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南扶光宴歧 > 140-150
    第141章 掷茭杯

    从进入秘境开始,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一切的发展,一个棘手问题暂时被解决,紧接着事情往往就会被推向更坏的境地。

    最开始起病那个中年修士,从发热、呕吐至死亡至少也经历了一天半左右的时间, 但很多修士像无幽一样, 明明昨晚入夜前还好好的, 今早就病发至呕血。

    以上情况,是南扶光通过林雪鸢放来的纸鹤得知的。

    倒霉的不止无幽。

    纸鹤用林雪鸢的声音告诉南扶光,基本上现在所有秘境内的修士都回到了山神庙,在排队等取山神血续命……

    山神庙内, 现场再次乱作一团。

    所有的防疫大阵与隔绝手段都没有效果, 大家都病了。

    纸鹤说完就化作一团火焰。

    燃烧罢的黑色灰烬从面色煞白的云天宗大师姐面前缓缓飘落, 以一种不详的缓慢落在了她的鞋面上。

    南扶光不记得是她还是无幽提议回山神庙的。

    等她回过神来时山神庙几乎就在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难以形容的空白感瞬间传遍全身,脑海中无数遍回放无幽苍白的指尖中滴落的那鲜血, 顺着他指缝滚落的画面……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

    但失败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漫漫从心脏蔓延开的感受——

    并不是看着谢允星在自己面前命陨时那般的懵逼和突然。

    此时此刻的一切都是动态的, 她的大脑被一分为二, 一半在无休止、无意义的发出尖锐无意义的尖叫;另一半则塞满了“怎么办”三个字。

    谢允星后,她不可以再看到任何熟悉、亲近之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她发誓,真的不可以。

    山神庙前有一段小小的爬坡,她与无幽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走在这段爬坡上,她走在前, 当她停下的时候,身后的人也会立刻停下。

    “我去陨龙村。还有三日。”

    当她意识到第四日才刚刚开始, 她毫不犹豫的掐头去尾。

    “你休息。我去做任务, 送酸枣糕,摘风筝,送信, 都可以。”

    她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并且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剧痛从舌尖扩散开,她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她狠狠地哽咽了下……眼睁睁看着身后不远处,无幽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而后掏出清泉咒符箓,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和唇瓣上残留的血液。

    因为剧烈的咳嗽,他好一会儿才撑着路边的树杆重新站只身体,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少女往自己这边迈了两步伸出手,他深呼吸一口气,嗓音因为咳嗽嘶哑得可怕:“让你别过来。”

    异常严厉是声韵,让靠近的脚步仓促而笨拙地停了下来,

    只是简单的五个字,却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无幽嗅到了胸腔里浓烈的铁锈气息,就像是不借助任何术法一口气从云天宗宗门跑上云天峰后的竭力感,他眼前有一阵阵的发黑……

    想让南扶光别担心,但他再次张口时,喉咙里便是一阵强烈的痒,发出声的只有一连串的急咳。

    他听见不远处,南扶光在用非常小的声音请求他,不要死。

    无幽想要回答她,但他发不出令人安心的声音。

    所以他只能靠在树杆上,冲着不远处失魂落魄的少女点点头,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笑。

    好的。

    不死。

    他希望她能读懂他的意思。

    ……

    在南扶光身后不远处就是山神庙。

    这条路他们入秘境以来来来回回走了不下数十遍。

    却从未让人觉得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迈过山神庙的门槛,扑鼻而来的空气中充满着呕吐物恶臭与血腥,高温之下,这种气味迅速腐败,转化为了让人轻而易举能够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南扶光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队伍。

    平息了一夜的山神庙此时又热闹了起来,人们排着队、捧着碗等候取山神坐化像血液续命,因为他们无论是自己还是被连在一起的同伴,再也没有谁能提起精神,到陨龙村去做那些攒积分的琐事。

    他们的情绪在迅速的崩塌、崩溃,队伍中始终有呐喊,哭泣的声音,那般热闹非凡的景象——

    让人想到人间炼狱怕不过如此。

    杂乱的人群中好好站着的,除了南扶光只有鹿桑一人,也正如林雪鸢的纸鹤里说的那样,这个云天宗小师妹也幸运地幸免于难。

    此时此刻,她站在山神像下,恭恭敬敬地拜倒,插香,站起来时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不至于像其他人那般病殃殃……

    她转身凝视那坐化山神像半晌,看着山神像身上的割伤划痕无数。

    这一刻她是安静的。

    她不再试图阻止任何人从山神像上取血。

    与昨日站在山神像下摆手试图阻止众人的自己判若两人。

    甚至,令人完全料想不到的,当一个修士只因为只剩下两条绿线,唯二的绿线还在不停的闪烁,因此想要多取一些血时,她突然开口——

    “割下他的肉吧。”

    柔软的声音不高不低,更像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不知道为何却穿透了所有的鬼哭狼嚎与抱怨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山神庙被一瞬间安静的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却疯狂又渴望的目光望着她。

    众人目光聚集处,身形单薄的云天宗小师妹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蛋此时血色完全褪尽,她的下唇狠狠地抽搐抖动了下。

    “我说,如果取血不够的话,割下山神的肉吧?”

    她话语落下的第一瞬,没人说话。

    然而她的提议,却像是打翻了一直被人们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魔盒——

    那憋住了、强忍下的、不愿多想的可怕冲动,这一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别人的嘴巴里冒了出来。

    此时,站在山神宝座上捧着碗取血的那名修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毫无征兆的一瞬间,他那双灰败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疯狂、狂热的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中的匕首从“划”转为“切割”,一大块山神肉身的肉,落入他的碗中——

    他迅速抓起来,塞入嘴巴里。

    咀嚼声巨大、坚定,带着不必要的力道。

    那血肉于唇齿间碾碎、粘稠,肌肉被舌面与大牙挤压拉扯,特殊的声音如魔音穿耳。

    ……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秩序可言。

    经过几日的观察,他们发现山神肉身像虽然已经坐化,但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就像是栩栩如生的人还活着,五脏六腑就可以正常运作一样——

    伤口可以愈合,那么也许被割掉的肉也可以再生。

    一旦想到这件事,那对于生的渴望、生怕落于人后分不到肉的恐惧就让很多人丧失理智。

    “少割一点!”

    “喂,你都没起疹子至于用那么大一块肉吗!喝点血得了呗!”

    “我们这两个人呢,两人份!别吵!”

    “前面的别那么自私吧,后面的分不到了怎么办?!”

    各式各样的争吵声四起,后来不记得是谁第一个放弃了排队,在前面的人还在取肉时,一个箭步爬上了神台宝座,撞翻了供台上供奉的瓜果,在上面留下一个脏兮兮的脚印。

    一个人不守规矩,后面的人也就不用守规矩了,众人一拥而上,那山神像很快就被从高处翻倒在地,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糖块,沾满了灰尘的同时,无数的蚂蚁再一次的聚集上来——

    南扶光被一个急切靠近的人撞到了,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整个人退到了门槛外,她看着庙宇内趴在山神像上啃食的人,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为狼,为豹,为豺狗。

    他们放弃了手匕首,只是用牙就着上一个人啃过的缺口轻而易举地撕扯下一块肉,咀嚼,吞咽,挂在腰间的石刻牌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像是黑暗之中潜伏的野兽之眼。

    ——南扶光想到了东极村,一拥而上的村民,被啃食得只剩下白骨的赵家圣祖,后来所有人都杀疯了眼。

    和眼前的一幕完美重叠。

    退出山神庙,站在阳光之下,南扶光浑身冰冷,纵使头顶三日环绕,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丝温度能够透过皮肤温暖她冰冷的血液——

    抬头,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无幽。

    他站在山神庙门前,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身后是奔走、抢食、失控的修士,而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远远的望着南扶光。

    那张平日总是静默对于情绪,习惯性少言寡语的脸上依然不甚多情绪,甚至不见恐惧,阳光将他的的长长睫毛投射阴影至眼底……

    他看向她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宁静。

    南扶光感觉到心脏沉入静潭,周围的嘈杂声好像都被抽空,垂落于身侧的手动了动,她压低了声音问:“你不去吗?”

    无幽勾起唇角,轻咳两声,摇了摇头:“你不想我去,那就不去了。”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比起问无幽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更想告诉无幽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说的算的——

    如果他实在难受,想要加入那些人哪怕只是换得片刻心理上的安慰,她不会也没资格阻止。

    然而张了张口她什么也没说。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那小山神原本披在身上的那一块极简的白色麻布占满了黑色的血液与碎肉被撕扯坏、七零八落的扔出人群。

    ——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做。

    那破碎的布也不知道乘着哪儿来的一阵风,竟然就飘到了南扶光脚边,缠着她的脚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低头,便看见那布被撕碎一角,缠绕团结,碎步浸透着喷溅状黑色血液,像是一朵朵绽放的山茶。

    窒息一瞬,她僵硬地抬起头,强迫自己不要在看,把视线定格在不远处云天宗大师兄那张平静的脸上……

    就像是在乱世中仓惶的找一个世外桃源,逃避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做。

    “不想加入……也好。我去,去陨龙村做任务,攒积分。”

    她说着,往后退。

    转身之前,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逃也似的离开了动乱的山神庙,再也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这是不对的,他们,不能这样做。

    ……

    入秘境后,这是南扶光第一次独自行动。

    整个人像一缕幽魂一样靠近陨龙村,远远的看着村子炊烟袅袅,她的大脑才从一片麻木中开始勉强的运转,她盘算着今天应该跑多少腿才能顶得上那一口山神肉,一脚迈入陨龙村。

    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周围的一切按了下来,像是天狗食日此时此刻正在发生,她抬起头,却发现天上高高挂着的是一轮幽黄的圆月。

    紧接着,她周围又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傻愣愣的站在村口发呆,而是坐在屋子里。

    就她第一次步入陨龙村,碰到破碗的那个屋子,也是后来她接触到那顶华丽的轿子所在院落里的那个屋子。

    房间的光线很暗,窗户打开着,从打开的缝隙看出去她还能看见那顶轿子放在院落中。

    与昨日所见的半成品不一样,这一次的轿子完全装饰完毕,夜风中,彩色帷幔摇曳,铜铃轻晃碰撞。

    南扶光一阵恍惚,忽而听见从更里面的房间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她僵硬了下,这种时候她倒是很难不会因为咳嗽声应激……

    当下好像背脊发麻,她站了起来。

    束手束脚的手感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也非来时道袍。

    低头看去,只见她此时赤脚,身着一身火红的巫衣。

    束腰从普通的腰带换作挂满了银铃的银饰,同材质被扭成边花交叉装饰于胸前。

    当她迈出一步,额头上轻磕冰凉触感,金属的额饰与脚上的环扣发出同样细碎铃音。

    屋内的咳嗽声还在持续,南扶光不受控制般向前走去,里间更加昏暗,只有一张简单的床,简单却不简陋,房间中收拾的干干净净。

    床上有对于这个季节过于厚重的被子。被子下因为趴着个人微微隆起,小孩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头发因为寒湿贴在了苍白的面颊上。

    “小五。”

    听见自己充满担忧和微哑的声音,南扶光吓了一跳。

    昔日那活泼跳脱的小少年与眼前的病痨鬼附体般的瘦弱孩童相差甚远,她好像完全与眼下的身份融为一体,心不可抑制的往下沉。

    小少年听到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钻出来,睁开血红的眼看了她一眼,咧嘴笑:“姐,你今天真好看。”

