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贬谪 上任。
人间五月, 江南歙州。
兰家五叔的夫人带着姨娘婢女们,走在暮春的青石板路上。姨娘道:“那个……不是上回姝儿带回来的京官夫人吗?”
兰五夫人循声望去,一个砖红色罗裙的女子, 身后跟了两个黑衣随侍,正往她相反的路走过去。
她立刻带着一群人调转方向:“……霍娘子?”
霍娇停下步子,莞尔一笑:“您是……兰五夫人?”
兰五夫人笑道:“对对对, 你还记得我。你和姝儿在京城经营纸行, 生意做得真不错!我看歙州的高家纸坊, 地方拓大了好几倍, 请了好多短工啊。”
这段时日霍娇离京,都是阿耶这个老江湖在打点。不仅让纸行在汴梁扎根了, 又盘下几家别的铺子。
啃老自然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 霍娇含蓄地:“都是高娘子经营有道, 我不过在旁帮衬。”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霍娇随口道:“我阿耶近来张罗了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面, 还未开张, 正在为货源发愁。前几日去问了几家,存货不够, 还需配些旁的品种。新开的铺子,我们还是想品相稳定些。”
兰五夫人一听, 赶紧试探道:“娘子开的铺子,想必顾客都是达官显贵吧,否则我们家的墨, 倒是足够的。”
“还真不是,这铺子开在我家书坊对面,顾客估计多是书坊熟客,主要还是有风雅的普通百姓和京城里的普通官吏。若夫人那里”
两人一拍即合, 在茶坊里吃着毛峰茶,大致聊了聊,兰五夫人便带她去家里的墨坊看货。
墨坊里气味大,霍娇嗓子娇气,咳嗽起来。
兰五夫人便拉她走出去说话。
“到底是百年墨商,这样价格的墨,也能有如此品质。”
“霍娘子过誉了。”
霍娇假做要走:“那便这样定下,我先回客栈休息,住的地方有些远。”
兰五夫人急于将这桩生意定下,十分热情:“娘子既然来了歙州,还住什么客栈,那里谁晓得多少人住过?若不嫌弃,不如住在我们家里。兰家的宅子修得大,空屋子很多,下人做菜又好吃……咱们说话也方便。”
霍娇等得就是这句话,她意思意思推辞了两句,最后道:“那就劳烦夫人了,正巧上回小郎君带我去了一间偏房,我看里面收藏了不少书画,很是喜欢。不知那间屋子,现下可有人住进去了?”
兰家地方大,五夫人一时没想起来霍娇说得是哪一间,便先应答下来:“有人也给您挪出来,只要霍娘子喜欢就好。”
兰家百年前,本是缙绅之家,祖上在前朝曾做到二品大员。
致仕返乡后置业屯田,富甲一方,在本地享有很高的名望。
不过后辈锦衣玉食,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现在,已经是平稳度日吃老本的状态了。
宅子的确够大的,门庭也修得阔气,不过里面很多空房都疏于打理。兰五夫人带着霍娇找到那间偏房时,立刻觉得有些不合适。
霍娇绣鞋踩在门槛外的石阶上,似乎在发呆。
“这里太乱了,换一间吧?”
“不必,”霍娇走过去,拭掉雕花门上的清灰:“打扫一下就好。”
兰五夫人十分抱歉:“那我找几个婆子来,把这里清理一下。”
霍娇知道她并不爱惜这里的东西,担心她磕碰坏了:“不用,我们自己来。”
夫人本还要同她客气几句,这时候有个小厮着急慌忙地跑过来:“五夫人,出事了……那个书生……”
兰五夫人斥道:“让你不要毛毛躁躁的!”
霍娇善解人意:“夫人家里有事要忙,不用管我。”
兰五夫人边走边道:“好,那你有事就找胡姨娘,她住在前面。”
兰五夫人走后,霍娇走进屋子,带着两个随侍何五与何九打扫屋子。
屋内还保持着上回,被小郎君打翻书的模样。霍娇打了一盆清水,将榻上蒙的布掀开,细细擦过。又让两人掸掉书上的灰尘,趁着有太阳,拿到外面去晒霉。
不多时胡姨娘过来送了熏香和松软的被褥,使唤女使们铺上,又以艾草熏过墙角,免得久不住人藏了毒虫。
一直到晚上兰五夫人都没露面,女使给霍娇和随侍们送了饭,就要走。
霍娇见这女使生得嫩,觉得她嘴巴应当松:“这几日府上好像有些忙?”
女使藏不住话,抱怨道:“是啊,二爷那边有人惹上了人命官司,唉,真是飞来横祸。”
霍娇与随侍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吃了饭,将书画搬进屋子,不过这偏房没有耳房,他们是商王府的人,有男女有别。霍娇就安排随侍们去对面的卧房休息。
天色彻底黑下来,霍娇披着单衫,掌灯坐于案前。
案上摞着书,她没有拨灯,迎着微弱的光,轻轻翻动泛黄的纸页。
与那本《木经》如出一辙,这摞书,本本都写满密密的小字。她指腹用力,在被墨汁浸润过的的字迹上抚过,触感有致,墨香萦绕。
整间屋子都是难以忽略的熟悉气味,霍娇有些难耐,她赤足踩地,推开窗棱。想让这气味淡去一些。
一阵凉风吹入,微弱的火光轻颤,继而熄灭。
窗外一轮圆月,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铺洒在暗赭色赤金檀木案上。
霍娇侧着脸,伏在案上,鼻尖嗅着粗糙的字迹。任月光温水一般淌脸上,映得肤色苍白,乌发泻如银丝。
迎着月色,她小心抖开压在掌下的卷轴,上绘一丛青竹。石绿色竹节已然色淡,纸脆如瓷。
锋利的边沿划破指腹,血珠一颤,滚落在竹叶上,霎时晕染,如点点红梅。
好多年前,清泠泠的少年,望着窗外缤纷的烟火,捏着手中竹笔,写下这一行行字。
指尖是微痒的痛意,霍娇捏住伤口,垂下手,阖目而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瞪瞪感觉有人推门进来。
一阵风吹进来,她抬头去看。
兰珩嘴角擒着冷笑,倚着门框凝视着她。
尽管并未并行,霍娇还是同兰珩前后脚到了歙州。
一路上有随侍陪同,兰珩与她说话的机会不多。
见她醒来,兰珩悠然开口:“你竟这般喜欢他……”
他步步紧逼,走到霍娇面前,猛然托住她的后颈,将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贴近:“喜欢到已经与他分开了,还要巴巴地来这里睹物思人。”
霍娇沉默着挣扎了几下,力量悬殊,这动作只是徒劳。她隐约觉得他似乎是犯了什么癔症,不像正常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不想激怒他。
用手臂在两人之间隔开距离,她低下身段轻声劝他:“兰珩,你现在是兰珩不是谢衡之。你拥有一切,没有人会同你抢什么。我是个小商贩,你弟弟也不过是个罪臣,我们于你不过蝼蚁,何苦不肯放过我?”
兰珩大概是被这番话取悦了,他松开霍娇,抵上房门,阴郁笑道:“我放过你们,那谁来放过我?”
霍娇瞥过窗外,随侍的房内灯熄,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她只能继续同兰珩周旋:“你弟弟欠你的,都还给你了不是吗?”
兰珩靠着房门,目光有些空洞:“他还欠我一条命,我母亲死了,她是被你那心上人逼死的。”
霍娇跌坐在榻上:“你说什么?”
“你救回他命的第二年,他离开永宁,去汴梁寻亲,是我母亲先发现了他,”他低下头,捧起一股青丝,捏在指尖:“我母亲像狗一样跪在他房前,求他不要将我顶替他身份的事公之于众,他不仅不允,还出言不逊,刻薄辱骂她。”
他看着霍娇:“后来他将事情告诉兰家大娘子,大娘子不忍割舍我的才能,更不愿家丑外扬。犹豫之际,我母亲只能留下遗书,告知大娘子事情原委,她揽下所有罪责,一根绳子吊死在柴房。”
“我母亲随我在兰家的那一年,为了替我保守秘密,忍辱负重,只能以奴仆的身份住在兰家,从不敢对我母子相称。她这样柔顺娴淑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霍娇震惊地看着他,眼泪刷地涌上来。
寡母婶婶是她身边活生生的人,平日老实巴交的。
谢衡之曾对此事讳莫如深。
她没想到,她竟然死得如此荒唐。
兰珩咬牙切齿:“我抢走了他的身份不假。但是他,也抢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我母亲,还有你。你叫我如何能放过他。”
霍娇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原来怒到尽头,人只想笑出声来。
他去拉她:“你笑什么?”
霍娇推开他:“你想知道,你弟弟是如何喜欢上我的吗?”
“隆佑三年,我和阿耶去给你家送吃食,那是一个很冷的冬日。”霍娇苦笑:“我们在你家中,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他。”
“整整一个冬天,我没有睡过整觉。伤口需要换药,我学会了。大夫说治不了,阿耶就背着家里所有的金饼子,去县城里求名医。有人说偏方能救命,我就去庙里跪一整日不吃不喝。”
霍娇看着他,好像在嘲笑自己:“我把他救活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那一年,他脆弱至极,将我视作神祇。你所谓的失去,难道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兰珩嘴唇发抖,声音也轻了:“霍娇……你当时,是将他当做我,对不对?”
他伸手揽住霍娇的肩膀,几乎与她额头相抵。
霍娇一双含情目定定看着他,忽然抽出藏在身后的白水晶纸镇,砸在兰珩脑门上。
殷红的血顺着他眼角留下,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诡异地像一行血泪。
霍娇吓得一缩,短暂的愣神之后,迅速推开半掩的窗户,翻身出去。展开的画卷被带出,垫在她身下,她起身往随侍的住处奔去。
好在随侍们惯于警醒,很快起身将霍娇护在房内。
兰珩被拦在房外,他捂着头,干笑道:“归根到底,我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值得你对我下如此狠手。”
霍娇躲在何九身后,胆子大了许多:“大官人,天网恢恢,你早日束手就擒吧!一定要我说那么明白吗,当初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和你弟弟互换身份吧,你只是想制造自己已经死去的假像,继而金蝉脱壳。”
兰珩怒急:“你!”
霍娇戳穿他:“你杀他不成,被我救下,才派人去永宁跟踪我和阿耶。若他死了,你怕别人知道还来不急,绝不会再来找我。有婚约,却背弃,对一个女子而言,这不算伤天害理吗。”
吵闹惊动了本就紧绷的兰家护院,兰家二伯兰羡的长子兰琨,带着几个家丁,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
“哎呀?”兰琨像见了鬼一样:“珩哥哥,你这脸怎么了。”
霍娇和随侍们躲在房内。
兰珩看了他们一眼,换上一张笑脸:“不小心跌倒,叫琨儿笑话了。”
“唉,你可要小心些,桥平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不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兰珩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将伤口捂住,无事般思忖道:“你先前提过,要靠为佃户赎田来挽回声势,我觉得可行。不过二伯五伯似乎不同意……”
兰琨道:“阿耶向来重利,我是混不在意那些身外物的。”
两人边走边往院外去,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霍娇再不敢住回那间小屋,同随侍一起将里面的书画等物一起用床单装走,藏在他们的房内。
霍娇一边背着包裹,一边盘算:“你们明日出门,帮忙打听看看,兰家出什么事了,这样神神秘秘的。”
兰家事不难打听,翌日她自己先去了趟相熟的书坊,买了几份说法各异的小报。
原来是兰家二伯,有个名义上的养子兰平桥。他为人狠戾,办事利落,周旋在佃户和长工之间,常年替二伯干些脏活累活,得罪了不少人。
前些日子,平桥看上一名貌美婢女,没想到遇上个两头赚的老鸨,已经将其卖给穷书生,又收了平桥一份银子。
平桥咽不下这口气,老鸨又逃之夭夭,他便捡软柿子捏,去穷书生家里将婢女强抢回来。穷书生人财两空,前几日气得吐血而亡,昨日叫人发现尸首,人都臭了。
霍娇捏着小报思索,总觉得这事哪里有些蹊跷。不过她很快被另一份小报吸引,内容有些颠三倒四,前面说杨寒灯受封申国公,后面又说延州兵败,官家龙颜大怒,将谢衡之贬谪往岭南做知州。
看完之后她心中窝火,只听说过流放岭南,贬官去岭南还是头一遭。编也编得像点吧。
她把纸团成一团砸到路边,为自己浪费的八个铜板感到心痛。
纸团砸到一个在路边啃烧饼的男人,霍娇见他面相粗鲁,不像善类,要道歉的话噎下去,转而假做要买一旁小摊上的拨浪鼓。
男人没找到罪魁祸首,叉着腰啐了一口:“哪里不长眼的,耽搁爷爷发财。”
等他走了,小摊阿爷对霍娇道:“闺女,还好你没主动认错。这些流氓地痞可不好惹。”
霍娇买了一支拨浪鼓:“多谢提醒。”
同随侍们会面,霍娇带他们在街边吃蟹壳黄:“你们说……这婢女的卖身契在兰平桥那里,按说他抢走婢女是不对,但硬要评判,却是更占法理的一方。书生要找也是找老鸨。自己气死了,只能自认倒霉。为何兰家现在好像如临大敌?”
