我去了汴梁,成了京城墨商的嫡长子。而他留在永宁,做了无父无母的穷秀才。”

    霍娇退后了半步,她笑起来:“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换脸?谁给你们换的,血淋淋一张肉皮换下来,人还能活?”

    她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想到谢衡之重伤时,满脸的血迹和刀口。

    “我暂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兰珩道:“但你要知道,我有苦衷,之后会慢慢给你解释。”

    他说罢,要去拉住霍娇,被她躲开了。

    她像是总算想通,又像在安慰自己:“你看不得我和你弟弟感情好,故意说来挑拨我们的对吧?我和他小时候的事,你想知道总有办法,别当我是傻子。”

    她说到最后,眼眶已经湿了。用袖子倔强地抹掉眼泪,她喃喃道:“我不信,我会去问他。”

    兰珩心疼地柔声道:“对不起,不该同你说这些。”

    就如同那个出征回来的哥哥,他应当和弟弟一起,瞒着未婚妻一辈子。

    但他向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要他看着霍娇同弟弟百年好合,他做不到。

    *

    小林一路狂奔,累死几匹马,总算连夜赶回了延州。

    送信的驿使也刚好回到延州,他听说小林回来,便踏着星夜,匆匆去回复口信:“林虞侯,刘将军夫人说祖母的病好了,一顿能吃一碗饭。何虞侯的女儿踢毽子了得,在京城武官的孩子们那里出了不少风头。”

    小林都记下来。打算一会儿一起通报了。

    驿使又道:“还有谢大人的夫人,下官没见着她的面。听谢大人的岳丈说,她又去外地做生意了,行程保密,谁都不晓得。对了,他们说她上回去的地方,叫歙州。”

    天还没亮,内侍说谢衡之已经起来了,小林如是都汇报给谢衡之。

    近来天气暖和了,他常同王行简等武将厮混在一处,穿着单薄的玄色劲装,头发束得利落,身形更显结实挺拔。

    他一个人时向来安静,想事情也惯不出声。小林已经习惯了,站在不远处等着他发话。

    “我去汤家寨见王行简一面,你留在城内,点检壮城兵,把换防,巡防时间减半,”谢衡之将手搁在案上:“再看一下,近来可有从汴梁到延州的商队。”

    夜幕笼罩时,谢衡之从汤家寨回来。王行简是个极度难搞的人,他每次与他打交道,都像是翻了两座山那么累。

    一路奔波,他热得将外袍脱下,单在椅背上:“有消息了?”

    小林道:“有,这几日没有商队来,最近的一回,商队已经来延州一个多月了。”

    他学乖了,名单已经提前准备好,还叫了商队的带头大哥在外候着。

    谢衡之目光扫过,没有人姓霍,但有个熟悉的名字。

    “这个高氏,带了位叫春杏的女使。”谢衡之思索道:“和走暗路去西州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林让带头大哥进来回话。

    他以为被流玉牵连,才被抓来盘问。毕竟走暗路行商,若是运了违禁品,是杀头的死罪。这次虽然得以放行,但难保不会欲擒故纵之计。

    他瑟瑟发抖进来,问得竟是高娘子。他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对,对,高娘子后来是随兰行首去了西州。”

    谢衡之这时,还未将她与霍娇联系起来,他只是觉出奇怪,继续道:“高氏什么来头。”

    带头大哥道:“她是歙州纸坊的少东家。”

    小林道:“对,这我也有印象。”

    谢衡之挥退带头大哥,皱眉望着小林:“你方才说,我夫人先前去外地做的是什么生意?”

    小林翻看记下的笔录:“歙州……高氏纸坊?”

    他抬头看着谢大人:“这么巧,这高氏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歙州?谢衡之脑子嗡了一下,霍娇去过歙州了。

    这些纸墨商户联系紧密,他一颗心悬着:霍娇会不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所以近来才对他这样冷淡。

    小林看他脸色不好,关心道:“你可还好?昨晚是不是没睡。”

    谢衡之不愿让小林看出端倪:“没事。这个高氏,是什么样子的人?”

    “嗯……大约二十岁出头,稳重聪明,也挺能吃苦。西州话说的很好。个头瘦高,长得非常标志。”

    他挠挠头:“算是过目难忘的那种大美人。”

    是霍娇。

    她知道了。

    谢衡之如坠深渊,霎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知道了什么,所以将他的信视若无睹,所以来了延州,却没有见他。

    不止如此,甚至她或许已经做出选择——

    譬如,与兰珩一同去西州。

    第38章 衷情 接她回家。

    是夜, 延州官署内烛火通明,彻夜不眠。

    厅堂外挤得水泄不通,谢衡之案前堆放着各方线报, 跳跃的烛火印在他漆黑的眸底。

    “静柔县主到富平镇了。”小林火急火燎来报。

    谢衡之声音透着疲倦:“先让人给余运使送信。”

    让他自己去接他老情人的亲闺女。

    不过这事到底没推掉,第二日余运使便让人来,请谢衡之为学生接风洗尘。

    谢衡之看见春娘就头大, 何况自己这里内外交困。

    但去还是得去, 路上谢衡之问起商队的事:“你跟的那批暗路, 什么时候回来, 郭虞侯还在里面?”

