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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用人 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马车驶入庄园内, 在一排房舍前停下。

    下了车,不远处便有二人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不过三十许,容貌俊秀, 眉宇间带着疏狂之意,面上带着笑,朗声道:“明玄。”

    另一人年岁略大, 容色冷峻,紧抿着唇,甚为严肃的模样, 冲谢渡点了点头:“明玄, 许久没见。”

    二人都是恪守规矩的君子, 不经主人家的允许,一眼也不曾往女眷身上落。

    谢渡颔首:“李兄,杜兄。”

    他转过头, 对二人介绍:“这是内人, 沈樱。阿樱, 这两位便是我向你说的李兄、杜兄。”

    李明辉与杜知维双双点头, “夫人……”

    沈……沈什么来着?

    沈樱?

    话音未落, 又同时顿住, 双双看向沈樱的脸, 同时浮现震惊之色。

    李明辉揉了揉眼睛, 有些茫然:“是我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杜知维亦是一脸迷茫。

    他们二人出事时, 沈樱已嫁给宋妄, 做了皇太子妃,且多次出席宫廷祭祀等场合,朝中高官大多都识得她。

    此刻, 见着同名同姓,长相又一样的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谢渡之妻的身份。

    沈樱莞尔一笑,温声道:“杜公、李公。”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

    沈樱温声道:“二位,不若先进屋,慢慢说?”

    二人骤然回神,连连应是。

    几人进了屋内,围着方桌坐了。

    李明辉忍不住道:“夫人,您这是……”

    沈樱懂他未尽之意,温声解释道:“我长话短说,去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后,立崔氏女为后,册封我为贵妃,我不肯接旨,便被休弃下堂。三日前,我另嫁谢渡。”

    话音甫落,李明辉已怒火中烧,猛然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荒唐!”

    他起身,怒意难消:“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当今却因身登高位便抛弃发妻,另择高门令族,简直岂有此理!”

    杜知维亦紧蹙双眉,双手握拳,砸了砸桌面:“若我尚在庙堂,绝不许如此之事发生,无过错而休弃发妻,当真荒唐!”

    杜知维在朝时间略长些,对沈樱有所了解:“您嫁入东宫之后,勤俭恪朴,秀慧谦谨,容德懿范,先帝亲赞佳媳,举世无人能够置喙半句。如今皇室却做如此行径……”

    他摇了摇头,眉头垂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沈樱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皇室荒唐事,又何止一二,我的事在其中,不过是件小事。”

    二人同时叹息。

    谢渡坐在一侧,神色温和,亲手给三人倒茶,慢慢道:“看你们如此生气,倒显得我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笑意,温和道:“若宋妄如你们所期盼的一样,做个贤君圣主,我又去哪里娶妻?”

    李明辉放声大笑:“有理!”

    又看向沈樱:“因祸得福便是如此,要我说,弟妹你嫁给明玄,比做那劳什子皇后强得多。”

    杜知维亦点头道:“明玄品行高洁,如秋蝉孤松,能相伴左右,确是极好。”

    沈樱莞尔。

    闲聊间,侍女从门外进来禀告:“郎君、夫人,晚饭摆好了。”

    谢渡点头,道:“杜兄、李兄,先用饭吧。”

    李明辉笑着起身:“刚才我特意让人挖了珍藏的老酒,明玄与弟妹都尝尝。”

    谢渡道:“却之不恭。”

    李明辉的酒极好,珍藏数年之后,醇厚幽香,后劲绵长。

    酒过三巡,谢渡望向二人,语含歉意,道:“其实明玄来见两位兄长,是有事相求。”

    杜知维正色,诚恳道:“我二人的命是你所救,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不用客气。”

    谢渡道:“数日前,我被册为豫州刺史,四月初二便要上任。”

    杜知维道:“这是好事,凭明玄的才华本领,定能造福一方百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渡道:“不必兄长肝脑涂地,只是想求二位兄长,与我一同前往豫州上任。”

    二人皆是一愣。

    沈樱亦诧异地望向他。

    谢渡苦笑一声,解释:“我初登仕途,便为一州长官,心底委实没有底气。而二位兄长皆为官多年,经验丰富,明玄诚心,请二位兄长襄助。”

    李明辉听了,毫不犹豫道:“好,我随你去。”

    杜知维犹豫片刻,随即坚定了神色:“我亦随你去。”

    谢渡举杯:“多谢二位兄长大德。”

    沈樱坐在一侧,瞥了他一眼。

    及至晚间,他多喝了几杯酒,被扶进房间,收拾干净,躺在榻上。

    沈樱才幽幽问道:“你不是说,原本没打算过来吗?怎么又说,今天来是为求他们两个?”

    谢渡头微微发晕,却并没有大醉,闭上眼慢慢道:“临时起意。”

    沈樱坐在一侧,漫不经心问:“是吗?”

    谢渡睁开眼,看向她:“你不信?”

    沈樱靠在枕头上,与他对视:“你觉得呢?”

    真真假假,都是他说了算。

    他一息之间变了说法,她也只能听着。

    谢渡无奈,撑着起身,道:“我对旁人自然真真假假,但我对你,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沈樱抿唇。

    谢渡还是头晕,揉着额角:“我骗你做什么?难道我跟你说是特意来找人的,你会生气吗?”

    沈樱摇了摇头:“不会。”

    谢渡握住她的手,放在颈间,倒在她肩上,亲密相拥的姿态,“阿樱……”

    呼吸之间,炽热的气流扑在颈中。

    沈樱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眸。

    眼底炙热的光亮,让她呼吸一顿。

    谢渡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听,外面有夜莺的歌声。”

    沈樱却无心分辨,所有感官,都被他炙热的唇舌、用力的双手占据。

    桌上的红烛燃着柔软的光。

    窗外,夜莺唱了整夜的歌。

    待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隐蔽在层层叠叠的林木间。

    翌日下午,二人才得以启程,从庄园回了谢家。

    又过一日,清晨起床时,沈樱对谢渡道:“今日,可否陪我去舅舅家一趟?”

    谢渡先是点头,“可以。”又问:“你舅舅是?在京城吗?”

    不仅是他,满朝文武,也没几个知道,沈既宣原配夫人的娘家是何方神色。

    沈樱点头:“我舅舅是户部员外郎,姓林,讳上汝下靖。”

    谢渡不认得,也没听说过,点了点头:“我让人备一份礼,初次上门,不可失礼。”

    沈樱道:“不必太贵重,舅父家境贫寒,若太富贵,会让他无所适从。”

    谢渡点头,道:“待会儿你看看。”

    备好礼物,二人出发。

    马车一路从富丽堂皇的长宁街出发,路过安宁街、崇宁街等达官贵人聚集之所,一路奔向南城。

    南城,是京都平民聚集之地。

    谢渡一路看着越来越低矮的房舍:“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都出身庶族,怎么你舅舅做了官?”

    沈樱道:“舅舅能做官,是因我父亲的缘故。母亲去世后,为给林家一个交代,他便与萧氏商议,给舅舅一个官衔。舅舅原不同意,是我劝他接受,才有如今。”

    说着,她叹了口气:“外祖家本也是县乡富户,奈何舅舅昔年生了一场大病,将家产花了十有七八,若不做这个官,恐怕妻儿老小都熬不过去。”

    所以,与其守着所谓的清高骨气,不如先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以后。

    谢渡点了点头。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青砖瓦房前。

    沈樱亲自上前敲了门。

    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很快有人打开了门。

    沈樱笑着迎向开门的妇人:“舅母。”

    那妇人穿着简朴,头上仅仅戴了一根银簪,不施粉黛,见着沈樱脸上便带了笑:“阿樱!”

    说着,朝门内喊:“阿远,阿意,叫你们爹爹出来,樱姐姐来了。”

    很快,一位中年文士走了出来,远远道:“阿樱来了,快进来。”

    沈樱甜甜喊:“舅舅。”

    嗓音清甜,轻松欢快。

    竟真的像个天真烂漫、年少无知的小女孩。

    谢渡愕然看向她,沉稳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竟是沈樱?

    便是谢姣珞这个撒娇鬼,也捏不出这种嗓子来……

    谢渡有些恍惚。

    林汝靖一眼便瞧见了谢渡,微微一顿,客气拱手:“谢使君。”

    谢渡侧身避开,又回礼:“舅舅,您切莫折煞小辈。”

    林汝靖有些迟疑,看向沈樱。

    沈樱弯唇,挽住谢渡的手,笑吟吟道:“舅舅,明玄是您的外甥女婿,你万万不能给他行礼,否则他不敢进门了。”

    林舅母拍了下丈夫的手背:“阿樱说的对,孩子第一次上门,别把人吓跑了。”

    孩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自从十岁后,谢渡就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但此刻,他挂着真诚得体的笑容,亲热道:“舅舅,舅母和阿樱说的对,这是家中,并非朝堂,您若这样,我今儿就得在大门口吃饭了。”

    林汝靖无奈一笑:“罢了,说不过你们,快进来吧。”

    谢渡回过头,示意仆从将礼物搬进来。

    林舅母看了眼,忙道:“怎的这样客气,来家里还带东西……”

    谢渡道:“舅母,您别跟我客气才是,初次上门,别让我失了礼数。”

    他这样说,林舅母无奈一笑:“罢了,听你们的就是。”

    进了屋,坐下。

    谢渡与林汝靖漫谈:“舅舅在户部几年了?”

    林汝靖道:“十年多一些。”

    谢渡问:“便不曾调动分毫吗?”

    林汝靖:“若有机会,自有世家子弟迎在前头,我能安安稳稳终老余生,已是满足。”

    谢渡点头,叹道:“安贫乐道,舅舅的品行,使人敬佩。”

    林汝靖只是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谢渡微微一笑,转念想了想,问道:“舅舅在户部干了十年,可还记得三年前,豫州颍川郡颍阴县洪灾,朝廷拨款几何?”

    林汝靖摇头:“不是三年前,是四年前。颍河决堤,整个颍阴县变成了汪洋大海,损失惨重,当时,户部拨款三万七千八百两赈灾,又责令豫州府安置灾民。”

    谢渡道:“这样小的一个县,舅舅也还记得?”

    林汝靖道:“户部工作,作的便是细致,若连这都记不住,当真艰难。”

    谢渡莞尔,又说起别的款项。

    林汝靖皆对答如流,记得非常清楚牢固,分毫不差。

    待到晚间,回到谢家,洗漱后躺在榻上。

    谢渡拿着书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沈樱道:“你舅舅是个人才,做账上的事儿,一点都不会忘。”

    沈樱懒懒应道:“他就是账房出身,做的一直都很好。”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忽然抬眉:“你想做什么?”

    第52章 盛名(捉虫) 天人感应

    谢渡道:“天下官职, 能为者居之。户部侍郎前些时日告老还乡,这个空缺被萧家那位盯着,我觉得, 与其给他,不如给你舅舅。”

    沈樱一口否决:“我舅舅人微言轻,势力单薄, 担不起这种重任。何况,从世家手中夺食,得罪了萧家, 他日后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所以, 谢过你的好意,但不用。”

    谢渡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举荐的人, 萧家不敢得罪。”

    沈樱却坚定摇头, 语气淡淡:“我说了, 不用。”

    谢渡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道:“听你的就是。”

    沈樱神色缓和了些, 轻声解释:“我知道你是好意, 想要帮扶他们。只是你出身世家, 恐怕不懂我们寒门子弟的苦处。”

    “你举荐我舅舅做了高官, 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没有人敢明面上对他不满, 可背地里的阴私, 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

    “当年我做太子妃时,旁人畏惧我的身份, 明面上无人胆敢不敬,可背地里那些人怎么说的,你应当也知道。而且那时我甚得先帝的喜欢,可宫中那些个世家出身的妃子,却仍会暗暗讽刺我不懂礼仪。”

    谢渡便叹了口气:“是我自负。”

    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多谢阿樱提点。”

    沈樱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愣了一下。

    谢渡脸上带了笑意,笑吟吟问:“怎么这个反应?不愿意吗?”