“按理说是如此,”何九道:“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书生死后,他不知缘何,忽然冒出了许多同门,有些甚至人在京城,要为他喊冤。他们集结了不少曾经被兰平桥欺辱过的佃户,隔三差五上门闹事,事情越闹越大。纸包不住火了,兰家几个当家,才知晓此事。”
霍娇皱眉:“听起来像有预谋的,兰珩嫌疑最大。”
何五道:“总归兰府不是久居之地,探查兰羡可以从长计议,娘子早些搬出来吧。”
霍娇还惦记着藏在随侍房中的那些书画,那么一大堆死沉的东西,也不好偷出去,想带走还得有主人允诺才是。
晚上回到兰府,霍娇特意给兰五夫人吊着萝卜:“我看事情谈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先约定个大致的数目,待我下个月回京,同阿耶商量好,就带着纸契来下定,你看如何。”
兰五夫人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连连点头:“好好。”
霍娇安慰她:“你们家的事,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你放心,不会影响咱们的生意。”
兰五夫人感动地热泪盈眶。霍娇见差不多了,话锋一转:“对了,这几天我住在那间偏房里,有几本书实在喜欢。不如夫人出个价,卖给我吧。”
那堆破烂放在家里都碍事,兰五夫人哪好意思收银钱,随手做了人情:“几本书的事情,娘子喜欢,拿走便是。我们不爱读,放那里也是浪费了。”
霍娇回房后,同随侍们一起整理书画,打算分几次搬出去。
还没开始收拾,外面一阵骚动,霍娇不便自己出面,请何九混出去看看。
过了很久何九才回来:“娘子,是兰家二伯和他长子吵起来了,兰琨想为特别贫困的几位佃农赎田,挽回一点声誉,二伯不允许,说开了口子不好收回了。”
“那最后呢?”
“兰琨执意如此,私自将告示贴在菜市口,今天已经有人来讨要了。”
霍娇抱着书想了想:“先不走了,留下来看看。”
往后几日,都陆续有人来要求还田,起初只是偶尔有名单外的佃户来讨要,后来愈演愈烈。
有一次霍娇出门,发现上回那个街边的混混,带着两个佃农来闹事。到了这种程度,说是巧合也没人信了。
本来霍娇看兰家倒霉,纯属看个热闹。但若歙州兰家陷入危难,兰珩趁机得利,又不是她想看到的。
“有没有试过报官?”霍娇问兰五夫人。
“如何没有?你晓得那知州说什么?”兰五夫人道:“说他下月便要致仕归乡,不管这些事了。”
“借口吧,”霍娇道:“这几日可还看到兰珩?”
兰五夫人摇头:“没见了,兰家除了二伯那个傻儿子,没人待见他,他待的也不如意吧。”
霍娇心里不安,决定趁夜色先将重要的字画送走,再做打算。
等天黑透了,她挑出几本品相好的书,裱过的画先收拾进箱笼里,让何九去探探路。
这晚刚好芒种,兰府后厨里按习俗煮了梅酒,给霍娇也送了些。不过毕竟家中不太平,节日过得并不热闹。
何九见一路无人,但前后门,及各处小门都紧闭着,便回来同霍娇说了。
“不过靠近后门大概十几步外,有一处,墙根下堆着花架子,爬上去不难。”
霍娇看了一眼箱笼:“那就走吧。”
歙州城郊,一群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往兰宅走。
为首的怒吼道:“兰家几兄弟,为富不仁。兰家二伯,五十多的老色鬼,竟然去抢人家的婢女,今晚我们必须讨个说法!”
兰珩站在人群外,摇着扇子。
他身边几个长衫书生笑道:“这帮莽汉,真是会以讹传讹。”
兰珩道:“唉,一点小错处,何必揪着不放。术业有专攻,打家劫舍的事,你们也做不来。”
两人相视一笑,书生又道:“知州大人那边,都说好了吧。我等上书,求除一方恶霸,博一个入仕的机会。流民劫富济贫,得安身之所。大官人收回自家产业。可不要是我们出了力,只官人得利。”
“我名声这么差?”兰珩道:“放心吧,老知州过几日便要告老还乡了,新任知州是两广调任,都是自己人。”
人群往近城郊处的兰宅前行,带头的便是那日霍娇遇上的混混。
他带着几个壮汉,先是将小门敲得摇摇欲坠,而后接过递来的火把,直接丢上屋顶。
火把并未如愿点燃任何东西,砸下几片青瓦,又滚回他脚边。
他啐了一口,又要再丢。
“大半夜的,你们干什么!”
一个凌厉的声音传来。
兰珩在远处皱起眉,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小林举着火把,拨开人群,护着身后人。
黑衣男子趾高气昂地夹着马肚子,手握缰绳,马蹄踏踏,缓缓走来。
跟在他身边的,是近来在军营中,学了不少本事的小女使平安。平安带着护具,严阵以待,手边还牵着一只炯炯有神的立耳大黑犬。
“谢大人,”兰珩冷笑:“您不是被贬谪岭南了吗,怎么管到歙州了?”
谢衡之掀起眼皮,懒懒看他一眼:“谁说我要管了。”
小林清了清喉咙,抖开手中告身,高声道:“原枢密院承旨司司承、延庆路招讨使谢衡之,谪任歙州知州。兰大官人,该叫谢知州了。”
第42章 青砖 偷他的书。
霍娇带着两个随侍躲在花架后面。
她睁大了眼睛, 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谢衡之带着凉意的声音,再一次模糊地从远处传来。
“我来属地上任,途径此处。官人带着这么多人, 莫不是来为我接风洗尘?”
心跳一瞬乱了,夜风吹来,霍娇感觉不到冷。她胳膊软软搭在花架上, 懵懂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
外面兰珩已退至远处, 他面沉如水, 挥手示意那帮人灭了火把:“那巧了, 我也是看这里热闹,来凑个趣。”
书生一看便知氛围不对, 喝到:“没看到知州大人在这呢, 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闹事吗?散了散了。”
接下来,不远处一片火光, 朝他们反方向退去。何五自告奋勇爬上墙头, 查看了须臾:“霍娘子,好像没声儿了, 火把也都灭了。”
何九道:“娘子,咱们趁乱走吧。”
他让何五在外面接应, 自己将箱笼推到墙头,打算等两人出来查看无虞,再接霍娇出来。
谁料何五刚从墙头蹦下来, 便听见由远及近一阵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
何九吓得手一滑。箱笼一下子落在墙外的地上,里面的书画砸的满地。
狗绳从平安手中脱出,小黑狗已经窜入黑暗, 发出狂吠。
她赶紧跟上来,后面小林问道:“那边什么情况?”
平安拉住狗绳,和正在手忙脚乱收拢地上字画的何五面面相觑。
“谢大人,这里有个趁火打劫的!”平安指着何五道。
“呜呜,呜…”小黑狗扑上去,拼死咬住何五衣摆不松口。
何五百口莫辩,想逃无处可逃,拳头紧握,又不敢打女人。只能眼睁睁看平安带着一群人,举着火折子越走越近。
霍娇将何九拉回来,待他缩回花架旁的墙根处。
谢衡之将马交给差役,走过来查看:
“何事?”
“小偷!偷的是书,”小林义正言辞:“还有卷轴,估计是字画。看起来值不少钱呢!”
谢衡之眯着眼居高临下,一眼便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卷轴。
他信步上前,捡起卷轴,嶙峋的手指将画杆抖开。
画有年头了,大概是作画人自己简单制成的单色裱,以黄绫布做底,画心贴得不大平整。
画上是形如惊涛的花石,花石近旁是褪色黯淡的墨竹,空白处落着稚嫩的字迹。
手指收紧,他指腹在墨竹旁已经发黑的血迹上摩挲。
目光从画上移开,谢衡之望向浅青色砖墙。喉结滚动,他声音轻颤:“松开。”
小黑狗委屈地松开嘴。
何五扯着自己被撕烂的衣摆,意图解释:“我不是……”
眼前的男人冷漠阴郁,带着生人勿近的威压,何五一时没认出来,被他的眼神逼退了几步,再不敢开口。
谢衡之将卷轴小心卷好,弯腰想将其塞回箱笼内。
拨开锁扣,里面琳琅满目的书卷,令他鸦灰色的眸子微动。
片刻之后,他挑眉停下手里的动作。
黑夜目不能视,一点细小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霍娇躲在墙后,听到一阵悉索的衣料声之后,不出所料地传来箱笼被打开的声音。
“啪嗒。”
无地自容地捂住脸,她的脸懊恼地皱成一团。
好,好丢人!
早知道就不留在兰家看热闹了,早一日搬出去比什么都强。
这下好了,究竟要怎么解释,才能挽回一点薄面?
谢衡之将几本落在地上的书,掸掉灰尘,同画卷一起,塞回箱笼,留在原地。
面对那堵墙,黑暗中青灰色的砖墙仿佛一重烟雾,他行近几步,立即听到里面传来紧张的响动。
他勾了勾唇,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何五:“更深露重,别着凉。”
何五接过披风,莫名地不敢吭声。
平安急道:“啊?”
小林看一眼已经转身离开的谢大人,招呼她:“走吧,还愣着呢?”
等他们一群人步子远去,何五还呆在原地。
何九到底机灵些,他翻过墙头捡起箱笼:“好熟悉的声音,哪里听过?”
何五指着披风:“人还不错,怕我着凉。”
霍娇趴在墙头,扯过披风:“我冷,回来吧。明日再去找住处,估计兰珩的人暂时不会再来了。”
第二日清早,胡姨娘便来寻霍娇:“霍娘子,您夫君从京城给您送东西来啦!”
霍娇将信将疑出去,只见平安和小孙中规中矩地坐在堂屋,身旁摆着几个木箱。
兰五夫人道:“大清早差役便护送平娘子和孙郎君过来,说他们从汴京来。还给我带了这么多贵礼,也太客气了。”
平安赶忙将备好的词儿拿出来背:“五夫人,我们家主听说,夫人在贵府研究书画甚是入迷,又担心她住不惯、吃不好,便差人将京里的厨子送来。多有叨扰,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平安说到“研究书画”时,霍娇羞愧地涨红了脸,恨不能立刻消失。
兰五夫人只当她害羞,打趣道:“叨扰什么?蓬荜生辉还差不多。”
霍娇岔开话头:“对了五夫人,昨晚我睡前听外面吵嚷,您可知道什么事。”
兰五夫人一阵紧张:“一群地痞流氓想趁火打劫……唉,不过昨晚听琨儿说,多亏了珩儿带人来阻止了。”
霍娇一时无言。
胡姨娘昨晚刚巧出门在外,那时候准备回去,受了惊吓,在旁嘀咕道:“老知州原先不是同我们二伯交好,怎知也是个眼皮子浅薄的,我们遇上歹人,他就不敢吭声了。”
兰五夫人斥她:“老知州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莫要乱说!”
“事情妥善解决就好,”霍娇在旁圆场:“咱们做买卖,不就求个和气,旁的事情哪轮到我们做主。”
兰五夫人应和了几句,送霍娇和平安等人回住处。
兰家人一走,平安就飞扑到霍娇怀中:“娘子太过分了!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霍娇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只能愧疚地安慰她:“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怎么会过来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总之是谢大人谪官来此处,让我跟着一起,来照料您饮食起居。他担心您吃不惯歙州菜,又让彭大人将小孙也送过来了。”
霍娇手里正捏着小孙做的点心,外皮酥脆,馅儿是适口的温温热,带着奶香。
接着平安又同她说起这几个月,在延州的经历。
“我留在延州官署的时候,林虞候他们还带我学武艺,我才发现自己丢飞镖很准的!”
霍娇捧场道:“这么厉害啊?”
平安从腰间抽出飞镖,隔着四五米的距离,飞镖脱手,稳稳打掉了枝头的一枚果子。
何九与何五一起鼓掌。
霍娇见她开心地不得了,鼓励她:“你好好练,将来等回了京,我给你在素素夫君那里谋个差事,听说皇城司很缺功夫好的小娘子。”
平安高兴到转圈儿,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谢大人让我同您说,如果您想查兰羡,就放心去查,其他事交给他。”
霍娇吃了一口点心,轻轻点头。
——
谢衡之毫不客气地在歙州衙门住了一宿,早上老知州过来,被他理所当然的厚脸皮镇住,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谢大人怎么提前来了?”
谢衡之笑道:“看日子也差不多,想跟着大人多学些。不知是否冒犯?”
老知州大致晓得这人先前的事迹。
权倾朝野的老臣——杨寒灯首徒,探花出身,馆阁文臣。边境纷乱,本是王皇后的人惹出乱子,却让他这个招讨使挑担子。
一面抬了杨寒灯为门下平章,一面又将他贬谪到这片富庶之地。显然是安抚后党,做做样子罢了。
将来的内阁重臣,来做地方官体验生活了。
老知州赶紧扶他起来:“谢大人言重了,老朽一把年纪,行将就木……”
他若有所指:“还得靠谢大人照拂,才能安享晚年啊。”
谢衡之又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上一任手头都是烂账,新官上任,稍微查查就够他喝一壶了。这糟老头与河中路那些勾当,害死了荣二,又想对兰羡过河拆桥。
他安抚道:“谢某罪臣之身,岂敢有他意。”
得了他这句态度,老知州安心不少,带着谢衡之简单熟悉了歙州的民情,又请他先暂住在知州府。
两人出门时,发现兰珩正等在门口,小林阴恻恻道:“兰大官人?也来找老知州呀!”