    “哦,毕竟刚进了趟将军府, 怕走得太突然引起怀疑, 他们打算过几日再出发。而且郭虞侯还在想办法, 让那些假舆图传播起来。”

    谢衡之道:“拨一队功夫最好的亲卫,过河接应他们。”

    他似乎是随口一问:“这趟还顺利吗。”

    小林很少被如此关怀。他受宠若惊地回忆起细节:“还算顺利。那个兰行首, 估计没少干这黑活, 同西捶的人非常熟悉。入关和入城,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他见谢衡之认真在听, 继续道:“也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精明算计的商户们,有些连西州话都说不利索, 却有本事将东西卖进各路达官贵人的家中。我和郭虞侯混在里面,套取不少线报。尤其那两个女的,胆大包天地吊着公主的胃口, 往那边跑了三次,终于把将军府这条线牵出来了。”

    谢衡之望着远处:“高氏?”

    小林道:“是啊,一个是高娘子。一个叫流玉,是那天你见过的带头大哥的妾室。”

    他想起前几日的巧合, 以为谢衡之对她有怀疑,便多说了几句:“这个高氏,是个狠人。入关时我们宰了两个疑心重的西捶守备军,她们帮我们埋尸体时,眼都不眨一下。而且,我看她与兰珩像是早就认识了。”

    谢衡之并未对此出声评判,过了很久才开口:“他们两一路上一直在一起吗?”

    “没注意。不过肯定很熟悉,对了,那日进城有个守门看高氏貌美,我看是想揩油的,兰珩直接同对方说那是他未婚妻,我当时差点当真了。”

    谢衡之只是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想,他们一路同行这么久。

    互诉衷情,该说的,应当都说完了。

    霍娇真的会原谅兰珩,与她和好如初吗?

    她不会。

    但她更不会原谅自己。

    “谢大人,余运使久候多时!”转运司衙门外随侍见他来了,帮着端出踮脚的小马扎。

    谢衡之跟着走入后院,发现平日里那些莺莺燕燕全没了,庭院也打扫的格外干净。

    春娘近来受封静柔县主,公主还赏了她一把锋利无比的海水纹手刀,准她随身带着。

    谢衡之踏进门槛,见到静柔县主正托着手刀,单手着地向众人展示一个侧空翻。

    她动作赶紧利落,与学功课之时判若两人。

    余运使站在一旁,犹如老来得女,满面红光。

    放在平日里,谢衡之定要在心里嘲笑他一番。但现如今,他连嘲讽自己都有心无力。

    “谢老弟,”余运使见他来了,拉他来看春娘:“静柔县主真是个好苗子,将来要长成女将军的。”

    春娘害羞低头,才要推托,她看见了谢衡之。

    “谢先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谢衡之摸摸她的头:“没休息好,让你担心了。”

    春娘少见他这样温柔不刁难人,又问:“霍姐姐怎么好久都不在汴梁,我还以为她来延州了,想给她展示我的刀法。”

    谢衡之垂手顿了片刻:“她快来了,过几天你就能见到她。”

    春娘欢呼雀跃之际,谢衡之看向余运使:“既然来了,为了县主的安全,近来不要随便出城。”

    余运使道:“有什么异动吗?不是听说庆州方已经在与使臣和谈了。形势一片大好啊。”

    谢衡之摇头,他附耳道:“我有线报,是声东击西。明日日落之后,延州城开始戒严。”

    汤家寨外,王行简带着自己的亲兵,正在认真四处巡检队列。

    “那些侉子如何?”王行简提起番族士兵,语带不满。

    “回将军,他们都按谢大人的意思,驻守在十几里外的金川寨,还算老实。”

    王行简刚要说什么,有人来报:“谢大人来了!”

    王行简嘴上咧咧:“前几日不才来过?文官就是一个个婆婆妈妈的。”

    不过军帐打起,王行简矮身钻进去,又是另一副嘴脸。他几步迈入,大马金刀往他面前一坐,惊讶道:“谢老弟,你这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啊,出什么事了吗?”

    谢衡之冷淡道:“你少给我惹点事,气色就好了。”

    王行简呵呵地干笑两声:“谢大人的耳目不少么……”

    谢衡之靠着行军椅,指节扣着面前的沙盘:“王指挥使,你来延州也有段时间了,两次立功,都是我提前给你递消息。”

    他似笑非笑,一双眸子垂着:“任大人力排众议将你换过来,你的压力不小,我理解。我会找机会帮你。”

    王行简陪着笑:“谢大人理解就好。”

    谢衡之掀起眼皮看他:“但若你冒进独行,失了先机,我宁可独自担下失察罪,也不会为了救你牵连其他人命的。”

    “我孤家寡人一个,命不值钱。不像王大人簪缨世家,牵连到娘娘就不好了。”

    “你……”王行简眼皮直跳,脸上的笑挂不住。

    他怒火刚起,却见谢衡之身旁几个侍卫也都扶刀而向。帐外有一两万人,要杀这疯子并不是难事……

    “好了,”谢衡之脸上又带了一点笑,他沉静下来,画出一片区域:“你带兵沿着这三个山寨,来回走,不要超出十五里。不要进这里的山谷,遇到突袭不要恋战,速速撤回。”

