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任 谢刺史
门房瞪大了眼睛。
谢渡, 新任豫州刺史,尚书左仆射之子,皇太后之侄。
家世显赫, 身份尊贵。
汝南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 门房上下打量着他,狐疑不决:“你自称谢刺史,有凭证吗?无凭无据的, 可见不着我们殿下。”
谢渡摊手, 掌心里躺着一枚符牌, 玉质金边,刻着“豫州刺史令”五字。
门房当即恭敬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使君见谅, 请使君入府稍候, 小人这就去通报。”
二人等候片刻, 便见得一行人从内院行来, 为首那人金冠华服, 容颜秀丽, 气度不俗。
俨然是汝南王宋庆。
还未走近, 宋庆脸上已带了热情的笑, “不知谢使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还望见谅。”
谢渡面上亦含着笑意, 拱手下拜:“汝南王殿下安,臣谢渡赴豫州上任,特来拜会殿下, 恭请殿下安康。”
宋庆走近前,目光落在沈樱身上,倏地一凝,失神了片刻。
沈樱神态平静,温和屈膝行礼:“汝南王殿下安。”
宋庆的失态只在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温声道:“谢夫人安。”
可这失态,却瞒不过人。
谢渡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沈樱。
突然明白,李明辉提起宋庆时,语焉不详的厌恶是怎么回事。
作为天子叔父,暗地里觊觎太子妃,觊觎侄媳,既非君子之行,更非臣子之德。
但如今,宋庆觊觎的,是他的妻子。
谢渡心下不悦,却未曾表露出来,只是握住了沈樱的手。
宋庆的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面色无波无澜,仍是温煦热情的模样:“谢使君,先请进吧。”
汝南王府待客,选在了正院。
厅堂内,几人分宾主坐下。
宋庆与谢渡素无交情,与沈樱更是不方便说话。
二人只是寒暄客套了几句,宋庆便不再客气,笑吟吟问道:“豫州刺史府在洛阳城,不知谢使君怎的到了汝南来?是有公务需要配合吗?那谢使君算是找错了地方,我汝南王府从来不涉政务,帮不到您了。”
谢渡闻言,轻笑一声,抬眸与他对视:“我从陈郡而来,路过汝南郡,原本没打算叨扰殿下,只是方到悬瓠城外,便见无数流民百姓聚集。”
宋庆诧异抬眉,恍然道:“哦?竟有此事?我太久没出门,和爱妾们玩的久了,倒不知外头的事情了。”
他的混账话,谢渡只作不闻。
“我作为豫州长官,辖区出现流民聚集之事,便不可不管,便上前去询问缘故。结果他们说……”谢渡顿了顿,看向宋庆,轻叹一声,“人人都道,汝南王殿下宅心仁厚,为流民置宅办地,堪为托付,因而他们千里而来,只为投奔殿下。”
宋庆面上毫无异色,只有讶然:“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何以如此啊?”
谢渡道:“悬瓠城东,有一屯民村,是否为殿下所置?”
“屯民村”三字一出,宋庆便意识到,谢渡今日的确来者不善,而且是做足了准备,将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万万抵赖不得。
但凡否认,谢渡定能拿出证据,给他安上罪名。
不过,他也不怕。
宋庆叹了口气:“确是我所置。”
谢渡:“哦?不知为何?”
在做此事时,宋庆便已想好了后路,此刻便平静道:“此事事出有因。现任汝南郡守并非善类,为求政绩,迫使城中百姓搬迁出城,却不补偿房屋田地,任由百姓流落。”
“我为汝南王,却只食汤沐邑,不可插手地方军政大事。然而,我母妃吃斋念佛,又实在不忍心看百姓流落无依,便自行出钱,于城外购买田地,修建房舍,赠与百姓。”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眼底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难道城外流民,就是因此而来吗?”
谢渡颔首:“正是。”
宋庆歉疚道:“那该如何是好?”
谢渡道:“我前来,正是要与殿下商议此事。”
宋庆道:“愿闻其详。”
谢渡看着他:“如今殿下美名远播,豫州人人皆知殿下慈善爱民,因而千里投奔,这些人,殿下不能不管,否则,于殿下的名声,于皇室的名声都会有损。”
宋庆脸色一僵。
谢渡恍若未见,继续道:“我希望,殿下能够收容这些流民。”
宋庆当即道:“汝南王府并没有这样大的力量,城外的流民至少上万,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谢使君找错人了。”
谢渡诧异挑眉,“殿下怎知,城外的流民有上万之数?”
他刚才一番唱做念打,顿时成了泡影,被人揭穿了伪装。
宋庆咬了下舌尖。
谢渡却没纠结于此,看着他,温和道:“殿下若是不肯收容那些流民,若闹出了事,我是不敢为殿下担责的。”
宋庆没说话,不肯松口。
说来说去,都只有四个字,“找错人了”。
谢渡又笑了声,缓声道:“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想要询问殿下。”
宋庆抬眼,不语。
谢渡也不在意,淡淡问:“我想与殿下探讨一下,屯民二字,所谓何意?”
宋庆脑瓜子嗡嗡作响。
闭了闭眼,终于道:“谢使君,城外的流民,我会负责。”
谢渡起身:“如此,臣便能安心上任了,多谢殿□□恤。”
他看向沈樱,“我们走吧。”
沈樱跟着起身,二人相携离去。
身后,宋庆阴恻恻道:“恕不远送。”
方走出三五十步,谢渡拉着沈樱,倏然停住,望路边避了避。
道路对面,一年轻美貌的女子拎着裙子奔跑过来,衣衫不甚整齐端庄。
谢渡垂眸,盯着地上的一棵草,等那女子过去。
那女子看都未看二人一眼,奔到宋庆跟前,径直坐到他腿上,娇滴滴问:“殿下,客人呢?”
宋庆冷冷道:“没有客人,回你院子里去。”
谢渡与沈樱对视一眼。
原来,汝南王这纨绔荒唐的名声,是这样来的。
一是,凡涉及军政,便一推干净。
二是,会客时仍搂着娇妾。
而做的好事,得的美名,全都推到了皇考淑妃头上,好像是若非其母妃逼迫,他是不肯做的。
不了解他的人,见此定会以为,他就是那样无用的纨绔子弟。
从汝南郡离开时,汝南王府的人已经开了城门,准备安置流民。
杜知维功成身退,从流民中离开。
启程前往襄城郡的马车上,李明辉忧心忡忡:“这一遭,我们解了流民之困,却让汝南王得了美名,会否让他这样的人得了民心……”
谢渡闻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自然没那样简单。”
他道:“我已将汝南郡见闻写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大约明日便会呈上御案,被陛下和太后所见。我无权处置汝南王,唯有陛下和太后可以。”
他的奏折,写的客观。
只细细叙述了所见所闻,未做任何评价,甚至对汝南王还有些赞扬的倾向。
宋妄是个傻子,大约会觉得这个皇叔善良可靠。
谢太后却疑心深重,定会以为汝南王故意邀买人心,有不臣之心,说不定还会以为,连谢渡都有与他勾结都嫌疑。
她现在奈何不了谢渡,然而凭她的地位和本事,对付一个汝南王,轻而易举。
沈樱打了个呵欠:“就算陛下和太后没有动作,也没关系。经此一事,汝南王已经全然废了。”
汝南王府称不上富贵滔天。
供养一万流民,不出一个月,便会山穷水尽。
届时,房屋田舍都用来安置流民,商铺税银不够流民吃的。
汝南王府一无所有,还能成什么气候?
只怕想要维持如今的富贵生活,都是件难事。
李明辉击掌赞叹:“果真还是二位思虑周全。”
不论如何,宋庆都为他欺压愚弄百姓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一行人又走过襄城郡,便到了河南郡。
豫州刺史府,便位于河南郡洛阳城。
再一次到洛阳城前时,恰是六月初一。
这一次,一行人径直穿过城门,进了洛阳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豫州刺史府位于洛阳城东,前为刺史衙门,后为刺史居所。
衙门当中的诸多官员,早已等候多日。
按照圣旨所言,四月中旬,新任刺史便该走马上任。
但今日已是六月初一,仍不见新刺史的身影。
众人却都不敢说什么,只能暗自嘀咕。
新刺史到底出身尊贵,谢家嫡长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
哪怕是上任这样的大事,也敢推托延后,丝毫不怕天家怪罪。
豫州别驾从事姓刘,单名巡,在这个位置上已逾十年,如今暂且掌事。
午时,刘巡便对当值的官吏们道:“今日刺史大人应当也不会来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等大人上任,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道:“刘大人,门外……门外……”
刘巡温和道:“慢些说,发生了何事?”
小吏道:“门外有一人,自称谢刺史,让刘大人、江大人、郑大人一同去见他。”
刘巡脸色微微一变:“谢刺史?”
小吏点头。
刘巡道:“江大人和郑大人何在?”
“他们二位……今日没来当值。”小吏有些害怕,“这……怎么办?刺史大人不会生气吧?”
刘巡心下打鼓,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没事,我们先去迎接刺史大人。”
他带着人到了衙门外,只见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不算铺张奢华,与想象中金玉锦绣的模样不太相同。
刘巡上前,拱手道:“豫州别驾从事刘巡,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撩开车帘,从车上下来,亲手扶起他,温和道:“刘大人不必多礼。”
他环顾四周,轻笑一声,问道:“怎么只有刘大人带人前来,江司马和郑长史呢?”
