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洄雪 > 60-70
    第61章 回京

    承运殿。

    萧桓衍把上午刚离开的孔思弗叫回来:“你回头拟一封奏折上报朝廷, 就说本王请旨提前回京朝觐,探望病重的钦安伯老夫人。 ”

    孔思弗的表情十分震惊, 他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殿下,先不说这合不合规矩,闽浙两地因为要应付新来的镇守太监,我们的很多事情都要重新部署,等您决断,您这时贸然离开明州,无疑是给了赵喜等人可趁之机。”

    “若是本王手下的人连区区两个太监都应付不了,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孔思弗只能闭嘴, 殿下这话无疑是说给他听的,他是容王府的长史, 替殿下协理政务,若是他连两个太监都应付不了,那就枉为殿下谋士了。

    萧桓衍接着道:“离三年一次的述职只差不到一年, 本王请旨提前回京皇上应该不会拒绝,而此次述职,本王不会在京城停留太久,你不用过于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孔思弗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做,悻悻离了承运殿, 回到自己的住处替萧桓衍写奏折。

    夜里,当苏蕴雪听到萧桓衍说他会一同回京时同样震惊的无以复加,要是她没记错, 现在还不到三年述职的时候吧, 她试探着问:“殿下提前回京,皇上会同意吗?”

    萧桓衍搂着苏蕴雪, 呼吸间尽是她浅淡而诱人的香气,萧桓衍闭着眼,脸上是餍足的神情:“也许会,也许不会,若是他不允,那就不去,”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苏蕴雪,漆黑深邃的眼睛如一张网,将她桎梏其中,“你也不许去。”

    苏蕴雪心一紧,刚要开口,就听萧桓衍道:“别担心,若是去不了京城,本王会让人替你姨娘迁坟,苏家人动不了她分毫。”

    苏蕴雪如何能不但心,京城那么远,纵然萧桓衍在京城布了人,但消息往来总要时间,若是她不能去京城,无法如苏家的意,苏家若是真对崔姨娘的遗骸做什么,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但她没有再说话,萧桓衍肯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她所求,她怕多说多错,惹恼了萧桓衍反而得不偿失。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一个月后,萧桓衍奏请的事得到了皇帝的允准。

    于是容王府轻装简行,很快就踏上了赴京之路。

    说是轻装简行,然而萧桓衍、苏蕴珠和苏蕴雪三人加上各自随行的仆婢,依然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苏蕴雪看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伍,不由感慨,亲王出行阵仗再小也是阵仗。

    苏蕴雪在马车上待了没多久,刘如意就过来传话,让她到萧桓衍的马车上去。

    苏蕴雪对坐在一旁的崔嬷嬷道:“嬷嬷就留在车上,我过去了。”

    崔嬷嬷自上次苏蕴雪在院中跪求萧桓衍之后,果然没有再在劝过她,又恢复了对萧桓衍畏惧的心理,此时听苏蕴雪这么说,心中不情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讷讷回了一声:“哎。”

    萧桓衍的马车要宽敞很多,布置的也十分舒适,此时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冷,马车上置了熏笼,里面的红罗炭散发着炽热的暖意。

    萧桓衍穿着蟹壳青的细布直裰,斜倚在引枕上看书,刘如意撩开马车的暖帘,苏蕴雪入内,萧桓衍刚握住苏蕴雪的手便皱眉:“手怎么这么凉?为何不拿手炉?”

    说着眼神扫到苏蕴雪身后,刘如意吓了一跳,忙告罪:“是老奴疏忽,夫人下车时未留意到夫人未带暖炉。”

    苏蕴雪道:“不关丞奉正的事,妾在马车上时一直抱着暖炉的,原想着来殿下这里不过一小段距离,就没带上,不曾想一会儿功夫手就凉了。”

    萧桓衍未再追究,将苏蕴雪拽到身边,放下手中的书,温热的双手笼住她冰凉的手:“路上很无聊,你陪着本王。”

    苏蕴雪被萧桓衍圈在怀里,再次觉得自己很像萧桓衍的宠物,她睁着眼睛,眼中却空无一物。

    之后几日的路途中苏蕴雪一直待在萧桓衍马车上,有些时候车上还会传出男女云雨的声音,男子低沉粗重的喘息,女子压抑克制的啜泣。

    萧桓衍车架后面不远处就是苏蕴珠的马车,虽然车马行驶的嘈杂声盖过了前方传来的声响,但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就知道前面马车的二人在做什么。

    苏蕴珠揪揉着手中的帕子,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怨和恨来形容,若是手中的手帕是苏蕴雪,恐怕早就被她撕成了碎片。

    苏蕴珠脸色阴沉可怖:“孙嬷嬷,祖母说只要将苏蕴雪逼回京城,想办法将她留在府中,不让她回明州,我才有机会接近殿下诞下子嗣,可如今殿下却连和她分开片刻都不愿意,甚至为了她提前回京朝觐。这样一来,就算回到京城又有什么用,殿下照样和她朝夕相处同床共寝,有我什么事儿?之前那么多心思,全都白费了!”

    孙嬷嬷忙从帘子缝隙看了看外面,回头压低声音警惕地对苏蕴珠道:“王妃稍安勿躁,京城不同于明州,明州是容王殿下的封地,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京城却不同。这些年,因着容王殿下,伯府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少,再有武昌候府帮衬着,在明州不能做的事,去了京城却能做!再说了,此次容王一同上京未必不是好事,在皇上面前,他多少要顾及名声,不敢过分宠爱妾室,到时候就是王妃的机会。”

    苏蕴珠咬唇,她想到她和容王大婚那日,在京城又如何,整个容王府尽在容王掌控之中,出了王府谁也不知道她大婚那日是如何度过的。

    苏蕴珠觉得孙嬷嬷太乐观了,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回京见到祖母再说。

    她嫁进王府的这两年,虽说锦衣玉食远胜从前,却活的像空气,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她那个寡廉鲜耻的庶妹。

    苏蕴雪,苏蕴雪……

    苏蕴珠咀嚼着这个名字,要是当初祖母给苏蕴雪吃的不是绝子药,而是毒药,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局面了?

    苏蕴雪不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却还是被累得够呛,纵然她是个现代人,也没有奔放到在隔音效果极差的马车上坐那种事,她越羞耻越放不开,萧桓衍越来劲儿。

    到后面她被萧桓衍折腾地受不了了,忍不住推开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过去。

    还好后面萧桓衍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勉强她。

    这厮平日里一副清冷高贵的模样,没想到会这么不要脸。

    苏蕴雪早就感觉到,对于萧桓衍来说,服侍他仆婢都不算人,不过是个物件儿,主子行事儿,何须在乎外头放着的物件儿。所以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出门在外,萧桓衍想要她时从来不会避着身边服侍的人,甚至还很习惯有人在一旁候着,便于他随时传唤。

    而她,不过是得他喜爱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物件儿罢了。

    马车走了一个多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苏蕴雪撩开帘一角,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中五味杂陈,两年前,她和崔嬷嬷相依相伴,毫不留恋地将京城繁华抛在身后,两年后,她回到京城,却是以容王妾室的身份。

    马车进了城门,径直进了时雍坊的容王府,等众人安顿下来已是傍晚。

    晚膳过后,苏蕴雪不顾一路舟车劳顿,主动来到萧桓衍的寝殿:“明日请殿下借妾几个人,妾去为姨娘迁坟。”

    萧桓衍挑眉,他原以为苏蕴雪一听到生母坟茔被人威胁就乱了阵脚,毫无准备地就慌着进京任人摆布,如今看来她恐怕在明州就有了主意。

    萧桓衍不由来了兴致:“人要多少都有,你拿什么谢我?”

    苏蕴雪站在离萧桓衍三步远的位置,闻言动作流畅自然地将身上的衣裙脱掉,只着牙白色暗纹素绫主腰,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萧桓衍被这惑人的白晃得失神片刻。

    寝殿内铺了地暖,是以苏蕴雪并不觉得冷,她赤足走向萧桓衍,雪白柔软的胳膊攀上他的颈项,二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苏蕴雪偏头打量着萧桓衍俊美的脸,眼神淡然,从眉到眼、到鼻、到唇,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线条优美的唇,似沉思,似迟疑。

    苏蕴雪能感受到对方渐渐灼热的视线,手掌在腰上不断加重的力道,以及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

    在对方越来越不耐的时候,苏蕴雪终于不再拖延,仰头吻上他温热的唇,唇齿勾缠,呼吸交融。

    萧桓衍握着苏蕴雪的腰一个旋身,将人压到在衾被之上,彻底掌握主动权,云情雨意,缱绻难终。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完全亮的时候,苏蕴雪就带着萧桓衍给她的人前往当初崔姨娘去世的那个庄子上。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防备又抗拒,只有崔姨娘,耐心温柔地抱着她,哄着她,给予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母爱,甚至为了她的终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虽然崔姨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真正的“苏蕴雪”,但她的的确确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爱,理所应当偿还。

    苏蕴雪和崔嬷嬷带着人在庄子后山找了很久才找到崔姨娘的坟,因许久无人祭拜,当初立的碑已经歪斜,碑上字迹模糊,坟头早已被枯枝杂草覆盖。

    苏蕴雪抚摸着残破的墓碑,轻轻叹了口气,命人将坟头的杂草先清理干净,然后再起出棺木。

    第62章 娘家

    苏蕴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今日要回娘家,她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忙前忙后地为她整理衣饰, 当结香往她的牡丹髻上插了一支酒盅大小的山茶花金簪时,苏蕴珠问结香:“殿下呢?正院那边刘公公可有回话?殿下今日是否和本宫一同去伯府?”

    虽然昨天一进京城王府就将朝觐的折子递进宫去了,但等宫中回信最快也要今天,进宫也是明天的事了,所以现在萧桓衍一定还在王府内。

    昨夜苏蕴珠为了萧桓衍能和她一同回伯府,曾主动去过正院,却被刘如意挡了回来,只能请刘如意代为传话。

    结香一边给苏蕴珠梳头一边从镜中偷看她的神情:“今儿一大早承奉正就派人过来传话, 说殿下要准备朝觐的事,先不过钦安伯府了, 等进宫见了皇上再说。”

    苏蕴珠难得有些容光焕发的脸上神色黯淡下来,虽说对殿下的拒绝早有准备,但真听到来人这么说还是会忍不住失望。

    苏蕴珠又对结香道:“你差人去东边儿问问雪姨娘好了没, 没得让本宫等她。”

    京城时雍坊的容王府,规制和明州的略有不同,萧桓衍住在正院,苏蕴珠住在西跨院,苏蕴雪则在东跨院。

    结香随即召来一个小丫鬟,让她去东跨院催一催。

    苏蕴珠收拾妥当的时候, 小丫鬟回来了,站在门口磨磨蹭蹭不敢进来,凝香见了, 骂道:“在那缩头缩脑的做什么?雪姨娘准备好了吗?”

    虽说王府侍妾被称姨娘合情合理, 然苏蕴雪自进府那日,容王府众人以示尊敬, 都称之为夫人,只有苏蕴珠,一直固执地称苏蕴雪为姨娘。

    小丫鬟磕磕绊绊地回答:“东跨院那边说,雪……雪姨娘天不亮就出门了,身边跟着的是卫指挥使。”

    苏蕴珠骤然变色:“你说什么?!”

    小丫鬟吓得一抖,说话都带了哭腔:“奴婢不知道,奴婢是听碧溪姐姐说的。”

    碧溪是后来在苏蕴雪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之一。

    苏蕴珠看着镜中打扮得妆容精致的女子,嘲讽地勾了勾唇,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小丑,终究是她低估了苏蕴雪。

    她远嫁两年,难得有机会能归宁,容王不待见她,不肯跟她一起回娘家,如今连苏蕴雪都敢无视她,竟然自己先出府了。

    苏蕴珠吩咐孙嬷嬷:“你快派人去伯府报信,苏蕴雪很可能提前去了庄子上,让父亲无论如何拦住她,不要让她得逞!”