    王行简也慢慢放下手里的刀,他决定暂时不同这亡命之徒计较。

    ——

    霍娇和商队中其余人,又在西州城内逗留了几日才出城。

    城门显然严苛许多,尤其他们还是汉人。

    守门官差仔细检查过每一片带回的金叶子,还顺走了大半他们在西州赚到的金银。

    流玉看得心急,忍不住上前阻拦。

    霍娇拉着她摇头:“算了,总归还是赚的。”

    出了城,又是时有巡逻守备军的荒漠地带,离关隘还有几天脚程。

    兰珩一直跟在霍娇和流玉附近。

    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霍娇便在没有同他说过话。

    兰珩几次来答话,都被霍娇无视。

    他却不恼,只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夜里很冷,他们在荒原上生火取暖,厚衣裳都在西州卖掉了。霍娇冻得睡不着,靠火太近,又烤得难受,她便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一件翻皮大麾盖下来,柔软的银狐毛皮落在她肩头。

    霍娇立刻醒来,她看了兰珩一眼:“不必了。”

    兰珩望着她:“你在逃避什么?”

    霍娇无言抿唇。

    兰珩坐在她身边,拨了拨火堆:“睡吧,我不提了。”

    终于走近西捶关隘,遇上折返回来的人道:“你们这么多人啊,估计过不去,先回去等几天吧。”

    流玉怪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过不去。”

    那人道:“不知道,总之大部分都被遣返了。”

    流玉回头去看霍娇,她也一脸担心。

    兰珩与郭虞候站在队尾,相视一眼。

    “八成是察觉到什么了,兰行首,我看我们分头行动吧。”

    兰珩抱胸看了一眼霍娇,颔首道:“我队里的亲信,听你差遣。其余人我分开通知,陆续在夜里从防守薄弱的地方逃出去。几个流民,西捶早就麻木,不会太当一回事。”

    郭虞候抱拳退到一边。

    兰珩又如此告知了霍娇和流玉。两人也都是知道轻重的,早早丢下重物,将金银贴身带着,找了家脚店歇下养精蓄锐,打算连夜逃回几里外的延州。

    但正睡得迷糊,霍娇就被推醒。

    外面夜幕还未降临,熙熙攘攘的边境小镇,欧有四处巡查的官兵。

    霍娇和推醒她的兰珩对视一眼,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压抑在内的急切。

    “出事了?”

    兰珩低声道:“商队里有人鬼鬼祟祟提前出去,恐是要告发我们中有暗桩,得提前走。矮墙处的官差我们收买了,你们皆时就说是庆州商会的,金银全留下做买路钱,他们必不会伤你。”

    霍娇立刻睡意全无,拉着流玉起来往外跑。

    几个人走到人少处,分散开拔足狂奔。

    “我们这里面都是生意人,哪有探子!”流玉边哭边跑:“这什么黑商队,辛辛苦苦死里逃生,一文钱没赚到,全被盘剥了。”

    霍娇忍不住暗笑:“下次别跟着兰珩了,没好果子吃的。同你家男人回去做点正经生意。”

    两人终于找到那片矮墙,这附近乱的很,他们来时也帮兰珩,在这附近做掉了两个官差。

    矮墙周围有几个官差持刀逡巡,霍娇与流玉手无寸铁,不敢轻举妄动。

    霍娇往远处看了看:“兰珩的人应该在附近,等他们和官差纠缠的时候,咱两趁乱从那个缝里钻出去。”

    流玉早就六神无主,不住点头道:“还好这些天瘦了许多,应该钻得过去。”

    于是,两人便蹲在矮墙侧面的干草枯枝堆后,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流玉蹲得腿都麻了,稻草戳在她脸上,她刚要出声,发现有枯枝划破了霍娇的脸。创口小,口子深,血珠滚落下来,打在霍娇领口滚边的杏子花上湮开。

    她闭上嘴。霍娇忽然抓住她的手:“嘘,有人来了。”

    远处兰珩先带着几个人,上前交涉。但交涉算不得多么顺利,似乎一直没有进展。

    不远处一个男子与其余几人藏在巷中,正是郭虞侯。霍娇指着那一处道:“一会儿这里有人出来,我们就跑,动静要大,动作要快。”

    她半是恐吓,半是叮嘱:“流玉姊姊,跑得掉我们就活下去了,跑不掉……十八年后,咱们还是好姐妹。”

    流玉吓得浑身冒汗,哪还管得着稻草扎人。

    果然没过多久,兰珩便与官差发生争执,很快厮打起来,周围的守备军合计三五人,也都聚过去查看。

    霍娇盯着小巷子,一个黑影窜出来。她高声道:“跑!”

    她拉着流玉往郭虞侯等人的侧方向跑去,官差很快反应过来,松开兰珩要去追郭虞侯和霍娇。

    官差分散开,完全不是汉人的对手。一个守备军转身要去点狼烟,被郭虞侯旋身用弩箭刺穿了喉咙。

    流玉吓得魂飞魄散,道:“兰行首也受伤了!”

    霍娇咬牙不言,拉着她往前跑,不知跑出多远。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是马蹄踏踏,兵戈相对。

    兰珩等几人骑马追上来:“上来!”

