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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决绝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看着他这幅模样, 沈樱毫无心软之态,冷冷淡淡地看向一旁桌案上摆着的花瓶。

    宋妄抬高声音,厉声喊道:“沈樱!”

    沈樱转头看向他:“陛下有何指示?”

    宋妄握住桌椅扶手, 极痛不欲生的模样:“你一定要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对陛下恭敬,是天下臣民的本分。”沈樱看着他,恭敬有余, “妾身断不敢再行不敬之举。”

    宋妄摇头,痛苦道:“但我们是夫妻啊……”

    沈樱猝然变色,冷冷淡淡道:“陛下错了, 我们早已恩断义绝, 一刀两断, 毫无关系了。下月十七,陛下将娶新妇,我亦将嫁新人, 还望陛下别再说这种话, 平白无故惹人误会。”

    她目光冷静, 不含一丝感情,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宋妄不敢对上她的眼眸, 心痛如绞, 一转眼, 正瞧见谢渡面色平和带笑, 目光温柔,悠悠然站在沈樱身侧。

    一时间, 宋妄怒火攻心, 两步逼到谢渡跟前,攥住他的衣领,怒声质问:“谢渡, 你凭什么能娶阿樱?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谢渡直直望向他眼底,突然笑了:“我不算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资格。只不过,算不算东西,有没有资格,如今我都已与阿樱定了亲,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三月十七,是我们二人的婚期。”谢渡眼眸冰冷,带着挑衅意味儿,“本该忝颜邀请陛下观礼,奈何当日陛下亦有大礼,臣不敢逾越,还望陛下恕罪。”

    宋妄看着他的神色,听见他的话语,怒意翻涌,下意识挥拳,要往他脸上砸去。

    谢渡蹙眉,眼疾手快接住他的拳头,脸色跟着阴沉下来,冷冷道:“陛下是要打我吗?”

    宋妄的手动弹不得分毫,咬牙怒视谢渡。

    谢渡眼底亦生出一丝怒意,手上用力,发出一阵响声。

    沈樱皱眉:“谢渡,松手。”

    谢渡看她一眼,甩下宋妄的手臂。

    宋妄眼底生出喜悦,睁大眼看向沈樱,期冀道:“阿樱,你为什么护着我,你还在乎我,对不对。”

    沈樱不理他,只对谢渡道:“他是天子,你是臣子,伤了他,是你的罪过。”

    宋妄脸上神情一僵,停留在一个滑稽的弧度。

    谢渡嗤笑一声:“陛下,臣的未婚妻,只会维护臣。”

    不等宋妄回神,他又不咸不淡补了句:“还请陛下放开臣的衣领,这件衣裳和阿樱的一样,弄坏了便不好找了。”

    此乃会心一击。

    宋妄低头看去,发觉二人衣衫上的玄机。

    眼眶顿时便红了:“阿樱……”

    他突然哽咽道:“你怎么能与他穿一样的衣裳,你说过,只会和我一样……”

    沈樱冷冰冰道:“那是以前。”

    “宋妄。”沈樱喊他的名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宋妄恍然松开手,愣愣看着他,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喃喃道:“以前……”

    至此刻,宋妄方认识到,沈樱已不属于他了。

    他休弃了她。

    她便有了新的人生。

    不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他。

    他早该知道。

    阿樱性格坚毅决绝,不可能回头。

    宋妄愣在原地,低头不语,颓然不已。

    沈樱沉默了片刻,语气柔和了些,轻声道:“宋妄,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沈家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宋妄凄然问道:“那我该去哪里。”

    沈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为天子者,宫廷禁苑,宣室神殿,才是你的归宿。”

    谢渡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沉思。

    宋妄却道:“阿樱,没有你,深宫寂寞,不是我的家。”

    沈樱叹了口气,只劝道:“回去吧。”

    谢渡无声摇了摇头,只觉可笑。

    平心而论,沈樱说的已经是明白至极。

    做天子做帝王的,归宿就该是在宣室殿内处理朝政,亦或是往神殿中祭祀求神。

    于一国而言,唯此二样,乃重大之事。

    可宋妄眼里,却只听得“深宫”二字,脑海中唯有“情爱”一事。

    难怪,自幼时起,太后便常说宋妄愚钝。

    更难怪,他三岁取学名时,先帝赐了表示平庸的“妄”字。

    原来这桩桩件件都是有缘由的。

    谢渡无声叹口气,失了与他计较的心情,让开路,让他走。

    宋妄恍然许久,哑着嗓子问:“阿樱,你就半点不在意我吗?”

    沈樱的心犹如古井无波:“你觉得呢?”

    宋妄恍惚不已,惶惶离开。

    众人均松了口气。

    谢渡转过身,看向沈既宣:“沈将军,今日前来叨扰,还有一事要商议。”

    沈既宣连忙道:“你说。”

    谢渡道:“今日我被封刺史,算是出山入仕,不再是一介白身,也算是配得上阿樱,婚姻之事,便可正常走流程了。”

    沈既宣问:“不知陈郡规矩几何?”

    谢渡道:“我父母会与沈将军沟通。”

    沈既宣道:“但凭吩咐。”

    谢渡道:“那么明日,还请沈将军带阿樱往谢府一观,看一看寒舍,若有不满,也好及时更改。”

    沈既宣道:“谢家所备,定是好的。”

    谢渡道:“到底要阿樱满意。”

    沈既宣颔首:“明日上午,我带阿樱前去叨扰。”

    谢渡莞尔一笑,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晚,我既已将阿樱安全送到家中,便不再久留,先回去了。”

    沈既宣与他客套推拉几句。

    谢渡看看沈樱,转身离开。

    沈樱将他送至绿芙院外。

    谢渡转过身,柔声道:“我走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樱点头,止住脚步。

    待他走远,方转身回去。

    沈既宣对她极为满意,含笑道:“阿樱,好好休息。”

    沈樱点了点头:“父亲也回去吧。”

    她态度冷淡,沈既宣却毫不计较,带着人离开。

    一时间,绿芙院恢复了安然寂静。

    沈樱面色不改,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中人。

    踏枝在侧,丝毫没受方才之事影响,笑吟吟道:“姑娘,今儿出门玩的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挺有意思的。”

    踏枝笑着,为她散了一头长发:“谢郎君对姑娘足够用心,日后成了婚,应当也是极好的。”

    沈樱垂眸,稍微理了下手里的首饰盒子,“谢渡与宋妄不一样。”

    霜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个月了,日子紧的很。”

    她笑嘻嘻道:“我看着谢郎君很喜欢姑娘,日后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

    沈樱莞尔一笑,拍拍她的手臂:“别胡言乱语、胡思乱想了,去让人打水,我要沐浴。”

    霜月用力点头:“奴婢这就去。”

    她“哒哒”跑出去。

    沈樱无奈地点头。

    踏枝眼底含了笑意。

    不过,霜月说的有道理,日子确实是很紧。

    翌日,沈既宣、沈惠带着沈樱去谢家看完新婚的房舍。

    谢家为谢渡准备的房舍极为气派,一整座院子,宽敞的五间正房,另有厢房数间。

    庭院内花木林立,茂林修竹,风景秀美。

    最难得是引了活水,修建了一处小池塘,种了一池莲花,此时荷叶郁郁葱葱,风光极美。

    沈家很是满意。

    量了房子尺寸,挑拣了家具的样式,婚期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准备各种婚礼所需的东西,忙忙碌碌间,一转眼,便进了三月。

    民间婚俗,进了大婚当月,两位新人便不可再见,各项仪程,皆由双方父母商议协定,再转告新人。

    直至三月十七,婚期当日。

    卯时,沈樱被沈惠从床上拉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巳时,谢家迎亲的仪仗,便到了沈家跟前。

    第42章 婚礼 今晚你要和郎君……

    今日阳光极好, 沈府张灯结彩,热闹无比。

    门外响起阵阵鞭炮声,热闹喧嚣声嘈杂着, 处处皆是恭喜声。

    沈樱身着大红色中衣,坐在镜子前,一头长发披散于腰间。

    沈惠亲手执着玉梳, 一下一下为她梳发,每一下,都从头顶梳到尾, 不敢中断, 期盼着她余生圆满。

    每梳一下, 便要说一句吉祥话。

    “一梳到尾,白发齐眉,二梳到尾, 无病无灾……十梳到尾, 十全十美。”

    端详着镜中美丽的容颜, 沈惠的眼泪倏然落下, 哽咽道:“阿樱……你要幸福。”

    这已是她第二次为侄女梳头。

    上一次, 结局惨淡, 几乎毁了一生。

    唯愿今朝心愿成真, 白发齐眉, 十全十美。

    切莫如前,一切成空。

    沈樱隔着镜子与她对视, 缓缓道:“姑母, 我好看吗?”

    “好看。”沈惠感慨万千,“阿樱极美。”

    沈樱抚上自己的脸颊,盯着精致妩媚的眉眼, 声音清淡冷静:“所以,姑母不必忧心,我一定会幸福。”

    沈惠抹了抹眼泪,露出个笑来:“是,阿樱余生一定幸福美满。”

    她转过头,招呼侍女前来上妆更衣。

    繁复华丽的花钗大袖红色连裳上了身,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门前。

    谢渡的声音自门前传来,赠了大雁,念了催妆诗。

    沈既宣含着笑意命人进屋,请新娘外出。

    沈樱从镜子前转过身,手握织金团扇,对沈惠道:“姑母,我去了。”

    “诶,去吧,”沈惠应了声,又道,“阿樱姑母等你回门。”

    沈樱点了点头。

    以扇遮面,被踏枝霜月扶着,越过嘈杂欢呼的人群,上了花轿。

    轿辇外,谢渡弯腰拱手,向岳父行礼。

    沈既宣弯腰扶他,口中谦虚道:“小女未得教养,不敢担此大礼,唯愿郎家多多担待包涵。”

    谢渡道:“令嫒端庄淑慧,乃我谢家之幸。”

    沈既宣嘱咐:“尔同心同德,举案齐眉。”

    谢渡道:“诺。”

    自此,新娘家的礼节,全部结束。

    谢渡上了马,领着迎亲的队伍,穿过长长的崇宁街,一路向谢府行去。

    长宁街谢府同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谢府内更是人声鼎沸。城勋贵官员齐聚一堂,恭贺大喜。