    沈樱摇头:“只是没反应过来。”

    她侧目看着谢渡俊秀的眉眼,无奈道:“你不必与我客气。”

    谢渡随即道:“是我的错,你我夫妻,的确不该如此生疏,容易伤了情分。”

    沈樱虽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却还是敏锐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话间,谢渡离她越来越近,一双手,已抚上腰间。

    沈樱咬了咬下唇,垂下了乌黑浓密的眼睫毛。

    当晚,窗外落了雨。

    这雨一下便是好几日的阴暗潮湿,待放晴那天,已是三月二十八。

    沈樱坐在书房中看书,门响了声,抬眼就看见谢渡推门进来,身上紫袍格外英俊。

    她抬眸望着他。

    谢渡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弯腰俯在她颈间,笑吟吟道:“在看什么?”

    沈樱将书皮翻转过来,露出封皮上“春秋繁露”四字。

    谢渡轻“啧”一声:“我小时候,最讨厌这本书。”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笑了笑:“不知道,大约是不喜欢天人感应那一套学说,总觉得虚无的厉害。”

    沈樱点了点头,道:“你不喜欢,有你的理由的,我就很喜欢。”

    谢渡看她:“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樱点了点书皮,“你不喜天人感应之说,觉得虚无,不寄托希望于神灵鬼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想要的皆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便可弃如敝履,因而不需要上天为你实现什么。而我和天下间无数的百姓一样,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以己之身无法解决,总会生出求助苍天的想法。”

    “有理。”谢渡点了点头。

    沈樱又继续道:“这只是其一。”

    谢渡:“还有其二?”

    “自然。”沈樱笑了笑,“凡你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不需借助外力,自然人人敬服。可我做事,有天意相帮才能让人信服,这公羊学,恰好助我一臂之力。”

    谢渡若有所思。

    沈樱看了眼天色,问:“怎的这个点回来了?”

    这几日,谢渡已开始履职,日日被传唤至紫薇台听政,不到下午回不来。

    此刻,还不到午时。

    谢渡回神,对她道:“你还记着前段日子咱们和乌木沙谈判的事情吗?”

    沈樱:“那三千二百匹马?”

    谢渡笑着摇头:“不,是一千二百匹。”

    沈樱心领神会:“那一千二百匹马送到京城了?”

    谢渡点头:“没错,如今正在城外十里处,兵部的人已去接收,宫中传旨,让京兆府悄无声息释放乌木沙。”

    沈樱有些不解:“听起来与你无关。”

    谢渡莞尔:“这些事情的确与我无关,不过,阿樱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且不会忘。

    从风华卓然的有才君子,到人人敬服的青天老爷,在此一举。

    谢渡垂眸看她:“阿樱预备,怎么做到呢?”

    沈樱轻轻一笑:“明日一早,京都内外,便会传遍你与乌木沙谈判的消息。”

    谢渡提醒她:“但我们答应了乌木沙,要让他毫发无损、名誉无忧地回到羌国。”

    沈樱扬起手中的书册,面上带着温婉坚定的笑意:“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明日去大街上看看就好。”

    谢渡凑近了,调笑:“不能提前告诉我?”

    沈樱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他:“这是惊喜。”

    谢渡笑纳了她的惊喜。

    沈樱握着书,回到卧室,见了踏枝。

    随后,踏枝拿着一百两银子出了门。

    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翌日清晨,谢渡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将沈樱从被褥中挖了出来。

    沈樱处在茫然困惑中,双手握成拳头,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道:“干什么?”

    谢渡:“起床,出门。”

    沈樱闭着眼,蹭了蹭枕头,没搭理他。

    谢渡道:“我在秋白楼定了最好的位置,想去听一听,你做了什么事,你不跟我一起?”

    沈樱懒懒道:“你可以自己去,或者找朋友陪你,我并不好奇。”

    谢渡很坚持:“你若不在跟前,我可能会听不懂。”

    沈樱一时无言。

    她睁开眼,盯着谢渡的眼睛,颇有些困惑。

    听不懂?有些不要脸了吧?谢渡向来被称赞聪慧无双,悟性极高,若连个故事都听不明白,那真是名不副实。

    沈樱无声叹了口气,坐起来,起了床。

    随后,两人乘车前往秋白楼。

    秋白楼今日很热闹,大堂立了个说书台,说书先生穿一身旧衫,手握折扇,立在桌后,绘声绘色讲着今日流行的故事。

    “话说那羌国乌木沙王子,端得是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传说中能沟通神灵,羌国的老百姓纷纷称呼他是长生天的第一子,威望重、地位高。”

    “今年年初,乌木沙王子随着这个使者团,进了咱们大齐,参拜吾皇圣躬。却不料,当天喝多了酒,在奉天殿昏睡过去。”

    “这一睡不打紧,却做了个飘飘欲仙的梦。乌木沙王子自述,他在梦里见着了神仙娘娘,喝了神仙酒,吃了神仙果,乘了神仙车,那简直是人间未有之享受。”

    “一个破梦,还编成故事来说?快滚下去,不如唱一出樊梨花!”

    “各位看官,你们可别不信。”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听我细细道来。”

    “乌木沙王子自述奇梦,旁人也跟你们一样的反应,没人觉得是真。可当天,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王子的书桌上,竟多了一盘水果,与他在神仙娘娘那儿吃的一模一样,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且说这乌木沙鬼迷心窍,又吃了那果子,当晚又做梦,再次梦见了神仙娘娘,娘娘问他,怎么还不找人买棉花去羌国,乌木沙这才知道,原是神仙娘娘怜悯羌国每年冻死的百姓,特意托梦给他。”

    “于是,乌木沙甚为感激,十分重视,连忙找上了吾皇圣躬,祈求圣上赐下棉花,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圣上交给了豫州刺史,谢家明玄来办。”

    说书先生猛然一拍惊堂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说书先生道:“谢明玄此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人出身尊贵,容貌俊美,才华横溢,悲天悯人,先帝称赞其为谢家宝树,真真是神仙一样光风霁月的人物。”

    “此事方交给他,满朝文武皆有异议,纷纷进言,说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公子,可别拿着我大齐的棉花,去救羌国的百姓啊!”

    有百姓在底下道:“是这个理,那棉花是咱们一朵一朵种的,可不能给他们。”

    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方继续道:“可这就是杞人忧天了。谢家明玄何等人也?谢相之子,谢相这等青天,岂会当真养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

    “且说谢明玄接手此事后,去见了乌木沙,乌木沙要求大齐赠棉于羌国,或低价出售,救羌国百姓于水火,以扬国威。谢明玄却道,羌国百姓冻饿而死,着实可怜。但他是大齐的官儿,羌国的百姓在他眼里,比不上咱们大齐的百姓,他不能为了羌国百姓,伤了大齐百姓的利益。”

    围观者纷纷叫好。

    说书先生继续道:“乌木沙惦记着神仙娘娘的指引,提出市价购买。谢明玄却道,大齐不缺钱,不要钱,他若诚心想买,就拿羌国的良驹宝马来换。”

    “乌木沙便提出,一匹马换一百斤棉花。”

    有老百姓点头:“差不多是这个价钱。”

    一匹马约摸十两银子。

    棉花价贵,百文一斤,百斤也约摸十两银子。不过,羌国的良驹能卖到十五两,算起来是大齐赚了。

    没想到,说书先生继续道:“饶是如此,谢明玄仍旧不愿意,最终提出,给他三万斤棉花,但要拿一千五百匹马来换,乌木沙自然不乐意,经过讨价还价,最终确定,一千二百匹马,换三万斤棉花。”

    大家都懵了,一时间换算不过来。

    说书先生却已经算好了:“一匹马算十两银,一千二百匹,便是一万二千两。一斤棉花百文钱,一万斤便是一千两,三万斤不过三千两。谢明玄足足为我们大齐,多赚了万两银啊!”

    “这是真的假的?”有人质疑。

    不等说书先生开口,已经有人主动道:“当然是真的,昨天我从城外路过,就见有官兵在清点马匹,一千多匹,肯定就是今儿故事里说的事儿。”

    当即,底下议论纷纷,都很激动。

    有人问:“这位谢明玄如今是个什么官,事情办的这么漂亮,朝廷没给他升官吗?”

    “从羌国给咱们大齐赚钱,他是头一份,不愧是谢相的儿子。”

    任底下问题无数,说书先生都只微笑不语,丝毫没有解惑的意思。

    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下一场开讲。

    神神秘秘的姿态,引得百姓更加好奇。

    谢渡在包厢里听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的手笔?”

    沈樱手中握着一盏热茶,轻笑一声:“不好吗?”

    谢渡道:“极好。”

    当然是极好,深入浅出,人尽皆知。

    最重要的是,捏准了他和乌木沙所需所求。

    乌木沙求羌国民心,求名誉不损,沈樱便为他塑造一个爱民如子,受上苍眷顾的形象。

    谢渡声名显赫,却无人信任,她便为他打造一个爱民如子、精明能干的形象。

    这一局,不会有人不满意。

    第53章 心思 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这一局, 不会有人不满意。

    但,到底显得粗浅。

    谢渡两指微屈,敲了敲桌面, 沉吟片刻:“只是你这故事,大家也只听个热闹,恐怕没几个人当真。”

    沈樱心平气和, 道:“他们信不信的不重要,等乌木沙拉着三万斤棉花从京城出发回羌国,大家自然会信。”

    战马放在城外, 有无数百姓做人证。

    棉花被乌木沙拉回羌国, 亦有无数百姓作证。

    两两为证, 凭什么不信?

    何况,大齐的百姓信不信前半段的神话传说,并不要紧。

    他们只需要相信, 谢渡拿价值三千两的棉花, 从羌国换来了价值四倍的战马, 就足够了。

    这已经足以令百姓们对他改观, 不再将他视为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鱼肉百姓的官宦子弟, 而是为国为民的经济之才。

    谢渡所求, 不过“名声”二字。

    这一个故事, 足以达到目的。

    谢渡蓦然抬头。

    沈樱道:“陈郡盛产各类农作物,从你手中拿出三万斤棉花, 应当不是难事, 可以借此机会,将积压的陈年棉花,高价卖给乌木沙。我想, 就算是每斤二百文,乌木沙也会咬牙收下。”

    谢渡不由愕然。

    没想到,她编造的这故事,竟还有后手。

    回过神来,便觉得她言之有理。

    羌国上下,不论王族还是百姓,皆信奉苍天神灵,以沟通神灵为贵。

    如今,他们既说乌木沙受神仙指引,大肆购买大齐棉花,帮助羌国老弱度过下一个寒冬。便是给他脸上贴金,将他“长生天第一子”的美名树的格外牢固。

    只要他拉回了棉花,那往大齐运送战马的事情,就不会成为他的把柄,而会变成他的助力。

    如今,羌国正处在夺储的关键时期,乌木沙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谢渡颔首:“三万斤棉花,不值一提,随时都能拿出来。”

    沈樱淡淡提醒他:“若乌木沙自己运输,你只收他一百二十文每斤,若是需要商队护送,便收他五百文每斤。”

    谢渡愕然看向她。

    沈樱眉目平静无波:“商队护送至齐羌之交,会有极大的损耗,一路奔波,价格翻个三五倍,很正常。”

    “你可以问问乌木沙,羌国的棉花市价几何?”