    霍娇扭过头,她看见兰珩手臂上的刀伤,还在汩汩流血。

    流玉上了郭虞侯的马,时间容不得半点耽搁,霍娇拉住兰珩,也上了马。

    身后的追兵显然不愿放弃,暮色四合,漆黑的夜色中远处火把冒着黑烟。如同星光点点。

    声音越来越近,极度的疲惫和濒死的恐惧之下,霍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若她同兰珩死在了一处。

    谢衡之看到,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眼看到了两国交界的黑水河边。

    郭虞侯道:“我们跑错地方了,船不在这!”

    因为无序奔逃,显然方向已经错乱,再难找到事先备好船只的地方。

    霍娇在岸边试了试,水很凉,且队伍里有伤者,还有像流玉这样不会水的人。

    一片死寂中,漆黑的水面上划过一圈圈涟漪,几只小舟无声划破水面。

    舟上有人,轻轻吹亮了火折子。

    不知是敌是友,商队众人心中皆是惶然。

    火光越来越近,船头一人纵身跳上岸边,周身软甲,全幅带刀。

    “郭虞候,”那人拜道:“我等奉谢大人之命,前来接应。”

    第39章 决裂 你骗了我。

    暗夜之中, 小船渐渐向延州方向靠近,同行的亲卫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各个出手利落。

    流玉紧紧靠着霍娇, 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去看霍娇,对方望着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脸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 模糊看好像一道泪痕。

    兰珩手臂上的伤口汩汩流血, 被扶进船舱包扎。

    “高娘子在吗?”郭虞侯的声音从船舱中传来:“兰行首有话想说。”

    霍娇摸着船沿进去, 坐在他身旁:“什么事。”

    兰珩虚弱地看着她:“过了这条河,就是延州地界, 堡垒修筑完备, 王行简的几万人驻扎在此。我们暂时安全了。”

    “我知道, 没别的事我就出去了。”

    兰珩拉住她,手臂上伤口的简单包扎瞬间被血浸透。

    霍娇不敢再动, 坐回去垂眸看他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你发了高热, 好生歇着吧。”

    “霍娇,你还记得我们两家为何结缘?”兰珩怕她又要走, 手上力气不愿松开。

    霍娇望着外面:“寡母婶婶的父亲是个好人,他救过我阿娘的命。你放心, 我会一直记得。”

    船舱外只余船桨破水声,无人言语,显得很安静。

    兰珩手中松了些:“我提这个, 不是挟恩图报。只是我们小时候,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他手指发抖:“如果有怨憎,也是我与我弟弟之间的事。”

    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我与你, 不该这样冷脸相对。”

    虽任凭手腕被抓着,霍娇听罢冷笑一声:“大官人,若你说的都属实。你从隆佑三年,就去了汴梁。那请问这么多年,你可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如若没有,那我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平静道:“不告而别这么多年,即便是已经成婚,也该有权利改嫁。我现在如何,又与你何干?”

    兰珩急道:“是,我走后不便再现身,有我的苦衷。但我在汴梁稍作安稳后,一直安排了人在永宁暗中保护你们。”

    见她眸子闪了闪,他大抵是看见希望了,柔声道:“记得有一回,霍伯伯急症,缺一味药……还有一次,你相看郎君,与铁匠铺子东家看对了眼。”

    “他的腿是你打断的?”霍娇打断他:“你这是监视我。”

    兰珩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那人不是良配,要就有了一房外室……后来好容易站稳脚跟,我去了歙州,打算待歙州兰家的根基铲除,就可以放心接你过来,与你相认。但没想到他趁这个当口,已经将你骗去了京城。我只好放下一切去汴梁找你,让兰羡有了喘息的机会,甚至牵连到荣二娘子。”

    “你说……荣二娘子和兰羡有关……?”霍娇追问。

    兰珩捂着胸口,猛得咳嗽了几声,他捏着额头,话再也说不下去。

    霍娇站起来:“你好好活下去,等好些我再问你。”

    兰珩气若游丝道:“好。”

    下船后来接应的人,居然是那日霍娇曾见过的番族女首领。她身边跟随了一名汉人郎君,霍娇细看,不是那日喝酒的那人,想必又换了。

    女首领性子豪爽,做事也利落,着人给伤患们处理了伤口,她问霍娇:“你的脸。”

    霍娇这才觉得腮上火辣辣地疼。

    “小口子不碍事,我们尽快回延州,不给将军添麻烦了。”

    女首领一拍霍娇肩膀:“行!”

    延州城戒备森严,城外十几里外有士兵忙着坚壁清野。霍娇等人一进城,就有人一一安置他们。

    霍娇被两个年轻的女使,带到城内一处安静的宅院,院外重兵把守。

    那两人见她有些不安,便道:“高娘子,流玉娘子住在隔壁,您歇息好可以让她过来。”

    小院子五脏俱全,霍娇推开门。

    “伙房里厨娘做好了夜宵温在锅里,热水也烧好了,”女使道:“娘子可以先洗个热水澡,喝点桂圆莲子汤再睡。”

    霍娇没有应答。

    她迈着步子,慢慢走近主房,房内点着灯,温暖的光影印在纸窗上,像妻子为晚归的丈夫留灯。

    然而她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房内暖和,打扫得干干净净,榻铺好了,看上去又软又舒服。雪白的中衣叠好压在被面上,不远处的衣架上单着好几件颜色各异的衣裙。

    霍娇走过去,顾不得衣衫凌乱,她坐在榻上,江绸被面从她手里滑过。

    她开口道:“谢衡之安排的吧,他人呢?”