    沈樱手中被塞了一团红绸,那头连着谢渡,被引着入了正堂。

    谢继宗夫妇端坐正堂之上,笑吟吟看着二人远远行来。

    礼生高声唱道:“新郎新娘先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妇对拜。”

    三拜将过,人群中踏出一位小黄门,高声道:“豫州刺史谢渡、妻沈氏,跪听圣旨。”

    沈樱微微蹙眉,随着谢渡,于蒲团之上下跪。她摸不准这圣旨何意,但想来谢家的婚礼,宋妄不至于轻举妄动,叫谢家没脸。

    小黄门展开一册卷轴:“豫州刺史谢渡之妻沈氏,端慧淑嘉,毓秀敏知,仰奉皇太后慈谕,赐为三品诰命夫人。”

    沈樱脸上团扇始终未拿下,低头俯首谢恩:“臣妇叩谢天恩,吾皇千秋万岁。”

    虽说谢渡乃三品官,沈樱这个三品夫人是早晚的事儿,但到底是件好事。

    值得对谢太后道一声感激。

    小黄门连上带笑:“使君,夫人,恭喜二位新婚大喜。”

    谢渡行礼致意。

    拜过天地高堂,谢渡被留下,落后几步。

    沈樱手持团扇,被引入青庐,行过沃盥礼。

    随即,喜娘笑了声:“新郎官来了。”

    一阵轻缓规律的脚步声响起,身着红衣的男子于沈樱跟前站定,嗓音带笑:“阿樱。”

    喜娘提示:“哎哟,新郎君快念却扇诗,叫大家瞧瞧新娘子的美貌。”

    周边有男男女女一同挤进来,笑嘻嘻喊:“阿兄,快给我们看看阿嫂。”

    谢姣珞一马当先:“哥哥,你快点。”

    谢渡低头看向垂首的新娘,嗓音低沉,有股说不出的意味儿:“玉京仙人贵,出嫁五姓家。持扇入宫禁,花下动香风。”

    话音甫落,谢姣珞高声起哄:“嫂嫂,快却扇。”

    其他人随之起哄,气氛热烈宣天。

    新娘素手微动,移开扇面,露出一张芙蓉面。

    谢姣珞声音一顿,下意识望向兄长。

    谢渡定定看着床上的女子,眼底不乏惊艳之色。沈樱今日难得上了浓妆,长眉入鬓,红衣花钗,妩媚动人,华光艳逸,宛若神女临世。

    沈樱微微抬头,与他对视。

    谢渡轻轻舒了一口气,弯唇,接过她手中团扇,置于一旁。

    一侧,谢家某位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三哥真有福气。”

    谢渡不咸不淡瞥他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小郎君连忙闭嘴。

    喜娘笑吟吟道:“郎君,该行合卺礼了。”

    合卺、同牢之后,便是结发。

    谢渡接过剪刀。抬手撩起她的长发,低头认真剪下一缕,又抬手剪自己一缕,亲手以红线扎结,置于锦囊中,郑重其事交于沈樱。

    大婚之礼,便全部结束。

    谢渡意味深长看一眼谢姣珞。

    谢姣珞会意,极给面子地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只留下喜娘和夫妇二人。

    沈樱长舒一口气。

    谢渡当即笑了。

    喜娘上前一步,提醒道:“郎君,您还得出去招待客人,待晚间方能入青庐。”

    谢渡便低头,对沈樱道:“等我回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举动极为规矩,喜娘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谢渡转身出门,朝待客的前厅走去。

    前厅当中高朋满座,全京都勋贵官员都在其中推杯换盏。

    谢渡提了一壶酒,走进人群中。

    尚未走两步,秦清宿拎着个更大的壶走过来,换了他手中的,笑吟吟道:“今儿可别想跑,不把这一大壶喝完,我可不会放过你。”

    谢渡无奈:“秦清宿!”

    其他人同样笑了:“做新郎官的,万万不可小气。”

    谢渡像是没了法子:“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秦清宿给他倒了一杯,谢渡端着走向座上几位长辈敬酒。

    只喝了一口,便察觉到不对,面不改色喝完,才看了眼秦清宿。

    秦清宿早已从人群中离开,深藏身与名。

    谢渡拎着酒壶,莞尔一笑。

    这酒,喝一壶下去,恐怕也是头不晕,脑不转,腿不晃。

    青庐当中,气氛尚好。

    喜娘看向沈樱:“夫人,您累了一日,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外头的事儿就不必管了,您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做?”

    沈樱有些诧异:“新娘子可以吃饭吗?”

    她参加过数次婚礼,却从未见过,有新娘在新婚当日要吃要喝的。

    这等举动,倒像是极为失礼。

    喜娘笑了:“旁人家没有,那是条件不够,新娘子初来乍到,总不好去总厨要吃要喝。但谢家重视夫人,特特在郎君院中设了小厨房,早已安排的清清楚楚,若夫人今日饿了,不拘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给您端到跟前来。”

    她笑得合不拢嘴:“我参加过许多婚事,像谢家这般看重新妇的还是头一次,夫人日后有福气了。”

    沈樱道:“那劳烦喜娘去厨下说一声,要些简单易消化的,再叫我的侍女进来,我习惯了她们侍奉。”

    喜娘自然无所不可,出了青庐,去安排诸事。

    踏枝与霜月进来:“姑娘?”

    沈樱揉揉被花钗压疼的脖子:“来了?”

    踏枝连忙过来,扶着她坐在梳妆镜前,翻出玉梳,为她卸下钗环首饰。

    霜月看向她敷了粉的脸颊,突然小声问:“姑娘是不是要沐浴一下呀,否则晚上……”

    沈樱双手一颤。

    踏枝抿了抿唇,对霜月道:“让人打水来吧。”

    青庐内,只余主仆二人。

    踏枝动着沈樱的头发,低声道:“姑娘,今晚您可要与郎君……”

    第43章 夫君 新婚之夜

    踏枝的话并未说完, 但彼此都清楚她的意思。

    沈樱望着镜子,无声笑了笑:“这种事情,没什么值得特意说的。旁人新婚如何, 我便如何。难道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踏枝恍然,眼底顿时含了愧疚:“姑娘说的是,怪我想的不对。”

    她到底还是想着, 沈樱乃二嫁之身,与旁人不同。

    但实际上,哪有不同呢?

    凭姑娘的性情, 绝不会与以前的人再有任何牵扯。

    以前种种, 都是隔世的事儿了。

    沈樱垂眸, 摆弄着桌案上的首饰,神态平静。

    踏枝抿唇,看了眼门外:“也不知道郎君几时能回来?”

    “今日宾客众多, 一时半会必定结束不了, 我先小憩一会儿, 你也回去休息吧。”沈樱起身, 往床榻间走去。

    踏枝点了点头:“好。”

    她走出去, 合上了门。

    沈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闭目养神, 却迟迟没有睡意, 只好睁开双眸,盯着床顶的雕花。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是喜娘的笑声:“郎君。”

    沈樱从榻上直起腰,定定看向门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渡举步踏入室内,遥遥与她对视。

    夕阳未落,照入屋内。

    沈樱跪坐床间。

    红衣雪肤,乌发秀眉,妩媚得动人心魄。

    谢渡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她,久久未动。

    沈樱下床,穿鞋,朝他走去。

    谢渡扶着太阳穴,坐在了椅子上,想来是喝了不少,一张俊美的脸,此刻泛着红,醉态熏然。

    沈樱问:“这是喝了多少?”

    谢渡揉了揉额角:“大喜之日,旁人敬的酒,不可拒绝。”

    沈樱拎起茶壶,为他倒水。

    谢渡蓦地握住她细白的手腕,掌心滚烫。

    沈樱转头看向他。

    谢渡嗓音沙哑:“阿樱,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

    沈樱抬眸,对上他眼底炙热的神色。

    手上一松,茶壶跌落于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谢渡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力,一把将她拉到身侧。

    沈樱下意识:“壶……”

    声音戛然而止。

    谢渡扣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按在腿上,闭目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沈樱美眸圆睁。

    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睫,有一瞬恍惚。

    她不曾去想过,谢渡之间的亲密。

    却下意识以为,如他这般的人物,做这世间俗事时,也该是不染纤尘,清净自持的。

    至多便是如书中所写的那样,风花雪月,柔情似水。

    可如今,他的唇用力碾着她的,舌尖勾缠着她,引起阵阵颤栗的热度。

    呼吸交错间,一切都乱了方寸。

    炙热温度,灼人至极。

    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沈樱抬手,放在他腰间,抓紧他的衣衫,缓缓闭上双眸,靠在他肩臂之间。

    身体微微颤动,软了腰腿。

    谢渡睁开眼,一片清明,不见醉意。

    炙热的掌心自腰间滑动,落入山水间。

    跌落于床榻上时,衣衫落了地。

    闪开的乌发垂落,影影绰绰间,沈樱趴在榻上,闷声喊:“慢些……”

    谢渡嗓音低哑:“阿樱,唤我。”

    沈樱轻喘,咬着下唇,呼吸错乱,慢慢克制着喘息,认真道:“谢渡……”

    男人身上用了力气,低笑:“不对,再唤。”

    沈樱呼吸一重,咬咬下唇,豁出去一般,侧过头:“你过来些?”

    谢渡俯身。

    握住他的耳,沈樱声音又低又轻,带着热热的温度:“夫君……”

    她在他耳边唤,热意钻入耳鼓。

    谢渡双眸颜色深了深,用力握住了她的腰,指节陷入柔软肌肤间。

    沈樱受不住,狠狠用力咬住了他的手背。

    男人像是不知痛楚,轻笑一声:“咬紧了。”

    却不知说的是何处。

    沈樱闭上眼,趴在榻上,自暴自弃,不再看他。

    身后的男人低低笑了声,俯身,轻吻落在肩胛上。

    龙凤红烛高照,青庐春意喧嚣。

    青庐之外的气氛,却急切而匆忙。

    今日谢渡娶妻,满城权贵道贺。然,今晚戌时,乃皇帝立后大典。

    满朝之内,凡三品以上官员,均需入宫拜见皇帝,贺新婚之喜。凡三品以上命妇,均入入宫拜见皇后。

    今日,除却新婚大喜的谢渡、沈樱二人可以免去此礼外,其余人必须入宫道贺。

    到了酉时,谢府所有宾客一同告退,匆匆换了朝服,一同出发,前往宫廷。

    就连谢继宗夫妇,同样要按品大妆,入宫道贺。

    入宫的路上,谢夫人揉了揉眉心,略有几分疲惫:“可惜前些日子未能顺利向太后请辞,今日还要跑这一趟。”

    谢继宗叹:“毕竟宫规森严,皇家礼仪不可废。”

    谢夫人颔首:“我平白唠叨两句罢了,都知道的。”

    只不过,现在宫中的情景,却不似他们所料的那般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谢太后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揉着眉心:“宋妄,你到底要干什么?今日是你立后典礼,你在胡作非为什么?”