    他很虚弱。

    此时凭借着屋内昏暗的光,南扶光看见他浑身只着一件白到显得不太吉利的里衣,衣服似乎有些小了,他的胳膊和腿有一截暴露在外,苍白的皮肤上大片都是可怖的疱疹,连成一片。

    有一些已经破了,因为敷了草药,黄黄绿绿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小五不着痕迹地把身体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被子拉高至鼻子下方只露出半张脸。

    南扶光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扯了扯她的巫衣下摆,带着腰间银铃轻响,小五小声道:“姐,我没事,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就像是验证他这句话。

    屋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炮仗的响声,还有锣鼓笙箫之音。

    有人在院子外喊着“丹曦娘子”的名字。

    她弯腰扶着小少年躺下,掖了下他的被子,直起身往窗外看去,便看见那日围着篱笆前同她讲话的几张熟悉面孔正冲她招手——

    他们虽非穿着巫衣,却也一番盛装打扮,穿金戴银,头上戴着造型各不相同却各有各繁杂华丽的银饰。

    他们像是急着召唤她去奔赴一场等待许久的盛典。

    这一日,是「疫神入山」祭祀大典。

    ……

    「疫神入山」祭祀分为“造疫神轿、糊轿、祭轿、请神、化轿、圣女巡境、烧疫神轿、点火送疫神”八个步骤。

    其中前两布算是前期准备工作,真正的祭祀大典是从第三步“祭轿”开始的。

    这一天晚上,普通的村民会将他们事先糊好的“龙轿”与“凤轿”先抬到祭典处,而备选圣女们亲手所做的“疫神轿”则会暂时放在家中,由专门的人看守。

    时辰一到,“祭轿”开始,所有的备选圣女聚集在一起吟唱祭文,并执笔,给普通村民们扛过来的龙、凤轿上的彩绘点睛。

    正如此时此刻,南扶光此时此刻被好友们簇拥着走向祭典祠堂,一路上看见无数扛着自家制造的彩轿的村民——

    当与南扶光等人擦肩而过时,南扶光意外的发现月色之下,他们面色苍白,每个人都像是大病初愈后的样子……

    她的这些亲密好友们也不例外。

    且除却她这些朋友,其余村民的神色古怪,面对南扶光又或者说是丹曦娘子这个“备选圣女”,他们并不像之前那样热情,发自真心的亲近与赞美……

    相反的,当她的视线与他们相撞,他们会目光闪烁的挪开自己的视线,嘀嘀咕咕的假装与身边的人说话,好像他们很忙的样子。

    正当南扶光云里雾里,就听见身边一名挨着她走的好友“呸”了一声:“别理他们,一群墙头草。”

    南扶光转头看向她,她这话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话语刚落,旁边的另一友人就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阿鸾,别说了……他们现在向着鹿家娘子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人规定一个村的就一定要支持自己村落的备选圣女。”

    “我知道,我只是……气不过!”那叫阿鸾的少女嘟起嘴,“丹曦,我就说你何必呢,那一日你若是跟大家一样取了山神肉给小五什么事都没有了,也不至于像是今日这般——哎,对了,小五还好吧?我刚才在院子外面都听见他咳嗽,你说你——”

    “阿鸾!”一名显得沉默寡言的少年蹙眉叫了她一声,“丹曦不让小五用山神肉是她的选择,你不要在那里一直说一直说!”

    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双手抱紧了些,南扶光低下头正好对视上阿鸾那双泛红的双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选择和想法,我只是……只是不服气那些人因为听了鹿家娘子的建议,吃了山神肉后,就把没有吃那个肉的你孤立了起来。”

    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十分淡定:“没关系,小时说的对,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做,是我对不起小五。”

    至此,她几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陨龙村也爆发了一场瘟疫,这些人都吃了山神肉。

    在丹曦娘子的选择下,小五没吃,正如南扶光的抵抗中,无幽没有吃。

    他们成为了唯一没有碰那山神肉的人。

    而这也让他们成为了异类,丹曦娘子与小五被孤立了,那些吃了山神肉的人迅速倒戈去了另一名与丹曦娘子有竞争关系的备选圣女那边——

    那个圣女叫什么来着?

    鹿家娘子?

    ……

    黑夜之中,陨龙村的祠堂建造于另一座山上,篝火已经点燃,冲天的火光将天空的星辰照耀得稀薄几欲不可见。

    铜锣唢呐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当他们到的时候,那些吃了山神肉大病初愈的人们载歌载舞的跳着祭神舞。

    在他们的中间,被簇拥的是另一名备选圣女,南扶光看见她转过身,隔着人群与熊熊燃烧的篝火,身着一模一样火红巫衣的两名少女只一个对视——

    南扶光几乎被荒谬的想笑出声。

    人群的围绕下,鹿桑闪烁着大大的眼睛,震惊又慌张的冲她伸出手,叫了声:“师姐……”

    如果可以的话,南扶光也想问怎么哪哪都有鹿桑。

    她甚至没来得及凑上前跟她讨论一下这是什么情况,现在她们究竟是身处幻境还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在与山神庙中一切诡异的巧合、同步发生——

    这时候,村长吹响了祭典正式开始的长笛,悠扬而单调的曲音中,他们拉着备选圣女们开始舞蹈。

    长长的庆典祭文卷轴被塞到南扶光与鹿桑的手中,她们一左一右,被大家拱上两处高台之上,展开卷轴,南扶光发现上面的文字她都认识,并且张嘴就可以唱出来。

    老天爷见证,过去的她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乐曲天赋,小时候娘亲曾经试图培养她做个优雅的乐修,直到她半旬崩坏两把古琴。

    山林幽静,月夜朦胧,当村民们在圣女们的祭祀唱文中将香火、贡品、手抄祭文送入篝火,香火的烟气弥漫看来,乐曲奏响的节奏加快,人们的舞步也跟随着加快……

    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苍白而虔诚的脸。

    当一只只龙、凤轿被摆在篝火周围的空地,南扶光手中被塞入一支点了朱砂的狼毫,众人扶着她从所站的高台上下来。

    村长高呼:“点睛——”

    圣女吟唱祭文中,给那些轿上所绘龙凤。

    南扶光绘画本领也不咋地,随意戳了一只龙睛她看着也确实不怎么栩栩如生,心虚地看了看周围一圈,众人眼巴巴地望着她,看上去好像也并不太在意她画的好不好。

    只在意什么时候轮到自家的轿子点睛。

    不远处,鹿桑也是同样的操作,只不过介于一开始的高人气,好像大家默认了这一晚的圣女非她莫属,相比之下当然更希望真正的圣女替自家彩轿子点睛祈福……

    所以在她那一边,气氛更加热烈。

    南扶光向来都是给糖吃有进步的性格,如此这般自然也开始摆烂,等鹿桑画完自己那边举着笔犹犹豫豫的靠近时,她才刚刚画了三顶轿子——

    并且在鹿桑靠过来时,非常配合的错步往旁边让了让。

    “师姐……”

    “嘘。”南扶光抬了抬睫毛,“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鹿桑咬咬下唇,看着十分勉强的替南扶光画完了她这边的彩轿。

    两名圣女还笔归砚,「疫神入山」正式进入第四步“请神”环节,恭请疫神上轿。

    此时,正值日落西山,几名壮汉抬着宝座自深山处而出,宝座之上端坐着神像,神像上覆盖着黑布,夜风拂过只能隐约可见其坐化轮廓,周围的村民一瞬间,呼啦啦的跪下了。

    村长颤颤悠悠的将一对茭杯放入鹿桑手中,请她掷杯,恭请疫神入点睛完毕的龙轿。

    这茭杯又叫圣杯,形状如牛角,一面平一面凸起,视作一正一反。

    掷杯者双手捧杯,默念祈求之事,而后双手掷杯于地面——

    一正一反为“圣”,代表神明“同意”,祈求之事会顺利进行;

    两杯同正为“笑”,代表神明“笑而不语”“多此一问”或则“没听懂祈求的问题”,需要重新掷杯再问;

    两杯同反为“阴”,代表神明“不认同”,祈求之事绝对不可能顺利进行。

    「疫神入山」乃百年大事,按照规矩,掷杯备选圣女需要在第五步“化神”规定吉时戌时之前,连续掷出三次“圣”,才能算得神明同意,方可将山神像放入龙轿。

    山神入轿后方可进行第五步“化神”。

    南扶光偷偷用了个时咒,此时方才酉时刚至,距离戌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对于她来说这种纯纯概率的问题,就算是硬掷,一个时辰也该有一次三连“圣”。

    她束手站在一旁,看到鹿桑掷杯,第一次落下,“阴”。

    连祭典音乐都诡异的悬停了一会儿,周围围着的村民脸上表情比较精彩,可以看见他们从方才的喜庆与期盼瞬间变脸——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面容 ,扭曲而惊慌。

    鹿桑似乎也被这个气氛感染,她连忙捡起茭杯,再次掷出。

    阴。

    阴。

    阴。

    阴。

    还是阴。

    第142章 向左或者向右

    概率和规律一样, 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构建这个世界的基本。

    概率之下任何奇怪的事都会发生。

    好事发生是故事。

    坏事发生是事故。

    连续几十次阴杯,这种我们一般称之为事故。

    当一件事用概率与规律完全解释不了的时候,那么剩下的只能交给玄学:疫神发怒, 不愿入轿。

    “啪”“啪”的掷杯声, 到最后如恶鬼的催命鞭, 抽打在参与祭典的每一位村民身上,从惊慌到不安的窃窃私语,到最后鸦雀无声,只闻篝火烈焰燃烬。

    忽而一阵大风起。

    在圣女已经停止吟唱祭文时, 忽而从山里, 从风中, 或者是从很远的云端,响起截然不同的低沉吟唱之音——

    【饮吾血, 啖骨肉。】

    【月昏昏兮雨冥冥, 雀恹恹兮儿哭啼。】

    【不敬神明, 不敬天地,还吾血衣。】

    风吹散了搭起的高高木架,裹着烈焰的木架轰然倒塌,火星四处飞溅,人们惊叫奔走, 圣杯落地,又是一阴。

    狂风夹杂着火星掀起盖在山神像上的黑布, 黑布迅速燃烧起来, 露出了下面覆盖的神像——

    那哪里是神像。

    不过一具被啃食得乱七八糟、体无完肤白骨一具。

    白骨上披着白色麻布作为唯一的遮体,麻布因为年代久远或者曾近风吹日晒有些泛黄,占满了黑色的血液, 月色与火光下黑暗斑驳……布被撕碎一角,斑驳像是一朵朵绽放的山茶。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南扶光眼皮子开始狂跳。

    紧接着伴随着风动之音,和村民们赫然惊恐的尖叫,那白骨居然颤颤悠悠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它迈出了一条腿——

    伴随着那条腿落在地上,白骨生肌。

    到手,到腰,到那张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脸,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汉白玉般泛着冷光的白皙皮肤与俊美年轻得不似凡人的面容 ,山神从枯骨化为神明,于高台上缓步走下。

    【饮吾血,啖骨肉。】

    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那双红色的眼中的冷光。

    【三日之内,交出不敬神明者。】

    【否则,天罚降至陨龙村。】

    ……

    又一阵阴冷的风从后颈拂过,南扶光后退一步,面前的篝火,翻倒的神台,崩溃的村民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站在陨龙村外,身着熟悉的道袍。

    在她不远处时同样满脸迷茫、不知所措的鹿桑。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前所未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而后一前一后地往回赶。

    ……

    来的时候是白日,再回过神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南扶光还有一种未从方才的环境中醒来的恍惚,耳边好像还能听见那茭杯一次次落地、摔开发出的清脆声响。

    小山神的问责还在耳边,她总是忍不住想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暂时看不到了。

    两个健全人从陨龙村回到山神庙不过一会儿,往坡上爬的时候已经是月亮高悬,山神庙前所未有安静的可怕。

    南扶光今天一天没闲着,无论方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反正在她看来她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她整个人疲倦的不行,麻木地想:娘耶,那么安静,不会死光了吧?