    两个女使对视一眼,都不敢出声。

    霍娇情绪崩溃,吼声带了哭腔:“他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他!”

    女使们齐齐跪下来道:“谢大人与我们家主于大人一起巡检外城墙,今晚应当就宿在城外……娘子,还请不要为难奴家……”

    霍娇捂着脸,平复了片刻,抹掉了眼泪拉她们起来:“抱歉。”

    女使道:“高娘子,脸……我拿药过来。”

    霍娇摇头:“没事,辛苦你们先出去。”

    她压着衣襟,那本木经硌得她心头疼,她拿出来,随手翻着,心中前所未有的烦躁。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泛白,外面传来说话声。

    霍娇推门出去看,守卫拦住了兰珩,他被几个人架着,气色很差。

    看到霍娇来了,他做了个小时候用过的手势。

    霍娇看得懂,是“有急事”的意思。

    她走到门口:“有什么事,这里说吧。”

    兰珩要去拉她:“边境西捶和番族又有交手,恐怕是试探,大战在即,我要立刻送你出城,我们回安全中原腹地再做打算。”

    霍娇甩开他的手,声音颤抖:“我要留在延州,我必须见他一面。”

    兰珩也疾言厉色道:“霍娇!你没看出来吗?”

    他嗤笑一声:“他根本就不敢出来见你。你说我不辞而别,他呢?他对你骗身骗心,你就能原谅他?”

    霍娇鼻子一酸,泪又涌出来,她哭着推他出去:“那也是我和他的事,我就是恨他恨的要杀了他,也和你没关系,你走!”

    赶走了兰珩,她就这样抱着一本书,不吃不喝在宅子里枯坐了半日。等到日上三竿,流玉吃饱喝足,睡得神清气爽来找霍娇,被她吓了一条:“高娘子,你遇上什么事了,脸色差成这样……”

    霍娇摸摸自己的脸,麻木道:“嗯。”

    流玉刚要说什么,女使们抱着包裹进来:“高娘子,流玉娘子,我家主人说延州留不得,请你们同城中其他家眷一起,在晌午之前出城。”

    霍娇站起来:“出什么事了?他们人呢。”

    这时候外面进来几个人,霍娇一看,居然是春娘和贴身的亲卫。

    春娘也挎着包裹,小跑着进来:“霍姐姐,咱们快走吧,于大人说王行简同西捶人打起来了!”

    霍娇这才意识到严重:“王行简?”

    春娘点头:“是啊,于大人说他不靠谱又赶不走,我们赶快逃命……”

    霍娇捂住她的嘴。

    春娘身份特殊,她有所耳闻。

    霍娇蹲下来看她:“春娘,乖,你们先去富平镇,我晚点就来。”

    春娘不停摇头:“霍姐姐,你不走我就也等等。”

    她很小声道:“于大人让延州最好的死士都跟着我,和我在一起,你才最安全。”

    她小手抓着霍娇的衣摆不愿松开,兰珩带人也赶过来催促:“霍娇,走吧,城门只会开打开片刻,之后的事难以预测。一切以大局为重。”

    霍娇抱着春娘,回身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她咬了咬牙:“走吧。”

    城中官兵家眷们的马车聚在门前,周围已经准备好了封门的铁水和木条。

    霍娇撩开车帘。等他们离开,延州就会做好严防死守的打算,谢衡之作为守城官员,只能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而她,难道将永远听不到一个答案和解释吗?

    城门一道道打开,官眷们将物资都留在城内,只留下能够去往富平的口粮。时间短暂,来不及伤春悲秋,车马和行人匆匆往外赶。

    春娘紧紧攥着霍娇的手,她看见霍姐姐眼里噙着泪。最后一道城门打开,马嘶鸣一声,踏着步子走出城。

    眼看吊桥放下,只要过了护城河——兰珩心悬一线,心总算落下,他回头去看霍娇的车马,却看到城内几个亲兵扶着朱红的城门,高声道:“等一下!”

    霍娇泪珠还挂在脸上,她若有所感,春娘没拉住她,看着她惶惶然钻出车外。

    翁城的门已经关死,一队身披重甲的骑兵围着一名黑衣男子,自马道而下。

    他面容疏冷,一身挺拔的劲装,在众多武将之中,眉眼有间有种斐然卓群的清贵。

    谢衡之翻身下马,缓缓走过来。

    他站在半掩的城门内,心里酸涩无比。好几个月没见了,她衣裳脏兮兮的,发髻乱了,脸上还刮破了。

    兰珩说得或许都对,她同他在一起,也没有过上好日子。

    几步的距离,霍娇走得跌跌撞撞。同他视线一对上,她的委屈就一起涌上来。

    “谢衡之,上回不告而别是我不对,”她一张嘴说话,泪珠就大颗大颗打落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应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谢衡之长睫微颤,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像一场绝望的瘟疫,一点点蚕食掉霍娇仅剩的勇气。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从凌乱的衣襟里掏出一本已经脏兮兮的书扔给他。

    霍娇牙齿打颤的开口:“这本书,是你的吗?”

