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名声 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萧夫人双手捏着椅子的扶手, 皮笑肉不笑:“谢夫人,阿樱,京都的规矩, 女子定亲后便不可再与未婚夫婿再见面,你若随谢夫人前往,恐怕不合规矩。”
众人都看向她。
但她说的亦是事实。
沈既宣一听, 便踌躇不定,望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眉眼温和平静:“你们京都的规矩, 与我会稽人何干?”
谢夫人亦笑:“是这个理, 我们陈郡也并无这样的规矩, 反而觉着男女婚前,该多见一见才好。否则待成了婚,夫妻依旧生疏, 算什么样子?”
萧夫人忍住怒火, 维持住脸上完美的笑容:“规矩只是其一, 并不要紧。我是担心你的名誉。若是叫外人知晓, 你急着与夫家一同去请期, 恐怕会传出不好听的流言。”
她笑笑, 十拿九稳地暗示:“若是将来, 人人说你恨嫁, 你当如何与京都贵胄来往?”
沈樱弯唇,眉眼平静, “流言何惧?我的名声上, 还差这一盆脏水吗?”
萧夫人一噎。
沈既宣蹙眉:“阿樱,不可胡言。”
他不自然地看向谢夫人,生怕沈樱口误遮拦, 惹的谢夫人不喜,毁了这桩婚事。
谢夫人却不以为意,仅仅看萧夫人一眼,神态雍容,眼神不容置疑:“将军夫人说这话何意?”
萧夫人道:“我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为阿樱考虑。”
谢渡低低笑了声:“母亲,这话你信吗?”
谢夫人笑了笑,一贯温柔淑婉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倨傲之色,转头对沈樱道:“你不必担心,我王希慧看上的儿媳,想来没人敢肆意议论。”
她瞥萧夫人一眼,脸上又带着笑意:“想来将军夫人不懂,我谢家家事,从来都是不许任何人置喙的。京都贵胄若看不惯,尽可相见不相识,我谢家并不在意。”
萧夫人抿唇,脸色难堪,勉强道:“我只是为阿樱好……”
沈樱低头笑了笑,语气平淡,并不给她面子:“是不是为我好,夫人心知肚明。纵然谢夫人明日不往大慈恩寺,我也必是要去的。”
她盯着萧夫人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带着深邃的冷意:“我母亲的牌位立在那里,纵刀斧加身,我非去不可。既知如此,夫人为何当众以名声为迫,逼我不去?”
萧夫人抿了抿唇,不肯承认:“我是为你好。”
沈樱走近一步,轻声道:“夫人不敢说,我替你说。因为夫人想着,若谢家看我如此不知进退,不顾名声、不重规矩、不守体统,对我生出不满。”
“或者,夫人想看我妥协,好给我盖上一个不孝生母的名声?进退皆可,夫人当真好算计。”
萧夫人后退一步,脆弱无依地望向沈既宣,口中对沈樱道:“你……你多虑了。”
沈既宣早已蹙紧了眉头,对家丑外扬的行径十分不满,斥责道:“阿樱,你胡说什么。”
但沈樱没理会他,仍是盯着萧夫人。
“我是否多虑,夫人自知。不过,若今日出了大门,门外凡有一人议论今日之事,我定会算在夫人头上,只当是夫人在算计我。”
萧夫人怒道:“你蛮不讲理。”
说着,眼角余光瞥向谢夫人,想从这位温婉贤淑的妇人脸上看到不满之色。
可,谢夫人却只是赞许地望着沈樱:“阿樱果真心智坚定,忠孝仁义,天资聪颖。为人者正该如此,方能护己护人。”
为沈樱撑腰的态度,摆的足足的。
沈既宣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萧夫人咬牙,只得对身侧侍从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全都拔了舌头发卖出去。”
谢渡点了点头,望向萧夫人:“夫人如此雷霆手段,晚辈佩服。”他盯着萧夫人的眼睛,似笑非笑:“我一直怕这桩婚事致使阿樱有所损伤,却无甚办法。今日夫人给了我启发,我也该使雷霆手段震慑旁人才对。”
“雷霆手段”指什么,他说的不详细。
萧夫人浑身却倏然一凉。
谢渡不至于拔了她的舌头。
但谢家能做的,却不止拔了舌头这样简单。
谢渡笑了笑。
谢夫人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嗔怪道:“还在你未来岳父家,别口无遮拦,没有教养。”
谢渡颔首:“是。”
她只责怪谢渡口无遮拦。
对他话中的意思,既未反驳,又未质疑。
萧夫人咬紧牙关,不得不表态:“我们沈家,定会让阿樱安全无虞,嫁入谢家。”
谢夫人笑了笑,温温柔柔道:“萧夫人亦是世家贵女,定不会做出自堕门楣的事情。”
萧夫人抿唇,忍了忍:“是。”
谢夫人望了眼天色:“今日礼成,我们便先行回府,阿樱,明日再来接你。”
将谢家一行人送出大门后,沈既宣回到正厅。
沈樱尚未离开,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
沈既宣的眉头,当即便皱紧了,忍不住埋怨:“家中之事,何必当众说……”
沈樱置若罔闻,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将我娘的嫁妆和遗物给我。”
沈既宣愣了愣。
萧夫人讥讽一笑:“你娘出身寒门,嫁妆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现在早已不知扔到何处去了,上哪给你找去。”
沈既宣点了点头,道:“你若想要,那给你折现便是,再往你的嫁妆里,添上一千两银子,只多不少。”
沈樱淡淡道:“别的东西我没指望要,只是我娘有一件亲手绘制的北地山水图,你给我就行。”
沈既宣愣了愣。
沈樱平平淡淡道:“我娘并非绘画大家,画的图不值钱,更不值得鉴赏。只是,她临终前,心心念念着要去北地再看一眼,这图是她唯一的慰藉。”
“别的我都不要,这个图,你给我。”
萧夫人松了一口气,对侍从道:“开了库房的门,让大姑娘自己带人去找吧。”
沈樱没动,看着沈既宣。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
萧夫人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忽得明白了什么,怔怔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只望着沈樱,半晌,闭了闭眼:“好,我给你。”
他转身,嘱咐人去自己的书房,取来了一卷画轴。
那画卷打开来,诚如沈樱所言,画技平平无奇,线条色泽美感不足,更不灵动飘逸。
比起沈家库房收藏的那些,简直是废纸一张。
可萧氏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那画卷轴体崭新,纸张卷了毛边,却未有发黄之意。
分明是主人时常打开,却又分外爱惜。
这样一幅平平无奇的,凭什么得沈既宣多年爱惜,除却惦念作画之人,没有第二个理由。
萧夫人楞楞看向沈既宣:“主君……”
沈樱拿到了画,小心翼翼抚摸着上头的毛边,认认真真地卷了卷,抱在怀中,离开。
丝毫不理会这对夫妇之间的暗流涌动。
沈既宣看着沈樱的背影,一回眸,就对上萧夫人受伤的眼神。
他顿了顿,没解释,只冷淡道:“阿樱的婚事,你不必插手,反正嫁妆什么都是齐全的,让阿惠操心就好。”
说罢,踏步离去。
萧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忽觉着厅堂空旷阔大,她一人站在其中,倏然间有孤寂之感。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脑海中升起。
——她的夫君,还惦记着那年死去的女人。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股子冷意升上头顶。
她以为自己赢的彻底。
可,当真如此吗?
她不敢细想,起身跨步出门,看向往来的仆从,下意识道:“传话给小郎君和二姑娘,让他们去我院中。”
想起一双儿女,萧夫人方放松几分。
沈樱回了绿芙院,将画卷放在桌子上,展开,看了半晌。
沈惠不解:“这幅画在你母亲的画中,并不算珍贵,也不算最重要,怎么要了这个。”
沈樱低头,看着峰峦起伏的线条:“这是阿娘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她没做解释,又卷起来,让踏枝放进了装书画的箱子中。
沈惠怅然道:“阿嫂温柔善良,可惜天不假年,早早病逝,否则……”
沈樱没说什么,望向窗外。
沈惠叹口气。
半晌,沈樱对她道:“姑母,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吧。”
沈惠点头:“应该的。”
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该告知母亲一声。
沈樱看向她:“姑母,明日谢府夫人前往大慈恩寺,请慧诚法师占卜,请问婚期,与我们同行。”
沈惠愣了一下:“啊?”
沈樱道:“若姑母觉得不自在,我也可以自己去。”
沈惠忙道:“没有,还是我陪你去吧。”
她顿了顿,叹息:“阿嫂在世时,对我也是极好的,如今你的喜事,我本就该去告知她一声,祈祷她在天有灵,保佑你幸福安乐。”
沈樱笑了笑。
沈惠道:“不过,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我要回家一趟。”
“嗯?”沈樱不解,“家中有何事?”
沈惠略有几分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奕麟在京营当差,明日休沐,我要回家看看他去。”
沈樱顿了顿,沉默不语。
沈惠叹口气:“本来也可以不回的,只是我怕他冲动。你也知道,他对你……本就倾心,对明玄却是极为钦佩,如今你们成就鸳鸯盟,我怕他承受不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毁了你的婚事。
沈樱点了点头:“多谢姑母为我考虑。”
沈惠揉了揉她的头。
到底尴尬,沈樱不再说此事,又转头道:“踏枝,取一千贯钱,明日带去添香火。”
踏枝点头:“是,姑娘。”
沈惠松了口气,“明日,我们也取一千贯。”
侍女应声答应。
第32章 婚期 三月十七,是崔氏女入宫的日子……
二月初十, 是个极好的晴天,太阳升至东方,绚烂的光染满无云的天空。
几缕清风吹拂着刚刚露出嫩芽的树木, 远远望去,烟柳碧茵,美不胜收。
沈樱、沈惠同谢夫人、谢渡、谢姣珞、秦清宿同至大慈恩寺。
下了车, 进了禅院内。
大慈恩寺今日特意为谢夫人闭寺,方丈候在禅院内,瞧见谢夫人下车, 双手合十, 念一声“阿弥陀佛”。
谢夫人上前, 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随即转过头,谢夫人含笑道:“卢夫人,劳烦您同我一起前去见慧诚法师, 至于这几个年轻人, 便自己去玩吧。”
沈惠看沈樱一眼。
沈樱微微颔首。
沈惠行至谢夫人身侧, 轻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长辈走后, 谢姣珞眼珠转了转, 抓住沈樱的手臂晃了晃, 夹着嗓子, 甜腻腻撒娇:“阿樱, 我记得那边有棵梨树,我们去摘梨吃吧。”
“嗯?”沈樱微微一愣, 下意识看向一旁刚发芽的树木。
谢渡挑眉:“谢姣珞, 你傻了不成?现在是春天,梨花才开,哪儿来的梨?”