兰珩面色不善,慢悠悠道:“谢大人还没地方住吧?旧家难回,新居有主,身份实在尴尬。”
小林气道:“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在西州就想撬别人的墙角。
谢衡之假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目中无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二人擦肩而过时,兰珩忽然低声道:“现下霍娇和我一起,住在兰家。”
谢衡之顿下步子。
“她被你调_教的不错,”兰珩表情玩味:“叫起来,很好听。”
若说前一句还能让谢衡之心中有些波澜,这一句,让他差点没忍住笑。
出发去延州那晚,霍娇因为怕疼踹他的那一脚,肩上还残留着甜蜜的疼感。
与兰珩想象中的气急败坏不同,谢衡之还有心情揶揄他:“兰大官人,有空说这些,不如将你额头上的伤挡一挡,幞头遮不住的。”
兰珩脸色一变,竟有咬牙切齿之状。
见他如此,谢衡之瞳孔几不可见地轻轻收紧,在对方脸上细微的变化里,读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内容。
这伤大抵与霍娇有关,如此,他才会因一句话恼羞成怒。
“去兰府。”
谢衡之对小林道。
第43章 重逢 自处。
高家纸坊内, 霍娇同兰五夫人、高家董姨娘一同查看成品。
董姨娘惋惜:“这批澄心堂纸,良品率不高,估计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攒齐了…”
霍娇安慰道:“没事, 反正自家的生意。而且这种纸,卖得不就是个稀少,多了反而只能贱卖。”
董姨娘道:“只是姝儿相熟的镖局, 定的出发日子就赶不上了。”
霍娇正巧在找理由留在兰家。谢衡之接任, 兰家的危局有了转机, 起码不至于夜里目无王法的杀人越货。
那她也可以安心留下来打探兰羡的事了。
“不如这样吧, 我在歙州多留些时日,等出货了我随商队一起回去。也好让高娘子安心在汴梁做事。”
兰五夫人听罢喜道:“霍娘子在我家多住几日吧, 家里人虽多, 谈得来的就那么几个, 二嫂又不爱出门,你留下来陪陪我。”
霍娇明白她的心思。歙州兰家多年未出厉害的小辈, 如今内外交困, 与地方官员的联系又断了,若是有个京官夫人长住, 也可以说出去唬唬人。
因此她做做样子推辞几句,便应下了。
这事很快传开, 霍娇收到了兰家其他夫人姨娘的小礼物,一律让小孙做了精致果子做回礼,由平安送去。
“娘子, 兰二夫人这盒要送去吗?”
霍娇道:“等你回来,我们自己送去。”
兰五夫人曾提起过,兰家的娘子们比叔伯对生意上心,唯独二房夫人, 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二伯惯的,一丁点儿女心都没有。
霍娇若想知道更多事,从内宅妇人处入手较为稳妥。
带着平安上门拜访时,果然见二夫人一个人在后宅。室内焚香煮茶,一排女使们都在外侯着,她同自己贴身的婢女一起练字。
女使向内通传道:“夫人,霍娘子带了些点心来看你。”
霍娇心道,这人活得好生空中楼阁。兰家败落如此,她倒过得有排场。
里面声音温婉:“快请进来。”
霍娇进来,只闻见一阵香风,混杂着墨香,气味舒适淡雅。
兰二夫人让女使为她倒了一碗茶,霍娇晃了晃茶盏,里面还是毛峰,不过比上回五夫人带她喝的考究多了。
再去看她打扮,一身苏州织锦沉香色长衫,砖红色褙子,腕上一枚玉镯,神态怡然,完全不似年近五十的模样,也无奔波在外的疲态。
霍娇庆幸来时穿了最得体的衣裳,在贵妇面前才好不露怯。
“二夫人尝尝,”她让平安打开食盒:“这是我从汴京带来的厨子,刚出锅的点心。”
这点心形如春卷,薄皮透粉。
“这是什么,尚未见过。”
霍娇笑道:“这是前朝名点,名叫樱桃毕罗。我家厨子喜好弄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
兰二夫人笑道道:“到底是京城来的,带我长见识了。”
两人边吃边聊,霍娇发现,这二夫人不仅对自家生意一无所知,连府里中馈也放手交给五夫人了。
“钱财不都是身外物么,”兰二夫人道:“我只想儿女平安,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享受。”
霍娇勉强应和着,不多时外面女使又道:“大郎君回来了。”
还未说完,兰琨便大步进来,发现母亲有客,愣住一瞬,赶忙摆手要出去:“不好意思,我不晓得母亲这里有别家娘子……”
兰二夫人知他误会:“回来回来,这位是霍娘子,高家纸行的东家之一,也是位在京官员的家眷。听弟妹说,也是她那边的大主顾,来我们府上暂住一段时日,你也来认识认识。”
霍娇起身行了礼:“见过大郎君。”
兰琨不知怎么就脸红了:“见过娘子。”
他带了一点炫耀:“我刚从阿耶那边来,他正在铺子里,同新任知州说话。”
兰二夫人道:“新知州是个什么人?”
兰琨道:“只知他姓谢,才二十出头。听说是边疆贬谪过来的,身高腿长,样貌可以说是人中龙凤了。跟着几个好威武的带刀侍卫,哇,不会是什么小将军吧。”
兰二夫人面露欣慰:“能与新任知州交好,我就放心了。你也要各方多走动,切记和气生财。”
兰琨吃饼子似的吞下两个樱桃毕罗,笑道:“娘亲可放心,兰珩哥哥那里,我也交好着的。他也一直照拂我。”
兰二夫人点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唉,珩儿小时候多可爱啊,倔得像头驴,却又单纯正直。越长越大,我倒看不懂他了。”
霍娇在旁哭笑不得,这也算得夸赞吗?
兰二夫人又道:“让霍娘子看笑话了,我们家里人多,情况复杂。兰家在京城的,是我大姑姐。我们很多年前便已分家,长子偶尔过来走动,他们门庭蒸蒸日上,还攀上皇亲。我们不在乎,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我夫君一直较劲。”
霍娇刮掉浮沫:“我听说过一些。不过豪门望族,各自安好,总好过合不来却硬凑在一处,日日过得憋屈。”
吃完了点心,霍娇要出门去转转,兰二夫人便让兰琨去送送她。
霍娇与他一起往外走,闲聊道:“汴京生意其实不那么好做,我一直想做河中路的生意,听说二伯的生意做的远,不知可有那边的人脉。”
兰琨思忖道:“好像有听说……”
二人步子停下,兰琨道:“啊,前面是我爹爹,咱们打个招呼吧。”
远处的假山后,只露出一片青灰色的衣角,霍娇盯着那块布料走了神。
是谢衡之。
“霍娘子,你怎么啦?”见她没有跟上来,兰琨提醒道。
他声音大,惹得同行的丫头婆子侧目。
霍娇只好忍着想逃的冲动,硬着头皮跟着兰琨一起越过月亮门,走向花石山附近的兰羡。
谢衡之正斟酌着词儿盘问兰羡。
他这张脸,不笑时便有凶相,看去极不好相与。
兰羡被他敲打几句,额上都挂着汗珠,后背洇湿大片。
“阿耶,谢知州,你们也在啊!”
谢衡之闻声侧目,眉梢一挑,目光若有似无略过霍娇,又转回兰羡:“令郎倒是养得不错。”
兰羡摸不透他话中是否有话,只能低声下气应声。
偏兰琨还傻呵呵地热情:“阿耶,这是霍娘子,五夫人那边的主顾。”
说罢他如同给霍娇机会亮相一般,还退了半步。
兰羡和谢衡之只能一起看过来。
霍娇一阵头晕目眩地窒息,在两人目光下颔首致意:“兰二官人,谢,谢知州。”
说完她一抬头,竟看到众目睽睽之下,谢衡之一双凤眼,直勾勾挂在她脸上,像要将她看个对穿。
霍娇难为情地别开眼,颔首从一旁出去了。
平安和小林对了个眼色,都在忍笑。
晚上打算歇下了,夜风凉爽,霍娇洗完澡,躺在何九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旧摇椅上。
她越想越气。
明明是谢衡之亏欠她才对,为何每次碰面,心虚不敢直面的反倒是她。
就因为她偷了他几本书吗?
这书现在属于兰家,兰家掌管中馈的五夫人已经发了话,这书全送她了。
这没道理成为她的污点。更不应让她在谢衡之面前抬不起头。
平安看出她有心思,不断说些逗趣儿的话给她听。
霍娇一个字没听进去。她眉头紧皱,忽然道:“我要支棱起来。”
“嗯,娘子要支棱……”平安没说完,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
谢衡之低垂着眉眼的从院墙边一颗榕树后走来,如入自家后院,步子不疾不徐。
“你从哪儿进来的?”霍娇从摇椅上站起来。
“我居此多年,”谢衡之道:“想进来,很容易。”
他给平安使了个眼色,让她迅速带着众人离开。
与对方的自在相比,霍娇明显局促。
且她在短暂的局促中,猛然明白自己心虚气短的缘由。
谢衡之是个大骗子,而她并不怪他。
不仅不怪他,还心疼他遇人不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惨的人。
她应当像憎恨兰珩一样,对他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才对。
谢衡之小心观察着霍娇的神色,慢慢走过去。他越过一切,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手受伤了吗?”
第44章 亏欠 一巴掌还让他爽到了。
趁霍娇还在发怔, 谢衡之捏着她手腕去查看,却见五指完整,未见什么创口。
被纸划破哪里算得受伤, 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在顾左右而言他。
霍娇没有给他好脸色:“没有的事。”
谢衡之想着那日画卷背面的脏污,和画卷上的血迹, 怕霍娇难为情, 决定先不提。
他弯下腰, 蹲在她面前:“抱歉, 我看到兰珩的伤,以为你们有冲突……”
霍娇扁扁嘴:“那的确是我打的。”
谢衡之喉头梗阻, 心中醋意翻腾, 怕吓到她, 只能压抑着声音问:“他是不是对你……”
那个血色的晚上,她说不清兰珩究竟是想要说服他自己, 还是为了打动霍娇。
但这都不重要, 她平静地回忆道:“我打他是因为,他居然问我, 我救你是不是因为将你当做他。”
她嘴唇发抖:“我和阿耶那十几年简直是瞎了眼,我爹常说他知道感恩, 懂事嘴甜,是个好孩子。我现在都在想要怎么告诉他真相,他若知道, 一定要伤心死——他怎么有脸问出这个问题?那时候觉得太荒唐了,脑子一热,摸到一枚纸镇,就砸上去了, ”
说话间,她发现谢衡之脸上痛苦的神色稍缓。是因为什么,自不必多说。
这略微得逞的幸灾乐祸,让霍娇心里极度不快:“你也没好到哪去,你这个大骗子!”
谢衡之点头,轻声哄她:“是我不好,我是骗子。”
他随手摸了快腰牌,塞到霍娇手里:“你也打我,出出气。”
这腰牌沉甸甸的,足有巴掌那么大。霍娇摸到上面盘旋的龙纹,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打伤兰珩,我最多算是商户斗殴。把你一个朝廷命官砸伤了,我命不要了吗。”
谢衡之央求地看着她:“对你隐瞒,是我有愧。阿姐不罚我,我都没脸开口解释。”
说罢他捧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畔。
霍娇心里有气,听他这么说,决定不再客气。她冷哼一声,抡起胳膊,蓄满了力,抬手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没想到谢衡之一点没躲,甚至在她抬手时还略微迎了迎。
“啪”的一声。脸被打得偏到一边,霎时有了几道指印。
霍娇也没想到打得这样重,心里一惊,刚要缩回去,震得发麻的手被他双手捧住。
她眼睁睁看他捧着自己的手,放在另一边脸上。
接着像在等什么继续,眸子湿润地望着她。
“你们兄弟两是不是都有癔症,”霍娇浑身不自在地站起来:“别以为我打了你一巴掌,就原谅你了。你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一定要欺瞒我?我霍娇,绝不会和你这样人品败坏的伪君子再有什么瓜葛!”
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谢衡之忍着失落,乖乖等她说完。他望着她,声音温柔:“好,不原谅我,我是坏人。”
待霍娇心绪平静片刻,他又开口道:“大理寺审讯死罪重犯,需知犯人动机。我罪不至死,也应有机会说我心中所想。”
霍娇愣住,好像有些道理:“……那你说说。”
谢衡之道:“我中进士后返回永宁不敢说,是我嫉妒那些与你相看的郎君,想先用这个身份捆住你。到了汴京,我犹豫之际,兰珩出现,你与她十几年的感情,我自知比不过。成人之美,委实做不到。乃至生了歹念,对你一再欺瞒。”
“还有,”谢衡之忍着心痛回想:“将你从永宁带来京城时,我没有仔细复盘过对你的感情。直到你不告而别,我去城郊的滩涂上认尸……”
“原来有些结果,”谢衡之看着她:“我无法接受。”
霍娇与他对视,脸上怒气已然淡了。
谢衡之模样恭顺极了,他仰头去看她:“这件事由我贪妄而起,全是我行差踏错。阿姐断不要同自己置气。你和阿耶散千金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我不敢奢望谅解,更遑论其他。只希望今后能如亲人朋友相处。”
霍娇瞥他:“你最好是真心悔过!”
谢衡之乖巧地“嗯”了一声,从怀中翻出枚玉簪:“我再不会有事欺瞒。”
他为他绾起碎发,正色道:“那我先回去,让兰家的人看见,要以为我一个新上任的父母官,在勾引京官的妻子了。”
他神色冠冕堂皇,霍娇动了动嘴,竟然没想出话反驳。
谢衡之走了没多久,兰家二夫人竟然带着女使自己送了茶点来。
霍娇问了才知道,她对樱桃毕罗念念不忘,想请小孙教教府里的厨子。
看不出来,这不爱出门的二夫人还是个老饕。
霍娇自然是乐意的:“得二夫人抬爱,是小孙荣幸,不过他说话有些结巴,在外面时常受人欺负,还请夫人多多照应。”
二夫人心中喜悦,又不好意思直接走人,便随口与她闲谈。
两人说起前些日子书生带人闹事之事,霍娇忍不住提醒:“虽说此事暂歇,但恐怕还是夫人心病吧?”