    还好翻过一个山坡就看见抱着膝盖蜷缩在门前的林雪鸢。

    小姑娘一扫初见时那般活力满满的娇俏模样,也没背着她那把琴了,像是一只被扔在角落里等死的流浪小动物。

    听见脚步声,她把脑袋从膝盖上拿起来,下意识地挠了挠修长的脖子,在上面留下三道抓痕。

    睁着通红的眼,她对南扶光道:“出事了。”

    南扶光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皮子跳了跳,抬脚进入山神庙,第一时间顺着脚下出现的金色连线去找无幽——

    还好,人还活着。

    虽然高热且咳嗽,整个人看上去最多只余一口气,但好像是有感应到南扶光的靠近,他第一时间抬起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别过来。”

    可能是一天没说话有可能是咳了一天,他嗓音嘶哑到南扶光听见他声音额角青筋跳了跳。

    然后无视了这个人说的话,她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从乾坤袋里摸了一壶灵泉水给他灌了两口。

    动作不算温柔,最重要的是病人也并不配合,半边身体重量压在南扶光的身上他拼命往旁边躲,最后她不得不用两根手指头掐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拧回来。

    “别躲了。”因为疲惫,她语气很不好,“这病要是能传染,从我一脚踏入山神庙的时候已经落入毒窝了,你看这通风吗?”

    估计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无幽这才稍微挣扎得没那么厉害。

    但他还是在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后习惯性的拧开了脸。

    甚至支撑起来远离她,自己往角落阴影里缩了缩。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她身上是长了自己看不到的刺吗。

    缩在角落里的人沉默许久,抬手,拇指压了压唇瓣,拂去并不存在的干涩血渍,只留下一抹浓郁的锈味。

    “不好看。”

    他言简意赅地说。

    因为光线太暗,南扶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但是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更别说在这种严肃的场合开玩笑。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南扶光听着那声音身体下意识紧绷,抱着膝盖往无幽那边蹭了蹭,上上下下打量了下他的状态,最后目光定格在两人腰间石刻牌上。

    只剩下四条绿色,也就是基本一个白天就掉了两条。

    如果明天她去陨龙村再没有一点收获,他们两个就会在这个秘境里死翘翘。

    南扶光期期艾艾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了无幽,然后安静地等着他嘲笑自己无用,然而没想到等了许久,没有等来一声责备,她奇怪的抬起头望去,意外对视上后者病弱中依然过于清明的双眸。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南扶光与他沉默对视片刻,随后脸色也开始变得古怪。

    无幽偏开头咳嗽了两声,像是完全猜到这会儿面前的人又脑补了一些什么有的没的:“我没吃那个肉……我的意思是,林雪鸢刚才在门口没有接到你吗?”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接到了。”

    “哦。”无幽的脑袋转了回来,上下打量了下满脸懵逼的云天宗大师姐,平静道,“她没告诉你吗?出事了。”

    “……说了,但我当时急着进来看你——”

    “以为我死了?”

    “……”

    云天宗大师兄薄凉的嗤笑一声,就像还在云天宗那会儿,无数次他遇见觉得非常无语的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暂时死不了。”

    云天宗大师兄坐起来了些。

    虽然沾染不知名疫病使他神情憔悴,但不妨碍当他坐直时身形投下的阴影依然有一部分遮住了南扶光眼前的光亮……

    夹杂着暂时压制疼痛与出血的寻常丹药香自鼻尖一扫而过。

    修长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肘,将傻愣愣的蹲在那的少女像是陀螺似的转了个面,而后,略微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颈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压住她温热皮肤,往上轻轻滑了滑。

    并没有任何邪肆意味,只是单纯的提醒。

    “抬头。”

    顺着无幽的指尖力道,南扶光乖乖抬起头,然后立刻就发现了一些确实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不远处的庙宇中央,原本翻倒的供台被扶了起来,香灰炉又规规矩矩的插上了香,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之后,那原本被撞倒、推翻在地,啃食得七零八落的山神像再一次盘坐在那里。

    昏暗的阴影中,南扶光看不清楚那山神像是否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如果没有,光想着是谁那么闲又把被撕扯得只剩一具白骨的山神像又原样摆回宝座上,她都觉得这种行为变态到毛骨悚然。

    正当她胡思乱想。

    突然一阵不属于这个天气温度的寒风从后颈吹拂而过,无法抑制的打了个寒颤,再抬眼时,青烟袅袅升起的供台后,南扶光与一双黑暗之中睁开的红色眼睛四目相对。

    “……”

    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出事了”值的是什么——

    确实出事了。

    再所有人都以为山神就此坐化,从此只剩下肉身像任他们为所欲为、充当血包时,那小山神再一次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他回来了。

    ……

    山神庙外,一朵过厚的积云遮住了今夜的月光。

    当周遭的一切黯下来,山神睁眼。

    那双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红眼引发前方一阵骚动,是坐在稍靠庙宇中心的修士率先反应过来,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

    顾不上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他们哪怕是四肢匍匐前进,也在拼命往远离神台的方向爬。

    从他们的嘴巴里发出“呵”“呵”骇人的粗喘。

    在他们的身后,那坐化了两日的小山神慢吞吞站了起来,一步步的往神台下走——

    正如他第一次从鬼鸣鸟的尸体中剖腹而出,他每一步下都带着血骨脚印,只不过这一次黑色的血是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

    他每往前走一步,身体都在愈合。

    肌肤与头发在以肉眼可视的速度重新在他那把森森白骨上再长;

    凹陷的燕窝处再次被填满;

    那颜色极淡的薄唇原本没了上唇以至于露出牙龈与森森白牙,一瞬过后,也恢复原状。

    很快,只有那条脏的看不清楚原色、只是面前遮起腰间的麻布拖在地上,伴随着浑身笼罩着一层光芒的小山神上前——

    它是证明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的唯一证明。

    【饮吾血,啖骨肉。】

    熟悉的声音从他轻启薄唇中传开。

    【月昏昏兮雨冥冥,雀恹恹兮儿哭啼。】

    山神修长指尖拂过篝火前佝偻的两名修士,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腰间石刻牌倒数第二条绿线岌岌可危的在闪烁。

    当小山神靠近,他们疯狂的摇头,求饶,脸上的绝望将那些攀爬至全身的红疹衬成了绝望的色彩。

    山神指尖一点,熊熊烈焰至他们脚下蹿起。

    惊恐的尖叫声中,两名抱成团的修士转瞬烧为灰烬,火焰之中是扭曲的两道身影,南扶光没来由地想到了她在日记本上画的那些简笔画——

    扭曲,抽象。

    而山神托着长长的纱麻布从他们燃烧着的黑影旁走过。

    【不敬神明,不敬天地,还吾血衣。】

    他停在了庙宇中央,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掀了掀长长的白色睫毛,白发于夜风中浮动,那双赤红的眸中没有一丝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死一般的寂静。

    小山神抬手,淡道:【人到齐了?那么,明牌。】

    现场“呼”地一下,所有人腰间的石刻牌都像是暗夜里亮起来的萤火虫般,星星点点亮起。

    除却篝火带来的明亮程度,此时此刻在场每一个人都浸在幽幽绿光之中,他们面面相觑,均在彼此脸上看见明晃晃的不安。

    【共一百二十人入秘境,今剩一百零六人。】

    原本是一百零八人,只是……

    大家戚戚然的望向小山神脚边,此时那燃起的火焰熄灭了,那两个先前挣扎的人便是化作两摊灰烬,毫无存在感的堆积在那。

    【瘟疫横行,无辜者暴亡,天见犹怜。】

    小山神歪了歪脑袋。

    【然,未经许可饮吾血,啖骨肉。】

    他看向庙宇内所有人。

    【何人所为?】

    那两名烧成灰的修士显然就是比拎出来杀鸡给猴看的倒霉蛋了……

    此时众人,眼睁睁看着上午还待在一起的大活人转瞬化作灰飞烟灭,那心中震撼与骇然,让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

    ——谁敢承认?

    山神问责下,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脚下不自觉地在往以鹿桑为中心的中心点汇聚……

    原本林雪鸢等几名和南扶光相熟的,纵使脸色难看倒也未做反应,知道感觉到周围的人如潮水般向着某个方向涌去——

    那他们站在中央,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正所谓,法不责众。

    这种情况下,突兀等于被注意到,被注意到的下场现在已经变成两堆灰,如垃圾般堆在小山神赤白的脚边。

    光是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林雪鸢心跳极快,回头看了眼南扶光,面露犹豫……然而没等她看清楚,便被同门拽着她加入了后撤的队伍,众人一起站到了鹿桑的身后。

    于是在小山神的眼皮子底下,庙宇内如今秘境所剩一百零六人,便悄无声息的分成了两波。

    一波以鹿桑为首,聚在一起。

    另一波只余两人,便是南扶光与无幽。

    小山神见状,意外沉默了下,而后翻身坐上供台,换上了另一张轻飘飘的语气:【有人亵神,有人阻止;有人犯错,有人无辜。】

    【恭顺神明,该奖则将;亵渎神明,当罚则罚。】

    那双红色的眼睛一一扫过山神庙内每一张脸。

    山神不在说话,像是等待着犯错的人自己站出来——

    但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的。

    山神的血肉吃下只是增加石刻牌的生命,而不是改变他们已经身染疫病的事实,所以无论是吃了山神肉的他们还是没吃山神肉的无幽,此时此刻大家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山神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想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此时先前还在抱怨“这山神肉怎么也不治病呐”的人终于不抱怨了,他们甚至还在庆幸,老天爷垂怜,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他们死死咬着牙沉默。

    任由山神的目光于他们与南扶光和无幽二人之间游走——

    他们自己就把阵营分得很清楚了。

    【都不说?】

    挑了挑眉,赤足肆无忌惮地踩在桌子上,挑翻了香灰坛。

    【三日之内,交出不敬神明者。】

    山神语气淡然。

    【否则,天罚降至陨龙村。】

    垂落的一边雪白赤足荡在桌案边缘晃了晃。

    【所有人,都得死。】

    ……

    南扶光觉得自己当时在陨龙村门口站着,还满脑子都在惦记“啊就这然后呢然后呢”挺好笑的。

    这不,“然后呢”的剧情就出现了。

    三日之内,到陨龙秘境再次开启之前为限,他们得交出如阴沟老鼠般啃食过山神像的人——

    被交出去的人,会死。

    咬着牙大家都不承认,大家一起死。

    但是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因为除了南扶光、鹿桑和无幽,剩下的所有人都在那山神坐化□□上分了一杯羹。