刘巡替二人遮掩:“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来,他们二人出城去田间了,刺史大人先进府安顿,下官这就派人前去寻他们。”
谢渡笑了笑:“原来如此,不过,江司马和郑长史不在,本官的身份暂且无法验明,这刺史府,还是先不进了。”
话音甫落,身后的随从已拿着圣旨、官印等物,又送入了马车当中。
刘巡一愣,额上顿时冒出冷汗。
新刺史上任,副手们都不在,逼得刺史大人不能进衙。
这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罪名。
谢渡不慌不忙道:“待二人何时回来,劳烦刘大人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我在洛阳城的宅院,离这儿唯有一里多地,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写着谢府的就是。”
第62章 求见 四天
洛阳乃豫州首府, 谢家在此自有别苑。
因而纵然不进这刺史衙门,他也不必担心露宿街头。
不等刘巡挽留,谢渡已然重又回到马车前, 登车离开。
刘巡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
抹了抹额头的汗,急匆匆道:“快遣人去找江司马和郑长史, 让他们和我一起上谢府,恭请刺史大人上任。”
只不过,心下却很是忐忑不安。
谢刺史性情仿佛很是温和, 言谈间笑意盈盈。
可他一见两位副职不在, 转头就走, 干脆利落,不给人挽留补救的机会。
恐怕这次,谢刺史的气不会轻易消下去。没有三四次上门催请, 定是见不到这位刺史大人的。
见着了, 想让人到衙门上任, 也绝非易事。
恐怕从今以后, 这刺史衙门, 不敢有人再得罪他了。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刘巡无声叹息。
也不怪刺史大人给这么个下马威, 怪只怪, 那两人平素懒散惯了, 今儿不上值,恰巧被刺史大人抓个正着。
谢府。
李明辉蹙紧了眉头, 非常不悦:“青天白日的, 司马与长史竟能不上值,跑的见不着人?”
杜知维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并不奇怪。当今天下, 各州各郡,官僚尸位素餐的事情,很常见。”
李明辉怒了:“便没有人管管吗?”
谢渡道:“有恃无恐罢了。豫州这几位副职,都出身世家,江司马与刘别驾不过普通门阀,那位郑长史,却实打实乃荥阳郑氏之人,自然无人敢管,无人敢问。”
杜知维叹了口气。
谢渡轻笑一声:“杜兄不必叹气,如今我既来了,这豫州官衙如何,自然我说了算。任他什么世家背景,也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杜知维颔首:“幸而有你。”
唯有谢渡的身份,方能够让那些个世家子弟甘心俯首,若换了旁人,恐怕难以成事。
谢渡笑了笑:“二位兄长不必忧心,一路奔波劳累,先去休息吧,我已命人打点好了庭院房舍。”
杜知维李明辉谢过,随仆从去休息。
沈樱早已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见人走了,托腮抬头:“我也累了。”
谢渡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去休息。”
边走,他边向沈樱介绍:“这儿是咱们家的别苑,修建时便以风光景致为主,待你休息好了,我带你转转。至于住所,除却进门处的待客院外,拢共只有八个院落,我给李兄、杜兄安排了琅回馆,我们住清夏苑,如果你住不惯,明儿我带你看看其他地方,我们再换。”
沈樱打了个呵欠:“我没你那么娇气,对住所没那么多要求。”
谢渡闻言,不由与她争辩:“我并没有娇气,只是不习惯而已。”
沈樱敷衍:“对对对。”
谢渡无奈,用力揉了把她的脑袋。
沈樱躲开他的手,格外认真道:“ 别气急败坏了就动手动脚。”
谢渡笑了,问:“我就要动手动脚,你待如何?”
沈樱顿了顿,没说话。好像也不能如何,毕竟他们是夫妻。
说话间,清夏苑已在近前。
望着墙壁四周累垂的花木香草,庭院内郁郁葱葱的芭蕉梧桐,将整个庭院遮蔽于林荫当中。夏日居住其中,想必很是凉爽。
早有侍女将房舍清扫干净,床上铺的新被褥晒过,屋内燃着沁人心脾的香。
沈樱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倒头就睡。
谢渡在侧看着,忍不住笑了。
也在她身侧躺下。
沈樱拽着被子,分给他一半。
歇了半个时辰后,二人刚起身。
门房匆匆禀报:“郎君,大门外有三人,自称豫州别驾、司马、长史,求见郎君。”
谢渡看了眼沈樱,问:“阿樱觉得,我该见他们吗?”
沈樱懒得搭理他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谢渡无奈,转过头:“告诉他们,我舟车劳顿,午休未起,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门房自去答复。
而后听闻,三人在门前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来求见。
门房答复:“郎君去夫人去拜访长辈了,今日不归,三位请回吧。”
第三天。
门房答复:“郎君与夫人去拜访旧友了。”
第四天。
门房答复:“郎君陪夫人上街去了。”
刘巡三人越等越胆战心惊,对视一眼,一同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清风楼。
刘巡率先道:“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刺史大人还是不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谢渡吊着他们三天,这口气也该出了。
到时候他们服软低头,以后还是好上司与下属。
可至今已足足四日,谢渡都不肯见他们,甚至还有继续不见的征兆。
由不得他们不心慌。
江司马,单名郴。
江郴转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光等不行,要想个主意。这月底便是太后千秋,若他迟迟不上任,误了太后千秋,他是太后亲侄,自然无碍,但我们定会吃挂落。”
“何况,他既未上任,豫州出的纰漏,本也怪不到他头上,最终还是我们三人的责任。”
可如今谢渡正在洛阳城中,去过刺史衙门一趟。若不经他同意,像这等大事,谁都不敢轻易做主。
郑长史,单名聆。郑聆道:“江兄有主意吗?”
江郴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郑聆:“郑兄,明日你我背负荆条,前往谢府,向刺史大人负荆请罪。”
刘巡与郑聆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这……”
郑聆犹豫不决:“可……这岂不是……这你我以后还怎么在豫州做人?”
纵然他们有错在先,但向刺史负荆请罪,未免太严重了些。
这样一来,他们日后还怎么在谢刺史跟前直起腰?
江郴道:“那郑兄有什么法子?”
郑聆沉默了片刻。
刘巡叹了口气,脸上浮现颓败之色。
说来说去,若要谢渡消气,唯有下这一剂猛药。
几人互相看着对方,心中皆是戚戚然。
刘巡不由道:“刺史大人如此沉得住气,你我三人,日后断不可在他跟前放肆。”
否则,便是熬,谢渡也能将他们熬死。
另外两人齐齐点头。
心下后悔不已。
他们在这里心焦口燥,也不知刺史大人何等悠闲自在。
此刻,谢渡正和沈樱在府中划船。
谢家别苑引伊河水,修建了一片湖泊,种了满湖荷花。
夏天可以划船于其中,观荷戏水。
秋天可以划船于其中,剥莲捡藕。
甚为有趣。
此刻,二人便乘着一艘无篷小船,谢渡在船头亲自划船,沈樱坐在船尾,伸手去摸水中的荷叶。
谢渡笑着问她:“好玩吗?”
沈樱没答,握住荷叶的茎,咔咔拽了几片下来,摇摇晃晃挪到船头,递给谢渡。
谢渡接到手中,受宠若惊:“给我?”
沈樱平静打破了他的幻想,道:“替我拿着,我回去要用这个插花。”
谢渡默了默,将那几片荷叶放好,捡了一片遮住炙热的太阳。
沈樱摘荷花的手顿了顿,侧目看他:“晒吗?”
谢渡道:“六月的太阳,怎么会不晒?”
沈樱看看他俊美无瑕的脸,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晒黑了着实可惜。
谢渡也不瞎,抬眸问:“你想说什么?”
沈樱顿了顿,随口道:“想说你那片叶子小,等我给你摘片大的,把脖子也遮住。”
谢渡知道她在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将荷叶与船桨一同放下,凑到她身边,虽然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实话。”
沈樱瞥他:“真要我说?”
谢渡点头。
沈樱道:“我想说,难怪你们世家子弟个个都面白如敷粉,原来一点太阳都晒不得。”
谢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却笑了,低头问:“那你怎么又没说出来?”
沈樱顿住,沉默。
谢渡笑,声音低哑:“因为阿樱喜欢,对不对?”
水面倒映出他俊美的脸庞,谢渡笑吟吟道:“食色,性也,阿樱喜欢我这张脸,所以不想看我看晒黑,对不对?”
沈樱无可辩驳。
谢渡抬手,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清清淡淡的:“阿樱,我很高兴。但若是何时,你喜欢的不止这张脸,那我便会更高兴。”
沈樱僵硬了一下,没说话。
谢渡也没逼她,只温声道:“阿樱,来日方长。”
沈樱沉默不语,半晌后,轻轻转移了话题:“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岸上去吧。”
谢渡失笑,没有强求,握住船桨,划向岸边。
沈樱扶着额头,无声吐了口气。
抬手,按住不听话乱跳的心口。
从船上下来,早已有仆从候着。
谢渡垂眸,问:“何事?”
仆从道:“方才,有探子来报,刘大人一行去了清风楼,商议……”
他将刘江郑三人的谈话,细细与谢渡说了。
“负荆请罪?”谢渡蹙眉。
这可不是小事,若真叫他们负荆请罪,那他这个长官做的,未免有些太过咄咄逼人。
江、郑二人纵然丢脸,但对她而言也并无多少好处。
何况,他任豫州刺史,到底还是需要副手配合。如今之举,只是要弹压他们,并非毁掉他们。
谢渡沉吟片刻,思索该如何做。
此刻三人已经走了,若再将人叫回来,未免难看。
但等到明日就晚了。
而他,断不可能上其他人的门。
但又要在明日前见到他们,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沈樱在旁,平静道:“左右才中午,不如你现在去衙门吧。”
谢渡恍然,点头道:“阿樱言之有理。”
的确,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上衙门去。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
一来,可以解决那三人的奇思妙想,见了面,以免他们明日当真到谢府跟前负荆请罪。
二来,也能显示出,他不见他们并非记恨,而是当真有事。这刚闲下来,便带着夫人一同到衙门来。
如此一来,任是谁,都挑不出不是。
他想了想,道:“阿樱与我同去吧。”
沈樱不解:“我去做什么?”