二夫人连连摇头:“是啊,我们兰家虽说无人在朝中做官,但我嫁进来这些年,也是顺风顺水,只见有人攀附,还未处理过这等墙倒众人推的腌臜事。”
霍娇回想道:“我家倒是遇到过不少次,有人找茬。”
二夫人道:“那若是你遇上,会如何做。”
霍娇道:“那气死的书生,虽说无父无母,但又个姐姐嫁在邻近州县,你们可破财安抚。至于赎田,恕我直言,实在是轻率了,只能食言而肥,绝口不提。若想挽回些声望,倒不如给养济院捐一点银钱。”
二夫人轻轻点头:“琨儿纯善,好心办了坏事。不过我看夫君已经搭上了州官的关系,或许此事能得善终呢。”
霍娇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自我安慰:“白日里我见到谢知州与官人说话,说心里话,我看官人似乎心里紧张的很,不似搭上关系,倒像在接受盘问……”
她试探道:“二夫人,您说,官人如此谨慎,应当不是有什么把柄吧?”
二夫人捏着点心的手一晃,喃喃自语:“那自然不会……”
霍娇道:“我想也是,不过还是要请夫人多提醒着。莫要被小人利用了。”
——
晚上平安给她梳洗,霍娇还在想着给兰二夫人说的话,能否顺利传到兰羡耳中。
她一直猜测,兰羡面对兰珩的咄咄逼人,只能忍气吞声,或许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但这把柄究竟是什么?
在兰家住了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府中各院的情况。她所居这间小院偏僻幽静,与兰羡书房却隔得不远。
看来,胆子还需要更大一些。
平安打好热水:“娘子,我刚才听何九说,外面都在传,京城里小太子满周岁,要大赦天下呢。”
“大赦天下……”霍娇瞳仁颤动,想到萱儿,不知她是否还活着,能否等到这场皇恩。
“不过小孙从汴梁来的时候,说霍老板让他往杨府送果子的时候,李婆婆说杨寒灯大人身子不算好。”平安道:“大家都说,官家是想给杨大人冲喜。”
霍娇心里一紧,她也听到过一些传言。
平安为她拆下玉簪,突地咦道:“这发簪……”
霍娇对首饰不甚留心,能用便是:“怎么了?”
“娘子不记得了呀,这簪子是上回咱们在延州,给流玉娘子帮忙充数,后来谢大人喝多了您去扶她那次……”
霍娇震惊地看着她:“当时落下东西了?”
平安道:“对呀,掌柜捡到了,他起初以为是番族舞女的。但那舞女说是名女乐打扮的汉女落下的,掌柜便来找我啦,我一看,果真是你的。”
霍娇捏着眉心:“那……谢衡之晓得这些事吗?”
平安天真地点头:“谢大人本不晓得的,后来经我提醒,他才想起来那晚的事,感动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霍娇脸颊发烫,已经连平安都不想搭理了:“那你真是好样的。睡吧。”
平安在一旁的行军床上躺下,还在叽叽喳喳:“娘子你不晓得,大人后来还专程找了那个番族的娘子和掌柜过来问话,样子却又凶巴巴的,他们还以为是遇上什么探子了呢。”
霍娇扭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平安摸着脸:“娘子,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特别心虚:“我,我没告诉大人,您那天穿的衣裳后背有洞……”
霍娇仰面躺在小榻上,是半句话都不想出口。
几日后的一天,小孙从伙房回来,向霍娇比划着:“娘,娘子,听说,书房,下下午要备茶……要来……”
霍娇眨眼:“兰珩要来,是吗?”
小孙拼命点头。
霍娇决定铤而走险,带着平安,凭记忆绕过几座小门。兰羡的书房门半掩,婢女正在里面焚香。
平安佯做迷路,扣门道:“姊姊,这里是哪里?”
婢女放下炉盖,皱眉道:“这是大官人书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平安为难道:“我是霍娘子的女使,她让我给我家厨子小孙,送一张食谱,是要给二夫人做的酥油鲍螺。我走着走着便迷路了。”
婢女叹了口气:“伙房那都在哪儿了,真是迷迷糊糊的。”
平安憨笑道:“让姐姐笑话了,可否给我指个路?”
婢女拉着平安,带她穿过院子的月亮门,又指了方向,才折返回来。
她将香焚上,又重新洒扫了一番,便去外间的纱帐外面侯着了。
霍娇早已趁机钻进內间,她先是躲在案几的一盏黛蓝色金陵云锦屏风后面。
接着看婢女出去了,为保险起见,她又蹑手蹑脚走近屏风后面那张一人高的紫檀木斗柜。
将将悄无声息将斗柜的侧门拨开一条缝,外面传来婢女的声音:“官人,郎君。”
霍娇心中一乱,斗柜中伸出一只手,反握住她手腕,将她拉进去。
黑暗中一双冰凉的手,捂住她的嘴。
熟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谢衡之用气声道:“嘘。”
第45章 独处 活人不能被斗柜憋死。……
兰珩与兰羡的交谈声渐近。
黑暗中, 霍娇不再挣扎,她感觉到,身后那人捂住她嘴的手指松开。并且将脊背贴在斗柜上, 怕冒犯她似的,以胳膊撑着身体,让出教她感觉舒服的空子。
可尽管如此, 霍娇还是只能半卧在他胸前, 发顶便是他刻意屏住的呼吸声。
这斗柜也太挤了。
柜子里挂着几件长衫, 柜底大概是放了幞头, 两个人挤在里面,根本没有放脚的地方。
何九当初过来探过, 同她保证:“那柜子很大, 娘子坐在里面, 绰绰有余!”
的确是绰绰有余,但也抵不过, 还要再塞进一个成年男人……
慢慢适应了斗柜里的黑暗, 霍娇能看见些了,便抱着腿蜷缩起来, 下巴抵着膝盖。谢衡之立即意会,他动了动腿, 将原本踩着兰羡幞头的乌皮靴挪开,客气地小声道:“谢谢。”
外面传出响动,两人一起从斗柜细小的缝隙中往外瞧。
屏风面料厚重, 只看得见人的轮廓。
兰珩自斟自饮,淡淡的酒香传来,他却不做声。
兰羡则绕着书房内逡巡,气氛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到底是兰羡先开口, 他背靠着屏风,铺开宣纸,写着一张字帖:“珩儿,那日谢知州与我闲谈,突然提到一件东西。”
兰珩笑道:“九域守令图?”
霍娇惊诧地吸了一口气,谢衡之偏头看她。
这九域守令图,详细画着汉人境内的山川河流,各路州县,军事要塞。这类舆图的印制,向来为官印垄断。
若私贩出境,是一等一的死罪。
故而即便利欲熏心,民间印坊的东家宁可去胡诌官家秘闻,甚至忍着羞耻雕些避火图来印,也不敢动九域守令图的心思。
不知该如何同谢衡之解释,霍娇只好以手作刀,放在脖子上做切割状。
谢衡之点头。
与霍娇同样讶异的,是兰羡:“在他那里?”
兰珩哼笑:“不,在我这里。”
兰羡向来看不透这个侄儿,兰家本就在走下坡路,兰珩近些年的确是将他手头的生意截胡不少,但偶尔又会给他留条活路。
兰珩歪着头看他:“我的好舅舅,我便直说了吧,母亲近来多次遣人来催我,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你猜她让我办什么?”
兰羡警惕地看着他:“兰歆让你毁了歙州兰家,是吗。谢知州来时,有一群人借着申讨兰平桥的名义,要火烧兰家楼,是不是你借题发挥?”
兰珩摇头:“不是。”
他怕兰羡误会,解释:“不是要毁了兰家。兰歆,兰羡。祖父们取名时,大概也满怀期待,希望子孙和睦,互助互利。如今母亲便是希望我来,助舅舅渡过难关。”
霍娇闻言,深蹙眉头,疑惑去看谢衡之,见他无声嗤笑。
兰羡显然也不好糊弄,他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平桥精明狡猾,无人精心设计,如何刚巧碰上两头吃的老鸨?那个猝死的书生我也查过,死前身子壮的像头牛,被抢了婢女便能气死?”
兰珩笑了笑,并不否认:“舅舅,可你如何能断定这些事与我有关?倒是你,知道这九域守令图,是我自何处得来?”
兰羡牙齿打颤,死死盯着面前的字帖。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霍娇忍不住动了动腿。长久一个姿势,她脚都没知觉了,稍微一动,只觉腿上直冒金星。
她动起来,不小心踢到一旁的谢衡之。
他也未曾好到哪里去,霍娇听见他轻微“嘶”了声,心中莫名地幸灾乐祸。
“西州乌曼将军府,”只听兰珩终于开口:“这九域守令图,很是奇怪。用的是歙州高家的纸,歙州兰家的墨,印刷清晰,折页藏于一本装帧精美的杜工部集尾页,最终却流落西州。”
“你又如何断定这件事与我有关?”兰羡道:“若墨商需要对舆图负责,有人用菜刀砍了人,铁匠也需要斩首示众?”
“说的有理,但是假如,这菜刀的刀柄上有铁匠手上常见的黑垢呢?”兰珩悠悠行至他面前,弯腰夺过他桌上的字帖:“舅舅,你一紧张,就用左手写字了。我观那舆图上标注的小字,与此有几分神似啊。”
兰羡抢回字帖,撕得粉碎:“你究竟想干什么?”
“舅舅如今为了维持兰府上下的体面,也是过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何必呢?兰家百足之虫,”兰珩道:“不如这样,你将这只死虫明面上过到我手里,我保准将它救活,且将账目洗的干干净净。我在母亲那里有了交待,你和诸位舅舅舅母们,也可保富贵余生。”
兰羡哈哈大笑,踹翻了眼前的翘头案。纸镇、博山炉等物哗啦啦洒落一地。
一只沉甸甸的青玉海水纹笔搁被甩出来,打在云锦屏风上。
屏风受力,无助地晃了两下,最终以倾斜地姿态盖住了斗柜。
霍娇心里绝望。
这斗柜,本是虚掩着,加上四周有缝隙,勉强能让人吞吐气息无碍。
现在被屏风盖住,门被压得死紧……他们,不能被柜子憋死吧。
果然很快,闷热让人浑身出汗,霍娇偷偷用袖子拭去额上汗珠。
她身后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一颗汗珠从谢衡之的下巴滑落,好巧不巧,直直越过霍娇半敞的衣领,打在她后颈上。
汗珠冰凉,却似滚烫,让她浑身一激灵。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液体顺着白皙的后颈滑下蝴蝶骨,洇湿她的小衣,后背传来凉意。
她蜷了蜷手指,尽量当那一小片凉意不存在,靠看外面兰羡的狂怒转移些注意。
“你当我这么多年岁白活了?你想我贱卖兰家,你没想过能不能吃下。异地运书,在各路转运司那里都是,严查必查,为何我有滔天的胆识,敢将它们从天子脚下送到西捶盛京?这里面牵扯到的人,你能得罪得起吗?”
兰珩像听了什么大笑话:“舅舅,你不会还不知道,自己是枚弃子吧,新任知州什么来头?杨寒灯首徒,官家喉舌,是为抓人把柄,平衡各方势力而来。你先前的靠山,想封你的口,都不会给你讨价还价的机会。你一个小小的墨商,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兰羡气得无言,兰珩又道:“这几日谢知州都未出面,闭门谢客。你琢磨琢磨,他在做什么吧。”说罢,兰珩拂袖而去,只留兰羡一人。
瞟向谢衡之。
还,还能因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霍娇那巴掌。他脸肿着,如何见人。
霍娇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快走”之后,兰羡总算结束落寞的独坐,离开了书房。
婢女将屏风扶起来,将瓷片碎纸清扫完,提着簸箕出去。
门一关上,谢衡之就赶紧推开斗柜的门。
清凉的空气灌进来,二人畅快地大口呼吸,谢衡之指着半掩地窗棱:“先出去吧。”
霍娇腿又麻了,出来时身子一晃。
谢衡之轻轻扶住她的胳膊,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他赶紧避嫌似地缩回手:“好些吗?”
霍娇原地站了片刻,点点头。谢衡之一直眼神躲闪,霍娇不明所以,低头看了一眼衣裳,当即羞红了脸。
两人在斗柜中挤着,不知不觉浑身被汗水浸润,谢衡之深色衣衫倒还好些,霍娇一身浅杏色单薄的小衫和水蓝色褙子,甚至隐隐透出里衣的形状。
谢衡之别开眼,从一旁的衣架上抽了件披风,将她兜头裹住:“走吧。”
视线被灰色的披风遮住,霍娇什么也看不见,她被拉着走到亮处,又感觉身子一轻,谢衡之抱着她翻过窗户。
回到偏房的小院,霍娇换好衣裳出来,发现谢衡之站在门外的树下,似乎是在等她。
她刚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谢衡之沉声开口道:“你觉得九域守令图这样的舆图,兰家宅院中可否私印?”
“可以是可以,”霍娇道:“但我细心寻过,并未在宅中找到私印雕版的痕迹。而且这舆图体量不小,兰家目前空置的屋子都不大,单独完成所有步骤,不可能。”
见谢衡之垂目沉吟,霍娇又道:“加上考虑到印刷和装帧的美观,我倾向觉得,这东西是某个书坊印的。而且九域守令图,一定只是其中一件。”
必然是多次在底线边缘试探,逐渐麻木,最后步步沦陷。才敢干出这样斗胆包天的事。
“有办法找到制作舆图的地方吗?”