谢姣珞转过身, 看向秦清宿,撇了撇嘴:“我哥骂我。”
秦清宿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也骂我。”
谢姣珞转过身,挽住沈樱的手臂,继续朝沈樱撒娇:“阿樱,我哥骂我,你要替我做主。”
沈樱顿了顿,看了眼谢渡,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谢渡上前两步,抓住谢姣珞的手臂,硬生生从沈樱臂弯里拽出来,将人交给秦清宿。
他指了指后园:“后头有个菜园子,你带她去浇水,我们有事儿。”
秦清宿抓住谢姣珞的手臂。
谢姣珞挣扎不开,怒目而视:“秦清宿,你听谁的。”
秦清宿面不改色:“平常听你的,今天你哥说,要是管住你,回家就亲笔给我写小园赋。
谢姣珞气炸了,瞪向谢渡:“卑鄙。”
谢渡瞥她一眼,不以为意:“你若有我这笔字,能叫秦清宿望穿秋水,今天照样可以卑鄙。”
谢姣珞恼羞成怒,偏过头不搭理他。
谢渡求之不得,看向沈樱:“你要哪儿?”
沈樱担忧地看向谢姣珞:“她是个孕妇,身子骨弱,你们别欺负她。”
谢姣珞眼泪汪汪地看向沈樱,“还是阿樱对我好。”
谢渡道:“昨儿刚请过平安脉,太医说能跑能跳,健壮得很。”
秦清宿摇了摇头,单手揽住谢姣珞的肩膀,低声道:“好了,我知道旁边有个门,门外是小条小溪,我给你抓鱼。”
谢姣珞眼睛亮了亮,不挣扎了。
秦清宿这才将人拉走。
禅院内,只余下二人。
谢渡又问:“你准备去哪儿?后堂祭祀岳母吗?”
岳……母。
因这二字,沈樱恍惚了片刻。
半晌,点了点头:“是。”
谢渡道:“那就走吧。”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寂静无声的禅院中。
谢渡忽然问道:“嫁给宋妄那年,你也来过吗?”
沈樱并不避讳,点了点头:“先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子妃那年,我才十五岁,拿了圣旨跑来大慈恩寺,在阿娘牌位前哭了半个时辰。”
提起当时的事情,她笑了笑:“我以为,做了太子妃,再做皇后,终有一天,我能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女儿,能够让她的名字,和我一起流传百世。”
“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沈樱怅然,“没有料想到后日种种。”
她从来都是聪明的。
但十五岁时,却没有多少见识,不懂朝局政事,不懂天下局势。
直到嫁给宋妄后,先帝看重她,认为她贤德能为,便让她陪宋妄处理政务,时时提醒,日日警示。
从那时起,她才明白,当今的大齐,莫说区区皇后,便是皇帝同样没法子任性妄为,说一不二。
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至高无上。
沈樱自嘲地笑了笑:“痴心妄想。”
谢渡没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漫不经心道:“你怎知,是痴心妄想?”
沈樱心头一震,下意识望向他:“你……”
谢渡没有直言,轻轻笑了声:“还是那句话,世间诸事,从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沈樱,你所想的,未必不可能。”
沈樱顿了顿,没有再问,埋头道:“快走吧。”
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去,轻而易举,便能盖一天意图谋逆的罪名。
谢渡勾唇,跟着加快脚步。
很快便到了后堂。
后堂的场景,一年一年,从不更换。
一块牌位,一盏长明灯。
沈樱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察觉到有人跪在了自己身侧。
侧目,瞧见谢渡跪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姿势。
沈樱微微一怔。
谢渡温声道:“别发愣了。”
沈樱转过身,双手合十,闭目默念。
许久后,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块牌位,慢慢起身,点燃九炷香,插入香炉中。
谢渡随着她的模样,上香九炷。
起身后,才慢慢问:“为何烧九炷香?向来祭祀先人,不都是三炷吗?”
沈樱目光平静,轻声道:“是我阿娘老家的风俗,每逢大事需祷告先人,便烧香九炷,寓其祷祝上三十三天。”
谢渡微微一怔,放轻了声音:“挺好的。”
有个不同的寄托,挺好的。
沈樱的目光,透过十八炷香火的袅袅烟雾中,望着母亲的牌位,轻轻道:“我母亲应该会很喜欢你。”
谢渡看向她:“为什么?”
沈樱弯了弯唇,眉眼如星星,染上罕见的温柔:“因为她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
谢渡莞尔:“那我却之不恭。”
沈樱忍不住笑了。
谢渡问:“你还有悄悄话要与岳母说吗?若是有,我先出去。”
沈樱摇了摇头:“没有了。”
想说的话,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早已说了个尽。
沈樱最后望了眼那块牌位,轻声道:“走吧,夫人和姑母该问清楚了。”
谢渡点了点头,却道:“阿樱,你是我的未婚妻,唤我母亲,不必如此生疏。”
沈樱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伯母?”
谢渡笑了一声:“太生疏了,听着像是毫无关系,其实,你可以唤她慧姨。”
沈樱踌躇:“这……可以吗?”
谢渡道:“你待会儿可以喊一下试试,我总不会害你。”
二人沿着原路,返回禅院当中。
恰巧,谢夫人与卢夫人携手从厢房中走出来,满面春光。
瞧见二人,谢夫人便笑道:“大师算了两个日子,都是吉日。近的是三月十七,大吉大利,诸事皆宜。远的是八月二十六,宜婚嫁,合你们两个的八字,你们选哪个?”
谢渡直接道:“三月十七。”
谢夫人无奈:“我也觉得三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只是你别忘了,那天是崔氏女入宫,行皇后册封礼的日子。”
谢渡顿了顿,沉默片刻。
显然,是真忘了。
“就知道你不中用,还是阿樱选吧。”谢夫人看向沈樱。
沈樱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道:“夫人,就选三月十七吧。”
谢夫人有些犹豫:“可是……”
沈樱道:“旁人的事情,本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顾忌,反倒毁了自己的计划。而且,皇后册封礼在晚上,我们在白天,相爷和我父亲并无耽误。”
谢夫人被她说服,点了点头:“好,那就选三月十七。”
沈惠道:“若是三月十七,那这就要忙起来,置办各种东西了。”
谢夫人道:“辛苦卢夫人了,这等恩情,当真令我动容。”
沈惠道:“这都是应该做的。”
谢夫人看了谢渡一眼。
谢渡姿态挺拔:“母亲。”
谢夫人道:“喜帖之事,就交给你了。”
谢渡点头:“是。”
第33章 请期 二月十七,萧氏嫁女
谢夫人又道:“宾客酒席, 也交给你了。”
谢渡道:“可以。”
安排了各项事宜,谢夫人才想起来,今日随之而来的女儿:“姣珞和清宿呢?”
谢渡眉眼平静, 不紧不慢道:“哦,去抓鱼了。”
谢夫人蹙眉,长叹一声, 脸上泛起无奈之色,却无不满之意。
只是转过头,歉疚地看向沈惠和沈樱:“卢夫人, 阿樱, 小女顽劣, 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寺中斋饭尚可,我们用了午餐, 再去寻他们吧。”
沈惠点头。
沈樱亦没有异议:“夫人不必客气。”
谢渡瞟她一眼, 眼神中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说——怎么还喊夫人?
沈樱只当做没看见, 抬脚, 跟着谢夫人往厢房去吃斋饭。
谢渡摇了摇头, 与她并肩, 低头附耳:“怎么不按我说的叫?她会高兴的。”
沈樱弯了弯唇, 眼睛里带着笑意,道:“那是以后的事情。”
谢渡一愣。
婚期已定, 午餐用过, 便无继续停留的必要。
谢夫人命侍女将谢姣珞夫妇找回来,匆匆忙忙回了城。
两家的马车在崇宁街门口分别。
谢夫人掀开车帘,对沈樱道:“阿樱, 你回家后告诉你父亲,后天我上门请期。”
沈樱颔首:“好。”
马车一路行向沈府门口。
尚未至时,车夫倏然长“吁”一声,勒紧缰绳,强行停了马车。
踏枝伸出头去,问:“怎么了?”
“姑娘,是表公子。”车夫答道。
不远处,一年轻男子身披甲胄,眉目俊朗,等在前头。
踏枝眯了眯眼,放下帘子,回到车内,对沈惠道:“姑太太,是卢郎君。”
沈惠眼睛一亮,向前掀开帘子:“奕麟。”
卢奕麟驱马过来,道:“阿娘。”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泛起一丝无奈,探出头去,点头温声道:“表哥。”
又看向沈惠:“姑母,先回家吧。”
沈惠猝然回神:“哦,对对对,先回家。”
卢奕麟深深看沈樱一眼。
沈樱放下帘子,遮住自己的身形,眉眼平静,毫无波动。
沈惠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沈樱声音很轻,略压低了些:“姑母,今日切不可优柔寡断,该说的,该断的,切不可手软。”
沈惠叹口气,点了点头。
虽心疼儿子,却也知道,感情的事情,一点余地也不能留。如今阿樱能嫁给明玄,是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因奕麟而耽搁了。
卢奕麟跟着马车进了沈府后,憋不住问:“表妹,你与谢阿兄的婚约,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沈樱心平气和,“婚姻大事,哪儿有假的?”
卢奕麟抿唇,眼神委屈,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你们才认识几天?”
沈樱笑了笑:“表哥,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如新。”沈樱平静道,“人生的抉择,往往是一夕之间。”
说话间,已至沈既宣书房门外。
沈樱截了话头:“表哥,我有事要向父亲禀告。”
卢奕麟闭上了嘴,一双眼睛里却仍是盛满了不甘。
沈樱并不在意。
沈既宣今日下值早,正在书房中坐着。
进了书房,沈樱敷衍行礼,直接了当道:“父亲,今日谢夫人轻慧诚法师占卜的吉日,是三月十七。夫人说,后日上门请期,让我先与您通个气。”
沈既宣尚且不糊涂:“三月十七,是陛下立后的吉日,怎的选了这日?”
沈樱道:“慧诚法师择了两个日子,三月十七是当中最好的,大吉大利,幸福美满。我与谢渡都挑中了这个日子。”
沈既宣眉头紧皱:“可……”
“父亲的顾忌我都知道。”沈樱淡淡道,“不过,皇后主月,册封礼在晚上,我的婚礼在白日,并不冲突。”
话虽如此,但选在立后当天成婚,委实大胆。
沈既宣深吸一口气,问:“谢夫人与谢相同意?”