    可这是不一样的。

    商队运送物资到羌国,一路上风餐露宿,危机重重,损耗十之五六是常事,连商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所以东西到了羌国,往往翻个五倍以上。

    但乌木沙的棉花,大齐的人不会拦,羌国的人也不会拦,这一趟商队前往,做的实则只是搬运罢了。

    一辆马车,能拉货五百斤。

    三万斤,只需要六十辆车。

    但却能要乌木沙一万五千两银子,合计一辆车便能赚二百五十两。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沈樱理所当然:“所以才只收他们五百文。你得知道,每至冬季,羌国的棉花,价高时能达八百多文一斤,五百文已经是非常优惠的价格了。”

    沈樱所言,亦是事实。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乌木沙应该都会出这一万五千两银。

    从秋白楼出来,二人一同去了驿馆,乌木沙已经从京兆府被放出来,现正住在驿馆中疗养。

    瞧见二人携手而来,他脸色难看,冷冷道:“二位前来,是看我笑话?还是有什么指教?”

    牢狱里走一趟,吃了亏,认了栽。

    饶是乌木沙这等莽汉,也变得文雅了。

    谢渡拉着沈樱,宾至如归地坐下,笑了声:“都不是,是我想和王子做笔生意。”

    乌木沙戒备地看着他,压根不接话,明摆着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谢渡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想来今日王子没有出门,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他记性极佳,很快将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果不其然,乌木沙的脸色,当即变了。

    谢渡含笑:“双赢的生意,王子不做吗?”

    乌木沙却不信,狐疑道:“你做这许多,难道所求的唯有钱财?”

    “王子何以如此发问?”谢渡失笑,摇了摇头,“钱财诸事,不过小节,不过我也不嫌多。现如今,我与王子一样,最要紧的是名声。”

    乌木沙却道:“就算要买棉花,我也可以找别人买,为什么要找你?”

    谢渡笑了笑:“只为人多口杂四字。天下间没有拿着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多一人知晓,王子便多一分危险,与其找别人,不如找我。”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眉眼间俱是优雅的风度。

    乌木沙冷冷瞪着他。心底却很清楚,这人风度翩翩的外表下,一颗心却没这般洁白如玉。

    不过,他说的的确有理。

    乌木沙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你卖多少钱?”

    谢渡道:“一百二十文每斤。”

    乌木沙倒也知道大齐的物价,一百二十文每斤,三万斤也才三千六百两,这个价格并不算很高:“成交。”

    谢渡道:“三万斤棉花,明日送来驿馆,交给王子。”

    乌木沙蹙眉:“我们使者团不过百人,你得找人给我送到羌国边境。”

    谢渡哑然失笑:“王子,棉花在京都卖是一百二十文,但若运到羌国,就是其他的价格了。”

    乌木沙道:“少废话,多少钱?”

    谢渡道:“五百文。”

    乌木沙脸色大变,怒道:“你狮子大开口。”

    谢渡毫无心虚之色:“是不是狮子大开口,王子心知肚明。你们羌国的棉花价值几何,更不用我提醒。若王子不满意,可以去找别人,看看人家给你的价格,是高还是低?”

    乌木沙瞪着他,半晌后闷闷不乐道:“成交。”

    五百文一斤,在羌国不算贵。

    若找旁人,只会比他更狮子大开口。

    乌木沙心里有谱,还是只能妥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便丧失了主动权。

    乌木沙越发后悔,当日一时冲动,做了那等挑衅之举。

    他本只是想给大齐的官府一点难堪,以扬羌国国威,却不曾想,竟碰见了谢渡。

    赔了马,又要赔钱。

    真是憋屈。

    思及此,乌木沙猝然抬头,看向谢渡:“不对,我给你的分明是三千二百匹马,你交上去的,只有一千二百匹?剩下两千匹……你中饱私囊?”

    谢渡微笑:“这与王子无关。”

    乌木沙自觉捏住了他的把柄:“你不怕我告诉齐皇吗?”

    谢渡便问:“王子,告发人要有人证物证,否则便是污蔑,您有吗?”

    当初那纸协议,唯有一份,由谢渡拿着。

    乌木沙被动至极。

    乌木沙道:“虽无证据,但我让人往大齐送了三千二百匹马,一问便知。”

    谢渡轻笑:“那我就要禀告吾皇,去查一查,羌国狼子野心,运送战马进我大齐境内,是要做什么恶?”

    乌木沙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谢渡道:“王子对我有所误解,我并不在意皇室对我的看法,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旁人的污蔑伤不了我一分一毫。但王子您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奉劝一句,若无必要,你拿了棉花我拿了钱,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就当从未有过此事。”

    “否则。”谢渡扬唇,“我不介意与王子两败俱伤。”

    乌木沙心下一惊,察觉出他的威胁之意。

    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答应你就是。”

    谢渡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便先告辞,明日,会有商队前来和王子交接。”

    言毕,谢渡牵起沈樱的手,转身离去。

    乌木沙看着二人的背影,忽而冷冷道:“阁下与夫人倒是恩爱,夫人色若春花,着实令人倾心。”

    谢渡脚步一顿,回头,语气蓦地森冷:“王子,奉劝您一句,不该动的心思千万别动,否则,会死。”

    乌木沙不敢硬碰硬,盯着沈樱,眼底掠过一丝戾气:“谢郎君,来日方长。”

    谢渡神色亦冷,上前半步挡住沈樱,“但愿王子能来日方长。”

    乌木沙当即一怒:“慢走不送。”

    谢渡抓紧沈樱的手,眼底带着寒意。

    沈樱神色平常:“你被他吓着了?”

    谢渡转头看她:“阿樱,我担心,他对你出手。”

    沈樱不以为意:“他能对我做什么?我已嫁你为妻,和亲之事断不可行。他若要对我出手,便只能强劫,你以为如今他敢吗?”

    谢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多心。”

    乌木沙自己都说,来日方长。

    如今的境况下,他必是不敢的。

    待到日后……

    谢渡垂眸,日后,他也绝不会让乌木沙有机会对沈樱下手。

    既然乌木沙敢动不光彩的心思,那他便不能放过他了。

    这样想着,谢渡却越发抓紧了沈樱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沈樱低头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无奈,笑问:“你被吓着了?”

    谢渡道:“事关于你,自然多一重担心。”

    沈樱反握住他,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你不必忧心我的安危,我会保护好自己。这数年来,也没人能真的伤了我,区区一个外族王子,又算得了什么。”

    谢渡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

    脸色缓和了些,轻笑一声:“阿樱着实厉害。”

    说话间,二人走到马车前。

    沈樱早就困了,见四周无人,才放松打了个呵欠,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泪光,扶着谢渡的手臂:“扶我上车。”

    谢渡便笑了,将她送上车,自己跟着上去。

    车内,沈樱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我先睡会儿,到家叫我。”

    谢渡点了点头。

    车夫扬鞭,马车平稳快速地向长宁街奔去。

    第54章 出发 你爱过宋妄吗?

    三日后, 乌木沙王子带着使者团,拉着三万斤棉花,六七十辆车浩浩荡荡从京都上路出发, 彻底坐实了近日京都的传言。

    从京都到羌国,凡所经之地,传言如沸。

    “谢明玄”三字, 以不同以往的方式,进入了朝野内外。

    而传言中心的谢渡,此刻正立于长乐宫内, 向谢太后行礼。

    谢太后双目探视着他, 慢慢问:“明玄, 你是否明日便要出发去豫州了?”

    谢渡道:“回太后,正是明日。”

    谢太后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忽然感慨了起来:“一转眼, 阿渡也到了弱冠之年。姑姑还记得你年幼时, 依在我腿边, 奶声奶气地说, 以后要当个好官, 为姑姑姑父分忧。”

    谢渡垂首, 轻声道:“明玄之心, 从未变过。”

    谢太后温声道:“姑姑信你, 今儿叫你来,不过是想嘱咐几句, 去豫州上任之后, 要以百姓为要,忠君爱民,恪尽职守, 不要辜负姑姑和你父亲的信任。”

    谢渡道:“是,臣遵旨,必定鞠躬尽瘁,不辜负太后与陛下厚爱。”

    谢太后看着他,弯唇笑,蓦地话锋一转:“其实,就算姑姑不嘱咐,阿渡也一定能做好的。这几天连宫里都在传,阿渡是个爱民如子、忠君爱国的好官,姑姑听了很是欣慰。”

    谢渡垂首。

    绕来绕去,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想来,是听得外头流言甚广,见他声名鹊起,便坐不住了。

    今日之举,是试探,更是警告。

    谢渡苦笑,拱手道:“太后所说的传言,臣亦有所耳闻,却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因何而起。”

    谢太后盯着他,慢慢道:“哦?明玄不知道吗?”

    知道与否,都不能承认。

    谢渡一口咬定:“若太后娘娘知道,还请明示,臣好去问问那人,为何将我与乌木沙编排在一起。”

    谢太后道:“本宫不知道从何而起,只是觉得,这桩桩件件都与事实相符,想来是局中人所传,所以问一问,没想到明玄也不知道。”

    谢渡略一思索,抬眸:“太后的意思是说,这流言可能是乌木沙所传?”

    谢太后一愣。

    谢渡言之凿凿:“定是乌木沙无疑了。外头这桩流言,从乌木沙梦神说起,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乌木沙造势,定是他借力打力,故意为之。”

    谢太后顿了顿,似笑非笑看着谢渡:“明玄当真如此以为?”

    “若非如此,”谢渡顿了顿,与她对视,神色间毫无异常,“太后以为,是谁所为?”

    谢太后骤然大笑:“本宫没有以为,也不在意。”她望着谢渡,语气越发温柔和善,“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何必追根究底,总归对我大齐而言,并非坏事,不是吗?”

    谢渡道:“太后高瞻远瞩。”

    谢太后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抬手拍了拍谢渡的肩膀:“对明玄而言,更是好事,姑姑很高兴。这下子,你去豫州做官,定能更加如鱼得水。”

    谢渡弯唇:“姑姑一腔慈爱之心,明玄甚为感念。”

    一缕阳光,从菱格窗透进来,照在大理石的地砖上,灿烂辉煌。

    谢太后盯着谢渡的眼睛,笑得真诚:“做姑姑的,哪有不疼爱侄儿的。你明日便要出发,姑姑为你准备临别之礼。”

    她拍了拍手。

    侍女碰着托盘进屋,在二人跟前站定,莺声软语:“太后娘娘。”

    谢太后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拿起上头的东西,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谢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明玄乃人人赞颂的世家君子,有孤松玉露之风,这块玉正合明玄气度。”

    谢渡面色不变,双手接过,“臣谢过太后娘娘。”

    “好了,天色不早,你先回家吧。”谢太后笑了笑,“好好陪陪你父母,本宫就不霸着你了。”

    “臣告退。”谢渡恭恭敬敬。

    他退出宫门。

    谢太后脸色遽然一变,森冷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侄儿,年岁越大,越发滴水不漏。

    她以玉比喻他,让他谨记“孤松玉露”的君子之风。

    是为提醒他,她已知流言乃他所为。更是警告他,做好君子,切莫妄想其他。

    谢渡听得明白清楚,却能不露任何异色。

    养起功夫,不像二十岁,倒不输他的父亲。

    果真不容小觑。

    一侧屏风后,走出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萧兰引紧紧蹙着眉头,扶谢太后坐下,“太后娘娘,您信他的话吗?”