“不能直接找到,可以划定范围,”霍娇道:“你让人将歙州城内书坊的书,各自买几本给我。””你如何划定?”
霍娇笃定看他:“我闻得出来。”
谢衡之抱拳:“好,那就拜托了,越快越好。”
见他要走,霍娇追上去:“我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利害关系?”
她见谢衡之蹙眉难言,不想为难他:“不说也没关系,你先去忙吧。”
谢衡之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危险,如今你身在局中,又如何置身事外。”
他眼里浸着凉意:“上面有人为了某些目的,以重利引诱兰羡等人制售违禁书籍,由歙州,川蜀,汴梁等地夹带运往河中路,再由河中路自秦州,庆州走私送往西捶。兰羡和荣二,都是这条线中的一环。而兰珩,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只是想趁火打劫。”
霍娇沉默良久:“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她想说,听起来很危险。
又觉得似乎像是在关心,他这个骗子不配!
故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谢衡之目光柔和:“放心,我暂时不做什么,也不和人正面争斗。我要先找到这张舆图,也要找到印制的书坊,保留证据,几方斡旋,全身而退。”
霍娇不再多问:“好。”
离开兰家,谢衡之打算回官署临时的住处。
小林牵着大黑狗,跟在后面道:“奏折按您的意思,先递给老知州大人查看有无句读错误。他读完之后,好几日连着来找您,被拒之门外后,连夜把知州府里的美妾和金银都迁走,将后院最大的卧房都给您腾出来了。”
谢衡之抄着袖子笑了,弯下腰摸了摸狗头。
大黑狗温顺地发出呜咽声。
小林好奇道:“谢大人,您折子里写什么,把他吓成那样。”
“我上书弹劾了先前那几个闹事的书生,免去他们科考的资格。”谢衡无奈道:“屋子挪出来,就住进去吧。耳房不用人伺候,栓狗就行。”
这知州府衙置办的古趣盎然,且将整套的金棱七宝装软乌木家私,和定窑青白瓷都留在府中。谢衡之自打入仕以来,蹭住过不少贪官污吏的宅子,这样有品味的还是头一遭。
“您不打算动他?”小林诧异。
“不打算,”谢衡之淡淡道:“现在没必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死后清算吧。”
这是给太子和皇后面子,省得杨大人难做。
他在知州府洗漱完换了身衣裳,便开始处理搁置任上的繁冗杂务。等天色晦暗,他披着单衫,望着外面,平安忽然踏门而入:“大人,娘子划定了几家书坊,您看看。”
字条展开,是霍娇清隽的字迹,他放下捻着卷宗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心下一片柔软:“我去看看。”
第46章 灯下 他在看她。
霍娇伏在那张小案上, 已经睡着了。案上杂乱,堆满了书和小报。
胸腔中像是闯进只暖融融的小猫,温柔柔软, 带着一丝痒意。
似乎是过了很多年的苦日子。
苦海无涯,孤独难捱。这间偏房,像一叶无主扁舟, 历尽磨难, 幽幽靠岸。
同不同他和好, 又有什么关系。
黑夜浓重, 一灯如豆,他竟在儿时交杂了苦闷与希冀的地方看到她。
已然命运厚赠。
谢衡之小心上前, 穿过敞开的雕花门, 霍娇睡得香甜, 浑然不觉。
他倚着门框看了很久,最后只敢克制地给她披上薄毯。
这样的距离, 他才突然发现她已散乱的发髻间, 有个熟悉的东西。
数月来贴身带着,他常在灯下看它。
是那只白玉簪。
她应当已经知道了, 却没有恼羞成怒的丢掉它。
谢衡之心头酸软,忍不住浅笑。
深夜的歙州临南巷, 是当地富户和外地商旅置业的风水宝地。巷中不少人家都豢养女乐艺伶,亥时已至,依旧灯火通明, 歌舞升平。
一只黑狗悄无声息的翻过院墙,窜进高墙,消失在夜色中。
兰珩与几位鬓发带白的文官悠然听着小曲儿,家奴忽然进来通报:“兰大官人, 刑大人……外面有个郎君,带着一群人要闯进来。”
兰珩望了客人们一眼:“什么人?”
家奴一头雾水:“不认得,说是家里狗丢了。”
不消说,也能猜到是谁。
兰珩无暇纠结谢衡之是如何在他众多宅院中,寻到这一间。但显然他是有备而来。
他起身嘱咐身边的心腹:“后罩房右侧门边有四副女使图,你立刻带着,去城北的典当行避一避。”
行至门外,小林冲他一笑:“啊,竟然是兰大官人,您看这缘分。”
兰珩眼珠子转动,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么多人,来我这小商贩的私宅里遛狗?”
小林道:“您也知道,这是我们知州夫人的爱犬。狗丢了,小的如何交得了差?还请大官人行个方便。”
兰珩脸色沉下来,抬手让护院上前,怒斥道:“不长眼的狗腿子,什么人都敢咬。”
兰珩待在身边的打手,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小林身边所带,也是久经沙场的亲兵,动起手来难说谁更吃亏。
正当对峙之时,身后刑通判被两个女伶掺着,微醺走过来:“什么人,这样吵嚷?”
他看到小林,眯着眼厉声道:“谢知州的人,大半夜硬闯民宅,你小小年纪,做事可有一点分寸?来日我将那谢衡之参了,你信不信,最后这责任他会全推于你一人?”
小林不好同刑通判硬碰硬,只得为难状拖延时间。
谢衡之从人后走来:“听说有人要参我啊?”
刑通判醉眼朦胧,眼皮开阖许久,才看清眼前人,他不冷不热地同他客气道:“谢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替你管教下属?”
谢衡之先礼后兵,拱手笑道:“刑大人,实在不是谢某恶意扰民。兰大官人也是知道的,谢某一向惧内,夫人养的狗,便是我的主子,主子丢了,我寝食难安。有人看见这狗窜进门墙内,还请刑大人行个方便。”
刑通判听得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还是个耙耳朵,兰大人,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这样,你家护院领着谢大人进来找找,小林,你就在外侯着。”
兰珩猜测那副画应当已经被带走,也松了口:“那就辛苦谢大人,跟我走一趟。”
谢衡之掀起衣摆,跨过门槛,跟随兰珩入内。
这宅子不过两进带一个后罩房,结构简单得很。
一圈下来,连根狗毛都未见。
“看也看过了,就不要夜里过来扰人清梦了,回知州府去陪陪夫人不好吗,老知州不是把宅子给你挪出来了?”兰珩挑眉:“还是说谢大人一口一个夫人、惧内的。实际上夫人早就跟人跑了?”
谢衡之想着霍娇熟睡的模样,懒得同他计较:“谢某老实人,有一说一。”
两人往回走,一群人还在门口围着。
见他们来了,小林欢快招手:“大人!狗找到了。”
兰珩正要嘲讽几句,却发现刑通判脸色不好看。
他沉吟着快步上前,发现小林手中牵着的狗,嘴里叼着一物。
兰珩咬住后槽牙。
黑狗嘴里叼着一副画。
谢衡之慢悠悠走过去,扯来狗嘴里的画:“好潦草的女使图。”
他抖了抖画卷:“装裱厚的过了。”
兰珩捏紧拳头,不作声。
谢衡之细细捏过画卷,将绫布剪开,里面掉出一本杜工部集。
他将书递给小林:“在哪儿找到狗的?”
刑通判发黄的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兰珩。
“就在门外,想必是这狗又自己跳出来了,叨扰各位贵人了,”小林将书来回翻动查验,忽然“咦”道:“谢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谢衡之将书接来。这本书是经折装,尾页明显厚出一些,他打开尾页,发现一张大纸,整整齐齐折叠在最后。
翻开那张纸,细腻的山川河流映入眼帘。
谢衡之脱口而出:“九域守令图。”
小林道:“这,怎么会有这个?”
兰珩镇定道:“是啊,这黑狗倒是有灵性,从外面何处,翻出这古怪的画?”
“原来不是兰官人家的?”谢衡之冷笑,看向兰珩与刑通判:“那便是谢某捡到的,我带回知州府了。”
兰珩气得咬断银牙,等谢衡之走远,心腹家奴才凑上来道:“小的过去时,画已经被狗叼走了。”
兰珩平息片刻:“他跟着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要去书坊?”
家奴小声道:“还没来得及说,方才守在书坊外的人说,谢大人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将书坊东家、掌柜,坊内的雕版,甚至已经回家睡觉的刻工师傅,都带去知州府了。”
一行人带着九域守令图,踏着星夜带回知州府。天气闷热,车幔是挂起的。小林喂了狗,一抬头在谢衡之脸上,看见了轻松的神色。
“谢大人,已经让人带兰羡去知州府了,”小林崇拜地看着他:“今晚说不定就能审完?”
“想什么呢,肯定审不完,”谢衡之放下车幔:“而且人都没到齐。”
霍娇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躺到榻上去的,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平安推开院门透气,发现外面兰家已经乱作一团。
霍娇简单梳洗,走到前院天井,发现兰五和五夫人并几个姨娘焦躁地聚在一处说话。
“怎么了?”霍娇赶忙过去问。
“昨天夜里,二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兰五夫人哭着道:“我嫂嫂也是个不中用的,当即便被那场面吓昏过去。不晓他犯了什么事,会不会牵连到我们啊!”
霍娇没想到,谢衡之动作这么快。
她此刻只能安抚道:“别那么悲观,万一只是遇上什么事,去问清楚呢?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你们先不要自己乱了,也去同琨郎君理一理,二伯手上有没有什么可能扯上官司的案子。”
平安跟着霍娇出了门,以为她是要去找谢大人。没想到她带着他们去街市上溜达了一圈,买了些吃食,又去找高家的姨娘们闲聊起来。
“不去知州府吗?”得了空,平安鼓起勇气问:“昨晚谢大人来时,您睡着了,他倚着门,看了您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呢。”
霍娇抿唇,脸慢慢红了。
刚听说兰羡被抓了,她出于好奇是想去找他的,但是……
还是算了吧。
若是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也可以让平安问小林。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
“不了吧,”霍娇咬着蟹壳黄,含糊地:“他应该有他的事要做。”
虽是白日,知州府地牢中却昏暗无光。狭窄的空间里仅靠风灯和火把照明。好在不久前大赦天下,牢中轻犯都被赦免,只剩下几个被减刑的死囚。
兰羡坐在地牢肮脏的稻草上,混杂着屎尿味的空气不断侵入他的鼻腔。
他衣裳还算整洁,没受多少皮肉之苦,只是精神折磨,让他宛如惊弓之鸟。
谢衡之端坐在地牢外的方桌前,桌上搁着茶碗,他没有碰。
小林走上来道:“大人,真不用重刑吗?证据都砸在他连上了,还嘴硬着呢。”
谢衡之听了,很久没吭声,他闭上眼深深蹙眉,终于开口:“我去看看。”
昏暗的光线中,兰羡看见一个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他手脚不自觉抖起来,浑身止不住的打摆子。男子眉目昳丽似修罗,身形挺拔如松如鹤,仿若是阎王派来向他索命。
隔着铁窗,谢衡之挥退狱卒,蹲在他面前:“兰羡,由不得你不承认。”
他一双吊梢眼盯着他:“你死了,我会保五舅和舅母们平安。”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孩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兰羡心头一跳,诧异看他:“……你!”
谢衡之道:“你一点都看不出,他是冒牌吗?我才是兰珩,舅舅。”
兰羡嗫喏许久,依然无法接受:“你是兰珩?”
他嘴唇发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突如其来的手段,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
是了,这外甥虽与他无深情厚谊,但何至于将人赶尽杀绝。
谢衡之循循善诱:“你不该碰九域守令图的,碰了就是一个死。你没能在顺风顺水时全身而退,就只能如你假外甥而言,成为一个弃子。”
他压低声音:“你觉得自己只管收钱办事,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假做放水,让你顺利将舆图送至西州,助长两地边境摩擦,好让任经略在朝中更受官家重视。出了岔子,下地狱的却是你。”
“我……”兰羡脑子一空,一阵水声,他竟是尿了。
谢衡之也有些不忍,他神色复杂地站起来:“来人,给他换身衣裳。”
快要走出地牢,身后的狱卒追上来:“大人,他说要见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兰羡狼狈道:“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不要告诉我,你我舅舅甥情深。”
“要你一人认罪认罚,我就此结案,不牵连你家人,”谢衡之声音很轻:“但我有证据,可以做到随时翻案。这样既卖了王皇后和小太子面子,又留下他们的把柄。”
他看着他,推心置腹:“我只求一个自保,无他。”
兰羡吐出一口气:“好。”
第47章 偏心 他不如他?