“谢夫人并无异议,至于谢相的意思,后日便知道了。”
沈既宣咬牙,点头:“若谢相没有异议,那我也没有异议。”
“话已带到,我先回去休息。”沈樱淡淡颔首,不等沈既宣说话,转身便走。
卢奕麟匆匆朝沈既宣行礼,急急追了上去,“表妹。”
沈樱闭了闭眼,转过身看向他,仍是那幅冷淡平静的模样:“表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卢奕麟神态局促,咬了咬牙:“你为什么会答应谢阿兄?你喜欢他吗?”
“喜欢。”沈樱毫不犹豫。
迎着卢奕麟暗淡的目光,沈樱没有给他留余地。
“你自己说过的,谢渡是世间最为端方正直的君子,品行高洁,我喜欢他,应当不算奇怪。”
卢奕麟抿了抿唇,心有不甘,说不出诋毁谢渡的话:“谢阿兄的确很好很好,可是我也不差,为何你从不肯看我一眼?”
沈樱定定看着他泛红的眼圈,无声叹息:“表哥。”
她声音温柔几分,说出的话却残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与你在一起。”
卢奕麟呆呆楞在原地,伤心至极。
沈樱道:“表哥,我的话已说的清清楚楚,你不要跟着我了。”
她笑了笑,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幸福愉悦:“让我的未婚夫知道,会误会的。”
看着这幅陷入爱河的模样。
卢奕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沈樱是真的爱上了谢渡。
他又伤心,又觉得合理。如谢阿兄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他呢?
表妹虽非普通女子,但谢阿兄亦非寻常男子啊。
沈樱道:“我言尽于此,便先告退。”
卢奕麟黯然低头,脚步很慢地走回书房内,红着眼睛道:“舅舅,阿娘,我先回家了。”
沈惠没说什么,道:“我和你一起,明日再过来。”
母子二人乘车离开,车上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望着儿子通红的眼睛,沈惠却松了口气。好在,快刀终于斩断了这一团乱麻。
一时伤心,总好过一世纠缠。
后日,天色微阴,几朵乌云将太阳藏了起来。
谢继宗亲自带着谢夫人上门,与沈既宣谈论婚期之事。
请期之礼,不宜新人在场。
正厅内,唯有沈既宣与沈惠候着,不见萧夫人身影,也没人问她半句。
经过一轮寒暄,最终还是定下了三月十七。
谢夫人临走前道:“既是三月十七的婚事,我们商议,谢家这边从二月十八开始送喜帖,沈家这边的亲朋,还请沈将军操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沈既宣颔首,“夫人放心,定会办的圆满。”
商议完婚期之事,谢夫人突然弯唇一笑,又道:“二月十七,兰陵萧氏嫁女,邀我前去送嫁,想必也邀了尊夫人。不知尊夫人可要带着阿樱前去?”
沈既宣道:“萧四姑娘是拙荆的侄女儿,届时我们全家都会前去贺喜。”
“是我忘了。”谢夫人莞尔,“如此,十七那日我等着在萧家与阿樱见面。”
世族的婚礼,新人向来没什么可忙的,除却学一学大婚时候的规矩,便数着日子等。
数着数着就到了二月十七。
这日清晨,萧夫人心急如焚,催着沈既宣等人尽快赶往萧家。
以至于到萧家时,时间还早,府内不过寥寥几人。
看上去,世家之间的差距,亦犹如天堑。
谢夫人寿辰当日,这个时辰,已将长宁街堵的满满当当。
萧家嫁女入宫为贵妃,客人却只这么些。
孰轻孰重,一眼即知。
贵妃的册封礼,是在白日择吉时。
大慈恩寺给萧兰引占卜的吉时,是巳时出发,绕城一圈,午时入宫,进朝阳殿行册封礼。
直到巳时将至,宾客们才陆陆续续进了萧家大门。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宛如真心实意一般,向萧兰引贺喜。
整个萧家,唯一笑不出来的人,便是萧兰引本人。
她装饰着贵妃服制,华丽尊贵,珠光宝气,却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
旁人只笑道:“贵妃娘娘得太后娘娘与陛下看重,必然前途无量。”
萧兰引不理人。
旁人也不生气,自笑着去寻乐子。
自提亲那日起,沈家与谢家的婚约,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都。
谢夫人还未至,沈樱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数位世家贵妇们围着她,脸上的笑容真诚得不能更真诚。
“沈姑娘今日打扮的果真光彩夺目,像九天神女,真是令人羡慕。”
“沈姑娘,您可得给我们说一说,您的肌肤是用什么法子保养,才能养得这般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我昨儿得了一首诗,是沈姑娘十四岁时所作,才华横溢,令人钦佩。”
沈樱被这些吹捧包围,十分无奈,她们快要将她夸成了完人。
哪怕是以前做太子妃时,她也从未如此炙手可热过。
她终于明白,为何谢夫人敢倨傲地说:“我王希慧看中的儿媳,没有人敢议论。”
今日这些贵妇人们,没有一个字提起她与谢家的婚约。
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她与谢家的婚约。
沈樱面对微笑,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及至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嗤笑:“真是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樱偏头看去,见是个熟人,以前见过的王家女儿,王熙和。
目光又移过来,似乎是没有在意,又似乎是,不知对方在说谁。
王熙和有些生气,恼道:“这般没有教养的女子,纵然嫁到谢家,也只会辱没门楣罢了,真不知道姑母和表哥是怎么想的。”
谢夫人亦出身太原王氏。
王熙和的生父,是谢夫人的亲堂弟。
所以,她称一声姑母,称谢渡一声表哥。
沈樱这才转过头,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冷冰冰的:“王姑娘,你是在说我吗?”
王熙和毫无畏惧之色:“这满屋女眷,除却你,再无一个寒门庶族出身,我在说谁,你不清楚吗?”
沈樱并未生气,心平气和道:“那刚才王姑娘说的话,可以再说一遍吗?”
“当然可以。”王熙和倨傲地抬起下颌骨,“你出身微贱,地位卑微,配不上谢家门楣,更配不上谢表兄冠世人品。”
“如谢表兄这样的人品、家世、才华,该找一个如萧四姐姐、崔姐姐这般出身尊贵,才华卓绝的姑娘为妻。”
她说完,抬起下班,傲慢地看向沈樱。
沈樱没说话。
身后,却传来一声冰冷的,淡漠的声音:“我竟不知,我谢家择媳,竟被交给了王家做主。”
话音甫落,人群散开,留出一条道路出来,露出谢夫人的身影。
她踏进来,缓缓走向沈樱,声音平静却威严:“我谢家的事情,不劳旁人操心。”
第34章 册封 陛下不见了
四周倏然一静。
王熙和脸色微微发白, 咬着下唇:“姑母,我只是为表哥不平……”
谢夫人置若罔闻,走到沈樱身侧, 拉着她的手,眉眼弯了弯:“阿樱,昨儿给你送的鱼, 吃着如何?”
沈樱带着笑:“那鱼我吃着极好,鲜嫩,是哪儿的鱼?”
谢夫人脸上带着宠溺笑意:“是从陈郡送来的, 听他们说, 特意从沙河捞的, 一年中唯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这样的风味。”
“那么,若是去陈郡当地吃呢?”
谢夫人想了想:“不好形容, 到时你亲自去尝尝, 便知道了。”
她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聊天, 将王熙和忽视了个彻底。
王熙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咬了咬牙, 却不敢发火, 只得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樱。
但四面八方, 却找不到同盟。
其他人看着谢夫人亲昵的态度, 心中自有一杆秤,纷纷笑着凑上前, 恭维这对未来的婆媳。
一片嘈杂中, 转眼便到了巳时。
宫中礼官从人群中走上前,高声提示道:“请贵妃娘娘上轿辇。”
萧家长辈扶着萧兰引,小声提示:“走吧。”
萧兰引的眼圈, 霎时便红了。
萧家长辈心底同样不是滋味儿,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视而不见,轻声道:“别不舍得家里。”
萧兰引抿了抿唇,一步三回头,上了轿辇。
路过沈樱身侧时,她忽然驻足,侧目看了眼。
贵妃銮驾富丽繁华,胜过京都的所有婚礼。
可四周却倏然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在沈樱和萧兰引身上打转。
豪门世家的女儿做皇室的贵妃,其实不算辱没,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情。
可这次却不一样。宋妄的贵妃之位,曾经属于一个寒门女子。
而且,是被这寒门女子摒弃不要的东西。
便显得格外廉价。
昔日的宸贵妃与今日的萧贵妃对视,气氛尤为尴尬。
沈樱弯唇,精致眉眼间挂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退开一步,低手垂目:“贵妃娘娘请。”
如斯体面,萧兰引狼狈收回目光,匆匆上了轿辇。
轿辇在城中打转,慢慢抬入皇城。
金银线织就的翟纹礼服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不见一丝暖意。
当日午时,宫中朝阳殿行贵妃册封礼。宫外萧府于家中宴客,庆贺大喜。
沈樱与谢夫人坐在一桌。
忽而有人叹息:“其实,凭四姑娘的品格样貌,做皇后也使得。”
所有人筷子倏然一顿,眼观鼻鼻观心,等她继续说话。
沈樱余光瞥了眼。
说话这人她认得,是清河崔氏的一位旁支夫人。
崔明意和其母都未曾参加今日的宴席,清河崔氏只来了两位旁支夫人。
看来,谢太后这招祸水东引,当真叫崔氏恨上了萧氏。
这位崔夫人又道:“四姑娘样样都好,只可惜命不好,不及我家明意。”
萧少夫人当即起身,气势凌厉,怒道:“你这是何意?到我萧家撒野吗?”
崔夫人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萧四姑娘的命格,的确不如我家明意尊贵。”
萧少夫人咬了咬牙,隐忍半晌,讥讽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崔夫人说这话委实早了些,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夫人笑了笑,阴阳怪气:“少夫人的心态,的确是极好,如果是我,断然没有这样的胸怀。”
“莫非少夫人以为,我们靖和年间每位贵妃,都有时来运转的机会吗?”
言语间,瞥向沈樱。明摆着是说,萧兰引必没有沈樱这般福气,二嫁谢渡。
萧少夫人到底年轻,气的脸色发白。
萧氏夫人闻声赶来,恰好听得最后几句,神态平静,看向崔家人:“古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萧家人人都胸怀宽广,必有后福。”
她又瞥向沈樱,记恨方才种种,阴阳怪气道:“时来运转是天大好事,却只怕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这福气,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
“有的人,曾也高攀过人人艳羡的高位,可惜德不配位,一朝便被打入尘埃。”
她说的毫不客气,指桑骂槐之意格外明显。
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出,盯着风暴中心几人。
谢夫人提起茶盏,为沈樱添一盏茶,什么话也没说。
沈樱无辜被牵扯,当即蹙眉,也不客气,淡淡问:“萧夫人这话何意?”