    “不信。”谢太后淡淡道,“他嘴里吐出来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您为何轻易放走他?”

    “凭什么不放他?”谢太后眉目冷淡,瞥她一眼,“纵然人人都知道这流言是谢家和谢渡所传,但谁能拿出证据?没有证据,谁敢和他们撕破脸?”

    萧兰引不服:“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谢太后端起手边茶盏,不紧不慢道:“别说没有证据,就算真的能够拿出证据,又能如何?”

    “臣妾不懂。”

    “与乌木沙谈判,是本宫和陛下交给他的任务,他做的这样好,超额完成了任务,本宫能问罪于他吗?只怕还要嘉奖他。”

    萧兰引抿唇:“可是,他与乌木沙勾结,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谢太后叹了口气,摇头道:“天真!不过区区三万斤棉花,又不是军火武器,如何称得上通敌叛国?按照你这个说法,那在边境做生意的商队、百姓,个个都是通敌叛国不成?朝廷从未禁止过与羌国互市,他此举合情合理。”

    萧兰引道:“那便放任不管吗?”

    谢太后摇了摇头:“日后再说吧。”

    却也心知肚明,除非她与宋妄的权力成长到彻底不需要忌惮谢家、忌惮世家的时候,否则纵然再过十年二十年,她的不满,也只能全都咽进肚子里。

    又一轮日升月落,便是四月初二。

    晴光灿烂的早晨,谢渡沈樱二人辞别父母亲朋,登上了远行的马车。

    一行六辆马车行至城外十里亭时,被人拦下。

    望着远处熟悉的背影,沈樱揉了揉额角,拍拍谢渡,二人一起下了马车。

    宋妄等在那里,遥遥望来,眼里只有沈樱一人,将谢渡忽视了个彻底。

    近了,他眼圈顿时泛起了红,嗓音喑哑:“阿樱。”

    沈樱在他三步外停下,行礼:“陛下安康。”

    谢渡亦拱手:“陛下安康。”

    他抬眸,看了眼宋妄通红的眼圈,抢在宋妄之前开了口,假惺惺问:“可要我退后几步,让你们单独谈谈。”

    宋妄正要答应。

    沈樱伸手,扯住谢渡的衣袖,声音冷淡:“站在这儿别动。”

    谢渡弯了弯唇,老老实实站着,对宋妄露出个笑容,像是无奈,更像是炫耀。

    宋妄只觉扎眼得很,避开他的脸,看向沈樱,哑声道:“阿樱,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沈樱语气冷漠到近乎冷酷:“我已嫁了人,背着夫君与前夫单独相处,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陛下有话,还是当众说吧。”

    宋妄几乎是哀求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瓜田李下?”

    沈樱淡淡道:“既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便事无不可对人言。”

    宋妄垂眸,有些难过:“你非要如此吗?”

    沈樱点头:“是。”

    宋妄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里建设,抬眸勇敢与沈樱对视:“阿樱,我想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昔日的三年之约,我仍会当真,绝不敢忘。三年之后,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三年之约?

    这话奇异,沈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没能体会他的思路,有些无言以对。

    宋妄却将此当成了什么信号,精神振奋了些,“阿樱,我先走了,来日再见。三年后,等着我。”

    他看了谢渡一眼,眼底全是警戒的冷意,还有一丝得意,随即,上马离开。

    待他走远了,沈樱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眼谢渡。

    谢渡仍是那幅无波无澜的表情,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们也走吧。”

    沈樱拽住他,轻声问:“你不生气吗?”

    谢渡情绪稳定极了:“为什么生气?”

    “他当着你的面,对你的妻子说这种话?”

    “是他对我的妻子示好。”谢渡心平气和,“阿樱光艳动人,倾心于你者不止一二,若我因旁人示好就生气,这辈子就只剩下生气了。”

    “若你对旁人示好,我才该生气吧?”谢渡笑问。

    此言甚为有理。

    沈樱松开他的衣袖,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谢渡甚至笑了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亲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沈樱便以为,他真的没有生气,对此没什么反应。

    也对,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是不该为这种事情生气。

    扪心自问,换位思考,若有某个女子对谢渡示好,她也肯定不会生气。

    直到晚间,一行人下榻驿馆。

    谢渡握着她垂落的长发,俯身在她耳边,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问:“你爱过宋妄吗?”

    沈樱猛地一激灵,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谢渡仍是笑着的,嗓音暗哑:“爱过吗?”

    沈樱手指掐住他背部的肌肉,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很清晰地察觉到,身上人愉悦的情绪。

    谢渡亲了亲她的侧脸,温声道:“那就好。”

    沈樱闭上眼,一时无言。

    满心却都在吐槽:原来,成熟稳重都是假的。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了春夜。

    谢渡温柔的声音,也随着风雨声,悄悄钻入了耳鼓。

    第55章 豫州 哥哥

    豫州治所设在河南郡洛阳府, 距离京都不过八百多里,路程五日。

    按照原定计划,四月初八, 一行人便可到达刺史府,正式上任。

    进入洛阳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驿馆吃晚饭。

    吃到一半, 杜知维清了清嗓子,问:“明玄,你打算直接入主刺史府吗?”

    谢渡没有回答, 反而问道:“杜兄有何指教?”

    杜知维看着他, 认真问:“你对豫州的官员设置、风土人情、地貌水文等等, 了解几何?”

    “上任之前,我去吏部查阅过档案,豫州诸郡正副官员, 都十分了解。我出身陈郡, 对豫州的地貌水文曾于书中读过, 大约知晓一二。”谢渡答, 随即有些迟疑, “但如民间百姓的风土人情, 的确一无所知。”

    谢渡不由惭愧:“看来, 我要学的, 还有许多。”

    杜知维却已经是极为满意了:“明玄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非常令我惊喜。你有所不知, 凡世家子弟初任地方官, 往往一问三不知,全听从幕僚做主。但为一地长官者,若是一无所知, 便会被人蒙蔽,导致大灾祸。”

    谢渡点头:“言之有理。杜兄久历地方,政绩斐然,百姓爱戴,我多有不及,还请杜兄教我。”

    杜知维道:“我与明辉商议了几日,认为还是暂且不要入洛阳,先在豫州各处走一圈,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农商之业。”

    “唯有做到心中有数,日后处理政务,方能游刃有余。”

    谢渡果断点头:“就照杜兄所言。”

    说完,他看了眼沈樱:“阿樱?”

    沈樱点了点头,也没意见,只是问道:“豫州下辖六郡,河南郡、陈留郡、颍川郡、汝南郡、陈郡、襄城郡,从哪儿开始看?”

    谢渡问:“你觉得呢?”

    沈樱道:“向东前往颍川郡,行至陈留郡,再往陈郡、汝南郡,经由襄城郡回洛阳。”

    这是一条,完全不重复的路线。

    其他人都无异议。

    杜知维却有些诧异,愕然看向沈樱:“夫人竟对豫州建制如此熟悉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车队从洛阳城前绕过,一路向东,奔向颍川郡。

    颍川乃大郡,人口众多,物阜民丰,城内热闹,不输京都内外。

    端得繁华安逸。

    从热闹的城内,走到田间地头。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在地头的小径上走着。

    四月,正是小麦灌浆结束,进入黄熟期的时候。

    一眼望去,滚滚麦浪,黄绿交织,宛如织锦。

    谢渡地头,拨弄着一株麦穗,细细看着麦粒和穗子,奈何半分不懂,只好问:“这麦子算长的好吗?”

    沈樱低头看了眼,点了点头:“还算饱满。”

    谢渡诧异:“阿樱还懂这个?”

    沈樱淡淡道:“我年幼时家里也种过地。”

    “但你祖籍会稽,应当不种麦子,而是水稻。”

    “都是一样的。”

    她接过那根麦穗,向谢渡解释:“这根麦穗里头,几乎没有空壳,露出来的两颗麦仁形状也圆润饱满,已经算是很好了。”

    谢渡仔细看着,神态认真,半晌笑了:“如此看来,今年百姓们能过一个丰收年。”

    沈樱却摇了摇头:“未必。”

    谢渡不解,疑惑看向她。

    分明是她自己说,这麦子长的不错。

    怎么又成了未必?

    沈樱道:“有句俗语,叫不怕三月雨,就怕四月风,说的就是小麦。这些年来,每当哪年小麦长的好,到临近收割时,便常常连日阴雨,导致百姓损失惨重。”

    杜知维脸上泛起一丝不忍,却还是认同道:“自我为官以来,这几乎是金科玉律。若有哪年能够真的风调雨顺,顺顺利利,便是苍天护佑了。”

    谢渡慨然叹息:“原来如此,天下百姓,殊为不易。”

    沈樱抬眸远眺,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麦浪,她声音清淡柔软:“谢渡,我们找个农家用饭吧。”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谢渡自然不会拒绝。

    谢渡、沈樱、杜知维、李明辉一行四人往村庄内走去,走了约摸半里地,便瞧见一座低矮的茅草屋。

    一位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大娘站在矮矮的草泥墙内,墙内一座草棚,棚下用泥土垒着灶台,放着一只铁锅。

    大娘拿着葫芦瓢,正往锅里添水。

    沈樱脚步一顿,征询其余三人意见:“就这家吧。”

    谢渡点头:“我去……”

    沈樱拽住他的衣袖:“还是我去吧,你站这儿等着。”

    她上前,敲了敲门。

    大娘头都没抬,高声喊:“来了,吃了没?”

    沈樱脸上带了笑,声音柔甜:“大娘。”

    突然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大娘抬头看向她,有些惊讶:“小娘子,你是……”

    沈樱弯唇露出温柔的笑容,乖乖巧巧道:“大娘,我和三个哥哥是陈郡人士,准备回乡探亲,路过贵宝地,想讨碗水喝。”

    大娘当即热情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喝水是吧,我这就给你们烧,天气凉,喝点热的舒服。”

    沈樱转头,招手让另外三人过来。

    谢渡走过时,她笑了笑,“三哥,大娘答应让你和大哥二哥一起喝水。”

    谢渡低头,哑然失笑:“三哥?”

    沈樱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歪头看着他。

    谢渡笑了笑,“妹妹替我谢过大娘。”

    大娘拿瓦罐添了水,放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坐在树墩子上,笑呵呵跟沈樱聊天:“谢就不用了,一碗水客气什么。我想问问,小娘子今年几岁了?”

    沈樱弯唇:“十八了。”

    “婚配了吗?”

    沈樱眨眨眼:“大娘觉得呢?”

    大娘就笑:“我看你年轻美貌,温柔可爱,不像嫁了人的样子。”

    沈樱从善如流:“我确实还没嫁呢。”

    谢渡握着折扇的手一顿,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沈樱不理会他。

    一侧,杜知维与李明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看谢渡。

    谢渡无奈至极。

    大娘一拍大腿:“你们是陈郡的?”

    沈樱点头:“是。”

    “陈郡是好地方。”大娘笑吟吟看着沈樱,“凭小娘子的样貌,嫁给陈郡谢家的郎君也没问题,到时候就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们如今定居洛阳,我倒想着嫁在洛阳。”

    大娘道:“洛阳不行,洛阳都是当官的,经商的,不保把,还是找谢家郎君好。”

    谢渡闻言,脸上露出笑意,笑吟吟道:“大娘觉得,我这妹妹配谢家哪位郎君?”