    谢衡之接过那本木经,他注视着霍娇,很久才道:“是。”

    风声烈烈,鸣镝声响,由远及近。声音尖锐刺耳,城门外车上的流玉和春娘捂住耳朵。

    霍娇垂下手,她苦笑。

    “你骗了我,对吗?”

    谢衡之痛如刀绞,他的手在发抖,像等着一场凌迟落刀,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霍娇,”他一字一顿:“对不起……”

    兰珩拨开人群,他拉住霍娇:“快走吧,同一个骗子有什么好啰嗦的。”

    谢衡之站在原地,看着霍娇闭上眼,转身离开,任兰珩扶着她攀上城外的马车。

    入车前,霍娇顿了一下,余光落在城门上。

    他抿唇远望着她,面色苍白。

    她抹掉泪,矮身钻进车中:“走吧。”

    城门吱呀呀阖上,带起一片尘土。

    ——

    于运使一直在不远处看着,等城门关上,他将手放在谢衡之肩上:“谢大人,回去吧。”

    回官署的路上,军报纷至沓来,这期间夹杂了小林随口一提的小事:“大人,有个小丫头,叫平安的,来找过你。”

    “在城内?”谢衡之看着已经钉上木条的城门。

    霍娇从西州回来,满腹心事又匆匆被带走,估计可怜的平安就这么被落下了。

    “将她安置在官署里,是我家女使。”

    “好,”小林想了想又补充道:“她说,嗯……霍娘子的簪子好像在她那里。霍娘子是谁?”

    谢衡之神色一动:“带她过来。”

    平安捧着霍娇的簪子,哭唧唧地前言不搭后语:“谢大人,娘子通过鬼市去了西州,杳无音讯,她不让我打搅您。我看城门都要关了才来找您,怎么办啊?”

    谢衡之捏着那枚玉簪,放在指尖把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已经送她出城了。”

    平安傻眼:“啊?娘子怎么把我落下了!”

    谢衡之道:“你先跟着我,就待在延州官署,半步都不要出去。这簪子哪来的?”

    平安回忆道:“有一天晚上,流玉娘子让我和娘子去给女乐充数……”

    她窥着谢衡之脸色:“大人您不要误会。娘子一开始是拒绝的,她穿的衣裳不是特别漏,后背没有一个大洞!”

    谢衡之静了静,问:“庆功宴,醉仙楼?”

    平安点头:“那天晚上,娘子见您醉得厉害,去找你时丢了簪子。前些日子被醉仙楼的掌柜认出来,还给我了。”

    谢衡之脊背的肌肉紧绷,他靠着墙,浑身颤栗。

    那天晚上不是梦。

    第40章 辩解 他没有错。

    出城后, 官眷们车马疾驰,一路上霍娇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春娘虽然不懂大人的事, 但她知道情况很严重,不敢多问。

    等到了富平镇,流玉实在好奇, 偷偷来问春娘:“静柔县主, 高娘子和谢大人是什么关系呀?”

    春娘奇怪地歪着头:“霍姐姐怎么会姓高?是化名吧。谢大人是我老师, 霍姐姐是我师娘。”

    流玉惊地倒了一口气, 她还曾在霍娇面前,开过她夫君的黄腔。

    霍娇本一个人坐在驿站的桌前, 捧着茶水发呆,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平安, 她还在城内。”

    流玉见她终于开口,赶紧走过去同她说话:“不打紧的, 我家男人也在城内, 商队自然会照应她。”

    霍娇咬了咬唇,难以安心。

    在镇子上住了几日, 一部分人继续往中原腹地赶,毕竟富平镇距离延州不远。春娘却有些不甘心, 毕竟刚来没几日,就先住下来了。

    有人来给兰珩送消息,他听罢脸色不好看:“我们也快走吧, 情况不好。”

    霍娇警觉地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兰珩边走边说:“王行简被诱入山谷截杀,余部还在反抗。延州被围是早晚的事,镇子很快也不安全了。”

    霍娇的心揪起来:“平安还在城内,她一个女孩子, 围城之时,城中大乱……是我带她来延州的,是我大意害了她。”

    兰珩给她倒了一碗热汤:“那孩子我见过,是机灵的,出了事她一定会去找谢衡之的。”

    听见这个名字,霍娇开始走神。

    流玉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山的那头就是延州,兵戈铁马的震天嘶吼似乎就在耳边。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这几日霍娇都茶饭不思,眼见瘦了一圈。春娘走过来捏她的手:“说的有道理,霍姐姐城门已经封死,终归是回不去的,不如我们先去腹地暂避。”

    霍娇回握住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春娘,你是静柔县主,是公主的人,也是商王家的孩子,你很重要。好好保护自己。”

    春娘扁着嘴:“那你呢?”

