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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暂别

    之后几日, 萧桓衍每晚都来,却只是搂着苏蕴雪睡觉, 并没有做其他的事,而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苏蕴雪感到一种矛盾的痛苦,她发现她对萧桓衍即依赖又厌恶,她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的要得斯德哥尔摩了。

    她再次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然而王府守卫森严,可她身边早已没有亲近可用之人, 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况,要离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 内廷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仿佛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就连明州都屡次受到侵扰, 苏蕴雪深居内廷,也听到了风声,连萧桓衍最近几日都不怎么回内廷了,看来沿海的形势已经十分严峻。

    承运殿内,从京城回来的孔思弗和从泉州回来的张越都聚在一起和萧桓衍议事。

    萧桓衍问张越:“泉州那边战事如何了?”

    张越道:“喻总兵刚上任就整顿军务,用自创的兵法大败倭寇, 杀敌四千余人,退敌六十里。”

    萧桓衍负手立在书案前,赞赏道:“嗯, 终究是陈侯手下的人。”

    张越闻言不由一阵激动, 他们陈家世代为大宁镇守海境,忠于朝廷, 最后却被阉人诬陷落罪,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若非殿下还记得他们陈家,又将他李代桃僵从流放之路换了出来,陈家哪有今日。

    孔思弗道:“倭寇频繁扰边,已经令沿海的将领和官员烦不甚烦,此次进京,又有朝臣以此为由要求关闭沿海的市舶司了。”

    萧桓衍看着京城和泉州那边呈上来的密报,问:“去年冬天北边打鞑子折了不少钱粮吧?”

    孔思弗苦笑:“可不是,这几年无论是北边还是沿海都不太平,我朝苦边患久已,若非今上提防忌惮地方将领,纵容镇守太监胡作非为,九边和沿海的将士们打起仗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萧桓衍道:“既然如此,那么市舶司一时半会儿就撤不掉,”随即话题一转,“明州近几日都吃了败仗?再这么下去,可别像泉州那样,倭寇都大摇大摆走到本王府邸门前了。”

    “以前明州的卫所有市舶司的分成,炮火充足,兵强马壮,如今市舶司的收入全进了赵喜肚子里,拿不出钱,自然打不了仗。”

    张越问:“殿下,我们可要做些什么?”

    “不,什么都别做,皇上将赵喜派到明州来,不就是怕本王做什么吗?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明州战况越来越严峻,两个卫所伤亡惨重,如此以往,恐怕倭寇过不了多久就要登岸,再现当日泉州惨案。

    明州市舶司的府衙离码头不远,市舶司提督赵喜提前得到消息,竟以进京述职为由提前跑了,离开那天,据说人都出城了,赵喜装行李的箱笼还没从府衙搬完,贪的毫不掩饰。

    卫成有些担忧:“殿下,若是再不出手,倭寇一旦上岸,死的可就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了。”

    萧桓衍在存心殿的内室,姿态悠闲地倚坐在逍遥椅上,双目微阖,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白玉螭纹佩,神情平静,并不为卫成的话所扰。

    卫成见萧桓衍老神在在,不为所动,内心焦急,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孔思弗大步走进来,面上带这不可抑制的喜悦:“殿下,皇上下旨,命观海卫指挥使林翼和为明州都指挥使,总领明州全境官兵,全权负责对付明州倭寇,便宜行事!”

    萧桓衍把玩玉佩的手一顿,睁开眼睛,眸中隐含笑意,他对两位下属道:“收拾东西,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本王去雪夷山的园子里避避吧。”

    卫成还有些不明所以,孔思弗已经知道萧桓衍心中所想,雪夷山在明州的最西边,靠近腹地,却远离明州城,要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很多。

    孔思弗道:“在离开之前,殿下或可拿出一部分银钱来给明州卫,不用太多,心意尽到就好。”

    萧桓衍赞赏地看了孔思弗一眼:“这事就由先生去办。”

    卫成更疑惑了:“皇上如此忌惮殿下,如今殿下还明晃晃地给明州卫送钱,这不是授人以柄?”

    而且之前殿下不是说什么都不用做吗?怎么这会儿又可以做了?

    孔思弗道:“就是要故意受之以柄,若是殿下到了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做,不仅有损殿下在百姓之间的声誉,恐怕那位更不放心了。”

    庆和帝疑心病重,对萧桓衍猜忌尤甚,明州有不少朝廷的探子监视萧桓衍的动向,庆和帝既怕他们查出什么,更怕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萧桓衍要时不时地递些不轻不重的小辫子给庆和帝抓着,好让这位多疑的叔父放心,只不过什么时候该给,如何给,一定要把握好度,而这一点孔思弗无疑做得很好。

    还未削藩的时候,萧桓衍掌握明州赋税,也曾将一部分赋税用于卫所作军饷之用,如今虽然无权,但拿些银两给卫所也还说得过去,且萧桓衍掌权时,明州两个卫所的指挥使便已经对萧桓衍提供钱粮的事感恩戴德,不过碍着朝廷不敢在明面上来往,如今送钱过去,只会让林翼和更记得萧桓衍的恩情。

    而萧桓衍避去雪夷山的园子,正好可以避嫌。

    向来平静的容王府一夕之间热闹了起来,刘如意忙里忙外地张罗着遣调下人,收拾东西。

    容王殿下的东西倒是不用操心,他早已操持好,就是内宅那边有些令人头疼。

    刘如意问萧桓衍:“殿下,内廷的王妃和几位夫人,可是都去?”

    萧桓衍沉吟了一会儿,道:“将王妃带过去。”

    萧桓衍原本只想将苏蕴雪带过去,但是雪夷山那边背靠山林,园子太大,纵是守卫再多,但若是有心,只要逃到林子里,寻人如大海捞针,他不想冒这个险。

    更何况他去雪夷山并不真的是避难,倭寇侵袭,他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将苏蕴雪带过去,他恐一时顾不上她。

    庆和帝赏赐的人,则绝对不能带过去,但若是避难却一个女眷都不带,未免也说不过去,朝廷那边又要起疑,所幸将苏蕴珠带过去,也省得他不在,这女人又在他的府里搅风搅雨。

    萧桓衍在离开前一天去了苏蕴雪的院子。

    此时阳光正好,苏蕴雪搬了张躺椅在廊庑下晒太阳,两个大丫鬟立在她身后。

    她穿一件碧色绣虫草纹的立领小袄,玉白色银边澜裙,或是懒怠梳洗,她并未梳髻,如瀑的青丝倾泻在脑后,随着躺椅的摇动轻轻晃动,一下一下。

    院中盛放的牡丹和芍药灼灼如火,灿若烟霞。

    萧桓衍从未见过她这般恬静的模样,或者说,自从进了王府,苏蕴雪就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般模样。

    珂玉和星月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萧桓衍,正要行礼,萧桓衍抬手止住。

    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将莹白的脸浸润在阳光之下的苏蕴雪,转身离去,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萧桓衍将沈十三召来,对他道:“本王不在这段时日,西三所那边,加派人手,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萧桓衍目光沉沉地盯着沈十三,“若是夫人有个什么差池,本王拿你是问!”

    “属下领命!”

    此次前往雪夷山,卫成和张越都会随行,沈十三则留在容王府,是以守卫王府的任务就落到了他手上。

    西三所那位是怎么入得王府,沈十三可以算是全程参与,他自然知道这位夫人对王爷的重要性,是以在萧桓衍走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派了三拨人轮流守在西三所,日夜不戳。

    苏蕴雪得知萧桓衍离开王府,甚至连苏蕴珠都带去了,不由一阵欣喜。

    她原本以为依着萧桓衍的性子,这次肯定会把她带过去,但既然容王府的主人都走了,那有些事情就很好操作了。

    但很快苏蕴雪发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内廷的守卫增加了很多,苏蕴雪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发现从她出院门开始,院门前就站了两名守卫,此外西三所的甬道、花园的各个路口,都有侍卫站岗。

    再者就是她的房间,她院子里的珂玉和星月算是她的大丫鬟,此外有小丫鬟若干,原本珂玉和星月在她身边是轮流当值,可最近二人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夜间甚至在苏蕴雪卧室的屏风外放了两个软榻睡在那,其他的杂事都交给小丫鬟去做。

    苏蕴雪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不是和王妃去了雪夷山吗?怎么府里还这么多侍卫?”

    珂玉道:“近来明州倭寇猖獗,往年也曾出过倭寇闯进府城的事儿,这也是为了各位夫人的安全着想。”

    苏蕴雪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而是道:“我有些累,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午睡一会儿。”

    星月笑道:“夫人尽管睡就是,奴婢在一旁伺候着。”

    苏蕴雪平素就不喜欢内室里有人,星月和珂玉知道她的习惯,往日里她想独处时二人也都会听话地离开,现在却连睡个午觉都要守着她。

    苏蕴雪难得发了脾气:“我说出去,听不懂人话吗?”

    星月面带难色地看了珂玉一眼,珂玉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向苏蕴雪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苏蕴雪轻呼了口气,将自己摔在床上,看着床顶的绡纱帐出神。

    萧桓衍此举明显是防着她的,别说逃出明州城了,就是走出王府大门都困难,她该怎么办呢?

    第52章 伺机

    苏蕴雪侧头听了听动静, 见外头没有什么声响,悄悄起身, 将梳妆台上放着的装赤金嵌猫眼儿石头面的红漆匣子抱到床榻上,将首饰都倒出来,伸手摸进匣子底部的夹层,从中抽出两张纸,一张是全新身份的路引,一张是沿海几个州府各个码头驿站的水陆程图,上面还注明了各路舟船载客出行的时辰。

    这是上次宝庆楼的管事娘子进王府告知她孟行舟之事时带给她的,说是他们东家特地留给她的东西。

    孟行舟出海之前, 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苏蕴雪欠孟行舟的, 今生注定难以偿还。

    接下来几天苏蕴雪都没有再发过脾气,面对里一层外一层的监视视若无睹,好似已经接受了王府如此安排。

    只不过她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变多了, 有时候还偶遇住在东三所的三位美人,苏蕴雪起初还不太愿意搭理她们,后来因为内廷日子空寂,苏蕴雪渐渐与三人搭起话来。

    三人以前都是宫中女官,姿容绝对上等,美得各有千秋, 如朝花秋月,春兰秋菊。

    这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很乐意和苏蕴雪来往。

    苏蕴雪和其中一个叫清漪的女子尤其合得来, 清漪双十年华, 生得丹唇皓齿,明眸善睐。

    苏蕴雪在得知她们从未受过萧桓衍的宠幸时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震惊, 她一直以为萧桓衍已经把自己的后宫都宠幸了一遍,没想到这个人还挺“专一”。

    苏蕴珠出自钦安伯府,三个美人是皇帝赏赐,萧桓衍心有顾忌苏蕴雪可以理解,但她不理解的是萧桓衍作为一个亲王,若是想要女人的话什么样的都可以有,为什么非她不可呢?

    莫非他喜欢一个一个来?目前对她还没有腻?

    还是说她越反抗,越容易引起萧桓衍的征服欲?

    可是她已经装露馅了,萧桓衍早就看透了她,再演百依百顺那套已经没有用了。

    苏蕴雪看着姹紫嫣红的花园,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萧桓衍短期内不会轻易放过她。

    清漪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苏蕴雪越来越喜欢和清漪在一块儿,两人经常在一起喝茶说话,或是一起散步。

    珂玉曾委婉地劝过苏蕴雪:“她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夫人小心别她们利用了。”

    苏蕴雪不以为意,时常和几人聚在一起谈天说笑,或是煎茶品茗,或是调脂弄粉。

    萧桓衍赏给苏蕴雪的东西中有很多名贵的香料,苏蕴雪闲来无聊,就去书楼找一些制香的书来看,学着自己制香。

    刚好清漪也好此道,于是二人更合得来,几乎每天都要在一块儿说话。

    期间也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明州换了个厉害的指挥使后,倭寇占不到一点便宜,这几日连连败退,连明州海岸的边都没有摸上,已经准备撤退。

    这些都是珂玉陪着苏蕴雪做女红的时候告诉苏蕴雪的,而此时距离萧桓衍去雪夷山已经有一月有余。

    苏蕴雪做针线的动作慢了些许,她问珂玉:“既然倭寇被击退了,是不是殿下也快回来了。”

    这还是苏蕴雪第一次主动问萧桓衍的行踪,珂玉以为夫人终于开窍,知道关心殿下,也未多想,笑道:“那是自然,据说倭寇已经被逼退到了海上,明州的几个码头虽然还在戒严,但已经解除危机,想来殿下不日就会回府了。”

    苏蕴雪一个分神,不小心被针刺中手指,钻心的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

    珂玉见了,连忙拿来药箱:“夫人快别做了,奴婢帮您包扎一下。”

    苏蕴雪甩甩被刺伤的手,道:“无事,小伤而已,用纱布将血止住就好。”

    相比读书写字,苏蕴雪的女红实在糟糕至极,若不是闲极无聊,见珂玉和星月在绣手帕一时兴起要跟着学,也不会三天两头被针扎。

    苏蕴雪将手中的绣绷扔在一边:“不绣了,看来我是没有做女红的天赋。”

    珂玉巴不得苏蕴雪不要再绣了,此时只无比庆幸此时殿下不在府中,若是殿下知道她守在一旁,夫人还经常被针刺伤,一顿责罚绝对免不了。

    苏蕴雪看出珂玉的担忧,道:“真的没事,这么小的伤口,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别太担心,清漪今晚邀我去她的院子里用膳,我带了一些香料准备和她一起调香,你先去帮我准备吧。”

    因苏蕴雪伤了手而自责的珂玉此时也说不出劝阻的话,她和星玉伺候夫人这段时日,自然看得出夫人天天呆在院子里闷闷不乐,不是练字就是做女红,难得有个说话的人,再者就算去东三所也有众多丫鬟侍卫跟着,想来不会出事,便依言去准备了。