    大娘笑着摇了摇手:“我哪里认得谢家的郎君,只是听人说了两句,那个很厉害的谢大人,要做咱们的刺史,听说很是年轻有为,叫……”

    她实在记不得名字,摇了摇头:“小娘子这么美丽,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配得上,就不用管是哪位郎君了。”

    谢渡含笑,认同点头:“大娘说得是,我家妹妹本就是天仙。”

    大娘顿时哈哈大笑,对沈樱道:“你这个哥哥真疼你。”

    沈樱弯唇,笑吟吟道:“哥哥确实疼我。”

    大娘边笑边感慨:“不过,你们兄妹都是神仙样貌,一个比一个好看。”

    沈樱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哥哥比我好看些,以前就有人说,哥哥若是生计无着,可以找个富贵人家入赘,多的是豪门望族愿意招他做女婿。”

    大娘忍不住感慨:“我要是有钱,有个闺女,我也乐意。”

    谢渡一时无语,只好假装摇头笑了笑。

    沈樱在旁弯着眼睛笑。

    言谈之间,热水沸腾了起来。

    大娘起身,拿出几个陶碗刷了刷,给他们倒水。

    喝了两口水,沈樱笑吟吟问:“大娘在做饭吗?”

    大娘道:“是啊,做晌午饭。”

    沈樱:“那您家其他人呢?”

    大娘:“我儿子跟着村里的木匠当学徒,今儿做工去了,儿媳妇回娘家了。”

    沈樱有些诧异,直言问道:“那您夫君呢”

    大娘一摆手,“死了百八十年了,搁地头上埋着,不提他了,小娘子吃饭了吗?”

    沈樱略有些歉意,果真不再提,弯唇笑了笑:“赶路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吃。”

    大娘道:“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随意吃两口,东西不好,吃口热气。”

    沈樱有些羞涩:“那也太打扰您了。”

    大娘道:“这有什么打扰的,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三个人也一样,几碗水的事儿。”

    她起身,往锅里添水。

    又从筐里拿出几个看不出材料的饼子,放到锅上蒸。

    沈樱想了想,拍了拍谢渡:“三哥,把我们车上放着的干粮拿过来,麻烦大娘给我们热一热。”

    大娘连忙道:“这是干什么,一口饭我还管的起……”

    沈樱拦住她,笑道:“大娘,知道您热情,但我们真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就这已经占了您的柴火,您千万别让我我们害臊了。”

    “你这小娘子,忒客气了……”

    沈樱只是笑。

    谢渡起身,往外走去。

    大娘摇头,没再阻拦。

    说话间,大娘锅里的饭食也好了。

    其实也不过是稀稀的面汤,几个黑乎乎的饼子,一碗炒的青菜,一碗咸菜。

    谢渡提着个包袱回来,在大娘跟前打开,从中拿出干粮,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接过去,数了四个饼,没有交给大娘,而是直接放在了大娘的筐里。

    大娘不肯:“你这是干什么……”

    沈樱只笑道:“大娘若是不肯收,这饭我们可不敢吃。”

    大娘只得道:“你们这是白面饼子,我这是杂粮饼,怎么能一样。”

    沈樱道:“都是填饱肚子的家伙,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有大娘的汤和菜,算起来是我们占了便宜。”

    大娘拗不过她,叹了口气,只得道:“罢了,你们快吃饭吧,马上凉了。”

    沈樱率先拿起那个黑乎乎的饼:“大娘,这是什么粮食做的?”

    大娘道:“这是高粱面饼子。”

    沈樱微微一怔,“高粱?”

    谢渡亦有些诧异。

    高粱,不是用来酿酒的吗?

    杜知维已解释道:“你们年轻没见过,小麦一年只有一季,不够吃的,很多人家多是吃高粱大豆小米等杂粮度日。像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能有干饼子吃,已经是家境很好的了。”

    说起这个,大娘忍不住接口:“是啊,搁在别人家,这个时候早没了吃的,全靠吃点野菜。”

    杜知维叹息着摇头。

    谢渡听了,没有说话,重重一口咬上那个高粱面饼子。

    粗粝的口感,拉着嗓子眼,难以下咽。

    跟吃石子的感觉相差不大。

    沈樱偏过头,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忍心:“给我吧。”

    谢渡垂着眼眸,一口一口,硬是咽了下去。

    第56章 旧事 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大娘家出来, 谢渡一直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樱看看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无奈道:“既然不习惯,何必强逼自己。”

    谢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旁人能吃, 为何我不能吃。”

    沈樱没说话,见他端起茶杯喝完,又倒了一杯:“多喝点水。”

    她有些无奈, 担心他不舒服。

    他这辈子养尊处优, 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甫一吃这种东西,身体未必受得了。

    谢渡低低“嗯”了一声。

    马场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 看向杜知维:“天下百姓, 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杜知维苦笑一声, 摇了摇头。

    未等谢渡松一口气, 他叹息道:“天下百姓, 日子不及此者, 多如牛毛。”

    “太太平平, 尚且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何况不太平的时候。”

    “昔年我在杭州一日杀六贪官, 天下人都说我清介耿直, 虽是好官,却性情暴戾,举止冲动, 却全然不知其间内情。”

    谢渡亦不知,道:“愿闻其详。”

    杜知维叹了口气:“那年我刚到杭州上任,恰逢天灾,杭州城足足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彼时,杭州城外有一家农户,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艰难求生。那家女儿生的姿容秀丽,被当时的郡守府的郎君看上,一两银子强买了进府做妾。”

    “没过几日,那姑娘就无缘无故死了,连尸骨都没留下完整的。可恨那郡守郎君,折磨死了人家的姑娘,犹不满足,还诬陷那姑娘与人私奔逃跑,让农户一家赔偿他的损失,不仅要那一两银子,竟还要夺走人家仅有三亩薄田。”

    说到此处,他不禁眼圈有些湿润:“没了田,一家人就只能活活饿死,那家男人不肯,被活活打死在了地头上。”

    “结果郡守郎君瞧那寡妻容貌同样娇美,竟迫使她代替女儿侍奉他……”杜知维咬着牙,“结果又过了几天,那寡妻也死了。”

    “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幼子,没吃没喝,两三天也饿死了。好好的一家四口,被祸害了干干净净。”

    话音刚落,沈樱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车三个男人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这些时日,他们对沈樱的脾气秉性亦有所了解。

    这位夫人的情绪脾气,比谢使君还要稳定内敛几分,凡事不萦于心,无所动容。

    杜知维与李明辉私底下曾议论说:“夫人有颜回之风。”

    没想到,此刻她竟会情绪外露,恼怒至此。

    谢渡侧目,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沈樱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温声道:“杜兄,还请继续。”

    杜知维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这情绪转换,连忙继续道:“这件事,本是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但若叫我处理,也不过是杀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个教导不严的罪过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杀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时,恰好碰上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实在不愤于情人家遭此大货,便将诉状递到我这里。”

    “我便亲自带着人去查案,却没想到,自郡守起,知府、县令等一众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推诿隐瞒,百般遮掩,以旧时卷宗糊弄我。而当地豪强,似乎与他们亦有所勾连,竟刺杀于我。”

    “我恼怒之下,亲自下乡调查,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祸害的人家,多达八十余,富贵者如乡绅,贫苦者如农户,一概不放过。”

    杜知维似是觉得惨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却借机敛了上千亩田产。害死的人命,能填满半个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将牵扯其中的郡守、知府、县令等人,全都斩立决。实际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长官六人罢了。”

    谢渡怔然半晌,点了点头:“他们的确该死,残害百姓至此,纵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杜兄此举,乃国士之风。”

    李明辉亦道:“若早知世间有这等事,谁还在中枢跟那些个东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办事了。”

    沈樱坐在一侧,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强御,令人敬佩。”

    杜知维摇头,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够当做谈资。”

    话到此处,几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齐的户籍中,杜知维是“死”了的。他这一生,最光彩夺目的事迹,便是如此。

    李明辉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樱坐在一侧,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为此妄自菲薄。你们的姓名死了,可你们人还活着,人既活着,又怎知没有来日?”

    二人看向她。

    沈樱定定望着他们,道:“这世间,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罢了。”

    谢渡应声道:“阿樱所言甚是。”

    他认认真真望着二人:“不走这一趟,我从不知人间百姓竟艰苦至此,这与在庙堂之上看些文字,听些吹颂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而这,全仰赖于杜兄的建议。”

    “谢渡暂时无能,无法为二位兄长扬名,然而待到来日,一切犹未可知。纵我再无能,至少能给二位兄长为民造福的机会。”

    一席肺腑之言,说的二人热泪盈眶。

    杜知维道:“得使君与夫人此言,我定不负所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明辉道:“这豫州,便是我们几人一展宏图之地。”

    马车辘辘行过。

    一路掠过山川、大地、长河。

    落日在背后渲染出灿烂,初夏的风,已带了热意。

    自颍川郡前行,走过陈留郡,便至陈郡。

    陈郡,是谢家祖籍,谢渡老家。

    当晚,下榻于客栈当中。

    沈樱沐浴过后,用巾帕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问:“再往前走就是阳夏,你要回家看看吗?”

    谢渡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低头道:“不回。”他语气淡淡:“若要相见,日后有的是机会,既是出来看看,那陈郡与别无,就没有任何不同。”

    沈樱弯唇一笑。

    谢渡盯着她带笑的眉眼,为她擦拭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低低问:“试探我?”

    沈樱笑了:“也不算吧。”

    谢渡没说话,继续为她擦拭着头发。

    沈樱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顿了顿,问:“你怎么不说话?”

    谢渡摸了摸她已经半干的长发,吊了半晌,无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第57章 夜市 兵器

    沈樱问:“去哪儿?”

    谢渡没回答, 只是翻了帷貌出来给她戴上。

    沈樱颇为不解。

    自打离了京城,她便没戴过这种东西。天下各处礼教都不及京城森严,到了外地, 对女子并无那样多的束缚。

    如豫州之地,甚至街巷当中,会有女子出门摆摊做生意。

    为何突然间, 要戴上这种东西?

    谢渡笑了声:“伪装。”

    说着,他又拿出个面具,给自己戴上。

    沈樱越发好奇。

    这是要去哪里, 竟还要伪装?

    谢渡但笑不语。

    及至出了门, 沈樱还在问:“去哪里?”

    可到底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实话, 谢渡笑盈盈道:“把你拉去卖掉。”

    沈樱无语:“我才三岁吗?”

    谢渡偏头看她,轻笑一声:“你本也不大。”

    沈樱嗤他:“快走!胡言乱语!”

    深夜间,二人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约摸半里地, 便瞧见了烟火人家。

    一个小村落, 静悄悄地立在原野之间, 村头种着两棵大槐树, 树下围着一圈人, 手摇蒲扇在纳凉。

    沈樱脚步一顿:“你别告诉我, 要带我去听他们的家长里短。”

    谢渡无奈:“瞎想什么, 当然不是。”

    他圈住沈樱手腕, 拉着她绕过人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了几百米, 绕过一条小径, 视线豁然开朗。

    ——竟是个人声鼎沸的夜市。

    夜市很长,人也不少。

    大多数人都铺着一张布在地上,放着贩卖的物品。

    一路望去, 灯火昏暗,光暗沉沉,一切都笼罩于朦胧间。

    谢渡终于开了尊口:“这里离阳夏谢府只二十里,我以前和族中兄弟曾游玩至此,误入此间。”

    沈樱道:“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也有这样热闹的场所。”

    京都城内城外也有这样的夜市,她曾去过,不外乎是卖些衣食用品,老百姓赚个吃饭的钱。

    但此处不过是个村庄,竟也能发展出这样的规模,确实使人惊讶。

    谢渡握着她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这个夜市,和你在京城中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沈樱好奇:“哪里不一样?”