    霍娇别开目光:“我等几日再走,平安还在延州。”

    春娘似乎懂了:“你想等……”

    她没有说完,闭上了嘴:“那我把从汴梁带来的随侍,留两个给你贴身保护。”

    春娘瞅了一眼兰珩:“我看这个人,对你图谋不轨的样子。”

    兰珩讪笑,不同小孩子计较。

    霍娇不再推辞:“多谢。”

    春娘走后,有从庆州过来避难的人,说看见有不少人马往延州去了。

    霍娇心急如焚地打听,那人道:“听说是刘雪淮将军,去解围延州的!”

    兰珩也捏着消息:“延州应当无大碍了,飞鸽传书来了,番族没有倒戈,刘雪淮也去了延州。你的小女使平安,在延州官署里好好呆着呢。”

    霍娇心里绷紧的一根弦这才松开。

    “解围只是时间问题,但延州短时间内不会开城门,平安虽然安全,但暂时回不来。”兰珩拿话刺她:“还是说,你惦记那个连话都不敢说的骗子。”

    霍娇道:“这是我的事。”

    兰珩看着她:“这不是你一个人事。现在我弟弟承认了,你总该面对现实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有父母之命。他霸占了自己嫂嫂那么久,是时候将你还给我了。”

    霍娇沉默片刻,转身要上马车。

    兰珩刚要拉她,被两个随侍拦住:“官人自重。”

    兰珩在她身后道:“他不敢告诉你的真相,我来告诉你。”

    霍娇打起车帘的手停住:“你说。”

    富平镇因为避难,比往常还要更热闹杂乱些,到处是人声车马声。

    兰珩看着外面,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很小就晓得父亲在外有家了,”他垂目一笑:“偷偷跟着镖局进京,我头一次见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宅子和铺面,那竟然是我父亲的。”

    他说完看了霍娇一眼。她知道,他是想让她想起寡母婶婶在永宁的住处。

    年迈的外公,瘦弱、平庸而斤斤计较的寡母。他们住在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里。那屋子还是霍老板出银钱修缮的。

    “母亲在家里藏了很多大黄鱼,但她不敢花,她告诉我,父亲的钱来路不正,留着等我考取功名,在外地用银钱的地方多。”他说:“我也是男人,怎么会相信呢。”

    霍娇也有些动容:“但一切都是你父亲的错,其他人都是受害者。”

    “真的吗?”兰珩挑眉:“进京偷偷跟着父亲,我那天我在兰宅附近,第一次见到弟弟。”

    他轻抚自己的脸:“他好贵气一张娇生惯养的脸,穿着华贵的衣衫,出门带了前前后后十几个仆从帮闲,肩上还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霍娇看着他。

    剑眉入鬓,眼含桃花,的确贵气。

    可配上他如今的神态,与小时候那个温柔而压抑的少年重合。

    “我那时候还小,心里有气,趁父亲不在,想去理论一番。他肩膀上那只畜牲便冲过来抓烂了我的肩膀,他的那些走狗都在一旁哈哈大笑,他用看蝼蚁的眼神看我,”兰珩摸着自己的肩头:“肉烂了,流了脓,我在汴梁发了高热,几乎要死过去。那时候我就在想,他的这一切难道不应该属于我?”

    霍娇从他癫狂的神色中,看到了一点故人的影子。儿时的记忆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弟弟的一切,根源于他外祖母祖父的努力。我以为你从小因为没有父亲,只能刚强应对所有事,才养成这样性子,没想到竟然另有原委。”

    兰珩看着她,摇着头道:“你都知道真相了,竟然还会替他说话,他可是诱骗你与她成婚欢好……”

    “他没有骗我,”霍娇打断他:“这几日我回想了很多。其实最开始,我和阿耶救治他,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们,他家在汴梁,姓兰,不是我们口中的谢衡之。”

    她平静看他:“是我们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还给他灌了药,绑住他,后来他看挣扎无用,才不再解释。”

    兰珩怒极反笑:“你倒是能替他找借口!霍娇,你向来精明算计,我以为你是能担大任的当家主母。没想到你也是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便哄的不知东南西北的蠢丫头。”

    他垂眸看着她,难过的眼眶发红:“可是你看错人了。他锋芒过早,又恰逢兵败,等太子登基,王皇后必然不会放过他,最后轻则贬谪,重则身死。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早些同他划清界限吧。”

    霍娇刚要说话,外面驿馆传来吵嚷声。

    他们出去看,发现是官差押着一批犯人,往庆州去。

    霍娇在带着枷锁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人。

    “他们是……”

    随侍道:“大抵是押送死囚,去前线押运辎重之类的。”

    霍娇匆匆下车追过去,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

    “……霍娘子,你怎么在这?”