    宋妄梗着脖子,冷冷道:“今日不是我的立后典礼,是母后的立后典礼。崔氏女是你喜欢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蹙眉大怒:“你这是什么话?”

    宋妄双目泛红,大声与她争吵:“我是实话!母后不敢听吗?我从不想娶崔氏女,我只想娶阿樱,立阿樱为后,是母后看上了崔氏女!”

    谢太后怒极:“沈樱今日嫁给谢渡,已是他人妇,她背叛了你们的感情,你竟还惦记着她?”

    提及此事,宋妄心底的怒意与痛苦一起翻涌上来,刺激他高声道:“是吗?是她主动背叛我吗?”

    谢太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宋妄冷冷看着她,说出自己的揣测:“难道不是母后为促使我死心,特意设局,逼迫她嫁给谢渡的吗?”

    谢太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睁大了双眼,像是听到了胡言乱语。

    宋妄冷笑一声:“谢渡是您的亲侄儿,自然听您的,和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愿意为你驱使,娶阿樱为妻。”

    “而你,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以和亲做诱饵,让阿樱不得不做出选择,母后当真是好计策。”

    “一层一层,将阿樱推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嫁给你的侄儿,只能嫁给谢渡,只能任由你往她头上泼脏水。”

    谢太后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宋妄。

    头一次觉着,自己这个儿子。好像当真养废了。

    先帝评他“平庸”,似乎并非偏见。

    一个人,做了半年的帝王,竟连朝局、敌我、利弊都分不清。

    满脑子情情爱爱。

    只会想当然。

    先帝的评价,已给他留了情面。

    谢太后闭了闭眼,忍着失望之意,强权铁腕:“这件事,哀家日后再与你解释,你现在给我去行册封礼。”

    宋妄不肯:“母后自己去就行了。”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解释,捏着他的死穴,冷冷道:“你若不配合我,我便命谢渡去磋磨你的阿樱,我让她在谢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后!”宋妄愕然,对上母亲的冰冷的眼神,咬了咬牙,不得已妥协:“我去。”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对身侧小黄门道:“看着陛下,若有任何异动,直接传话去谢府。”

    宋妄忍辱负重,被迫前往朝阳殿。

    谢太后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揉了揉额角,倏然生了疲态,不由道:“本宫汲汲营营,是否做错了?”

    所以,上天让宋妄做她儿子,来折磨她。

    四周随从,没有人胆敢回答。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

    立后典礼上,所有臣子都发觉皇帝脸色难看的厉害,带着情绪,在一步一步走礼节。

    新皇后时不时看向他,他却连眼神都欠奉一个。

    叫新皇后独自一人尴尬。

    众人不由得想起,方才谢府的那场婚礼,新娘和新郎,感情不错的样子。

    虽无一人敢在此等场合胡言乱语,但人人心底都有计较。

    谢府那位新娘,沈氏女,曾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妃,感情甚笃,夫妇恩爱,先帝亲赞“佳儿佳妇”。

    后来,皇帝的婚姻生了变故。

    沈氏女先是被册贵妃,又被休弃回府。

    人人都以为,过的不好的,痛苦难过的,以泪洗面的,该是她才对。

    但如今看来,竟是调了个个。

    沈氏女春风得意,二嫁谢渡。

    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娶了新妇。

    甚至,这黑沉的脸色,不知与沈氏女的新婚,有几分相关。

    少说,也得有三分吧。

    啧。风水轮流转啊。

    立后的典礼格外繁琐,一遍又一遍的册文、赞颂文、礼乐文。

    又要祭拜天地,告祭列祖列宗,再拜高堂。

    宋妄越听,脸色越难看。

    那年,他娶阿樱做太子妃,有着相似的流程,他耐心极了,牵着沈樱的手,到父皇母后跟前行礼。

    父皇很是高兴,让他们好好过日子,早日诞下麟儿。

    可如今呢?

    父皇没了。

    他身侧的女人换了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

    麟儿尚无。

    所谓的“好日子”,又在何方?

    没了沈樱,他一天都不会开心。

    宋妄朝着祖宗牌位三拜过后,盯着最新那块牌位,眼眶渐渐湿润。

    若父皇还在,他与阿樱,定不会走到分道扬镳的结局。

    礼官看着他黑沉难看的脸色,始终悬着一颗心,生怕某句话说错,再惹得宋妄离家出走。

    这等丑闻,他可担待不起。

    好在,陛下虽然看上去很是不满,但好歹册封礼按部就班结束了。

    礼官松了口气,高声唱:“请陛下、皇后离席。”

    宋妄松了口气,没等崔明意,一甩袖子,匆匆离去。

    第44章 立后 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

    看着宋妄离去的背影, 崔明意霎时变了脸色,在身后喊了声:“陛下……”

    她的语气带着哀求,“陛下……”

    宋妄却恍如未闻, 健步如飞。

    崔明意孤身留在原地,手持金册金宝,恍然无措。

    底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 各有各的心思。

    帝后不合,阴阳失序,乃大不吉。

    若说平日宫中如何, 轮不到外人置喙。但如此正式场合, 陛下便不给新后半分脸面温情, 可见其厌恶之心。

    朝阳殿内,寂静无声。

    崔明意怔然望着宋妄离去的方向。

    按照以往的旧俗,帝后离席, 往往是一起的, 从未有过这般不给脸面的情形。

    一侧侍从惊了片刻。

    回神后, 小声提醒:“皇后娘娘, 咱们也走吧, 命妇们在安乐宫, 等着向您行礼。”

    崔明意抿了抿唇, 用前排臣子能听到的声音, 怅然哀伤:“若今日册封的是沈氏,陛下会这样吗?”

    说罢, 垂首离去。

    不巧的是, 谢继宗正立于第一排中央,距离帝后最近的位置,抬起眼眸, 望向崔明意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崔氏女今日丢了脸,想借口舌之力,将焦点引到沈樱身上去,此举阴毒,却有用。

    然而,她莫非是忘了,沈樱如今已是谢家妇,此举,是全然没将谢渡与谢家看在眼里。

    帝后既走,百官尽散。

    谢继宗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同行,面带笑意:“今日明玄大婚,寒舍招待不周,二位兄长可别计较。”

    中书令道:“我们本就是世代通家之好,明玄如我的亲生子侄一般无二,适宏客气了。”

    谢继宗笑吟吟道:“能做兄长的子侄,是明玄夫妇的荣幸,改日我让明玄携新妇上兄长家请安,兄长切莫觉得冒昧。”

    中书令岂会不懂他的意思,笑道:“你的儿子儿媳,便是我的侄儿侄媳,我只有欢迎的。”

    门下侍中亦点了点头:“我亦扫榻以待。”

    彼此都不是傻子,谢继宗的意思,已表达的非常清晰。

    方才,新后崔氏无缘无故提及沈氏,欲将今日册封礼的难堪,算在沈氏头上,平白无故给人家安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若是以前,借着崔家的势,这脏水,沈氏是洗不干净的。

    可如今不同,沈氏已是谢家儿媳,谢继宗此言,便是表明态度,沈樱身后站着谢家,不容人肆意污蔑。

    纵然是皇后,也没有胡作非为的道理。

    谢继宗扶了扶官帽,回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朝阳殿,神色冷淡肃穆。

    沈樱的事情,还是该交给明玄处置,最为妥当。

    谢继宗夫妇从宫中回到谢家,便已经是深夜。

    更衣休息后,再睁眼,天就亮了。

    新房内,龙凤红烛燃到了底,一缕晨光划破漆黑的夜色。

    沈樱缓缓睁开眼,茫茫然揉了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身侧响起一声男子的轻笑。

    沈樱侧目望去,谢渡俊美的脸庞,从模糊变得清晰。

    愣了愣,倏然反应过来——

    昨日,他们成婚了。

    谢渡笑吟吟看着她:“醒了?”

    沈樱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动作微微僵硬,顾不得被子滑落到腰间,哑着嗓子问:“要起了吗?”

    谢渡的目光落在她腰上,缓缓道:“让人问过了,父亲母亲昨晚星夜方归,此刻还未起床,你不用急。”

    他拎起床头多宝阁上的茶壶,倒一杯水给她,“喝点水,润润嗓子。”

    沈樱接过水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被子,遮住不该露的地方,扶着枕头半靠下:“让踏枝霜月过来。”

    谢渡笑笑,拉了拉床边的铃铛。

    随着铃声,进来了两位姿容不凡的侍女,皆是俊眉修目,极为利落的模样。

    沈樱看着,没说话。

    谢渡主动介绍:“青柠,绿箬,我的侍女。”

    沈樱揉了揉眉心:“看上去不错。”

    谢渡又对两位侍女道:“日后你们与踏枝霜月一同服侍夫人。”

    青柠、绿箬一同屈膝行礼:“拜见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起来吧,暂且做你们的事儿,先让踏枝跟霜月进来。”

    二位侍女并无失落之意,行礼后出去。

    谢渡这才转过头,看向沈樱。

    沈樱双目平静如水,与他对视。

    谢渡不解询问:“沈樱,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话吗?”

    “说什么?”

    “关于青柠、绿箬,你有什么想法?”

    沈樱顿了顿,飞快理解了他想要什么样的反应,但实在做不出来。

    只得问:“这两位姑娘是何来历,如此国色天香,英姿飒爽,怎的给你做了侍女……”

    谢渡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细细向她解释这两位侍女的来历:“青柠绿箬是母亲给我的侍女,会一些拳脚功夫,尤其是绿箬,以一敌三毫无问题。”

    沈樱有些诧异,微微抬眉。

    谢渡道:“今日给了你,你日后出门,就带着她们,安全些。”

    沈樱点了点头,毫无芥蒂:“行。”

    谢渡又凑近了,嗓音低哑暧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樱毫不扭捏,扶着腰:“酸疼。”

    “我给你按按。”谢渡伸出手。

    沈樱抬手拦住:“多谢,不用,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谢渡笑了,低头看她:“你防备我?”