萧氏夫人淡淡道:“没意思。”
沈樱笑了笑,神态间毫无恼怒之意:“但愿吧。今日大喜,遥祝萧四姑娘与陛下举案齐眉,恩爱一生,切莫像我这般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她眉眼温柔,没有丝毫讥讽之色,说出的话却狠辣:“按照你们萧家的家规,若她与我一般有了这等机会,恐怕也会困死家庙,握不住,得不到。”
萧氏夫人脸色大变,恼怒道:“你敢诅咒吾女。”
沈樱笑着饮下盏中茶水:“是否诅咒,夫人会知道的。”
话音甫落,却见送亲的侍女跌跌撞撞跑进宴会厅,“扑通”一声跪在萧氏夫人跟前,眼泪糊了一脸,悲痛欲绝:“夫人,出大事了。”
萧夫人心脏猛然一缩。
萧少夫人扶住她,厉声责问:“何事?”
侍女抽抽噎噎道:“方才四姑娘的鸾轿到了朝阳殿,由册封使等人扶着进去,预备行礼,接受教导,却发现陛下并不在朝阳殿中。”
“太后娘娘的宫人找了好大一圈,却一无所获,如今四姑娘被留在朝阳殿中苦等,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您要给姑娘想想办法啊。”
萧夫人的脑袋轰隆隆响起来。
册封礼。
陛下不在。
留在朝阳殿中苦等。
这几个词,不停地在她脑海中转,转得她头昏脑涨,几欲呕吐。
她的女儿被抬入宫中,却在册封礼当日被抛弃,该为她行册封礼,与她行敦伦之礼的皇帝,不见踪迹。
萧夫人长长的护甲掐着掌心,生生将怒火忍了下来,维护着仅剩的体面:“皇家之事,不容我们插手,太后娘娘坐镇宫中,自然万事顺遂。”
“切莫如此不稳重,惹得外人笑话。”她轻轻斥了一句,“行了,退下吧。”
沈樱讥讽一笑。
萧夫人的目光顿时转向沈樱,咬着牙质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樱眨了眨眼,向后躲在谢夫人身后,抿紧唇,可怜巴巴,一言不发。
谢夫人冷笑一声,冷冷淡淡斥责一句:“萧夫人,您糊涂了。”
萧夫人脚步一收,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只一双淬了冰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樱。
第35章 诰命 豫州刺史,谢渡
崔夫人幸灾乐祸地讽刺:“萧夫人平白无故找沈姑娘的麻烦, 是因自家姑娘没福分,嫉恨人家吗?”
萧夫人脸上泛起怒气:“你!”
崔夫人笑吟吟道:“好了,我知道你们萧家与沈姑娘是新仇旧怨。你针对她, 想来是为了她瞧不上儿子的缘故,并不是为了女儿。
萧夫人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谢夫人, 笨口拙言解释:“夫人,我并无此意……”
她心慌不已,语无伦次:“我家的确向沈姑娘提过亲,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啊。”
甚至慌不择路看向沈樱:“沈姑娘知道, 我们两家的婚约, 短短几日便商议解除,萧家对沈姑娘绝无觊觎之心。”
沈樱弯唇,与她对视, 眉眼间蕴着笑意, 却不言语。
落在对方眼中, 宛如报复。
谢夫人轻轻搁下茶盏:“萧家的事, 不必向我解释。”她目光沉稳平静:“萧夫人, 过去的事情, 我们谢家从不在意。”
言外之意, 纵然她生气, 也只为今日之事。
萧夫人不敢放肆,咬紧牙关, 向谢夫人道歉:“夫人恕罪, 是我一时情急。”
谢夫人姿态端庄,瞥她一眼,淡淡道:“你冒犯的, 并非是我。”
萧夫人一怔,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怎么也张不开嘴,向这位被她数次羞辱的寒门庶族之女道歉。
沈樱莞尔,在谢夫人身侧坐下,端起茶盏,并不主动说话。
萧夫人心底甚为后悔,却不得不低头,忍着羞耻:“阿樱,舅母一时情急,冒犯了你,望你原谅我无心之失。”
沈樱极是体面,将她扶起来,温声:“萧夫人客气,您也是爱女心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若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又为何要等到她这道歉的礼行完,才弯腰扶人呢?
而且,萧夫人自称舅母,沈樱却只呼其“萧夫人”。
生疏冷淡,可见一般。
四周妇人们相视一笑,心底各有打算。
有人笑了笑,打圆场道:“大喜的日子,别为了一点小事争执。”
沈樱道:“正是这个理。”
“大喜的日子”这五个字,却格外刺耳。
找不到陛下的踪迹,今日是喜是忧,尤未可知。
再找不着人,便要错过吉时。
不知宫中会如何处理。
好在,赶在吉时结束前,宫中终于传来消息。
小黄门弯腰回话:“萧夫人,贵妃的册封礼已行过,金册金宝亦赐到贵妃娘娘手中,太后娘娘对贵妃娘娘极是满意,又特赐了封号,怀瑾握瑜的瑜字。”
萧夫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再不敢不满,亦或有任何讲究。
压根不敢问宋妄的踪迹,只俯首跪拜天恩:“多谢陛下、太后恩赏。”
小黄门又道:“太后口谕,赐贵妃生母一品诰命夫人,圣旨明日便至。”
萧夫人方觉脸上有光,眼含热泪:“谢太后娘娘恩典。”
萧家有了台阶下,趾高气昂了几分,气氛方缓和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宴席散去,宾客们各自回家。
沈樱扶着谢夫人的手,送她上马车。
谢夫人牵着她,对候在一旁的沈既宣夫妇道:“沈将军,沈夫人,我想请阿樱陪我去妆月楼一趟,不知二位可愿割爱。”
沈既宣自然点头答应。
谢夫人握着沈樱的手,将她带入自己的马车当中。
待马车头一次驶出萧府,奔向东市后,谢夫人轻轻开口:“阿樱,今日之事,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沈樱弯了弯唇,眼底掠过一丝极其清淡的嘲意:“太后娘娘好手段,特意遣小黄门前来当众报信,便是要萧氏对她心悦诚服。”
“那便不能是心善,怕萧家颜面尽失吗?”谢夫人缓声问。
沈樱又弯了弯唇:“若只是如此,自然不会叫人疑虑。只是本朝旧例,皇后之母才会册封一品诰命夫人。她要封萧夫人便罢了,偏偏要在圣旨未下之时,当众宣布,为的是什么,谁人看不出来?”
为的是让萧氏觉得,谢太后看重萧兰引,看着萧家。在她心底,萧兰引及其娘家,不输于皇后。
沈樱抿了抿唇,缓声道:“不过,崔家恐怕更要憎恨萧家了。”
千辛万苦算计来的后位,如今名位、利益、声望、礼节样样被旁人抢了先,谁能不恨。
不愧是世家贵女,浸淫宫闱数年,收拢人心、挑拨离间的手段,当真高明。
谢夫人微微颔首:“阿樱聪慧。”
她目光清幽,落于茶水盘上,轻声道:“谢继宁向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今日宋妄失踪这样的大事,她都能做到反忧为喜。”
沈樱点了点头:“太后最厉害的,向来是顺势而为。”
就如同逼迫宋妄废弃发妻。
明明是她多年夙愿,却偏要等到世家在朝堂上发了力,做出无力承受的模样,让宋妄不得不屈服。
但谁都不是傻子。
谢夫人看向沈樱,温声道:“阿樱,我说这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樱抿唇,点了点头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我与明玄说过同样的话,阿樱,若要与她为敌,还需细细筹谋,不可莽撞。”
沈樱道:“夫人,我知道的。”
谢夫人弯唇笑了笑。
转眼间,马车已至妆月楼。
随从掀开帘子,沈樱垂首看着地面,提裙欲下马车。
面前却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抬头,对上谢渡含笑的眸子:“阿樱。”
沈樱顿了顿,将手放在他掌心当中,由他扶着,在地上站定。
谢渡松开她,又去接谢夫人。
沈樱这才问:“夫人在这里定了什么首饰吗?”
谢夫人弯唇一笑,没说话,用带着笑意的目光瞟着谢渡。
谢渡道:“不是母亲定的,是我定的。”
说话间,他打开一间房门。进去后,妆月楼的老板早已候在其中,赏鉴首饰的桌面上,摆了八个锦盒。
沈樱微愣。
谢渡道:“都打开吧。”
话音一落,八位侍女纷纷动手,将锦盒打开,露出里头光彩夺目的首饰来。
谢渡侧首,温声道:“阿樱,这是我们成婚时用的首饰,你看看喜欢吗?”
沈樱并不扭捏腼腆,上前一步,挨个看了一遍,八盒加起来是一整套黄金红宝,缀以明珠,光彩夺目,辉煌灿烂。
沈樱不由道:“夸张了些。”
谢渡莞尔一笑:“不夸张,三品诰命夫人用这些,并不算逾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什么诰命夫人?”
谢渡道:“半个时辰前,中书省下发圣旨,封我为豫州刺史,正三品衔,你嫁给我,自然是三品夫人。”
沈樱顿了顿,干巴巴道:“哦。”
同为三品,这个州刺史,掌管一州军政大权,堪称封疆大吏,比沈既宣的辅国将军权势大的多。
虽然意外,却并不惊讶。谢渡身为谢家嫡长子,身份尊贵,甫一入仕,便是正三品州刺史,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夫人倒有些诧异,抬了抬眉:“不是说中书侍郎吗?”
谢渡道:“原是这样想的。今天早上父亲对我说,谢氏在中枢当中已经权势过盛,反倒在地方经营不够,与其进中书省,不如去州部。”
谢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谢渡又看向沈樱,道:“不过,等你我婚后便要前往豫州,不能继续留在京城,你可愿意?没有提前与你商议,是我的不对。你若是不愿意,还可以改。”
沈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不,我没有不愿意,豫州是极好的地方。”
她对这个京都,并无留恋之意。
不至于为了留下来,毁了谢渡的打算。
本来,这桩婚约,便是谢渡帮了她。
第36章 生气 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谢渡盯着她:“你不必顾忌我, 若不喜欢,可以直说。”
沈樱摇了摇头:“我是真的无所谓生活在何处,莫说是豫州这样气候温和的好地方, 便是幽州苦寒之地,我也是愿意的。”
谢渡道:“那我便放心了。”
看过首饰,天色已经不早。
谢夫人望了眼窗外, 道:“家里有事等着我处理,我先回去。明玄,你送阿樱回家。”
谢渡颔首:“好。”
谢夫人在侍从的簇拥下, 出门离去。
谢渡的目光转向沈樱:“累了吗?”