    霍娇好久才认出来她:“萱儿,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皆是无言。

    霍娇定了定神,先去同一旁的官差攀谈,为他们付了茶水钱:“这是我远房表妹,年纪小,不知犯了什么事……”

    她带了一点讨好,塞过去随身的金叶子:“官爷还请多照顾着。”

    官差接了钱,态度却不见好:“你表妹?这女的可是心横手辣的主,亲手把自己丈夫用一把剪刀结果了。”

    霍娇震惊望着萱儿,她也听到了,不过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神色。

    兰珩也过来道:“官爷,我是庆州商会的人,这小姑娘是我旧识了,您此行一路花用,都记在商会账面上,还劳烦您多照顾着。”

    他说罢看了霍娇一眼,后者立刻意会,又塞了些银票。

    官差脸色稍缓:“你们这些亲眷,该早些规劝,不至于让她犯下这等滔天大错。”

    两人连忙陪着不是,霍娇道:“临走我有几句话,想同表妹说,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官差一挥手,霍娇便去用帕子接了水,给萱儿擦手擦脸。

    萱儿眼泪止不住:“别忙活了,白忙活,霍娘子。”

    霍娇忍着泪,低头不敢看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萱儿道:“那个赌鬼,喝醉了打我,害我没了孩子……”

    现在再多说已经是无用了,霍娇只能劝她:“别放弃,既然带你们来庆州,说不定有一线生机,好好活下去。”

    萱儿哭道:“我不配活,你知道吗?二娘子死后,我才知道,她早为我存了一笔嫁妆,即便我不成婚,也够我做个小买卖吃饱穿暖。她离开前,曾告诉我她去给歙州一位商人,印过不见光的东西,那次出行也是为送货接头,还告诉了我大致的地点,但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她死了,才能给我挪位子。”

    她泣不成声:“我没想到她死后,我过的一日不如一日……”

    霍娇松开手,退后半步:“你说歙州一位商人,知道是谁吗?”

    兰珩道:“大概是歙州兰家的当家,兰羡。”

    萱儿走后,霍娇也改变了行程,她要去先去一趟歙州。

    “看来我们这趟是必须同行了,”兰珩不冷不热道:“我也要去歙州。”

    “脚长在你自己身上,爱去哪去哪。”霍娇和随侍们将马车换成快马,背着行李准备上路。

    出了富平,又赶了二三十里路,官道上堵满了挂幡缟素的人群,有男有女,队伍足足有数百人。

    霍娇和随侍们侧目去看,发现白幡中的招魂纸人里,竟然有写着王行简等武将,还有个写着谢衡之。

    她浑身发抖的下马,拦住队伍:“这纸人是什么意思?”

    带头的是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他行礼道:“檀越,这里都是前些日子,延州城外汤家寨一役中亡故将士的家属。我按他们的要求,将罪魁祸首们悬挂起来……”

    他指着小人:“以示其千刀万剐,永坠阿鼻。”

    顺着他的手,可看到小人身中数箭,口鼻流血,浑身缠满锁链,胸前书“谢衡之”三个大字。

    霍娇呆呆地看着那个小人:“他没有死,为何将他与死人挂在一处?”

    兰珩小声道:“王皇后死了堂弟,怨怼总要有出处,借机造势而已。他们也是可怜人,何必计较。”

    那僧人见他是知情人,也一点头:“为天家做事,也给众人一个靶子,心里多少好受些。”

    霍娇握着缰绳立在一旁。

    几个女人边哭边啐骂道:“我的夫君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刘雪淮,不是谢衡之?”

    若是寻常时候,霍娇一定审时度势,忍下来算了。但她被莫名的情绪压抑很多天了。

    她跳下马,试图去解释:“明明是王行简贪功冒进,不顾大局,才害大家的家人丢了性命。延州城守住,保全了多少百姓,若是没有刘雪淮前去支援,番族汉军都会全军覆没,你们要怪也怪对人啊!”

    一位老妪抓着她,气得手抖:“娘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你说句公道话,谢衡之是不是延庆路招讨使?他是延州主帅啊。王行简冒进,是他不能知人善用,主帅难道不用负责吗?”

    霍娇错愕,怔在原地。

    另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送开手中的孩子,也去质问她:“王行简已经死了!他就算做错了什么也赎罪了,谢衡之呢?他凭什么好端端还活着!王行简战死的时候,他怎么就蹲在城内,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出来?我诅咒他和我夫君一起去死!”

    他们一边哭,也一边推搡着霍娇。她头发乱了,心里凄惶,泪水沾了满脸,只是摇头:“不是他的错啊,为什么都要怪他?”

    人群中声讨的声音越发大起来,盖过了霍娇微弱的辩解。

    无助的家属们哭做一团,恸声震天。

    霍娇抱着包裹,坐在路边。

    她终于忍不住,也大哭了一场。

    周围的声音嘈杂,她坐在白幡与戴孝的人群里,一言不发,哭得很安静。有家属递来帕子,她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有擦,任凭眼泪沾了满脸。

    等她哭声渐歇,兰珩坐在她身边。

    “他是没有错,但真的没错吗?”他轻声道:“那时候的他,在汴京享受着我父亲带给他的富贵。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错。”

    霍娇把手里的帕子叠成方正的一块,擦干净脸。

    “你弟弟对我,是将错就错,我自然会慎重考虑和他的关系。他欠我的,我也会去讨要。但他从过去到现在,对你,对大娘子,对兰小妹,从没有半分亏欠。你非要这么说,只不过是给你作恶找了份借口。”

    她提起广袖,挥刀斩断。

    砖红色布料悠悠落地。

    兰珩目中犹如带血,看着她。

    “我小时候心生好感的未婚夫,不是你这种狡诈自私敢做不敢当的法外狂徒,”霍娇收回刀,转身上了马:“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当家主母。我是霍家少东家,将来的家主。我的婚约,自己可以做主。”

    “你我婚约作废,少年情谊就此了断。如需赔偿,可随时来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