    当时的场面疯狂,恐怖,每个人都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修罗再现炼狱。

    要承认他们吃了山神肉,那结局和团灭也毫无区别。

    南扶光撩了撩头发,自然是知道这些人如何想,待小山神重新从供台上下来,回到神台上,恢复一开始的姿势坐好。

    他垂眼睥睨山神庙宇内,再次强调【三日】二字,便安心重新闭眼入定。

    留下一堆眸中闪烁着不安的修士。

    山神庙内安静的可怕,南扶光淡定收回目光,摇晃了下手中葫芦,把剩下的灵泉水凑到无幽唇边,“再喝点。”

    她声音不高不低,但在这紧绷的时候却显得特别突兀——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用难以言明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二人组,一身云天宗道袍的云天宗大师姐眉目淡然,丝毫不见焦虑……

    她当然不焦虑。

    毕竟他们是此时此刻唯二不用心虚的人。

    看着南扶光一点一点给无幽喂水,一边还能挑剔一下他“唇边起皮,像是马上要死了”以及“出去之后你考虑一下入赘蓬莱岛,那么病弱不嫁个衣袖很难活到金丹末期”……

    此时乌云挪走。

    月光从微打开一些的窗缝如霜露在他们的肩膀上。

    愣是叫人看出一些岁月静好来。

    山神庙内都是其余人压抑的粗喘,时不时有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直到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晃动了下。

    南扶光给无幽喂水的空挡微微偏头扫了一眼,但也没有多看,便淡定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但庙宇内,剩下的一百余双眼睛都望向那人,是鹿桑。

    身上穿着与南扶光同样制式的道袍,云天宗小师妹面色煞白,双眼发直,她咬着后槽牙般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群,而后来到山神像前。

    她扶起被山神亲自踢翻的香炉,按照道门规矩,规规矩矩上了三注清香,而后后退,匍匐于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山神大人,此事我一人提倡,一人当。”

    与平日温吞细语完全相反的绝声响起,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鹿桑抬起那被磕破的额头,再次重重叩拜。

    “请山神降罪。”

    也不知道是被彻底吓傻了还是本来就没人准备阻止,现场一百多人个个呆若木鸡,眼看着鹿桑一步向前,视死如归要扛下这一切。

    他们心中感慨、叹息,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狂喜——

    不用死了。

    然而当这些人将目光投向山神像,却见他睁开眼,保持着坐化的姿态,却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神色戏谑般的望过来:【你?】

    鹿桑目光坚定回望。

    小山神微笑起来:【你等一方,那两人则为另一方。你若认罪,未经许可饮吾血,啖骨肉,都得死。】

    鹿桑愣住了。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方才一瞬下意识的分站已经被山神看出端倪——

    眼下的山神庙内,只剩下两种答案,两伙人。

    吃了,没吃。

    鹿桑以及所有的修士,南扶光与无幽。

    ……

    南扶光自然是将身后发生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仰仗着金丹后期修士的五感,她能一瞬间听见鹿桑的呼吸频率都开始颤抖。

    但她始终未回头看一眼。

    她小心翼翼地将无幽依墙放好,在后者猛烈咳嗽时不甚在意地用湿润的手帕替他擦擦唇角飞溅出来的血液。

    无幽呼吸中带着血腥与灼热,粗重的不像是平日里人们认知中的云天宗大师兄。

    除却云上仙尊外,他大约是云天宗最符合“道骨仙风”四字之人,云天宗宗主关门大弟子,宝贝疙瘩,此时,那冰凉的手如枯骨,一把握住南扶光的手腕。

    明明人还在高热状态,手却凉的吓人,他沉默地收紧握在手中那一截温热柔软的手腕——

    抬眼,漆黑深邃的眸中一片无言。

    然而南扶光却只是对他微笑了下。

    只道一句“我知道”,剩下的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腕。

    ……

    二日后。

    山神庙内,石刻牌不再往下掉,众人的疫病症状也不再加重,他们不上不下的吊着一条命被困于山神庙中。

    有意无意的拖延时间,仿若准备拖延到山神所给大限将至。

    若说前两天还有人有心说说话打发时间、驱散一下内心的恐惧,那么越接近时限,人们便越发的沉默。

    晌午刚过时,外面蝉鸣一片,山神庙内却安静的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怕是都能听见。

    南扶光刚刚咽下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最后一点儿干粮,又去查看了无幽的状态,后者经过连续两天的静养和拿乾坤袋里的补药填塞,面色好看了些。

    石刻牌还剩三格绿线,好就好在自从山神醒来,那石刻牌便不动了。

    没人敢去细思其中诡秘。

    南扶光更懒得去猜,她只注意到硬要撑,以无幽现在的状态撑到秘境间隙开不是问题。

    她正想和他说两句什么,强打起精神顺便分散一下注意力,听见身后一阵沙沙响动。

    她转身,抬头,平静地看着一个修士颤颤悠悠的走到自己面前,南扶光不认识他。

    在她身后的是双眼发红、脸色却白的可怕的云天宗小师妹,小师妹哪里还有平日那般俏丽如翠鸟般美丽与灵动,她如枯枿朽株,双眼凹陷,憔悴的像是连续数日未眠。

    又在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直愣愣与她一样一同看过来的双眼。

    此时来到南扶光面前的那修士双唇颤抖着,他又叫了南扶光一声,“扶光仙子,我……我在秘境外,还有人在等着我,我进秘境前,刚与相爱之人结为到道侣。”

    南扶光拍拍身上掉落的干粮碎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能不能,请你……求求你!”

    那修士双目因为血丝涨红,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可南扶光知道他要说什么。

    ——传闻在不净海行船的十二翼舟在跨海航行时,会根据仙盟对当季星象的解析,再结合地理、气候、风向等各方面因素,公开、制定一条固定的公共航线。

    因为十二翼舟船体庞大、动力足,人一旦撞上或者被卷入船桨,基本没有存活可能,所以在那一条公共航线上,是禁止展开捕鱼、戏水等活动的。

    偶然有一天,有一百零六名无知渔民不守规矩,在右边公共航线玩耍戏水;而在左边另一条已经废弃的航线上,又有两名渔民规则内勤勤恳恳捕鱼。

    十二翼舟在两条航线的分岔路口,如今船舵就在你的手里,你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第143章 还能为什么

    除却站在南扶光面前开口提出请求的那名修士, 此时此刻在鹿桑身后的,还有无数张相同写满了绝望与迷茫的脸——

    绝望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并且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迷茫的是, 他们做错事的出发点本意并不是为了祸害任何不相关的人, 他们只是被逼到绝境, 最后逼于无奈为了活下去做出的行为选择。

    “我,我原本也不想吃的。”

    在一根高大的立柱下,一个年轻的少女乐修小声道。

    南扶光看了眼,发现此人正是林雪鸢的小师妹, 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脸上爬满了可怕的疱疹, 再也不见筑基末期修士的昔日风华。

    南扶光记得在鬼鸣鸟一战中,这个清月宗的小师妹也曾经抱着琴与林雪鸢并排坐下助战, 而非像其他人一样果断退缩。

    “但是大家都吃了……吃了就可以不用死, 我不吃, 也会害了师姐。”

    成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双目发直喃喃自语般开始无限地重复“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

    是向小山神?

    还是向现在被架起来的南扶光?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当遇见某些威胁的时候,许多人在惊慌失措中会下意识地产生从众心理——

    正如最开始鹿桑前去认错甘愿牺牲自己时,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拦住她, 说你不要去。

    这位清月宗小师妹的话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就好像找到了一个稍微能够说服自己的道德突破口,他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是鹿桑提议吃山神肉的, 我们最开始也没有……”

    “我们原本只准备喝点儿血的。”

    “你们都是云天宗的,这事儿还得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下……总不能、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么多人,白白去死吧?”

    南扶光听这些话,下意识地瞥了眼在他们身后的山神像——

    很棒,再一次坐化成了一具雕像。

    要是他醒着这选择题也不用做了,这些人自己已经招了。

    与此同时心中还浮上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小山神简直像是刻意的,就好像非要把这把火往她身上烧……

    真那么气自己肉身被分食,他的怒火在鹿桑承认自己是提倡者的那一刻就应该有发泄惩戒的对象了。

    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是谁嗜过他的血肉吗?

    他是山神。

    牵条鼻子稍灵敏的狗来怕不是都能闻出谁方才有饮血吞肉。

    思考之际,感觉到旁边无幽动了动,那有些凉的手指划过南扶光的手背,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看见云天宗大师兄坐直了些,很严肃的抿起唇。

    噢,他也是云天宗的。

    得带他玩。

    无幽:“鹿桑不提议割肉你们就不吃了吗?我怎么不信。”

    他嗓子因为咳伤了,这两天和南扶光说话都一个个字往外蹦,能动手比划明白的甚至连声都没有……

    云天宗大师兄和大师姐这两日默契算是突飞猛进,今天上午甚至依靠眼神交流完成了一场“你喝水吗”“我不喝”“多少喝点别不知好歹”的交流。

    综上所述,能一次说清楚那么长一个句子实在难为他——

    好在他说的不算废话。

    因为他说完知乎,对面那一百多号人便被他哽住了,上一瞬还在铮铮有词的这会儿面面相觑,都成了哑巴。

    南扶光一边感慨“他说话一如既往的很难听”一边站起来,拍了拍无幽的肩,示意他别说了,现在大多数人看着他的目光也凶残的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人只有被说中心中龌龊时才会轻易破防。

    南扶光挡在了无幽的面前,动了动嘴想说话,此时无幽从后又拉扯了她一把,她回过头看着他意思你还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发言了,没看到都巴巴等着我呢。

    无幽盯着她,半晌道:“我听你的才没碰那个山神肉。”

    南扶光:“?”

    无幽:“吃了说不定可以不用咳得那么厉害,至少此刻他们都还好好的站着,还有力气威胁你。”

    南扶光:“……”

    你现在看上去也挺好的。

    并且也在威胁我。

    把揪着自己腰带像是揪着狂犬缰绳似的那只手扒拉下去,南扶光看到在不远处的人群也分成了两批——

    一些人像是林雪鸢以及她的师妹,他们想活,所以他们在鹿桑求惩罚时,在陌生修士求南扶光时,没有说话,但他们要脸,所以愧疚或则心虚低着头;

    一些人则觉得自己人多力量大,他们站在了前面,抓着“云天宗的事别让我们替你们背锅”这个勉强搭边实则压根站不住脚的借口,如同抓住了飘在道德汪洋上的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不撒手,他们很坚定,坚定到嚷嚷的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受鹿桑蛊惑才吃了肉,且声音越来越大。

    南扶光又看向鹿桑。

    站在风口浪尖,云天宗小师妹双颊通红,焦虑的蹙眉,低头搓着双手。

    她没有吃神仙肉也没有染病,她也出现在了陨龙村试图寻找一线生机,但是在大难临头时,她选择站在了多数人的那一边,自然而然的,甚至没有经过选择。

    小山神给所有人一把看似公平与合理的天平,但天平的两端判断条件其实从来不是“犯错”与“没犯错”……

    而是“犯错了的绝大多数”与“没犯错的少数”。

    以人数作为后缀的情况下,人数之后紧跟着的是“性命”单位。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条件度量,而是条件与条件之间孰轻孰重的衡量。

    也没有正确的解法。

    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南扶光与鹿桑正巧站在了天平的两端,本生就是完全对立的立场。

    “扶光仙子!你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因为你死去吗,你难道不会从此夜不能寐?!”