    钦安伯府。

    苏柏年和周氏昨夜接到苏蕴珠的信,得知他们进了京城都喜不自禁,大清早就收拾妥当前往老夫人的和寿堂。

    老夫人也早早地起来,身上穿了去年过寿时苏蕴珠派人送来的青黛色缂丝如意纹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带着同色额帕,打扮的神采奕奕。

    周氏进门就开口赞道:“老夫人今儿打扮地可真精神,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珠儿一会儿回来看到,一定十分高兴。”

    老夫人满眼笑意,开口道:“如今可得称王妃,待会儿可别一激动就忘了。”刚说一句就用帕子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

    当初伯府写信给容王府说老夫人病重,倒也不是说假话,当时的确病的有些重,如今虽未大好,却无性命之忧。

    苏柏年见状道:“母亲病还未大好,当心身子。”

    老夫人握着手帕的手摇了摇:“无妨,我有数……二房呢?人怎么还不过来,一会儿难道还要容王妃等着他们不成?”

    这时一个神色凝重的婆子进来传话:“老夫人、伯爷、夫人,刚才王妃派人来说,三小姐今儿一大早就带着人往庄子里去了,恐是要先给崔姨娘迁坟。”

    苏柏立携着何氏和苏蕴玉进门时刚好听见婆子的话,皆神色一变。

    老夫人拧起眉:“目无尊长的东西!回京不先拜见父母长辈,竟擅自跑去给一个姨娘迁坟,她眼里还有没有父母亲族?!没有我的意思,谁敢把那妾室迁进苏家的祖坟,还不快派人去把她叫回来!”

    苏柏立因老夫人的话面皮发紧,何氏则神态自若地带着苏蕴玉坐下。

    苏蕴玉在苏蕴珠出嫁后没多久也许配了人家,亲事是苏蕴玉的舅舅出面张罗的,夫家在宣府,祖上出过两任官吏,很有些家底。

    苏蕴玉的丈夫品性不错,就是人平庸了些,苏蕴玉嫁过去后,怎么都不满意,和丈夫婆母都处不好,这几年九边时时打仗,不甚太平,前段时间苏蕴玉找借口回了娘家,住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回宣府的事。

    何氏乐得女儿陪在身边,自然也不会着急让女儿回去。

    听到老夫人发难,苏柏立连忙道:“儿子这就去庄子上把那孽女带回来向母亲请罪。”

    是以苏柏立人刚进和寿堂,步子都没踩稳,又转身出府去了。

    老夫人不屑地撇了一眼苏柏立的背影,对苏柏年道:“你也去,省得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使唤不动。”

    苏柏年道是,随后带着几个护卫也走了。

    这个时候又有下人来报:“容王妃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下人搀扶着走在前面,准备带着其余的人前往仪门迎接苏蕴珠。

    亲王正妃的车驾自远处蜿蜒逶迤而至,当苏蕴珠的舆轿来到近前时,老夫人正欲携众人敛衽跪拜,苏蕴珠急忙从舆轿中下来,伸手扶起老夫人:“祖母这是作何,真是折煞珠儿了。”

    老夫人看着尊贵优雅的孙女,眼中满是思念:“您如今是容亲王妃,我等理应如此。”

    说罢还是坚持跪了下去,随即伯府众人都随老夫人向苏蕴珠跪拜请安。

    苏蕴玉跪在人群中,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接受他们跪拜的苏蕴珠,穿着红罗织金褙子,外面罩着一件绛红色漳绒披风,满头珠翠,身后内侍仆婢成群,是那样的尊贵,那样的高不可攀,苏蕴玉想到了她平庸无能的丈夫,不由握紧了双手,她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免礼,免礼!”

    老夫人刚行完礼,苏蕴珠连忙将她搀扶起来,身后的结香和凝香则扶起了站在老夫人身侧的周氏。

    周氏看向女儿:“珠……王妃安好?”一句话未说完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苏蕴珠眼中含泪:“母亲,女儿一切都好。”

    众人簇拥着苏蕴珠往和寿堂走去,老夫人和周氏与苏蕴珠走在前面,低声说笑,何氏和苏蕴玉跟在后面,接沉默不语。

    苏蕴珠扫视一圈,眼神在苏蕴玉和何氏身上一略而过,对苏蕴玉的存在并未表现出惊讶。

    苏蕴珠问周氏:“母亲,父亲呢?”

    周氏挽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到庄子上去了。”

    苏蕴珠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抿唇不语。

    众人回到和寿堂,苏蕴珠先坐了主位,老夫人在她右侧坐了,其余人才分坐于两侧。

    老夫人细细打量苏蕴珠,见她虽衣着华贵,妆容精致,但神色隐隐有些憔悴,知道她这两年过的并不舒心,有些心疼,心中暗恨苏蕴雪,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道:“两年不见,王妃越发貌美,仪态万千。”

    苏蕴珠道:“祖母久不见孙女,自是觉得孙女什么都好,”她担忧地看着老夫人:“我在明州接到母亲的信,信中说您病重,我心中着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偏偏现在才回京,您如今可大好了?”

    “与前些日子相比好多了,只是年纪大了,身体终究不如从前。”

    “祖母要好好保重才是。”

    周氏坐在苏蕴珠右手边,此时接话道:“王妃放心,这几日太医院的太医每日都来为老夫人请平安脉,我会好好照顾老夫人的。”

    周氏命身后的乳母将一幼童抱到苏蕴珠面前:“这是你弟弟,今年都满两岁了。”

    乳母怀中的幼童生的白嫩嫩的,一脸乖巧懵懂地看着苏蕴珠,苏蕴珠看了心中柔软,身后的大丫鬟结香立马呈上一只工艺精巧的金锁。

    苏蕴珠接过亲自待在幼弟颈项上:“这是给幼弟的礼物,保佑幼弟平安如意。”

    周氏在一旁看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苏柏年和苏柏立回来了,前者满面怒容一脸挫败,后者则垂头丧气。

    苏柏年看见坐在上首的苏蕴珠,终于露出几分笑容,上前行礼:“王妃回来了。”

    苏蕴珠连忙起身托住苏柏年的手,眼中满是孺慕思念:“爹爹不必多礼,二叔也免礼罢。”

    苏蕴珠看向二人身后,没有看见苏蕴雪,笑容勉强起来,她问苏柏立:“怎么,三妹妹没有跟着亲生父亲回来吗?”

    苏蕴珠将“亲生父亲”二字咬的极重,苏柏立闻言,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苏柏年的脸色也沉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在府里怯懦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女,一朝做了容王的宠妾,竟然张狂起来,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连亲生父亲都不屑一顾。

    他们赶到庄子上的时候,崔姨娘的棺椁已经被起出,之前被派去守庄子的几个家仆被一众身着劲装,手持长剑的侍卫拦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站在最前方的苏蕴雪打扮素净,身上笼着件银白色刻丝斗篷,正背对着他们,看着崔姨娘坟茔的方向。苏柏年和苏柏立刚一走近,立刻被侍卫拦下,二人只能停在离苏蕴雪几丈远的地方。

    苏柏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庶女落了脸面,不由怒从中来,疾言厉色地对着苏蕴雪的方向喝道:“三丫头,你简直放肆!回京不拜见父母长辈,却擅自跑到这里来,你眼里有没有尊卑上下,有没有孝道?!”

    第63章 迁坟

    苏蕴雪转过身, 露出一张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又娇艳的脸,神色不喜不怒, 看着苏柏年和苏柏立的眼神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苏柏立看着女儿投来的生疏的眼神,心中百味杂陈,他开口道:“雪儿……你还是,还是先跟为父回去拜见老夫人,迁坟的事,没有老夫人首肯,是不可能让崔氏入苏家祖坟的。”

    苏蕴雪嘲讽地笑出声:“谁说我要将姨娘迁进苏家祖坟了,你们苏家将她迫害至此, 想她泉下有知,也不屑和姓苏的人埋在一块儿。”

    苏柏年和苏柏立满眼错愕, 一时竟忘了说话。

    苏蕴雪接着道:“你们千方百计逼我回京,甚至连迁坟这种借口都用上了,如今我回来了, 迁坟的事就不劳钦安伯府操心了,我自有主意。”

    “你……你放肆!你眼里可还有家族长辈?你如此忤逆不孝,就不怕世人戳你脊梁骨?!”

    苏柏年被苏蕴雪的话气得暴跳如雷,他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府里逆来顺受的庶女如今竟如此狂悖,忍不住上前几步要拉苏蕴雪:“还不跟我回去向老夫人赔罪!”

    一直守在苏蕴雪身旁的卫成上前一步,挡在苏蕴雪面前, 神情冷傲:“钦安伯,不得无礼。”

    苏柏年一看拦着他的侍卫身材矫健高大,眼神肃然, 隐隐透着一股对他的不屑, 心知此人应是容王的心腹亲卫,心中生了几分怯意。

    容王竟然将自己的亲卫派给苏蕴雪, 只为一个姨娘迁坟,这是何等的纵容宠溺,随即想到两年无所出的女儿,心中又恨又怒,却因卫成在场,不敢再朝苏蕴雪发作,只好转头骂苏柏立:“看看你养的好女儿,还不快让她回去!”

    苏柏立只好道:“雪儿,你还是……还是先回苏府,迁坟的事,以后再说。”

    苏蕴雪看着苏柏立,神情冷漠:“父亲,”她喊出这个陌生的称谓,心中升起一股不适,“你知道苏家为何一定要让我回京吗?”

    苏柏立偏过头,不敢看苏蕴雪的眼睛。

    苏蕴雪又问:“你知道我去了苏府会遭遇些什么吗?”

    苏柏立讷讷不言,苏柏年开始面露心虚。

    苏蕴雪嘲讽道:“你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只要一辈子跟在你的好大哥后面言听计从就好了,任由他们残害你的妾室和女儿。”

    苏蕴雪无谓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非要我回来,但这不重要了,你们要迁坟,那我就迁,我会将姨娘的棺椁带走,从今往后,姨娘和你们苏家,再无瓜葛。”

    古人的宗法观念深入骨髓,若是脱离家族,活着举目无亲,受人唾弃,死后更无香火供奉。

    古人深信身后事,是以无论如何都不敢主动提出脱离家族,除非那个人疯了,是以苏家才会自以为是,妄想借此拿捏住苏蕴雪,可惜她不吃这套。

    因此不仅苏柏年和苏柏立,甚至一旁的卫成都为苏蕴雪之言感到震惊。

    苏柏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蕴雪:“你……你这是要和苏家划清界限?你连父母都不认了,你疯了?”

    苏蕴雪冷笑:“钦安伯说笑了,苏家生养了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如今我已是容王府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很多事情,你们已经不能做我的主了。至于姨娘,她被埋在这庄子上多年不闻不问,想来苏家是不怎么愿意承认她的,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这个做女儿的,来为她供奉香火吧。”

    说完她对卫成道:“今日有劳指挥使了,走吧。”

    苏蕴雪越过苏柏年和苏柏立,目不斜视,连个眼神也懒怠施舍给她的苏柏立。

    苏柏年被苏蕴雪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抖着手指着苏蕴雪道:“你!你这是在恃宠生骄!仗着容王对你的宠爱,竟敢对母家如此放肆!”

    苏蕴雪回头,眼尾微微一挑,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是,又如何?”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卫成跟在身后,看着苏蕴雪的背影,神色复杂。

    最终苏柏年和苏柏立都没能将苏蕴雪带回苏家,而且按苏蕴雪的意思,以后她都不会再踏进伯府的大门。

    面对苏蕴珠的质问,就连苏柏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噗嗤!”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蕴玉这时却忍不住笑出声,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苏蕴珠看向苏蕴玉,眼神不善,堪称冰冷。

    苏蕴玉丝毫不惧,甚至笑靥如花地看着苏蕴珠,道:“大姐这王妃做得可真威风,连身为媵妾的三妹妹,都可以不听你的话呢……今日容王殿下没有随大姐一同回来,可是在陪三妹妹?”

    苏蕴珠远嫁明州,时隔两年才回来,仪仗到达钦安伯府大门时,在场的人没有看到容王的车驾就已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就是怕苏蕴珠下不来台,苏蕴玉倒好,毫不客气地揭苏蕴珠的伤疤,故意让苏蕴珠难堪。

    一旁的何氏连忙拉住苏蕴玉,不等老夫人开口,忙起身请罪:“这丫头这几日身体不好,脑子有些不清醒,说些胡话,王妃和老夫人切莫怪罪。”

    老夫人冷冷道:“既然病了就待在屋里好好养病,若是在家还养不好就回婆家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一直赖在娘家的,若不是邹家看在珠儿的份上,容得她这么放肆?!”