沈樱摇头:“没有。”
谢渡温声道:“离宵禁还有一阵儿, 再走走看?”
沈樱点头:“好。”
黄昏的东市, 已经远不如白日喧嚣,只余寥寥几家门店开着,最热闹的便是街头巷尾几家酒肆。
谢渡捡了一家干净的, 领着沈樱进去, 偏头问:“在外头吃过饭吗?”
沈樱摇头:“不曾。”
谢渡扬眸:“小时候也不曾吗?”
沈樱道:“从来没有过。”
极小的时候, 沈既宣尚未发迹, 她与母亲守着祖宅的薄产度日, 没有多余的钱财到酒肆吃饭。
后来有了钱, 却没了母亲, 闺阁少女, 断没有孤身出门的道理。
再后来嫁入东宫,这样卑微的市井酒肆, 再也不符合她的身份。
谢渡顿了顿, 只说:“以后便没有这些束缚了。”
沈樱脚步停了一下,随即很快跟上,神色却无波动。
谢渡就在大堂找了张桌子, 店小二连忙提了一壶热水上前。
对店小二说:“两碗水引饼,牛炙、鲤鱼臛、莼羹、苋菜,再上一壶清酒。”
谢渡提起水壶,将杯盏涮了涮,方递给沈樱。
沈樱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你经常出来?与谁?”
谢渡笑道:“二三好友,日后介绍给你认识。”
沈樱突然想起大年初二那天的事情,问:“萧家大郎君算是你的好友吗?”
谢渡失笑,摇了摇头:“他不算,点头之交罢了。”
沈樱挑眉:“区区点头之交,便能大过年的不请自到,上别人家去?”
谢渡手指一顿,蓦地抬眼与她对视,骤然笑开来:“沈樱,你如今还不知道,我为何不请自去吗?”
沈樱微微抿唇,心脏突然猛地一跳。
谢渡收回目光,见好就收,漫不经心道:“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其实寥寥无几。之前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李遂,秦清宿,张敬屏,没别的了。”
这几个名字,除却秦清宿以外,都极陌生,不像是世家子弟。
她狐疑看向谢渡。
谢渡心领神会,解释道:“李遂勉强算是世家子弟,陇西李氏的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秦清宿与张敬屏出身寒门。”
沈樱颇为不解:“可是,如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么会与他们同窗?”
京都长大的世家子弟,一律从太学启蒙堂开始上学,直至读完太学,出山入仕。
谢渡虽没在京都长大,但凭借他的身份,该由家中聘请名师教导,拜大家为师,精雕细琢着长大。
怎么也不该和一群寒门子弟相交。
谢渡道:“我幼年时,与京都子弟并无不同,拜得名师,习得诗文曲赋、清谈玄学、君子六艺俱佳,满京子弟,无可比拟者。”
他这话,半点不曾夸张。他的才名,是天下皆知的。
十二岁时便可舌战群儒,十三岁时曲水流觞,诗文便夺了魁首。
沈樱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十四岁那年,随同叔父前去山东,亲眼目睹黄河决堤,民不聊生,而叔父和他的数位幕僚,都束手无策。”谢渡深吸一口气,“我叔父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他的幕僚,个个都是旁人口中的才子。”
沈樱沉默片刻:“所以……”
谢渡笑了笑:“从山东回家后,我托人打听到,凉州城一位大儒,有经世致用之才,便轻装简行,从南向北,往凉州拜师。”
“这一路,我走了足足两个月,见识了无数的人间疾苦。”
他叹口气,轻声道,“沈樱,世家子弟学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风花雪月,于这世间毫无益处。若叫我重活一世,必不会为那些东西浪费光阴。”
沈樱望着他怅然的眉眼,沉默不语。
只是慢慢地想,若是那一年冬天,萧家能有谢渡半分慈悲胸怀,她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二端上两碗水引饼。
氤氲的热气铺面而来,沈樱低头,默然不语。
谢渡看着她,抬手将筷子递过去:“吃饭吧。”
沈樱低低“嗯”了一声。
天色渐渐黑了,窗外没有星也没有月。
酒肆中点了灯,暖黄色的烛光轻轻摇曳在漆黑的夜里。
回到家时,已是宵禁时分。
沈樱踩着斑驳的烛光,一步一步走回绿芙院。
打开房门,踏枝点上灯。
沈樱脚步却倏然一顿,凌厉抬眸望向屋内坐着的人。
竟是旁人找了一整日的宋妄。
沈樱愣了一下:“宋妄?”
她只惊讶了一瞬,便回过神,侧目让踏枝退下,去门口等着。
宋妄坐在美人榻上,身上还穿着玄色的朝服,丰神俊朗,双目却带着萧瑟寒意。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冷厉:“阿樱,你去哪儿了?”
沈樱在身侧椅子上坐下,不咸不淡道:“今天萧家嫁女,我随父母前去贺喜。”
宋妄呼吸一滞,死死盯着她道:“你父母下午便回来了。”
“嗯,下午便结束了。”沈樱毫无避讳,“我随后去妆月楼见了谢渡,同他一起用了晚饭,所以这时辰才回来。”
宋妄突然起身,神色凌厉,大步朝她走来,一张俊美的脸上全是怒色。
沈樱不避不让,仰头与他对视,清清淡淡地问:“你为何生气?”
宋妄咬紧牙关,冷声质问:“我为何生气?你居然问我为何生气?”
“我确实无法理解你的怒火。”
“沈樱!”他厉声喝道,“我为了你,违逆我的母亲,从朝阳殿逃了出来,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一口饭没有吃,一口水没有喝,我只想告诉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甚至连我的母亲都可以不要。”
“可是你去干什么了?你背着我,去和别的男人……”
宋妄说着,已是呼吸不畅,双目泛红,控诉地瞪着沈樱。
“阿樱,你做这样的事情,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沈樱听着他的质问与控诉,骤然笑出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再也忍不住一般。
宋妄呆了呆:“你笑什么?”
沈樱坐着,一派安然:“宋妄,你是为了我,才逃了今日的封妃典礼吗?”
宋妄咬牙,怒容依旧:“不然呢?”
沈樱笑着,明媚灿烂的脸上全是讥讽:“你觉得这样幼稚天真的行为,有意思吗?你一走了之,耽误萧兰引册封贵妃了吗?”
宋妄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明日你回到宫中,谢太后逼你下旨,册封萧兰引为贵妃,册封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你敢不从吗?”沈樱漫不经心问,“你舍得让太后把说出去的口谕,再咽回去吗?你舍得让她当众颜面尽失吗?”
宋妄捏紧拳头。
沈樱淡淡道:“想必,你一定是不舍得的,对吗?”
她直视着宋妄的眼眸。
宋妄狼狈转头:“我……母后养育我,扶持我登基,殊为不易,我不能……”
沈樱讥讽冷笑:“她不易,我便容易了。”
“你对她是处处不舍得,对我却处处苛求,这就是你的爱吗?”
她稳稳坐着,神态冰冷:“你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做不到,只能像小孩一样撒泼,然后便找我邀功,你自己便不觉得可笑吗?”
“封皇后,封贵妃,休妻,谢太后要你做的事情,你一样都不敢反抗,半句都不敢质问,只敢到我跟前屡次发疯,宋妄,你当我是任你揉捏的面团吗?”
宋妄无力挣扎:“我没有这么想。”
“可你是这样做的。”沈樱冷冰冰道,“这一次又一次,只敢到我跟前找事,你何曾拿我当个人?”
宋妄咬牙,呼吸粗重,却无话可说。
烛火映照在眼底,沈樱凄然一笑:“罢了,我不过是卑贱之躯,不该去肖想你的尊重。”
宋妄无力解释:“我没有这样想。”
沈樱摇了摇头:“不重要了。”她失了争辩的力气,只轻声道,“宋妄,我已定了亲,下月十七便要嫁人,你日后不必来找我了,若是叫我的夫家知道,我没法做人。”
宋妄原本茫然无措的神色顿时冷厉起来:“你不能嫁给谢渡!”
沈樱低头,望着地板,轻声道:“我一定会嫁给谢渡。”
宋妄道:“我不允许,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
沈樱抬眸,眼底藏着宋妄看不懂的情绪。
宋妄心口一跳:“阿樱……”
沈樱语气淡淡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宋妄,但凡你心底对我有半分歉疚,就不要堵死我唯一的生路。”
她声音凄楚:“若我与谢渡的婚事出了变故,谢家不肯再要我……”她顿了顿,望着宋妄,残忍而冷酷,“先帝曾赐给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想来割颈,亦是轻而易举。”
宋妄愕然后退一步。
沈樱定定看着他:“我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但若我被谢家退婚,除了死,我后半生不会有第二条路。”
“为什么?”宋妄摇头,“你喜欢他吗?离开他,宁可去死。”
沈樱疲惫地闭上眼:“宋妄,人世间并不只有情爱。”
“可你从不在乎外头的言论。”宋妄看着她,喃喃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沈樱无声叹息:“是啊,我不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宋妄脸上:“可是,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被休弃,再被退婚两次,尚且安然存活的。”
“我不想死,但有的是人想叫我死。”
宋妄茫然无措。
沈樱懒得再说,只问一句:“你的母后、皇后、贵妃,人人都要我死,若无谢家庇护,靠你的本事,我能活几天?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再长想必你是做不到的。”
宋妄张了张嘴。
沈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宋妄,你将我送进这泥潭里,如今还想把我按死在里头吗?为了你无用的占有欲,或者说,爱情?”
宋妄惶惶无措。
沈樱问他:“你想让我死吗?”
宋妄下意识摇头。
沈樱对他说:“那你便回宫去吧,今日之事,别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想让我活着,如果你不想亲手害死我。”
“阿樱……”宋妄喃喃,无措地望向她,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37章 三思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樱定定望着他软弱的神情, 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宋妄,何必自欺欺人。”
“这一切, 是注定好的。”她望着宋妄,“你不敢反抗太后,纵容她的野心, 放纵她肆意妄为,我们就一定会走到这样的结果。”
宋妄霎时红了眼眶:“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总有一天, 母后会想通, 我们还能在一起。”
沈樱眼神讥诮。
“阿樱, 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宋妄不敢看她,低声问,“没有办法吗?你那么聪明, 便想不出好的法子吗?”
“有法子。”沈樱平静地看着他, “你现在就去当众宣布, 绝不立崔氏女为后, 即刻下旨立我为后。若是如此, 我所有困境迎刃而解。”
“纵使有婚约在先, 但皇权在上, 谢家亦说不得什么, 我们自然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宋妄,你能做到吗?你敢去做吗?”