    当云天宗小师妹被耳边一声如惊雷的质问吓得一激灵,她苍白着脸抬起头,猝不及防与不远处南扶光的双眸对视——

    是仓惶与平静的四目相对。

    “不。”

    她听见南扶光的声音,从未有此时此刻这样斩钉截铁。

    “我理解你们的焦虑,同情你们即将面临的问题,愿意跟你们一起想办法活到最后,但我劝你们少发瘟颠。”

    云天宗大师姐盯着站在前面虎视眈眈的那一部分人道。

    “这一题是我答对了,我可以不要这份奖励,但不代表我接受这份惩罚。”

    ……

    这时候是秘境开启的第六天,辰时。

    山神雕像再次坐化,可这一次,没人敢再去动他。

    再有十二个时辰,秘境暂时关闭的间隙就会重启开启,大家都能回家。

    ……

    白日的短暂对峙后,双方暂时分开,没人动手。

    那群激进的人拢共十余人,只是骂骂咧咧的骂着“云天宗都是孬种”之类难听的话,退回角落里去。

    他们病了,南扶光没有,作为一个金丹后期修士,南扶光一根手指头就够碾死他们四五个人,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个逐光逍遥扇,无幽。

    所以在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这十几个人退回了人群,开始试图这些沉默的人站队——

    如果他们不听话,就骂他们是即得利益者,他们只想保持沉默,以做小程度的道德上的谴责得到他们最想要的结局;

    骂他们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

    指责他们自私、不团结,这样子下去谁都别想活。

    有些人真的被说动了,然后渐渐的,庙宇另外一侧篝火旁的人群也逐渐分成了两波。

    一群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合谋什么:

    一群人惨白着脸蜷缩在角落,既不和南扶光说话,也不和那些凶神恶煞密谋什么的人说话……

    直到当日丑时刚过,距离辰时秘境缝隙门开不过两个时辰。

    在一个修士用了时咒报时后,山神庙内原本就挺安静、只剩一群人蛐蛐个没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伸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而后拿出一面镜子照了照,照过之后她收起镜子,摇醒了昏昏欲睡的无幽:“你觉得辰时天气会如何?”

    无幽看都没看窗外,淡道:“腥风血雨破晓时。”

    南扶光露出想给他一巴掌的表情。

    无幽莫名其妙回望她,半晌看见她压在屁股下面的铜镜,很少荒谬的笑了:“你多大了,还信‘镜听‘占卜?”

    “镜听占卜”是一些小时候玩的占卜游戏,传说新的一日说第一句话前照一照镜子,然后走出家门听一听他人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话可以预告今日凶吉。

    相比起起卦掷茭,这种占卜对修士来说天方夜谭,按照无幽的说法,信的人只能限定在需要吃流食的年岁人群——

    要么小得没断奶,要么老得没了牙。

    南扶光这边的互动自然被山神庙其他人注意到。

    围着篝火旁密谋者则是冷笑一声。

    那些从始至终沉默的人则身体变得僵硬了些,像是靠在窗棱下的林雪鸢,她此时已经烧得大脑发懵,只是听见了南扶光的声音和什么人说“都子时了”“也快了”,下意识地心跳快了一些。

    从膝盖中抬起自己的脸茫然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她听见心脏在胸腔内越发的有力跳动。

    暗自祈祷这一夜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等到辰时到来,噩梦结束。

    然而此时,只听见“啪”嘟一声,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踢落在地的轻响,大约是老天爷最终没有听见林雪鸢内心的祈祷,神台上的山神醒了过来。

    他自神台上往下走,踢翻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在整个山神庙的人们僵硬地仰望了而来,他平微笑着睥睨所有人。

    【子时已过,可是商量好了,亵神者何在?】

    ……

    小山神话语落下,第一时间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呆呆地张着嘴傻望着他,前者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扬手,忽而山神庙内狂风肆起,破旧的窗棱拍动,破碎跌落,而后昏暗的夜色中,那不详的绿光再一次从每一个角落里亮了起来。

    是石刻牌。

    每一个人的石刻牌都在闪烁。

    与此同时,沾染疫病之人开始感觉到头疼欲裂、喉咙极痒,他们疯狂地伸手去抓挠脖子,但除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吐血、呕吐之外,那来自喉管中的痒丝毫没有缓解。

    他们身上的疱疹也开始发痒,那种痒是从皮肤渗透到骨髓里的,哪怕他们把身上的疱疹抓疼、抓破,那鲜红的血液混杂着黄色的脓水从道袍里浸透出来,他们身上的痒都在持续——

    骨头发痒便是这般感觉。

    人们痛苦的打滚,受不了的拿头拼命撞墙,痛苦的呻吟与哭泣声让山神庙顷刻间沦落如无间炼狱。

    “扶光、仙子……南、南扶光!”

    一声痛苦的声音夹杂着哭腔绝望的喊,“你就认了吧!”

    在七七八八倒地的人中,只有南扶光、鹿桑两人站着,在他们中间,是蹲在供台上俯瞰所有人的小山神。

    此时此刻,似乎是听见了人们痛苦的呐喊,小山神微微眯起那双猩红的眼,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了下不远处冷脸而立的云天宗大师姐,而后,忽而展颜一笑。

    他没有立刻出手惩戒。

    而是看着那些痛苦挣扎中的人爬起来,扭曲着、踉跄着向着南扶光所在的方向而去。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已经完全红了眼,失去了理智,蚀骨的痒已经化为了疼痛,脚底生长的疱疹与鞋底摩擦让他每一步都仿若都在刀山火海——

    脓血水渗透道靴,他走的每一步都有血脚印。

    那是一名剑修,也是之前跪在南扶光面前的苦苦哀求过她的人,此时此刻他再也不像是那般可怜似的祈求,痛苦与杀意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南扶光,你就认了吧?!”

    这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地上痛苦打滚的人爬起来,从一个变三个,三个变六个,六个变一群——

    比方才,聚集在篝火前的数量还多!

    疫病折磨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他们一步步向着庙宇另外一端孤零零的南扶光与无幽靠近……

    而后手中的各式宝器亮起各种属性、各种境界对应的不同灵气光晕。

    山神庙内终于不再只有绿色一种光芒。

    当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剑修,机械的重复着“你就认了吧”,提剑,展开筑基末期的剑阵——

    在他身后,是无数不同境界招式的起式,无数道困魔咒如牢笼从天罩下,蓝色的光几乎照亮了云天宗大师姐的脸。

    她的去路被封锁了。

    当那名最前方的筑基剑修提着长剑,因为求生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来——

    南扶光手中的剑柄刚刚凝聚成一道光剑。

    然而她却未来得及出手。

    在她的后侧方,一把亮着金光的扇子横空飞出!

    一时间,仿若空气与时间同时凝滞,逐光逍遥扇飞至高空,“轰隆”一声穿透庙宇屋顶,被修葺好的屋顶四分五裂崩碎时,扇面上所誊写的上古箓文发出耀眼的月白之光!

    仿若吸收天边月之精华,从扇面处有月霜落下,顷刻间,那冲在最前面的剑修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月霜笼罩!

    而后,就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上一刻虽然满脸狰狞抓痕但好歹还活着的活人迅速干瘪,就像是漏了气的皮囊,骨骼融化,血肉消失,最终化作一滩烂泥,瘫软在地。

    此时在南扶光身后,一抹修长的身影摇晃着站起来,因为忍痛而冒出的汗水顺着云天宗大师兄近日消瘦而轮廓清晰的下颚滴落。

    月光下,他一双双眼漆黑却因为浸润汗水而异常明亮。

    他伸手,身染重疾中的人,也不知道哪来如此大的力气,一把握住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塞到自己身后。

    再一次,他像是那日在恶蛟寒潭前,结结实实的挡在了她的面前。

    “谁敢?”

    ……

    与那日寒潭前似曾相识的一幕。

    不同的是,这一次,发声之人不再是单纯的威胁,而是直接动手。

    云天宗大师兄立于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之下,月光从天倾洒而下,那张平日清秀俊郎、让无数女修倾慕的温润五官竟也在月色下显得深刻、冷硬。

    那名冲在最前面的剑修已经化为一滩皮囊尸水,横在无幽与其他人中,霎时,与他链接那人脚下迅速燃起火焰,也在惨叫声中随之焚亡。

    顷刻间,一切又仿佛再次被摁下静止件,无人敢动。

    那反抗都省了就见了阎王的剑修与其搭档就是最好的震慑,仿若一道无形的界限被划下,所有因求生欲往上冲的人一瞬间全部停了下来——

    他们目瞪口呆。

    “那是什么…?”

    “怎么可能!”

    “这无幽不是区区金丹初期符修——”

    “………………逐光逍遥扇是真的。”

    逐光逍遥扇,分光逐月,拢九天星辰。

    传其掷出所指之处有月霜落下,可瞬间将圆月化作弦月,苍翠森木化为枯槁,活人化作灰烬。

    传闻是真的。

    是真的。

    世间竟有如此阴毒恐怖的仙器,也不知道云天宗宗主谢从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把这把仙器交给了亲传弟子无幽——

    又如何保证无幽得此仙器百年来,至今日此时此刻前,不曾使用过一次,害过一人。

    这必然也是无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那月光下掩饰着的铺天盖地的杀意,让众人再也不敢轻易上前半步。

    “这,这——扶、鹿桑仙子!”

    那些人仓皇之间又回头,“你倒是想想办法!”

    被点名的云天宗小师妹此时也是被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飞快地瞥了眼无幽,可惜那云天宗大师兄此时目视前方,也是看都未看她一眼。

    这些人倒是如何觉得他能听她一言?

    鹿桑口中发苦,唇角紧抿不执一眼。

    “够了吧,你们。”

    突兀的女声自角落响起,有一浅青色道袍身影晃动,是林雪鸢扶着墙站起来。

    摇晃了下,少女乐修扫视一圈面色急迫的众人,虚弱却坚定地道,“差不多得了。叫鹿桑有什么用,她一个筑基中期,就能打得过逐光逍遥扇了?”

    伴随着林雪鸢一块儿站起来的还有包括清月宗在内其他数人,他们说方才无论如何被骂“墙头草”“既得利益者”“自私坐享其成”都闷不吭声的那些人中其中几个——

    他们不敢看南扶光。

    也没有立刻上前帮助南扶光。

    只是这一刻他们却站在了那些逼迫南扶光之人的对立面。

    实际上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们只知道,无论是疫病还是自相残杀,他们在不停的死人。

    「陨龙秘境」如猎人准备好的陷阱,当他们踏过那座桥,就落入其内,任人宰割。

    回不去的。

    回不去了。

    林雪鸢抬起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涌上来的眼泪,袖子上的沙土让她眼睛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与皮肤上的灼烧痛感连成一片,眼泪涌了出来。

    “别再逼任何人了。山神也好,同僚道友都罢,别再叫人看笑话。”

    ……

    【卯时将至。】

    短暂的死寂与僵持,直至人们身后,蹲在供台上的山神轻笑出声。

    当他笑声之中,数名修士腰间石刻牌亮起耀眼绿光,倒数第二格绿光熄灭,伴随着几声惨叫,又有两组四人也扭曲着被焚烧至一堆焦炭!