    邹家就是苏蕴玉的夫家。

    何氏吃了教训也不反驳,唯唯应是:“媳妇这就带玉儿回去。”

    说着忙拉着一脸不服的苏蕴玉,和苏柏立一同离开了和寿堂。

    周氏冷冷瞪了一眼何氏母女的背影:“老二家的嫁了人还是如此拎不清,倒不如她那个娘会能屈能伸。”随即握住苏蕴珠的手,满脸担忧地看着女儿。

    苏蕴珠对周氏笑了笑,表示不要紧。

    二房的人走后,苏柏年才沉着脸将在庄子上的事说出来。

    周氏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这个狐媚子!当初就应该让她和那个姨娘一起去死,何至于今日害我珠儿至此!”

    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是我看走眼,这个丫头,是个狠心无情的,如今一朝得势,要用家族孝道压她,难了……”

    周氏不甘道:“难道就这样让她恣意妄行吗?”

    老夫人道:“本以为此次回京可以借崔氏将她困在府中,如今她连伯府大门都不进,直接带人将崔氏的棺木起走了,还扬言不屑进苏家祖坟,在她生父面前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又能拿她如何?更何况,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她身后站的是容王!”

    苏蕴珠坐在上首,低着头,并不看祖母和父母。

    老夫人对苏柏年道:“王妃昨日才进京,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想是累了,你去看看,王妃的闺房收拾好了没有。”

    苏柏年做父亲的,哪里就需要亲自去看女儿住的院子,苏柏年知道母亲和妻女是有体积话要说,于是也离开了。

    苏柏年走后,老夫人又屏退下人,这才问苏蕴珠:“珠儿,这里没有外人,你如实告诉祖母,容王待你究竟如何,你至今没有子嗣,到底……”

    一直强撑着的苏蕴珠此时终于撑不住,扑到周氏怀里崩溃大哭:“祖母,母亲,这两年女儿虽一直与你们书信往来,却未敢告诉你们,从成婚至今,容王殿下他,他就没有和我圆房!”

    “哐当!”

    周氏满含怒气地扫落案上的茶杯,“堂堂亲王,竟敢欺我伯府至此!”随即又悲从中来,搂着女儿落泪:“我苦命的女儿,你这两年受苦了……”

    老夫人听到苏蕴珠的话后,神色颓然,她泄了力气,斜靠在炕几上,无力道:“容王终究是心气难平,他被迫接受了这门亲事,或许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不让珠儿诞下他的子嗣。”

    周氏慌了:“那……那该怎么办?”

    苏蕴珠从周氏怀中抬起头,双眼哭得通红,她看着老夫人:“祖母,您可要帮帮孙女,在王府里,虽说我富贵尊荣不缺,却形同软禁,等闲不得出寝宫,更别说去找殿下了,而苏蕴雪却是专房独宠,旁人更无一点机会。”

    老夫人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凝眉沉思,片刻后,她睁开眼,问苏蕴珠:“王妃可还记得当初大婚之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苏蕴珠止住哭泣,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低头不语。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曾告诉过你,能笼住容王的心最好,如果不能,就要恪守好王妃的本分,你一遇到三丫头就失了分寸,终日陷在妒恨的情绪之中,却忘了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老夫人满是皱纹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她对苏蕴珠道:“你是先帝亲自赐婚,皇家上了玉蝶的亲王正妃,任何人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三丫头再得宠,也永远越不过你去。”

    周氏道:“可若是珠儿一直不能有子嗣,那王妃之位如何稳固?”

    老夫人斜晲着周氏道:“珠儿也可效仿你的母亲。”

    周氏哑然,她唯一的儿子苏继死后,为了保住钦安伯府的爵位,周氏为苏柏年纳了一房妾室,妾室生下儿子当日就难产而亡,周氏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原来老夫人什么都知道。

    苏蕴珠难以置信:“祖母?”

    周氏也不情愿,她是因为不能生了,逼不得已,可是珠儿还年轻,若是想办法使些手段,未必没有肯能。

    周氏道:“老夫人,珠儿还年轻,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苏蕴珠微微点头,对母亲的话表示赞同。

    第64章 不悦

    老夫人见状有些无奈:“罢了,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就另想法子, 只是这事急不来,你们刚回京,还要待一些日子,到时候再说吧。”

    老夫人随即道:“坐了这么久,珠儿也累了,周氏你先带珠儿回去休息,”然后看向苏蕴珠,“你先安心在家住几日, 等皇上召见的旨意下来,你再随容王进宫朝觐不迟……这是你第一次以容王妃的身份在宫中行走, 回头我再跟你讲讲宫中的规矩。”

    苏蕴珠道:“是,多谢祖母。”

    另一边,二房一家刚离开和寿堂, 苏蕴玉就不高兴地问何氏:“母亲,你刚才何必对苏蕴珠她们做小伏低,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苏蕴珠做了王妃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容王殿下宠爱!”

    何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你胡说什么!不受宠又如何,只要她是容王明媒正娶的王妃,那么所有外命妇都要在她面前俯首屈膝, 你以为你这门亲事怎么来的?你舅舅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如何能攀上邹家那样的官宦人家,还不是人看在能和容王成为连襟的份上才同意你进门?偏偏你不知足, 对夫家挑三拣四, 你三从四德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更何况这几年九边战事频发,却很久没有打过大的胜仗了, 你舅舅处境艰难,难说日后还有求得到人的地方。”

    苏蕴玉撇嘴:“真正世代官宦的世家大族,有谁愿意和藩王成为姻亲,岂不是自绝仕途?邹家祖上是出过两个官儿没错,这不是因为这一代子弟过于无能,无人能科举入仕,才想要另辟蹊径想法子攀上容王,为家族中的子弟求个恩荫,否则他们怎么会一听说容王要回京朝觐就欣然同意我归宁。”

    何氏苦口婆心道:“你就知足吧!邹家在宣府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大族,家中殷实,姑爷那一房更是富有,恩荫又如何,普通人寒窗苦读数十年也不过是个小小七品官,若是真能求得容王向皇上开口,为姑爷讨个差事,哪怕是个闲职,这辈子也值得了。”

    苏蕴玉不屑道:“那母亲可就巴结错人了,你看苏蕴珠像是在容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吗?您不如去求苏蕴雪来得快些!”

    何氏气急,伸手就要往苏蕴玉脑袋上拍:“你这个臭丫头!”

    让她去奉承苏蕴雪,还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亏苏蕴玉说得出来。

    苏蕴玉躲过母亲打过来的手,一溜烟跑了,何氏追不上,回头想朝丈夫撒气,才发现苏柏立在母女二人争吵时,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何氏愤怒的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一个两个的,也不看看我这么操心是为了谁!”

    容王府的书房。

    萧桓衍听完卫成的禀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高兴:“她真是这么说的?”

    卫成道:“是,属下不曾添减一字。”

    萧桓衍翘着腿靠在逍遥椅上,勾唇笑道:“一力降十会,果然聪明,胆子还很大。”

    苏蕴雪应该是在明州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借他的势来破此局,因为这样一来,苏家就是有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萧桓衍脑海中浮现出苏蕴雪美丽中透着几分倔强的脸,如今的她是否也偿到了权势的滋味?

    等她习惯了万人之上,掌控他人生死,或许就会知道到留在他身边的好处。

    萧桓衍问:“夫人回来了吗?”

    卫成迟疑着答道:“回来了,而且夫人还将生母的……骨灰带回来了。”

    “骨灰?”这下连萧桓衍都有些诧异。

    “是,今早夫人起出崔氏姨娘的棺木后,择一空旷之地将棺木中的遗骸烧了,火化后的骨灰被夫人亲自置于一瓷罐中带了回来。”

    说完卫成又补了一句:“那个瓷罐,夫人今日出门前就带在了身边。”

    大宁朝重孝道,讲究父母之躯不敢毁伤,此乃孝之始也,且他们自来讲究入土为安,家中亲人去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遗体烧毁,此乃大不敬。

    然而苏蕴雪却似是早就打算好要将生母遗骸烧掉,说她不孝吧,她为了迁坟之事苦苦哀求殿下闹着要回京,说她孝吧,她又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卫成在知道雪夫人要做什么时也惊骇万分,还曾出言阻止过,然而无济于事。

    萧桓衍对苏蕴雪的做法也有些惊异,他从逍遥椅上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良久,又笑道:“果然大胆!”

    只是这笑不复刚才,反而有些渗人,卫成不自觉又将头压低了几分。

    苏蕴雪果然是个受不得威胁的,苏家以生母坟茔要挟,她所性就烧了生母遗骸,带在身边,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再以此威胁她。

    那么孟家呢?

    他用孟家迫她就范,她是否也在心中思索报复他的法子?

    萧桓衍因苏蕴雪火化生母之事,难免想多,原本还算好的心情又阴沉下来。

    其实此事还真是萧桓衍和卫成误会了苏蕴雪。

    对于苏蕴雪来说,无论火葬还是土葬都是一样的,她打算将崔姨娘带回江南安葬,觉得一路运着棺椁十分不便,也担心日后路途遥远出个什么差池,所幸就按照现代的方法将崔姨娘火化,日后回去或择一山清水秀风水好的地方安葬,或是供奉在哪座庙里也可。

    崔嬷嬷本来一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认为这是对崔姨娘的不敬和侮辱,苏蕴雪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跟她解释清楚,让崔嬷嬷反应不那大,至于其他人,苏蕴雪就懒得浪费这个口水了。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毕竟是起棺迁坟,苏蕴雪想去庙里请高僧为崔姨娘做一场法事,算是超度,但此事也得先经过萧桓衍的首肯才行。

    而为崔姨娘做法事这一点,崔嬷嬷不能更赞成。

    是夜,萧桓衍来了东跨院。

    苏蕴雪伺候萧桓衍更衣时,萧桓衍直截了当地问起苏蕴雪将崔姨娘火化一事。

    苏蕴雪知道古人对火葬的接受度几乎没有,这会萧桓衍都跑来质问她,只好又将跟崔嬷嬷说的话换个口吻跟萧桓衍解释一遍。

    苏蕴雪道:“人死如灯灭,土葬也好,火化也罢,都不过是安葬往生之人的一种形式罢了,并不会影响后人对亲人的哀思和供奉,妾打算将姨娘带回明州安葬,一路带着棺椁多有不便,火化后将姨娘的骨灰带在身边,妾也好随时为姨娘供奉香火。”

    说到这,苏蕴雪趁机提及要为崔姨娘做法事:“妾想请高僧为姨娘做一场法事,不知殿下可知京城是否有哪位德高望重的僧人能为姨娘超度?”

    说话的时候苏蕴雪正弯着腰为萧桓衍解腰带,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面上神情还算平静:“无论入土为安还是火化都一样?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苏蕴雪道:“姨娘生我养我,我又岂会对姨娘不敬,只不过世人很多难以接受此安葬之法罢了。”

    “你总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上次也是,你在钦安伯府时,是谁这么教你的?”

    苏蕴雪知道萧桓衍说的上次是指她说不愿做妾,不愿与人共事一夫的事。

    她诸多想法与如今这个世道大相径庭,可这也是她都无法改变的事。

    苏蕴雪知道萧桓衍不高兴了,她收回手,默默跪下:“没有谁教妾,是妾不懂规矩,妾知错。”

    萧桓衍垂眸晲着她,问:“知错,你知什么错?”

    苏蕴雪哑口无言,她不过是将崔姨娘火化了,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竟惹得萧桓衍如此不悦,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说不出错在哪,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萧桓衍伸手捏了捏眉心,道:“罢了,起来吧。”

    他本想就此事试探苏蕴雪是否还心系孟家,是否对他有所谋算,但见苏蕴雪低眉顺眼跪在他面前,又改了主意。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提及孟家,这是一件好事,他犯不着让她再想起从前。

    萧桓衍握着苏蕴雪的手将她拉起来:“做法事的事,等本王入宫朝觐之后再做安排。”

    今日宫中来人传了口谕,命容王携王妃明日入宫。

    苏蕴珠在钦安伯府待了一日不到,又匆忙赶回容王府,准备第二□□觐事宜。

    孙嬷嬷和两个大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打理着亲王正妃才能穿的真红绣鸾凤的大袖衫。

    苏蕴珠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苏蕴雪,如今苏蕴雪连她那个姨娘的遗骸都起走了,钦安伯府要再拿捏苏蕴雪已是不可能了。

    即使明天萧桓衍要携她这个正妃入宫,今日依然没有来她的院子,八成又是歇在苏蕴雪那里。

    皇上知不知道容王殿下如此宠妾灭妻?明天进宫她要不要在皇上面前露出点什么呢?

    “王妃,王妃!”