    到了傍晚,苏蕴雪让星月和珂玉带着她刚研制出来的香和一些名贵的香料,一起往东三所走去,沈十三紧跟其后。

    苏蕴雪路过沈十三的时候目光略停了一停,对方始终低着头,从不曾逾越半分。

    苏蕴雪又抬眸扫了一眼院子四周,花木葱茏,乍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收回目光,没有说一句话,半垂的眸让人看不出情绪。

    清漪住在东三所最靠里的院子,此时早已由大丫鬟陪着站在院门前等她。

    清漪穿着一件湖绿色绣迎春花的杭绸褙子,梳坠马髻,鹅黄色澜裙的裙摆随风轻轻扬起又落下,风姿绰约,无端动人。

    苏蕴雪想,这些美好的女孩子,若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都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吧,而不是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她又想,清漪她们先是在宫中做女官,后又出宫做亲王妾,对这个世道的女孩子来说,或许已经是极好的归宿了,她不该用现代思维来看待这里的女子。

    至于她,在旁人看来,应该是无比的不识好歹吧。

    清漪看见苏蕴雪,远远就笑着迎上来:“雪夫人来了。”

    苏蕴雪笑着对清漪道:“跟你说多少次了唤我的闺名就好,或者叫我妹妹,何必这么生分。”

    清漪莞尔,也不与苏蕴雪辩驳,她牵过苏蕴雪的手,同时上下打量今日苏蕴雪的装扮。

    苏蕴雪今日衣裳倒是寻常,不过一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色褙子,首饰却华丽许多,头上虽然只是简单地挽了个纂儿,却戴了一个南珠头箍,每一颗珍珠圆润漂亮,竟有龙眼那么大,双手各带一对金累丝龙凤镯。

    清漪不由道:“难得见你打扮的这么华丽。”

    苏蕴雪笑道:“来你这做客,理当隆重一些。”

    清漪闻言,似是被苏蕴雪的话取悦,她莞尔一笑,对苏蕴雪道:“你之前说喜欢吃糟鹅掌和红烧鲈鱼,恰好这两样菜我都会做,今日便亲自下厨,正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那我可有口福了,正巧我今日试着新制了一种香,你一会儿可得帮我品鉴品鉴,给我一些建议。”苏蕴雪挽着清漪的手,二人相携进了厅堂。

    用过晚膳后,小丫鬟将碗筷撤了出去。

    苏蕴雪便迫不及待想要向清漪展示新制的香。

    清漪问苏蕴雪:“那要不要去我的内室?”

    苏蕴雪用过晚膳正想出去走走:“去花园的醉荫亭吧,这会儿那里得风正凉快,离你这也近,待在屋里反倒有些闷。”

    清漪的院子因为在东三所最靠里的位置,离王府花园很近,从她的院子到醉荫亭只需沿着小径拐两个弯就到了,就是有些偏僻,寻常时候很少有人会走到那里,清漪也是因为离得近才偶尔去坐坐,不曾想苏蕴雪竟然也知道醉荫亭。

    清漪当然不会反驳苏蕴雪,于是一行人去了花园,醉阴亭位于花园地势略微低矮之处,四周假山树木环绕遮蔽,白日里阳光照不进来,是以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此处都十分阴凉。

    正值傍晚,亭内清风徐徐,沁人心脾,恰好是最凉快的时候,人坐在亭子里非常惬意。

    苏蕴雪又扫了一眼周围,此处除了醉荫亭并未有别的楼阁,周围假山层叠,花木茂盛,然而她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苏蕴雪知道,跟在她身边的除了明面上的侍卫,应该还有几个暗卫,但她悄悄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不过也是,若是连她都能看见萧桓衍的暗卫藏在何处,那这些人也枉为暗卫了。

    苏蕴雪并不着急,她收回目光,和清漪围坐在石桌旁,二人的丫鬟随侍两侧,沈十三带着两个侍卫站在亭子外不远处。

    珂玉和星月将苏蕴雪制好的香并一些零散的香料放在石桌上,另有小丫鬟端来香具。

    苏蕴雪笑道:“我是新手,刚学制香没几天,要是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

    清漪道:“怎么会,我是这样的人?你先点香吧,好与不好,先品了再说。”

    苏蕴雪便拈出一粒塔香放入博山炉中的点燃,一股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缕缕清幽淡雅的香气四散弥漫开来。

    清漪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宫中也待了七八年,她和另外两个姐妹在被赐给容王之前不是在乾清宫当差就是在养心殿当差,什么样极品的香没闻过。

    她初时觉得苏蕴雪制的这香味道很淡,什么都闻不到,一时不好多做评价,苏蕴雪见了,赧然一笑:“许是有几味香料没放够,我再多点几颗。”

    哪有因香味淡就多点几粒的说法,清漪觉得苏蕴雪根本不懂香道,却没有点破,等苏蕴雪又点了三四粒塔香,她还笑着夸了几句:“此香味道虽淡却清而不腻,而且在这亭中还能香味凝聚不散,你说你只学了几天,能制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第53章 行动

    清漪说着话, 只听“噗通”一声,她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的两个丫鬟不知怎的突然昏倒在地。

    “咦?”清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睡意沉沉,越发支撑不住,也倒伏在石桌上。

    紧接着是珂玉和星月。

    沈十三在看到两个丫鬟晕倒的时候惊觉不对,连忙上前几步,刚要喊人就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夫……夫人你……”

    紧接着沈十三身后的两个侍卫也晕了过去,此时藏于暗处的暗卫终于现身, 同样是两个人。他们离亭子稍远,吸进的迷香不多, 发觉不对立刻现身飞速往苏蕴雪这边赶,苏蕴雪自知敌不过他们,看见二人过来一把推倒香炉, 炉内香灰迎风一吹,二人闪躲不及,香灰尽数扑到他们脸上,终于将此二人也迷晕过去。

    苏蕴雪一直屏息等着,看见所有人都倒下终于松了口气,不枉她这几日费劲心思钻研, 制出了连习武之人都无法抵御的迷香。

    王府花园很大,醉荫亭位置偏僻,是以这里除了他们暂时没有其他侍卫, 这也是她这些日子在花园里走遍每一条小径才发现的。

    但苏蕴雪知道再往前不远处的出口就会有侍卫站岗, 所以她动作必须快。

    她伸手扒下清漪身边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的衣服,就着假山树木的遮蔽连忙换上, 然后将头上和手上的首饰都摘下来藏进怀里,学着挽了个丫鬟的发髻,然后拿起掺杂在一堆香料中的姜黄粉在脸上涂抹起来,又用香燃烬后的碳粉在眉眼上修饰几笔,三两下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样貌寻常的小丫鬟。

    苏蕴雪看着倒在桌边的清漪,心道:对不住了大美人,你既想利用我,现下还是让我先利用利用你吧。

    这段时日和清漪相处,苏蕴雪能感觉到清漪想通过她探听萧桓衍的消息,言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套她的话,去她的院子时眼睛不安分地四处探寻,对萧桓衍放在她那的东西尤为感兴趣。

    可萧桓衍那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她的屋里,清漪在她院子里的小动作都是徒劳而已。

    除此以外,西三所的藏书楼清漪等人进不去,得知苏蕴雪在学调香后,清漪和其他两个美人几次提出要和苏蕴雪一起进藏书楼找香谱。

    苏蕴雪不想节外生枝惹上麻烦便婉拒了,再者她也不是真的想要调香,而是在想办法学制迷香,所以苏蕴雪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万幸的是书楼中藏书丰富,还真让她找到了制迷香的方法,苏蕴雪便将制迷香的原料混在其他香料中,借制香的名义成功将迷香制了出来。

    苏蕴雪走到沈十三身边,从他腰间扯下腰牌,然后转身朝东三所的角门走去。

    萧桓衍离开后,王府的几个大门都已经戒严,同时禁止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只有内廷东北角的角门留给采买的下人出入,且守在门内的是婆子,门外的才是侍卫,只要婆子将门一开,门外的侍卫对出府的人查的倒是不怎么严。

    这也是苏蕴雪观察了很久才发现的。

    她微微低着头走在甬道里,路上遇到两拨巡查的侍卫,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过多关注。

    苏蕴雪觉得脊背都是冷汗,从花园到角门的路这些日子她走了无数遍,测算过无数次时间,可真到逃跑的时候还是觉得这条路是那么的长,仿佛怎么走的走不到尽头。

    好容易走到角门,苏蕴雪看见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她暗暗沉住气,神态自若地走过去,出示手中的令牌:“我是清漪夫人身边的丫鬟露儿,我们夫人和雪夫人在花园调香,缺了几种香料,让我出去采买。”

    这些守门的婆子没见过苏蕴雪,但可能见过她身边的丫鬟,所以苏蕴雪只好借清漪身边丫鬟的身份,这样不容易被识破。

    谁知两个仆妇看了苏蕴雪手中的令牌,竟露出为难的神色。

    苏蕴雪的心提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个仆妇道:“姑娘,按照王府里的规矩,夫人们要什么东西,都要先报到小刘公公那里,再由小刘公公发下对牌,安排人出去采买,无论是谁要从这个门出去,都要有小刘公公的对牌才行,姑娘手中的令牌,应是用在外朝的吧?”

    苏蕴雪心中大呼不妙,小刘公公名叫刘句,是刘如意的徒弟,刘如意随萧桓衍去了雪夷山,王府内廷的事就是他徒弟在管。

    她与刘句交集不多,这个小刘公公和他师傅一样不待见她,等闲是不会到她面前来的,所以她只知道凭借沈十三的令牌进出王府,却不知进出内廷竟还要刘句的对牌。

    如今也不可能再弄到对牌,苏蕴雪心中十分着急,再耽搁下去醉荫亭那边就要被人发现了。

    苏蕴雪面露不悦,微微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地用眼角晲着守在门前的两个仆妇:“怎么,沈大人的令牌还比不上一个内侍的对牌?雪夫人和我们夫人可都在花园里等着呢,照你这么说来来去去折腾一番天都黑了,莫非几位主子要个什么东西还要那刘句同意?什么时候容王府里竟是奴才做主了?!”

    两个仆妇被她的气势吓到,连连告饶:“不敢,不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苏蕴雪不依不饶:“那也要看奉谁的命,主子的话不听,却任一个奴才辖制,你们也是昏了头了!还不开门?!还是说要沈大人、雪夫人亲自来请你开?!”

    两个仆妇闻言哪还敢说什么,刘吉祥不过是个内侍,代师傅管理内宅而已,沈大人却是容王殿下身边有官职的亲卫,既然这位露儿姑娘都拿出沈大人的令牌了,放她出去也无妨,出了事也是有沈大人担着。

    两个仆妇思量片刻,一人拿出一把钥匙开了角门的锁。

    苏蕴雪看这在面前缓缓打开的门,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急切,昂首走出了角门。

    她和两个仆妇的对话,外面的侍卫早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沈十三的下属,见到令牌更是什么都没说就放行了。

    苏蕴雪终于出了王府的门,她沿着巷子一直往外走,走到后街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没人发现不对,没有人出来追她,她回过头继续走,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后面直接迈开脚步疯狂地跑起来。

    孟行舟留给她的地图她早就背的滚瓜烂熟,苏蕴雪先是来到街上,随便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买了身寻常百姓穿的灰褐色的粗布衣裳,换上后从铺子后门出去,绕到最近的车马坊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带她到明州最大的码头,打算从那乘船出海。

    车夫有些犹豫:“这几天倭寇到处作乱,码头那危险得很嘞,你一个半大小子,这时候去那里干什么。”

    倭寇虽然败了,却没有真正地撤退,车夫说的也没错,而且因为倭寇肆虐的原因,明州很多码头都停运了,由军队严密把守,只有最大的一个码头还留着运送物资。

    苏蕴雪当然知道危险,但这是她离开明州唯一的水路,她不是没想过走陆路,可是走陆路就要骑马,她虽会骑马,却绝对比不上王府里的亲卫,迷香时效有限,等到沈十三醒过来,追上她分分钟的事。

    相反从码头乘船出海虽然冒险却节省时间,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明州,再到别的地方换乘,到时候坐船也好,走陆路也好,离开萧桓衍的势力范围,去哪里都可以。

    萧桓衍是藩王,他和他手下的人轻易不能离开封地,只要上了船,船只顺流而下,她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苏蕴雪对车夫道:“我舅舅在码头开客栈,母亲不放心,让我过去看看,顺便让舅舅把客栈关了,回城里避几天。”

    苏蕴雪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锞子递过去,马夫估摸那银锞子应有二两重,不免心动。

    苏蕴雪接着道:“你只管把我拉到永安街就行,那里离码头不远,我走过去就是”

    永安街是离码头最近的一条街,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车夫闻言放下心,让苏蕴雪上了车:“走吧。”

    苏蕴雪道:“师傅您赶车快些,晚了您回来也不方便。”

    车夫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一路快马加鞭往永安街赶去。

    到达永安街的时候天已黑尽,平日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街市,因为战争和倭寇的原因,店铺都关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铺子还开着,几只灯笼零星地挂在街边,反显出几分昏暗冷寂。

    苏蕴雪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街道深处走去。

    车夫看苏蕴雪孤零零一个小子,不免心中担忧:“你小心些,尽快去你舅舅家,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苏蕴雪闻言回头对着那个忠厚的车夫笑了笑,转身快步走了。

    码头的船只比往常少了很多,但依然热闹,只是更多的是官船来来往往,且码头边多了很多站岗的士兵。

    苏蕴雪观察了一阵,发现能和程图对上的出行船只少了很多,苏蕴雪不由心慌,若是今夜不能离港,那她所有的谋划就都白费了。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苏蕴雪不敢耽搁,她干脆直接朝着站在码头边的士兵走去。

    她一动那些士兵就警觉地转过头盯着她,苏蕴雪只觉如芒刺背。

    她强自镇定,走到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士兵身边,拿出沈十三的令牌递给面前的士兵:“小的是容王府沈大人的小厮,因家中母亲病重,特向沈大人告假回扬州看望母亲,不知前往扬州的船什么时辰才靠岸。”

    第54章 兜转(三合一)

    扬州在明州和松江的北边, 苏蕴雪隐约觉得,明州以南的沿海恐怕都已经在萧桓衍的掌控之中, 所以往北走反而安全些。

    那士兵仔细地检查令牌,辨认真伪后才对她稍加辞色:“扬州的船已经停了几日了,你既然要去扬州,走陆路岂不方便很多?”