瞎逛了一上午, 下午到底有些乏了,霍娇便找了个茶坊,在二楼的雅间吃茶。
正和平安闲聊, 何五进来道:“娘子,有位娘子说谢大人送来一张字条。”
霍娇接过来,字条上详细写清楚进展, 兰羡已经打算认罪, 在写认罪书了。
平安道:“谢大人还是怕娘子担心, 好贴心啊。”
霍娇笑着没说话, 不过她看到字条最后一句“阅毕即焚”的提醒上。
她从平安那里要了火舌子,边烧边胡思乱想:这么清秀漂亮的字迹, 不做雕版印出来可惜了。
“平安, 给外面送信的娘子辛苦钱。”霍娇以为来的是知州府的人, 便掏了些碎银子。
平安捧着银子出去,回来的很快, 她面色疑惑:“那位娘子不要银钱, 说想见你一面……”
霍娇好奇地跟出来。
茶坊外的街边,一个知州府带刀差役, 身边站着一名女子。女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 衣裳袖口和裙摆都大得古怪。
霍娇张了张嘴:“萱儿……”
萱儿冲霍娇一点头:“霍娘子,可否里面说话。”
两人单独回了雅间,霍娇先开口:“你现在过得……”
说到一半, 她又住了口,她看见萱儿手脚上的铁链和皮肤上的伤痕。
这种寻常问候,只会让人觉得是讥讽。
“我现在还不错,”萱儿接着她话道:“延州打仗的时候, 我在前线运送辎重,还做了……”
她低下头,咳嗽两声:“总之勉强是活下来了。前些日子,刘雪淮将军突然找到我,说谢大人手头有一桩案子,需要我做人证。于是将我送来歙州。”
霍娇猜测她是与兰羡的案子有关,故而不多问,只是安静点头,听她说话。
“谢大人说,若我能为这件事出力,会上书请求为我减刑,免去死罪。若是遇上大赦天下,或许能重新做人,”萱儿说:“我想活下去。但谢大人看起来好可怕。霍娘子,你曾问过我,要不要跟着你,这个问题还作数吗?”
霍娇道:“好,从今天起,你对外就是我从汴梁带来的女使,名叫如意,记住了吗?”
萱儿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你不问问我,我要做什么人证,不问问我究竟涉及什么案情吗?”
霍娇抿了一口茶:“谢衡之让你来给我送信,就是希望我暂时替他藏着你。案情的事,能说的,他都会告诉我。他不说的,那就一定是我不知情比较好。”
她抽出手绢,剪成两半,将萱儿手腕与铁索隔开:“万事你都老老实实按他安排去做,安心待在我这里。他把从殿前司带来的亲兵,都安排在我周围护着我,你跟着我最安全。”
萱儿点点头,想起一件事:“我来时遇到差役,去找谢大人,说兰大官人的母亲来了歙州,要求见他。”
霍娇手中茶碗一紧:“你说什么?”
谢衡之刚到歙州上任不久,兰珩自知民与官斗,天生矮人一头。便让人送信给兰家大娘子兰歆。
兰珩家中的九域守令图被狗叼走不多时,兰歆刚巧下了船。
夜里兰珩赁了一顶小轿,去码头接她。
江管事掺着兰歆下了船。
她捏着手中的绿丝紫檀珠,遥望远处:“兰家如何了?”
兰珩从轿夫手中接过马凳,他摆好马凳,又亲自半跪着扶住,好让大娘子上轿时稳些。
“谢知州……他应当会去兰家将兰羡带走,”兰珩道:“兰家估计今晚不太平。”
兰歆神色悲悯,她十分惋惜道:“衡儿这人,是个书呆子。他只会读书考试,一点都不通人情世故。”
兰珩低头只是笑:“弟弟只是性子耿直,娘亲好好同他说说道理,他慢慢会懂得你的良苦用心的。”
兰歆不是不知道,兄弟两斗的你死我活。她甚至听说了一些两人争妻的闲话。然而内斗之外,兰珩依然如此豁达宽容地谈及弟弟,谢衡之却只会苦大仇深的非黑即白,两人人品高下立现。
兰歆只是叹气,亲生儿子在她心里,总是有一席之地的,她却不得不承认兰珩更适合接下她的担子:“兰珩,若他有你一半通透,何至于在延州被同僚排挤,贬官于此处……”
一路说着便到了到了临南巷,兰珩提前派人将家中的主房清出来。换了云香纱的帐幔和梨花木的摆件,还将一张放置杂物的斗柜,换成了黑胡桃木梳妆台,并摆好宝奁。
厅堂中,傍晚时分招待刑通判时的脂粉气一扫而空,淡淡的檀香味袅袅传来。
兰歆前脚踏进门,几个年轻麻利的小厮便迎上来道:“大娘子回来了,卧房在里面。”
兰珩让小厮将马拴好,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兰珩。
兰歆绕进卧房的圈椅上坐着歇息,看着梳妆台上高锡铜镜:“孩子,有心了,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小厮打来热水,兰珩将热水倒进木盆,兑了凉水,又试过冷热,拧干了手巾递给兰歆:“您不是送了我个歙州的典当铺子吗?我知道您喜欢,时常叫掌柜的留意着。”
兰歆接过手巾,擦了汗,发现床下的铜盆里放好了降暑的冰。
兰珩又去打了一盆水,跪在她脚边:“母亲,一路困乏,您泡了脚,先好好睡一觉。旁的事情明日再说,身子要紧。”
兰歆欣慰地点头:”这些事,何至于你这个当家的来做,这么多下人呢,你有你的正事要忙。“
兰珩边伺候兰歆泡脚,边将许多事情细细说给她听:“孩儿做事考虑不周,请母亲责怪。”
他这样说,兰歆还能怪他什么,她安慰道:“你尽力了,也都是按我的意思去办,不用自责。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兰珩起身道:“好,母亲有什么事,可随时叫耳房的小厮。”
他刚要走,兰歆又叫住他:“兰珩,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兰珩预感到什么,安静地转回身子,走到兰歆身边,蹲下仰视她。
“那个霍娘子,是你什么人?”
“霍娇是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未婚妻,”兰珩苦笑:“后来阴差阳错,我来到汴梁,负她良多……”
兰歆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你小娘一时鬼迷心窍。那你现在怎么看她?”
“我来汴梁后,自知与她门第不当,难以得到母亲的认可。所以虽然心里还非常喜欢她,也从不敢对你提起与她完婚的事。只能一直托人在暗中照拂她,”兰珩表情似乎很痛苦:“但没想到弟弟为了与我较劲,竟然用我的身份,先行将她诱骗霸占。如今霍娇已经得知真相,想必难以自处,十分为难。我亦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本是一段美好姻缘,实在可惜。”
兰歆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担忧消散一些,她担心这两兄弟真的对那个小通房动了心,做起正事来难免牵绊。
如今看来,不过男人争强好胜上了头。
“这就是衡儿的不对了,”兰歆皱眉,不满道:“霍娘子毕竟是与你有婚约在先。即便她已不是完璧之身,你们门不当户不对,娶她为正头娘子不合适。也合该给她的名分,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兰珩眸中有了光,像是感动:“母亲……”
兰歆道:“好了,这事我会同他好好说清楚。占着别人家的娘子不放,成何体统?等你娶了正妻,我允你收霍娘子做个茹夫人。正巧她也是生意人,不像官眷家的小娘子不宜抛头露面,她可以陪着你走南闯北。也是好事。”
“至于衡儿呢,我看他对祝家女儿,也并非无意。如今他们倒是相衬,也可让祝参政早日将他调回京城,”兰歆盘算着:“年轻人,总要在官场上吃了苦头,才知晓姻亲的重要。”
兰珩跪下顿首:“多谢母亲成全。”
她第二日将歙州的铺子和墨坊一个个看过,挪出时间打算去见谢衡之的时候,已经吃过午点。
午后稍有些热,兰歆教江管事和小厮,提着食盒装的茶水和冰块,去敲知州府的门。
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小林态度十分恭敬:“大娘子,您回吧,我们谢知州正在审犯人呢,很可能好几日都不出来。”
兰歆冷道:“在审兰羡,还是书坊掌柜?”
小林赔笑:“嗨,这都是谢大人的事,我们下面跑腿的杂碎,哪能知道这些?”
说是说不通了,但兰歆带着一帮人,磨蹭了很久,也不愿意走。
堵在知州府门口,总是不太好看的,小林只好又道:“大娘子,要不这样吧,您留个小厮在这。我们大人出来了,我就让他给您送信,您看?”
兰歆听一旁的差役叫他“林虞候”,看他身段和姿势,猜他不是下人,应当是行伍之中有些官职的武官,因此觉得不必得罪他。
她给他留了几分面子:“那就有劳林虞候。”
兰歆坐进等在巷口的轿子,轿夫起身时一晃。
散开的布幔里,她看见一个雪青色罗裙短衫的小娘子,提着裙摆,迎着暖风和晌午后的艳阳快步往前走。身后还跟好几个拿东西的,大概是婢子小厮一类。
她走得太快,发髻都松散开,碎发遮住脸面。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她抬起袖子随手拭去。
兰歆没认出她来,她心里一面想,好没规矩的女人,一面放下布幔,打道回府。
小林见是霍娇来了,立刻笑逐颜开:“霍娘子怎么来了?”
霍娇气息还未喘匀,掐着腰低头:“兰大娘子来过了?”
小林老老实实:“嗯!刚走。”
待了这么久?不知道说什么了。
霍娇直觉谢衡之肯定又受了窝囊气,心里憋着一股气:“带我去找他。”
第48章 关切 她是我的人。
知州府书房里, 还保留着老知州留下的陈设。
谢衡之坐在一张梨花木长桌后,身着官服,一手压着桌上的书卷, 一手撑着额头。
对着门,摆着一张丝质书画屏,霍娇和小林站在屏风外, 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不会刚被娘亲训话, 在哭鼻子吧。
霍娇想到在延州那晚, 她不过说了两句难听话, 他便掐着她脖子,哭哭啼啼流了许多泪。
那模样太没有威严了, 霍娇让小林先下去, 不好让旁的人看见。
她试探着绕进去, 边走边道:“谢衡之,你不要哭了。”
谢衡之撑着额头的手一顿, 没有说话。
霍娇见他不愿抬头, 更加笃定。
她猜测着他难过的缘由,试图安慰他:“大娘子是不是怪你插手兰家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人父母官,不可能视而不见。”
见谢衡之不说话, 她欲掏块手帕给他,才想起帕子已经给萱儿了。她想,不如直接去打盆热水, 给他擦擦脸,这样一会出去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见她是要走,谢衡之慌了,起身拉住霍娇的手。
桌上的几本书翻落在地, 霍娇回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她:“我没哭。”
霍娇一时惊讶:“嗯?”
谢衡之松手,低下头捡起书,码齐了摞起来,解释道:“我没让她进来。”
“那就好,”霍娇原地站了会儿:“我还以为……”
“以为她来逼我不要插手兰家的事?”谢衡之给她拉开圈椅:“她还会再来的。”
霍娇没有拒绝,她坐下来,神色也不像急着要走。她在耐心听他说话。
这个认知让谢衡之手心出了汗,他蜷了蜷手指,自己也坐下来:“我想和你说说朝中的事,你有时间吗?”
霍娇点头。
“外面都在传,老师身子不好,官家趁着小太子周岁,准备大赦天下,其实不是的,”他说:“杨大人咳疾多年,虽说随着年岁渐长,一日不如一日,但疾不致命。需要冲喜的是官家。”
“怎么会……”
谢衡之担忧道:“若真有山陵崩的那一天,太子殿下太小了,往后难免是王皇后把持朝政,我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次将我贬谪,也是为了消除后党对杨大人的不满。”
霍娇有些明白了。
“所以这桩案子,只能在兰羡这里打住,不能继续深究。荣二的事情,也无法水落石出,希望你理解。”谢衡之见霍娇眼神黯淡下去,一阵心痛:“抱歉。”
“没事,”霍娇起身:“我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兰羡偷渡舆图,荣二娘参与了其中运送的一环,而萱儿手里有证据,对吗?”
谢衡之看着她是要往外走,随行几步,艰难道:“对。兰羡认罪之后,我会结案定罪,但是留下疑点,伺机而动。”
也只能如此了,霍娇点头:“我明白。”
说罢她颔首,便要出去。
“霍娇,”谢衡之看着他:“多谢。”
她知道他是指什么,有些不自在:“不用客气,我只是看不下去。”
走到门口,小林见谢大人眼巴巴跟在后面,不善言辞的他鼓起勇气:“霍,霍娘子,要不要留在府里吃个饭。”
霍娇看着外面艳阳高照,莫名其妙道:“午点刚吃完没多久,晚饭太早了吧,下回吧。”
谢衡之委屈的大方道:“霍娘子还有事,小林,你送送她。”
小林看着等在大门口五步开外的一串子人,只好硬着头皮在谢大人的目送下引霍娇出门。
平安迎上来道:“啊,娘子,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嗯,”霍娇想起什么,又旋身对小林道:“方才谢衡之说大娘子还会再来,要是她来,你第一时间让人叫我过来,你们谢大人嘴笨,和老妪吵架定要吃了亏去。我不在兰宅,就在高家纸坊或是兰家墨坊,记住了?”
果不其然,天色昏暗时兰歆见没有消息,刚好天气也凉快了,就在兰珩的陪同下,又去了趟知州府。
兰珩跟在轿子近旁,为她掀开布幔,用手掌隔着轿顶,怕磕到她的头:“母亲莫要动气,弟弟不想见你,未必是这件事没有转机。恐怕更多是怨你不够关心他。”
兰歆看他:“你有好法子?”