    【我说什么来着?】

    透过人群,小山神轻飘飘的盯着不远处的云天宗二人。

    【时间不多了。】

    前有狼,后有虎。

    小小山神庙内,气氛似乎已经到了千钧一发时刻,如一张紧绷的弦——

    一触即发,瞬息崩溃。

    相比起身后那出手毫无征兆、明显更加凶恶的山神,眼前逐光逍遥扇不知每一次月光净褪间隔时间,此时此刻突然好似有可能的唯一生路。

    赌一把它发动有间隔时间。

    赌一把云天宗大师兄非杀人如麻。

    赌一把运气。

    “不管了,死就死了!”

    “都冲,都冲,他不可能一次能杀了我们所有人——”

    “横竖都是死!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纵使吓破了胆,呐喊着,那些犹豫中的修士再一次扑上来!

    南扶光一动,正欲拔剑,却被无幽拦住,他轻咳数声,手掌一番,逐光逍遥扇展开月霜,笼罩冲上来的数人,眨眼间将他们再次化作一滩皮肉血水——

    他们运气终究是不太好。

    这东西没有使用间隔时间。

    弦月在,杀招在。

    莫说此时那些欲冲上前的修士们肝胆俱裂般恐惧,就算是南扶光也未免头皮发麻,她从后抓了一下无幽的头发。

    后者微微侧脸,她却发现他一身血气,却目光平静如镜,不染纤尘透彻,如此时杀人如麻非他所为,又或者是家常便饭。

    面前的人拦在她与前方腥风血雨中间,宽阔的肩背与腰脊从未放松,从后方能嗅到这些天早已熟悉的气息,夹杂着血腥锈味,南扶光却觉得自己失去了正常呼吸的频率——

    她真正读懂了此时此刻面前之人平静之下,汹涌的怒意。

    “无幽……”

    南扶光下巴抖了抖。

    并非惧怕。

    “南扶光,跑。过桥去。”

    挡在她前面的人淡道。

    “别回头。”

    到了辰时就都结束了。

    所以跑吧。

    别回头。

    “不是,我跑——你这是在……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跟平日里那沉默寡言、冷静自持、无所谓任何挑衅自八风不动的样子完全相驳,他眉眼冷漠,果决。

    但在她的提问时,那双眼有一闪而过的柔和,他的回答语气如此自然,就像在描述今日的天气。

    “心悦你。”

    ……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鸡鸣声起。

    卯时到。

    距离「陨龙秘境」间隙再开只剩一个时辰。

    秘境内,存活修士九十九人。

    第144章 第九十八次

    这件事先前谢允星已经相当严肃的告诉过她一次了, 南扶光原本不应该震惊的,但她还是很震惊。

    明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候,而且虽然嘴巴上在诉衷情,但遗憾的是诉衷情的本人好像因为嗓子疼不想说话连带着压根不想搭理她——

    这导致现下的一切都显得很荒谬, 南扶光被无幽拦在身后, 只能用他肩膀后方冒出一双眼睛, 看着前方混乱,那些人还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她伸手丢了个剑阵出去。

    “你这个人问题大,你这是搞我心态。”

    南扶光挽了个剑花, 看着前面倒下去的一大片人——

    死是没死的, 只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树木根系缠住了他们的脚, 他们暂时过不来。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无幽的逐光逍遥扇回到了他手中,扇子展开便是一把普通的增幅形宝器, 轻轻一扇一道离火符便从黄色符箓使用出了紫色符箓的效果, 踏火兽一跃而出, 对月怒吼——

    又居高临下睥睨不远处的修士,看他们畏缩着又因为被锁足躲不开拼命挣扎,踏火兽不屑的喷出一股气,因为没得到攻击指令,原地不耐烦的来回踱步。

    听说召唤咒术召唤出来的兽遵循延续主人的情绪。

    无幽面无表情:“不是你问我的?”

    南扶光抿着唇望他。

    无幽又问:“你怎么还不走?”

    就像他们刚才真的只是进行了一个无比寻常的一问一答对话, 并且这个问答不会对后续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需要她的任何回应。

    真的只是因为她问了,就回答而已。

    按照正常的狗血话本, 这时候别说一个时辰后秘境开启, 就算是一炷香后那么紧急,南扶光也该流着泪跟他争执一下“我不走”“你必须走”“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走”这类话题……

    但她没有。

    这小山神明摆着有阴谋,从前面他刻意引导与发展来看, 甚至可能一切都是冲着她来,这会儿她不走,可能才是真的害了无幽。

    而且她知道,无幽没打算死。

    他们脚下的金线链在一起,此时只有各干各的而不是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才有可能活。

    所以在绝大部分修士都被困在她的剑阵与无幽召唤的那只离火兽面前时,她启用了一次“无尽焚天剑阵”——

    天空风起云涌,黑夜被染成了一片火红。

    认出了剑阵的修士们鬼哭狼嚎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奈何被固定在远处逃脱不得,直到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剑从天上掉落下来,将坐于高处的小山神围绕。

    小山神站起来,轻笑一声。

    踏火兽伏地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在万千燃烧着的火剑无穷无尽地刺穿那神台所在位置,发出“轰隆”地动山摇巨响!

    卷起烟尘硝烟朦胧中,与那灼热剑阵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修士们僵直而立,飞沙中他们看见了立在不远处少女剑修那双凌厉的双眼。

    这双眼睛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曾经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那混沌的恐惧与被完全压制的窒息无数次重复上演。

    实力差距之巨大,让他们意识到南扶光方才之所以不出手,不是因为她需要被人保护在身后——

    只是化仙期同等境界剑阵之下,她的出手,只会死更多的人。

    “南……南扶光!”

    一名修士失神呐喊她的名字,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她是什么意思。

    被叫到名字的人明显连抬眼看他一眼的那一眼都懒得给,她蹙眉,拍了拍无幽的肩。

    在硝烟弥漫散去,第二个剑阵再次形成时,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方才剑阵之下山神身上所披麻布衣衫一角——

    那一角完好无损。

    至少这小山神的境界并非根据上官舟的境界而定,事到如今只有蠢笨如猪的人才想不到,无论最终目的如何,小山神就是此秘境中真正的主宰。

    “我在桥那边等你。”

    第二个剑阵形成之前,南扶光转身,拔腿往那座连同秘境与现世的大桥方向跑。

    ……

    出了山神庙天已经蒙蒙亮,昼夜分割的天际边翻起一边鱼肚白。

    秘境中被下了禁制无法使用御剑飞行,光靠两条腿,南扶光奔入山林时心跳已经快的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周围除了清晨的鸟鸣就是她“砰”“砰”的心跳声,那声音如此清晰鼓胀她的耳膜。

    树木藤蔓刮过她的脸,越过遇见鬼鸣鸟的湖畔,那座桥就在她的眼前,桥边的大石头上,守着的樵夫像是在打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与狼狈奔来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一瞬——

    他冲她笑了笑。

    一瞬间,南扶光忽然感觉到像是周围的一切被抽空,变暗,眼前的一切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如一脚踏空,而后听见了雨声。

    身上轻盈方便行动的道袍再次变得沉甸甸的,耳边是银饰品撞击发出的轻盈悦耳声响,只是这声音与雨声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内心不安的局促——

    周围暗得可怕。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不是瞎了,有些慌张地伸手摸索四周,银铃碰撞声因此缭乱,她摸到了轻纱一拽,飘落的轻纱中,她看见外面的火光。

    ——她坐在轿子里。

    这轿子如此的熟悉,包括此时此刻被她拽在手中的那一角细白的轻纱,火光之下泛着如皎月又似珍珠的光泽,那样珍贵的布料,大约数旬之前,丹曦娘子刚刚从返乡富商手中接过,亲手编入轿帘。

    ——她坐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疫神轿里。

    “圣女巡境!起!”

    轿外一声清晰的呐喊传入耳朵,那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低头盯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愣怔一瞬,她感觉到身下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也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雨势似乎突然变大,像是一簸箕的豆子倾盆倒在轿子上,噼里啪啦的雨点猛烈而急。

    “丹曦,丹曦……求求你,求求你,我们会照顾好小五的,求求你!”

    轿子边传来细微而带着哭腔的央求,当南扶光转过头去,正巧此时闪电照亮天际边,她看见趴在轿窗上的一张脸——

    暴雨将其湿润的狼狈不堪,黑白分明的双眼写着恐惧与压抑,当紫色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认出这是数日前曾经趴在丹曦娘子家门外的友人之一,她叫小鸾,鸾鸟的鸾。

    此时,她犹如刚从湖泊深渊爬出来的水鬼。

    面对如此毫无生气的一张脸,雨水顺着其额头滑落,南扶光不知道小鸾是不是哭了,当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轰隆在耳边炸开,她像是炸毛的猫,整个人狠狠颤抖了下——

    与此同时,完全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疯狂涌入,不甘,恐惧,憎恨。

    “小、小鸾?”

    她犹豫的呼了轿外的人。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伸手摸索轿子,黑暗之中,摸索到轿门附近,此时摸到了几处像是被指甲狠狠划过的抓痕,她一顿,又摸了摸——

    紧接着,这才感觉到十指其中数根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就像是所以的感官一点点在被唤醒,借着外面又一道闪电的光,她看见了自己劈开的中指与无名指,指甲碎裂插入肉中,血肉模糊让她头脑一阵晕眩,被人强行压着脑袋塞进这小小疫神轿中的一幕钻入脑海!

    她尖叫一声!

    “放我出去!我不是圣女!我不是!”

    更疯狂的伸手去摸门的缝隙,试探性地推了推却发现没推开。

    心陡然往下狠狠一沉,她毫不犹豫地加大力道用力的推那轿门,然而无论她如何推、踹,那轿门被封死,纹丝不动。

    “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小鸾——求求你——这里好黑,放我出去!”

    摇摇晃晃的轿子开始向前,轿子外小鸾的脸很快消失了变成几声意味不明的恳求与哭泣声,紧接着,是鞭炮的声音,在暴雨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那声音盖过了轿中人的乞求。

    分不清是巡游还是送葬。

    摇摇晃晃的役神轿从村头,丹曦娘子的家门前起轿,路过每一寸她熟悉的土地——

    隔壁王婶家门大开,王婶束手站在家门前泪流满面,她对她说对不起。

    村口王哥家燃起了炮竹,跟她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小五。

    再往前便是包子铺,包子铺的徐伯捧出了丹曦娘子最爱的糖包……

    瓜果、花生与糖饼从轿子那小小的花窗被投掷入内。

    前方引轿开路者一边又一边地高呼着“圣女巡游”,与雨声、鞭炮声、轿中少女的挣扎与哭喊,完完全全的混杂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最终都不过化作那被少女亲手精心制作的役神轿从内被拍打传来的颤抖。

    抬脚的数名壮汉因为直观的感受到轿身震动而掌心发麻,他们越发的低下头,就像是雨点砸弯了他们素来挺拔的腰——

    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疫神轿之后,人群越来越多,只是不同于记载中那般载歌载舞,他们举着火把,也有吟唱着送疫神的歌,值守歌声变调,颤抖。

    他们簇拥着疫神轿进山,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坡,当熟悉的山神庙再次出现在眼前,轿中的人像是溺水之人又被捂住口鼻,一瞬间五感俱失,眼前发黑。

    山神庙前不是颓败的山林废墟,而是被精心收拾出来的空地,空地中央架起巨大的篝火架。

    大盘的糖饼、新鲜的瓜果、摆好的祭祀牲口被跟在轿子后的人上前在篝火前一一摆开。

    “送疫神——!”