    没了!

    苏蕴雪心中大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装作忧心的模样:“我原想着走水路会快很多,这样就可以早日见到母亲……”

    那士兵见状,许是怜她一片孝心, 便告诉苏蕴雪:“一会儿会有一艘刚卸完辎重的官船要返回松江,你既是容王府的人, 我特准你搭这艘船先到松江,从松江去扬州要更容易一些,到那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苏蕴雪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原以为水路已经不可能了,她制的迷香至多能支撑两个时辰,而王府巡逻的侍卫走到醉荫亭,发现不对追过来大概也就这么长时间,时间都是算好的,若是无法从水路逃脱, 走陆路一定会被抓到。

    苏蕴雪甚至做好了去哪个无人的山林中躲一阵子的打算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知道萧桓衍经营明州多年,明州卫所的士兵和萧桓衍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所以才敢拿出沈十三的令牌, 没想到竟有此收获。

    苏蕴雪道:“如此真是太好了,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小的回来以后定当和沈禀报沈大人,答谢大人的恩惠。”

    言下之意是要替他引荐给沈十三的意思。

    这兵士自然听出了苏蕴雪的意思,心中暗喜,若是能得了沈大人的青眼,让他在容王面前挂个名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是给这小厮行个方便,就能有此际遇,何乐而不为。

    于是兵士笑道:“我姓李,是定海卫的总旗,你唤我李总旗便是。”

    “原来是李总旗,不知这船还要多久才能出发?”

    “船只刚卸完货正在休整,大概还要一刻钟的时间,你先在码头边等等,要启程的时候我派人送你上船。”

    一刻钟……苏蕴雪暗暗盘算着,还来得及。

    她环顾四周,发现码头还有零星几个酒楼茶铺开着,里面坐的都是些军士或将官,苏蕴雪不想进去,她一个人站在岸边又太显眼。

    苏蕴雪看了看,然后走到不远处的个巷子口,巷子里漆黑无光,仍能看到尽头是拐角还有一条路,若是有什么不对,从这逃跑也能拖延一二。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多久。

    苏蕴雪心中越来越焦急,她不时望向来时的路,发现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涌出大量追兵来抓她。

    “这位小兄弟!”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苏蕴雪一大跳,她险些惊呼出声,转身一看,见喊她的是李总旗,才稍稍镇定下来。

    李总旗只喊了一声这小厮,就见吓得对方六神无主,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得太突然,并未将苏蕴雪的反应放在心上,他问:“可是还在忧心令堂?船要启程了,你快上船吧!”

    苏蕴雪大大松了口气,欣喜道:“太好了,多谢李总旗!”

    苏蕴雪连忙跟着李总旗上了一艘官船,尽管面上不想表现的那么急切,可心中还是很慌,好在船很快就拔锚启航。

    夜间的水面异常平静,只有船棹拨动水面的声音。

    苏蕴雪回头望向岸边,码头上人影憧憧,灯火绰绰,随着船只的远去,岸上的灯火和人影都逐渐变小,直至只剩点点亮光,而藏在偌大府城中的容王府,终于被她抛在身后。

    沈十三自中了迷香就知道要遭,夫人今日之举不知谋划了多久,竟一气连带他和暗卫都不慎中了招,他趴伏在醉荫亭前的石阶上,等清醒过来,发现夫人早已消失不见,而他还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沈十三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喊道:“来人……快来人!”

    两个暗卫有内力在身,也很快清醒过来,跟着沈十三一起唤人。

    守在小路出口的守卫听到声音,跑过来一看,大惊失色:“沈大人!出了何事?!”

    “雪夫人,雪夫人不见了!快带人追!”

    一时间花园一角涌来无数侍卫,有侍卫带了太医来,先解了众人身上的迷香,沈十三甚至顾不得休整,坐在石阶上就抓着两个暗卫道:“此刻夫人恐怕早已出城,要封锁城门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迅速各点一队人马,朝着出城的方向追,水路陆路都不要放过,尤其几个码头,至于此事,我亲自去雪夷山……向殿下禀报。”

    两个暗卫领命而去,沈十三接着吩咐:“将清漪夫人和她身边的人都带下去,待殿下回来听候吩咐。”

    沈十三急的满头汗,心知今日之事是他大意失职,他已经可以想象殿下得知夫人逃跑后会何等盛怒,但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等稍稍恢复些力气,沈十三不敢耽搁,连忙到外朝牵了快马就往雪夷山方向赶去。

    负责盯着苏蕴雪的两个暗卫,一人各带一队人马从陆路和码头的方向追去,然而到码头时那艘官船已经起航,离岸边已经隔了一段距离。

    暗卫快步跑到岸边,一手高举令牌,对岸上之人高声喊道:“传容王府令!今夜所有船只,全部不许离岸!”

    码头上的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看着狂奔而来的人马,皆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来了一个拿着令牌的小厮说要坐船,现在又来一队拿着令牌的侍卫不让开船,李总旗再迟钝此刻也察觉不对,忙上前道:“这位大人,刚才有一小厮打扮的人手持沈大人的令牌要坐船,此刻船刚出海不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暗卫得到苏蕴雪线索,却不料人已离岸,心下大急,偏又不能说出真相,只能道:“此人趁殿下不在府内,盗取王府珍宝出逃,你竟让她上了船?!还不传令让船停下!”

    李总旗一听也慌了,他方才不放在心上的种种情态此刻都成了那小厮的可疑之处,然而船此刻已经驶出港口,已无法让其返航。

    李总旗道:“启禀大人,此时船已离开一炷香的时间,若是白天还好,可在岸上用旗语命船停下,然而此时天色黑尽,就算是打旗语,海上的船也看不见呀!”

    暗卫只觉浑身发凉,他们能成为暗卫,皆经过层层严苛选拔,武功高强,侦查监视都是看家本领,本以为守着一个弱女子不在话下,心中难免大意,不料竟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内宅女子算计了,若是夫人找不回来,他们也别想活了。

    “这艘船是去往何地?”

    “松江。”

    从明州去松江,若用轻骑八百里加急,定会比船只先到达,介时一定可以在岸上守株待兔,找到夫人。

    暗卫心下稍安,顾及周围都是明州军士,不敢透露太多,只留下一句:“多谢大人。”便带着人离去,和来时一样行色匆匆。

    雪夷山别院。

    萧桓衍原本在倭患最严重的几个港口暗中调度,接到消息后扔下军务赶回来,就听沈十三向他禀报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他穿一身玄色劲装,腰配长刀,立于廊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语气冰凉地问:“逃了?”

    沈十三跪在院中,此时已是亥时,山中夜色寒凉,可他只觉满身冷汗,他不敢抬头看萧桓衍的表情,只能深深叩首:“属下护卫不利,一时大意中了迷香,让夫人走失,请殿下责罚!”

    萧桓衍胸中怒气翻滚,他一手握在刀柄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同时又有一种意料之内的荒谬感,总觉得这一刻迟早都会到来。

    是以他没有因为愤怒而过分失态,而是还算冷静地问:“可派了人去追?”

    沈十三连忙道:“十七和十九已经去追了,十九那边传来消息,夫人在明州码头上了一艘官船,船会在松江靠岸,他已经派了轻骑连夜赶往松江,明日寅时就能在船靠岸前到达松江码头。”

    萧桓衍冷冷晲着跪在院中的亲卫:“沈十三,你作为本王的暗卫统领,无论哪一方面都能力超群,却连带你的两个人都栽在一个女子手上,你的暗卫营是不是太无能了?”

    沈十三额头上尽是冷汗,偏殿下说的都是事实,刺探、暗杀、搜集情报都是他们最擅长的事,偏偏因为看轻一个女子,不慎栽在她的手上。

    “属下无能,请殿下降罪!”

    “不必着急领罪,明日寅时,若是见不到本王的夫人……念在你多年来尽忠职守的份上,本王不杀你,你和你的手下都回暗卫营去吧。”

    沈十三和其他暗卫都是从暗卫营里九死一生才得以走到今日,如今让他们再回去,无疑是要将他们当成弃子。

    沈十三心知,此次是他们唯一可以将功赎罪的机会,他重重叩首:“谢殿下恩典!”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沈十三等人致命一击,沈十三连夜带人赶往松江府,在松江码头密布人手,然而船只靠岸的时候,他们上船搜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苏蕴雪的身影。

    沈十三快疯了,他气急败坏地揪着船主问:“人呢,李总旗把人安排在你们船上,沿途也未停船,结果这会儿却不见人影,你们怎么搞的?!”

    船主也一头雾水,明明上岸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而且上船时李总旗特地交代那小厮是容王府出来的,让他好好招待,他还特意安排了一间厢房,谁知靠岸的时候厢房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哆哆嗦嗦地对气急败坏的沈十三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明明上船的时候还好好的……”

    沈十三一把推开船主,他这会儿是真的很慌,原本以为有了线索可以很快找到人,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线索也断了,从明州到松江,茫茫海域,经过数个州府,要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十三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忽然想起什么,当初夫人突然得知孟家长子的死讯,殿下派人查出传递消息的是一个银楼的管事娘子,而那家银楼背后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孟家,虽然不知为何殿下没有处置那二人,只是将人逐出明州,但此时在松江地界上,难免不由他多想。

    沈十三道:“立刻派人去查宝庆楼的管事回了松江后住在何处,找到人后将他们带来见我!一定要快!”

    苏蕴雪自上了官船就一路警醒,她厢房的窗口刚好朝着岸边,便于一路观察沿途所经之地。

    她算了算时间,估摸着沈十三他们的迷香此刻差不多已经解了,只要追到码头一问就会知道她的行踪,所以她并不打算和船一起靠岸,当船行出数十里,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码头时,苏蕴雪将身上的重要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再用腰带绑在身上,又找到船上放着的救生水带缠在手臂上,然后从窗户偷偷滑入水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虽是夏夜,但海水冰凉刺骨,好在苏蕴雪游泳技术不错,愣是撑着一口气游到了岸边。

    此时天还未亮,苏蕴雪游近的河岸位置偏僻,夜深人静,苏蕴雪贴在水下观察一会儿,见岸上始终无人,才小心地从水里爬出来。

    在水里游了快小半个时辰,她只觉浑身酸痛,精疲力尽,在水里泡着还不觉得,等上岸后被冷空气一激,冷得直哆嗦。

    苏蕴雪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才摇摇晃晃地朝着城里走去。

    此时城门已将关闭,她自然进不了城,只能沿着河岸找开在城外可以落脚的客栈。

    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客栈时,苏蕴雪身上的水已经半干,她已经重新在脸上做了伪装,戴上斗笠,店家只随便看了一眼路引就给她开了一间普通厢房。

    精疲力尽的苏蕴雪也没力气挑剔客栈房间的卫生问题,花钱让店家给她备了热水泡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

    睡过去前她还想,若是此时容王府的侍卫来抓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把睡死过去的她抬走了。

    第二天一早,苏蕴雪醒来就发现自己生病了,具体症状包括而不限于鼻塞耳鸣,头疼脑热,昨天夜里在冷水里游了那么久,这具身体又那么娇弱,会生病真是一点不奇怪。

    有小二端来早饭,苏蕴雪哑着嗓子跟小二说话:“这位小哥,我昨夜着了凉,这会儿身体不大舒服,许是感染了风寒,不知这城中哪家医馆最好,劳您跑一趟,给我抓几服药来,”说着拿出两颗碎银子并一把铜钱递给小二:“剩下的钱就给小哥买酒喝。”

    小二笑眯眯地接过钱:“客官您放心,我是平湖本地人,哪里医馆的药最好,价格最公道,问我算是问对人了,不过您病成这样,最好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原来这里是嘉兴府的平湖县,在松江之南,与松江府只有一江之隔,乘船一个时辰可以来回,骑马走陆路则更快,此地离松江如此之近,苏蕴雪哪里还敢找大夫来看,她拒绝道:“我因家中有事着急赶路,请个大夫一来一回耽搁时间,直接抓副药就行了,不必那么麻烦。”

    小二听罢不再坚持,满脸堆笑地去了,苏蕴雪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再醒来发现已是午时,身上已不似早上那般难受。

    小二动作还挺快,竟已将药买回来熬好和午饭一起送到房间了。

    苏蕴雪和衣起身,再次谢过小二,一边吃饭,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我此次出门匆忙,想买几身像样的衣裳,顺便再带几批时新的松江布回家,平湖可有专门卖松江布的铺子?”

    许是难得遇到一个如此平易近人又出手大方的住客,年轻的小二也乐得和苏蕴雪聊天,他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道:“平湖离松江近,卖松江布的铺子多不胜数,离我们店近些的原本有三家,不过现在关了一家,另外两家虽不如孟家商行种类丰富,倒也实惠。”

    苏蕴雪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顿,状似随意道:“可是松江孟家商行,他们家的布我也常买,生意一直不错,怎么就忽然关门了?”

    “嗨,做生意嘛,哪有一直一帆风顺的,”小二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不,孟家放着老本行不做,非要学人家做什么海上生意,结果呢,船被倭寇击沉了,听说家中的长子也死了,血本无归啊!”

    苏蕴雪低着头,握紧了手中的筷子,原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调整好心态,可当再次听到孟家之事,小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刀,刺得她心痛难当。

    一旁的小二正说到激动处,尚未察觉苏蕴雪的反常,依旧喋喋不休:“孟家出事后孟老爷就一病不起,听说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虽说他们家还有个小儿子,但这小儿子从来只会读书,哪懂怎么做生意,为了填补亏空,只好将在外的产业都卖了……哟,客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快,快把药喝了,我就说应该找个大夫来看看……”

    苏蕴雪抬起头,有些虚弱地对小二道:“无事,只是有些累,”她端起药一口饮尽,“我有些不舒服,想再歇会儿。”

    小二见状终于止住话茬,利落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那我就不打扰了,客官您先休息,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小二离开后,苏蕴雪在桌前坐了许久,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其实除了从容王府带出来一些首饰和崔姨娘留给她的银票,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离开客栈后,苏蕴雪反而没有着急离开,她朝着平阳县城里走,直到看见一个还开着门的孟家商行,她走进去,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东西,瞥了一苏蕴雪后依然忙着手上的事:“我们不做生意了,这店要关了。”

    苏蕴雪换了身竹青色潞绸直裰,脸上依然做了伪装,她问掌柜:“敢问掌柜,这店关了之后您是否要回松江?”