谢渡道:“门房告诉他们,你我一同上街去了,那我们一同去衙门,也很正常。”
沈樱点了点头:“可以。”
二人换了衣裳,一同乘车往刺史衙门去。
谢府的马车刚驶出府门,郑江刘三人就得了消息,顾不得更衣换靴,匆匆忙忙从清风楼赶到衙门。
时隔四日,三人终于见到了这位刺史大人。
江郴和郑聆狠狠松了口气,上前道:“豫州司马江郴,见过大人。”
“豫州长史郑聆,见过大人。”
二人一同抬眼,只见谢渡伸手,从马车中扶出一名女子。
第63章 乔迁 真的很好
二人不敢有丝毫怨言。
谢渡接了沈樱, 方转过头,上前亲手扶起二人,“二位兄长太客气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 语气带着歉意:“这两日刚至洛阳城,家中亲朋来往众多,便没来得及上衙, 反而劳累三位兄长上门,真是惭愧。”
二人讷讷垂首,皆道乃自己之过, 怨不得谢渡。
谢渡闻言, 笑了声, 抬手又指向沈樱,“这是我夫人,辅国将军沈既宣之女。”
刘江郑三人远离京都, 并不知沈樱的底细, 一同拱手问安:“夫人。”
沈樱微微颔首, 嗓音柔和:“三位大人切勿多礼。”
几人寒暄过后, 谢家随从捧着官印与圣旨上前, 由三位副职查验, 确定谢渡的身份。
随后, 三人一同签了字, 按了手印,恭恭敬敬请谢渡入府衙。
刘巡上前一步, 走在谢渡身侧, 缓声向他介绍衙门前后构成。
及至最后,才状似无意道:“大人,咱们刺史衙署乃前衙后寝的格局, 如今您的府邸已经收拾整齐,不知您预备何日乔迁,下官们等着庆贺您乔迁之喜。”
谢渡笑了声,却转头看向沈樱:“何日搬家,还要看夫人的,阿樱?”
沈樱弯唇,温柔道:“我找人看过黄历,本月十六,是适合搬迁的好日子。”
谢渡道:“那就十六吧。”
一时间,刘郑江三人都十分感恩,对这位温柔美丽的夫人,生出无限好感。
只觉得,若没有沈樱直接说出日子,谢渡还能涮他们半个月。
刘巡松了口气,笑吟吟道:“十六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下官可以前去帮忙,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谢渡轻笑一声:“多谢刘大人盛情。”
沈樱笑了笑,声音仍旧格外温柔,转过头对谢渡道:“离搬家还有十余日的功夫,正好我们看看,若有什么需要添置更改的,也好趁这个时间弄了,毕竟,旁人收拾的再好,到底是前任主人用过的旧物,未必合心意。不合心意的,还是早些丢掉,省得碍眼。”
谢渡点头:“好,都听你的。”
他看向三人:“今日劳累诸位了,我和夫人进府看看,便不劳烦几位陪同了。”
三人便乖觉告辞离去。
临走前,忍不住擦了擦汗,心下越发忐忑不安。
原以为,刺史夫人温柔贤惠好相处,但三言两语之间,却发觉并非如此。
何谓,前任主人的旧物?
碍眼的是物,还是人?
夫妇一体。刺史夫人的敲打,自然也是刺史大人的意思。
刘巡无声叹口气,只觉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身后,谢渡笑了声,“他们怕是要被你吓死了。”
沈樱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就算真的吓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谢渡失笑,“阿樱所言甚是,自然不怨你。”
他牵住沈樱的手,笑道:“那夫人,我们进以后的住所看看吧。”
沈樱莞尔。
话是沈樱说的,她却对宅院的布置意见不大,只换掉了卧房里旧的家具摆设,让拉新的过来。
然而,谢渡却从未长居过这样简陋的房屋,很是沉默了片刻,转头对随从道:“别的就罢了,书房的桌椅书架都得换掉,从别苑里搬吧,再铺上花梨木的地板,廊下栽几棵竹子,卧室也铺上地板,再将西耳房重新修整一下,仿着别苑的样子,修一个浴池。”
他想了想,深觉这凌乱的庭院已经无药可救,非一日之功,便道:“暂时先这样吧。”
沈樱听得愕然半晌。
谢渡转过头,问她:“阿樱觉得还有何处要改?”
沈樱委婉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如此大动干戈,合适吗?
谢渡笑了笑:“这地方,我们至少也得住三年,绝不能将就,而且算起来,本是官府占了我的便宜。”
沈樱无奈:“已经很好了,我没什么想法。”
又问:“你这样大动干戈,十日足够吗?”
谢渡轻笑一声:“有钱有人,莫说十日,便是三五日,也足够了,十天后阿樱再来,这儿一定会大变样。”
沈樱不由一笑,拭目以待。
看完房舍,二人便回了谢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刘巡三人却又到了谢府门前求见。
谢渡不好再晾着人,将人请到正堂。
刘巡见了他,开门见山禀告道:“谢大人,下官等前来求见,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请您示下。”
谢渡顿了顿,反应过来了,直接问:“是太后千秋的事情?”
目前来看,各州各府,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谢太后的寿辰。
刘巡连连点头:“正是,本月二十九,便是太后娘娘千秋寿诞,然我豫州的寿礼尚未定下,下官担忧耽搁大事,只得忝颜求教大人。”
谢渡略一沉吟,问:“以往先帝万寿、太后千秋,豫州上贡的礼单,可拿来了?”
刘巡从袖中掏出几本奏折:“这是五年来,豫州上报的寿礼。”
谢渡翻开看了半晌,时不时皱眉,看得旁人胆战心惊。
半晌后,他抬头道:“我已心中有数,今日便会拟好礼单,送往衙门,你们不必忧心。”
刘巡松了一口气:“是,有劳大人。”
他们三人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诚了。
连江郴和郑聆都说,等谢渡乔迁之日,定要前去帮忙。
如此一个烫手山芋摆了出去,他们几人定是高兴的。
当日晚间,谢渡将写好的礼单,派人送往衙署,命三位副手尽快安排。
确保在太后寿辰前,寿礼务必送至京都。
他自己,则在处理搬家的事情,并无立即到衙门处理公务的意思。
毕竟,搬家一天近过一天。
十月十六转眼即至。
谢渡与沈樱一同,搬进了官邸当中。
除三位副职外,州衙属官们亦纷纷前来道贺。
及至午后,前来庆贺的人,才纷纷散去。
谢渡送完客人,转回来,只见沈樱已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手中摇着一把小扇。
六月的天气已是极热。
谢渡凑过去,借着微风,握着手臂将她拉起来,轻笑一声:“去瞧瞧我们的新家?”
沈樱拿着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
不疼,意在示意他松手。
谢渡恍若未闻,手指圈的更紧了些。
沈樱无奈:“谢渡,很热。”
谢渡无辜回头:“我不热。”
沈樱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他:“我真没想到,你惯是个自欺欺人的。”
谢渡一笑,“马上进屋就不热了。”
两人一路走过去,看了书房。
书房已很有样子,紫檀木的书架书桌,花梨木的地板,满满当当的书卷,另有一个落地花瓶,插着两枝碧色柳条。
还摆着一个盆架,盆里里面满满放着冰块,书房内便比外头凉快了许多。
走过书房,便是卧室。
如今,这间卧室和上一次见时,已是截然不同。
原先,卧室内不过床榻桌几,称得上清苦朴素,一看主人便是位年岁不轻的男人。
如果看过去,却堪称富贵温柔乡,帐幔帘幕,桌椅几榻,处处都是闺阁女子喜欢的模样。
连地板,都用的罕见的淡黄色。
不像是夫妇二人的卧房,倒像是未婚女郎的闺房。
尤其是一张床榻,雕刻着芙蓉花与锦鲤的图案,精细无比,栩栩如生,秀美非常。
沈樱抬手,敲了敲精致绝伦的床,问:“这床不像新的?”
谢渡点了点头:“这是从别苑里拉来的,做了有二十年。”
“旁人的?”沈樱蹙眉,有些不满。
“我的。”谢渡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啊?”沈樱愣住。
谢渡无奈解释:“我出生之前,我父母当时在洛阳游玩,偶遇一位高僧,说她腹中怀的是个姑娘。”
“我父母很是信任他,当真以为我是个女孩。恰好,当时碰见铺子里进了一批木料,是极为罕见的乌木,数量恰好够打一张床。”
“我母亲想着,是时候给没出生的女儿攒嫁妆了,就全都拉回家,找老匠人做了这张床。结果没想到,我生下来是个男的。”
沈樱倒没觉得可笑,只是疑惑:“那该给姣珞才对吧?”
谢渡顿时冷笑:“当然是因为谢姣珞有一张更好的。”
沈樱明白了:“原来如此。”
谢渡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揉了揉太阳穴:“阿樱觉得这卧房怎么样?”
沈樱点了点头:“很好,处处都合心意。”
谢渡就笑了:“那就好。”
沈樱低头,对上他的眼眸,只见他深邃的双目里,含着轻柔的笑意。
沈樱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慢慢道:“真的很好。”
好的,不止是家具摆设。
更是处处照顾她心意的人。
她定定望着谢渡。
谢渡今日本就饮了酒,此刻熬不住闭上了眼,拇指抵着太阳穴,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她看着看着,一颗心,好像柔和了些。
她走过去,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没睁眼,伸手揽住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颈中,俯在她耳边道:“阿樱喜欢就好。”
炙热的气息扑在耳边。
沈樱闭了闭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轻轻的:“ 睡吧。”
搬入官邸后,谢渡便等同于正式上任。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见一见豫州的大小官员。
各州衙属官,各郡守、郡尉、郡丞皆入刺史衙门拜见上官。
此外,还有豫州驻军统领许益、都尉林屏等人。
六月十八,一早,天色刚亮,二十几人同聚刺史衙门前。
侍女前来通报时,谢渡刚起床,不由得揉了揉额头,无奈道:“请入公堂。”
第64章 会见 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公堂, 乃刺史衙门处理公务、会见下属、举办典礼之所。
一大早,豫州府下辖六郡,六位郡守和他们副职, 皆齐聚一堂。
众人看着对方,面面相觑,自觉地没有寒暄。
唯有河南郡郡守笑了声, 语焉不详道:“这次面见刺史大人,诸位倒是来的极早。”
他这话,不无讥讽之意。
毕竟, 前一位刺史上任拜见时, 除却他离的近来的早, 其他人都姗姗来迟。不像今日,这样早就候着,显然是提前到了洛阳城。
而这, 不过是因为新刺史出身不凡, 不似前任那位, 家世算不得高贵。
趋利若骛, 令人发笑。
其他人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 颍川郡守望向陈郡郡守, 笑问道:“刺史大人出身陈郡谢氏, 想必与兄台极为相熟, 倒不知他是什么脾气秉性?”