    “怎么?”苏蕴珠回神,有些不愉地看着唤她的凝香。

    凝香察觉苏蕴珠心情不好,小心禀道:“您的礼服打理好了。”

    苏蕴珠道:“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孙嬷嬷担忧地看了苏蕴珠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两个大丫鬟退出了内室。

    人都走后,屋中只剩下苏蕴珠一人,她走进高挂在衣架上的王妃礼服,红罗为底,织四合如意云纹,腰间悬挂白玉禁步和华彩结绶,华丽的衣摆一直垂到地上。

    苏蕴珠伸手抚摸光滑柔软的衣襟,心想,这是只有亲王正妃才能穿的服制,纵然苏蕴雪独得殿下宠爱,那又如何,王妃终究是她苏蕴珠。

    祖母说得对,无论如何,保住王妃之位才是最重要的。

    苏蕴珠将脸贴在柔软的衣料上,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第65章 朝觐

    第二天一大早, 苏蕴珠按品大妆,早早候在正院, 却见萧桓衍从东跨院出来。

    苏蕴珠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神情温婉,落落大方地向萧桓衍请安。

    萧桓衍同样穿了一身大红亲王服饰,面容清冷中更添一抹艳色,他淡淡瞟了一眼苏蕴珠,道:“起来吧。”

    然后越过苏蕴珠先出了王府,径直上了马车。

    苏蕴珠连忙起身,紧跟其后。

    二人难得同乘一辆马车, 说来讽刺,苏蕴珠是萧桓衍的正妃, 此时此刻却是两年来离他最近的时候。

    萧桓衍上了马车便闭目养神,一副不愿与苏蕴珠交谈的样子。

    苏蕴珠看着他神情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由涌出一股不忿, 她很想问萧桓衍,难道你不怕我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吗?

    或许是她目光过于强烈,萧桓衍突然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半睁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苏蕴珠被吓得一哆嗦,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鞋,心中那点小心思荡然无存。

    和上次大婚一样, 此次同样是庆和帝和吴贵妃在乾清宫召见二人。

    二人叩首行礼后,内侍唱起。

    庆和帝赐座,二人方才落座。

    庆和帝和吴贵妃坐于上首, 两年不见, 庆和帝依旧气势威严,精神饱满。

    庆和帝也在打量萧桓衍, 两年过去,这个侄子倒是无甚变化,当初大婚谢恩的情境恍如昨日。

    庆和帝道:“听闻你此次请旨提前回京,是因为钦安伯老夫人病重,她如今如何了?”

    萧桓衍起身答话:“昨日王妃回伯府看望,说是已经好多了,只不过还要多加休养。”

    庆和帝摆摆手:“你坐下说话,自家人坐一块聊聊天,不必如此拘谨。”

    “是。”萧桓衍遂又坐回去。

    庆和帝便吩咐吴贵妃:“待会儿你挑些上好补品给容王带回去,算是朕对老夫人带心意。”

    萧桓衍和苏蕴珠忙起身谢恩。

    庆和帝摆摆手:“都说了,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既然回京了,就多住几日,你的王妃难得回一趟娘家,正好在长辈跟前尽孝。”

    萧桓衍闻言道:“是,臣亦是这么想的,皇叔不嫌侄儿叨扰就好。”

    庆和帝哈哈大笑:“怎么会,你能常回京看朕,朕高兴还来不及。”

    一旁的吴贵妃和苏蕴珠也抿唇微笑。

    乾清宫一时间其乐融融。

    庆和帝留二人用完膳后,萧桓衍才带着苏蕴珠出宫。

    整个过程,无论是庆和帝还是吴贵妃,除了简单的客套,都没有主动问过她和萧桓衍之间的事。

    苏蕴珠想到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她和萧桓衍真实的关系到底如何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却不闻不问,就已经表明了对此事的态度。

    难怪萧桓衍一点也不担忧,恐怕他早就知道皇帝不会过问他的内宅之事。

    苏蕴珠感到有些心寒,她隐约觉得,钦安伯府对于当今圣上的作用,似乎就是与容王完婚,如今两家联姻既成,那么他们伯府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至于婚后如何,皇帝并不关心。换言之,宫中并不在乎她这个王妃是否名副其实。

    回府的时候,苏蕴珠坐在马车里,像个霜打的茄子,这个认知对她来说打击太大。

    若是连宫里都不将她当回事的话,那她这王妃之位,就如同一个空壳子,更遑论让京城的外命妇对她心服口服。

    苏家这些年起起落落,她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绝不能再被人踩下去。

    嫉恨和愤怒退去后,苏蕴珠冷静下来,终于想清楚祖母的法子或许才是对的,既然得不到容王殿下的宠爱,那么当务之急就是作为王妃之位,找个女子来分苏蕴雪的宠,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想到这里苏蕴珠就想立刻回到钦安伯府,告诉祖母自己的想法。

    她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桓衍,主动开口搭话:“殿下,自殿下进京,臣妾的父母就一直想找机会拜见殿下,这会儿时候还早,臣妾斗胆,求殿下随臣妾一同前往钦安伯府,就当是给臣妾的父母一个机会。”

    苏蕴珠的姿态摆的极低,好在这次萧桓衍没有对她视若无睹或者冷嘲热讽,而是同意了她的请求:“也好,那就先去钦安伯府。”

    苏蕴珠被萧桓衍无视惯了,骤然听到萧桓衍回应她,一开始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喜出望外,尽管马车空间有限,苏蕴珠还是起身浅浅朝萧桓衍福了一礼:“谢殿下恩典!”

    于是容王车驾又来到钦安伯府,苏家众人提前得到消息,不顾冬日寒冷,早早就候在大门外。

    萧桓衍先下马车,苏蕴珠紧随其后。

    为首的老夫人见了,眼中露出宽慰的笑,众人连忙跪拜行礼,气氛竟是比苏蕴珠回府那日还要热闹。

    萧桓衍坦然受了苏家众人的礼,又被簇拥着迎入花厅。

    分主次坐下后,苏柏年便迫不及待地道:“殿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臣已派人将王妃出阁前的院子打扫好,若是殿下肯赏脸,不若在这里小住几日。”

    大宁朝有夫婿陪着妻子归宁住在娘家的习俗,苏柏年这番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

    然而萧桓衍并不怎么给苏柏年面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苏柏年:“不必了。”

    苏柏年的笑僵在脸上,连苏蕴珠都有些难以维持脸上的表情。

    周氏适时解围:“殿下驾临,我等有失远迎,因老夫人还在病中,故而未请戏班子来唱堂会,怠慢殿下,还请恕罪。”

    周氏只字不提适才丈夫所说之事,而是将话题引到老夫人的病情。

    这也是萧桓衍来钦安伯府的目的,毕竟他是以探望病重的钦安伯老夫人为由请旨提前进京朝觐的,若是不来一趟,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周氏提及此事,萧桓衍便从善如流,问起老夫人病情:“老夫人得的是什么病,如今可大好了?”

    老夫人微微欠身:“多谢殿下关心,寻常风寒而已,只是年纪大了,小辈们难免有些紧张,这些日子太医每天都来诊脉,现下已经大好了。”

    萧桓衍闻言微微颔首,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如意:“将给老夫人带的药拿来。”

    刘如意招招手,立刻有几个小内侍趋步进入厅堂,每人手上都捧着高高的礼盒。

    伯府众人见了,忙又要起身谢恩,萧桓衍制止道:“一点心意,钦安伯不必多礼。”

    除了刚才拒绝在伯府小住,萧桓衍之后的做法也算全了苏家颜面,但他还是拒绝了留在伯府用膳,之前几次赴宴,苏家的各种算计让他觉得很不愉快,他可不想再被坑一次。

    萧桓衍略坐一坐就要离开,走之前还特地恩准苏蕴珠可以在伯府多住几天。

    苏蕴玉坐在母亲身边,自从刚才萧桓衍和苏蕴珠进府,她趁着行礼时偷偷看了一眼容王殿下后,就再没抬过眼。

    此时萧桓衍从她身旁走过,苏蕴玉没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对方。

    几乎同时,萧桓衍警觉地转过头,清冷犀利的目光正好对上苏蕴玉的眼睛。

    苏家的二小姐,萧桓衍立刻便认出来,此女就是当初给他下药的人,但当看清苏蕴玉的眼睛后,萧桓衍微微一怔,随即收回目光,大步离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除了萧桓衍和苏蕴玉,其余人并有所察觉。

    萧桓衍离开后,苏蕴玉低下头,悄悄吐了口气,才觉方才被容王盯上的时候背脊都是僵的,现在放松下来,忍不住回味方才的惊鸿一瞥,两年不见,容王殿下风采依旧,清如玉,皎如月,绝世无双。

    苏蕴玉想起自己长相平庸,能力也平庸的丈夫,心中不平愈盛,然也只能压下心绪,装作若无其事,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了,两年时间,足够她懂得很多。

    萧桓衍甫一离开,苏蕴珠就借口身体劳累想早些休息,屏退了二房众人,然后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了钦安伯府老夫人。

    老夫人没想到苏蕴珠转变如此之快,前几天还一脸不情愿,今天就告诉她愿意为容王物色美人,不过能转过弯来就好。

    老夫人道:“你能想通再好不过,只是此事急不来,要找出一个样样出挑还听话的女孩子,还需费些时日,不过祖母和母亲会帮你相看着,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告诉你。”

    老夫人的意思是要找到一个容貌超过苏蕴雪还能为苏蕴珠所用的女子,然而这并不容易,但是老夫人未明说,因为苏蕴雪如今就是珠儿眼中钉肉中刺,能不提就不提。

    没了外人,苏蕴珠在老夫人面前也不端着王妃的架子,她像未出阁时经常做的那样,伏在老夫人膝上,撒娇道:“还好有祖母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老夫人慈爱地摸着苏蕴珠的脸:“你是我的亲孙女,我不帮你帮谁。”

    苏蕴珠闭上眼,难得平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暖。

    萧桓衍回府后直接去了苏蕴雪的院子,由苏蕴雪服侍着换了身常服,萧桓衍才道:“为你姨娘超度之事,本王已经着人安排了,七天后是个好日子,本王会带你去大相国寺。”

    苏蕴雪将茶递给萧桓衍,然后起身行礼:“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端着茶斜倚在椅子上,眼睛斜晲着苏蕴雪,勾起唇似笑非笑:“不用总是谢恩,只要你记着本王对你的好就行了。”

    苏蕴雪低眉垂眼,低声应“是”,后又吩咐丫鬟摆饭。

    晌午时她听说萧桓衍和苏蕴珠一起去了钦安伯府,以为他不会回来用膳了,结果苏蕴雪准备用晚膳时,下人忽然来禀,说容王殿下已经回府,正往她这来,没办法,苏蕴雪只好先伺候萧桓衍更衣,等到现在才吃上饭。

    第66章 大相国寺

    去大相国寺的那天, 忽然下起了雪。

    雪不大,却还是在道路和屋檐留了一层白。

    苏蕴雪立在檐下, 有些担忧地看着漫天盐一般的雪粒子,这样的天,不知还能不能出行。

    一旁的崔嬷嬷也有些着急:“姨娘的道场是早早就让人摆好的,若是办不成,不仅不吉,对往生之人也不敬啊,怎么偏偏今天下起了雪呢!”