    掌柜头也不回道:“是呀,我们都是从松江派来的管事,店关了,自然要回去。”

    “那太好了,我在苏州做生意时与贵府大少爷有过几次往来,他曾托我为他的胞弟找几本时下最盛行的策论集,谁知没过多久就听闻孟家噩耗,我此次恰巧到平湖做生意,本打算找个孟家的商铺托人将东西带到孟府,走了这么久才发现你一家开着门。”

    掌柜的闻言,回头打量了苏蕴雪几眼,略带疑惑地接过包裹,因包裹用油纸包着,还封了蜡,掌柜只能用手捏了捏,感觉的确是几本书册,便接过去,叹了口气道:“谁能想到主家忽然就遭了难呢,孟家在平湖县的商铺该关的都关了,这位公子放心,东西我会带回孟府交到二少爷手上的。”

    苏蕴雪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她给自己留了一些路费后,将所有的积蓄都放在这个包裹里了,她无法回松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东西送给孟家,虽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她朝掌柜拱了拱手:“多谢掌柜,告辞。”然后离开了铺子。

    无人的巷子里,苏蕴雪将孟行舟留给她的水陆程图拿出来仔细端详,最终目光定在图上的一个地方,之后她将程图小心折好塞进怀中,朝着街上走去。

    松江。

    萧桓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酒楼的雅间,一手抵着眉心,神情喜怒不辨,他问跪在下首的沈十三:“一夜了,还没找到?”

    沈十三小心翼翼道:“整艘船都搜遍了,没有发现夫人的踪影,昨夜属下带人暗中搜查松江府城,亦未发现可疑之人,属下猜测,夫人应该在途中就悄悄下了船。”

    沈十三抬头觑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萧桓衍,连忙道:“不过属下查到,前些时日给夫人做首饰的宝庆楼,那个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就在松江,属下找到他们审问之后才得知他们曾经给过夫人一份新的路引和江南沿海一带的水陆程图。”

    沈十三将苏蕴雪那份路引和水陆程图的复刻本呈给萧桓衍。

    萧桓衍先扫了一眼路引上的身份,然后仔细研究起那份水陆程图,片刻后吩咐道:“若她的确是中途下船,此刻应该走不远,你立刻加派人手,暗中盯着明州到松江各个州府的城门,严查这一带的码头,能出海的港口就这么几个,若是这次还没有找到……”

    沈十三立刻接话道:“属下便自行回暗卫营受罚!”

    沈十三走后,萧桓衍将程图和路引扔入灯罩中,原本安静的火苗陡然窜高,跳动的火光在他冷白的脸上晃动,越发显得他面目清寒,萧桓衍凝视烛火,眼神幽冷。

    萧桓衍叫来卫成,问他:“这几日倭寇可有异动?”

    他本想在雪夷山等消息,最终却还是按耐不住亲自来了松江,连沿海的战况都有些顾不上。

    “明州和泉州的战况分别有孔先生和张副使盯着,他们刚传过信来,道一切都好。”

    “孟家那边呢,这几日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靠近?”

    “启禀殿下,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也是,”萧桓衍低语,“她那么谨慎,怎么可能会再回到松江呢?”

    “盯好孟家和东荣巷那对夫妇,不要打草惊蛇,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抓起来。”

    “是!”

    杭州府。

    苏蕴雪从平湖唯一的港口坐船来到杭州,打算从杭州走陆路绕过松江府北上。

    她雇了一辆马车跟在一队商队后面准备出城,然而靠近城门的时候,苏蕴雪发现在离城门不远处站着几个身穿布衣的高大男子,骨节粗大,下盘稳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偏偏扮作普通百姓在城门口徘徊,他们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出城的人,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苏蕴雪心砰砰直跳,她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容王府的人,没想到沈十三动作这么快,短时间就在各个州府安插了人手堵她。

    趁着人还没发现她,苏蕴雪当机立断让赶车的车夫掉头。

    车夫生怕到手的大生意跑了,有些不乐意:“怎么小哥又不去应天府了?这都到城门口了,再折回去我也不好做下一单生意。”

    苏蕴雪心中着急,面上还算镇定,她道:“不去了,劳烦您载我回刚才的地方,您放心,之前谈好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

    车夫闻言才没说什么,架马掉头往回走。

    刚才苏蕴雪从杭州府的码头下船时尚未察觉异样,不知道现在码头是否也布了人,她觉得此时的自己犹如釜底游鱼、瓮中之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萧桓衍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若果她不想办法逃走,待在城中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苏蕴雪一时想不到办法,干脆先回码头附近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毕竟只要瞒过监视之人的视线,上了船就暂时安全了。

    于是苏蕴雪又折回了下船时的码头,这样一来一回折腾一番,等到码头时天色已晚,暮色沉沉,岸边已经点起了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苏蕴雪没急着去找船,而是先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因为倭寇的原因,几个州府的港口往来的船只都不是很多,苏蕴雪一眼就可以看见岸边有些什么人。

    没有发现类似于城门口的暗哨,苏蕴雪稍稍放心,此时她见一艘船即将抽板起锚,没有犹豫立刻就要赶过去,打算先上船再说。

    骤然得见希望的喜悦让苏蕴雪放松了警惕,她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嘴,同时迅速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束缚住。

    苏蕴雪骇然挣扎,张嘴狠狠咬住那只手,那只手被咬得鲜血淋漓却不曾松懈半分。

    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慢慢自阴影中踱步而出,走到苏蕴雪面前,来人穿着一件玄色直裰,头束墨玉冠,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一张清冷玉白的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

    不是萧桓衍还是谁。

    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杭州,苏蕴雪心中只觉无尽的悲凉,终究是逃不过吗?

    她颓然地泄了气,任由身后的人辖制着她,放弃了挣扎。

    萧桓衍垂眸看她,眼神似冷似嘲。

    他微微偏头,示意制住苏蕴雪的婆子压着人往前走,来到稍微光亮处,他们所在的位置十分隐蔽,从这里可以看见码头的行船,码头上的人却看不到这里。

    只见岸边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工抽板的抽板,拔锚的拔锚,阵阵吆喝声中,船只开始缓缓向深水处移动。

    这是可以给她自由的船,苏蕴雪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

    原本放弃挣扎的苏蕴雪,不知怎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痛,那种功亏一篑的悲哀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她开始疯狂地挣扎扭打,辖制她的婆子因有所顾忌,一个不慎竟真让苏蕴雪挣脱往前跑了几步。

    婆子大惊之下生怕萧桓衍降罪于她,连忙将苏蕴雪扑倒在地,牢牢钳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分毫。

    同时又扑上来两个内侍牢牢按住苏蕴雪双臂。

    苏蕴雪快疯了,不,她已经疯了,她失控地大喊:“放开我!放开!让我走,求求你了,让我走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声音过于凄厉,码头处终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异样,然而天色暗沉,萧桓衍身后数个暗卫人影憧憧,旁人看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管闲事。

    不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守卫发现不对赶来,萧桓衍只朝身后递了个眼神,就有暗卫上前交涉,不知暗卫说了什么,那几个守卫朝着萧桓衍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对苏蕴雪的处境视若无睹。

    明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所有的人却对苏蕴雪失控发疯的情状视而不见,神色匆匆地从远处走过。

    苏蕴雪满眼泪水,她十指抠进满是泥沙的地面,双手指甲被掀翻了也不觉痛,眼睛死死地盯着逐渐远去的船只,眼中逐渐被绝望浸染。

    夜色终于将码头完全笼罩,岸边升起的灯火映照在水面上,如点点星光,福船划破满床星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寂的夜色中。

    苏蕴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萧桓衍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也不曾看苏蕴雪一眼,他看着远处深黑的海面,清冷深寂的凤眼如覆着一层寒霜,眸中戾气深重。

    “好好看着”萧桓衍语气森寒,“你注定上不了任何一艘船,无论多少次,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而你,”他终于瞥向她,“这辈子只能待在明州,待在本王身边!”

    苏蕴雪怔怔看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萧桓蹙眉,见不得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把人弄起来。”

    禁锢着苏蕴雪的仆妇和内侍连忙松手,将苏蕴雪扶起来。

    苏蕴雪摇晃了一下,站定,凄清的目光终于看向萧桓衍:“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萧桓衍冷冷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

    那仆妇轻车熟路地从苏蕴雪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包裹,里面是孟行舟留给他的水路程图和路引。

    苏蕴雪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桓衍:“你……你都知道了……”

    萧桓衍神情轻慢地打开包裹,翻出里面的路引和路程图,缓缓道:“他对你还真是情至意尽……”

    萧桓衍声音轻若幽冥,然其中的寒意如有实质,钻入耳中,令苏蕴雪生生打了个寒颤,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惧意。

    这时有大队人马从远处赶来,为首的正是沈十三,他身后的侍卫还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宝庆楼的管事娘子。

    苏蕴雪见状双目睁大,惊恐万分:“你……你要做什么?”

    萧桓衍看了卫成一眼,卫成向不远处的守卫挥挥手,那些守卫没有过问一句,带着人马干净利落地退出了码头,连零星几艘船上的人都下船离开,一时码头只剩下容王府的人。

    苏蕴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骇异,她知道萧桓衍有不臣之心,但没想到连杭州都在他的掌控之内,码头的士兵竟都听从他的吩咐。

    沈十三快步上前,单膝抱拳跪在萧桓衍面前:“殿下,宝庆楼的东家已带到。”

    萧桓衍扬手,将手中薄薄的几张纸扔到水中。

    “不!!!”苏蕴雪嘶喊,她再次挣扎起来,徒劳地想要抓住孟行舟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却被两个内侍紧紧扼住双臂,动弹不得。

    萧桓衍冷冷盯着几近崩溃的苏蕴雪,对沈十三道:“把人带过来。”

    立刻有人将抖如筛糠的管事娘子二人压到近前。

    苏蕴雪满眼哀求地看着萧桓衍,她隐约知道萧桓衍要做什么,害怕的忍不住浑身颤抖。

    “不……殿下……此事与他们无关……”

    萧桓衍走近苏蕴雪,他微微偏头,打量眼前狼狈的女子,因为一番挣扎,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头发散乱,脸上的伪装因为泪水留下道道脏污的痕迹,偏偏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中透着几分坚韧,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折。

    萧桓衍摩挲着手指,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气,甚至对苏蕴雪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本王已经放过他们二人一次,不料他们竟还敢助你出逃,有几分胆量……你说,本王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早就吓瘫在地,哆哆嗦嗦连求饶都不会了。

    苏蕴雪拼命摇头哀求:“殿下,求您不要伤及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杀就杀我,放过他们好不好……”

    萧桓衍心想,他的确该杀了她的,杀了她,放在冰棺之中,放上防腐的药材,藏在冰窖里,这样她永远都不会从他身边逃跑了。

    萧桓衍看着哭求的女子,动了动手,又放下。

    他自嘲一笑,怎么下得去手呢。

    为了这个女人,萧桓衍不惜在码头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若非皇帝的眼线都被他清理干净,恐怕不出几日朝廷问罪的圣旨就要送到他面前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萧桓衍清楚地意识道,他心里有她,他舍不得她,既然如此,就要将之彻底地驯服,让苏蕴雪从此死了离开的心。

    “还会再逃吗?”

    萧桓衍问苏蕴雪。

    两把锋利的刀架在宝庆楼管事娘子和她丈夫的脖颈上。

    掌柜两眼一翻被吓昏过去,管事娘子呜咽泪流不止。

    “不,不会了,殿下,妾知错了,妾再也不会逃了,求殿下放过他们!”

    苏蕴雪不断哭求,她的恐惧并不比这二人少,孟行舟已经因她而死,她明明不想再连累无辜,可到头来还是害了管事娘子夫妇二人,她是真的后悔了,她不该接受路引和路程图,她不该逃跑的。

    萧桓衍伸手抹去苏蕴雪脸上的泪,他神情温柔,说出的话却令苏蕴雪战栗不止:“可是怎么办呢?你如此不安分,逃了太多次,本王都不知该不该相信你……杀了他们,惩一儆百,让所有人知道,帮助你逃跑是个什么下场。”

    苏蕴雪跪倒在地,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萧桓衍的袍角,双眼满是哀求:“是我自己要逃的,与他们无关,求求你了殿下,放过他们,我……妾真的不会再逃了,再也不会了!”

    “是吗?可是你说,你不愿做妾。”萧桓衍轻讽。

    “妾愿意,妾知错了,妾愿意!”

    “你认命吗?”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声音温柔,如恶魔的低语,化作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苏蕴雪的脖颈。

    苏蕴雪几乎喘不上气,她闭上眼,泪水就从眼角滑落,她想起曾经穿着职业装在写字楼为工作忙前忙后的自己,加班累了就一个人去小吃街吃东西,周末休息的时候就挑一个城市短途旅行,挣的钱不多却很自在。

    可是这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如黄粱一梦,梦醒了,她是生在古代的卑贱庶女,身如浮萍,被人轻贱摆布。

    她艰难地开口:“我……认命,妾……认命。”

    她认命,真的……认命。

    萧桓衍弯腰将苏蕴雪扶起来,将她揽入怀中,从怀中拿出一方柔软的丝帕,动作温柔地擦拭着苏蕴雪哭的一塌糊涂的脸。

    “认命便好。”萧桓衍轻声道。

    他微凉的手在苏蕴雪脸上摩挲着,从脸颊慢慢滑到脖颈,突然用狠厉的力道扣住苏蕴雪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向管事夫妇的方向。

    与此同时侍卫猛地抬手,闪着寒光的刀毫不迟疑地朝着管事夫妇二人的颈项上砍去。

    “啊——!!!”