陈郡郡守顿了顿,摇头:“刺史大人生长于京都, 只三年前回过陈郡。且昔年在陈郡时, 并不与我等往来。只听闻他性情高洁,雪胎梅骨,有沅茝澧兰之风。”
颍川郡守继续问:“那总该见过吧?”
陈郡郡守道:“见过一次。”
却无意多谈。
其他人也没办法, 只觉越发忐忑不安。
不免以为,这位新刺史乃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
——毕竟,谢氏乃其祖籍,他却连陈郡郡守都不愿见。
心慌意乱之间,忽闻得门外仆侍恭恭敬敬的声音:“大人。”
有朗润的男声轻轻应了声。
随即,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便逆着光,踏入了堂内。
身后,跟着刘巡、江郴、郑聆三人。
殿内人不约而同起身相迎,恭恭敬敬拱手行礼:“见过谢刺史。”
谢渡负手走向主位,转过头,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坐吧。”
众人各自坐下。
谢渡端起茶盏,开门见山道:“诸位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河南郡守率先道:“下官乃河南郡太守庾巍,任职七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微一颔首,平和道:“庾大人。”
又看向旁人。
颍川郡守、陈留郡守、陈郡郡守、襄城郡守纷纷自行介绍过。
最后,便是汝南郡守。
汝南郡守同其他人一样道:“下官汝南郡太守吴岩青至今任职五年,拜见刺史大人。”
谢渡一直没有变化的脸,此刻抬了起来,望向吴岩青,忽然问道:“吴太守,汝南郡的流民,处理好了吗?”
吴岩青脸色微变,却还稳得住。近日,汝南郡来了上万流民,此事传到谢渡耳中,并不奇怪。
随即强笑道:“都已处理好了,这点小事,竟劳累刺史大人操心,是下官无能。”
谢渡含着柔和的笑意,轻笑一声:“小事?”
吴岩青心下一跳。
谢渡并未生气,面带笑意,慢慢道:“便是明堂天子,也不敢将上万之数的流民当做小事,吴大人真是好大的口气,张口便是小事。”
吴岩青不意,他竟知晓详情,当即下跪于地,道:“下官言语有失,实乃大过,请大人责罚。”
谢渡却摇了摇头:“你的罪过,轮不到本官来罚。”
吴岩青脸上顿时冒出一层一层冷汗。
谢渡盯着他,半晌方道:“悬瓠城东郊,有一屯民村,想必吴大人极是熟悉。”
吴岩青动了动嘴唇。
“吴大人身为郡太守,不思为民谋福祉,却为一己之私,害百姓流离失所。”谢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此事,本官已原原本本上奏天子,吴大人与其在此与我周旋,不若去汝南去,找你该找的人,看一看,是否有人能保住你这条命。”
吴岩青身形颤抖:“大……大人……”
谢渡没理会他,淡淡道:“送吴大人回府,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得离开悬瓠城。”
昨日,他收到了父亲的信笺。
言及此事,告诉他圣旨已在路上,不日即达。
算日子,最快今日,最慢明日,这位吴大人一定会被处置。
他便犯不着继续虚与委蛇。
吴岩青立刻道:“大人,您虽贵为刺史,但我乃先帝亲笔谕旨的汝南郡守,恐怕您不能这样对待我。”
谢渡垂眸,不咸不淡道:“我说我可以,便是可以,若是不满尽可以找人去告我。”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第一次显露出世家子弟的傲慢来。
他抬手,护卫当即拽住吴岩青,像拖一具尸体,将人拖了出去。
干脆利落料理了吴岩青,谢渡的情绪却没有遭到任何影响,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温和道:“接下来该哪位了?”
豫州军统领林益起身:“下官许益,拜见刺史大人,这位是豫州军都尉林平。”
谢渡观他神态坚毅,身形挺拔伟岸,颇有沙场浴血之气,便颔首,“许将军驻守豫州,殊为不易,日后若有所需,渡定义不容辞。”
许益道:“能得大人此言,下官很是感动。”
谢渡又笑着勉励了许益几句。
随后,才看向室内剩余的五位郡守,微微一笑,又端起茶盏:“前些日子,我与夫人微服前往各郡视察,见总体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各位勤勤恳恳、朝乾夕惕的结果,豫州能有今日,诸位皆是劳苦功高,本官很是感佩。”
“今日,本官要说的话不多,只嘱咐诸位一句,做为一郡父母官,权高秉重,行事需慎之又慎,干事创业却要大胆。”
话音一落,众人皆屏气凝神,震动不已。
难怪,他对汝南郡之事了如指掌,原来是亲自走过一趟。
其他人不由汗流浃背。
——虽然今日谢渡只拉了吴岩青一人杀鸡儆猴,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全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更不敢保证,自己的辖区,没有任何的问题。
难保将来不会有一日,谢渡借机发难。
此时此刻,他们既庆幸于谢渡没选择他们开刀。更畏惧于,这位新任刺史大人的雷霆手腕与心机谋略。
至少,为官数年,他们头一次见着新上任的长官,放着官衙不进,权柄不握,而是先往各郡县走一趟的。
这份畏惧,始终未曾消散。
谢渡又说了些什么。
半晌后,陈留郡守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感慨道:“刺史大人果真不俗。”
其他人纷纷应和,虽不敢说半句坏话,但畏惧之意却格外明显。
谢渡看着,一言不发。
唯独许益道:“谢大人此举,正合我意。”
其他人纷纷看向他。
许益淡淡道:“天下百姓,苦懒政久矣,谢大人愿以亲身赴郡县,了解百姓民生,定策施治,乃我豫州百姓之福。”
“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我自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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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崔郎 三年前,七夕
闻言, 谢渡莞尔一笑,遂又正色道:“豫州百姓富庶,豫州军便富庶, 许将军此言,可称为金科玉律。同样,豫州百姓安居乐业, 诸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才有结果, 有政绩。”
其他人闻言, 纷纷道:“谨遵刺史大人教诲, 下官等必将克勤克俭,不敢懈怠。”
谢渡又笑了:“诸位能如此想,本官甚是欣慰。今日初次见面, 本官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想跟诸位聊一聊。”
话毕, 随从便已关上了门。
众人下意识正襟危坐, 打点起精神。
现在, 才算是到了刺史大人图穷匕见的时候。
谢渡端起茶杯, 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茶香入口清润。
他缓缓道:“我来豫州任刺史, 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对豫州近年的情况, 并不满意。”
他停顿了片刻。
几位郡守脸色皆是一变, 耐不住性子问:“这是为何?”
谢渡叹了口气:“自诸位任郡守以来,整个豫州,可曾做出什么卓然不群的成绩?是给朝廷纳粮多, 还是百姓口碑好?样样都没有,太后如何满意?”
河南郡守庾巍不解道:“可是别的州郡也是如此啊,未曾听闻有大的变动,怎的太后娘娘唯独对豫州不满?”
谢渡摇头,似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别的州郡,如何与豫州相比?”
“豫州乃九州中心,既是京畿护卫,又是天下粮仓,更兼水陆通道,地位极为特殊,朝廷甚是看重,先帝甚至还生过迁都洛阳的心思,虽未成行,却一直盼着豫州能做出些成绩来。却没想到,历任豫州刺史都平庸至此,没能使朝廷满意。”
“是以,太后娘娘才派遣我来此。”
“若无太后娘娘的旨意,我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一郡太守?
诸位郡守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束手无措。
在他们心里,谢渡的话是极为可信的。
一来,这位刺史大人乃太后亲侄,皇亲国戚,自然深得太后信任重用。
二来,如谢渡这般的世家子弟出仕,大都先入中枢,以谋高位,秉政中枢,断无先为地方长官,苦熬资历与政绩的道理。
三来,豫州之前的二位刺史,回京后确实都未曾担任要职。
因而,谢渡担任豫州刺史一职,定是太后娘娘别有深意。
若是为了豫州下一步谋划,才派出心腹主政,倒是极为可信。
何况就算不可信,他们也不得不信。方才这位刺史大人不喜不怒,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不犹豫处置了吴岩青。他们若与他唱反调,难保下一个被清算的不是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心下不由忐忑不安。
半晌后,终究还是河南郡守庾巍出言:“那刺史大人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谢渡敲打的够了,倒也坦荡,微微一笑:“本官已拟了豫州各郡的施策之法,待会儿便给诸位拿去,一一研读后,下月初二起,各自择日来刺史府,与本官共同修改。”
众人道:“谨遵大人之意。”
谈过正事,谢渡笑吟吟道:“昨儿与夫人前去黄河边,碰上个卖鱼的,看着新鲜便亲手拣了几条,方才夫人命人备了午膳,是京城的风味,诸位今儿留下尝尝,若是不好,大家多担待。”
河南郡守松了口气,笑道:“大人府上的厨子自然是极好的,何况有夫人亲自操持,是我等的荣幸。”
陈郡郡守浅笑:“今日有口福了。”
言谈之间,众人已走到了花厅。
花厅里早已摆好了饭。
谢渡偏头,问一侧侍女:“夫人呢?”
侍女屈身行礼:“回大人话,夫人说您与诸位大人谈正事,她不便参与,先回自己院中去了。”
谢渡微微蹙眉,却道:“去请夫人过来。没什么不便的,日后都是一家人,若不见一见面,日后见面不相识,岂不尴尬?”
侍女道:“是。”
河南郡守庾巍缓缓笑了:“看来大人与夫人的感情甚佳?”