    谢渡不答,只道:“跟我来。”

    举步踏入后,沈樱才知道他的意思。

    这个夜市当中,卖的竟是兵器。

    刀枪剑戟,都随意散落在地上,等着人问。

    谢渡轻声道:“附近有个村庄产铁矿石,当地的百姓都会打铁铸造,做出来的兵器极为锋利,堪称削铁如泥,便是京城当中,也很少遇见这样的品质。周边几个郡的人,都会偷偷来此购买,只我们谢家,此前就买过几百件。”

    沈樱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私下买卖铁器,公然对抗朝廷,是要坐牢的。”

    谢渡不以为意:“朝廷的手哪里伸得了这么长。”

    他握着沈樱的手,声音很轻:“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天下各州郡都不如京城安稳,既出来了,就得有保护好自己的本事。”谢渡眼神一凝,举步走到一个摊前,摸上一把匕首。

    从刀鞘中拔出,凛冽的寒光照亮他的眼睛。

    摊主笑了声,道:“郎君好眼光,这把匕首是这一批里头最好的。”

    谢渡看了眼沈樱:“你看看?”

    沈樱接到手中。她出身将门,对兵器等亦有所涉猎,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只觉刀把虽然粗糙,刀刃却纤薄锋利,很是不错。

    遂点了点头。

    谢渡问:“多少钱?”

    摊主道:“五两银。”

    谢渡从荷包里翻出五两银子,递给他。

    摊主颔首:“这匕首,归于郎君了。”

    谢渡接过,交到沈樱手中。

    买了兵器,闲闲往前走着,沈樱问:“你刚才说,州郡不如京都安稳,这若放在别的地方自然如此,但豫州之地,古为东都,向来是最安生的。”

    谢渡摇了摇头:“豫州的安稳,不过是相较别处,而非京都。远的不说,便是陈郡,已有谢氏在其中,但城内城外,仍常有恶事发生。”

    “三年前,恰逢我和母亲回乡祭祖,母亲病了一场,休养数月。彼时,陈郡城外三十里来了一伙强盗,是我和叔父一同生擒了他们,交给郡守。”

    “可是,陈郡有谢氏在,洛阳城却唯有刺史府的兵力,未必当真能护佑安稳,凡事还得依靠自己。”

    他握着沈樱的手,边走边说:“便是我自己,也不敢说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沈樱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轻声道:“言之有理,我会护好自己,不会让你分心。”

    谢渡却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害怕,若没有太大的意外,你应当是安全的。”

    “而且……”他嗓音带笑,“你是我的妻子,若是分毫不让我分心,我这个丈夫做的也太不称职了。”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

    沈樱懒得理会他,疾走几步,将他甩在身后。

    谢渡只是笑,追上她,笑吟吟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阿樱不好意思,害羞了?”

    沈樱无语,拿匕首拍了拍他的胸膛:“你我之间,害羞的只会是你,不会是我。”

    谢渡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沈樱便觉得他没安好心。

    谢渡只笑不语。

    当夜,从夜市回到驿馆,沈樱便知道了他那意味深长是“何意”。

    等到被他逼问着,“阿樱不会害羞吧?”的时候,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从驿馆出发。

    杜知维疑惑地看着谢渡,见他肩膀处有些不自然,便问:“睡落枕了?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谢渡面上没有任何不对劲,平静地笑了笑:“没事,不用找大夫。”

    李明辉用手肘捣了捣杜知维,示意他闭嘴。

    杜知维茫然不解。

    李明辉无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不错。”

    杜知维道:“是不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说到了别处。

    谢渡揉了揉额角,无奈看了沈樱一眼。

    沈樱目光移到别处,不与他对视。

    谢渡曾在陈郡住过两年多,对此极为熟悉。

    因此他们在陈郡只待了一天,看了当地的百姓后,便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便是汝南郡。

    汝南郡又名汝南国,有位非常尊贵的大人物住在其中。

    ——汝南王宋庆。

    宋庆是先皇幼弟,宋妄小叔,年岁不大,二十八岁。

    提起他,李明辉便嫌恶地蹙起眉头,嘴里吐出四个字:“纨绔子弟。”

    沈樱与谢渡一同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说。

    李明辉理直气壮:“汝南王宋庆,向来纨绔,招猫逗狗,好色成性,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正事却一件不干,只知道奢靡享受,对朝廷、对百姓毫无贡献,枉受天下百姓供养,令人厌恶。”

    沈樱沉吟片刻,直言道:“我眼中的汝南王,和你眼中的,不一样。”

    李明辉不解:“哪里不一样?”

    沈樱道:“前几年的宫宴上,我亲自见过他,只觉此人虽表面上纨绔浪荡,风流不羁,然而,实则心思深沉,暗有城府,所为风流纨绔,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谢渡颔首:“阿樱所言甚是,他给我的感觉,亦是如此。”

    李明辉愕然不解:“这,那他为何要这样伪装?有什么好处?”

    沈樱道:“他是深受宠爱的幼子,想来是为了让先帝放松警惕。”

    李明辉不解道:“先帝皇位稳固,何至于此?”

    沈樱道:“那我便不知道了。”

    谢渡想了想:“无妨,是不是真纨绔,倒也不要紧,来日方长,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第58章 汝南 悬瓠城

    杜知维点头:“知人知面不知心, 诚如明玄所言,若要知道一个人的品行,还需来日。”

    李明辉轻哼一声, 显然不认同,但也没说什么,只道:“先进城吧。”

    汝南郡位于颍、淮之间, 滨临汝河,治所悬瓠城。

    郡辖区内最大的特点,便是盛产传说、神话、故事, 董永卖身葬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 都兴发于此。

    汝南郡内, 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要编几个故事出来。

    一行人方进入汝南郡治悬瓠城, 便被传说故事糊了一脸。

    而这故事, 便关于汝南王宋庆。

    三月, 汝南王宋庆入京, 参加皇帝与新后大婚典礼。

    月末自京都归汝南时, 在悬瓠城外, 明明未曾落雨, 天上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而他入城后, 那道彩虹便消失不见了。

    汝南人皆以为异,就编了个故事, 解释这种现象。

    说, 汝南王宋庆孝心可嘉,感动了天上织彩虹的仙女,于是仙女违反天规, 降下神迹,晴空朗日下,为他撒下一座彩虹桥。

    编故事的人为仙女取了个名字,唤做绛云。绛云仙子心慕宋庆,正在天上与玉皇大帝抗争,不日便会下凡,与宋庆生出一段情缘。

    与他成婚,生儿育女,诞下神胎。

    这故事刚听完,李明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啐道:“真叫人恶心,他那种东西,别玷污人家仙女了。”

    杜知维道:“他的荒唐行径,的确配不上仙女,这种故事,当真是玷污。”

    又道:“不过,汝南王荒唐不羁之外,的确有个极好的名声,便是侍母至孝。”

    他想起自己听过的传言。

    “先孝宁皇后在世时,他对嫡母言听计从,侍奉汤药亲力亲为,七日不睡,祈福于大慈恩寺,人尽皆知。孝宁皇后薨逝后,侍奉其生母皇考贵妃更为尽心尽力,亲为盥洗,冬日热汤,夏日奉冰,更是人所共知。”

    “而这次回汝南,回传出这样的故事,可能是因为汝南王为了给皇考淑妃求药,亲自在神医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话音甫落,李明辉讥讽一笑,格外不屑:“孝宁皇后身边侍从近百人,个个都比他侍奉都熟练,何况先帝尚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装孝子,还有什么寺庙祈福,这种手段,骗一骗别人就算了,骗我?”

    “至于皇考淑妃,那是他亲生母亲,他孝顺是应该的。而且,他所为的那些个举动,我也做得到,世上做不到才是少数吧。”

    “至于什么跪三天三夜,真是胡言乱语。且不提医者仁心,大都不会放着病人不管。只讲他的身份,堂堂汝南王,天子亲叔,皇家贵胄,尊贵无上,权势无匹,哪个大夫敢让他跪三天三夜?”

    他又是一声嗤笑:“拿人当傻子糊弄!”

    沈樱笑了笑:“你对他成见似乎很大?”

    李明辉嗤笑一声:“见过他的行径,很难将任何高尚的品格与他联系起来。”

    几人便不约而同看向他,想知道,他到底见了什么,竟不给汝南王一点好感。

    李明辉看了她一眼,却抿了抿唇,最终却道:“罢了,没什么。”

    随后,任凭杜知维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谢渡也没说话,敏锐地察觉到李明辉不同寻常的态度,沉吟片刻,握住了沈樱的手。

    沈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蹙紧眉头。

    谢渡淡淡转移了话题:“汝南这里,街巷看上去倒是整洁繁华。”

    这话倒是无法反驳。

    比起豫州其他的郡县,悬瓠城的确干净整洁,来往的百姓打扮也体面。

    别的郡县,都有周边村落的百姓,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或推着独轮车,或背着扛着蔬菜、粮食、手艺品在城内摆摊。

    而悬瓠城这条街道从头走到尾,一个摊子都不见,只有整整齐齐的商铺房舍。

    整洁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般想着,谢渡微微蹙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杜知维是唯一在地方做过官的,此刻也皱紧了眉头,分析道:“就算是京都,也做不到如此。汝南并不算很富裕,至少不及陈郡、陈留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确不一般。”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甲天下的扬州、益州,也有很多穷人。

    小小汝南,何能如此?

    谢渡眉目冷沉,淡淡道:“既来了,就查一查吧。”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无人知晓他们到了汝南郡,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防备。

    杜知维颔首:“好。”

    谢渡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房舍间,打量了一圈:“就从这儿出发,往背街的巷子、城外的村落,都看一看。”

    为了提高效率,杜知维主动提出:“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明玄和夫人一起往西走,我往北,明辉往南,如何?我们自东边过来,看上去那条官道清理的也不错,倒没什么看的价值。”

    “而且,若带的随从太多,身份上难免引人怀疑,有的东西就看不到了,我建议除却夫人带两个侍女外,我们其他人就不要带随从了。”

    这一行人里头,唯有他有经验,其余几人都认同这个分配。

    杜知维道:“那就三日后在此汇合。”他指向不远处的一家酒肆:“田家酒肆。”

    谢渡点头:“好。”

    从悬瓠城分开,杜知维、李明辉孤身上路。

    谢渡看了眼身后十几个随从,低头问:“你带谁?”

    沈樱摇了摇头,平静道:“谁都不带,我们自己去。”

    谢渡微怔:“倒也不必……”

    沈樱打断他,道:“带的人越多越麻烦,而且这一路上,他们跟着我们,也够累了,让他们在城内修整吧,顺便补充些粮食用具,我们接下来还要去襄城郡,再回洛阳。”

    她补充了句:“何况,我并非娇气之人,并不需要侍女。”

    谢渡看她并非玩笑,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行。”

    想了想后,只牵了一匹马,挂了包袱,没骑,和沈樱慢慢往前走着。

    从城中心的官道出发,走过的三条小巷都干净整洁。

    然而,违和感却很重。

    这几条小巷子里,有些很破旧的房舍,泥土为墙,茅草为顶,没有窗户,望去便觉阴森。

    有有些很气派的房子,青砖为墙,红瓦为顶,看上去干净整洁,颇有意趣。

    但不管是哪里,都安安静静的,既无人声,更无炊烟。

    沈樱蹙紧了眉头,只觉一股寒意蹿上了天灵盖,不由得向谢渡的方向靠了靠:“现在是午时吧?”