    恰巧此时见四个仆妇抬着一顶软轿,由一个小内侍领着往苏蕴雪的院子来。

    小内侍撑着一并油纸伞, 来到苏蕴雪面前要放下伞下跪行礼,苏蕴雪连忙制止:“下着雪呢, 不必行礼了。”

    小内侍抬头小心觑了一眼苏蕴雪,见苏云雪神情温和,才依言起身, 恭敬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殿下已经在门口了,因下雪的缘故,承奉正命小的来接夫人,夫人快请上轿。”

    得知行程没有取消, 苏蕴雪放下心来,连忙上了软轿。

    来到门口的时候萧桓衍果然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见苏蕴雪上马车, 就将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她:“拿着, 大相国寺在京郊,从这过去最少两个时辰, 别冻着了。”

    苏蕴雪接过手炉:“谢殿下,今日晨起看见下雪,还以为去不成了。”

    萧桓衍道:“答应了你的事就不会变,无论这雪下得多大今天都会去。”

    萧桓衍说这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苏蕴雪,苏蕴雪避开他的眼神,掀起软帘看向天空,发现这天不似以往下雪那样灰蒙蒙的,反而格外透亮。

    等到了大相国寺,雪已经停了。

    淡蓝色的天空下,掩映在参天古木中的寺院巍峨壮观,古朴华美,因下雪的缘故,山中更加幽静,空气中是一股清冽的雪松味。

    薄雪覆青松,寒梅点琼枝。

    静极美极。

    萧桓衍亲自替苏蕴雪披上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冻到,然后才披上玄色貂皮大氅,牵着她的手进了寺庙。

    早有主持领着一众僧人在山门迎接,萧桓衍带着她来到近前,众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算是见礼。

    主持上了年纪,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却面容平静,满目慈和,面对萧桓衍亦不卑不亢:“施主的道场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于是苏蕴雪跟着主持前往做法事的大殿,萧桓衍则去了待客的厢房。

    苏蕴雪从崔嬷嬷手中接过崔姨娘的骨灰坛,小心地奉在堂上,由高僧为崔姨娘诵经超度。

    苏蕴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跟着祈祷。

    她自异世而来,平白占了崔姨娘女儿的身体,却未能替原主好好尽孝,这份恩情,她永远亏欠。

    只盼姨娘来世,能平安顺遂,再也不用尝人间苦楚。

    等法事结束时,天色已晚。

    苏蕴雪先去了萧桓衍的厢房。

    虽是寺庙待客的客房,但为了招待贵客,早早就布置好了,大冷的天,熏笼里燃得竟然是红罗炭,厚厚的暖帘将冷气隔绝在外,一丝风也不透。

    萧桓衍早已褪下大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炕桌上放着棋盘,而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竟是自己和自己在下棋。

    萧桓衍贵为亲王,自是不可能出席一个姨娘的法事,今日他本可以不用来,却因不放心她,宁愿跟过来一个人待在厢房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但要是萧桓衍不来的话,苏蕴雪也来不了,她前科累累,他又怎会让她单独出门。

    苏蕴雪敛下心思,上前行礼。

    萧桓衍放下手中白棋,问:“都办妥当了?”

    “是,都办妥当了,妾替生母谢过殿下。”

    萧桓衍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下山不安全,我们在山上住一晚,明日一早回府。”

    “是。”

    “先用膳吧。”

    有小沙弥奉来素斋,苏蕴雪陪着萧桓衍用完膳,又陪着他下了几盘棋,或者说是萧桓衍手把手地教苏蕴雪下了几盘棋,待天色将尽时,才告辞回了自己的厢房。

    大相国寺男子和女子的厢房在不同的院子,是以苏蕴雪得以独自过夜。

    回去的路上,苏蕴雪一路欣赏着大相国寺的壮观的建筑群,不愧是皇家寺庙,建筑华美,重檐歇山,斗拱相迭,顶盖皆覆朱黄琉璃,四周翼角铃铎高垂,庭中奇花名木,在空寂的山中兀自挺立。

    苏蕴雪走得很慢,似要把眼前的每一幅美景都映入眼帘。

    崔嬷嬷跟在苏蕴雪身后,因担心苏蕴雪身体,不由劝道:“小姐,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还是回房早些歇息吧,您身子刚好没多久。”

    苏蕴雪道:“刚吃了饭就回去躺着更不舒服,慢慢走回去,正好消消食。”

    二人说着话时正巧路过大相国寺的一个花园,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腊梅,彼时雪还未化,薄薄一层覆在花枝上,蜜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香浮满庭。

    苏蕴雪的外婆家曾经种过一株腊梅,但只是瘦瘦的一棵,冬天零星开几朵小花,所以每次开花她都觉得十分稀奇,把为数不多的几朵小花都摘下来,放到自己的枕边,闻着腊梅的香味入睡。

    说来可笑,她的父母重男轻女,但外婆却真心疼她。

    苏蕴雪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腊梅,开得这么好,这么美,不由感慨:“真漂亮。”

    她走到庭中,静静地看着满园梅花,面容恬静,无悲无喜,半晌,伸手折下一枝,抱在怀中,和崔嬷嬷返回厢房,和来时一样安静。

    二人刚消失在殿宇后,自梅园一角走出两个人,一人年逾不惑,眉目端凝,积威深重,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另一人面容苍老,皱纹深刻,眼神略有几分阴鸷,却始终恭着身,站在中年男子身后。

    二人正是庆和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忠。

    京城突然下雪,庆和帝来了兴致要到大相国寺赏梅,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曹忠和几个暗卫就微服而来,恰巧碰见了披着雪白貂皮大氅,立在腊梅树下赏景的苏蕴雪。

    庆和帝看着苏蕴雪离去的游廊,眼中惊艳之色久久不散,他对曹忠道:“去查查,今日还有谁来了大相国寺。”

    曹忠自看见苏蕴雪那一刻内心无比震惊,但因庆和帝在身边,不敢表露出来,此时庆和帝让他去查苏蕴雪,也只能装作不认识,恭敬应是。

    曹忠伺候庆和帝多年,庆和帝的意思他自然知道,可是据他所知,这位苏家的三小姐如今可是容王殿下的媵妾。

    但曹忠还是假装一无所知,煞有介事地派人去查探了一番,然后再回来禀报庆和帝:“今日容王殿下带着他的妾室来大相国寺,说是为妾室的生母做法事。”

    “萧桓衍?他的人?”

    庆和帝得知消息后,原本略微兴奋的心情慢慢沉下来,面上不辨喜怒。

    庆和帝右手轻扣桌面,半晌后又问:“可知仲圭这妾室的来历,竟得他如此看重。”

    庆和帝问出这句话,曹忠心里基本确定,即使知道是容王的妾室,皇上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

    两年不见,苏家这位三小姐出落的越发美丽,也越发惑人,果然天生的妖姬,皇上也算见过美人无数,如今只不过见她一面,便这般放不下。

    曹忠道:“此女同样出自钦安伯府,是苏家二房庶出的女儿,两年前作为嫡姐的媵嫁入王府。”

    “钦安伯……苏贵妃的侄孙女?”

    曹忠弓着腰:“是。”

    庆和帝不再说话。

    先帝盛宠苏贵妃,为此险些乱了国本,虽说当初庆和帝还是穆王的时候,是与苏贵妃合谋才得到储君之位,但也正是因此,他深切的知道苏贵妃对先帝的影响有多大。

    十几年过去,庆和帝偶然想起还心有余悸,如今又冒出个苏家女,若是真的弄到宫里去,朝堂上还不翻了天。

    是以问得这一句后,庆和帝反而淡了心思,不再提及此事。

    曹忠见状也不多言,伺候着庆和帝洗漱完,又悉心铺床叠被,等庆和帝就寝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厢房。

    第二天一大早,苏蕴雪刚醒来,就见萧桓衍早已收拾妥当,坐在她的厢房的罗汉床上喝着茶等她。

    苏蕴雪忙要起身行礼,被萧桓衍制止:“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这句话萧桓衍说过很多次,但是每次苏蕴雪都低眉顺目,不言不语,自码头之事以后,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温驯无比的模样,和旁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

    曾经的他希望她懂规矩,可当苏蕴雪真的被折了羽翼,变成逆来顺受,恭谨受礼的内宅女子后,萧桓衍又莫名觉得胸口发堵。

    自从进了王府,就没有见她真正地开心过。

    思及此,萧桓衍神色愈发柔和,在一旁耐心地等丫鬟伺候苏蕴雪梳洗打扮完后,他牵起苏蕴雪的手,道:“大相国寺有几处景致堪称京城一绝,难得来一趟,我带你去看看再回王府不迟。”

    苏蕴雪无可无不可,安静的跟在萧桓衍身后。

    不料他们刚出院门就和一行人迎面撞上。

    苏云雪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眼中难掩惊骇,大冷天的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

    为首的一人穿着群青色云纹暗花圆领袍,外罩一件青灰色狐皮斗篷,年约四十,五官英挺,不怒自威。而他身后的老者,竟然是小七的祖父,当年她杀了苏继后,替她扫除痕迹的人。

    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萧桓衍此时的惊讶不比苏蕴雪少,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庆和帝,但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捺下心中疑惑,刚要上前给庆和帝行礼,就被庆和帝制止:“免了,出门在外,不必如此拘礼。”

    第67章 谋夺

    萧桓衍见庆和帝微服出行, 知道庆和帝不欲声张,便没有坚持, 而是问:“叔父今日怎有雅兴到大相国寺来。”

    庆和帝道:“京城忽然下雪,我想起这里的腊梅,雪中定别有一番景致。”

    苏蕴雪自刚才那一眼后便一直低着头,此时听萧桓衍唤对面之人叔父,便猜到此人身份。

    当听道对方提及腊梅时,苏蕴雪没忍住抬眸瞟了一眼,不料对方的目光恰巧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突然相遇, 苏蕴雪被那带着些许压迫感的眼神一盯,心“噗通”一跳, 连忙垂下眼。

    这一幕被萧桓衍察觉,他眉心几不可见跳了一下,随后不着痕迹地移了一步, 遮住原本就藏在他身后的苏蕴雪。

    庆和帝只作未觉,问萧桓衍:“你这就要下山了?”

    “是,臣昨天上的山,事情已经办完,今日便早些回去。”萧桓衍一句不提要带苏蕴雪赏景的事。

    但庆和帝不发话,萧桓衍不可能真的直接走人, 他还在想如果庆和帝让他作陪他要找什么借口拒绝。

    好在庆和帝并没有留他的意思:“嗯,你先回吧,改日进宫陪我用膳。”

    “是。”

    萧桓衍一行人走后, 庆和帝回味着方才苏氏女看向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澄澈, 偏偏上挑的眼尾带着与生俱来的媚,勾人而不自知。

    庆和帝想,就算不能让人进宫,不代表不可以得到她,不过此事要从长计议,想到这他不由心情愉悦,兴味盎然地往腊梅园走去。

    身后的曹忠抬眼飞快地睃了一眼庆和帝,又垂下眼,默默跟在身后。

    遇见庆和帝后萧桓衍再未提赏景的事,而是带着苏蕴雪直接离开了大相国寺。

    马车上,苏蕴雪有些神思不属,她在想刚才看见的老者,他竟是皇帝身边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还有小七,两年不见,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

    坐在一旁的萧桓衍眼神冰冷,脸色阴沉,刚才庆和帝的看向苏蕴雪的眼神,作为男人他自然读懂了其中含意,他竟然敢……萧桓衍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直到回到容王府,苏蕴雪才后知后觉发现萧桓衍不高兴,她以为是碰见庆和帝的缘故,毕竟萧桓衍和庆和帝的恩怨,苏蕴雪还在钦安伯府的时候就经常听,原以为这叔侄俩都恨不得弄死对方,见面就算不剑拔弩张,也不会太和气,没想到这两人表面功夫做的一个比一个好,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叔侄情深呢。

    不愧是搞政治的,演技一个比一个好。

    萧桓衍不高兴,苏蕴雪也犯不着去触他的眉头,进了门就跟萧桓衍请示请辞想先回东跨院休息。

    萧桓衍看了苏蕴雪一眼,神情很复杂,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道:“你先下去吧,今后无事不要随意出府走动。”

    她什么时候可以随意出府走动了,苏蕴雪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回了东跨院。

    萧桓衍回到正院后叫来刘如意:“去问问王妃什么时候回府,收拾好行礼,既然已经朝觐完,钦安伯老妇人也没什么大碍,那就早日回明州。”

    刘如意愣住,他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会儿已逼近年关,原本他们的计划是过了除夕再走的,怎么殿下突然就要离开。

    刘如意不敢反驳,只能委婉提醒:“殿下前些日子进宫,皇上还让殿下除夕进宫过家宴。”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宫萧桓衍眉目愈发森冷,清冽的眉眼如覆了一层寒霜:“不等了,皇上那边本王自会去说,你去收拾东西就行。”

    刘如意不明所以,只能应是,出了门就连忙找卫成打听殿下和夫人去大相国寺时发生了什么,昨天他留在府内,并未随驾出行。

    卫成也是一头雾水:“在大相国寺的时候,我看殿下和夫人都还好啊。”

    “那为何殿下突然说要回明州?”

    卫成抓着脑袋思索良久:“殿下在要相国寺的时候似乎碰到了皇上,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萧桓衍遇见庆和帝的时候卫成已经在山门外等候,并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如意见问不出什么,心想可能真与庆和帝有关,也不再纠结,只能按照殿下的意思准备回明州的一应事宜。

    然而天不遂人愿,萧桓衍还未来得及进宫请辞,宁朝北境传来战报,鞑子趁天寒地冻,大雪漫天之际,奇袭大同府,大同总兵不敌,败退百里,被鞑子连下四镇,烧杀抢掠,四镇百姓死伤无数。

    朝野震惊。

    “啪!”