谢渡莞尔一笑,坦荡道:“我与夫人新婚,叫诸位见笑了。”
他这样年轻,贪慕夫妻之情亦是正常。
不管是谁,都是从这般年轻时候过来的。
其他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唯独颍川郡守双手微顿,抬眸看了眼谢渡。
不过一会儿功夫,众人便见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人遥遥行来。
众星捧月的女子容颜绝丽,双眸澄净如水,梳着温婉的发髻,唯有一根白玉簪挽发,一身月白色衣衫,唯有竹叶暗纹,不见珠绣彩饰。
容色倾城,却简朴温婉,倒不像是谢家这般豪门大族的新妇,甚至,穿着打扮还不如谢刺史本人张扬。
不免有人诧异。
诸位郡守不乏出身世家,与谢氏有来往交游者,对沈樱的底细很是清楚。
不曾相见时,他们个个都觉得这位以庶族出身,一嫁太子,二嫁谢氏的女人,定是妩媚妖冶的妖姬。
可眼前的女子,容貌美艳无匹,倾国倾城,却温柔婉约,既无妩媚之态,更无妖冶之姿。
与设想当中,格外不同。
不等她走进花厅,谢渡已起身迎了出去,遥遥道:“阿樱。”
随后,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极为亲密地站在她身侧。
其他人纷纷跟着起身,拱手行礼:“夫人安。”
沈樱走到门口,环视一圈,弯了弯唇,任由谢渡牵着她的手,温柔道:“诸位大人安,各位初次上门,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见她如此温柔可亲,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已盘算着叫自己夫人多往刺史府跑几次,与这位夫人打好关系。
若是日后不慎得罪了刺史大人,也有几分转圜的余地。毕竟,瞧着刺史大人的态度,对这位夫人倒是颇为看重。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脸上泛起笑意:“阿樱,这几位便是豫州诸郡的太守,这位是豫州军统领许益。”
沈樱笑着冲大家点头,最终唯独看向许益,含笑道:“久闻许将军大名。昔年家父曾在许将军麾下做副将,算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了。”
许益微愣:“敢问令尊是……”
沈樱道:“家父正是如今的辅国将军。”
许益诧异:“夫人竟是沈将军爱女?”
沈樱微微颔首。坦然生受了“爱女”二字,总归天高人远,谁也说不得真相。
她笑道:“许将军英姿勃发,乃当世英豪,昔年家父曾言,在您麾下时受益匪浅。”
许益颇为激动,粗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谦虚道:“沈将军才华横绝,我不过虚长几岁,比起前途本领,万万不及。”
沈樱笑道:“许将军太谦虚了些,您的本领和功绩,豫州人尽皆知,自是英雄豪杰。”
许益脸上不免生出几分喜色。
沈樱温和寒暄毕,眉目微动,将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颍川郡守,崔嘉禾,当今皇后崔明意一母同胞的兄长。
自沈樱出现,崔嘉禾便立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
此刻,手指不由轻轻一颤。
果然,沈樱弯唇一笑:“我看这位大人极是面善,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我们可曾见过?”
见倒是见过的。
宋妄与沈樱成婚之前,崔嘉禾回京省亲。
恰逢七夕,他陪胞妹崔明意上街游玩,偶遇太子宋妄。
彼时,宋妄站在擂台前,身旁的女子面带笑意,在摊上玩游戏,眉宇间神采飞扬。
长街上灯火摇曳,洒在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皆是惊心动魄的美。
满街的男子都看着她。
她紧紧攀着宋妄的手臂,清透的眼底唯有宋妄一人。
他带着崔明意上前行礼,与她有一面之缘。
三年了,她应当早已不记得了。
说他面善,大概是因着崔明意的缘故。
想必,她恨毒了崔明意,更恨毒了崔家。
自从崔家谋划后位,她与整个崔家,便已是势不两立,终身绝无和解的可能。
崔嘉禾深吸一口气,垂首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道:“下官崔嘉禾,见过夫人。”
沈樱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原是崔国舅,果真是当今皇后有几分相似,难怪我觉得面善。”
这话寻常,从她口中说出来,却颇有阴阳怪气之感。
崔嘉禾微微抬眸,与她对视时,已波澜不惊:“下官确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无异于说了句废话。
沉默片刻,似是有什么不甘愿,却又道:“昔年下官幸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沈樱兴致勃勃:“哦?何时?”
崔嘉禾望着她,不卑不亢:“三年前,七夕。”
沈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庾巍不由愕然看向崔嘉禾,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这人疯了”。
三年前,沈氏女嫁给宋妄。
去岁,夫妇义绝。
这其间诸事,复杂难辨。
但对沈氏女而言,绝非好事。
今日,崔嘉禾竟赤裸裸提起三年前的七夕。
那个日子,用脚趾想也知道,沈氏女定是和宋妄一起度过的。
这话一出,得罪的岂止是沈樱。
更有她如今的夫君谢渡。
毕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心平气和提起妻子与其他男人的故事。
而且他为何要说起昔年的一面之缘?
若是寻常宴会见过,如今提起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那样特殊的日子。
他这样年轻的男子,与旁人的娇妻叙旧,合适吗?
这话说的,着实失礼。
气氛凝滞中,谢渡淡淡笑了声,声音里没有多少暖意,“崔大人好记性。”
崔嘉禾拱手请罪:“一时想起,唐突了。”
谢渡没理会他,牵着沈樱的手,越过他走向主位,淡淡道:“开席吧。”
崔嘉禾闭上了眼。
第66章 归顺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
席上寂然无声。
用过饭, 众人离了刺史府后。
门外,送走了其他同僚。
庾巍一把拉住崔嘉禾,忍不住道:“好端端的, 你提起以前的事情做什么,这下子,定是将谢大人夫妇得罪了。”
崔嘉禾心平气和:“崔家早已得罪沈氏千万遍, 不差这一桩。今日纵我百般讨好,也绝无和解的可能,何不随心所欲呢?”
庾巍一顿, 叹了口气:“罢了。”
这倒也是实情。
崔氏女做了皇后, 沈氏怎么可能再与崔氏和解。
庾巍叹息:“只是, 刺史大人位高权重,背景不凡,若得罪深了, 你日后怕不好做。”
崔嘉禾不知是安慰庾巍, 还是安慰自己, 道:“同是世家子弟, 总有几分情面, 想必名满天下的谢郎, 不会因儿女私情与我崔家真的结怨。”
可是, 这话说服不了任何人。
谢渡自是光风霁月, 天下无二。但他既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沈氏,焉知不会被女色迷了心窍, 偏要与崔氏为敌呢?
庾巍叹了口气, 轻声道:“总之,你多加小心。这位刺史不同旁人,古往今来, 甫一出仕便任一州刺史者,唯谢渡一人。”
崔嘉禾拍了拍庾巍的肩膀:“庾兄不必为我担忧,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以谢大人的雄心壮志,这豫州刺史做不了几年,定会入中枢秉政,届时困忧自解。”
庾巍没说话,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刺史府。
心下沉沉,终是不安。
诸位郡守回去后,不过二日,便都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消息。
汝南王宋庆不念皇恩,私设屯民,勾结地方,图谋不轨,夺其王爵,押送入京。
汝南郡守吴岩青尸位素餐,勾连诸侯,欺压百姓,欺瞒朝廷,乃十恶不赦之罪,免其郡守职,押送入京。
余下流民,由豫州刺史谢渡统筹安置。
汝南一事,自此了结。
因着汝南王宋庆收容后续上万流民后,并未善待,因而好不容易筹划的好名声一夜落败。
被朝廷处置后,百姓们更是振臂高呼。
谢渡收了圣旨,往汝南郡传了三个命令。
一是将悬瓠城街巷房舍还归旧主,城东屯民村收归官有,更名三里湖村。
二是流民凡有户籍者,安置于城东三里湖村,由县府统管。
三是流民无户籍者,分由豫州各郡分别安置,如颍川、陈郡、河南郡等富裕者,每郡安置两千五百人,其余诸郡各一千人。
汝南之事,就此了结。
百姓无不称颂。
然而一时之间,豫州诸郡官僚皆惶惶不安,对谢渡的能量与本事,更多了忌惮。
仅因谢渡一面之词,便能令天子亲叔被夺去王爵,令一郡长官被夺去官职,这是何等可怖的本事。
人人都生怕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刺史大人,就被他排挤得毫无容身之所,甚至落了罪名,一生筹谋,化为乌有。
一时之间,除却崔嘉禾,诸位郡守都隐隐表达了归顺之意。
六月二十九,皇太后千秋。
宫中往各州府送了赏赐,其中豫州刺史府所得最厚。
谢渡翻着赏赐的单子。
沈樱托腮轻笑:“太后这一手捧杀玩的真好,只怕此时此刻,各世家子弟都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大家同为世家子弟,差别不大,可谢渡却凭着谢太后的裙带关系,生生压了所有人一头。
怎能不令人嫉恨。
谢渡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吧。”
他随手将礼单放下,并不怎么在意,笑看沈樱:“我准备去豫州军营走一趟,你要同我一起吗?”
沈樱迟疑片刻:“这合适吗?”
“合适。”谢渡一派安然。
二人方至军营外,统领许益已带着人迎出来,看到沈樱时,略微愣了一下,然而谢渡神态平静,并无解释的意思,便将疑惑压了下去,拱手道:“刺史大人,夫人,请。”
谢渡颔首,负手进门,边走边道:“许将军,本官要的豫州军名册、钱粮册可都备齐了?”
许益道:“均已齐备,放在帐中,请大人移步。”
谢渡简单翻阅了一下账册,抬眸看向许益:“豫州军钱粮明晰,人员清楚,许将军大才。”
许益明白他的意思,垂首道:“这是一军统领的本分。”
谢渡冷笑一声:“只可惜,如今能做到这本分的寥寥无几,许将军坚守至此,着实不易。”
如今天下,早已不复清明安定。各州郡驻军,都已成为长官的钱袋子,如许益这般将豫州军管的犹如铁桶一般者,寥寥无几。
难怪数年过去,昔日的部下沈既宣已位列三品,他仍只是四品统领。
就连豫州军的钱粮数目,粗粗一算,也是不够的。
不肯同流合污,便是如此。
谢渡叹了口气,起身道:“许将军,去看看将士们吧。”
许益道:“大人随我来。”
豫州驻军一万五千人,都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看完后,谢渡看向沈樱,问:“阿樱以为如何?”
沈樱神色平静:“豫州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许将军没少费心。”
许益对此很是骄傲:“下官敢说,大齐境内各州,没有能与我豫州军相提并论者。”
沈樱点头:“确实如此。”
她侧目看向校场,温声道:“不过,也并非全无缺点。”
许益看着她:“怎么,夫人也懂练兵吗?”
语气当中,不免带着几分微妙的不屑。
这不屑从何而来,沈樱很是清楚,她是个女子,在世人眼中,军务不是她该沾染的。
沈樱淡淡道:“曾随家父学过一些。”
沈樱的父亲,是沈既宣。
沈既宣是什么人?是靠着军功打破世庶壁垒,位居三品的人,称之为大齐的战神也不为过。
他的女儿,家学渊源,懂得军务有什么奇怪的。
许益没说话,眼看还是不太服气。
沈樱指向校场:“比如说,豫州军骑兵与步兵采用同一种训练方法,许将军觉得合适吗?”