    第55章 难眠

    苏蕴雪被这一幕骇得几乎晕厥过去, 若非被萧桓衍揽着,她早已瘫软在地。

    然而令人恐惧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锋利的刀擦过二人的头顶,削掉了他们的巾帽和头发。

    管事夫妇死里逃生,看着面前的断发,双双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桓衍居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女,摩挲着手指,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真的要他们命的冲动,若非怕一刀下去适得其反, 逼得苏蕴雪与他真的反目,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早已葬身鱼腹。

    苏蕴回过神,发现萧桓衍并未真正要二人性命,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汗淋漓, 泪流满面,心神一松,终于晕了过去。

    萧桓衍打横抱起苏蕴雪,对沈十三道:“把人带下去,然后自去领罚。”

    沈十三跪在地上,头垂的低低的, 恭敬道:“是。”

    苏蕴雪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她梦到宝庆楼的管事娘子,穿着一身枣红色的潞稠比甲立在一旁跟她说着话, 突然后面挥出一把刀, 猛地将她的头颅砍下,血溅了苏蕴雪一身, 那头颅滚到她的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睁着,不甘地与她对视。

    苏蕴雪被吓醒了,她睁开眼睛,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醒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苏蕴雪扭头,发现萧桓衍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细布直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

    烛火昏黄的光映照在他玉白的脸上,给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暖色,乍一看上去温润无害,仿佛不久前如地狱修罗般要索人性命的人不是他。

    萧桓衍抬眸看向苏蕴雪,苏蕴雪在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如看到了什么无比令人恐惧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往角落里躲,然而架子床就这么大,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苏蕴雪蜷缩在离萧桓衍最远的床脚,睁大眼睛防备又畏惧地看着萧桓衍。

    这时苏蕴雪终于清醒过来,她想起萧桓衍没有真的杀了管事娘子夫妇,但挥刀的那一幕的的确确震慑到了她。

    萧桓衍在她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本性,这个人是封建王朝的主人之一,拥有者生杀予夺的可怕权利,只要萧桓衍愿意,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她差点又害死两个人,每思及此,她都一阵后怕。

    萧桓衍起身,朝苏蕴雪走来。

    他一动,苏蕴雪便惊惧地想要朝远离他的地方挪。

    然而萧桓衍比她更快,伸手按住了正欲逃避的苏蕴雪:“别动,你手上的伤太医刚给你处理好,小心别蹭到了。”

    苏蕴雪这才发先自己的双手已经被仔细地包扎过,之前在码头情绪失控挣扎的时候,她双手在满是泥沙的地上抓挠,指甲几乎都被崩裂了,当时不觉得,此时才觉出疼来。

    然而这都不敌她对萧桓衍的恐惧,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在那样对她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呢?

    萧桓衍温雅俊美的皮囊下仿佛藏着一个可怕的野兽,苏蕴雪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暴起,狠狠地咬断她的喉咙,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萧桓衍感觉道手下的躯体在微微颤抖,他皱了皱眉,收回手,站直身子,眼中情绪难明,他冷冷瞥着苏蕴雪道:“这次吃了教训,以后就长点记性,别再做令本王不高兴的事,孟家如今苟延残喘,本王不介意什么时候去踩上一脚……你好好养伤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萧桓衍离开后,苏蕴雪如被松开了扼紧的喉咙,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不用萧桓衍说,经历此事之后,她也不敢再逃,纵然她再自私,也不会以别人的命为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萧桓衍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的震慑了她,从此以后,她不会再不自量力地挑战萧桓衍的权威。

    她蜷缩在床角,将脸埋在膝盖和胸口之间,良久,溢出一丝呜咽。

    几天后苏蕴雪才知道,她没有被带回容王府,而是被萧桓衍带到了雪夷山别院。

    当初她想跟出来没能成功,没想到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只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苏蕴雪被关在一个种满了牡丹和芍药的院子里,身边伺候的换成了两个面生的丫鬟,比珂玉和星月还要沉默,还要冰冷。

    她没有问珂玉她们去哪了,对她来说无论是珂玉、星月,还是现在的两个丫鬟,都是萧桓衍派来监视她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苏蕴雪安分地在院子里养伤,常常盯着某处发呆,她手上的伤养了很久才养好,当初为了便于清洗伤口,她的很多指甲都是被拔了重新长的,也是糟了好大一番罪。

    期间萧桓衍来看过她几次,她又变回了那个逆来顺受的雪夫人,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害怕他,很怕很怕。

    这张矜贵美丽的脸,在她看来犹如地狱修罗。她想,从此以后,或许她都将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夜色深浓,两颗夜明珠将内室照的犹如白昼,光亮透窗而出,连带院外盛放的牡丹和芍药都被映照的花影重重。

    做功精良的紫檀木架子床上,一双身影抵死交缠,泛着珠光的绯色鲛绡帐,随着床上之人的动作轻轻摇曳着。

    苏蕴雪双手被萧桓衍一只手束缚在头顶,身上的人对她毫无一丝怜惜之意,她咬紧的唇时常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软媚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萧桓衍却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苏蕴雪有些受不住了,却不会开口求饶。

    以前在床笫之间,萧桓衍虽说没有多温存,但也不像如今这样,霸道到近乎粗暴,仿佛在这样不留余地的占有中,才能一次次地确认她属于他。

    终于停歇后,有丫鬟进来将放着夜明珠珠的灯台用灯罩罩上,内室恢复了黑暗。

    苏蕴雪在黑夜中微微平缓着呼吸,身后是紧紧搂着她的萧桓衍。

    可是苏蕴雪已经不在乎了,从她那天跪在萧桓衍脚下哭着说出认命二字时,这具躯壳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宝庆楼那二人,本王已经让人放了,这会儿大概已经回到了松江。”寂静中,萧桓衍道突然开口道。

    苏蕴雪微微一怔,转过身,鼓起勇气看着萧桓衍的眼睛,嘴角勾出一抹笑:“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微微蹙眉,怀中的女子雪肤乌发,玉软花柔,却像一具被抽了魂魄的人偶,连笑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嘴唇微翕,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抿紧嘴唇,伸手扣住苏蕴雪的后脑,将人紧紧揽在怀中。

    没关系,只要人在他身边,就够了,萧桓衍如是想。

    这样诡异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打破,苏蕴雪病了,病的不重,却很奇怪。

    萧桓衍不在的夜里,她不敢睡觉,整夜整夜的睁着眼,往常夜间她不喜有光,现在内室整夜灯火通明。

    苏蕴雪夜里难以入睡,白天便精神萎靡,食不下咽,人很快虚弱下去。

    伺候的丫鬟发现她的反常,报到萧桓衍那。

    太医很快就来,诊了半天脉,回头对萧桓衍说:“夫人情志紊乱,夜多不寐,乃是心病所致,臣除了能开些安神的药,剩下的只能靠夫人自己调节了。”

    萧桓衍对造成苏蕴雪如今这般模样的原因心知肚明,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去追悔,却意外地发现他在的时候苏蕴雪却能安眠。

    于是萧桓衍夜夜宿在苏蕴雪屋里,他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子,虽然被他吓破了胆,再也生不出一丝反抗之意,可他依然感觉自己始终握不住她。

    萧桓衍知道自码头那夜后苏蕴雪对他十分畏惧,然而畏惧中似乎又有一丝依赖,这种行为令他不解,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离不开他了,不是吗?

    然而萧桓衍在的时候还好,若是他有事外出几日,苏蕴雪就整夜整夜地睁着眼不睡觉,直到天明。

    萧桓衍以为苏蕴雪是那天在码头被吓到了,只有苏蕴雪自己明白,在得知孟行舟的死讯后,她就不敢一个人睡了,如今只是情况愈发严重罢了。

    苏蕴雪想,或许她会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中一点点消耗掉自己的生命,若是这样的话,或许也算一种解脱。

    直到有一天,苏蕴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萧桓衍已经离开,一个穿靛蓝色比甲的妇人守在床边,看到她睁眼,忙激动地上前,满含情绪地唤了一声“小姐。”

    苏蕴雪凝眸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崔嬷嬷!

    “崔嬷嬷……”苏蕴雪有些不可置信,她怔怔地看着面前惊喜交集的妇人,二人自上次一别,已经过了小半年,崔嬷嬷容貌几乎没怎么变,只是鬓边多了几缕银丝。

    “小姐……”崔嬷嬷早就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和苏蕴雪二人虽为主仆,可苏蕴雪却是她带大的,情同母女,分别这么久,再见时苏蕴雪却被折磨成了这幅模样,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蕴雪惊喜过后,心头涌上来的更多是惊惧。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崔嬷嬷忙上前扶她,苏蕴雪却拼命地推拒着崔嬷嬷:“快走,离开这里,你不要在这,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会……”苏蕴雪露出惊恐的神情,“他会杀了你的!”

    第56章 泣诉

    崔嬷嬷见苏蕴雪神昏意乱, 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一把将苏蕴雪搂在怀中, 哭道:“我的小姐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熟悉的怀抱让苏蕴雪清醒了几分,她忍不住靠在崔嬷嬷怀里,汲取着久违的安全和温暖。

    苏蕴雪闭着眼睛,不肯让眼中的泪水落下,道:“嬷嬷,你不该回来的,我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 为什么非要回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呢?”

    “小姐在这里,我又怎么放心得下, 您可不要再赶我走了,嬷嬷陪着您,好不好?”

    苏蕴雪将头紧紧靠在崔嬷嬷怀里, 胸口又酸又涨,最终,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伸手抱住崔嬷嬷,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萧桓衍静静站在门外,面容清冷, 神情晦涩,那句饱含惊恐的“他会杀了你”一字不漏地落入他的耳中,止住了他原本要进屋的动作。

    萧桓衍听着内室久别重逢的低语和哭声, 绷紧下颌, 双手紧握成拳,半晌, 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刘如意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连忙跟在萧桓衍身后离开了苏蕴雪的院子。

    有了崔嬷嬷的陪伴和照顾,苏蕴雪开始一天天好起来,虽然依然怕黑,但是崔嬷嬷夜间陪着她睡,她也不再如前段时日那般彻夜不眠。

    原来崔嬷嬷自离开王府后并未走远,她不敢回松江,怕连累桂花婶和老冯,便在离明州不远的绍兴府安定下来。

    容王府的人找到她的时候,起初她以为这些人是要拿她威胁小姐,本做好了宁死不从的打算,可来人却告诉她,苏蕴雪病重,需要身边有亲近的人照顾,崔嬷嬷不太相信,又担心苏蕴雪,半信半疑地跟着回了明州,见到苏蕴雪才知道苏蕴雪是真的不好。

    崔嬷嬷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寸步不离地陪在苏蕴雪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苏蕴雪精神渐渐稳定下来后,主动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崔嬷嬷。

    “我差点又害死了两个人。”苏蕴雪道,“他们是孟行舟留给我的,帮助我逃跑,后来我在码头被捉住,萧桓衍当着我的面,只差一点就要将他们……斩首。”

    说到斩首时,苏蕴雪连牙齿都在打颤,她差一点就亲眼目睹了古代惨无人道的酷刑,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整个人靠到崔嬷嬷怀中。

    崔嬷嬷震惊不已,苏蕴雪自幼养在深闺,弱质芊芊,连杀鸡都没见过,容王却要当她的面杀人,用如此狠厉手段震慑住苏蕴雪,让苏蕴雪畏惧害怕,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

    崔嬷嬷心中不由也对容王多了几分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她道:“我听小姐的描述,你自拿了程图就再未跟管事夫妇联系,自己策划了所有事情,为的就是不连累他们,可容王偏不肯放过,竟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威胁你,要说错,也是他的错!”

    苏蕴雪闭着眼:“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要那份程图,我不该不自量力企图逃跑,最终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可是那个时候孟行舟死了……对!他还害死了孟行舟,要不是他,孟行舟就不会出海,不会被倭寇杀害,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离开这,可是我太天真了,他是手握重权的亲王,我一无所有,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天罗地网……不,不是他 ,是我,是我害死了孟行舟!若非我不肯认命,不甘心为人妾室,不甘心被禁锢在内宅之中,非要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自由,也不会连累孟行舟至此,罪魁祸首其实是我,是我害死了孟行舟,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崔嬷嬷眼见苏蕴雪又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开始语无伦次,连忙心疼地安抚:“小姐,那只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本该顺利返航的船会遇到倭寇,您不要再这样埋怨自己,孟少爷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小姐这个样子,也会心疼的。”

    苏蕴雪惨然笑道:“嬷嬷,孟行舟的死或许是个意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萧桓衍,谁都脱不了干系,我们……都有罪,都应该为孟行舟的死付出代价!”

    苏蕴雪眸中某种莫名的情绪逐渐凝聚,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冰冷:“既然如此,那我们,都不要放过彼此吧。”

    崔嬷嬷见苏蕴雪一提到孟行舟的死就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着急地开解道:“老婆子我听您说完事情的原委,斗胆猜测,孟少爷亲自出海,正是担忧因他的缘故让容王对您心存芥蒂,在王府里日子艰难,同时出去也是为了避祸。他为您付出了这么多,为的就是你能好好活着,您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成天陷在过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岂不是让孟少爷白白牺牲,若是小姐对孟少爷有愧,更应该先养好身体,毕竟孟家还在,日后,小姐是报恩也好,偿还也罢,才有机会不是吗?”