    庆和帝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在地大殿的金砖上,满朝文武手持笏板,皆低着头一言不发。

    庆和帝怒道:“一个月前就战败,朕现在才拿到战报,你们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是要瞒着朕道什么时候,等鞑子攻到北京城把刀架在朕脖子上再告诉朕吗?!”

    朝臣头压得更低,无一人敢在这时候触庆和帝的眉头。

    一个月前鞑子初次偷袭大同,大同总兵孙钱首战失利,不敢上报朝廷,本想找机会回击,打一场胜仗扳回一城再说不迟,谁知后面几次连战连败,甚至还被鞑子逼退百里,丢了四个重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连孙钱自己都想不到,见事态严重遮瞒不住,只好急忙上报朝廷。

    果不其然,庆和帝震怒,这是他登基以来,和九边打仗输的最惨的一次。

    简直是奇耻大辱。

    庆和帝下旨要斩首孙钱,连带将举荐孙钱的兵部侍郎革职。

    兵部尚书出列上奏:“启禀圣上,孙钱战败,虽然罪不容诛,可若是此时将他斩首,朝廷上下,一时还找不出比他还适合的人接任大同总兵一职,只怕会更让鞑靼有可乘之机,不如就让孙钱戴罪立功,迎战鞑靼,若是再败,到时候再问罪不迟。”

    庆和帝冷笑:“他不是冒着欺君之罪擅自戴罪立功了几次吗?不照样败了!就算朕给他机会,你又有何把握他会胜?”

    兵部尚书道:“圣上明鉴,我朝九边历来战事频发,这几年边境部落更加猖狂,只是苦于国库一直空虚,拿出不更多的钱粮与之抗衡,如今朝廷削藩,收回了藩王封地的赋税,更有市舶司的进账,国库的进项远高于往年,若是能拿出一部分做为军饷,以孙钱的能力,不愁打不了胜仗。”

    不怪兵部尚书一直力保孙钱,因为朝廷确实派不出人了。孙钱虽然在领兵打仗上能力差了些天赋,但胜在坚守大同十余年,对鞑靼等部的情况了若指掌,也深谙如何对之用兵,能在缺钱少粮的情况下守住边境这么多年,已经十分不易,若是朝廷愿意增兵支持,多给粮草,不愁收不回失地。

    提到国库和市舶司,庆和帝稍稍冷静了些,这几年九边是什么情况他自然清楚,要是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孙钱,还真是个麻烦事。

    于是道:“传朕旨意,命宣府总兵马承芳领兵三万支援大同,另,”庆和帝转向户部尚书,“周卿,国库能拿出多少钱来给大同?”

    户部尚书周士钊算了算,奏道:“户部可拨出二十万辆银子。”

    庆和帝颔首:“差不多,就这么办吧,告诉孙钱,朕兵给他了,钱也给他了,若是这次再败,就以死谢罪吧!”

    朝臣齐声道:“是。”

    庆和帝刚要宣布退朝,念头一闪想起一事:“另,传旨下去,命容王为监军,择日出发前往大同督战。”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这是闹得哪一出,本朝藩王不得干预朝政,这容王原本还有个市舶司都被庆和帝想方设法撬走了,此时竟然放心让容王去大同做监军,皇上是怎么想的?

    立马有臣子出列反对:“圣上,我朝藩王向来不得参与朝政,命容王做大同监军,此举恐怕不妥。”

    庆和帝早就想好了理由:“不过是监军而已,既无兵权也不掌军事,更何况容王在明州时曾助明州指挥使击退过倭寇,他知道如何打仗,又恰巧在京城,正好可为朕分忧。”

    臣子还要再劝,庆和帝不悦道:“若是你们让朕省点心,也不至于如此,不必多言,就这么办吧!退朝!”

    说完庆和帝甩袖离开了太和殿。

    回到乾清宫,曹忠一边伺候庆和帝更衣,一边问:“皇上真的要派容王殿下去大同做监军?万一容王殿下他……”

    庆和帝冷哼一声:“朕这个侄子,太会装样子,太能忍,这些年无论朕如何对他,他都能安之若素,连削藩都能忍下来,可见其心性。还是那句话,不怕他做什么,就怕他什么都不做,让他去大同,未必不是好事,虽说朕给了孙钱兵马钱粮,但大同与鞑靼摩擦多年,总是败多胜少,若是他做监军还败的话,那就不怪朕不顾念叔侄之情了。”

    曹忠赞道:“皇上圣明。”

    庆和帝原本半阖的眼睁开,眼底泄出一丝精光:“容王走后,你去替朕办件事……”

    ——

    “监军?”

    时雍坊,容王府。

    圣旨还没下来,萧桓衍就已得到消息,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险些将书案上的东西都挥到地上,最后克制地以掌撑住书案一角,清冷的凤眼泛起血腥杀伐之气。

    孔思弗、卫成等人大气不敢喘,刘如意自始至终猫在门外面都不露。

    萧桓衍很少在下属面前露出如此充满杀意的一面,可他此刻,真的很想什么都不顾,直接率军攻进乾清宫,将那个人碎尸万段。

    竟然对他使这样的手段,萧桓衍怒极而笑。

    “殿下息怒,”最后还是孔思弗站出来劝道:“现下大同就如烫手山芋,殿下作为监军,既无兵权也不掌军事,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皇上定会降罪,事已至此,我们既无法抗旨,还需早些思量去了大同要如何应对,再来也可趁此机会了解九边境况,以后能为我们所用也不一定。”

    萧桓衍开口,说的话却与孔思弗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卫成,明日你就护送夫人先回明州,让张越和沈十三带人速速来京接应你们。”

    卫成不明所以:“殿下这是为何?”

    萧桓衍眉目阴翳:“不必多言,照办便是!记住,不得让她有任何差池。”

    卫成见萧桓衍脸色实在难看,不敢多言,只抱拳应道:“是。”

    “都退下。”

    几人对视一眼,默默退下,孔思弗若有所思。

    等人都走后,萧桓衍松开撑着桌角的手,坚硬的黑檀木书案竟生生压出了一道裂痕,只听“咔哒”一声,桌角碎成几瓣,摔在地上。

    第68章 失控

    萧桓衍来到东跨院。

    院子的一角种着一株枝干虬结的梅花, 红梅灼灼,云蒸霞蔚, 在冬日里肆意盛放。

    苏蕴雪正在屋内午睡,地暖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完全隔绝,她窝在软榻上,厚厚的狐皮裹住身体,只露出一个脑袋。

    萧桓衍悄无声息地走近,看着那张恬静美丽的脸, 紧闭的眼睫弯成两条旖旎的墨线,像是雪地里小憩的白狐。

    萧桓衍的手轻轻掠过苏蕴雪微微勾起的眼尾, 心口血气翻腾,就是这双眼睛,这么会勾引人, 你为什么要看他呢?

    他的手在她温暖的脸颊上留连,慢慢下滑到纤细的脖颈处,手掌渐渐施力,而苏蕴雪睡得正熟,竟是一无所觉。

    苏蕴雪在睡梦中感到脖颈的疼痛和一阵窒息感,艰难地睁开眼睛, 看见萧桓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不断加大力道。

    她张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心中不知是惊是怕, 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都做不到。

    他终于腻了吗,腻了的结局就是杀了她?

    所以, 她要死了吗?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回不到现世,也留不在古代。

    也好,如今的她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就这样死掉也好,只是九泉之下有些无颜面对孟行舟。

    苏蕴雪放弃挣扎,认命地闭上眼,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萧桓衍掐住她脖颈的手上。

    萧桓衍回过神,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

    苏蕴雪得以重新呼吸,捂着脖子大口地边喘气边咳。

    “洄洄!”

    萧桓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时,眸中闪过痛悔的神情,他靠近苏蕴雪想看看她有没有伤到。

    苏蕴雪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萧桓衍刚伸手,求生的本能便让她连滚带爬缩到软榻里面,惊惧防备地看着萧桓衍。

    萧桓衍的手僵在半空,最后默默垂下,掩耳盗铃般藏在身后。

    “本王……我……你好好休息。”看着苏蕴雪无辜的双眼,萧桓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仓皇无措,他想开口解释,然而方才的失控却是事实,他无可辩驳,最终落荒而逃。

    苏蕴雪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自认近来安分守己,没有做过触怒萧桓衍的事,为何他突然会对她起杀心。

    苏蕴雪推开窗,清冽的冷风吹散屋内凝滞的热气,被冷气一激,她反而清醒了几分,萧桓衍走得太快,要不是脖颈上的不适感还在,苏蕴雪都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崔嬷嬷端着汤进来,看见窗户大刺刺地开着,而苏蕴雪竟靠在窗边发呆,不由生出几分责怪:“大冷的天,小姐快把窗关上,担心着凉!”

    崔嬷嬷疾走几步想要替苏蕴雪关上窗,陡然发现苏蕴雪白皙的脖颈触目惊心的暗红於痕,不由大惊:“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脖颈怎么伤成这样了?”

    苏蕴雪拉高衣领,将於痕遮住:“无事。”

    崔嬷嬷哪能放心,待要追问,东跨院又来人。

    卫成站在廊下,对着紧闭的门扉道:“夫人,殿下有令,命臣明日送夫人回明州,请夫人早作准备,明日一早臣在此候着夫人。”

    这么突然?

    苏蕴雪和崔嬷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萧桓衍在搞什么?

    先是无缘无故跑过来发疯要掐死她,后又马不停蹄地要送她回明州。

    卫成毕竟是萧桓衍的亲卫指挥使,苏蕴雪还是要以礼待之,她道:“卫大人请进来说话。”

    卫成依言进屋,停在八扇的紫檀木琉璃屏风外,目光始终落在地上,不曾失礼一分。

    苏蕴雪早已起身,正襟危坐,她问:“卫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突然说要走?”

    卫成想着等圣旨下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此时告诉苏蕴雪也无妨,便道:“皇上有意让殿下做大同监军,殿下不日就要出发前往大同。”

    做监军?

    大同那边在打仗她知道,可她不知道怎么会牵扯到萧桓衍,不是说藩王不得干预朝政吗?为何庆和帝还敢让萧桓衍去做监军?

    所以萧桓衍是因为要去大同,不能带着她又担心她逃跑,想着干脆掐死她算了?

    苏蕴雪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她对卫成道:“知道了,有劳卫大人,我这就收拾东西。”

    卫成走后,在崔嬷嬷的追问下,苏蕴雪还是将刚才睡梦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崔嬷嬷气得浑身发抖,又一阵阵后怕:“这么可怕的人,不知道下次还会干出什么来,我原以为他会好好待小姐……是老婆子我想岔了。”

    崔嬷嬷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苏蕴雪道:“嬷嬷,无事!我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出了这扇门,千万不要露出任何情绪,和往常一样,否则还有我们受的,好在他就要去大同了,我们早些回明州也好。”

    崔嬷嬷点头:“是这个理,万一容王走了,留您一人在京城,钦安伯府要是又出什么幺蛾子,您不一定防得住。”

    这也是苏蕴雪担心的,自上次迁坟以后,苏家人就没有来骚扰过她,苏蕴珠这几日都住在钦安伯府,但若是萧桓衍走后她还留在京城,难保他们不会又想出什么别的招数来对付她。

    这时她院外又来了人,是王府的太医。

    太医在门外道:“夫人,殿下说您受了伤,让臣过来替夫人瞧瞧。”

    苏蕴雪对萧桓衍此举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脖颈上一道暗红的瘀痕乍一看的确很吓人,好在只是皮肉伤,苏蕴雪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便道:“不打紧,不用看了,劳烦太医给我一瓶消肿化瘀的药膏就行。”

    “这……”

    “若是殿下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太医这才退下,很快又差人送来上好的药膏,由崔嬷嬷仔细地帮她涂了,脖颈上火辣辣的感觉才好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苏蕴雪出门的时候发现等在门外的不仅有卫成,还有萧桓衍。

    他穿一件鸦青色蟠螭暗纹圆领袍,腰系白玉革带,一如既往地清贵出尘,好似昨天那个面无表情下死手的人不是他。

    苏蕴雪神情一顿,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万安。”

    萧桓衍将她扶起,修长白皙的手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都衬得黯然失色。

    萧桓衍扫过苏蕴雪被狐裘遮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微微抿唇,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看着她,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怨怼,也不曾质问过一句,萧桓衍只觉心口隐隐作痛。

    他问:“还好吗?可有什么……不适?”