宋妄站在原地, 嘴唇动了又动, 却始终说不出话。
沈樱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样子:“你做不到的。所以宋妄,你与我再纠缠下去, 也并无用处。我一定会嫁给谢渡,也注定不会再和你有结果。”
“你若清醒些,便回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别再纠缠不休。”
宋妄不肯,走上前,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沈樱偏头避开。
宋妄怔怔看着自己落空的手。
沈樱道:“我要嫁给别人,这样的举动,不合适。”
宋妄怔然半晌。
沈樱看着他:“宋妄,我最后教你一次。”
“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凡事三思而行,该担当的责任,切莫推诿。”
她起身,越过宋妄,往内室去。
声音清冷淡漠,“不送。”
宋妄呆呆站着,烛火打在他脸上,将那张脸分割成明暗两块。
他惶惶然抬手,觉掌心空荡荡的,却不知自己想要握住什么。
他突然开始后悔。
方才阿樱进屋,不该兴师问罪质问她的。
若轻声软语,诉说想念,是否阿樱不会这般决绝?
她曾经那样爱他,是他一次一次让她失望,她才会如此狠心决裂。
可心里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声音告诉他。
没用了。
无论如何挽回,都没用了。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错的无可挽救。
宋妄跌跌撞撞离去,背影仓皇失措。
整个人都藏着股挫败之感。
沈樱遥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踏枝走进来,轻声道:“姑娘,问清楚了,是主君的人,把他放进来的。”
沈樱挑眉,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件事,出了绿芙院,不许任何人知晓。”
踏枝点头:“姑娘放心,我已让人跟上去清道不会有人看见。”
沈樱点了点头。
踏枝却不解:“主君好端端的,为何悄无声息将陛下带进来,如今倒不怕惹上麻烦了?”
沈樱道:“不管他惹不惹,最后这麻烦都会扣在我头上,倒不如趁机给宋妄卖个好。而且,将宋妄藏起来,让萧家跌面,才好叫他一雪被岳家压制数年的耻辱,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踏枝摇了摇头,叹道:“真复杂。”
沈樱笑了笑,“这满天下间,徒有宋妄一个命好的傻瓜。”
她散了满头珠翠,洗了脸睡下,静待朝阳升起。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宋妄已回到宫中,按照谢太后的意思,册封萧兰引为瑜贵妃,其生母为一品诰命夫人。
同日,中书令当庭禀告:“前豫州刺史告老荣休,中书省奉诏,拟定陈郡谢渡为新任豫州刺史,谢使君在宫外候旨,请陛下召见。”
刺史乃州部长官,身居要职,地位特殊。其任命、上任,按旧制,需帝王亲自指派。
如今皇室衰微,该走的程序,却不可减少。
闻得谢渡之名,宋妄恍惚片刻,缓声道:“宣。”
辉煌灿烂的殿门大开。
谢渡一袭紫袍,佩金玉带,手持笏板,长身玉立,风姿卓然。
遥遥望去,如山间青松落雪,令人心驰神往。
宋妄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嫉妒之意。
这般容光焕发,想必是因着要娶走阿樱的缘故。阿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这个男人,凭什么能得到她?
宋妄心情极差,冷冷淡淡道:“中书省既已奉太后诏,为你安排要职,朕亦无甚可说,只盼你上任后爱民如子,勤勉清廉,治下安居乐业。”
说话的口气,不像教诲,倒像是训诫。
殿内却无人敢说话。
人尽皆知,这对表兄弟以往关系不差。可如今,谢渡却要娶前太子妃沈樱为妻。
有了红颜在其中,到底有了影响。
谢渡极体面地弯腰行礼:“臣谨遵陛下教诲。”
宋妄道:“归位吧。”
谢渡道:“是。”
宋妄又道:“若无别的事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陛下,臣有本奏。”鸿胪寺卿手持笏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昨日,羌国使臣又到鸿胪寺闹事,要求释放半个月前抓住的那个羌人,还请陛下示下,此事该当如何?”
宋妄蹙眉,环顾四周:“诸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事关两国邦交,臣以为,若仅仅是闹事,打一顿板子,放了也就罢了。”一位文官道,“我大齐子民的刑罚如何,对他们也如何,方才显得一视同仁。”
其他人也认同这种说法:“只是当众闹事,并非罪大恶极,关了这半个月,再打一顿板子,也不算轻罚。”
谢渡蹙眉,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纵虎归山。”
宋妄看着他,没说话。
谢渡不以为意,不紧不慢道:“据臣所知,京兆府关押的那位囚犯,身份并不一般,具体情况待下朝后,臣细细向陛下禀告,还望陛下切勿轻下判断。”
宋妄咬了咬牙,眼神冰冷:“你是在教朕?”
谢渡无奈与他对视:“臣并无此意。”
“够了,朕以为,羌国与大齐交好,理应对两国子民一视同仁,闹市行凶,罪加一等,每人三十大板,罚银百两,哪儿来的扔回哪去。”
谢渡蹙眉:“陛下三思!”
宋妄大为恼火,盯着谢渡:“世间唯有你谢明玄一个聪明人吗?”
谢继宗侧目,冷冷道:“明玄,住口。”
谢渡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宋妄心底却委屈至极,难受的想要骂人。
他忽然想起那次与沈樱见面,沈樱说过,其中一人是羌国乌木沙王子。
今日,谢渡也知道那人的身份。
除却他们二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阿樱不曾出过京城,定是谢渡告诉她的。
所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私下往来就已经那般亲密了吗?
唯有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宋妄起身,甩袖:“退朝。”
谢渡紧紧皱着眉头,看向谢继宗:“父亲,那日是羌国乌木沙王子,若当真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
谢继宗道:“你放心吧,此事我已禀告给太后太后不会让他乱来。”他叹口气,“陛下到底还是年轻。”
怎可因儿女私情,竟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如此天真幼稚,怎能担得起一国之责。
谢继宗望着高台上的龙椅,又看一眼谢渡。
谢渡没说话。
父子二人并肩离去,谢继宗道:“日后有什么话,你与我说,我去讲。如今,恐怕陛下只要看见你,就再也听不得任何人说话了。”
谢渡摇了摇头,只觉无奈,低声评价:“幼稚!”
谢继宗叹息道:“到底是你表弟。”
谢渡道:“父亲放心吧,如今我不会与他争执。”
谢继宗点了点头:“我知你心中有数。”
第38章 阳谋 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
今日之事, 经由谢继宗的口,告知了谢太后。
谢太后比起儿子聪慧百倍,敏锐地察觉出当中利害, 连忙下旨拦住京兆府放人的举动。
宋妄极是不满:“母后,我连做这一点主的权力都没有吗?”
谢太后神色冷厉:“你贵为帝王,天下的权力都属于你, 只是,有权却不可任性妄为。”
宋妄抱怨道:“我何曾任性妄为,是母后不肯信任我罢了。”
谢太后蹙眉。
宋妄鼓起勇气与她争辩:“满朝文武都说这不过是一桩当众闹事的案件, 母后不信。他谢渡说那人是乌木沙, 母后当即便信了, 难道在母后眼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人吗?”
“本宫并非信他。”谢太后揉了揉眉心,“俗话说, 宁可错杀, 不可放过, 你可懂什么意思?”
宋妄拧眉, 道:“若是无罪, 岂可错杀?”
谢太后无声叹息, 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傻东西。
“妄儿。”她语重心长, “为人君者不需考虑是非对错, 只要考虑利益得失。若当真是乌木沙王子在我大齐犯了罪,我们至少能换来千匹宝马。所以, 不管他是不是, 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
宋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谢太后看着他不服气的神情,无声叹息, 揉了揉额角:“你不信?”
宋妄道:“谢渡一人之言,并不可信。”
谢太后沉思片刻:“既如此,本宫就教教你,什么叫顺水推舟。”
她看向一侧的宫女:“传旨,命豫州刺史、鸿胪寺卿、京兆府尹入宫觐见。”
宋妄茫然不解地看向谢太后,谢太后端起茶盏,只道:“你看着就是。”
此刻,谢渡刚从宫中出去,到沈府去见沈樱,与她商议大婚的流程。
刚见上面,话未曾说两句,便接到了旨意。
谢渡问传旨的小黄门:“我与鸿胪寺卿、京兆尹?”
小黄门答:“正是。”
谢渡略一沉吟。
沈樱面露疑惑。
豫州刺史部、京兆府、鸿胪寺这是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怎么竟也要一同办事吗?
何况,谢渡并未正式上任,便当真有豫州刺史部之事,也不该由他处理。
谢渡笑了声,向她讲了讲早朝之事。
沈樱蹙眉,忍不住道:“太冲动了。”
谢渡莞尔:“太后召见我们三人,大约是因乌木沙之事,我先入宫,回来我们再继续谈。”
沈樱点头,没有多说。
谢渡骑马离去,至宫门口时,恰好碰上一同入宫的京兆尹和鸿胪寺卿。
三人一共进了宫内,共同拜见太后、陛下。
宋妄看着三人的身影,冷冷挑剔一圈,发难:“谢卿,长宁街谢府这样近,为何到此时方至?鸿胪寺和京兆府远了一倍不止,竟与你同时,你这般推诿,是不拿朕和太后放在眼里吗?”
谢渡垂眸,温声道:“陛下容禀,臣并非故意来迟,臣今日下朝后,去了崇宁街沈府。绝无不敬之心。”
宋妄脸色倏然一变,手上用力,捏紧座椅扶手,死死瞪着谢渡。
谢渡不紧不慢与他对视。
谢太后瞥向宋妄,眼神带着警告。
宋妄深吸一口气,缓缓平静下来。
谢太后方温和道:“明玄,陛下也是好意提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渡拱手:“太后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太后笑了笑:“你能这样想,便再好不过。”她盯着谢渡,缓声道,“不枉费本宫和陛下对你的信任。”
谢太后笑意盈盈:“方才,你父亲入宫禀事,告诉本宫,你认为京兆府关押那人,乃羌国乌木沙王子,是吗?”
谢渡抬眸与她对视,道:“是。”
看来,太后此般,来者不善。
谢太后道:“本宫信你的话。”
谢渡道:“臣谢过太后。”
“不过,”谢太后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怅然,“如今满朝文武都不相信你的话,且你拿不出证据,本宫没法处理。”
谢渡皱了皱眉:“那太后的意思是?”
谢太后起身,走到他跟前,温声道:“本宫想着,乌木沙是你认出来的,这功劳谁都不能占去。索性,就由你去和羌国谈判,用乌木沙为我大齐换些好处,明玄可愿意?”