    苏蕴雪渐渐冷静下来,对呀,还有孟家,萧桓衍不也是拿孟家继续威胁她吗?她真的恨透了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但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做,因为保不齐萧桓衍真的会做出什么来,她已经对不起孟行舟了,不能再对不起孟家。

    苏蕴雪情绪稍稍稳定:“嬷嬷您说得对,我会努力振作起来的。”

    她听从崔嬷嬷的话,开始好好吃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夜间有崔嬷嬷陪着,不再那么害怕,到后来,渐渐地也能独自入睡。

    苏蕴雪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似乎不再沉溺于孟行舟之死带来的痛苦之中,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努力地扮演好萧桓衍的媵妾,对萧桓衍逆来顺受。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后,苏蕴雪性情与以往大不同,变得沉默寡言,往日秋波盈盈的眸子如今成了一潭死水,整个人都没有多少生气。

    她的转变是如此迅速又突然,连崔嬷嬷都有些惊讶,同时更多的是担忧,但崔嬷嬷不敢再说什么,怕又刺激到苏蕴雪,只期望时间能够抚平一切。

    等苏蕴雪完全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来到容王府也有近一年时间。

    沿海的仗打的断断续续,原本要退走的倭寇不知怎的又卷土重来,沿海抗倭之战,从盛夏打到初秋,苏蕴雪在雪夷山别院住了三个多月,容王府的官署几乎都搬到了这里。

    苏蕴雪偶尔也听到一些关于倭寇的事,有时听说倭寇攻进城里,有时又听说宁军将倭寇赶到了海上,你来我往,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段时日萧桓衍经常会来看苏蕴雪,偶尔留宿,却不再用规矩来束缚她,她可以在别院做任何事,除了出去。

    萧桓衍对她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有时候还会心血来潮念书给她听,低柔的声音带着几分宠溺,似是将她视为掌中宝。

    好似自码头那夜之后,住在这俊美皮囊下的魔鬼就已经蛰伏,萧桓衍依旧是那个优雅矜贵,淡漠却温和的容王。

    然而无论是冷酷也罢,温柔也好,苏蕴雪在面对萧桓衍的时候,只剩一具空壳。

    萧桓衍似乎也看出来了,越发温柔地对她,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恐怖的记忆从她脑海中赶走,让这具木偶活过来。

    将她打破再重塑,想来这就是萧桓衍要的吧,苏蕴雪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或许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别院但凡进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奇珍异宝,萧桓衍都会悉数送到了她这里。

    苏蕴雪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刘如意刚送来的花丝镶嵌的整套赤金楼阁人物头面,笑得有些讽刺:“富贵和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即使为人媵妾也能拥有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珍宝,难怪在他看来我是如此的不识抬举,你说是吗,嬷嬷。”

    崔嬷嬷在帮苏蕴雪梳妆,并不接话,苏蕴雪病好后性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有时候连崔嬷嬷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这样的小姐相处,只能沉默以对。

    崔嬷嬷这几个月观察下来,发现容王殿下对苏蕴雪不可谓不眷宠,算算容王来这边的日子,想来王妃苏蕴珠那边怕是想见容王一面都难吧,更何况容王殿下还亲自吩咐太医为苏蕴雪调理身体,以期她能早日诞下世子。

    除了中馈不在苏蕴雪手上,崔嬷嬷甚至觉得苏蕴雪在容王府的地位就是名副其实的女主人,除去最初对容王殿下的手段感到畏惧,如今崔嬷嬷也因为容王殿下对苏蕴雪的宠爱渐渐对其改观。

    可偏偏苏蕴雪因为孟行舟的事有心结,对于容王殿下给予的恩宠不但不欢喜反而十分反感,好在这个反感只有在面对崔嬷嬷的时候才表现出来。

    崔嬷嬷曾尝试劝苏蕴雪干脆一心一意跟着容王殿下,然而她一开口,苏蕴雪立刻就冷下脸道:“嬷嬷来这府中不过数月,就被萧桓衍的权势迷了眼,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些虚名浮利,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甘心当萧桓衍的玩物?”

    这话说的不可为不诛心,崔嬷嬷其实打心底里是为了苏蕴雪好,若是苏蕴雪一直这样拧着性子和容王殿下对着干,万一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又惹怒了容王殿下,那位还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小姐。

    如今木已成舟,事实已经无法改变,还不如安于现状,趁机诞下容王子嗣,为以后的荣华富贵做打算,将来也不至于被苏蕴珠欺负了去。

    第57章 夜谈

    苏蕴雪的言辞实在尖刻, 崔嬷嬷被惊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苏蕴雪很快又反应过来,忙向崔嬷嬷道:“抱歉,嬷嬷,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你说的是对的,可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了,你应当知道,这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曾经崔嬷嬷不希望苏蕴雪做容王府的媵妾, 愿意和她一起逃离钦安伯府,一来是仍旧对孟家抱有希望, 想她能嫁进孟家做正房夫人,二来是不忍心她在苏蕴珠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崔嬷嬷在王府看到了萧桓衍对她的“宠爱”,自然不再对容王府有所抵触。

    崔嬷嬷见苏蕴雪确实生了气, 心下叹息,只道:“小姐,奴婢以后不说就是了,只是小姐总要为以后打算。”

    崔嬷嬷是真心向着苏蕴雪的,但她心里也清楚,以苏蕴雪的出身, 能有如今的境遇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她成为容王侍妾的事实已经无从更改,即使有朝一日她真的离开容王府, 又从哪里寻得好归宿。

    苏蕴雪透过铜镜瞟了一眼愁眉苦脸的崔嬷嬷, 她知道崔嬷嬷劝她是为了她好,如果她是一个自小就受封建礼教洗脑的、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古代女子, 她也许真的会愿意。但她不是,纵然她屈服于萧桓衍的强权之下,不得不认命,可每每想起,总觉心气郁结难平。

    苏蕴雪看着镜中的自己,素白的一张脸不施脂粉,神情冷淡,眼神无波无澜,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深藏着连崔嬷嬷也不知道的秘密。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破土而出。

    庆和十年九月,倭寇驾船千余艘,欲从明州、福州、泉州等处登岸,福建总兵喻海率水师三万力抗倭寇于沿海。

    庆和十年十月,喻海联合明州指挥使林翼和,反守为攻,追袭倭寇上百里,五战五捷,最终大破倭寇藏在海上的诸多岛屿巢穴,斩首级过万,困扰浙闽两地的倭患暂告平定。

    捷报传到朝廷,庆和帝圣心大悦,下旨册封福建总兵喻海为定海伯,明州指挥使林翼和为威海伯,食禄千石。

    是夜,雪夷山别院,萧桓衍的书房。

    待客的厅堂内,萧桓衍端坐主位,当朝皇帝新封的定海伯喻海和威海伯林翼和分别坐于萧桓衍左右。

    萧桓衍一脸闲适地品着茶,还不忘对二人道:“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尝尝,若是喜欢,待会儿带一些回去。”

    喻海曾是镇海侯陈睦的参将,陈睦的嫡孙陈越就是为容王所救,如今是容王亲卫的副指挥使。喻海年轻时受镇海侯赏识,得以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如今人到中年,又因陈越的缘故,得容王暗中提携,得以成为朝廷总兵。

    林翼和比喻海年轻七、八岁,当年明州饱受倭寇之祸,容王到明州后,他因容王援手才得以活到今日,否则以当初明州两个卫所缺兵少粮的境况,他不是死在倭寇的长刀下,就是因战败而被朝廷降罪,是以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念容王殿下的恩德。

    如今名震朝野的两位将领脸上却并不见被朝廷嘉奖的喜悦,反而神色凝重,隐隐露出几分失意。

    听到容王开口,二人忙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连连称赞。

    萧桓衍看出他们的心不在焉,深知二人心思,开口劝慰道:“今上既已下旨赐了二位爵位,日后你们的子孙也算富贵无忧,至于多的,想来皇叔有他的顾虑。”

    至于是什么顾虑,喻、林二人心知肚明,他们虽是武将,却不是只知道打仗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打了如此胜仗,立下不世之功,皇帝只给爵位,却没有晋升他们的官职,自是因为二人的身份。

    喻海是镇海侯旧将,当初镇海侯落罪,镇海侯手下的兵马被悉数打散分到各地军营,喻海由正三品的参将被贬为七品的把总,分到了偏远的忠州,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经磨难,立下汗马功劳,又有容王暗中提携,才得以回到福建,有今日地位。但始终抹不去的,是陈睦旧部这个身份,是以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再进一步,能够赐予他爵位已经够大方的了。

    而林翼和作为明州的指挥使,只要萧桓衍在明州一日,凭皇帝的疑心和猜忌,就永远不会重用他。

    喻、林二人自然不敢妄言庆和帝的旨意,不过他们深夜出现在萧桓衍的书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喻海毕竟老成持重些,他道:“臣等从军是为了能够保家卫国,庇护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又怎会过于计较名利,只是皇上此举,不得不令臣多想。”

    林翼和连连附和:“皇上赐了臣等爵位,本是莫大的荣耀,又怎敢奢求太多,只是,皇上对臣等的态度,实在是令人不安。”

    萧桓衍掀开茶碗,吹了吹,慢慢轻啜一口,方才悠悠开口:“二位大人现在就如此担忧,未免有些早了,若是本王没有料错,这只是第一步,皇上后面,应该还有后手。”

    萧桓衍的话让喻、林二人齐齐色变。

    萧桓衍接着道:“如今几州海境战事初歇,正是百废待兴、重整旗鼓的时候,皇上既然未晋升二位官职,那么这职位很大可能留给了别人。”

    二人闻言脸上的神情已经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了,林翼和到底年轻,有些沉不住气:“臣与喻总兵这几年来为朝廷抗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仗刚打完没几天就急着过河……”

    “咳咳!!!”喻海坐在林翼和对面,捂着嘴猛咳,不停地给林翼和使眼色。

    林翼和略带不安地觑了萧桓衍,讪讪地闭了嘴。

    萧桓衍轻笑出声:“林指挥言重了,如今二位手握重兵,皇上自然多几分思虑,但也没有到过河拆桥的地步,左不过是制衡一二罢了。二位初立大功,难免气盛,若真有那么一日,还是要稳住心神,忍一时之屈,方可避免祸患,若是不慎让人抓住把柄,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喻海和林翼和深夜拜访容王,本就是抱着一丝希望,期冀容王殿下能能为他们出出主意,最起码不要让人把他们好不容易摘来的果子轻飘飘地端走,这感觉实在太憋屈了!

    容王这番话,虽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却也提点了他们,此时更加不宜轻举妄动,否则真的就是给朝廷递把柄。

    喻、林二人都是聪明人,虽心有不甘,但还是齐齐抱拳:“多谢殿下提点。”

    “时候不早了,该说的本王也说了,如今本王不过一闲人尔,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位大人,千万珍重。”

    萧桓衍最后一句话可谓语重心长,他端起茶碗,喻海和林翼和见了,只能起身告辞。

    他们此行除了对容王在抗倭之战中的暗中支持表达谢意,更多的是想就此次朝廷的册封之举向容王讨个主意。

    容王虽然不愿多说,却已经把最重要的信息告诉了他们,喻海和林翼和已经知足。

    “刘如意,去把今年底下人送来的雨前龙井都分给喻总兵和林指挥……张越,你送送二位大人。”

    喻、林二人连忙起身道谢,接过刘如意奉上的黑檀木雕宝相花茶盒,恭敬地向萧桓衍行礼后,由张越引着离开了书房。

    二人离开后,书房只剩下萧桓衍和刘如意,夜明珠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萧桓衍目光落在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上,微微失神。

    刘如意以为萧桓衍还在思虑方才和二位大人所谈之事,眼见夜色已深,正要出言提醒,就听萧桓衍问他:“她这几日如何?”

    刘如意一听就明白萧桓衍问得是谁,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殿下只要想起来,就会问一问那边的情况,是以刘如意也时时关注着那边,刘如意答道:“太医说夫人这几日好多了,崔嬷嬷也说夫人夜间已能平稳入睡。”

    萧桓衍闻言并未说什么,又陷入沉默之中。

    刘如意发现,殿下每每听了夫人的事后都会有些魂不守舍,这个时候他一般假作不觉,而是更小心地伺候殿下。

    “殿下,夜已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刘如意小心提醒道。

    “刘如意,你说……”萧桓衍终于开口,“本王该拿她怎么办呢?”

    萧桓衍活到现在,第一次不知该拿一个人如何是好,捏的太紧,怕把人弄碎,可若是松手,万一一不小心又让她跑了,他更不愿意。

    刘如意算是知道,自家殿下是彻底陷进去了,他满心苦涩,又没有孔思弗的胆量敢于直言不讳,只好苦哈哈地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殿下已经对那苏……夫人格外恩宠,是夫人自个儿没转过弯儿来。”

    萧桓衍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他心里十分清楚,苏蕴雪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恩宠。明明最开始,他并不在乎她心中作何想法,只要把人留在身边就好,可到了如今,他心中又有了些许不甘。

    张越送两位大人离开后,复又回到书房向萧桓衍回禀,来时刚好听到萧桓衍和刘如意的对话,神色一顿,本想等一会儿再进去,可人已走到门口,萧桓衍看见他,问:“都送回去了?”

    张越道:“是。”

    “如今非常之时,你多劝劝喻总兵,为今要想安然无恙,只能收敛锋芒。”

    “属下知道,喻总兵是个聪明人,他能明白殿下的苦心。”

    喻海是张越祖父旧部,对张越更亲近一些,张越的话他也更听得进去。

    萧桓衍站起身,整整衣袖:“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张越刚要退出去,又听萧桓衍问:“你刚才,可是有话要说?”