    苏蕴雪微怔,答道:“无碍,谢殿下关心。”

    萧桓衍忍不住握紧苏蕴雪的手:“你先回明州,等我从大同回来,向圣上请旨封你为次妃。”

    他说得十分郑重,苏蕴雪终于抬头看他,上次萧桓衍提及次妃之事是在她得知孟行舟的死讯后,萧桓衍为了安抚她说的。

    萧桓衍昨天才掐着她的脖子发疯,今天又说要封她为次妃,还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苏蕴雪又垂下眼,面容无悲无喜,规矩一点不错:“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突然感到一阵很深的无力感,他面容染上一丝疲惫:“罢了,我送你出去。”

    此次马车没有停在容王府正门,而是靠近后院巷子的一道小门边,卫成等侍卫都穿一件黑色劲装,马车也是一辆在寻常不过的青帷马车,上无王府标识。

    偷偷摸摸的。

    苏蕴雪心中怀疑,却没有多问,扶着车辕就要上马车,萧桓衍一把拉住她:“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蕴雪低眉顺目,无言以对。

    两人陷入一阵无言的对峙,良久之后,萧桓衍先松开手,神情又变得冷淡:“你走吧。”

    冬日的清晨,天色未明,将白不白,巷子里只有乔装后的侍卫,萧桓衍和苏蕴雪都不再说话,愈发悄无声息。

    苏蕴雪上了马车,听见车外卫成压低的一声“出发”。

    此时天边透出一丝光亮,恰巧照在马车行驶过的巷子里,将站着的人影子拉长,再拉长。

    苏蕴雪始终没有撩开车帘往后看过一眼。

    萧桓衍终究还是参加了皇宫的除夕家宴。

    他携苏蕴珠坐在庆和帝下首,离高台上的庆和帝很近,对面是庆和帝的两位皇子和几位公主,除此再无他人。

    庆和帝笑着让宫人为萧桓衍斟酒:“仲圭,还好你回了京城,否则此次大同之事,朕一时还想不到找谁,有你帮朕,朕放心许多。”

    萧桓衍举杯敬酒,道:“皇上能想到臣,是臣的荣幸。”

    “除夕刚过就让你出远门,你不要怪朕不通人情才好,哈哈哈!”

    萧桓衍勾唇一笑:“怎么会。”

    庆和帝状似不经意道:“你此番出使,至少也要半年,你的王妃母家就在京城,不若就让她在京城多呆一段时日,等你凯旋,也正好让她多陪陪家人。”

    苏蕴珠原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突然听庆和帝提到自己,还特意恩准她留住京城,不由喜出望外,她看向萧桓衍。

    萧桓衍脸上依然挂着恰如其分的笑,携苏蕴珠起身谢恩:“臣和内子谢皇上恩典。”

    庆和帝十分高兴:“来,喝酒!今日家宴,不必如此拘礼,就当朕为仲圭践行了!”

    萧桓衍和苏蕴珠入夜才回到容王府。

    萧桓衍难得主动留苏蕴珠说话:“本王此次前往大同,不知归期,你留在京城,若是愿意回钦安伯府小住也可,正好陪陪家人,旁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苏蕴珠知道萧桓衍是在敲打她,这个“旁的事”,左不过就是苏蕴雪罢了。

    苏蕴珠面上不显,笑得端庄温婉:“殿下放心,臣妾会在京城打点好一切,等着殿下凯旋而归。”

    “今日宫中带回来的赏赐,你都带回去吧。”

    萧桓衍说着就要进屋,苏蕴珠站在门口,或许是萧桓衍难得对她和颜悦色,给了她勇气,她突然开口唤道:“殿下!”

    萧桓衍偏过头,半张脸在晕黄宫灯的映照下,如写意工笔,隽永水墨,平添了几分暖意。

    苏蕴珠被这一幕蛊惑,不由上前动作轻柔地攀住萧桓衍的胳膊:“殿下即将离京,今日……就让臣妾服侍殿下吧。”她双颊酡红,素来清雅端庄的脸上难掩娇羞。

    萧桓衍垂眸,看着攀在他臂上的素手,纤细柔美,养尊处优,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抽回手,那只手便落空,僵在一旁。

    第69章 强取

    萧桓衍转过头, 踏进屋内时只留一句:“退下。”

    声音与之前说话时毫无二致,可其中的疏离淡漠如一桶冰水, 将苏蕴珠浇了个透心凉。

    寒冷的冬日,她穿了件厚厚的绛红色貂皮斗篷,明明不透一丝寒意,此刻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萧桓衍早已进了寝殿,刘如意紧随其后,进门后旁若无人地将殿门关上。

    “砰”一声轻响,苏蕴珠被彻底拒之门外,迟来的羞耻感蔓延上来, 苏蕴珠咬紧牙关,没有失态, 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萧桓衍要去大同做监军, 周围全是皇上的人,自不可能带着苏蕴雪,这对苏蕴珠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翌日一早,苏蕴珠在门口为萧桓衍送行,眼见萧桓衍已经整装待发,却没有看见令她厌恶的人。

    苏蕴珠左右看了看, 满含关怀地笑问:“怎么不见妹妹前来为殿下送行?可是身体不适?”

    萧桓衍未搭话,一旁的刘如意恭敬道:“雪夫人前些日子已经回明州了。”

    苏蕴珠笑意僵在嘴角。

    刘如意只当不见,目送着萧桓衍上了马车, 他虽为内侍, 却也不适合跟随殿下一路侍奉,而殿下最得用的几人都被派去护送雪夫人了。

    战场凶险, 所有的一起都未知,刘如意难免担忧:“殿下,保重。”

    萧桓衍颔首,神情淡漠,对随侍的属下道:“走吧。”

    萧桓衍为首的一行人出了时雍坊,向北而去。

    苏蕴珠回到房间,没忍住砸了一个青花缠枝莲纹花斛,方才的端庄清雅全然不见,只余满目嫉恨:“他就那么放不下她,事事时时都将她安排得好好的,你以为这样我就束手无策了吗?走着瞧吧!”

    孙嬷嬷道:“王妃息怒,现下还在王府,担心隔墙有耳。”

    孙嬷嬷谨慎地瞥了一眼屋外,容王虽然走了,执掌王府内务的刘如意还在,王妃本就不受待见,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进了他的耳朵,只怕日子更加艰难。

    苏蕴珠却不想再忍:“一个阉人,终究是个奴才,能把我怎么样?”

    为了送行她今日特意早起精心打扮了一番,现在看着铜镜中头戴翠羽明珠的自己只觉得像个笑话。

    苏蕴珠发泄了一通,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她对孙嬷嬷道:“皇上和殿下都准本宫这段时日住在母家,你先带着结香和凝香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回伯府。”

    至于苏蕴雪,是想法子把她再弄回京城,还是抽空回明州一躺,还需仔细筹谋,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趁着萧桓衍不在铲除这颗眼中钉,她就不叫苏蕴珠!

    苏蕴雪在卫成的护送下,水陆兼程,一路急行,仿若后面有追兵。

    苏蕴雪已经察觉事态严重,在路上的时候她问卫成:“卫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其实萧桓衍也没有告诉过卫成这么做究竟为何,然而作为容王府的亲卫指挥使,阴谋阳谋都经历过,直觉十分明锐,他能感觉到,有危险在悄然逼近。

    卫成面色虽然凝重,在苏蕴雪问他时,还是粉饰一二:“夫人多虑了,并无事发生,只不过天气严寒,早日回到明州总归是好的。”

    然而他在说出这话没有多久,他们一行人到达徐州的时候,就被一队人马拦下。

    苏蕴雪休息的地方是一间酒楼,不知为何,此次回明州,他们途中歇脚之地皆不是官家驿站。

    此时酒楼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马,皆手持兵器,训练有素。

    张越和沈十三刚到南直隶,还未与卫成接上头,面对酒楼外乌泱泱的追兵,他们这边明显人手不足。

    苏蕴雪刚开始还不明所以,以为是萧桓衍的对头来寻仇,她思来想去,觉得容王殿下最大的对头不就是皇帝吗?

    可萧桓衍刚去了大同,皇帝不可能这个时候发难,而且就算要发难,围住她又算怎么回事?

    徐州的的冬日和京城一样寒冷,无雨无雪,天空却阴沉沉的,有黑云压城之势。

    卫成率一众侍卫守在苏蕴雪落脚的院落,不顾严寒,严阵以待。

    苏蕴雪刚推门出来,卫成便道:“夫人快请进去,外面有属下守着,您放心,属下就是死也不让这些人伤夫人一根汗毛。”

    苏蕴雪第一次看见卫成如此紧张,愈发确定来人身份不简单。

    她道:“寡不敌众,与其硬拼,不若和他们领头的对上话,问他们究竟意欲为何?”

    此时酒楼外的围守的人忽然自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一人驾马上前,褐色衣袍,外罩黑色斗篷,苏蕴雪看清来人,发现竟是小七的祖父,皇帝的人!

    面容阴鸷的老者直直看向被一众侍卫护在身后苏蕴雪,嘴角绽开一个笑,反而越显阴狠,他道:“苏三小姐,在下此行,是为您而来。”

    卫成脸色极其难看,在看见曹忠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殿下的焦虑不安是为了什么,他抬起手中长刀,做出防御的姿势:“夫人,请您进屋!”

    苏蕴雪心中十分疑惑,但此刻不是她提出疑问的时候,她看了看明显处于劣势容王府众人,思索片刻,对曹忠道:“您请进屋细说。”

    卫成大急,阻止道:“夫人不可!”他俊朗的面容上甚至急出了汗。

    苏蕴雪道:“无妨,先问清楚缘由,总不能让你们无故送死。”

    曹忠无视卫成等人要杀人的目光,泰然走进苏蕴雪的房间。

    苏蕴雪屏退所有人,亲自为他道了一杯茶:“两年不见,小七还好吗?”

    曹忠眼底闪过一丝宠溺的笑,道:“难为三小姐还记得他,他很好。”

    苏蕴雪道:“那就好,老先生如此声势浩大的找上我,所为何事?”

    曹忠没有先回答苏蕴雪的问题,而是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说了两年前二人在揽月楼见面时曾经说过的话:“你,的确很像先帝的苏贵妃。”

    若说当初苏蕴雪不理解这句话言中之意,那么此时,她大概明白了些什么:“是皇上想要我?”

    苏蕴雪只在去大相国寺那天偶然见过庆和帝一面。

    所以当时萧桓衍早有察觉,才会如此反常,甚至因为此事失态地想要掐死她,后又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回明州,不过是为了避开庆和帝罢了。

    曹忠略微惊讶,随即赞赏道:“三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他道,“皇上此次命我前来,就是为了接三小姐回京。”

    若是真的聪明,也不至于让自己屡屡陷入这样的绝境之中。

    曹忠承认后,苏蕴雪没有愤怒,没有抗拒,而是有一种难逃命运摆弄的无力感,她的声音平静而麻木:“皇上不打算给我名分,是吗?”