“骑兵靠的是马,步兵靠的是武器,可现在豫州军的训练却均以武器为主,若长此以往,豫州骑兵还有何战力?”
许益一顿,也知道这是个极大的缺陷,挣扎道:“这是因为豫州骑兵只有五百,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沈樱蹙眉,“战场上骑兵必不可少,传信侦察,侧翼包抄,如此等等,都离不开骑兵。有时候,五百骑兵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比五千步兵差。”
“再者说,豫州骑兵仅有五百,是远少于建制的,难道许将军不打算增加吗?”
“若仅仅满足于如今的样子,倒是我高看了许将军。”
许益心知她言之有理,心下已是服气,却无奈叹息道:“无马无钱,怎么增加?”
谢渡轻轻咳嗽一声。
许益一顿,连忙道:“下官失言。”
谢渡淡淡道:“如今我做豫州刺史,自然不会短了豫州军的钱粮。”
又看向沈樱:“既然许将军不想听,你也省得辛苦,我们回去吧。”
沈樱颔首。
许益连忙挽留道:“夫人留步。”
他低头,有些谦卑的意思:“夫人娴熟军务,下官佩服,还请夫人指教,下官必洗耳恭听,不敢有所分心。”
沈樱回眸,倒也没有为难他,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将今日所见所感写下,遣人拿给将军。”
许益道:“多谢夫人。”
沈樱转过身,与谢渡并肩离开。
又过三日,沈樱让人往许益府上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随后便没再关注此事。
只是听说,许益大肆整顿军务,豫州军改革良多。
她却没在意,而是着眼于别的事情。
——京城中传来圣旨,司天台测出今岁京都大寒,将有百年难遇之大雪,太后及天子决定携后妃宗室,前往东都洛阳城避寒。敕命豫州刺史、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于洛阳城建造行宫,以待圣驾。
圣旨到达豫州刺史府时,沈樱的脸色格外难看,忍不住怒道:“天大寒,乃是灾祸,不思民生,不念百姓疾苦,只想着避寒,甚至还要花费民脂民膏建造行宫,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室,当真荒谬!”
谢渡思忖片刻:“或许,京都大寒也非实话。”
沈樱眉目一凝:“你是说,太后是故意要来洛阳的。”
谢渡略一颔首:“对,只要他们找个理由到洛阳来,就能逼迫我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如此一来,我在豫州定是做不出任何政绩的。”
“我这个姑母,手段还是如此阴狠。”
沈樱蹙眉。
谢渡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安慰道:“不必忧心,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得想个法子,让谢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刺史府议事时,诸郡县长官虽言辞不如沈樱锋利,但大都是这个意思。
陈郡刺史道:“如今豫州在大人的带领下,商贸繁华,欣欣向荣,百业俱兴,过了今年冬天,恐怕如今的好局面,将荡然无存。”
接驾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建一座普通的行宫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圣驾是要在洛阳过冬,那这行宫几乎是要按照京都宫殿的模样去修建,所需耗费便不止一丝半点。
若是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耽误了今年秋收,那豫州府如今的局面,必然是维持不住的。
百姓们能顺利活下来都是件难事,何况其他。
谢渡道:“此事牵扯到皇室安危,我们做臣子的不好上表劝诫,但若要我拿出豫州全部人力物力去修建行宫,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谢渡叹口气:“此事着实难办,诸位回去好好想想,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官必有重赏。”
第67章 七夕 是最好最好的人
半晌, 崔嘉禾抬眸,似笑非笑道:“以刺史大人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若是劝诫一二, 说不得娘娘便打消主意了。”
谢渡淡淡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只问向沉默不语的庾巍:“庾大人乃河南郡守, 掌管洛阳城数年,可有什么好法子?”
被视而不见,崔嘉禾一时间颇为尴尬。
然而, 其他人也都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
他这个话, 说的实在愚蠢, 愚蠢到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庾巍心下叹息一声,表面恭恭敬敬道:“谢大人,恕下官无能。”
谢渡揉了揉眉心, “罢了, 今日先散了, 诸位若有良策, 只管报来。”
可是, 皇命大于天, 没人能阻拦太后与天子的命令。
只要宋妄在位一日, 他们母子在这天下, 便是至高无上之人。
如今已是七月,圣驾将在十月抵达洛阳。
短短三个月, 容不得任何人拖延。
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一日三问, 请谢渡尽早拿出章程。
谢渡坐在书房内,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正闭目养神。
沈樱推门进来, 轻声道:“你这样发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渡放下手,睁开双眼,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之色:“若是圣驾有恙……”
沈樱淡声制止:“这是下下策。”
她绕到谢渡身后,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舆图,在桌面上铺平。
谢渡望向她,眼底有一丝不解。
纤长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沈樱轻声:“这两日我翻看卷宗,发现城外此处,有一座前朝的行宫。”
谢渡微微挑眉。
沈樱温声道:“洛阳本就是几朝古都,曾修过无数宫室,只是随着战争全都被摧毁了,这一座却不曾。”
“据记载,这是前朝高宗皇帝修筑的行宫,恢宏大气却不奢靡。是而后来百姓起义时,没有打砸烧毁,只是荒废在那里,无人打理。”
若是以旧宫室稍加改造,自然比大兴土木要强得多。
谢渡眼睛已亮了起来。
“只是……”沈樱微顿,提醒道:“这样做,若有人计较,大约会有不敬之嫌。”
毕竟是前朝的宫室。
谢渡不以为意:“京都那座皇城,也是前朝所留,住过数代君王,何况前朝高宗皇帝雄才伟略,也不算辱没他们。”
“而且凭我谢家的地位,也没人能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沈樱颔首:“你心中有数就好。”
谢渡看了看舆图,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沈樱无奈:“已经是黄昏了。”
谢渡含笑,拉住她的手:“你不想看看洛阳的夜景吗?”
谢渡没叫人备车,而是从马厩中牵了匹骏马,亲自骑马带着沈樱过去。
这座行宫位于洛阳城西约摸二十里处,不远不近,荒废多年,无人打理。
到达时,天边已经染上了墨色。
侍从推开行宫的大门,先探头查探一番,才请二位主人进门。
这座行宫与书中记载的大差不差,恢宏古朴,大气庄严,虽无珍珠宝石堆砌,荒废多年,却不失天家体面,更添几分威严。
格局规制,也都符合天子居所。
谢渡沉吟片刻,对身旁侍从道:“派人传令,河南郡守、洛阳府尹明日到刺史府一叙。”
侍从领命而去。
苍茫天地间,只余下二人。
谢渡侧目看向沈樱,低声道:“阿樱,回城吧。”
沈樱点头。
从行宫回到洛阳城内时,天色已尽黑了。
今日的洛阳城与以往有些不同,庄严的城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
沈樱有些疑惑,“这是干什么?”
谢渡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樱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今日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谢渡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含笑问:“阿樱以往年年都过七夕,怎的今年忘了?”
沈樱蓦然惊觉,他这是还惦记崔嘉禾那日所说的话。
七夕,当真是个危险的节日。
不过,沈樱并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转头笑道:“是忘了,为了帮某些人的忙,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结果某人还要兴师问罪。”
她望着谢渡,眉目流转,含着笑意。
谢渡无奈一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随着夏夜的风钻入耳廓,“阿樱听一听我的心跳,便该知道我是何意。”
随着他的声音,沈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倾听他的心跳。
——砰砰砰。
比起平常时候,快了几分。
他的嗓音,便又一次钻入耳鼓,“阿樱懂了吗?我不是兴师问罪,我是吃醋,是嫉妒。”
沈樱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看呆了去。
谢渡字字清晰,句句认真:“我嫉妒,过去的三年是宋妄陪着你,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是他在你身边相伴。我嫉妒,你曾是他的妻子,人尽皆知你与他情深不移。”
“阿樱,”他倏地放轻了声音,“我希望,以后每一个日子,你的身边唯有我。我更希望,从今以往,旁人提起你,只会想起我。”
他望着沈樱,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阿樱,我想要将他的痕迹,一一从你的生命中抹去。”
沈樱早已呆住。
谢渡移开目光,轻声道:“或许此时此刻,你并不甚乐意,但阿樱,我盼着有朝一日,能如我所愿。”
沈樱张口。
谢渡抬手,掩住她的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阿樱,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沈樱略微一顿,闭上了嘴。
他不再多言,一手牵着她,一手握着马缰,踏入城内。
将漆黑夜色抛在身后。
洛阳城内已挂起万千华灯,人潮如沸。
璀璨灯火中,沈樱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和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前走。
人潮不断从身旁涌过。
谢渡倏然停住脚步,看向路边。
沈樱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路边有位年幼的女孩,穿了件粉色的衣裳,头上系着粉色的丝带,臂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绚烂的长春花。
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喊住路过的行人,“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谢渡停了片刻,将马缰递给沈樱,“我马上就回来。”
他大步走向那小姑娘,弯下腰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从腰间荷包中翻出钱递过去,小姑娘递给他一朵花。
谢渡转头,大步走回来,手中拿着一朵开的最为娇艳的鲜花。
他微微一笑,将缰绳接过,花递来。
没有一句言语,只温柔垂眸,笑意清浅。
沈樱接住,低头静静看着那朵花,缓缓捧在了胸前。
七夕的夜格外热闹。
除却情人相约同行,还有很多小姐妹们手拉手出门乞巧,处处都是高兴的声音。
缓行于嘈杂街巷中,沈樱的心,却逐渐安静下来
回到家中,谢渡先去洗漱。
沈樱让侍女取来一个白瓷瓶,亲手将那朵长春花浸入水中。
绚烂已极的花,洁白的花瓶,极致的华丽与干净,构成一副美丽的画面。
她静静看了片刻,转过头,去了另一边的浴室。
待出来时,便瞧见谢渡身着寝衣,正站在那个花瓶前,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沈樱在床榻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谢渡。”
谢渡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垂眸握住她丝滑的长发轻轻擦拭。
沈樱抬眸,看见他结实的手臂。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谢渡,我有话跟你说。”
谢渡“嗯”了一声,“你说。”
沈樱道:“你看着我。”
谢渡放下手臂,垂眸与她对视。
沈樱定定与他对视,毫无漂浮不定,更无躲闪,认认真真:“谢渡,今日你说的话,我细细考虑过。我现在就可以认真地答复你,我并无任何不愿。”
“我既嫁了你,以往种种,便不会再萦于胸怀。我自然愿意,往后余生,旁人提起我时,是与你并肩。”
“至于宋妄,我早就与你说过,从未爱过他。”她说的决绝,又带着一丝讥讽,“我怎么会爱上那样懦弱的人。”
“我从来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沈樱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若他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谢渡静静看着她,忽地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沈樱呆住了。
谢渡嗓音喑哑:“不是的。”
他慢慢道:“阿樱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从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我知道。”
沈樱怔然不语。
谢渡紧紧拥着她:“世人不解你的性情,我却明白,阿樱心有大义,胸怀苍生,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沈樱一时愣住,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觉得,眼眶有些淡淡潮湿。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又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有力。
沈樱忽地有种想要倾诉的想法。
她缓缓开口,“谢渡,你想听一听,我和宋妄的事情吗?”