    沈樱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睛:“防备你,难道不该吗?”

    谢渡想起昨夜,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梳洗罢,谢渡牵着沈樱的手,引她前去正厅,向谢继宗、谢夫人敬茶行礼。

    走到半途中,谢渡忽然道:“我家族亲众多,今日恐怕也是一屋子人,你若不认识也不必紧张,我会告诉你。”

    沈樱点头,问:“谢氏在京都有多少人?”

    谢渡略一思索,准确报出数字:“七房合计一百一十八人。”

    沈樱咋舌:“今天都在?”

    谢渡不由失笑:“自然不会,我家厅堂坐不下这么多人,今日来的,除却极亲的族人外,大约还有族中几位辈分高的长辈,总归不会超过二十人。”

    言谈之间,正厅近在眼前。

    谢渡收了话头,牵着沈樱的手,迁就着她的脚步,踏过门槛。

    谢继宗与谢夫人坐在主位,皆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四周座位上满满当当,数一数,约摸十五之数。

    谢渡上前,拱手道:“父亲,母亲。”

    沈樱面色柔和,屈膝行礼:“父亲,母亲。”

    谢继宗与谢夫人俱是一笑。

    侍女送来茶盘。

    沈樱端起一盏清茶,不热不冷,递到谢继宗跟前:“父亲,请喝茶。”

    谢继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沈樱又端起另一盏,用同样的姿势,递给谢夫人。

    谢夫人饮一口,笑吟吟道:“夫妇和顺,吉祥如意。”

    沈樱:“诺。”

    行完敬茶里,谢渡引着沈樱去见四周诸位族亲长辈。

    谢渡道:“三爷爷。”

    沈樱跟着唤:“三爷爷安。”

    谢渡又唤:“大伯。”

    沈樱再跟着唤:“大伯。”

    十几位族亲招呼一遍,与他们寒暄一遍,时间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又被那位三爷爷拉住,说了一通闲话。

    谢夫人含笑道:“三叔,您放了这两个小的吧,昨儿阿樱得了册封诰命的圣旨,今儿还要入宫谢恩,别耽搁了。”

    沈樱这才想起此事,看向谢渡。

    谢渡看向谢夫人:“母亲,阿樱没有三品夫人的服制,怎么入宫谢恩?”

    谢夫人揉了揉额角:“你们先回去准备,衣服马上送到南轩堂。”

    谢渡颔首:“那我们先过去了。”

    他拉住沈樱的手,踏出门槛,往外走去。

    谢继宗不言不语,突然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接下来的事儿,就劳烦夫人了。”

    谢夫人点头:“应该的。”

    谢渡脚步一顿,拉着沈樱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走这边。”

    沈樱一愣。

    谢渡没解释,走了几百步,眼前出现一座精巧的小院子,他拉着沈樱进去,才道:“这是父亲的书房,父亲应是找我们有事。”

    话音甫落,谢继宗推门进来,平静道:“是有事。”

    谢渡与沈樱两张不解的脸看向他。

    谢渡直接问:“何事如此着急?”

    谢继宗道:“与你们两个有关,昨日册封典礼,发生了一些小事。”

    他将崔明意所作所为对二人讲清楚。

    谢渡脸色难看,冷冷道:“崔家此举,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谢继宗点头:“旁人不给谢家脸面,谢家也不必给脸面。”

    谢渡道:“孩儿明白。”

    谢继宗颔首:“此事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万事小心谨慎,别着了旁人的道,我还有公务要忙,你们先去吧。”

    谢继宗略一颔首。

    第45章 谢恩 谢渡,你要对她好

    回到南轩堂, 谢夫人果然送来了崭新的诰命服饰。

    沈樱换了衣裳,谢渡亦换上官服,二人相携出门, 马车等在门外,拉着两位主人奔向宫城。

    今日入宫,是拜谢天家赠封诰命的恩德。按大齐祖制, 册封诰命是太后、皇后的职责。

    经通报后,二人便径直被引向谢太后所居的长乐宫。

    长乐宫掌事姑姑秋萍早已候在宫门前,脸上带着标准的笑意:“使君, 夫人, 太后请二位进去。”

    谢渡神色温润, 略一颔首:“劳烦秋萍姑姑。”

    秋萍道:“使君言重了。”

    谢渡面无异色,似乎无话想说,更没有想打探的消息, 云淡风轻, 与以往战战兢兢觐见太后的臣子, 格外不同。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这便是陈郡谢氏的尊贵。

    秋萍抿了抿唇, 低声提醒:“谢使君, 崔皇后正在殿内侍奉。”

    说罢, 侧目看向谢渡, 欲从他眼底瞧见感激。

    谢渡弯唇笑了笑,眉目不动:“我们是该向皇后娘娘行礼, 拜谢天恩, 如此便不必再往安乐宫求见。”

    秋萍脸色一僵。

    她意在提醒谢渡,崔皇后在太后身侧侍奉,或许会对他们不利。

    可不是让他想着如何请安的。

    秋萍不再言语, 加快了脚步。

    长乐宫正殿内,谢太后身着明黄色华服,威严雍容。身侧站立奉茶的女子一身红衣,格外年轻美貌。

    两人一同转过头,望过来。

    谢太后眉目森然,带着冷意。

    崔明意双目含情,目光径直缠在了谢渡身上。

    谢渡目不别视,与沈樱一同行礼:“臣谢渡、臣妇沈氏拜见太后,皇后娘娘。”

    谢太后目光如炬,打探般在沈樱身上扫来扫去,眸底含着凛然寒意。

    迟迟没有听到免礼的声音,谢渡抬眼:“姑母,怎么了?”

    这个称呼让谢太后骤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没事,你们免礼吧。”

    谢渡沈樱齐齐道:“多谢太后。”

    二人起了身,站在台阶下,垂首不语,极恭敬的模样。

    谢太后揉了揉眉心,声音冷冷淡淡的:“你们的婚事,本宫原是不同意的。”

    谢渡与沈樱都没说话。

    他们的婚事,原也不需要谢太后同意。

    谢太后也并不在意,继续道:“不过如今婚事既成,有些事情,本宫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了。”

    沈樱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只觉可笑。

    谢太后再如何不满,这个三品诰命夫人,还是不得不封。

    她自己的儿子立不住,想要坐稳太后之位,安安心心掌权,就得依靠谢家,不敢真的跟谢家撕破脸。

    所以,纵有千般不满,也得忍着。

    谢太后的目光落在沈樱身上,挑剔又冷淡:“沈樱,你的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如你这样不安分的狐媚女子,有幸嫁给谢家,是你的福分,日后当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别丢了谢家的脸面。”

    这话说的委实难听。

    沈樱早已习惯与她针锋相对,并不觉难堪,抬起眼眸,想说上几句。

    身旁的男人却突然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挡在身后,脸色冰冷,语气更是生硬:“太后娘娘,臣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安分的狐媚女子?”

    谢太后没好气道:“本宫说的不对吗?她十五岁就会勾引男人娶她,如今二嫁之身,竟还勾得你言听计从。”

    她用鄙夷的眼光看向沈樱:“这么一个女人,也值得你们男人为她欲生欲死。”

    谢渡当下怒极,冷冷质问道:“太后娘娘,您这话何意?我早已说过,阿樱是我的妻子,辱她犹如辱我!您今日所言,是在羞辱我吗?”

    “既然太后娘娘如此看不上谢渡夫妇,不若下旨,收回官衔与诰命,谢渡万万不敢污了太后娘娘贵目。”

    谢太后脸色一冷,斥责道:“明玄!”

    谢渡深吸一口气,脸色同样冰冷难看,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谢太后忍了忍,“本宫不过平白无故说几句,你不要这样大的气性。”

    谢渡不想再跟谢太后纠缠。

    想起今日的目的,并不去说清来龙去脉,径直行礼道:“臣谢渡携妻沈氏,叩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赐封诰命之恩,二位娘娘万寿安康。”

    他看了眼沈樱。

    沈樱心领神会,与他一同行礼。

    礼毕,谢渡一点都没耽搁,似乎是不想与谢太后同居一室,冷冷道:“恩典已谢,臣告退。”

    “这诰命与官衔,太后娘娘若要收回,臣绝无二话。”

    说罢,牵着沈樱,转头就走。

    谢太后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谢明玄!”

    谢渡置若罔闻。

    然而,尚未走出殿门,门外已传来小太监气韵悠长的嗓音:“陛下驾到。”

    谢渡脚步一顿,看了眼沈樱。

    沈樱面色不变,反握住他的手,朝旁边退了半步,给宋妄留出前行的路。

    殿门外,宋妄步子迈的极大,匆匆忙忙跨过门槛进屋,急声喊道:“母后!”

    谢太后遥遥看着他:“陛下怎么过来了?”

    宋妄不答,大步走到沈樱跟前,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毫发无损,狠狠松了口气。

    而后,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脸色有些难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谢渡蹙眉。

    沈樱拽了他一下,示意他行礼。

    谢渡拱手:“臣拜见陛下。”

    沈樱在侧,福身行礼:“臣妇沈氏,拜见陛下。”

    行过礼,她又往谢渡身侧躲了躲。

    “臣妇”二字,深深刺痛了宋妄的心。

    可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目光转过来,紧紧追随着她,来不及离开半分,哑声道:“阿樱,你没事吧,母后没有为难你吧?”