    若是皇帝打算光明正大,就不会让曹忠走这一趟,而是直接下旨召她进宫。

    曹忠不正面回答,而是道:“三小姐想的应该是如何在之后保住性命,看在三小姐曾经救过小七的份上,咱家愿意再帮你一次。”

    “呵呵……哈哈哈……”苏蕴雪大笑出声,笑声悲凉,不可自抑。

    曹忠沉下脸,眯起的眼中透着一股阴狠:“三小姐,咱家劝你乖乖认命,圣上或许还会怜惜几分,否则,触怒当今天子的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认命……”苏蕴雪喃喃自语,“我早就认命了。”

    她忽然起身凑近曹忠,用一种决绝冷酷的语气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皇帝,我愿意回去,但是我要名分,我要整个大宁朝都承认我的存在。”

    曹忠眼中透出一丝淡薄的怜悯:“三小姐,不说您先后两次婚配,后又委身容王为媵,单凭您姓苏,您也知道不可能。”

    “可不可能,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我知道皇上想对付容王却一直找不到把柄,我可以做那颗棋子,或者说,我就是他的弱点。”

    “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很清楚,非常清楚,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清楚。”

    庆和十二年春。

    大同总兵经历数月苦战,终于将鞑靼赶出大同,收复去岁冬天被鞑靼占领的四个重镇。

    庆和帝大悦,虽然大同总兵乃戴罪立功,但他还是下旨嘉奖,一同受赏的还有在大同做监军的容王萧桓衍。

    与此同时,庆和帝后宫新册封了一名美人。

    起初前朝后宫并不以为意,然而这位美人自进宫后,接连半个月都受到庆和帝宠幸,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庆和帝作为大宁朝第五代皇帝,与前面几朝的皇帝比起来,算不上爱好美色,后宫妃嫔虽多,却没有听说谁特别受宠,沿海和九边战事频发,庆和帝还以节省开支为由停了选秀。

    如今这位新进的美人倒是有些让人侧目。

    有嫉妒的宫妃去查这位美人的来历,一查竟查出震惊朝野的消息。

    原来圣上刚封的美人姓苏,出自钦安伯府,曾经许过两次婚配,一次是襄国公填房,一次是商户妻,后来不知怎的成了容王的媵,据说是在容王去钦安伯府赴宴的时候使了手段,设计了容王殿下才得以进府为媵。

    偏偏这样还不安分,趁容王离京时又想方设法勾引当今圣上,进入后宫被封为美人。

    这样一个水性杨花,寡廉鲜耻的女人,而且还是前朝妖妃苏氏的侄孙女,竟然做了庆和一朝的宫妃,如何能够?!

    经历过前朝国本之争的老臣在朝堂上声泪俱下:“先帝在时,苏氏女就狐媚惑主,惑乱君心,不惜戕害皇后,谋夺储位,压得一众皇子没有出头之日,皇上也是从苏女乱朝之时过来的,本应引以为鉴,时时警醒,如今却重蹈覆辙,必将遗祸无穷啊!还请皇上为了大宁朝的江山,赐死苏氏女!”

    “苏氏一族狼子野心,先帝时期就因为倚仗苏贵妃的权势在京城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如今苏家再度送女进宫,恐怕不安好心,望皇上为家国计,废黜并赐死苏氏女!”

    “求皇上赐死苏氏女……”

    庆和帝开始还耐心地解释:“不过是个宫妃而已,朕还不至于糊涂至此,至于苏家更不可能有什么,众卿多虑了。”

    然而朝臣们并不领情,一窝蜂的跟着上奏弹劾,非要庆和帝处置苏蕴雪。

    庆和帝不耐烦了,对朝臣谏言置若罔闻,对苏美人宠爱依旧。

    朝堂上每天都有人因为苏蕴雪展开一场骂战,此起彼伏,喋喋不休。

    为此庆和帝还杖责了十几个大臣,罢黜了一批人。

    于是十几年后,苏氏女祸乱朝纲,红颜祸水的名声再次传遍宁朝各地的大街小巷。

    第70章 再见

    大同, 萧桓衍的营帐内。

    卫成自进营帐后就跪地不起,额头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 背脊因紧张而微微绷紧。

    萧桓衍到大同将近三个月,等到卫成找来的时候,苏蕴雪已经进宫一月有余。

    卫成开口,声音中带了丝惧意:“是臣护卫不力才导致今日局面,请殿下责罚。”

    萧桓衍清冷的凤眸一片血腥:“你不必为她开脱,若非她自愿,她如何能进宫受封。”

    甚至连身份姓名都不曾换,不就是为了羞辱他吗?

    “呵!哈哈哈……”萧桓衍低声发笑, 笑声越来越大,透着令人胆寒的癫狂。

    卫成紧闭双眼, 如今只求殿下能给他个痛快。

    萧桓衍书案放着来自皇宫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苏蕴雪进宫始末和受封后的点点滴滴。

    而一旁是他正在草拟的奏折,是大同打了胜仗后, 他向庆和帝请封苏蕴雪为次妃的奏折。

    两相对照,何等的讽刺。

    那天他真该掐死她。

    萧桓衍拎起写好的奏折,扔进一旁的火盆中,火舌很快将之舔舐殆尽。

    “你去,”萧桓衍的声音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将孟府上下,还有东荣巷里那对夫妇全部杀掉, 一个不留!”

    卫成心知此时殿下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不敢反驳一字,但他明白, 无论是孟家还是东荣巷那对夫妇都动不得, 因为殿下若真有心要这些人的命的话,早就下手了, 何至于等到今日。

    要是孔先生在就好了,卫成无比后悔独自走这一趟,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是。”卫成只能先领命,然后忙不迭离开营帐。

    营帐内,火苗跳跃,发出“哔啵”的声响。

    萧桓衍坐在书案前,忽觉胸口闷痛,喉头发痒,竟咳出一口血,正好洒在密报上,将“入宫一月,恩宠优渥”几个字晕染成一片血红。

    苏蕴雪,这就是你给我的报复吗?

    庆和十二年四月。

    大同最北边的冰雪逐渐全部化尽,鞑靼见再无便宜可占,终于退兵。

    大同总兵孙钱在容王的建议下,和宣府总兵马承芳乘胜追击,鞑靼不敌溃退,宁军歼敌三千,退敌百里。

    这是去岁冬天鞑靼进犯以来,打的最大的一次胜仗,不仅收回原先被鞑靼占领的四个重镇,还将鞑靼赶回了草原上。

    收兵后,孙钱满脸兴奋地来到萧桓衍的营帐,看见萧桓衍披着狐裘伏在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春寒料峭,纵使营帐中燃着两个火盆,萧桓衍略微苍白的脸上依旧冷若寒霜。

    一个月前,容王殿下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因下令不得打扰,孙钱等人在容王殿下病好后才得以拜见。

    孙钱年愈五十,在大同镇守多年,满面风霜,是个大老粗,再次见到容王,除了觉得容王殿下原本就白的脸更加苍白以外,并未发觉其他。

    他以为是殿下不耐边境苦寒才会如此,心中原本对这养尊处优的皇子有些不以为然。

    直到鞑靼准备退兵时,容王忽然告诉他可乘胜追击。

    孙钱本有些不屑,觉得这位殿下瞎指挥,先不说穷寇莫追的道理,往年鞑靼退兵时他也曾尝试追击过,然鞑靼即使退兵也防守严密,且鞑靼是游牧民族,骑兵的马术远远高于宁军,岂是他们说追就追的。

    但容王却告诉他:“敌军士气已溃,可追。”

    孙钱和马承芳将信将疑地领兵追出去,却发现这次鞑靼看似防守严密的队伍被宁军一击即溃,鞑子四散而逃,慌不择路,被宁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孙钱站在下首,行了个军礼后,便迫不及待道:“此次多谢殿下,若非殿下坚持,我们恐失去这次良机,错过大败敌军的机会,不过殿下是如何得知,鞑靼士气已散的?”

    萧桓衍笔下不停,眼神寒凉,淡声道:“鞑子内部有了分歧,他们不是有组织的退兵,而是伺机逃跑。”

    萧桓衍将手边一份密报递给孙钱:“这是斥候传来的消息,鞑子退兵前军队里有过争吵和骚乱,算算时日,他们南下也近半年,虽然边境四镇被我们重新夺了回来,但鞑子掠走的民财牲畜不在少数,既然得了好处,自然想着要尽快回去,且天气渐暖,着急回部落放牧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另一部分鞑子却还想伺机而动,两厢争执不下,一直未有定论,今日忽然退兵,必是临时起意,而非统一行动。”

    孙钱一目十行扫过密报,越看越心惊,他们的斥候没有发现的东西,却被容王的人查出来了,皇上知道容王有如此能耐吗?但他不想惹事,且此战胜后,得益的毕竟是他。

    孙钱收起密报,对萧桓衍道:“捷报下官已派人送去朝廷,鞑靼既已退军,殿下或许不日就可回京,恭喜殿下。”

    萧桓衍笔尖悬停,苍白的面容出现一瞬怔忡。

    回京,的确,他是该回京了。

    庆和十二年六月。

    宁军凯旋而归,庆和帝于太和殿设宴款待群臣,嘉奖有功之士。

    萧桓衍身着朱红绣蟠龙纹圆领袍,玉带皂靴,头戴翼善冠,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冠中,玉白的脸愈发显得清艳绝伦。

    他站在宫门前,仰望着城楼上的牌匾,眼底如淬寒冰。

    张越和沈十三都已回京,此时和卫成一同护送萧桓衍进宫,几人看着萧桓衍背影,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刘如意语带担忧唤了声:“殿下。”

    “本王无碍。”

    当初萧桓衍命卫成将苏蕴雪在乎之人全部杀掉,此事自然未办成,卫成本想去松江随意应付一下,等殿下恢复冷静后再回京不迟。

    然而卫成到了松江,才发现孟家竟已成了皇商,有二十四衙门的宦官经常在孟府周围出没,至于松江府小院的那对老夫妻,早就不见踪影,甚至连雪夫人身边伺候的崔嬷嬷也不知何时进了宫。

    短时间内做到这一切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且就在萧桓衍回京当月,庆和帝下诏册封美人苏氏为贵妃,赐居鸾镜宫,满朝哗然。

    短短半年不到,从美人直接晋封为贵妃,与侍奉庆和帝多年的吴贵妃并列后宫之首,晋升之快,本朝绝无仅有。

    原本消停一些的朝臣又开始纷纷进言阻止,在朝堂上对苏蕴雪攻讦不断,将苏蕴雪比作妲己妺喜之流,这期间自然又要将先帝时期苏贵妃险些动摇国本的事翻出来说一遍。

    庆和帝依旧置若罔闻,亲自为新封的苏贵妃举行隆重盛大的册封仪式,丝毫不将朝臣的奏疏放在眼里。

    京城上下闹哄哄过了半个月,尽管容王府已经小心翼翼,仍然不时有消息传进萧桓衍耳朵里。

    每每听及宫中与苏蕴雪相关的消息,萧桓衍只冷笑一声,连表情也欠奉,面对下面的人时,神色如常,仿佛此事已经就此揭过,但容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事过不去。

    今日赴宴,苏蕴雪很可能会出席——以皇帝宠妃的身份。

    是以容王府的下属都很担心自家殿下。

    萧桓衍大步走进宫门,对身后几人道:“你们先回府吧,刘如意随本王进宫便可。”

    萧桓衍到太和殿的时候时间还早,庆和帝未到,但大臣已经到了半数。

    见萧桓衍进殿,众臣纷纷起身行礼,只是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隐晦的探究。

    每个人都好奇,容王的媵妾成了亲叔父的宠妃,当事人是何感受,然而没有人敢当着萧桓衍的面提及此事,只能以耐人寻味的眼神往来交流。

    萧桓衍对此视若无睹。

    孙钱和马承芳回京述职受赏,已在武官席就坐,因顾忌身份不便上前寒暄,只摇摇向萧桓衍敬了一杯酒。

    有大臣笑着前来见礼,恭维萧桓衍监军之行。

    此时殿内宦官传唱:“皇上驾到——”

    萧桓衍心口兀地一滞,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几下,面上神情却越发淡然。

    她果然也来了,一袭华美绚丽的真红袖衫,上面是金线绣的鸾凤,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凤冠花钗上的流苏随着袅娜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由皇帝牵着,缓缓从群臣中间走过,踏上太和殿的最高处,受群臣景仰。

    她的目光清浅淡漠,扫过萧桓衍时,不曾有半分停留,与看一个陌生人无异。

    半年未见,苏蕴雪容貌不改,气质却天差地别,萧桓衍似乎从未见过她穿如此艳丽夺目的衣服,宛如一朵开到荼蘼的玫瑰,妖冶到近乎靡丽。

    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

    “红颜祸水。”

    萧桓衍回神,看向出声之人,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文官,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正满脸不忿,正义凌然地瞪着大殿上的女子。

    因适才殿内之人都在请安跪拜,一片安静,故而这位御史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众臣当然不会指责皇帝,是以带着责备和鄙夷的目光悉数落到苏蕴雪身上。

    庆和帝沉下脸:“来人……”

    “皇上,”苏蕴雪出声,打断正要发作的皇帝,“这位大人还未开宴就已喝醉,派人带他下去醒醒酒吧。”

    庆和帝似是叹息一声,拍拍苏蕴雪的手:“就依你,还不带下去。”

    庆和帝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君主,下旨封妃时直言相谏的臣子有几个至今还瘫在床上,若是方才苏贵妃不阻止,那个御史的下场是什么,众人不敢想,好不容易积攒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群臣纷纷低下头,不敢再有逾越之举。

    一场君臣矛盾就这样轻易被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