兰珩从怀中掏出一物:“汴梁兰家,书房中有个乌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只布老虎,我看东西都破烂了,还小心收着。”
兰歆记不起这东西了。
一旁的江管事想起来了:“大娘子忘记了,小时候您带郎君在江南做生意,他一直盯着。显然是喜欢的紧,又不敢说要,你便给他买了,那一回他十分欢喜。”
兰歆皱眉:“他这优柔寡断的性子,总是在意这些不要紧的事,根本做不成大事。”
“算了算了,”江管事接过兰珩递来的茶水:“何苦同他计较,气坏了身子。”
兰歆接过布包,看了一眼里面的脏兮兮的布老虎,又包上,还给兰珩:“你递给林虞候,说请谢知州念在旧情,与我见上一面。”
不一会儿,林虞候回来通传:“请大娘子进来。”
兰歆与兰珩对视一眼,对他露出一丝赞许。兰珩道:“我就不陪母亲进去了,弟弟看到我,定要不高兴。”
兰歆道:“你不必等我,留几个人就好,你有你的事要忙。”
霍娇也猜到兰歆不会轻易放弃,故而没有走远。
听到消息过来时,兰歆也只刚进去了一会儿。
她在门外看见兰珩,心里顿感不妙。
上回两人见面,她拿纸镇砸烂了他的脑袋,对方没有报官,也没讹她银钱。
霍娇是有心虚的。
兰珩道:“我劝霍娘子,还是不要掺和人家亲生母子的事比较好。”
霍娇看他脑门上疤痕还在,担心他事后追责,所以没敢立刻回嘴。
兰珩误以为她听进去了,又说:“血浓于水,一家子哪有仇人,你一个外人过去多嘴,把两边都得罪了。等人家和好了,你就成了里外不是人。”
霍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头上的伤,痊愈了吗?”
兰珩心头一软:“嗯,你别担心,没事了。”
霍娇这下子放心了,冲他微微一笑,越过他,快步走进去了。
母子两面对面坐在书房内,厅堂外的堂屋,大门口好几人把守着,霍娇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那几人居然无声抱拳作揖,将她让了进去。
她脱了绣鞋,提在手中,踩着地上柔软的丝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我不是贪心,”兰歆似在叹气:“我只是不忍看着祖父祖母偌大的家业,毁在他们手中。”
谢衡之淡道:“斗转星移,家族兴衰,万事万物自有规则。富贵之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穷苦人拼尽全力功成名就。这才对。兰家气数已尽,至于兰羡,该如何,便如何,一切自有律法裁断。我无法透露。”
兰歆见同他说这些道理难以继续,又生出了新的主意。如今之计,亲儿子是歙州父母官,总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不信他真的忍心与自己针锋相对。
于是她改而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
“那咱们不说这个事了,来说说你那小通房……”兰歆道:“人家本该是别人的妻子……”
谢衡之打断她:“霍娇与我拜过天地,我也在开封府入了霍家的户籍册子,她是霍家少当家,也是我家家主。请您今后,不要用这些言语轻慢她。”
霍娇躲在屏风后面,实在忍不住了,裂开嘴,无声地大笑了一会儿。
兰歆无言以对,但她不想放弃,只能好言相劝:“你这孩子,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看看你一个探花郎,出仕还未满一年,便起起落落,你没想过为何吗?”
她眉心轻蹙,惋惜看着他,真心替儿子考虑:“男人寻姻亲,还需考虑出身门第。你瞧瞧早你三年入仕的进士沈睿,如今稳稳地在崇文院升到了馆直,从未去地方上吃过苦,也不必冒死去边疆打仗,这都亏了他岳丈在人后做的努力。”
“按您说,像我父亲那样的最好,”谢衡之为她倒了杯茶:“我岳丈也很好,当年为了救我,岳丈卖掉了镇上的好几家铺面。”
兰歆边听边摇头,这犟种儿子顶嘴的模样,勾起了她从小对他的厌恶。她不想与他撕破脸,眼中含着泪:“我晓得你听不进我说的话,你只要记得,我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罢转身出去。
谢衡之却叫住他:“大娘子,我不想再见到兰珩,请您带一句话。”
兰歆回头看他。
“霍娇是我的人,他想来抢,”谢衡之神色恹恹,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非我死了。”
他将布老虎包好,还给她:“大娘子,这个东西不属于我,他属于兰珩。”
兰歆接过布老虎,忽然生出一种淬着恨意的怨毒:“珩儿,可是,如果她自己要走呢?”
她温声:“他们相识于微时,十几年的感情,即便现在有矛盾,也终有化解的一日,你不怕终究只是你一厢情愿,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谢衡之身子一晃,捏着桌角的手骨节发白:“我不会放她走,除非我死了。”
“究竟是谁要走了?”霍娇绕过屏风,走到两人面前:“不要替别人做决定。”
第49章 护短 他真的很好。
不得不说, 偷听母子吵架时,霍娇很佩服兰珩给人洗脑的能力。
她怕里外不是人,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插嘴。
直到她听见兰歆说, 自己要和兰珩和好?
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和兰珩和好!
和那种人睡一个被窝筒,睡到半夜都得爬起来摸摸脖子, 看自己有没有身首异处!
兰歆吃笑一声, 没把霍娇的话放在眼里, 她拿着布包, 往外走:“哦,是吗。那我祝你们早生贵子。”
霍娇没看谢衡之, 她追着兰歆往外走, 也顾不上姿态好不好看, 她语速特别快:“大娘子,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特别不明白你, 不理解你。”
兰歆哼道:“有什么不明白,我可以解释。”
“你知道他们两是怎么换过来的, 也应当知道他吃了多少苦,还差点死了, ”霍娇道:“可能是我小心眼吧,我不能想象,在任何一种时候, 我能够接纳自己情敌的儿子。甚至优待他,胜过我的亲生儿子。”
“他们两兄弟,吃得苦不是半斤八两吗,”兰歆停下步子看她:“而且确是你小心眼了。若真有一日, 你情敌视若珍宝,不惜为他作奸犯科也要托举的儿子。他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你面前,俯首帖耳,恭顺温柔,任你践踏……”
她看着霍娇蝴蝶般的睫毛和剔透的杏眼,两个儿子为其争斗的你死我活,教她对这个女人生出几分慕强的欣赏,愿意屈尊纡贵地多说几句。
“你就会知道,金钱与权力,是多么诱人的东西,那种征服感,远胜于对他的厌恶。”她说:“至于什么亲生不亲生,我自己便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自然不在乎这些。”
她笑道:“很多年前,我父母要为我找回亲生父母,我拒绝了。为表忠心,我当着他们的面,摔碎了那块可以寻找亲人的玉石。自此,他们全心全意信任我,予我荣华富贵,我也尽全力照顾他们终老。”
“霍娘子,你觉得我有权力说这句话吗?我有。血缘这东西,远不如选择重要。”
霍娇彻底愣住了,那一刻她觉得兰歆和兰珩真是天生一对的母子,谢衡之夹在中间实在是好多余。
和兰珩比起来,她不算大奸大恶,只能算人各有志。
两人走到偏门门外,谢衡之没有跟来,兰珩迎上来,兰歆自然地任他搀扶。
他看了霍娇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她却无视他。
她想起谢衡之将布包还给兰歆时,失落的眼神。
她试图去挽回什么。
“可是你的儿子,他真的很好,”她拉住她,像是在推荐铺子里最好的书给顾客:“他又聪明能干又心善,他哪里不如兰珩了?”
兰歆笑道:“霍娘子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这叫成双成对的没出息。那些无用的东西,将来等他落入泥潭,你再看看能不能当饭吃。”
霍娇觉得她不可理喻,她委屈地站在原地,小声嘀咕:“真没眼光……”
谢衡之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深处。
游廊间只有远处几盏风灯,光线晦暗。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霍娇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他明明这样好,她不明白。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你们之间可能只是有误会,不代母亲不爱你……”
脚边是团脏兮兮的东西,霍娇捡起来,是个破烂的布老虎。
她看见谢衡之苍白地一笑:“谢谢你,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大概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霍娇哪敢回去休息,她担心他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小跑过去拉他衣摆:“你真的很好,她终有一天会后悔,当初你认亲的时候,没有选择留下你。”
府衙的偏门在身后关上,小林和平安都被关在外面,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谢衡之垂眸看着她,她一双明眸黑亮,葱尖似的手指里,小心捏着那只滚满泥巴的老虎。
他眨了一下眼睛,温声道:“那你夸夸我。”
霍娇不疑有他,与他四目相对:“这还用夸吗?你可是探花郎,做过延州主将,现在也是富饶之地的父母官,将来前途无量。”
谢衡之轻笑:“再多说两句。”
她愣住,谢衡之在很久之前,也这样催促过她。
汴梁的小宅子里,谢衡之将她抱起来放在案上。青天白日,案上原本的书和摆件乱了一地。他蒙住她的眼睛,强迫她接纳他的耳鬓厮磨。
“你说说,我过得如何好?”
“还要听。”
……
她脸红到耳朵根,咽了咽喉咙。在短暂的羞耻时间里,还能飞快地想:难怪刚来汴梁,她夸他脸长得好看,他气得饭都吃不下。
难怪他要蒙住她的眼睛。
往昔那些没羞没躁的片段,争先恐后窜入她的脑海,她皱着脸闭了闭眼。
苍天啊。
霍娇神色的变化,很快也让谢衡之明白过来,眼看霍娇羞得转身要跑,
他情急之下只能拦住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娇才不相信。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想到他刚才同兰歆的口出狂言,色厉内荏的开始秋后算账:“谁允许你那么霸道说我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谢衡之哄着她:“那是。”
见他脸上慢慢带了笑,那笑甚至有些得意。
霍娇回忆刚才的举动,难为情道:“出来否认不是为了你,是因为我讨厌兰珩。替你说话也就是觉得你可怜,想给你争取一点母爱。你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不要觉得我会有可能原谅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大骗子!”
谢衡之低下头,忍着笑,轻轻颔首:“当然,我记得。”
“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她想到自己偷书,又想起头上的簪子,没法继续理直气壮的说下去:“总之我恨你!我回去了!”
“霍娇,”谢衡之看着她:“一直恨我吧,我希望永远赎罪。”
她假装没有听见,推开门出去了。
兰歆虽然在亲生儿子和不礼貌的儿媳那里吃了瘪,心情却很快恢复。
路上兰珩在轿子外,好奇问起她方才对霍娇说的事:“与亲生父母走失的孩子,多半惦念自己的来处,母亲不想知道吗?”
兰歆摇着团扇:“我母亲说,我小时候是在京郊走丢的,也可能是被遗弃的。她说捡到我时,我太小了,走路都在摇晃,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衫,弄得脏兮兮的,手里还捏着个石头似的玉坠子。”
兰珩笑道:“想来真是可怜又可爱。”
兰歆也笑了:“是吗。你要知道,养父母愿意将真相告知养子,除了高风亮节,还是对养子的尊重,他们将我养大到十几岁,告诉我一切,说我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寻找亲生父母。那时候若我说要,他们该有多伤心。”
她带着提点的意味:“你来到我身边,也是孽缘。你性子、样貌、聪慧,都比你弟弟更像你父亲。纵然你母亲杀了他,我也从未对外捅破,维护她的名声,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兰珩袖中的手掐紧,面上却感激道:“我明白,我和母亲对养父母的想法是一样的。能留在母亲身边,是替我小娘赎罪,也是偿还您的恩情。”
兰歆满意点头,安排道:“我再过些日子便是寿辰了,正好可做个由头,你先去兰家走动走动。”
——
霍娇回到兰家,翌日便从夫人们哪里听说,汴梁兰家的大娘子兰歆,打算过几日借这里的场子,摆个寿宴。
她摸不准这是什么路数,带着萱儿和平安静观其变。
兰琨刚同兰珩聊了几句,很是乐观:“兰珩说父亲出了事,大娘子很忧心,想来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便想借着寿宴,给咱们壮壮声势,意思是让州县附近的商户都晓得,皇商兰家也是咱们的靠山。不能随意欺负了去。”
兰家五叔难得露面,疑惑道:“难道真是来救场的,不知兰珩手中可有些人脉,将老二捞出来才是正事啊。哪怕打听些情况呢,究竟犯了什么事?”
兰琨也是心急如焚:“是啊,听说谢知州带来的亲信,全是边境禁军,纪律很是严明,知情人各个惜字如金。”
兰五夫人坐的离他们远些,冲霍娇小声道:“我看纯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怕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霍娇深以为然,但她毕竟是外人,只能看看热闹。
吃了早茶回到偏房,霍娇一愣。
她满脸的不高兴:“你就这样自由进进出出不合适吧,况且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衡之趴在偏房的案前翻书,白皙的手指轻轻扣着暗赭色的桌面,苍白的脸抬起来看她。
他白日的光线将他睫毛的影子拉长,他声音很轻:“可这是我的卧房。”
好,好像也是。
霍娇只能改口道:“撞见兰家的人你打算怎么解释。”
谢衡之无所谓道:“先前只是怕你知道了不要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大不了和他们说我就是兰珩。”
霍娇对兰珩这个名字格外抗拒:“你可不要再提这两个字了。但你也不是谢衡之啊……”
她想起刘雪淮和彭从,甚至连素素和刘夫人,都叫他慕瓴。
有瓦遮头,才算有家。
原来是这样。
第50章 日记 夜逢星月,无人同赏。
但是突然让她改口, 好像又太亲密了。
她在心里试着叫了两声“慕瓴”,觉得太尴尬了。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谢衡之道。
只要别不理我。
他看着案上的书,它们都被打理的很好。
霍娇到底是行家, 有几本中间撕破了,她心细的补上。书页间没有灰尘,近来大概常常拿出来晒, 也没有发霉的味道。
一部分整理好了, 已经用草纸包住, 摞好了用麻绳捆起来, 像是要带走。
还有几本码在一旁,书脊上有些虚灰, 大概还没清理完。
这一摞里, 挤着一本黛蓝色江绸裱面的折经书, 谢衡之眼疾手快,一眼就看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那摞书:“近来府里没什么事, 我正好想找些闲书看看……”
这一摞书里, 刚好有一本书国子监官坊印制的蝴蝶装庄子,装帧优越, 纸张软韧,字体也非常好看。
她昨晚刚打开, 还想好好学一学呢。
“那这本你别拿,我刚准备看呢。”
谢衡之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哪本绸面书, 心惊肉跳地伸手阻止:“等一下。”
霍娇看着他:“啊,怎么啦?”