谢渡的心跳毫无变化,语气平静道:“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你不愿意说,我就不愿意听。”
只是,在沈樱瞧不见的地方,眼神暗了暗。
他当然知道,她从未爱过宋妄。
而且,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听她说一遍,再说一遍。
说的多了,纵然曾是假的,日后也会变成真的。
沈樱忽地笑了出来,将的手盖在头上,“你给我擦头发,我慢慢说给你听。”
谢渡很好说话:“好。”
沈樱望向窗外,慢慢张口:“我与宋妄,结识于三年前,那不过是个阴谋。”
第68章 心动 为何要娶我
沈樱声音轻柔, 慢慢道:“三年前,我十五岁了,而我弟弟沈棋刚到入学的年岁。”
“想必你知道, 兰陵萧氏家学坐堂的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引得各家子弟趋之若鹜。而我继母萧宜珠不过是萧氏旁支外嫁女,自然没有那个本事送人进去。”
“为了给沈棋一个好前程, 萧宜珠便开始算计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子萧名扬,拿我当筹码, 让萧名扬送沈棋入萧氏家学。”
“纵然萧名扬纨绔之名在外, 可沈家乃是庶族, 我这样的身份,决然不配做萧家嫡子的正妻,若要嫁过去, 只能为妾。”
“我不甘愿如此, 可世家势大, 我无力抗拒。因此, 我便盯上了宋妄, 世家沆瀣一气, 唯有皇家, 是我唯一能够赌一把的救命稻草。”
谢渡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言语。
沈樱继续道:“那年五月端午,龙舟赛上, 我假装被人欺凌, 误打误撞闯入了宋妄所在的房间。”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不得欺凌柔弱女子的事情,救下了我。我便告诉他,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相报。”
有了这一次的相识,而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她足够美丽,又有心勾搭,自然手到擒来。
宋妄很快为她沉迷。
那年七夕,昏昏烛火下,她将随身带着的手帕,包着亲手做的香囊,赠给了他。
宋妄取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掌心。
随后,宋妄鼓起勇气,求了先帝赐婚的旨意。
次年,沈樱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
娶一个庶族女子为太子妃,是极难的事情。
自本朝初年,皇室便有与世族联姻的惯例,历代的太子妃、皇后无一不是出自高门大族。
是而,当宋妄提出要娶沈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玩笑,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谢太后甚至当众以此为笑料,说与京中众人听。
那时候,沈樱的处境极为艰难,京中女子,无论婚嫁与否,都将她看作一个笑话。
可谁都没想到,宋妄那般坚持。
为了娶她,在先帝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以命相胁,用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气。
最终,先帝成全了儿子的心愿。
烛光下,沈樱偏头看向谢渡:“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她说着,语气不由得有些怅然。
谢渡垂着眸子,静静看她半晌,慢慢问:“他这样待你,你不曾心动吗?”
十五岁的少女,走投无路,天地不应之时身份尊贵的皇太子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她做太子妃。
她竟能毫无触动吗。
沈樱怔然,慢慢道:“那时年少,确实心动。”
怎么会不心动呢?
世间之人,没有天生的铁石心肠。
彼时,宋妄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是风波里可堪攀援的巨木,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那时,她真的希望,能和宋妄携手一生。
甚至在想,他这样待她,她会努力去爱他。
可事与愿违,宋妄也并非她想象中的样子。
沈樱意兴阑珊地勾唇:“可是,太后一心想给宋妄择个高门贵女为妻,对先帝赐下的这桩婚事极为不满,新婚头一日就命我去祠堂为已故孝慈皇后跪经半月。”
孝慈皇后乃先帝生母、宋妄祖母,晚辈为她跪经理所应当。
但新妇刚入宫半日,便叫她去祠堂跪经半月,天底下万万没有这样道理。再苛责的婆母,也做不出这样冷待新妇的举动。
此举,既是为难,更是羞辱。
几乎是明说新妇德行不修,新婚便被罚去祠堂。
更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对这位新婚的太子妃不满至极,甚至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的颜面。
沈樱乃新妇,万事只有唯诺称是,断不可忤逆翁姑。
这种情形下,只能由宋妄去应对。
可那日,宋妄面对母亲的冷脸,求情的字一个也不敢说,几度张口,又咽了下去。
最终,只拿歉疚的眼神看着沈樱。
他一生的勇气,都用在了求先帝赐婚上。
除此之外,始终懦弱,始终胆怯。
若非先帝得知此荒谬之事,否决了太后的意见,恐怕从此往后,沈樱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沈樱神态冷静至极:“从那时起,我就很清楚,宋妄不可依靠,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旁人再爱你,却都会有更重要的东西。
宋妄的深情,实则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
他渴望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宁可失去一切。当他已得到了她,便不会为她的感受,去做出任何抗争。
沈樱面色平静,漆黑的眸子垂下,“后来种种,也证明了这些。”
宋妄为了种种考量掣肘,到底还是放弃了她,任由她成为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们之间,起源于一个阴谋,一场求生,结局又如此惨烈。
她不爱宋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渡轻轻为她擦着头发,垂下了眼眸。
窗外的月亮移到中天,透过窗子洒下安静的清辉。
许久,他轻声道:“阿樱,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是宋妄,并非全都不可依靠。”
沈樱愣了一下,侧目看向他,眼神带着探究。
谢渡与她对视,声音清晰,字字句句钻入耳鼓:“至少,我不会为外物而抛下你。”
他的目光平静,坚定得不容置疑:“这世间有许多需要顾虑的东西,可那些都不及我的妻子。”
“我不敢说自己是永远不会倒下的高山,却能承诺,有我谢渡一日,便绝不会叫我的妻子落入难堪的境地。”
沈樱怔怔坐着。
她一头乌发已然半干,柔顺垂落在腰间,更显得眉目清澈茫然。
谢渡放下巾帕,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精致的眉眼,靠近了,轻声道:“阿樱……”
沈樱回眸,瞧见他眼神温柔又认真。
她心口蓦地一动,忽然想起在大慈恩寺相见那日。
那几乎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谢渡却已然在求娶她为妻。
他所说的诸多理由,她一个字都不信。凭谢渡的性情与本事,绝非那等为了利益牺牲自己婚姻的人。
可今日她突然想听一听,他真正的理由,为何要娶她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妇。
她心底,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怎么也不敢当真。
沈樱闭了闭眼,睁开时坚定至极,他轻声问出口:“谢渡,我想问你,为何要娶我,我想听真心话。”
谢渡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定定看着她,半晌倏然一笑:“刚才阿樱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樱疑惑看向他。
第69章 初见 我为何不能爱你
谢渡起身, 踱步至窗边,望着天上一轮弯月,慢慢道:“三年前, 当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阿樱可还记得,那年二月二的社祭庙会?”
沈樱想了想,实在是毫无印象:“不记得了。”
谢渡一笑, 不以为意:“不记得也正常,大约这世上独我一人记得当时的事情,毕竟, 阿樱当时不曾见过我。”
他缓声道:“那天四弟带着姣珞和几个堂姐妹去庙会上玩, 有个叫静淑的妹妹贪恋表演, 与大家走散,直到回家时大家才发现,连忙传信回府中, 让我遣奴仆来找人。”
“那日, 谢府上下找人找了一整日, 都不见静淑妹妹的踪影, 一时间全都慌了神。”谢渡回眸看向沈樱, “直到我走进一个街巷中, 瞧见一名陌生女子上前, 与误入街巷后, 迷路找不到归途慌张无措的静淑攀谈。”
沈樱恍然大悟,随即略有几分尴尬, 没说话。
谢渡转过身, 含笑:“看来,你记起来了。”
沈樱揉了揉眉心:“当时我见她丰容靓饰,应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才去结交……”
话到此处,对上谢渡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下去。
谢渡继续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分明见到这位姑娘踌躇观望许久,直到静淑焦急无措,几乎要落泪时,才上前搭话。”
沈樱抿了抿唇。
谢渡垂眸,笑着问她:“阿樱,当时你在想什么?”
沈樱抬眸,与他对视,并不瞒着他:“当时我想的是,看这位姑娘的穿着打扮,定是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千金,若是在她刚走散时就上前去救她,她只会重金酬谢,但若是在她求救无门时去救她,就能变成她的好朋友,借着这个人的关系和信任,达到我的目的。”
“所以,我足足观察了她一个时辰,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出那个蜿蜒曲折的小巷。”
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刚出门,就碰见了那姑娘的家人。
她还没来得及与那姑娘相识,就眼睁睁看着对方被家人带走。
给她留下的,仅有一两句道谢。
她没注意对方的家人是谁,只记得那天惊鸿一瞥看见的马车。
奢华庄重,富丽堂皇,是她此生不曾见过的。
谢渡慢慢道:“我当时就在想,不知这位姑娘出身何门何姓,小小年纪便如此会玩弄人心,比我的妹妹们聪慧百倍。同是深闺少女,却与我家这些截然不同。”
他的姊妹们,要么端庄持重,要么天真活泼,要么温柔可人,每一个都是世家大族按照模子刻出来的贵女贵妇。
绝无这样善于玩弄心机手段,轻而易举想方设法利用陌生人的。
沈樱默了默,没有纠结于此事。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光彩,淡淡揭过此事,反问一句:“难道你要告诉我,就因为这样,你便想娶我吗?”