    第58章 礼物

    张越才知道他进门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落入了萧桓衍的眼里, 他迟疑了一瞬,最终如实道:“殿下若想夫人开心, 或许可以多、多赏赐夫人一些……金银。”

    张越顶着萧桓衍慑人的目光,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萧桓衍蹙眉寻思,面上不大认同,但他还是问张越:“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属下第一次遇到夫人时是在南下的那艘船上,属下向夫人购买吃食,只用了一点碎银,夫人就欣然将手中的吃食卖与属下,所以……所以属下以为……夫人应该很喜欢金银。”

    当初夫人虽扮作男子, 可她看见张越手中的银锭时,眼中的喜悦并非作假, 张越至今记忆犹新。

    萧桓衍收回目光,不置可否,若是苏蕴雪真如张越所说, 用简单的金银就可以收服,也不至于和他闹成这样,自她进府,他送过去的奇珍异宝,华服首饰不知凡几,也不见她有多喜欢。

    萧桓衍没有再追问, 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深夜的书房十分寂静,萧桓衍孤立良久,随后来到内室的书架旁, 按动机关, 打开藏在书架后的暗阁,里面有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萧桓衍将之拿出来,握在手中。

    翌日,萧桓衍来到苏蕴雪的院子,雪夷山的别院不同于府城内规制严整的王府,其中的亭台水榭、高楼馆阁都很巧妙地借用了雪夷山得天独厚的地势,布局精美独特,或依山建楼,或临水架亭。

    苏蕴雪居住的院子就很巧妙地借景,将院外不远处的远山云海融入庭院的设计之中,人居独院,坐看云起。

    秋日天高气爽,远处的山上一片金黄,层林尽染,飞鸟成群掠过,悠扬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愈显寂静。

    崔嬷嬷陪着苏蕴雪坐在浮山阁二楼的敞厅里赏秋景,一旁的案几上放着茶点。

    既然有兴致赏景,那应该好的差不多了,萧桓衍心下微宽。

    苏蕴雪坐在楼上,一扭头就看见萧桓衍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仰头看她。

    他今日穿了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在金黄色银杏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那双清冷幽深的凤眼,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得苏蕴雪微微一怔。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下楼来到萧桓衍面前,刚要行礼就被他制止。

    崔嬷嬷紧随其后,跪下恭敬地向萧桓衍请安:“殿下万安。”

    “免礼,退下。”

    自苏蕴雪来到面前,萧桓衍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曾离开半分。

    崔嬷嬷抬眸觑了一眼苏蕴雪和萧桓衍,起身退下。

    萧桓衍仔细端详苏蕴雪的脸色,见她脸上终于恢复一些血色,不似前些日子那么苍白,精神也不再萎靡,稍稍放下心来。

    自码头那夜过后,萧桓衍从盛怒之中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因为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萧桓衍牵过苏蕴雪的手,神色温和道:“自你来这儿,还没带你四处看看,雪夷山的风景极美,你看了定会喜欢。”

    苏蕴雪稍稍抬眸瞟了一眼萧桓衍牵着她的手,也不言语,只顺着萧桓衍拉她的力道跟着他往前走。

    别院建在雪夷山的山脚一地势平坦之处,此处远离喧嚣,出入府城却十分方便,别院中的流水引自山涧的清溪,溪水清冽,淙淙之声十分悦耳。

    萧桓衍牵着苏蕴雪沿着水流一直往别院深处走,他步伐放得很慢,时不时偏头看一眼落后他半个身子的女子,她一头青丝不过简单挽了一个髻,只插一只式样简单的玉簪以作固定,始终低着头,不曾看他一眼。

    似是要打破尴尬的沉默,萧桓衍问苏蕴雪:“本王送给你的首饰,怎么从不曾见你戴过?”

    苏蕴雪微微一顿,恭敬答道:“那些首饰虽然华丽却很重,戴在头上久了也累人。”

    萧桓衍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因嫌弃首饰重而不戴的,宫中的后妃,包括他内宅的王妃和三个女人,每次见到哪个不是金钗玉簪,满头珠翠。

    聪明如萧桓衍此时此刻也并未想起“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而是拉着苏蕴沿路讲起了别院的营造设计。

    当苏蕴雪得知建别院的图纸还是萧桓衍画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王孙贵胄,天生就比普通人会享受。

    两人走了将近大半个院子,大多时候都是萧桓衍在说,而苏蕴雪只有在萧桓衍看向她的时候才会点点头或是应一声。

    不知不觉走到别院最深处,萧桓衍已经带着苏蕴雪来到一个不起眼的馆阁前,苏蕴雪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藏书阁三字,不由感到奇怪,为何别院最靠近山脉的深处竟然会建一个小小的藏书阁。

    不知怎的,苏蕴雪想起萧桓衍让她第一次侍寝就是在王府的藏书阁里,没由来有些抗拒,原本安分跟随萧桓衍带步子一顿。

    萧桓衍已经上了两级台阶,察觉苏蕴雪停住脚步,转过身问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蕴雪忙摇摇头头:“无碍。”随即跟紧萧桓衍拾阶而上。

    事到如今,萧桓衍对她做的都已经做了,再抗拒未免过于矫情。

    不过这次的确是苏蕴雪想岔了,萧桓衍特地带她来这还真没有别的意思。

    二人进了藏书阁,萧桓衍径直来到博古架旁,不知按了哪里的机关,原本靠墙的一面书架竟然自动滑开,露出一道暗门,暗门内一片漆黑,不知通往哪里。

    苏蕴雪十分震惊地看着暗门,转而看向萧桓衍,不知他此行到底是为何。

    萧桓衍见苏蕴雪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生气,心情也好了几分,他勾了勾唇,淡漠的眸中此时也浮现几分笑意。

    他温声道:“跟我来。”

    说着牵过苏蕴雪的手就要往里走。

    苏蕴雪轻轻挣了挣,有些迟疑:“殿下,这是何处?”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别怕,跟我来。”

    苏蕴雪便被萧桓衍前者进了暗门,两人一路下了数十级阶梯,暗道两旁有人经过时自动亮起明火,人走过又暗下来,苏蕴雪觉得很惊奇,然而更惊奇的还在后面。

    当来到暗道尽头,苏蕴雪看见有整面墙高的暗门,暗门用精铁制成,看上去十分厚重。

    此时萧桓衍终于放开苏蕴雪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递到苏蕴雪手中:“打开它。”

    苏蕴雪依言打开,锦盒中装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同样用精铁制成,似虎非虎,似豹非豹,苏蕴雪十分疑惑,她将东西从锦盒中拿起来,问萧桓衍:“这是什么?”

    萧桓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她的手,将那块精铁放入暗门的一处孔洞中,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暗门缓缓打开,原来这块精铁,竟是暗门的钥匙。

    有刺眼的金光从门□□出来,刺得苏蕴雪几乎睁不开眼睛,待暗门彻底打开,苏蕴雪的眼睛适应光线后,她终于看清,这密室之内,竟然堆放着如山的黄金,密室远比苏蕴雪看到的大得多,一块块金砖堆摞在一起,挤满了密室的空间,一眼望不到头。

    苏蕴雪看着眼前的金库,震惊到无以复加,与此同时,萧桓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萧桓衍低沉的声音拉回了苏蕴雪的神思,她恢复平静后问萧桓衍:“殿下这是何意?”

    萧桓衍从后面环抱着苏蕴雪,握紧她的手,连带着将那枚钥匙握在她的手中:“这些年本王在海外挣的钱,没花出去的都在这了,全都送给你,喜欢吗?”

    他的声音依旧十分愉悦,苏蕴雪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训犬吗?不听话就毫不留情地惩罚,等折了她的骨气,捏碎她的胆量,将她变得逆来顺受,再施舍一些奖励?

    苏蕴雪观这间密室的规模,应是挖空了大半座山建成的,难怪在别院最深处靠近山脉的地方会建这么一件小小的藏书楼,原来是为了建这么一个金库。

    可萧桓衍送一座金山给她又能如何呢?她做什么事都逃不过萧桓衍的眼睛,就连出院门都要经过他的允许,即使萧桓衍把金库的钥匙给她,她搬不走也花不出去,换言之,钥匙在不在她手里,对萧桓衍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苏蕴雪只要一想起码头那夜,萧桓衍宛如修罗差点取人性命的模样,就提不起兴致。

    她挣不开萧桓衍的手,只好低声拒绝:“殿下如此盛意,妾受之有愧,如今倭寇作乱,不若将这些钱财用于宁军抗倭,也算是为国尽一份力。”

    萧桓衍见苏蕴雪不为金山所动,微微有些失望,不愉道:“如今倭乱已平,近几年都掀不起风浪,本王会交代下去,这里的黄金你随时可以来取用,让你收着就收着。”

    苏蕴雪好歹跟萧桓衍相处了一段时日,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心想犯不着为了此事惹怒萧桓衍,否则回头遭殃的还是她。

    于是将金库的钥匙收下,对萧桓衍道:“谢殿下赏赐。”

    苏蕴雪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并未因得到一座金山而表现的有多高兴。

    萧桓衍见状,嘴唇微翕,似是要说什么,最终抿紧双唇,神情又变得冷淡,拉着苏蕴雪离开密室:“走吧。”

    不同于来时从容,回去时萧桓衍走得很快,苏蕴雪被拽得几乎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脚步,出了密室,萧桓衍停住脚步转身,苏蕴雪收势不稳不小心撞到他怀中。

    萧桓衍握紧苏蕴雪双肩,强迫她抬头看他:“到底要本王如何,你才能……”

    他冷沉的眼对上她略显无措的眸,微微一怔,心中郁气一泄,竟发不了怒,自码头那日过后,她已经……够听话了,他还要她如何呢?

    萧桓衍难得地涌起了一股无力感,罢了,来日方长,是他着急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冷静。

    萧桓衍松开捏住苏蕴雪双肩的手,转而将人搂入怀中:“无妨,本王给你时间,洄洄,别让我等太久……”

    苏蕴雪靠在萧桓衍怀中,眼中渐渐泛起冷笑,原来尊贵如容王殿下,也会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

    第59章 侍疾

    又过了一段时日, 明州倭寇之患彻底解除,萧桓衍下令离开雪夷山, 启程回容王府。

    在雪夷山住了这么长时间,苏蕴雪都没有见过苏蕴珠。

    离开别院那天,苏蕴雪在大门口碰到了她,算起来自从发生了崔嬷嬷的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苏蕴雪骤然看见苏蕴珠,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苏蕴珠穿着朱红描金四合如意纹对襟袄,松绿色织金马面裙, 梳着高髻,戴着一整套的赤金凤鸟头面, 依然是那样的华贵优雅。

    然而其神情与往昔大不相同,苏蕴珠面色沉郁,看见苏蕴雪那一刻, 眼中迸射出的恨意如火般浓烈又危险。

    苏蕴雪不由后退了一步,放弃了上去请安的打算,既然已经撕破脸皮,这些表面功夫也没必要做了。

    这时萧桓衍走出来,众人连忙行礼。

    萧桓衍径直走到苏蕴雪面前,牵过她的手就上了第一辆马车, 被彻底无视的苏蕴珠站在身后,眼睛恨得几乎滴血,孙嬷嬷见状忙上前搀扶她:“王妃, 先上车吧。”

    苏蕴珠深深地看了一眼前面的马车, 转身扶着孙嬷嬷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雪夷山。

    回到容王府没多久,朝廷下了新的旨意, 庆和帝没有任命总督或者都指挥使来管辖沿海一带,而是设了镇守太监,以监察军事。

    对此萧桓衍早有猜测,是以圣旨下来的时候他并不过多惊讶。

    明州的镇守太监萧桓衍倒是熟悉,就是那个倭寇还没来就吓跑了的市舶司提督赵喜,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还升了官儿,拥有掌控督查明州的市舶司和卫所的权利,明州的财权和军权即将握在一个太监手中。

    “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赵喜带回京城的财物有一半进了曹忠的私邸,所以他才能得到明州镇守太监一职。”

    孔思弗将查到的消息禀报给萧桓衍。

    “对于今上来说,无论派哪一个武将来他都不会放心,镇守太监……到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萧桓衍将密报扔回桌上,冷笑道,“看来皇叔是铁了心要把明州变成困住本王的笼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桓衍狭长的凤眼难掩凌厉的杀意。

    孔思弗袖手而立,对萧桓衍的情绪外漏并不担心,论隐忍,谁都不及容王殿下。

    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无论庆和帝做什么,容王府都只会以不变应万变。

    “福建那边呢?派的谁做镇守太监?”

    孔思弗道:“派去福建的这个人殿下也知道,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雨。”

    王雨,当年诬陷镇海侯的太监,如今的司礼监秉笔,此人进了司礼监后意欲和曹忠分权,如今却离开了司礼监,出镇地方,想来是在和曹忠的内斗中败了下来。

    曾经的泉州监军,如今又回到福建做镇守太监,无论是什么原因使王雨离开司礼监回到福建,对于喻海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喻总兵和林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又暗中递了帖子要求见殿下。”

    “不见,让人传话给他们,无论这些太监做什么都忍着,忍不住就做好被杀头的准备。”

    孔思弗道:“是……还有一事,”孔思弗难得面带迟疑的看着桓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到萧桓衍面前,“钦安伯府的老夫人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钦安伯亲手写信给殿下,希望殿下能让王妃回京侍疾,以尽孝道。”

    萧桓衍接过信扔在一边,道:“派人护送她回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孔思弗没有立即答话,他犹豫了一息,道:“送信的人还说,老夫人也希望雪夫人能回京城侍疾。”

    萧桓衍的脸色蓦地沉下来,他将扔在桌上的信拿起来,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将信看完,脸上的寒意比刚才听到赵喜出镇明州时更甚。

    萧桓衍毫不客气道:“不准!不管他苏家在打什么主意,夫人都不会踏出内宅一步!”

    萧桓衍的反应完全在孔思弗的意料之内,容王看重苏家出来的媵妾,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他们底下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

    只是这事钦安伯府以尽孝为由,占了道义,雪夫人毕竟是钦安伯府出来的小姐,若是祖母病重不去侍疾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事关容王内宅,孔思弗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刚才殿下的反应,就跟触到了逆鳞一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信送到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孔思弗道:“赵喜不日就要回到明州,臣还有一些事要准备,就先告退了。”

    “嗯。”

    孔思弗退下后,萧桓衍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信揉成一团,握紧,松开后,小小的纸团已变成一堆齑粉,被他随手一扬,烟消云散。

    “来人。”

    刘如意走了进来。

    萧桓衍道:“传话下去,雪夫人病重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吩咐卫成守好内廷,尤其是西三所!”

    自从上次沈十三中了苏蕴雪的迷香不慎将人放出去后,沈十三被罚了军杖,在家中躺了近一个月才好,守卫西三所的人就变成了卫成。

    是夜,西三所,苏蕴雪的院子。

    不知道萧桓衍今天哪里不对劲,又开始可着劲地弄她,苏蕴雪气都喘不匀,她试图让萧桓衍冷静下来:“殿……殿下……唔!”