    谢太后的脸色,顿时漆黑一片。

    沈樱蹙眉。

    谢渡冷冷淡淡地挡在二人之间,望向宋妄,毫无畏惧之意:“陛下,请您自重,不要随意关怀旁人的妻子。”

    宋妄丝毫不给他眼神,只盯着沈樱,轻声道:“阿樱,你别怕,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谢太后先怒了,冷冰冰喊:“陛下。”

    宋妄回过神,敷衍行礼:“母后安康。”

    目光却仍是未从沈樱身上移开半分,一幅好没出息的痴迷之色。

    谢太后看的心梗,恼怒道:“行了,明玄,你们退下吧。”

    谢渡道:“臣告退。”

    宋妄道:“慢着。”

    谢渡回头,与他对视。

    宋妄咬了咬牙,对谢渡道:“谢渡……以后,你要对她好。”

    谢渡脸色已是很难看:“不牢陛下指点……”

    沈樱站在谢渡身后,握住他的手,平平静静与宋妄对视:“多谢陛下关怀,臣妇不胜感激。不过,如今罗敷有夫,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还望陛下恪守规矩,切莫再说些令人误会的话。”

    宋妄呆了呆:“阿樱,我只是关心你。”

    沈樱不咸不淡道:“我自有我的夫君关心,不需要别的男人。陛下,您是君,我们是臣,有些话本不该我说,然今日便逾越一回,陛下的关怀,该留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对。”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上首的崔明意,声音冷淡:“陛下,皇后娘娘才是您的妻子,去年十月您往崔氏下聘,难道不曾许下夫妇之诺吗?如今之举,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宋妄脸色惨淡:“阿樱……”

    去年十月的事情,于他而言,是剜心之痛。

    正是从那时起,他才一步一步,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再也无法回头。

    可现在,他最爱的人,拿当时的事情,来诛他的心。

    恍惚间,宋妄看向崔明意,眼底只有哀痛,没有情意。

    谢太后似乎这才意识到,大殿内还有另一个人,偏了偏头,看向崔明意。

    崔明意立于谢太后身侧,毫无掩饰之意,仍是含情脉脉望着谢渡。

    谢太后与宋妄都只认为,她看的是宋妄。

    宋妄顿了顿,偏过头,没有与她对视。

    崔明意面色不变。

    谢太后满意地笑了。

    她本以为,被沈樱当枪使,当中揭破不得宠爱、不被重视事实,崔明意会尴尬不满。

    没想到,此女竟如此沉得住气,毫无异色。

    她的情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只要有这幅心平气和的气度,就足以母仪天下。

    崔氏嫡女,名副其实。

    崔明意看到谢太后赞许的神情,才出声,“沈姑娘,您不必为我鸣不平。为人妇者,以夫为天,陛下便是拿我当一根草一捧灰,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卑微到了极点。

    宋妄不由心生愧疚,低头没有说话。

    沈樱冷冷一笑。

    若非上元节那日,曾见过她对谢渡是何等反应,或许她真会信了这等腐言朽语。

    以夫为天,便是当众含情脉脉看着另一个男人,还李代桃僵到丈夫身上吗?

    沈樱忍了忍,没有揭穿她,只对宋妄道:“陛下,皇后娘娘一片深情,您要辜负她吗?”

    宋妄惶然无措,看看沈樱,又看看崔明意。

    他当然不喜欢崔明意。

    可是一个女人,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崔明意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贵为天子,做什么都有应该的,哪有辜负一说。”

    宋妄下意识转头制止:“你住口!”

    他不是真傻子。

    不可能听不出来,崔明意这话,是在阴阳怪气沈樱。

    谢太后却笑了声:“本宫觉得皇后所言没错。”

    宋妄急了,“母后!”

    又看向沈樱,只差赌咒发誓:“阿樱,你信我,我绝无这样的想法。”

    沈樱讥讽勾唇,略一行礼:“陛下家事,臣妇僭越,还望恕罪,若无其他安排,臣妇告退。”

    谢渡亦道:“臣告退。”

    二人相携离去。

    宋妄立于原地,不敢阻拦。

    第46章 崔氏 我会为你吃醋,沈樱

    待沈樱走远, 瞧不见身影。

    宋妄蓦地转身,瞪向崔明意:“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明意柔弱无辜地眨眨眼,与他对视:“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妾刚才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绝对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宋妄咬牙:“你当朕是傻子吗?”

    崔明意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

    若不是个傻子, 也不会明明占据正统,还落得这样被动的下场。

    面上却仍维持着端庄贤淑的神态:“陛下若执意误解妾,妾亦无话可说, 求陛下给一纸废后诏书, 妾绝不敢耽搁一刻。”

    说话间, 她已然红了眼圈,悲悲戚戚道:“只是,我崔家家教森严, 刚嫁便被休弃归家, 定是活不成了, 还请陛下遣人为我收敛尸骨。”

    宋妄冲动的话, 顿时噎在嗓子里。

    谢太后连忙拉过她的手, 拍了拍:“好孩子, 胡说八道什么, 只要本宫还活着, 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宫里头,我看谁敢让你走。”

    又侧目看向宋妄, 满脸不悦:“陛下, 将人逼到这个地步,你满意了吗?”

    宋妄沉着脸,一言不发。

    谢太后别有所指:“明意性格柔弱, 温柔贤淑,是天生的贤惠,你别把人往坏处想。难道沈樱做不到这般贤淑体贴,恪守女德,你便不许旁人做到?沈樱是个不讲规矩、不懂礼仪的泥腿子,明意却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自然与她不同。”

    宋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这与阿樱有什么关系?”

    谢太后冷淡道:“若是与她无关,你也不会这样大反应。”

    宋妄无话可说。

    谢太后看看他,又看看崔明意,叹了口气:“罢了,本宫说话你向来不爱听,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妄儿啊,”她难得唤起这个幼时的称呼,“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如今有了皇后,也该将以前的旧人放下,去看看新人了。”

    她上前一步,抓住宋妄的手,又招手让崔明意过来,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你们是大齐的皇帝和皇后,当务之急,便是给本宫生个孙子,给大齐生下太子来,其他的事情,都是小节。”

    崔明意柔声道:“妾谨遵母后教诲。”

    宋妄没说话,抿了抿唇。

    谢太后看向他:“妄儿?”

    宋妄闭了闭眼,低声道:“是。”

    谢太后满意笑了。

    三人手叠在一起,好像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秋萍就在此时进来:“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瑜贵妃娘娘在长乐宫外求见。”

    崔明意脸色微变,很快遮掩住,笑吟吟看向谢太后。

    谢太后脸上顿时带了笑:“快让兰引进来,别在外头站着了。”

    她对萧兰引的态度,比起崔明意,要亲热许多。

    听到萧兰引来了,宋妄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崔明意双手握拳,指甲嵌进肉里,若有所思。

    看来,早入宫的这一个月,萧氏女所作所为,不容忽视。

    二月十七,还萧兰引还因宋妄逃婚之事大跌颜面,如今竟能哄得太后与宋妄皆喜笑颜开,世家嫡女,本事果真不容小觑。

    崔明意想着,心下有了决断。

    弯了弯唇,脸上带着温柔和蔼的笑容,亲自到门口,去迎萧兰引。

    萧兰引是来向谢太后请安的。

    进殿后,行礼道:“妾给太后、陛下、皇后请安。”

    谢太后笑了,冲她招手,亲亲热热道:“兰引过来。”

    萧兰引走到她身边。

    谢太后握住她的手,对崔明意道:“你是皇后,兰引是贵妃,日后你们便亲如姐妹,要互相照拂,互相尊敬,知道吗?”

    萧兰引率先道:“妾定会做到。”

    崔明意勉强笑笑:“是。”

    心下却膈应的很。她是皇后,萧氏不过区区贵妃,本为君臣之别,如今却要互相尊敬,足够恶心人了。

    不过,当着谢太后的面,她只有顺从的。

    萧兰引来请安,此刻目的达成,便看向宋妄,笑道:“陛下,我昨天晚上刚画了一幅牡丹图,您要不要来长春宫指点一二?”

    宋妄脸色缓了缓,点头:“好。”

    萧兰引挽上宋妄的手臂,瞥了崔明意一眼:“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这里就交给您了。”

    长乐宫内,刀光剑影。

    另一边,沈樱与谢渡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谢渡提壶,倒了杯水递给沈樱:“喝点水。”

    沈樱接到手中,一口饮尽,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揉了揉额角。

    谢渡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头疼?”

    沈樱叹息,道:“崔明意明摆着要跟我过不去,日后指不定怎么恶心人,恐怕要跟她有些龃龉。”

    谢渡笑了,眼底却尽是凉意:“不用把她当回事,她很快就会后悔今日的举动。”

    沈樱疑惑看向他。

    谢渡解释道:“崔明意之兄崔嘉禾乃颍川郡守。”

    沈樱一点即通:“颍川隶属豫州,州刺史掌握下辖郡县长官考绩、任用、调动,日后崔嘉禾归你管?”

    谢渡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据我所知,崔嘉禾正在运作,预备在下半年履职中枢,任兵部侍郎。届时,若我不同意,崔家诸多筹谋,都只能化作东流水。”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沈樱问:“那其二呢?”

    谢渡轻轻一笑:“其二便是,崔氏嫡支目前有三子二女未婚,准备在谢氏、王氏、柳氏、李氏等世家中择亲,如今她得罪了你我,至少谢、王、柳、裴、俞几家,不会再与崔氏联姻,卢奕麟也不会。”

    “除此之外,萧、祁、薛等几家,都无适龄儿女,崔家能选择的范围,寥寥无几。崔明意这五个弟弟妹妹,难免要与寒门联姻。这对崔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沈樱不大明白:“纵与其他的世家联姻,又有什么不好的?”

    谢渡道:“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却底蕴深厚,权势、财产、家族之外,还有姻亲之故。像我家,我祖母出身河东裴氏,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姑祖母嫁入河内俞氏,姑母嫁入皇族,皆是为姻亲盘根错节,互相扶持。”

    “崔家目前并无高才,若只与没落世族联姻,缺了姻亲扶持,无异于自掘坟墓。”

    沈樱若有所思,想了想,却有些不解:“那崔明意为何针对我?”

    沈樱是真不明白:“她的兄长要在你手底下做事,崔家想和你家联姻,她却连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都不愿维持。如今她做了皇后,我再也抢不了她的东西,她何至于此?”