“当然,本宫和陛下绝不会亏待功臣,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谢渡神态平静:“臣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谢太后笑笑:“有功当赏,有错当罚。”
谢渡便道:“臣定不辱使命。”
谢太后拍拍他的肩膀:“明玄,甚佳矣。”
她的目光落在柳京尹与鸿胪寺卿身上,不紧不慢道:“这件事,本是你们两家的职责,今日交给了明玄,你们也要给他做好配合,切莫出了差错。”
柳京尹与鸿胪寺卿拱手行礼,异口同声应下。
谢太后让他们退下。
随后,转头看向宋妄,问:“看明白了吗?”
宋妄摇头。
谢太后无声叹息,细细与他解释:“我将与羌国谈判的职责交给谢渡,是稳赢不输的手段。若京兆府内那人当真是乌木沙,凭谢渡的本事,定能为你我母子得到最大的好处。”
宋妄道:“可若那人不是乌木沙呢?”
谢太后平静道:“若不是乌木沙,谈判自然不成。他辜负了本宫与陛下的信任,这豫州刺史的位置,坐得牢吗?他有脸面当着着封疆大吏吗?豫州官员会臣服于他吗?”
“所以,此事若成,对你我有好处,对谢渡无益处。他的声望已是天下皆知,再进一步也无所谓。”
“若不成,你我没有损失,谢渡的声望却会有所损失。”
“这样的生意,为何不做?”
宋妄恍然大悟。
谢太后平静道:“你且学着吧。”
宋妄却有些茫然:“可是母后,他是你的亲侄子。”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为人君者,父子相弑,手足相残,区区侄子,不值一提。”
宋妄悚然一惊。
下意识望向方才三人离开的方向,心头升起一股子寒意。
谢渡出了宫门,脸色便沉下来,一路驱马回到沈府。
沈樱在前厅等他,看他脸色不好,问:“太后宣你何事?”
谢渡言简意赅道:“她命我以乌木沙为筹码,与羌国谈判。”
只一瞬间,沈樱便反应过来谢太后的想法,沉默片刻,道:“她这般阳谋,断无你拒绝的机会。”
谢渡深吸一口气。
沈樱道:“不过,我不认为你该拒绝。”
谢渡与她对视。
沈樱面色平和,轻声道:“谢渡,这是极好的机会。从才子变得青天,在此一举。”
第39章 谈判 沈樱,明珠不暗投
她的声音极轻, 眼神却坚定有力,像是蕴着万千山岳之力。
谢渡看着她,半晌后, 缓缓道:“世间当真有人不识泰山,有眼无珠。”
沈樱聪慧至极,堪抵千军万马
谢太后竟因出身之故瞧不上她, 当真愚蠢至极。
谢渡又笑了笑:“慧眼识英雄者,向来罕见。”
沈樱弯唇:“你是自夸?”
谢渡莞尔:“莫非我不算慧眼识珠?”
沈樱眉目间含了笑意:“你本身便是明珠,倒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我。”
谢渡向前一步, 低垂眉目, 眼底荡起一抹温柔之色:“明珠不暗投, 方能光辉夺目。”
沈樱对上他眼底的光,微微愣住。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谢渡声音坚定:“阿樱, 你才是世上最绚烂的明珠, 待到日后, 必定光华不可遮掩。”
沈樱恍然。
谢渡未曾多言, 笑了笑:“我预备去京兆府提审乌木沙, 你想去吗?”
沈樱犹豫不决:“想是想, 只是合适吗?”
谢渡道:“合适不合适, 我说了算, 一件小事罢了。”
沈樱用力点头:“那我也去,你等我一会儿, 我回去换件衣服。”
谢渡道:“不急。”
他转过头, 朝侍从借了笔墨纸砚,写了几句话。
沈樱匆匆回了绿芙院,换了件外出的衣裳, 又回到前厅。
谢渡看了眼她身上的衣裳,又低头看看自己,哑然失笑:“谁给你挑的衣裳。”
沈樱一进门便反应过来,踏枝给她拿了件与谢渡同色的衣裳,极浅的蓝,描着银色的边,织进青松暗纹,清雅精致,阳光下却流光溢彩。
方才急着出门,竟没意识到。
谢渡莞尔笑道:“这批衣料是去岁蜀中进献的,不过十匹之数,好巧,竟有一样的。”
沈樱无奈地笑笑。
二人一同出了沈家大门,一人骑马,一人乘车,直奔京兆府而去。
柳京尹早已将乌木沙等人从牢狱中提出,单独安置在后院软禁,谢渡一来,便亲自带着去见。
乌木沙被铁链锁在房间里。
数日不见,牢狱生活使得他憔悴了虚弱,原本孔武有力的身躯,眼瞅着瘦弱下来。
隔着窗户看了会儿,谢渡对沈樱道:“进去跟他谈谈。”
沈樱点头,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谢渡进屋,寻了把椅子坐下,沈樱也跟着坐下。
乌木沙看看他们,认出谢渡便是那日多管闲事,害得他身陷囹圄的人,当即怒目而视,恶狠狠瞪着谢渡,嘴里叽里呱啦不停。
沈樱蹙眉。
谢渡解释道:“他在用羌国话骂我。”
乌木沙声音一停,愕然看向谢渡,用羌国话问:“你懂羌国话?你是什么人?”
京兆府衙役送上茶水。
谢渡姿态优雅,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待一盏茶过后,才抬起眼,与乌木沙对视。
乌木沙早已急的乱叫。
谢渡用羌国话回道:“羌国话简单易学,三五天也就学会了,并不奇怪。至于我的身份,豫州刺史谢渡。”
乌木沙显然知晓“刺史”的官职。
见谢渡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顿时不敢再放肆,换了汉话,皱眉问:“你们大齐什么时候能放我离开?砸个摊子,关了我们半个多月,太过了吧。”
谢渡冷笑:“砸个摊子?”
他双目冰冷,乌沉沉看向乌木沙:“被你们欺凌的那位老者,回到家便生了病重,已经去世了。这可是一条人命!”
“在尊贵的乌木沙王子眼里,我大齐子民的性命,便如此低贱吗?”
乌木沙怒道:“他自己吓死的!又不是我杀了他!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渡冷冰冰道,“按我大齐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去岁,英王世子闹事纵马,踩死了一位老人,便被当街腰斩。”
乌木沙大骇:“你们还敢杀了我?”
谢渡道:“为何不敢?这次的使者团名单当中,并没有您的大名。羌国莫非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者,与大齐开战吗?”
乌木沙高声道:“但你分明知道我的身份!”
谢渡道:“整个大齐,唯我一人知晓你的身份。你的使者团不敢说出你的身份,太后与陛下便不信堂堂乌木沙王子,竟混迹使者当中。既无人知晓你的身份,那错杀,也怨不得大齐。”
乌木沙心慌意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在原地打转。
欣赏够了他焦急的神态,谢渡才缓声道:“不过,你是真的乌木沙,事情并非全无转圜,只要有人肯帮你,你不是不能安全无忧,名誉无损回到羌国。”
乌木沙下意识看向他,眼底带着探究之意。
谢渡却端着茶杯,不再言语。
摆明了,在故意吊胃口。
乌木沙无法,只得道:“你肯出大力气帮我,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谢渡笑了笑:“王子果然是聪明人。”
谢渡的目光落于窗外,缓缓道:“人活一世,不过是金钱,权力,美人,爱好。”
乌木沙瞥了眼沈樱,又看他穿着打扮:“金钱与美人你都有,权力似乎也不缺,你有什么爱好。”
谢渡笑了笑:“王子聪慧。我平时爱好唯二,一为宝剑,二为宝马。”
乌木沙脸色倏然一变:“你想要我们草原上的马?”
谢渡施施然道:“王子不愿意?”
乌木沙咬牙:“你要多少?”
谢渡反问:“王子能给我多少?”
乌木沙算了算自己的资产,忍痛道:“我最多给你五百匹。”
谢渡笑了,脸上不乏讥讽之色。
乌木沙道:“你笑什么?”
“笑王子分不出轻重缓急。”谢渡慢慢道,“若没了性命,一万匹马又有何用?”
乌木沙失声:“你要一万匹?”
谢渡道:“我不会这样狮子大张口,王子尽管放心,我的马场也养不下这样多。”
他朝乌木沙伸出三根手指。
乌木沙道:“三千匹太多了,我最多给你一千。”
谢渡掸了掸衣角:“三千一。”
乌木沙脸色大变:“你!”
“三千二。”谢渡抬头,“乌木沙王子,我想您是误会了现在的境况,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为何以为竟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乌木沙不得不咬牙:“成交。”
谢渡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那劳烦王子签字画押。”
那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三千二百匹”几个大字。
乌木沙签字的手一顿,愕然看向谢渡:“你早就算好了我的反应。
谢渡道:“这并不难。”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丢下笔。
谢渡却道:“劳烦王子用羌国文字再签一遍。”
乌木沙问:“凭什么?”
谢渡并不解释,淡淡道:“你也可以不签。”
乌木沙憋屈不已,又捡起那支笔,用羌国文字写上自己的名字,没好气道:“行了吧。”
谢渡收起契书:“劳烦王子写信给可信之人,待马匹送到我手中,我确保王子安全无虞返回羌国。”
乌木沙却不肯全数交付:“我先给你一千匹,否则你若失约,我当如何。”
谢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
乌木沙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失信?”
谢渡捏着那张契书,漫不经心道:“凭这张契约,我想王子应当不敢失信,否则日后羌国王位,只能由旁人笑纳。”
乌木沙脸色难看。
谢渡笑了笑,“我静待王子的千匹良驹。”
又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颔首,起身随着他离去。
走到京兆府外头。
沈樱有些疑惑:“那老人当日瞧着健健康康的,当真去世了吗?”
谢渡摇头:“当然没有,我派人给了他钱财,给他销了户籍,让他举家搬迁到陈郡去了。他很是乐意,保证再不回京城。”
谢渡眉目平和:“乌木沙永远不会找到他,那他就是死了。”
沈樱望向他:“你何时安排的?”
谢渡道:“你去换衣服时,让人去办的。”
乌木沙所作所为虽然恶劣,但毕竟只是当众闹事,翻遍历朝历代的律法,也断然没有因着闹事就肆意斩杀使者,亦或是长期圈禁的。乌木沙能关半个多月,是因皇帝立贵妃之礼,各官署都不再刑判。
要想震慑他,必须要有更严重的罪名。
这位老人的死亡,就是谈判的前提。
沈樱看向他,半晌叹口气,“果真厉害。”
谢渡却笑了,问她:“若是交给你,难道你想不出这种法子吗?”