    午时,该是家家户户做午饭的时候。

    谢渡一手牵马,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拧紧眉头:“太安静了。”

    他脚步停下,沈樱跟着停下。

    四周的安静顿时被放大。

    狭窄的街巷中,只有马儿摇头晃脑的声音。

    寻常人家该有的鸡鸣狗叫,一概不闻。

    恍然间,好像这世上只余下他们二人一马。

    沈樱声音很轻:“像一座空城。”

    谢渡与她对视一眼,抿了抿唇,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们二人尚可作伴,在这当中不会觉得孤立无援。可杜知维与李明辉,却实打实是孤身一人,碰见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对。

    谢渡不由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分开。”

    沈樱闭了闭眼:“事已至此,继续往前走吧。”

    分开之后,不知道对方走的是哪条路,再去找人,难如大海捞针。

    与其后悔,不如早点查明真相,早日汇合。

    谢渡点头,神色冷厉:“我一定要知道,这悬瓠城,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为何,官道两侧不见寻常百姓。

    又为何,临近街巷的官道旁,竟空无一人。

    他抬头望了望距离,估算了一下,对沈樱道:“这段路估计不会有人,先骑马离开吧,速度快一些。”

    沈樱却摇了摇头:“不,不用。”

    谢渡疑惑看着她。

    沈樱的手指着右侧的房屋,声音很轻:“骑马,会错过一些细节。”

    谢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那是……刀砍的痕迹?”

    这座房子,是三间的青砖和泥房,木门,门口还立着两个小小的石墩子,像是寻常纳凉或晒太阳的好地方。

    可现在,那门上被人拿刀狠狠砍了一刀,痕迹很深,可见下手的人用了极大的力气。

    而且,观这刀痕的长度,绝非菜刀,而是长刀。

    大齐管制兵器不算严格,但兵器价格非常昂贵。

    小小一把匕首便要五两银子,一把长刀,少则十两,贵则不计。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住青砖泥房的人家,都没有筹码去买一把昂贵的长刀。

    谢渡略一沉吟,“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不要紧,仔细观察过去,这一条街上,十有七八的人家,门户上都有刀痕。

    只是,大都不算深,所以轻易不会被注意到。

    谢渡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一向理智客观的大脑,此刻也忍不住主观臆测了起来:“若是歹徒所为,这么大的规模,郡府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很有可能这就是朝廷的人所为。”

    他看向沈樱:“或许,是郡守府或者汝南王逼迫这里的百姓迁走。”

    沈樱的情绪还算稳定,虽然心底的想法和他类似,却还是轻声道:“没有证据时,就不要妄下论断。”

    谢渡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

    但是,没有证据,可以去找。

    谢渡眸色微深,又转过一个拐角,忽地松了口气。

    抬眸望去,在这第六个拐角处,他们终于见着了人烟。

    第59章 好人 沈樱花与王大郎

    一个拐角之隔, 却是天壤之别。

    一边安静的不闻鸡鸣,一边喧嚣到刺人耳鼓。

    街巷当中仿佛蒙着灰色,墙角乱糟糟堆着柴火, 地上灰尘泛起,几个老人坐在大门前,拄着拐, 看着门前的小孩。

    每个人身上都穿的破旧,粗布素衣,瘦弱苍白。

    谢渡看沈樱一眼。

    沈樱会意, 与他一同上前, 走向那几个老人。

    向来没有外人的街道中, 突然来了两个丰容靓饰的年轻男女,几位老人都有些戒备。

    谢渡上前一步,沈樱拽住他的手臂, 摇了摇头, 让他停步, 自己往前去了。

    沈樱脸上露出个笑容, 她长得好看, 笑容温柔无害, 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她脑子里很快组织好了语言, 笑着问:“大爷, 能问您个事儿吗?”

    那大爷问:“啥事儿?”

    沈樱指了指谢渡:“这是我夫君,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寻亲, 进城之后碰上郡守大人的仪仗, 就绕了路,没想到走着走着迷路了,想请大爷您给指个路, 怎么走才能回官道上去?”

    大爷松了口气,说:“你照着刚才来的那个方向,走到头左转,往前再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往前走到头右转,再左转,就能看见官道了。”

    沈樱复述了一遍:“先左转,走两个巷子,继续左转,然后右转,再左转,是吗?”

    大爷点头:“对。”

    沈樱点了点头,温柔笑道:“谢谢大爷,那大爷,我还想问问,如果我们想出城,除了走官道,还有别的路吗?”

    大爷犹豫了一下。

    沈樱趁热打铁,“大爷,怎么了?不能说吗?”

    大爷叹了口气,直言道:“你们从这直走,见到路就左转,一直转,就能到城外了。”

    谢渡诧异,下意识道:“没有城墙吗?”

    大爷瞥他一眼,无意解答,甚至有些不耐烦了:“有没有,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渡不知自己为何讨了嫌,明智地闭上嘴。

    沈樱无奈瞥他一眼,眼神里大有调侃之意,转过头温声道:“谢谢大爷热心肠,我夫君不是故意怀疑您的,只是这会儿急了。”

    说着,她叹口气,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刚才从那边过来,一路上没见半个人影,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您见谅。”

    大爷脸色微微一变,神色冷淡:“问完你们就走吧。”

    沈樱从善如流站起身,“那就谢谢大爷了。”

    说着,看了眼谢渡:“咱们走吧。”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问了句:“大爷,为什么前面几条街都没有人啊?他们去哪了?城里有什么集会吗?”

    大爷毫无回答的迹象,冷冷淡淡回答:“不知道。”

    沈樱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大爷不要怪我,多谢大爷指路,我和夫君就走了。”

    二人一马继续前行。

    一路上,又碰见了不少人。

    但不管是热情还是冷淡,一听她提起那几条无人的街巷,都会变了脸色,不肯吐露分毫。

    直到最后,一位年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对二人道:“我看你们是外乡人,提醒你们一句,千万别问了,事关一位大人物,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谢渡挑眉:“什么大人物?”

    那姑娘看看四周,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嘴里却道:“我不能再说了,否则可能会引起杀身之祸。”

    说罢,她低着头匆匆离开,一幅担惊受怕的模样。

    谢渡手上用力,捏紧了缰绳,神态冷厉:“大人物?天上?”

    虽未言明,但整个汝南郡能与此联系起来的人,唯有一人。

    沈樱却非常不理解:“可若是汝南王所为,他有什么目的?做这样的事情,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无法想象,官道周边没有百姓,似乎对宋庆没有一点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宋庆为何要冒险费力?

    这也正是谢渡想不通的地方。

    谢渡想了想:“先出城吧,他的目的,我们回头再考虑。”

    言外之意,他应当是信了,此事与汝南王脱不开干系。

    不过想来也是,作为整个汝南郡最有权势、地位最高之人,城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纵非宋庆主谋,但他也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沈樱点了点头。

    二人按照那位大爷所指的路,果不其然顺利到了城外。

    但这顺利,也并不使人高兴。

    谢渡深吸一口气,眼神带着寒意,看着眼前这一大段坍塌的城墙。

    夕阳西下,笼罩着荒凉的断壁残垣。

    一眼望去,粗粗估算,这城墙足足踏了有几十丈的距离。

    难怪那位大爷的反应如此剧烈。

    原来,生气的不是谢渡的言语,而是这城墙本身。

    一座坍塌的、破旧的城墙,还有什么用处?如何能够保护城内的百姓?

    谢渡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动。

    若是此刻,汝南郡守和宋庆在他跟前,他定会拽着二人的衣领,质问他们许多问题。

    为什么城墙会坍塌?

    城墙坍塌后,为何不上报?为何不修缮?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多久?

    可此刻,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维持着冷静的情绪,与沈樱一同往城外去。

    沈樱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日后再算账。”

    谢渡抿唇,点头。

    踏过碎石瓦砾,便是城外。

    二人沿着小径前行,不久后,便瞧见了一座村落。

    这村落,与豫州其他地方的村庄并无不同,同样的房舍,同样的田地,同样的吵闹。

    看上去,倒不像城内那般压抑晦暗。

    谢渡紧绷了半天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进得村内,转了一圈。

    挑了户有菜园子的人家,沈樱敲响了门。

    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内出来,隔着矮墙问:“谁啊?”

    沈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姑娘,我想讨口水喝。”

    那姑娘见她二人衣饰富贵,不像恶人,便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我给你们倒水。”

    院中放着一张四方小桌,四个小板凳。

    二人坐了,接过姑娘倒的茶,喝了几口。

    沈樱放下茶碗,笑吟吟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

    那年轻姑娘盯着她漂亮的脸颊,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没事,就一碗水。”

    沈樱从包袱里拿出一粒碎银子,递给那姑娘:“姑娘心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答应。”

    那姑娘小声问:“什么?”

    沈樱指了指谢渡:“姑娘,我姓沈,名叫樱花,这是我家夫君,姓王,人称大郎。我们夫妻两个到陈郡投亲,路过贵宝地,眼看天色将晚,无处栖身,想借姑娘家一住,不知是否打扰?”

    又道:“姑娘,我们可以按照城里的客栈价格给钱,绝不让你们吃亏。”

    那姑娘犹豫片刻,“我不要你们的钱,只是你们是否能住下,还得看我爹娘的意思,我去问问。

    沈樱连忙点头:“劳烦姑娘了。”

    那姑娘抿唇,笑了笑,“左边邻居家明儿嫁闺女,我爹娘都去帮忙了,你们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回来。”

    那姑娘去了片刻,很快回来,点了点头:“我爹娘同意了,你们住西屋吧,我给你铺床。”

    沈樱十分感激:“真是谢谢你了,这是五两银子,姑娘你收下吧。”

    姑娘道:“别这样叫我了,我叫李月儿,你们叫我月儿吧。至于这钱,我肯定不能收,否则我们就成了开店做生意的,这不成。”

    沈樱从善如流:“月儿。”

    想了想,还是把钱收了回去,却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精致的银簪,递给月儿,“我看你的年岁,也快到了成婚的时候,这根簪子,就当以后给你的添妆吧。”

    李月儿自然是推拒不收:“樱花姐姐,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沈樱道:“你一定得收下。”

    谢渡站在沈樱身后,笑了声,帮腔道:“李姑娘,我家娘子向来不肯占人便宜,你若不肯收,她今天晚上要睡不着的。”

    李月儿下意识看向沈樱的脸。

    沈樱坚定的点了点头。

    最终,李月儿迟疑着,收下了簪子。

    沈樱松了口气。

    当晚,李月儿的父母从邻居家回来,和沈樱谢渡一同吃完饭。

    李月儿的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话不多。

    母亲确是个爽利的性子,热情好客,见着二人,就笑着问:“住的习惯不习惯?想吃什么?”

    沈樱温温柔柔地回答:“很习惯,大娘家很干净整洁,想尝尝大娘的手艺。”

    几句话哄的大娘眉开眼笑,洗了手,就去做饭。

    天色擦黑时,大家都已围着方桌坐下。

    大娘先给沈樱夹了菜,笑吟吟问:“小娘子,你们去陈郡怎么会走这条路,走官道近的多啊。”

    沈樱早已想好了措辞:“本来我们走的是官道,只是进悬瓠城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郡守大人的仪仗,被挤入街巷当中迷了路,绕来绕去,就走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她有些疑惑地托着下颌,“不过那悬瓠城当真奇怪,我们夫妻两个进了街巷里头,一个人也不见,想找个人问路都不见,给我们吓的半死,还以为是被精怪迷了神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摇了摇头,“不能想了,再想夜里要做噩梦了。”

    谢渡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却不想,李大娘哼了一声,“你别怕,哪有什么精怪,都是人干的。”

    沈樱瞪圆了双眼:“什么意思?”