    轿子被放在那尚未点燃的篝火上,南扶光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和□□被隔离,灵魂飘在另一层维度颤栗不安的目睹着一切,她的身体却反应剧烈。

    视线都因此模糊,当滚烫的温度隔着轿子传来时,她有一瞬间的僵硬。

    只有真正的圣女才不会被烧死。

    可她算什么真正的圣女。

    “会死的!我会死的!放我出去!”

    那些人将她塞进了疫神轿,祈求山神平息怒火,她不是圣女,她正如脚下那些被放血、分解、摆弄过的牲口,她只是一个祭品。

    用于平息怒火的祭品。

    哭泣的声音被淹没在烟熏火燎中,十指连心的剧痛,破碎的指甲在原本就充满了抓痕的小小轿子中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轿门“吱呀”一声,开了。

    在新鲜空气涌入的一瞬,还有冲天的火光在前方。

    隔着火光,她看见铺前方的村民在暴雨中朝着某个方向跪拜。

    火从轿外蹿入,可笑的是,轿内丹曦娘子亲手调制的易燃涂料,成为了自己的催命符,灼烧的痛从她的小腿一路蔓延……

    红眼白发赤足的少年踏着泥泞而来,踏上篝火,他站在烈焰燃烧之中,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苍白修长的手就在眼前。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唯一的圣女。】

    大雨倾盆。火焰吞噬那顶华丽的疫神轿。

    【恨吗?悔吗?怨吗?】

    【行心中所执之念,以身证道,化为器。】

    身着红衣的少女扑了出来,用沾血的手抓起一节燃烧的木,血液与火星黏连发出“噗呲”一声闷响,燃木狠狠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将她的双眼照成金色瞳眸。

    【赐汝名,伶。】

    ……

    当木桩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在眼前消失,眼前只剩下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红色双眸。

    耳边那火焰燃烧的裂木之声,村民的祈求与高歌祭文,山神的低语,尽数收拢化作一声清脆的鸟叫响彻山谷——

    灼意猝然消失,南扶光回过神来时,她站在整座吊桥的中央。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手中那将她掌心烫得剧烈疼痛的木桩此时就在掌心扎的生疼,她低头一看,却不见血肉模糊的灼伤,一枚鱼鳞状的物体就在她掌心。

    是真龙龙鳞。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天际边三枚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辰时将至。

    身上所着还是那套她熟悉的云天宗道袍!当她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她听见身上的“等等”剑柄与乾坤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她看见前所未有的混乱——

    以林雪鸢等人为首,一部分的修士与无幽站在一起,刀光剑影中,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是另一部分修士。

    眼看着所有人都不再似有人形,病疫没有从他们身上减退而是越演越烈,可怕的疱疹致使一些人双目失明,甚至移动困难。

    与其说是像是修士一般运用术法打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野兽,凭借着本能撕咬、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她看见了无幽——

    他搀扶着已经不能再自行移动的林雪鸢,艰难的在混乱中挪步,而后伴随着林雪鸢一声痛苦的尖叫,她的腿像是融化一般,黄红的雪脓在她淡色道袍上浸染开来。

    她手拂过琴弦,金属琴弦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金光之下一些试图扑上来的修士倒下,又扭曲着身体爬起来。

    如同行尸走肉。

    那把曾经背在少女乐修背上的宝器于她手中轰然脱落,砸在地上,琴弦嗡鸣,四分五裂。

    无幽抬起头与站在桥中央的南扶光目光撞上。

    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唇瓣动了动,当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却知道他在说,跑。

    辰时将至。

    跑。

    过桥去。

    手掌无声收紧,真龙龙鳞的锋利边缘刺破她的掌心,一瞬间脑海中仿若获得一丝清明,南扶光毫不犹豫转身,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越奔跑身上的道袍却越发沉重,云天宗的道袍变成了火红的巫衣,赤足之下,银饰碰撞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银铃缭乱。

    当南扶光一脚踏过桥头,扑进桥这边的冰天雪地,她一瞬间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就像是无魂的傀儡,重重摔倒。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看见自己宽大巫衣袖子上繁琐的花纹,如此熟悉。

    出自丹曦娘子亲手巧制。

    【唯一的圣女。】

    ……

    南扶光浑身埋在冰冷的霜雪中,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能动。

    她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真龙龙鳞碎裂一分为二,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勉强收紧了手指尖。

    呼吸之中都带着冰冷的气息,鼻息吸入的雪花让她呛住感觉到窒息……她无法抑制渴望地看向那闪烁着深色光芒的秘境间隙,心中祈祷着它下一瞬开启。

    什么人都好。

    救救他们。

    可惜奇迹并不是总是发生。

    就像是回应她心中的祈祷,秘境间隙震动,一如曾经开启前那般,空气嗡鸣出现不稳定的能量波动,风雪骤然变大暴风雪中,不知道谁用了一个时咒,辰时已至。

    缝隙的门却未如预料般顺利开启。

    一双冰冷白皙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当她像是一具玩偶被摆好跪坐的姿态,修长的指尖刮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她看见所有的修士正在过桥——为着不同的目的,挤过桥来。

    【何苦挣扎?】

    低沉阴郁的声音如毒蛇吐杏在耳边响起,山神白色的发丝与南扶光凌乱的长发和银头饰缠绕成了一团。

    【看看,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低沉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因为支撑着她不倒下,山神胸膛贴着她的背,那震动也传递到她的胸腔。

    【奖励收到了吗?你一直很想要的真龙龙鳞,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给你?】

    南扶光识图说话,但她发现自己很难发出声音,从嗓子深处只有一声声无意义的低吟。

    就像是被毒蛇缠绕。

    有无声的恐惧蔓延。

    她僵硬地跪坐在雪地,一袭红色巫衣如火与荧白雪地形成鲜明夺目的对比,像是一朵盛开在圣山雪地上、原本不该生长在这的夏生花。

    此时已经有修士挣扎着爬过那座吊桥,闻言愣怔呆立,再看向那本该开启却只是撼动而并非真的打开的间隙之门,那双迸发狂热双眸的眼一瞬间因为失去了希望灰败下来。

    那是置死地而后生、生而再灭的绝对绝望。

    “门没开……”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更多的修士涌了过来,所有人腰间的石刻牌都只剩下最后两个格子在危险的闪烁。

    小山神说。

    【别挣扎了。】

    小山神说。

    【嗜血割肉之痛,吾心难平,此痛绵延,化为疫病。】

    小山神说。

    【此为诅咒。】

    小山神说。

    【莫说此痛不平谁也莫想离开秘境,就算离开,诅咒依然存在,你们这幅样子出了秘境,不过是苟延残喘。】

    小山神说。

    【来吧,再做一次,割其血肉,归还间隙之牌,汝等方可安然离开。】

    小山神说他的恨难以平息,所以秘境不会开启;

    小山神说这件事哪怕离开了秘境也不算完;

    小山神说他们将带着身上的病痛生不如死的在现世存活。

    恶臭,腐烂,染疫,丑陋,莫说修仙问道、御剑飞行,此生他们将如烂泥。

    唯一的出路与解药就在他们的面前,是南扶光的血肉。

    山神语落时,人群鸦雀无声,人们终于在那双红色的眼中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北顽劣恶意,但奇怪的是,这种情绪似乎只针对南扶光。

    山神俯首望来,所有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他弯腰执起一袭红衣少女的手,在她因为恨意而颤抖的指尖落下轻吻。

    他问她是否痛苦,在得到怨毒的目光时,他笑了起来。

    【何苦挣扎?】

    【你明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离开陨龙村。】

    白发山神消失。

    “南扶光!”

    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声响,云天宗大师兄的喝声中,南扶光感觉浑身的体温都在回流,她踉跄而笨拙的从雪地中爬站了起来——

    手中所执冰蓝色的剑在她手中闪耀耀眼光芒。

    头顶乌云密布,风暴呼啸,冰蓝的晶体于厚厚积云中释出。

    无尽焚天剑阵对于此时此刻的修士们来说,如若杀鸡用牛刀,无论是否心存歹心修士此时不住疯狂后退……

    也有人坚定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纵使他们已经被疫病折磨的站都站不住。

    辰时已过。

    间隙之门再不开恐怕就下次再开便是数百年后。

    南扶光站在剑阵这边,略一数,所剩修士人数包含她在内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人。

    想到怀中所揣只剩下九十七次的那张手帕,她笑出了声。

    ——什么都是计划好的,从她一脚迈入秘境开始。

    她走出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举手投足都像是一剧被设定好的剧目。

    那山神为秘境之主,摆弄一切。

    落幕时的结局规定,她走不出这秘境。

    南扶光也想问她何德何能由此殊荣得以在如此大一盘棋上出演主角,整整一百一十九名修士,陪她上演这一出好戏。

    爱,恨,自私,丑陋,无私,挣扎,死亡,病痛,皆因为她——

    南扶光想不通为什么,但也知道,这个问题也许暂时并不会有人给她答案。

    寒风呼啸而过,无尽焚天剑阵如烟消失。

    “冰蓝色的长剑在手中消失的同时,那造型古怪粗糙的剑柄“啪”地落入雪地中。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冲着无幽招手,可惜后者并不理睬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眼与她对视,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

    “别怕。”南扶光笑了笑,开口时因为许久未能说话,嗓音沙哑得可怕,“我身上的那防御阵法法相其实是可以无限次使用的,你们伤不了我。”

    无幽蹙眉。

    “快点,辰时已过。”南扶光催促,“再拖间隙打不开了。”

    无幽始终未动。

    南扶光转向林雪鸢,林雪鸢唇瓣动了动,她反应更加强烈,托着那条已经没法看的腿,她甚至一边摇头一边哭着往后退。

    剩下的人更不会来——他们倒是很想动手,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完全拿不准主意这是不是山神的又一个阴谋……

    可是不敢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放了。

    南扶光最后只能看向鹿桑,后者立于人群中央,看不清楚她站在哪边,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央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片刻,她忽然说出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话:“我想起来了,最后是你坐上了轿子。”

    南扶光笑了笑,道:“对。是我。”

    “与其他人无关,山神为你而来。”鹿桑麻木道,“你是陨龙村唯一的圣女。”

    南扶光走到鹿桑的面前,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塞进后者的手中,握着她的手腕,上移,对准自己的心脏。

    “鹿桑,让这场闹剧结束。”

    匕首尖锐的前端刺入时,她皱了皱眉,鲜红的血液奔流而出,飞溅到鹿桑腰间的石刻牌上,霎时,石刻牌迸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

    于此同时,土黄色的九尾玄武法相如南扶光所言出现在她周身——

    然后,她胸前伤口迅速愈合。

    众人看傻了眼。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个陌生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冒出来。

    “鹿、鹿桑仙子,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秘境是因为南扶光才变成这样?那个、那个山妖,是为了她才折磨我们?”

    一语落下,众人哗然。

    方才还疯狂退缩、不敢向前的人往前了两步,望向南扶光的眼中除了畏惧与心虚之外,突然有了别的光芒闪烁。

    “那、那……哎,那你本来就应该对此负责的。”

    “我那可怜的林道友甚至命陨山神庙!”

    “南扶光,本来我们觉得大家能离开秘境也行……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麻烦你——”

    “我们也不想的,要是可以,谁愿意做一个伤害别人的恶人!”

    “什么嘛,都是骗局,怪不得那恶蛟死于你手,仙器被你收入囊中,这秘境居然是为你而开!”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有一名修士怒红双眼上前,他叫嚣着死去的一名剑修是他的师兄,一把夺过鹿桑手中匕首,高呼“都怪你”,捅入南扶光的胸腔!