    谢渡笑了笑,颇有些无奈:“情之一字,使愚者明、智者迷,向来无解。”

    沈樱恍然大悟:“她心悦你,嫉妒我能嫁给你。”

    谢渡看她,脸上带着笑,意有所指:“若你说这话时,能有半分醋意,我就高兴了。”

    沈樱歪头:“醋意?可以。”

    她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却唯独心悦你,夫君当真是魅力无边呢……”

    谢渡淡淡道:“演的不算。”

    沈樱绷不住笑了:“若真的为崔明意吃醋,就不是我了。”

    谢渡不语。

    沈樱继续道:“我不会为她吃醋,就像你不会因为旁人喜欢我吃醋,是一样的。”

    谢渡转过头,双眸望着她的眼睛,倏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樱怔住,迷惑地看着他。

    谢渡抬手,握住她后颈,语带笑意,眼神里却压迫感十足:“沈樱,我当然会吃醋,还会付诸行动。”

    “卢奕麟喜欢你,我就让卢伯父给他找了个官当,去京郊大营,一旬才能回家一日,再也不能去见你。”

    “萧名扬要娶你,我那天去萧家,是想要成全他和百花楼的欢意姑娘。”

    “至于宋妄……”谢渡轻哼一声,“你以为上元节那日,太后怎么神机妙算,竟能捉到崔家的人?是我派了人跟踪宋妄,恰巧撞见了崔家的人罢了。”

    沈樱瞪圆双眼,愣愣看着他,一时间有些颠覆看法。

    谢渡问:“怕了吗?”

    沈樱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她缓了缓,道:“只是没有料到。”

    谢渡是谢家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绝不会如表面上这般光风霁月,清白正直,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完全想的到,谢渡会对宋妄下手。

    却没料到,他竟连卢奕麟都容不下。

    沈樱深吸一口气:“卢奕麟是我表兄,我对他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谢渡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你是考虑过嫁给他的,对吗?”

    沈樱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嫁给他,总比嫁给萧名扬强。”

    谢渡便道:“正因如此,京郊大营四品佐领才轮得到他,否则没落如卢氏,卢奕麟入仕,只能从五品坐起。”

    沈樱想了想,便没说什么。

    谢渡不再提起旁人,看向她:“所以,沈樱,我会为你吃醋,你呢,你以后会吗?”

    沈樱想了想,微微摇头:“我想不到。”

    想不到她因为一个男人而丧失理智。

    和宋妄在一起两年,投怀送抱的女人有很多,却从未激起过她半分情绪。

    幸而她有一手以假乱真的好演技。

    对她来说,吃醋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样的反应。

    沈樱蹙眉,有些茫然。

    谢渡松开握着她后颈的手。

    移到前面,抚着她蹙起的眉心,轻笑一声:“别皱眉,放松。”

    沈樱下意识舒展了眉心。

    谢渡神色很是平静:“这件事你不需要费心。感情的事情,向来都是顺其自然,越强求,便越发求不得。”

    “沈樱,我并不着急。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沈樱没说话,却打心底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第47章 回门 谢渡很好

    沈樱不吭声。

    谢渡一笑, 撩开帘子,转了话题:“快到家了,待会儿带你走走, 认认门。”

    沈樱顿了顿,看着他。

    谢渡骤然意识到她该累了,面不改色道:“还是改天吧, 今儿累了。”

    沈樱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好。”

    新婚头三日,一向是新人最忙的时候。

    第一日婚礼, 第二日拜见翁姑, 第三日回门, 没有半点轻松。

    像新妇认门认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在礼制内,只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 若不特意认一认, 平常见了恐生出笑话来。

    这项礼节, 一向放在第二日拜见翁姑后。但今日额外入宫谢恩, 沈樱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他, 这件事延后也无妨。

    谢渡又想了想, 道:“算了, 不去也行。”

    沈樱疑惑看他。

    谢渡解释道:“你乃谢家宗妇, 如今更贵为三品诰命夫人,该他们来拜见你。当年母亲嫁入谢家, 便是如此。”

    沈樱迟疑不决:“那长辈们不会挑你的理吗?”

    谢渡温声道:“在京的长辈, 除却你今天早上见过的,其余都几乎出了五服,断不敢在你跟前托大。你不用操心了, 我去找母亲说。”

    沈樱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不知谢渡是怎么说服的谢夫人。

    谢夫人特意遣了身边的侍女传话,让沈樱不必前去认门,在家等人拜谒即可。

    不过,这项礼可废。

    回门之礼却免不了。

    三月十九,是回门的日子。

    用过早饭,待到日头斜挂时,沈樱拉着谢渡,不疾不徐从南轩堂出门,登上马车,往崇宁街沈府去。

    到了沈府,沈既宣携萧夫人、沈舒、沈棋一家四口候在门前。

    谢渡先从车上下来,将手递过去,沈樱紧随其后,握住他的手。

    二人一同走到沈既宣夫妇跟前。

    沈樱行礼:“父亲,夫人。”

    谢渡拱手,随着沈樱的称呼:“岳父,夫人。”

    沈既宣面带笑意,亲手扶起谢渡:“贤婿毋需多礼,快快请进。”

    萧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姑娘请进吧。”

    一侧,沈舒沈棋乖巧唤道:“姐姐,姐夫。”

    沈樱瞥他们一眼,颔首示意,却又看向萧夫人,淡淡道:“怎的只有阿舒和阿棋,其他弟弟妹妹呢?都是夫人的孩子,您要一视同仁才好。”

    萧夫人脸色微变,语气冷淡:“他们年幼,吹不得冷风,待大一些,我自然会带着出门见客。”

    沈樱笑了笑:“那就好,夫人是长辈,您先请进。”

    萧夫人抬脚进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谢渡,脸上挂起笑意:“明玄,谢夫人对待嫡子和庶子,也是一视同仁的吗?”

    谢渡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眸光微沉,脸色淡了淡,平铺直叙道:“家父家母此生唯我与胞妹两个孩子,既无姬妾,更无庶子。”

    萧夫人呆滞一瞬,顿了顿,看向沈既宣。

    沈既宣尴尬地笑了笑:“谢相对夫人果然情深。”

    萧夫人阴阳怪气:“是啊,世间男儿如谢相者,凤毛麟角。”

    谢渡淡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说,岳父与夫人切莫因此生气。”

    沈既宣忙道:“这是哪里话,我不仅不会生气,还要以谢相为师,端贵品行,和睦家宅。”

    谢渡莞尔:“那再好不过。”

    一行人缓步走到正厅外。

    厅内快步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沈惠坐在厅堂内,一看见他们的沈樱,就匆匆忙忙迎了上来,她握住沈樱的手,上下打量着,顿时红了眼圈,脸上却又挂着笑,极为奇异。

    沈樱轻轻唤:“姑母。”

    大喜的日子,沈樱着银红曳地长裙,珠环翠绕,脸颊白里透红,眉眼间透露出轻松的气息。

    看上去,嫁人后的日子,并无太大压力。

    沈惠仍是不放心,趁着谢渡与沈既宣说话的功夫,将沈樱拉到后堂,问道:“明玄待你如何?谢家人好相处吗?这种大家族,应付得过来吗?”

    沈樱耐心地一一回答:“谢渡很好,对我很好。谢家人都好相处,翁姑都是和善之人,并不会为难我,小姑子活泼善良,并非磋磨人之辈,一切都好。谢家虽是大族,婆母却让我随心行事,不必顾忌。”

    她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盖因知晓,沈惠会问出这样的话,全因这皆是当年她自己受过的苦。

    沈惠刚嫁入卢家时,做的并非正妻,而是妾。

    那时沈家仍是县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庶族,与世家有天壤之别。

    却不想,恰逢卢家公子路过会稽,偶遇沈惠,倾慕其美貌,不顾沈家意愿,强纳为妾。

    过了几年后,沈既宣立下军功,沈家于京都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卢家原配夫人去世,沈惠又生了卢家唯一的子嗣,便被扶正,做了卢家的嫡妻。

    想必,那个时候她在卢家,没少被人为难。

    姑父并非体贴之人,加之大族主母何其难当,再有人使绊子,姑母的日子,定是难过的。

    沈惠听了,握住她的手:“阿樱,你要说实话,这种事情,万万不可报喜不报忧。”

    沈樱不由一笑,坚定道:“姑母,阿樱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敢有假话。”

    沈惠欣慰不已:“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阿樱是个有福气的。”

    沈樱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姑母不用为我操心,谢家很好,我也很好。”

    沈惠感慨万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阿樱,我们出去吧。”

    外头,已经开始摆午饭了。

    用过午饭,沈樱拒绝了沈既宣的挽留,拽着谢渡回了谢府。

    坐在车上,沈樱问谢渡:“我父亲与你说什么了?”

    谢渡长指抵着额角:“问我何时去豫州上任。中书省下的诏令,命我四月初二出发。”

    沈樱觉得不止于此,若仅仅是闲话,何至于她与沈惠一出门,就看见他脸色不好。

    谢渡无奈笑了笑:“你父亲没说什么,只是你那后母说了些话。”

    沈樱蹙眉:“什么?”

    谢渡道:“她今日特意带着沈棋来见你我,是为了求我给她写一封举荐信,让沈棋拜大儒江叙为师。”

    沈樱已然皱眉:“你没答应吧?”

    谢渡失笑:“当然没有。我与江叙乃忘年之交,深知他性情淡泊,不慕名利,收徒授课只讲缘分,只看天资。旁人就算了,我怎么可能以交情为筹码,逼他收徒。”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渡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萧夫人为他百般筹谋,可惜你那弟弟却是个愚钝的,聪慧不及你半分。”

    第48章 攀比 你为何不信任他?

    沈樱摇了摇头, 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冷意:“不论他愚钝还是聪慧,拜师一事,都不可答应。”

    她一幅冷漠决绝的态度, 且是对着血亲的弟弟。

    谢渡凝目看她,眼眸中带着疑惑不解,没得到她的回答。他没有强求答案, 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与沈家来往,会告诉你。”

    沈樱垂下眼眸, 看着自己白皙的掌心, 声音很轻:“或者, 你可以完全不与沈家来往。”

    她抬起头,意态疏冷,“我不想看见沈家人得到任何好处。”

    谢渡静静看她片刻, 轻轻道:“我能问, 问, 为什么吗?”

    沈樱抬眸, 对上他的目光。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漆黑深邃, 有一抹光亮蕴于其中, 如缀满星子的天空, 此刻,这双眼睛坚定地望着她, 眸中含着温和与期待, 无端让人生出信赖感。

    而她与萧氏、与沈家的恩怨,也并无隐瞒的必要。

    马车行入无人的巷道,车内外皆寂静无声, 唯余车轮辘辘,与风声呼啸。

    “明日,陪我去大慈恩寺一趟吧。”沈樱端坐着,双目平静,古井无波,“明天,我慢慢跟你说。”

    谢渡了然:“与你母亲有关?”