    村内和城内截然不同,李大娘什么话都敢说。当即一脸恼怒道:“府城原先也很热闹,官道四周住人的,做生意的到处都是,大家也都过的很好。但自从这任郡守上任以来,便强行逼迫官道五里内的百姓,全部搬走。”

    “而且还不让我们村里的百姓再进城摆摊卖菜,统一开了店铺,全让他的亲信把持,卖他自己庄子里的产出。”

    说到此处,李大娘横眉冷竖,怒火中烧:“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官。”

    郡守?

    谢渡略一沉吟,“可汝南郡内还有汝南王在,郡守如此恣意妄为,汝南王也不管吗?”

    比起郡守,汝南王宋庆的名声显然好得多。

    提起他,李大娘叹了口气,“大郎有所不知,汝南王也是有心无力,大家都说他被皇帝忌惮,不敢插手政务,还得装出荒唐无羁的样子,降低皇帝的警惕。而且身子骨也不好,很多事儿都有心无力。”

    “不过他是个好人,亲自出钱给被搬迁的百姓置办了屋宅,比起那郡守强了百倍。”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沈樱双眼亮晶晶,“汝南王真是个好人。”

    李大娘点头:“是啊。”

    沈樱好奇:“那汝南王为大家置办的房屋在哪里?也在城内吗?郡守总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惹是生非了吧?那些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吗?”

    她一连几个问题,并不突兀。

    李大娘也一一回答:“汝南王置办的房屋在城东郊外,每家一间,不大,够容身的。他虽然没多大权力,但毕竟是个王,郡守的确没再找事,我听说那些人的日子还算安稳。”

    沈樱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与谢渡对视一眼,都想起从陈郡来时,在路途中看到的房舍。

    从城中心,被搬迁到城东郊。

    这些百姓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可是,从始至终被辱骂的人,都是汝南郡守。

    而汝南王宋庆,却在其中得了民心与美名,还洗掉了荒唐无羁的恶名。

    也难怪,汝南的百姓会给他编故事,将他与仙女传颂在一处。

    原来,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第60章 屯民 定是汝南王无疑

    是夜, 二人并肩躺在农舍简陋坚硬的床板上。

    已是深夜亥时。

    谢渡睁着眼,看着房顶上爬来爬去的几只蜘蛛。

    终于,他忍不住将担心说了出来:“这些蜘蛛不会掉到被窝里吧?”

    沈樱也没睡着, 随口敷衍道:“不会,快睡吧。”

    谢渡翻了个身,侧躺着, 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沈樱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问:“谢渡, 你被娇惯的过分了。”

    不过是环境简陋了些, 竟到了亥时也没睡着, 这与他平日的作息截然不同。

    而且,区区几只蜘蛛罢了,至于纠结半夜吗?

    谢渡很无辜:“我只是不习惯。”

    沈樱拿他没办法, 揉了揉额角, 不再提蜘蛛的事情, 转而道:“既然你睡不着, 就想一想, 如果悬瓠城的事乃汝南王所为, 他所谋图的是什么?总不能是城内那一小片地。”

    汝南王再落魄, 也不至于将那一片民宅看在眼里。

    既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情, 必有所图。

    谢渡轻声道:“这种事情,哪能靠想的, 明天我们去东郊一趟, 了解的内情多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沈樱点了点头, 对他道:“那你就赶紧睡吧,不然明天要闭着眼上路吗?”

    谢渡沉默片刻,没再说话。

    沈樱已经开始有了睡意,躺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谢渡睡不着,盯着窗外的月色,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辞别李大娘一家,二人骑着马,奔向东郊。

    东郊外,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房舍,一模一样的三间茅草屋,篱笆围墙,有人用毛笔写了“屯民村”三个大字,装裱了挂在村口。

    谢渡脸色微变,眼神冷了下来。

    所为“屯民”,有固定的含义。

    简单来说,类似于官府的佃户。

    不像普通的百姓,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屋。

    屯民,是朝廷选择无地无舍的流民,分给他们土地房屋,雇佣他们劳作。

    他们所耕的土地、所住的房舍、所穿所食,都不属自己,而属于官府。

    这种情况下,官府会给他们定下每年的收成指标,而这指标,一般都是收成的大部分,远超普通百姓的赋税。

    而汝南王不过一介诸侯王,有什么资格代替朝廷,做“屯民”之举。

    沈樱亦蹙紧了眉头。

    村口站着五六个大娘,坐在石墩子上聊天说话。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个红色的果子,一口一口咬着吃。

    沈樱走过去,笑着问:“大娘,你们吃的这是什么?看上去好好吃啊。”

    大娘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山上摘的野果,来尝尝。”

    沈樱接到手中,眉眼弯弯:“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咬了一口,对大娘们盛赞其美味,将大娘们哄的全都眉开眼笑。

    大娘们见她长的漂亮,温柔可亲,也都愿意跟她说话。

    纷纷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沈樱温温柔柔地答了,短短一小会儿功夫,几乎和村头几位大娘处成了忘年交。

    谢渡站在一侧看着,不由佩服至极。她单单凭着一张嘴,好像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聊了半晌,沈樱也在石墩子上坐下,指着村口的匾额问:“大娘,这儿为什么叫屯民村啊?这是何意?”

    她一脸好奇,满脸疑惑。

    大娘们没那么多心眼,热情解释道:“因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汝南王盖了房子分了地,给我们容身之地。”

    “我们这儿的秀才说,我们很多人聚集在汝南王的地盘上,在书上叫屯,就给这个村子取了个名字,叫屯民村。”

    沈樱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托腮:“大娘,你们种的是汝南王的地?那要交租子吗?”

    大娘们都笑了,似乎是觉得她天真的可爱:“当然要交,哪有种人家地不交租子的?汝南王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沈樱腼腆地笑笑:“我这不是觉得,汝南王是个大善人……”

    大娘们都道:“就算是皇帝老子,天天喊着百姓是他的子民,也不可能让人白种地,何况汝南王呢?”

    沈樱点了点头,“有道理。”

    谢渡站在一旁,这才开了口:“汝南王心善,想必要的租子,应该比别人家少,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大娘笑了:“是啊,我们这儿地主一般收六分租,汝南王只要四分,那些个佃户,个个都想投奔汝南王呢。”

    谢渡却有些诧异:“四分租子?这么高?”

    那几个大娘均是一愣。

    谢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天真无邪的困惑不解:“可是我家的地租,只要三分。”

    那几位大娘面面相觑,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郎君贵姓?”

    谢渡并不隐瞒,大大方方道:“免贵姓谢,陈郡谢氏。”

    几个大娘都愣住了。

    谢渡抬头,看了眼天色,对沈樱道:“我们该上路了,少吃两口吧。”

    沈樱把手中的野果吃掉,甜甜一笑:“大娘们,我们先走了。”

    并不等对方回话,她已和谢渡骑马离开。

    等到走远了之后,谢渡沉着脸,冷冷道:“好一个屯民村!”

    沈樱情绪还算稳定,慢慢道:“原本的普通百姓,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佃户。假以时日认同了屯民的身份,说不定就成了他汝南王的农奴。”

    她声音平淡,细细分辨,却带着彻骨的冷意:“说到底,不过是欺负百姓们不懂,想要将佃租制度与朝廷的屯民制度混淆,好建立起他自己的小朝廷。”

    如今这上百户百姓,尚且不值一提。

    但他只收四分租子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会有别的佃户主动上门。

    一传十,十传百,日后便是千户、万户、十万户。

    一个诸侯王,手下能掌控着万户家奴,造反谋逆,易如反掌。

    所以,谢渡才会主动当众说,陈郡谢氏的佃租,只要三分。

    为的,便是先阻止汝南王的谋划,以免好好的百姓,听信他的谗言。

    谢渡深吸一口气:“若不亲自走一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沈樱轻声道:“再走走,明日再回城。”

    谢渡点头。

    二人又在城外转了一日。

    翌日中午,回到城中。

    杜知维、李明辉已经回城,等在田家酒肆中。

    几人见面后,将查探的消息交流了一下。

    一切便很清楚了。

    幕后黑手,定是汝南王无疑。

    他先假借郡守之名,逼得城中百姓无家可归,无处落脚。

    再以大善人的身份出面,为百姓们提供落脚点,提供土地房舍,谋取好名声。

    但实际上,却是别有所图,是为了将百姓们变成他的私产。

    杜知维很是生气:“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汝南王,想要家奴不能去买吗?竟要算计普通百姓?行径如此恶劣,百死不足偿。”

    谢渡冷冷道:“几百户人家,买的成本太高,而且买来的未必忠心。”

    屯民村的百姓,对汝南王感恩戴德,为他传颂了无数佳话,让他美名远播。

    买来的仆人,却不会如此。

    当真是聪明人,竟能想出这等无本万利的生意。

    李明辉看向谢渡:“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约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谢渡面无表情:“汝南王乃诸侯王,我无权处置他。我所能做的,唯有揭穿他的真面目,以免汝南百姓为他所欺。”

    李明辉道:“愿闻其详。”

    谢渡没说话,看向沈樱。

    沈樱垂眸,声音很轻:“大善人吗?”

    伪善之人,最易对付。

    兵不血刃,便能叫他溃败。

    沈樱淡淡道:“这一路行来,每个郡都有许多流民,粗略加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想个法子将他们引来悬瓠城,全都跪在城外,求汝南王大发慈悲,收容他们。”

    杜知维恍然大悟:“流民和城中百姓不同,要先拿粮食养着,才能去干活。”

    城内的百姓被夺走了房舍,但家产和粮食都还在手里,吃饭总归还是可以的。

    所以汝南王无本万利的生意,才能进展的顺利。

    但流民不一样。

    他们身无分文,莫说粮食家当,便是一根草一片布都没有。

    汝南王若要行善,收容他们,衣食住行,样样都少不得。如此一来,便是金山银山也不够用的。

    但若是不收容,那他“大善人”的名号,自然就保不住了。

    没得道理,行善还分人的。

    杜知维击掌:“妙哉,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定不辱使命。”

    沈樱含笑:“有劳杜兄。”

    杜知维昔年在地方为官,常与流民打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他乔装打扮一番,穿的破破烂烂的,和流民没有区别,混入了城外的流民圈中。

    他自称从扬州而来,听汝南郡的亲戚说,悬瓠城的汝南王是个心底善良之人,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给他们盖房子分地,所以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又说汝南王心善,从不嫌弃他们,那家亲戚是个跛脚,汝南王也没有异样对待,而是分给他和别人一样的地。

    希望这次汝南王能够大发慈悲,能够收容他,救他一命。

    这个消息,很快就从流民中传了出去。

    附近周边郡县的流民得了消息,不由自主地向汝南郡靠近。

    不过三日功夫,悬瓠城外的流民,比之前已多了两倍。

    杜知维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煽动大家一起哀求汝南王,好达成目的。

    流民中的火焰,越发炽盛,一触即燃。

    而城内,谢渡带着沈樱,敲响了汝南王府的大门。

    他站在大门口,衣带当风,风度翩翩,含笑道:“豫州刺史谢渡,求见汝南王。”

    汝南王府的门房,骤然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