如此,未免过于草率了。
莫说是尊贵的谢家宗子,便是普通人家的儿郎,也没有婚姻大事如此草率的。
谢渡摇了摇头:“当然并非如此。”
他望向沈樱:“那天之后,我让人去查了查,探子回来后告诉我,你是辅国将军的嫡长女。”
“辅国将军府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沈既宣这个脑子不清楚的,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些好奇。”
“所以在不久后的一次赏花宴上,我又见到了你。”
说着,他忍不住弯唇笑起来,“却没想到,又见识了阿樱的本领。”
不必他提醒,沈樱已记起当时的事情。
那天二月二十一,工部侍郎柳府宴客,萧宜珠为了给她找亲事,带着她去了柳府,可她这样的身份地位,在权贵云集、钟鸣鼎食的柳府,怎么都是不够看的。
以柳家女柳茹茹为首的诸位世家贵女联合孤立她、嘲笑她,几位颇具美名、和善大方的贵女视而不见,只作不知。
沈樱心底憎恶,便趁着众人吟诗作对的时机,偷偷模仿柳茹茹的字迹,抄下了当时京都第一才女王书绾的旧诗,写上柳茹茹的字迹,放在了评选稿中。
王书绾当日不在场,这篇稿子便被评为当日联句第一。
柳茹茹被人恭维,虽然心里奇怪,但只以为是有人想要巴结她,便欣然接受。
却不料,当场另外一位王家女突然想起这是王书绾的诗句,质问起柳茹茹。
柳茹茹不承认自己抄袭,说是有人陷害她。
王家女就问她为何一早不说。
柳茹茹无话可说。
场上很是喧闹了一阵。
最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情到底没有个定论。
但不论如何,柳茹茹都吃了个大亏,丢了天大的脸面。
沈樱自以为做的隐蔽,天衣无缝,没想到居然竟还有人看到。
她看向谢渡:“你怎么知道的?”
谢渡笑了笑:“你仿柳茹茹的字很像,委屈在交诗文的时候漏了馅儿,旁人都只一张纸,独你拿了两张,这不奇怪吗?”
“而且,你交了两张,最终却只有一首诗写着你的名字。反而柳茹茹交了一张,却有两张写着她的名字,有心之人,一观便知。”
吟诗作词时,笔墨纸砚是不限量的。
但大多数人都只会写一首。
沈樱那天的举动,其实很冒险。
但一群姑娘的眼光都没放在这上头,才叫她毫无破绽。
“不过。”谢渡莞尔,“那时候你甚至还不满十五岁,及笄还有一个月,能使出这种膈应人的手段,已经很是不俗了。”
沈樱坐在那里,抬头看他:“你记忆里,我便只有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吗?你娶我,难道便是因此吗?”
谢渡反问:“不行吗?”
沈樱一脸纳闷:“有些奇怪。”
谢渡失笑:“阿樱,你不太了解我。”
沈樱看着他,眉眼带着探究。
她的确不了解他,却也很清楚,谢渡名声斐然,是皎皎如月的美玉,不染污垢。
谢渡在她身侧坐下,抬手握住她乌黑的发丝,声音清润,轻柔温和:“阿樱,我此身,亦是如此。”
“我谢渡,从来都非善类。”
沈樱听见他格外认真的声音,听着他剖析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我所盼望的,都是有人能让我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放下这卓然的名誉,放下君子的操守。”
“做一个,我想做的人。”
“而你所作所为,便是我所期盼的。”
“所以阿樱,我为何不能因此爱你?”
沈樱的心,如同被钟鼓重重锤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蓦然抬头,望向谢渡眉眼。
第70章 入秋 今岁大寒,天灾恐至
眼前的男人俊美如旧, 素白寝衣映着漆黑眉眼,那张一贯冷静淡薄的脸上,此时此刻, 带了几分少年意气的桀骜不驯。
他勾唇笑,重复:“阿樱,我为何不会爱你?”
她问他, 为何要娶她。
他却答,我为何不会爱你。
一个,她从不敢设想的答案。
他娶她, 竟是因一个“爱”字吗?
谢渡这样皎若明月的人, 会爱上她吗?
以前, 谢渡亦说过类似的话,似真似假,不止一次。
可她从未相信过。
直到今天, 或许是特殊的日子, 他认真的种种模样, 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忽然就意识到, 从始至终, 他都没说过假话。
沈樱久久不语。
谢渡不急, 坐姿挺拔, 安安静静坐着, 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许久,沈樱开口, 嗓音艰涩:“谢渡……”
到了认真的时候, 瞧见了旁人的真心,她的心蓦然有些乱,张开口, 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向气定神闲的人,突然有些茫然无措。
半晌,她低下头,避开了谢渡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做不到以往那般游刃有余。
谢渡便又笑了,看了会儿她忙乱无措的样子,终于握住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中穿过,交握在一起。
他慢慢道:“阿樱,看着我的眼睛。”
沈樱慢慢抬起头,看他眼神深邃又温柔,如同一汪沉静的湖水。
沈樱的心跳,慢慢缓下来。
谢渡才慢慢道:“阿樱,你不必慌张,更不必急着回应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叫你知道。”
“你若不爱我,那也没有关系。”他又笑了一下,“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有信心,终有一天,你一定会爱我。”
谢渡只说这些,并没像以往那样强势,也没去观察她的反应。
松开她的手,起身熄灭了榻边的烛火,道:“休息吧。”像是要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沈樱心乱如麻。
谢渡在身侧熟睡,她却清醒至极,借着一点月光的痕迹,描摹着他俊美的五官。
似悲似叹。
其实,类似的对话,以前也有过一次。
他们新婚后,从宫中谢恩回家,谢渡便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言犹在耳,“时间长了,或许你爱我,比爱你自己更深。”
那时,她斩钉截铁觉得,这不可能。
她绝不会沉沦于情爱。
可时至今日,她却不敢确定了。
谢渡,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强大,坚定,温柔,包容。
世上没有女人会不爱他。
她不敢坚信,自己是否能永远做那个例外。
人心,毕竟不是铁石铸就。
纵然不识风月,却不能无视真心。
沈樱垂眸,攥紧了手心。
翌日,谢渡一早便召见了河南郡守和洛阳府尹议事。
谢渡向庾巍和江客远提起了前朝那座行宫,征询二人的意见。
庾巍略一思索,提了和沈樱同样的问题:“如此一来,自然是甚好,只是是否会有不敬之嫌。”
谢渡一力担下此事:“尔等尽可放心,若有争辩,本官全权负责。”
二人便不再有意见。
谢渡便道:“江府尹修整行宫之事,便交由你负责,本官只提醒一点,圣驾所居之处必得符合规制。”
江客远肃然:“是。”
谢渡又道:“途中接驾诸事,便交于庾大人负责,圣驾入我豫州之后,所经所见,必得富贵安康,不可惊扰天子分毫,庾大人能做到吗?”
庾巍的心思只在一瞬之间,顿时明了他言外之意,这是不欲令圣驾得知豫州的真实情况。
他抬眸看向谢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是恭恭敬敬道:“是,下官定不辱命。”
谢渡既然敢当众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万全之策的。联想起前日的消息中说的,那位不打算追随天子出行,而是固守京都的尚书左仆射谢继宗,庾巍心底已是了然。
谢家父子,一人手握京都,一人手握天子驻跸之所,只怕天子和太后二人,也得忌惮他们许多。
他们庾家已非一等世家,他庾巍实在不必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反正纵然出了事,也有这位谢刺史一马当先。
谢渡又嘱托了几句,便令二人退去。
当日,庾巍等人去了行宫勘察。
而后一月,便由洛阳府尹召集工匠,修缮行宫。
其他接驾礼制诸事,皆有庾巍负责安排妥善,只由谢渡最后审验。
谢渡重又悠闲了下来。
无事时,便带着沈樱前往豫州军营,亲自督看豫州军改制的结果。
豫州军改制之后,增设骑兵两千,步兵三千,更换一批精锐武器,如今看来,较之以往,更显雄风。
豫州军对这位新刺史,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很快便至中秋,豫州秋收时节。
今年较之往年,天气明显寒凉些许,不过八月中,晨起时竟已结了霜。
看来,司天台测算的今岁大寒,并非危言耸听,更非谢太后蓄意为之。
沈樱坐在书房的黄花梨椅子上,看向谢渡拧紧的眉头,托腮:“今年的秋收未曾耽搁,但这么冷下去,下一茬冬麦必然不保,明年的收成会是大问题。”
谢渡道:“豫州尚且如此,再往北的幽州等地,更不知是何等光景。”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羌国,每遇寒冬,必会侵扰边境。”
“我爹以前说过,我们这里下霜的时候,北境便到了下雪的季节。”沈樱慢慢道,“若是八月开始飞雪,北境无粮草过冬……”
未尽之言,谢渡明白,天下人都明白。
天灾在即,一切危乱皆有可能发生。
可这危急关头,本该驻守京都,调度天下,安抚黎庶的天子,却东临洛阳避寒。
一个“避”字,足以令天下百姓寒心。
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天子要去避寒,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却无处可避。
谢渡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亡国之兆。”
屋内只他们二人,沈樱抬眸对视片刻,倏然:“宋妄不知如何做一个圣明天子,总有旁人知晓。”
“这是自然。”谢渡叩了下桌面,轻声道:“阿樱,后日的中秋节宴准备如何了?”
前几日,宫中照例赐下了今年的中秋节赏,仍是丰厚非常,比之其他各州刺史,谢渡的更要丰厚三分。
随着节赏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汝南王宋庆被圈禁,汝南郡守吴岩青判了斩立决,已命丧黄泉。
宫中命谢渡于豫州择贤用能,任命一名新的汝南郡守。
谢渡便与沈樱商议,借着中秋节的由头办个宴,宴请辖下诸位郡守、府尹及其家眷。
宴期,便在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