    萧桓衍放缓动作,双手撑在苏蕴雪两侧,双眼定定地看着苏蕴雪,怀中的女子鬓发微湿,眼尾泛红,眸中含泪,闪着莹莹的光。

    萧桓衍的心像被什么揉了一把,又酸又涨,他不由放柔动作,照顾起苏蕴雪的感受,结束后,他搂紧苏蕴雪,道:“钦安伯府来信,老夫人病重,想让苏蕴珠和你回京侍疾。”

    苏蕴雪还未从刚才的余韵中缓过来,胸口起伏着,微微地喘着气,闻言一怔:“我?”

    苏蕴珠也就罢了,还要让她也回去,不知道这老太婆又在打什么主意,想到自己就是被她下的药,苏蕴雪不由心中生警。

    随即她听萧桓衍道:“本王已经替你拒绝了,从明日起,你就在院子里养病。”

    “……是。”

    萧桓衍勾起苏蕴雪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扫过,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探寻出什么:“你不想回京?”

    苏蕴雪道:“殿下说笑了,老夫人是如何待妾的,殿下心知肚明,妾回去岂不是找死。”

    “但是路上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逃,不是吗?”

    苏蕴雪心一颤,她抬眸对上萧桓衍的眼:“殿下,妾已认命。”

    萧桓衍深深地凝视着苏蕴雪,半晌,他道:“你放心,本王说过,会向朝廷请旨立你为次妃,决不食言,名分地位,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给你,只要……只要你安心留在本王身边,嗯?”

    萧桓衍紧紧盯着苏蕴雪,不让她逃避。

    苏蕴雪眨了眨眼睛,坦然回视:“是。”

    萧桓衍释然一笑,难得有几分温柔,他抱紧怀中的女子:“睡吧。”

    苏蕴雪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过了几天苏蕴珠竟然亲自来西三所找她。

    苏蕴珠刚来到苏蕴雪的院门口就被拦在门外。

    堂堂王妃竟被侍卫拦在一个妾室的院子外面,苏蕴珠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发作不得。

    她强撑着表情,不让自己太过失态:“本宫探望自己的媵……亲妹,尔等竟也要阻拦?!”

    卫成不在,守在院外的几个侍卫依然屹立如松,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其中一个道:“殿下吩咐,雪夫人病重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你!”

    “让她进来吧。”

    就在苏蕴珠几乎失控的时候,苏蕴雪出现在院内,二人隔着一道院门,沉默地看着对方。

    侍卫看到苏蕴雪出来后,态度变得恭敬许多,但仍然迟疑着不敢放人。

    苏蕴雪又加了句:“无妨,我二人就在院中说几句话,出了事我担着。”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放了人。

    苏蕴珠看着刚才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她的侍卫在苏蕴雪面前毕恭毕敬,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上不来。

    她阴沉着脸走进院子,孙嬷嬷紧随其后,随着苏蕴雪到一株槐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自从上次码头一事后,珂玉和星月都被调到了别处去当差,跟着苏蕴雪的两个丫鬟就是雪夷山别院的那两个。

    此时两个丫鬟守在屋子门口,崔嬷嬷紧随在苏蕴雪身边,毫不示弱地瞪视着孙嬷嬷,二人眼神交汇,几乎在空中撞出火花。

    苏蕴珠自进来就一直打量着苏蕴雪的住处,虽未进如内室,然这不大的院子就可以看出打理布置的极其用心,除了两株百年老树,院中花木因时而易,常种常新,很费心思和功夫,连她的寝殿都比不上。

    苏蕴珠看着苏蕴雪,心中五味杂陈,她依然是那么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难怪殿下对她百般宠爱,昔日在府中如杂草般卑贱的庶女,如今却爬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苏蕴珠嘲讽道:“你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苏蕴雪知道是门口侍卫的态度让苏蕴珠不舒服了,她勾了勾唇角,无所谓道:“你说是就是吧。”

    “放肆!你一个媵妾,竟敢如此对王妃说话!”孙嬷嬷突然厉声呵斥道。

    苏蕴雪还未开口,身后的崔嬷嬷就忍不住了,讽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夫人近几日在病中,难免礼数不周,王妃若是不高兴,大可禀报殿下,请殿下为王妃做主。”

    第60章 跪求

    萧桓衍怎么可能会向着苏蕴珠这边, 苏蕴珠嫁过来近两年,他给过她一个眼神吗?

    崔嬷嬷这么说无疑在告诉苏蕴珠, 苏蕴雪就是在恃宠而骄,她苏蕴珠能怎么样?

    苏蕴珠又气又怒,孙嬷嬷同样气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崔嬷嬷正要破口大骂。

    苏蕴雪眼见两边就要展开一场骂战,连忙出声制止:“行了!”

    她问苏蕴珠:“你来就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苏蕴珠姣美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原来这些年你在伯府的胆小怯懦,木讷寡言还真是装的,苏蕴玉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你果然心机深沉。”

    苏蕴雪有些不耐烦了:“请你说重点好吗?”

    苏蕴珠冷冷看着苏蕴雪:“过几日本宫就要回京城给祖母侍疾,祖母在信中说, 让你一同回去。”

    苏蕴雪直截了当地拒绝:“我在养病,出不得远门,爱莫能助。”

    苏蕴珠见苏蕴雪虽然精神有些萎靡, 气色却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道:“虽说祖母不怎么重视你,但你作为孙辈,连为长辈侍疾的事都要推脱,就不怕世人说你不孝?”

    苏蕴雪“嗤”地笑了一声:“我一个妾室,要名声做什么,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我无所谓。”

    苏蕴珠见搬出孝道都无法压制她,不由冷笑:“果然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祖母病重你不在乎, 那么崔姨娘呢?你的生母你也不想管吗?”

    苏蕴雪沉下脸,问:“你什么意思?”

    苏蕴珠挑眉一笑:“母亲写给我的信中说, 你如今进入王府为妾,也算出头了,所以家中打算将崔姨娘迁进我们苏家的祖坟。”

    苏蕴雪眯起眼,冷冷地盯着苏蕴珠。

    当年崔姨娘在庄子上自尽后,她的后事办的十分潦草,被送到庄子后山随意一埋了事,彼时的苏蕴雪自顾不暇,等几年后她稍微长大一些,有了自保的能力,才敢悄悄让冯叔去给崔姨娘修坟树碑,暗中祭拜。

    如今钦安伯府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为了把她弄回去,连崔姨娘的遗骨都不放过,苏蕴雪心知肚明,她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崔姨娘可能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苏蕴珠恢复了端庄优雅的笑,这是她今日对上苏蕴雪后露出的第一个胜利的笑:“怎么,你可要回去为崔姨娘主持迁坟?”

    “夫人……”听到崔姨娘的事,连崔嬷嬷都忍不住了,开始焦急起来。

    苏蕴雪轻轻握了握崔嬷嬷的手以示安抚,道:“既是为姨娘迁坟,我自然责无旁贷,此事我会向殿下秉明,但是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她再如何冷心冷情,自私自利,都不可能不顾崔姨娘。

    一个苏家,一个容王,全都捏着她的软肋威胁她,很好……

    苏蕴珠道:“你既然愿意回去,那再好不过,殿下那边,他那么在乎你,”苏蕴珠说到这里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一定会同意你的要求的,我过几日就要启程了,”苏蕴珠站起身,目的既已达到,她不打算再久留,“我等你的好消息……妹妹。”

    苏蕴珠带着孙嬷嬷款款离去,苏蕴雪看着她挺直的脊背,高贵优雅,即使再怎么不如意,苏蕴珠在她面前还是强撑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不知道萧桓衍到底给苏蕴珠造成了多大的错觉和假象,竟觉得她能够改变萧桓衍的决定,然而连苏蕴雪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说动他。

    萧桓衍这两天在外朝处理事务,没有回内廷。

    第二天萧桓衍还是没有回来,苏蕴雪心中有些着急,怕苏蕴珠出发再找萧桓衍说就来不及了。

    于是苏蕴雪第一次主动找刘如意向萧桓衍传话。

    刘如意虽说一直不待见苏蕴雪,却很守本分,尽职地将话递到外朝。

    苏蕴雪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影视剧,妃嫔们找借口见皇帝似乎都会送些汤汤水水的,寻思着直接就让刘如意去传话的确有些失礼,于是将今天做的杨梅荔枝饮让刘如意端了一碗过去。

    刘如意接过碗时的表情,简直跟看见铁树开花,母猪上树一样,随即又露出一副你早该如此的神情。

    苏蕴雪低头失笑,在承奉正看来她一向不识抬举,如今总算是“开窍”了。

    萧桓衍在承运殿和孔思弗等人议事,刘如意端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意,直到刘如意开口:“殿下,这是雪夫人送来的杨梅荔枝饮。”

    彼时萧桓衍正低着头看奏报,孔思弗在禀报明州和福州近几日的事项,张越抱着手在一旁沉思。

    听到刘如意的话,所有人像被定住了一样,孔思弗甚至连话都忘了说,萧桓衍从奏报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刘如意,张越放下了抱着的手,惊奇地睁大了眼。

    萧桓衍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送来的?”

    刘如意觑了一眼萧桓衍:“雪夫人。”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萧桓衍,偏他面上滴水不漏。

    还是孔思弗反应最快:“关于福州那边,臣要说的就是这些,那臣……就告退了。”

    陈越见状连忙道:“属下也告退。”

    二人快步离开了承运殿。

    刘如意见萧桓衍依然看着手中的奏报,似是没有反应,便默默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萧桓衍手边,道:“雪夫人问奴才,殿下何时回内廷。”

    依照萧桓衍的性子,最忌内廷之人探听他的行踪,但刘如意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因为他直觉殿下不会生雪夫人的气。

    果然,萧桓衍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萧桓衍放下奏报,端起釉里红描着缠枝花卉的瓷碗,里面盛着的杨梅和荔枝红白分明,汁水艳红诱人,萧桓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将冰饮吃完。

    当天下午萧桓衍就去了西三所。

    苏蕴雪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鹅黄色褙子,在亭中纳凉,看见萧桓衍,忙起身行礼。

    萧桓衍抬手拖住她的胳膊:“免礼,坐。”

    萧桓衍率先坐下,苏蕴雪在他对面坐了。

    萧桓衍道:“今日的那碗冰饮是你做的?”

    苏蕴雪道:“是崔嬷嬷做的。”

    换做是别的女人,早就在他面前献媚邀宠了,只有她,对着他连最简单的奉承都没有,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愿,连送冰饮讨好他这种事也是做的笨拙又别扭。

    二人一时无话,沉默了一阵后,还是萧桓衍先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苏蕴雪看了萧桓衍一眼,只见他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苏蕴雪起身跪在地上,对萧桓衍道:“请殿下开恩,准妾随王妃回京城。”

    萧桓衍眉头一拧,声线不由低了几度:“此事本王已经说过,你不能回京。”

    “钦安伯府要为妾的姨娘迁坟,出于孝道,妾也要回去为姨娘尽绵薄之力。”

    苏蕴雪这么一说萧桓衍就明白了,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何钦安伯如此大费周章,非要苏蕴雪回去。

    萧桓衍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钦安伯府如此费尽心机要你回京,实则对你不怀好意吗?”

    苏蕴雪跪得笔直,道:“妾知道,但他们要动的是妾生母的坟,就算是刀山火海,妾也要去。”

    萧桓衍语气冷淡:“苏蕴雪,你如此有底气,不就是仗着本王不会不管你,你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妾不敢,妾只是……求殿下。”苏蕴雪叩首,以一种及其卑微的姿态跪伏在萧桓衍脚边。

    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纤薄的背,如今的她是如此恭顺、驯服,但萧桓衍知道,她不过是屈服于他的权势之下,若是真让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离他的身边。

    萧桓衍不想在这里耗时间,站起来就准备走。

    苏蕴雪见状慌忙拉住萧桓衍的袍角:“殿下,殿下!妾十二岁那年,伯府欲将许给襄国公府做填房,姨娘知道后,瞒着伯府私下定下妾和孟家的婚事,甚至为此自裁,为妾争取了三年时间,妾才得以逃脱那门婚事,妾的生母,用命换来了妾如今的生活,尽孝也好,偿情也罢,妾都不能让伯府再对往生之人动手脚,求殿下……开恩!”

    苏蕴雪见萧桓衍无动于衷,便不断磕头,她不知道面对这个掌控她一切的男人,她还能怎么祈求对方,只能抛弃她那一文不值的、可笑的自尊,用最笨拙的方式,恳求眼前之人,她欠崔姨娘太多,不能不还。

    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萧桓衍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转过身道:“可以。”

    “什……什么?”苏蕴雪抬起头,喜出望外地看着萧桓衍。

    萧桓衍弯下腰,将苏蕴雪扶起来,拿过苏蕴雪放在石桌上的手帕,轻轻擦拭着苏蕴雪的额头。

    苏蕴雪额头已经磕破了皮,又红又肿,一碰就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桓衍手却一重,加了力道按在她的伤口上:“本王答应你,至于怎么去,本王自有安排,安心等着,不要妄想生出别的心思,想想你的嬷嬷,想想孟家,嗯?”

    苏蕴雪疼的微微一抖,但依旧忍着疼答道:“是。”

    “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了,晚些时候来你这里。”

    苏蕴雪明白萧桓衍的意思,垂眸道:“是。”

    萧桓衍走后,被苏蕴雪命令待在屋里的崔嬷嬷走出来,她抹了抹眼泪,上前搀扶苏蕴雪:“小姐,您快进屋,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苏蕴雪不在意道:“皮外伤,不用麻烦,抹点药就行了。”

    二人走进屋内,崔嬷嬷带着哭腔又唤了苏蕴雪一声:“小姐,您受苦了……”

    苏蕴雪笑了笑,道:“只要你别再一直劝我好好跟萧桓衍过日子就好。”

    崔嬷嬷点点头,又开始抹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