谢衡之硬着头皮口不择言:“这是我的书,这摞书我都要搬走。”
霍娇想过会因为偷书被揶揄,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小气鬼。
“你都丢在这里多少年了, 也没见你要搬走,”她据理力争:“我和你五舅妈说过了,她说全都送我。”
“这书又不是她买的,她当然随便做人情,”谢衡之显得很坚持:“我还要看看,万一有用。”
这态度太不正常了,霍娇眼珠子一转,瞟过那一摞书,忽然随手抽出一本:“就不给你!”
她抽走的,刚好便是哪本江绸裱面的。
谢衡之头皮发麻,手比脑子快,仗着比她高出一个头,从她手中抽走书,举起来就要往外走。
霍娇哪能轻易放过他。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拦腰截住他的去路,跳起来去够他举过头顶的折经。
谢衡之身子僵硬。
天气热,本就穿得少。霍娇只着件雪白的单衫罗裙,绸缎面料,薄如蝉翼。她不爱戴首饰,雪白的脖子就这样漏在外面。
柔软的身子贴着他。
霍娇皮肤滚烫,毫无防备地高举双臂,跳起来去够他的手臂,软软身子的蹭在他胳膊和胸前。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怀中。
谢衡之喉结滚了滚,心神晃动,手上一松,被霍娇得逞。
小娘子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小碎步跑开,着急去看夺过来的是什么。
她还以为谢衡之偷偷藏得什么避火图,正欲嘲笑。
结果抖开折经,里面竟然全是字。
折经的最开头写着几个大字“歙州隆佑家乘”,后面紧随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隆佑元年二月初一日,晴。祖父买马赠我,又赠此江绸裱面折经,甚是欢喜。
隆佑元年二月十二日,雨。夜逢星月,无人同赏。”
这是……
这是谢衡之的写的每日流水账。
当着苦主的面,抢来日记本当面看,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谢衡之靠着雕花门,抬起一只胳膊捂住了眉眼,长长叹出一口气。
是应该还给他,然后道个歉的对吧。
但是好想多看几行。
霍娇决定拖延片刻,假装一无所知。她一边迅速翻阅,记住里面的内容,一边无辜地自言自语:“啊,这是什么书啊,字写的还怪好看。”
她目光落在其中一行,手上动作忍不住顿下。
“隆佑元年三月初九,娘硬塞一通房与我,欲教我晓人事,被我打走。娘大怒,祖父劝和。美色误国,定会误我青云路。”
再看下去不太好吧?这都写出来啊。
她眼睛继续往下扫。
“隆佑元年六月廿二,忽闻同乡高中,举州齐欢。与祖父携礼同贺,才知其为三甲同进士出身。不过尔尔,与吾相去甚远。”
霍娇实在忍不下去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兰慕瓴,你小时候,好颠啊!
谢衡之怒不可遏,拉着一张臭脸,不想看她那张明晃晃的笑脸。他两指捏提霍娇后衣领,将她提溜反过去:“偷窥人家私事,看够了没有?”
他一问,霍娇便故作诧异,扭过头看他:“啊,什么私密,什么意思。”
她将折经丢还给他:“我还以为是你抄的经书呢,居然是你的日记么,放心吧,内容我没看。”
折经没合拢,谢衡之接过去,正翻到通房那一页。
他咬牙切齿看着她:“刚才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还说没看。”
霍娇心中有愧,赶忙岔开话头:“只看到你祖父二字,你们感情是不是很好?”
谢衡之将折经收进衣襟,目光柔软:“他待我很好,可惜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听五夫人说,老一辈人之间感情深厚,他希望你将兰家当做自己家。”
谢衡之摸着放在门口的摇椅:“是,但其实两边的亲戚互相带着敌意,我祖父倒贴了很多产业和银钱,最后的结果,只是被这里的人接纳,回到歙州安葬。我母亲尤其仇视这里。他要我与他们比较,压制,最终成为这里的主人,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看着霍娇:“那天我过来,看见你躺在上面……先前都是我祖父坐在这里。”
竹摇椅有些年头了,但躺起来特别舒服。
霍娇大大咧咧地坐上去,晃了两下:“祖父很有眼光,要不然我和你五舅妈说一声,把它带回汴梁吧。”
谢衡之推了推,摇椅晃起来,霍娇舒服地喟叹:“你啊,也是的。干嘛非得同你娘对着干,她说她的,你干你的,她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你。说几句假话,说不定能少吃点苦头。”
谢衡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譬如说,她要给我和祝家女儿牵红线,我不直接拒绝,被你听见,然后你再生气消失,我再发疯了一样找你一次?”
霍娇沉默了:“……你这么说也是。是我想的简单了。”
谢衡之道:“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注定没法母慈子孝。”
霍娇也渐渐明白:“她喜欢的是像兰珩那样的儿子。可兰珩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兰珩将她当做荣华富贵的来源,就像宫里的黄门和宫女伺候官家和娘娘一样,自然俯首帖耳。但你是他的儿子,你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是尊重,偏爱,欣赏,甚至是母亲的安全感。”
谢衡之一笑:“可惜她不懂。”
霍娇给他打气:“这么简单的道理,总有一天她会想明白的,大娘子其实人不算坏,你不要灰心。”
谢衡之摇头:“算了,何苦呢。我现在就很好,不期待那些。”
霍娇想到后来听小林说,他是因为那只布老虎,才心软见兰歆,还是不忍心戳破他。
她重新审视这间小院,偏房,陈设和眼前的男人。
除去这张脸,他其实没有哪一处像那个从小和他长大的瘦弱郎君。
兰珩的只言片语,兰家夫人姨娘们的嫌弃,还有关于少年兰珩的描述,让她脑中飞快拼凑出眼前这个男人真正的过往。
他出身汴梁皇商,有强势的父母和优渥的家境。从小身居豪宅,锦衣玉食,眼高于顶,他习惯了被一群人伺候,少时是个熬鹰走狗不谙世事的纨绔大少爷。
再大一些,他性格孤僻,却清高敏感,并不适合继承家业。他沉迷读书写字,却得不到父母认可,只能从祖父哪里寻找温暖。
她想起刚到汴梁,两人挤在狭窄的小屋子里却甘之如饴,又想到谢衡之在延州混迹官场时,偶尔蹙着眉心透露出的疲惫和不耐烦。
时间已经改变了他,让他成了霍娇的同路人,可他又的确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未婚夫。
霍娇心里升腾着一种奇妙的新鲜感和微妙的背德感。
她像在认识一个新的人,慢慢试探,期待结果。
一身婢女装扮的萱儿突然过来,小声道:“兰家大娘子和官人去了前厅,本来说商量摆寿宴的事,但是来了之后还没说上几句,大娘子便提出,说现在兰家无人主事,可让兰珩暂时主持大局。”
霍娇和谢衡之对视一眼,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谢衡之道:“我们一起吧。”
霍娇推他:“我们一同现身,意义便大有不同。你先别来,我看看情况。不过我想问你,你对歙州亲眷,心里怎么想?”
谢衡之道:“远方亲戚,不太合得来,一群碎嘴。但也没仇怨,不至于落井下石。”
这形容实在贴切,霍娇一笑:“我倒站在他们这边,只要兰珩的愿望落空,我就欢喜。”
谢衡之还有些话没告诉霍娇,歙州的兰家人暂时不能出大事,尤其是兰琨。否则兰羡没有把柄在他手里,未必愿意继续完成认罪书。
走到前厅时,兰五夫人正在反对。
“我自然知道大娘子是好心,但咱们毕竟已经分家了,这么多年虽说走动也是频繁的,若是走动关系,需要银钱,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但生意上,向来是亲兄弟明算账。”兰五夫人声音不是很大,她不敢同兰歆撕破脸:“……上回川蜀书院买扑,我们谈到一半的生意还被珩郎君截胡了呢……”
她嘀嘀咕咕:“我们本是歙州最大的本土墨商。如今呢,歙州大半墨坊生意,都在珩郎君手里。”
兰歆一笑:“说到底,五弟妹不过是计较银钱的事么?这么说吧,其实银钱都是小事,我家产业,说是歙州兰家数十倍都是谦逊了,会惦记这些银钱吗?”
兰五夫人接不上话,扭头看着站在角落的霍娇,霍娇也冲她颔首。
兰五伯已经好几天没出门花天酒地了,他焦虑的团团转,一面嘟囔着妻子多嘴,一面哄着堂姐:“大姐,你说的有理,当务之急是二哥怎么办。”
兰歆道:“这也是我让珩儿过来,暂时接手生意的缘由。对外歙州也属于兰家,我们才好走动。实不相瞒,老知州是祝尚书的老下属了,刑通判又是的开封府尹的门生,这祝尚书倒还好了,他家的六姑娘,已经在同珩儿谈亲事了。”
霍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好惨一祝六,她晓得已经被大娘子配给这么多人了吗?
兰琨十分羡慕,拍着兰珩道:“珩哥哥好福气。”
兰珩转而看着霍娇,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
兰歆继续道:“可开封府尹与我们的交情就隔着一层了,再说如今谢知州,我也是说得上话的。”
她为难地对兰琨道:“这道理你懂吧,需要得是一家人,才好开口办事。若是说已经分家了,人家便未必尽力帮你。”
兰五夫人和姨娘互看一眼,都不做声,只有兰琨急急道:“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若姑姑能同谢知州说得上话,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兰歆面色平稳,安慰他道:“前日我才去见过谢知州,他说二弟一切安好,不用挂念。刚见,我没提要同他见面的事,还需要一步步来。”
这已经比先前,他们四处奔波无门好多了。莫说知州府,就是刑通判,都视谢衡之如豺狼恶鬼,生怕惹祸上身。
兰琨与五叔商量:“虽说父亲不在,我是家主,但兹事体大,这等大事,我一个孩子怎么做决定。五叔您怎么看呢……”
五叔虽也想救哥哥,却不如亲儿子强烈,他性子也懦弱,推诿道:“还孩子呢,你看看珩郎君,也就比你大一两岁,人家三四年前就独自去西捶闯荡了,是时候担起重任了。”
兰珩笑道:“五叔,琨儿,怎么说得像是拿家产交换舅舅一样。珩儿只是来替母亲为大家分忧,待事成以后,完璧归赵。珩儿自然返回汴梁。”
霍娇看兰琨是个没主意的,只好偷偷怂恿兰五夫人:“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你们得提前商议清楚细节,比方说,究竟只是口头上过来代管,还是真正插手生意。今后田产铺面家宅都保留谁的名字。兰珩若是带生意过来,如何与他分利,都一定提前白纸黑字写清楚。”
五夫人认真记下道:“霍娘子说的有道理。”
她们声音不大,但兰歆还是看到霍娇了,她故意问兰五夫人:“五弟妹,这位娘子好漂亮,眼生啊。”
兰五夫人道:“哦,这位是高家纸坊的合伙人,也是我们家大主顾,霍娘子,汴梁人。”
兰歆望了望霍娇,笑而不语。
兰五夫人于是将方才霍娇提醒的几点拿出来说,又补充了些细节。
兰歆一听便知道五弟妹正慌乱之下,没这个局外人的脑子,她冷嘲热讽:“弟妹得高人指点。”
五夫人只能讪笑。
兰珩看了霍娇一眼:“旁的都按五夫人意思来,我只一个要求,家宅产业,自然还是要写二舅舅的名字。”
霍娇不自觉皱眉疑惑,萱儿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娘子,我方才偷听到,兰羡离家前留下话,说让将家宅和田产,都更成琨郎君的名字,铺面则更成五伯的。”
这么安排,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怕自己有个差池,家人因争夺家产四分五裂。这也让兰家人更为恐慌。
若保留兰羡的名字,他出了意外,兰珩又入主兰家,这群常年生活在庇护下的人,如何争得过兰珩这个狼崽子?
兰歆笑看兰琨:“琨郎君,不是我这姑姑与你不亲,我只是担心家产易主,大家救二弟弟就不那么上心了。”
她刺激他:“还是说琨儿更看重家业,大过你老子的命?”
兰琨急道:“那自然不是!我现在便应下珩哥哥这件事。”
兰珩道:“好孝顺的儿子,舅舅知道了该多欣慰。”
兰琨正憨笑着不好意思,兰珩又道:“不过,方才兰五夫人说得也在理。我看这事须白纸黑字写清楚,再签字画押,大家都好放心。”
他一招手喊来小厮,笔墨摆上,边写边道:“我和母亲是为救舅舅而来,大家起码得表个态。让我们安心全力以赴。”
兰五夫人慌乱地看着霍娇:“霍娘子……”
霍娇用力摇头:“不要签。”
兰歆一笑,对兰珩满意点头。
兰琨摸不清楚情况,但要签字画押,终归是令他警醒的,他顿了顿,也望了望身旁的五伯。
兰珩安静等着,琨郎君是个面皮薄的人,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果然,叔侄两商议几句,决定签字:“好,我们应下了。请一定救出二哥。散尽千金,在所不惜。”
兰琨从兰珩手中接过竹笔,咬牙落笔。
霍娇闭了闭眼,无奈吩咐了萱儿几句,走上前去:“琨郎君,不要。”
兰琨扭头,疑惑看她。
“不要签,”她拧眉:“他们也不会帮你救兰羡。”
兰歆咬牙:“这里没有你一个外人说话的地方!”
兰琨却看向她:“霍姐姐,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霍娇慢慢地说:“因为我是歙州知州谢衡之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