    沉吟片刻,他撩起帘子,对外头随从道:“你回府禀告相爷与夫人,我与少夫人今日不回家了。”又对车夫道:“改道,去大慈恩寺。”

    沈樱懵懵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就这么好奇?”

    甚至,等不到明日,非要今天知道?

    谢渡放下帘子,转过身,状似不在意:“你是婚后第几日,对宋妄说的此事?”

    沈樱愣了,有一丝茫然。

    谢渡眸色微沉,垂首漫不经心道:“不记得了?”

    沈樱摇头:“不是。”

    谢渡与她对视:“你还记得?”

    沈樱按了按眉心,言简意赅:“我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下子,轮到谢渡愣住了:“什么?”

    沈樱视线落在他身上,像审视一般:“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无缘无故提起她与宋妄的旧事。

    还是用这种奇奇怪怪的口吻。

    谢渡面色无异,手指却不由自主拨弄着桌案上的茶盏,稀松平常道:“随便问问。”

    沈樱轻轻“哦”了一声,随即笑了,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在与他攀比?”

    谢渡手指一顿,不再动,抬起眼眸,坦坦荡荡道:“你以为的没错,我是在与他攀比。”

    沈樱不解,问:“攀比什么?”

    比谁知道的早?

    有意思吗?

    宋妄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不奇怪,但谢渡性情平和温定,不该如何啊。

    谢渡敛眸,笑了:“攀比谁在你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迎着她不解的眼神,谢渡语气越发认真:“这是你的秘密,轻易不会告诉别人,除却亲近之人。所以,若我比他知道的早,说明在你心里,我比他更亲近,或者说,我比他值得信任。”

    “若是晚了……”他言未尽,意已达,眉目平静如水,“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从未输给过他,这件事更不想。”

    沈樱瞠目结舌,楞楞看着他,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想法:“这是什么说法?无稽之谈。”

    谢渡并不解释,也不争辩,笑问:“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沈樱又愣住了,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因为我不信任他。”

    以前,宋妄是她的夫君,是她帮扶、维护的人,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成婚,十八岁分离。

    他也曾真真正正庇护过她三年。

    若无宋妄,三年前,沈樱便已被随意嫁了人,成为一个默默无闻死在后宅的女人,在偌大京都中,激不起半点水花。

    但从始至终,宋妄都不曾成为她信任的、依赖的人。

    她从来没有认为,宋妄能够庇护她一生。

    谢渡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追问:“他绝不会害你,你很清楚,那你为什么不信任他?”

    沈樱的手颤了颤,半晌,叹了口气:“他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信任呢?”

    诚如所言,宋妄绝不会害她。在别人害她时,甚至会挺身而出护着她。

    他非常非常爱她。

    可但那又如何?

    宋妄的情爱从来都不值钱,轻而易举,就被他懦弱的性情击碎。

    风雨和顺时,一叶扁舟足以栖身。

    风雨飘零时,脆弱的扁舟抵不过惊涛骇浪。

    沈樱悠悠然道:“实不相瞒,从嫁给宋妄的那天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他共度一生。只是没想到,先帝走的这样早,若再给我三年时间,纵然和离,我也绝不会落得这种境地。”

    谢渡平心静气:“实际上,你的处境并不算差。若非太后厌恶你至极,你可以过的很好。”

    废黜贵妃的旨意,人尽皆知。

    彼时,宋妄赐她玉芍园居住,又还归嫁妆,又赐千金。若无谢太后搅局,她其实可以舒舒服服度过一生。

    沈樱道:“没有解决掉她,就是不足。”

    谢渡顿了顿,突然问她:“若无太后,你与宋妄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沈樱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樱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

    “没有太后,也有别的麻烦,宋妄不可能全都解决,他早晚会妥协。”

    谢渡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收回目光,假惺惺道:“若叫宋妄听见你的话,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沈樱道:“若他是个聪明人,不必我说,也该想到。”

    可惜,宋妄不是。

    谢渡莞尔,轻松愉悦写在了脸上。

    沈樱揉了揉额角,没再说话。

    到了大慈恩寺,二人又一同去祭拜林夫人

    在林夫人的牌位前,谢渡头一次认认真真行了女婿的礼节,随着沈樱称呼“阿娘”。

    沈樱诧异看他一眼。

    谢渡平平淡淡道:“不对吗?”

    沈樱顿了顿:“对。”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声音轻轻的:“阿娘,他是谢渡,您的女婿。”她顿了顿,看一眼谢渡,没有介绍他的家世、官位、身份等等,只是道,“他是个好人。”

    谢渡蓦地转头看她,心下忽然一动。

    天下父母,为女儿择婿时,大约都希望能嫁给“一个好人”。

    女子存活,本就不易,嫁得一个品行好的郎君,比什么都重要。

    沈樱这样讲,若林夫人当真在天有灵,大约可以含笑了。

    他望着沈樱的侧脸。

    忽觉,还是不够了解她。

    以往只觉她美丽,有着旺盛、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如不凋不落的万年枝。

    如今才觉,她亦细腻柔软,如初春柳叶。

    第49章 谈心 坦诚相待

    沈樱说完, 放下双手,侧目:“看我做什么?”

    谢渡道:“觉得你与我想的不一样。”

    沈樱微怔,茫然看向他:“有何不一样?”

    谢渡笑笑, 抬头望着跳跃的火光:“我原以为,你心若磐石,没想到在你母亲跟前却很孝顺。”

    沈樱垂下眼眸, 怅然若失,轻轻道:“我母亲和萧氏的恩怨……仇怨……”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心软:“你若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沈樱摇了摇头:“没什么, 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 神色却平静。

    “我父母都出身会稽庶族, 家中有几亩薄田,生活只能算是足衣足食,虽不富裕, 却夫妇恩爱, 生活平稳。直到数年前, 大齐与羌国之战, 军书征召我父亲入伍, 他随着大军上了前线。”

    沈樱声音很慢, 回忆着以前的生活, 声音平淡无波:“一年后他从前线传来消息, 立了战功,被拜为五品鹰扬将军, 我和母亲被人从会稽接到京都将军府, 却没见父亲。”

    “又过了一年,前线再次传信,羌族大败而归, 父亲再立战功,被封四品将军,即日回京。”

    说到此处,沈樱闭了闭眼,嗓音里带了几分惨淡,“可是父亲回京那天,将军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位高权重的萧侍郎亲自带着妹妹萧宜珠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说我父亲今非昔比,母亲已配不上他,若是贤惠女子,便该主动退位让贤。”

    “我父母都不同意,于是……”沈樱双手揪着身下的蒲团,慢慢道,“萧侍郎动了手,他的随从,一把匕首,割开了她的脖颈。”

    她重重吐字:“谢渡,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林思静是被杀死的。

    那天下了雪,沈樱被沈既宣带去别人家做客,回家时很开心,兴高采烈要去找母亲分享所见所闻。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有下人告诉她,母亲去了湖心亭。

    她噔噔噔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着母亲。

    长长的走廊跑到头,只看见了满地鲜红的血。

    雪化了,血液不曾凝固,像春日盛开的映山红。

    林思静平躺在地面上,睁着双目,与她对视。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比雪还要惨白。

    沈樱慢慢道:“后来的事情,我已不记得了。只知我大病一场,还没好的时候,父亲就迎娶了萧宜珠为妻,且被擢拔为三品辅国将军。他拿我母亲的命,换了高官厚禄。”

    “而家中祠堂,萧宜珠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立在右侧,父亲默许了。”

    向来天下夫妇,男左女右,死人反过来,女左男右。

    若夫妇二人,男居右,女居左。

    继室、姬妾能入祠堂者,位于男主人右侧。

    谢渡呼吸一窒,不敢议论,只轻声问:“所以,你将她带来这里。”

    沈樱道:“她不会再喜欢沈既宣了。”

    谢渡所有的巧思善辩,此刻都毫无用武之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脏钝痛,有些不可想象。

    那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的死,怎么顶得住?怎么能长成如今坚韧不拔的模样?

    他迟迟不语。

    沈樱倏然问道:“谢渡,你后悔娶我吗?”

    谢渡一愣:“什么?”

    沈樱定定看着他,眉眼坚定不移:“我与萧宜珠、萧侍郎乃至于整个萧家之间,并非恩怨,而是仇怨,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而你谢家与萧家,世代相交,盘根错节,既有姻亲之好,更有故旧之交。”

    “何况,”她顿了顿,却没有退缩,“我所厌恨的,并非仅仅是萧氏一族。”

    谢渡蓦然一惊:“你……”

    沈樱眉眼间带着透彻凉意:“萧氏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又能毫发无损,靠的岂是他一家一族?彼时,京兆府尹姓王,大理寺卿姓裴,而刑部尚书,乃你谢氏子弟。”

    “正因各大世家互相勾结,官官相护,残害黎庶,才有此等残祸。”

    “若世家仍存,纵然我报了仇,灭了萧氏,这世间仍会有一个又一个林思静。”

    “谢渡,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看着谢渡,扬起下颌,毫无畏惧之色,慢慢道,“我要所有的世家都烟消云散,纵无功而返,亦九死未悔。”

    “你若后悔娶我,现在还来得及和离。”她看着谢渡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大慈恩寺与你说这话的原因。”

    她所谋求的,太过胆大,太过异想天开。

    且,凭她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做到。

    谢渡恍然不语,怔然看着她的面容。

    沈樱收回目光,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弯下腰,将蒲团摆放整齐,轻声道:“明日,去和离吧。”

    脸上并无失望之意。

    作为世家子弟,谢渡断然无法接受她的想法。就算真的喜欢她,应当也不会再勉强。

    她转身欲走。

    谢渡忽地抓住她手腕,炙热掌心烫着她,轻声问:“为何全都告诉我?”

    沈樱语调平平:“因为信任你的人品。”

    谢渡倏然叹息,轻声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和离?”

    沈樱微微诧异。

    谢渡没有看她,双目直直看着林思静的牌位,沉声道:“昌平十二年,时任刑部尚书的谢继诵是父亲幼弟,昌平十八年,贪腐救灾款,被父亲亲自监斩于午门。”

    “时任大理寺卿的裴文远,昌平二十年,春狩时逼迫宫妃行/乱,赐死。时任京兆尹的王知庆,昌平二十一年,与鲁王漫谈,见罪于先帝,白绫赐死。”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慢慢问:“裴文远、王知庆的死,都在你嫁给宋妄之后,与你有关吗?”