沈樱微微扬头,与他对视,慢慢道:“法子有一千一万种,我却没有你这雷厉风行的决断。”
谢渡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望着沈樱,声音郑重:“你从未真正当过家作过主,才会如此,并非是你不如我。若你生在谢家,长在谢家,或许会比我做的更好。”
沈樱点了点头。
看看他,突然笑了:“为何这样严肃?”
谢渡没说话。
沈樱向前走,神色柔和了一些,温声道:“谢渡,你不用太顾忌我的心情,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也并不娇弱。我从未觉得我不好,只是有时会觉得佩服你。”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人都非尽善尽美,有敬佩之心,很是正常。”
“我明白了。”谢渡道:“好在一切顺利,三千二百匹草原良驹,交给沈将军去打仗,至少能把羌国往草原深处再赶一百里。”
沈樱点了点头,微微弯唇:“他见了,应当也是高兴的。”
每每提起打仗之事,沈既宣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满眼都是将士与仇敌。
不再考虑那些阳奉阴违。
第40章 登堂 谢渡道:“不劳陛下操心”……
谢渡眼底染上一丝笑意, 轻声道:“不过,这三千二百匹马,我并不预备全部上交, 给他们一千二足矣。剩下的两千,阿樱给我想个法子安置?”
沈樱顿了顿,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方才说, 自己有马场。”
谢渡笑了笑:“确实有。”
他看看天色,温声道:“想跟我去看看吗?”
沈樱这下子不由诧异了:“在京都?”
谢渡颔首。
沈樱愕然不解:“这可是天子脚下。”
马匹乃是战略物资,上阵打仗才用得上的东西, 按照律法规定, 普通人家养个几十匹便是顶天。
超过百匹, 便有谋逆犯上之嫌。
凭谢家的地位,若在陈郡养有马场,半点都不奇怪。
可, 这是京城。
如此行径, 与在院子卧榻之侧持刀而立, 有甚区别。
谢渡神态平静:“京都这个不大, 最多养三千匹, 以备不时之需, 我带你去瞧瞧?”
沈樱踌躇不决:“我去的话, 合适吗?”
谢渡伸手, 抓住她的手臂:“走吧。”
谢家的马场,在距离京郊大约三十里的一处庄园当中。庄园依山傍水, 风景优美, 从外看去,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间别业。
进去后,才会发觉别有洞天。
当中房舍不过寥寥数间, 剩下的皆是马厩与跑马场,宽敞阔大。
一眼望去,上千匹骏马疾驰其中,万马奔腾,气势雄伟。
沈樱脚步停下,张着嘴愣在原地,被震惊地失了言语。
谢渡轻唤:“阿樱?”
沈樱蓦然回神,声音不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果真金戈铁马,气势如虎。”
谢渡看着她,没有发表意见,只笑着问:“你会骑马吗?”
沈樱点了点头:“会。”
谢渡随口问:“谁教你的?”
沈樱看他一眼,莫名其妙:“自然是我父亲。”
谢渡愣了一下,讶异道:“沈将军看上去,并不像是慈父。”
沈樱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年幼之时,他的确是个慈父。”
沈樱看着眼前奔腾的骏马,轻声道:“他还未做这个将军时,是个极好的丈夫、父亲。”
她没看谢渡,像是被眼前的场景勾起了愁肠。
“夏日为我和母亲彻夜摇扇,秋天给我买糖葫芦,冬日从街上买的桂花糕,放在怀里捂的热腾腾的带回去,到了下一年春天,会用院子里种的花,给我编花环。”
“八岁那年,邻居家的男孩子去城里骑了一次马,回家给我炫耀,我也闹着要学。祖父说我是女孩子,不让他教我,他却不听……”
说到此处,沈樱停住,没再说下去。
谢渡也没有任由她去回忆,扬眉道:“我有两匹养在这里的神驹,你要不要试试看?”
沈樱的思绪被打断,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谢渡说的,是两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骏马,棕红色马毛,唯四蹄洁白如雪,额间缀一缕雪白。
除却一个眼睛圆,一个眼睛长,其余毫无区别。
谢渡拍了拍那匹眼睛圆的:“它叫归鸿,凶得很,你试试看。”
说着,后退两步,示意仆从把缰绳交给沈樱。
沈樱接过缰绳,上前摸了摸,眼睛微微一亮,赞道:“好马!”
归鸿扬起前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扬起阵阵灰尘,嘶鸣一声,冲沈樱撞来。
谢渡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归鸿!”
沈樱面色丝毫不变,眼睛越发明亮专注,捏紧缰绳,找准时机,踩住马镫,翻身利落地上了马,骑在马背上,用力捏紧缰绳。
归鸿不服气,拼命挣扎着,左摇右晃,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沈樱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拿过放在马鞍侧的马鞭,用力狠狠一甩。
归鸿吃痛,撒蹄狂奔起来。
沈樱紧紧俯在马上,一边抓紧缰绳,一边用马鞭抽打。
剧烈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散乱鬓发下,明亮如灼的双目,含着兴奋的喜意。
她坐在马背上,太阳的光照在了身上。
谢渡在侧看着。
侍从将另一匹马牵给他:“郎君,您去制止一下归鸿吧,别叫姑娘受了伤。”
谢渡顿了顿,挥手道:“不用,她不会受伤。”
她是天际间的鹰。
不该被人困于羽翼之下。
她喜欢做的事情,纵然遍体鳞伤,也不该旁人去干涉。
谢渡向后退了步,眼底担忧未减半分,却双手合成喇叭状,高声喊道:“沈樱,再跑快些。”
沈樱听得清楚,回头看了眼,脸上绽开笑意,扬起手中的马鞭。
马鞭尚未落下,归鸿突然四蹄扬天,嘶鸣一声,站住不动了。
似乎是服气了,溜溜达达温顺地走到马槽前,低头吃起了草料。
沈樱愣了片刻,拍了拍它的侧脸。
归鸿拿侧脸亲昵地蹭了蹭她,又低头吃草。
沈樱脸上一层笑意,勒起缰绳:“走,归鸿。”
归鸿鸣了一声,顺着她的指使,慢腾腾走到谢渡跟前。
谢渡眼底带着笑,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接下来,笑道:“当真女侠风范。”
沈樱精神极为亢奋:“果然是好马,被驯服了仍是野性十足。”
谢渡道:“俗话说,好马不侍二主,你不是他的主人,自然要重新降服他。”
沈樱点头:“言之有理,可现在它还是服我了。”
谢渡笑了笑,顺水推舟:“所以,现在它属于你了。”
沈樱愕然望向他。
谢渡轻笑着走向那匹长眼睛的马,笑吟吟道:“这匹叫烛龙,与归鸿并非一母同胞,却十分巧合长的无比相似。”
“阿樱,从今天起,你我一人一匹。”
沈樱张口欲言。
谢渡先发制人,笑道:“你我以后是夫妻,别与我生分。”
沈樱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最终只是郑重道谢:“多谢你的厚礼。”
很多时候,拥有一匹神驹,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如乌骓、的卢、赤兔,无一不助主人逢凶化吉,大杀四方。
爱马之人,愿以宝马相赠,此间情谊,言不可表。
谢渡伸手递至她跟前,轻笑道:“一起跑一圈?”
沈樱盯着那双手,眼睫微微颤动,踌躇片刻,将手放入他掌中。
谢渡眼底顿时染上层层叠叠的笑意,握着她的手指,将人拉到身侧,单手掐住沈樱的腰,将她送到烛龙背上。
沈樱下意识看向他。
谢渡眉目疏朗,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沈樱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远离背后的热源。
谢渡左手从侧越过,握住缰绳,并未碰到她,笑了声:“坐稳了。”
话音甫落,烛龙便撒开蹄子狂奔。
和归鸿方才的恣意妄为不同,烛龙速度虽快,却极有规律,不会使人觉得不适。
春日的风吹着,仍是寒意凛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谢渡在背后说话,声音被风吹散。
沈樱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一回头,对上他带笑的眉眼,便愣了下。
谢渡低下头,嘴唇极轻地碰了下她冰凉的脸颊,声音大了些:“我说,你能回头吗?”
虽未听清,她还是回了头。
叫他达成了目的。
沈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却无被唐突的感觉,心脏微微跳动,默默转回了头。
谢渡在背后发出一声轻笑。
春日寒风飒飒作响,树枝微微晃动,冒出一片又一片新抽的树叶。
从马场回到城内,便到了晚上,谢渡将沈樱送回沈府,在门口告辞。
沈樱出声挽留:“喝杯茶再走吧。”
谢渡矜持道:“这不好吧……”
沈樱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渡话锋一转,为自己找起借口:“不过,你今日出门未曾带侍女仆从,委实不安全。既是我将你带出来,自然有我将你完好无损带回去。”
沈樱笑了笑:“那就劳烦谢郎君亲自送我。”
谢渡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同行,前往绿芙院,已到了休息的时候,绿芙院却灯火通明,悄寂无声。
沈樱蹙了蹙眉,已察觉到事情不对。
谢渡也不傻,看了她一眼。
沈樱抓住他的手臂:“走,进去。”
她拉着他的手,谢渡毫不反抗被拉着进了绿芙院。
沈家所有人都候在其中,战战兢兢望着主座的男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凝眸望去,那人仍是一幅衣冠楚楚的模样,俨然是宋妄。
沈樱蹙眉,握着谢渡的手臂踏进房内,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宋妄蓦然抬起头,看见她,脸上先是一喜:“阿樱……”
“樱”字尚未说完,目光扫过谢渡,全都塞在了嗓子眼里,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谢渡笑吟吟拱手弯腰:“臣谢渡,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安康。”
宋妄死死盯着他,连礼节都忘了,咬牙道:“阿樱,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樱拉着谢渡,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才回过头来,笑吟吟对宋妄道:“谢渡是我的未婚夫,自然会出现在我家,这很正常。”
谢渡亦道:“我们下月便要成婚,私下有些来往,实在正常,不劳陛下操心。”
“正常?”宋妄直接屏蔽了谢渡的话,冷声质问,“你们才认识几日,便让他登堂入室?”
沈樱笑了笑:“认识几日,是否登堂入室,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外人无关,不劳陛下操心。”
宋妄脸色顿时像是打翻了的颜色盘,张口嗫嚅不定,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阿樱,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沈樱只觉可笑之至:“是妾身之过,冒犯天颜,还望陛下恕罪。”
谢渡道:“请陛下恕罪。”
他们二人一一唱一和,宛如一对恩爱夫妻。
宋妄如遭雷击,受了极大的刺激,惨白着一张脸,向后退了一步,撞上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