    沈樱毫无避讳之意:“王知庆与鲁王的谈话,是我编造的,找了几个乞丐去路上传,先帝看重我信任我,且本就想要鲁王的命,便没问是非,直接赐死。”

    “裴文远之事有些意外。”她平静至极,言语间带着刀剑的戾气,“我原本想要设计他逼迫的人,是我自己。”

    春狩之时,逼迫皇太子妃行淫。

    这样的大罪,足以株连三族。

    谢渡闭了闭眼。

    有些无力:“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沈樱道:“这点事情,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当时那位宠妃也没有死,只是被冷落。”

    她弯唇,漆黑瞳仁却寒意冷彻:“我没有这样的苦恼,宋妄只会心疼我,不会冷落我。”

    谢渡皱眉:“但以命相搏,终非上策。”

    沈樱无意与他争论这个,看向他:“所以谢渡,你想要如何?”

    “你并非鱼肉之人,我并不厌恨你,也不想连累你,若你想要和离,我绝无二话。日后若有需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报你救我和亲之危。”

    谢渡闭了闭眼:“和离这两个字,不必再提,我不想听见,今天不想,以后也不想。”

    说完了底线,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沈樱的侧脸:“沈樱,你对我坦诚,我亦不会叫你失望,你所厌恨的,便是我所厌恨。”

    沈樱道:“你本就出身世家,不必勉强自己,勉强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谢渡骤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勉强?”

    沈樱道:“没有人会背叛自己。”

    因世家的存在,他得了无数的好处,一切都唾手可得。

    他凭什么厌恨世家?

    谢渡攥着她的手,牢牢不放:“这不是背叛,而是破茧新生。”

    他叹口气,慢慢道:“这样的话,除却父母,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世家绵延百年,犹如大树,枝繁叶茂,乱枝杂干同样茂盛,若不及时清理修剪,早晚会吸干主干的养分,大树必会轰然倒塌。譬如谢继诵之事,对主干嫡支,便是重创。”

    “谢家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中抽身。断绝与世家联姻为其一,姣珞嫁入寒门,我不娶世家女子。断绝官官相护为二,我入仕,唯有父亲、姑母知晓,没有亲朋故旧奔走。大义灭亲为三,数年来,以谢继诵为首的谢氏子弟,被父亲所杀、所贬、所罚者,不下三十。”

    “只不过,谢氏乃世家中心,需得缓缓图之,不可急,更急不得。”

    沈樱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抛下他们?”

    抛弃那些同行了百年的世家故旧,独留他谢家的破茧新生。

    谢渡颔首,神色沉静:“所以沈樱,你我殊途同归。”

    他将重音放在“同归”二字之上。

    他松开沈樱的手,起身,缓声道:“至少,你和我之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接着道:“所以,和离二字,不许再提。”

    沈樱微微颔首:“我并无和离的意愿。”

    可她还是不理解:“谢家显赫至此,你破茧新生,要生到何处去?”

    谢渡疏然一笑,朗朗如玉。

    “天下之间,皆道我谢氏乃大齐第一高门显贵。然,大齐真正的第一高门,最大的世族地主,姓宋。”

    “可我谢氏既担了虚名,为何不能成真?”

    沈樱愕然,此刻才当真信了他的话。

    谢氏志在江山。

    那谢氏的利益诉求与其他世家便是相背离的,矛盾不可缓解,不可调和。

    如今谢太后、宋妄以及整个皇室宗族,有多想让世家全部倒台。

    谢渡就会有同样的想法,甚至更严重。

    毕竟,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夺取江山。

    别的世家焉能不动心?

    谢渡垂首,轻声道:“这是我谢氏最大的秘密,沈樱,你知道了,就得一辈子做我谢家妇。”

    沈樱恍惚不解:“我没让你说,你自己说的。”

    谢渡笑:“强买强卖,你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沈樱一时语塞。

    第50章 夫妻 只要她愿意坦诚

    谢渡握住她的手腕, 轻笑一声:“不逗你了。”不等沈樱生气,他飞快道:“我跟家里说明天再回去,今晚你是想在寺里住下, 还是想出去转转?”

    沈樱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满,仰头道:“去哪里?”

    她双眸带着疑惑不解:“这个时辰,城内的邸店都要打烊了。”

    谢渡心下一酸, 声音轻了些:“去我在城外的庄园。”

    他看着沈樱,慢慢问:“沈家亦有几个庄园,你不曾去住过吗?”

    因为不曾住过, 所以没有这样的概念。

    沈既宣夫妇, 亏待她甚多。

    沈樱却不以为意, 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问谢渡:“离这儿有多远?”

    谢渡思索片刻:“约六里地。”

    沈樱道:“那就去吧。”

    自大慈恩寺出来,二人乘车去了城外庄园。

    到门前时, 马车停下, 等候大门打开。

    沈樱撩开帘子, 向外望去, 一座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的园林映入眼帘。

    谢渡本在车上闭目养神, 这才睁开眼, 缓声道:“阿樱, 有件事要与你坦白。”

    沈樱握着帘子的手指微微一颤, 顿了顿,面色无异:“何事?”

    她已有了揣测。

    世家子弟素爱风流, 金屋藏娇之举比比皆是。谢渡平日洁身自好, 从未有风月艳事传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娇娇”,藏得旁人猜不到。

    谢渡看着她,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突然弯唇,卖起了关子:“你以为是何事?”

    沈樱抿唇,淡淡道:“金屋藏娇,古来有之。”

    谢渡脸上的笑僵在唇角,双目微沉:“所以,你以为我在园子里藏了人?”

    沈樱反问:“不是吗?”

    谢渡眉眼深邃:“那你不生气?不吃醋?”

    沈樱困惑地看他一眼,像是不理解他为何说这种话。

    谢渡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罢了。沈樱,没有你想的那种事情,蓄养外室的事情,我不会做。”

    他神色极其郑重认真。

    沈樱移开目光,轻声道歉:“对不起。”

    谢渡问:“为何道歉?”

    沈樱解释:“无端疑心你的品行,是我之过,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谢渡脸色淡淡,不见高兴愉悦。

    半晌后,才淡淡道:“沈樱,你我夫妻,不需如此生疏。做妻子的疑心丈夫,不必道歉,我不是宋妄,不需要你费心哄着我。”

    “何况,你就算真的道歉,也不该是为疑心我的品行,而该是因为疑心我的感情。”

    沈樱微怔。

    谢渡又道:“我娶你,并非玩笑,而是真心实意要做夫妻。”

    沈樱定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渡淡淡问:“那你呢?你是真心实意要与我做夫妻,还是要做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眼底毫无退缩之色,分外坦诚:“谢渡,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你想要的事情。若我表现的如你所愿,那只能是装的。”

    这点倒不奇怪,谢渡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目光深邃,对她道:“这样也好。”

    沈樱半生跌宕,有过惨烈的经历,痛苦的回忆。

    她对家庭、夫妻、情爱,不会有信心,更不会有信任。

    她做不到,不想做,很正常。

    但只要她愿意坦诚相待,以后种种,就全看他的本事了。

    谢渡眼底带着轻微的笑意。

    沈樱手指微微蜷缩。

    马车又动了起来,越过高高的大门,进了园林内。

    沈樱忽地想起:“你刚才要与我坦白的事情,是什么?”

    谢渡转过头,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只是这庄园里,住了我的两个朋友。”

    沈樱不解:“这有什么?何以用得上坦白二字?难道我不能见他们?”

    谢渡直截了当道:“并非如此,阿樱,你还记得李明晖吗?”

    沈樱一怔,“翰林院学士李明辉?”她有些茫然不理解:“可是我记得,去年春,他口出狂言,辱及高宗皇帝,已被鸩杀。”

    谢渡点头:“对。当时这杯鸩酒,先帝派我父亲送去,被我调了包。我先与李明辉商议好,让他装死,之后偷龙转凤,拿一具尸体换了他,将他安置于此。”

    沈樱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个操作。

    谢渡解释:“李明辉此人出身庶族,却有大才,是以常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但其人于治国理政处常能一针见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樱道:“所以,你是惜才。”

    谢渡点头:“可以这样说。”

    沈樱又问:“那另外一人?”

    谢渡语调平平:“御史台,杜知维。”

    沈樱恍然大悟:“前年秋,杜知维直言进谏,上书谢太后不顾民生福祉,圈地无数,逼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饿殍遍野。得罪了谢太后,被秘密处死,结果又被你救了下来?”

    谢渡点头:“杜知维此人极有名,你应当熟悉。”

    沈樱点头:“自然,他于杭州城一日斩六贪的故事,举世皆知。”

    杜知维是个清介耿直之人,眼底揉不得沙子,更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

    曾任杭州府监察御史时,查明杭州太守为首的几位主官竟贪腐受贿,与豪强勾结,掠夺百姓土地,抢夺百姓家产,逼得原先安居乐业的杭州城人丁凋零。

    一怒之下,先斩后奏,杀了杭州城六位长官。

    此事,令其上司、先帝等都极为愤怒,却拿他没有办法。

    因其杭州一举成名,无数百姓拥戴。

    被传唤上京时,杭州城百姓送至城外三十里,哀声、感激声、祈祷声绵延不绝。

    因而,杜知维回京后,没被问罪,反而升了官。

    直到后来,他秉公直言,得罪了谢太后。

    纵有千万百姓拥戴,也再无活路。

    沈樱疑惑不解:“见他们,为何要先斩后奏?”

    谢渡摸了摸鼻子:“主要是,我忘了。”

    今日本来他没有来这里的打算。

    只是方才在大慈恩寺,听了沈樱跌宕不堪的经历,实在不忍看她在那里,回忆过去的旧事。所以才想着带她出来。

    恰好,这座庄园距离大慈恩寺最近。

    他名下庄园无数,只记得将这二人安置于京郊庄园中,但具体是哪座,不到跟前,是真想不起来。

    若非瞧见了这座大门,恐怕至今也想不起来,这里头还放着两位惊世骇俗的朋友。

    谢渡无奈:“既来了,到了门口再转头离开到底不好,不如见一见?”

    沈樱想了想,道:“好。”

    这两人,她都曾见过,如今却想看一看,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们会变成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