    力道之大,哪怕是那护身法相果然出现,南扶光还是踉跄数步——

    鲜红的血液飞溅在那怒目剑修脸上,很快的,那心头血喷溅之处,所有的脓疮、恶疾肉眼可见的消失。

    石刻牌同样闪耀绿光,那绿光如萤火虫腾飞而起,莹莹幽绿,被间隙之门吸收。

    众人震惊的瞪圆了眼。

    又眼睁睁看着那极深的伤口消失。

    暴雪之中,缝隙发出阵阵嗡鸣震动。

    所有人一拥而上。

    ……

    从一至九十七,口齿清晰地数,大概只需要一罗刹。

    将数数具象化,变作将匕首推入一个人的心脏,取其心头鲜血,则需要一盏茶。

    若再加上有人于心不忍,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固执不肯动手,一须臾之间,倒也刚好够用。

    当南扶光叹息着,慰劝哭的站不稳的林雪鸢将匕首送入胸腔,看着少女乐修散发着恶臭的腿修复如初,渗透的液体消失,南扶光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玄武法相笼罩下,云天宗大师姐身上的伤口再次愈合。

    她停顿了下,最终转向站在不远处始终不肯动的云天宗大师兄,此时他看上去……

    也是不太好。

    疱疹蔓延至颈脖,因为高热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光彩。

    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胸口往上至肩部道袍上浸满了血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几乎不能继续再仔细打量,南扶光表面不显,只是歪了歪脑袋,对他道:“这位道友,犹豫好了没!?关于我真的不会死这件事,你已经确认了九十七遍。”

    无幽眉目阴沉的望着她。

    南扶光只能走向他,将手中的匕首塞给他。

    眉心狠狠地跳了跳,无幽想要扔开匕首,但此时他病弱到几乎失去所有的力气,当然不是南扶光的对手——

    匕首被强行地握稳住在手中。

    同时,还有与匕首同时被塞过来的另一样东西。

    无幽只是奇怪垂眼一瞥,下一瞬瞳微缩聚,又听见南扶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带上它,找到杀猪匠,他有办法救师妹。”

    无幽收紧手掌心:“此话何意?你自可出去后自己——”

    “大哥,我被捅了九十几刀,哪怕不死也会痛,出去后,要休息的。”

    南扶光打断了他,“你能不能快点啊?”

    无幽垂目望来,目光停留在她低垂颤抖的睫毛上。

    呼吸毫无征兆地频率紊乱,他另一边垂落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想要触碰她煽动的睫羽。

    胸腔是一阵阵紧绷与窒息。

    “那我就这样出去。”

    “……你这样出个屁,云天宗大师兄不能是个独眼龙,谢从不得跟我拼命?”

    握了握面前人握着匕首的那边手腕,南扶光抬起头望着他,前所未有认真的叫了他的名字。

    “外面,宗主和云天宗众同门,都在等你。”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迅速消融,化作雪水湿润了她一双漆黑的杏眸,眸光潋滟明亮,此时倒映着他的身影。

    “无人等我。”

    匕首的尖端抵着她胸前一枚银铃,银铃轻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匕首第九十八次刺入胸膛。

    九尾玄武法相没有出现。

    ……

    秘境间隙开启一条缝的瞬间。

    一身黑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缝隙之后,伸手撕开裂缝,漆黑坚硬的长靴踩在冰雪之上而后冲着这边以极速奔来。

    暴雪之中,黑色皮毛大氅翻飞成浪,男人稳稳接住向后倒下的红色巫衣少女身躯,目光扫过其染湿一片的鲜血红衣,又眉心一敛,将其打横抱起。

    抬眼扫了眼桥的另一边,九日升空,耀阳炙烤,山神庙处起了大火。

    他抱紧怀中人转身离开。

    在秘境间隙关闭一瞬,桥的那一边焚天大火蔓延,四维碎裂,至此,世间再无「陨龙秘境」。

    第145章 有良心,但不多

    「陨龙秘境」秘境的评估境界等级远超过本应有的水平, 仙盟发现时猝不及防,彼时秘境已经开启数日。

    一场原本被整个他化自在天界众人所期待的秘境盛宴突生如此变故,自然人人为之挂牵,包括那些亲朋好友已入其内的人们, 更从一开始的期待骄傲变为忧心忡忡……

    在一片揪心等待中, 秘境终于再次开启——

    看着手脚全乎算作安全归来的人们,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感激老天爷垂怜。

    最后,秘境中安全离开人数九十九人,又起获两把仙器、真龙龙鳞一枚, 珍惜材料若干, 收获不算丰盛, 但此时也无人再多做计较。

    有一人重伤没能自己从秘境中走着出来。

    重伤之人乃云天宗云上仙尊坐下亲传弟子南扶光。

    众目睽睽之下,人们亲眼看见一个凡人杀猪匠以令人震惊的方式徒手撕开秘境缝隙, 率先云上仙尊一步进了秘境——

    没等他们想明白凡人是怎么进入秘境像回家似的那么简单, 那凡人已经抱着浑身是血的南扶光出来了。

    面对现场几百名修士的注意力, 那杀猪匠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怯场。

    他甚至未给在场其余人一个多余的眼神,便抱着南扶光离开。

    众人只来及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怀中抱着的身影红衣似火,伴随着他大步流星转身,一条无力的胳膊从他怀中那人胸前落下。

    鲜红温热的血液“啪嗒”“啪嗒”地滴落一路。

    血液流不干似的顺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腕往下滴,她的手指指节却是僵硬或者用尽全力握紧, 指尖缝隙中隐约可见金色的光芒。

    ——是真龙龙鳞。

    她以不必要的力道死死的握着,跟在两人身后的宴几安自然看见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云上仙尊的目光落在手背, 从方才就闭着眼气若游丝的剑修少女挣扎着睁开眼, 一睁眼便看见悬空于自己正上方的男人紧绷的下颌线。

    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样子。

    好像正在为什么气的够呛。

    南扶光张张嘴,然后就被肺里灌的血呛了一嘴,她难受地偏了偏头, 就听见上面的人语气很差的说:“闭上嘴。”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低头看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前方汉白玉铺成的路有多难走,以至于现在他必须认认真真的看路。

    南扶光轻喘一声,转了转脑袋,鼻尖捧着男人胸前的金属搭扣——略微冰凉的触感,在满鼻腔的血腥气中她终于嗅到一丝丝不属于自己的熟悉气息,也许是错觉,那味道几乎压过了血腥味。

    让她觉得有点安心。

    重重吸了一口气,她的身体越发沉重,脑袋昏昏沉沉地来不及进行过多的思考,她抬起那边还放在小腹上的手,轻轻拉了拉抱着她的人的衣领。

    “真龙龙鳞……”

    她小声道。

    “不给宴几安。”

    从刚才开始始终目视前方的男人终于低下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有一瞬间南扶光觉得自己要挨骂了,但是最终他只是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确定得到了回应,也确定宴几安的脚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如果没有眼瞎耳聋应该也听得清清楚楚,南扶光安心的闭上眼。

    细微短暂的对话声不高不低,传入五感良好的修士耳朵里却足够震耳欲聋般。

    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去,先是被汉白玉地砖上一路触目惊心的红所刺目——

    比如清月宗小宗主林雪鸢,从娘亲怀中抬起

    毛茸茸的脑袋,她转头看了眼大家在看什么,立刻发出窒息的声音,和一声呜咽。

    这一次的呜咽不是为了自己的恐惧与委屈。

    她心虚又愧疚的心情和现场绝大多数人一样,当至亲担忧的询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与其余修士像是统一了口径,对于在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完全闭口不谈。

    她眼睁睁的看着南扶光被那个陌生的男人抱着越走越远。

    最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

    有时候桃桃忍不住想,如果「陨龙秘境」从来不存在的话,其实仙界末日也没有关系。

    大家都不要突破的在原地踏步,最后真正的末日到来时完完整整的抱在一起去死,也比为了谋求一个生机,落得个七零八落的下场好。

    她现在每天都要为如今的云天宗落泪。

    年关将至,云天宗的气氛却连续数日都很低迷,人人自危,说话都下意识压低嗓音——

    仙盟第三大宗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打击。

    云天宗大师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那杀猪匠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与此同时没有跟随渊海叶舟一块儿归来的还有云上仙尊。

    二师姐谢允星的命星陨落。

    炼器阁长老痛失爱女一蹶不振。

    因长姐身亡,谢晦因此性情大变,少言寡语。

    从渊海宗完整回来的只有云天宗大师兄无幽,以及小师妹鹿桑。

    但他们的状态也不太好。

    大师兄人是回来了,魂不知道飞到了哪去,打从秘境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整日都是依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

    某日,桃桃在膳食阁的桌边听到讨论,说是照顾大师兄起居的外门弟子那边传出来了消息,云天宗大师兄正值青年却一夜之间生出华发万千,一头乌黑青丝如今夹杂一缕缕刺目白发。

    “为什么啊?”

    “因为大师姐……啊,你不知道吗,那个「陨龙秘境」的事,我最近看《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也算是七拼八凑出了一些真相,大概就是其实陨龙秘境当时出了问题,到了该开门的时候,门没开。”

    “咦?!”

    “当时大家在秘境里都身染重疾,作为最后的优胜者,大师姐拿到了真龙龙鳞……但能健康离开秘境、让秘境门顺利开启的代价是每个人都要捅她一刀,割其血肉,让血肉流淌到一个什么石刻牌上。”

    “南扶……大师姐让割了?!”

    “嗯,让了。听说开始是不让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让了。”

    “……我当时在现场,大师姐看上去不像是身中九十八刀。”一名随行弟子蹙眉,“没人能身中九十八刀还活着,但我确定大师姐被那个杀猪匠抱出来时,还没死。”

    “还记得当年接下云上仙尊那一剑接一掌的玄武法相吗,仙尊说是邪祟,但无论那是什么,那东西替她承受了其中的九十七刀。”

    “第九十八刀时候失效了?”

    “对,第九十八刀动手的是大师兄。”

    膳食堂中瞬间安静的要命,连勺子或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消失了。

    桃桃当即失去了胃口,她站起来,任由椅子“嘎——”地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觉得云天宗就要完蛋了。

    发出窒息的声音,她第一次浪费食物,扔下没吃完的早膳快步离开膳食堂。

    走到室外,迎面吹来的冰雪寒风吹得她脸颊生疼,抬起手抹了把脸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怪不得刚才她横冲直撞,都没人敢拦住她。

    飞奔下山时,桃桃打定了主意她今天要翘课。

    刚用两条腿连蹦带跳地奔至山门外,她泪眼朦胧间,看见宗门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踩在闪烁着冰蓝色光芒的长剑上,那人正垂首与镇守山门的外门弟子说话。

    当那弟子一脸不知所措地强调“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那人不耐烦地摘下了挡住一大半脸的防风兜帽,风雪扬起她的黑发,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我的脸,有胆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

    外门弟子:“……”

    桃桃:“……”

    狠狠揉了揉眼睛,桃桃看着不远处那个那天血流了一路好像都要流干了的人此时叉着腰站在山门前,生龙活虎的跟人吵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蹙着眉的南扶光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一眼看见她,眼前一亮,喊了声:“桃桃?来得正好,替我按住他!这新来的小阿弟也太轴了!”

    桃桃吸了吸鼻子。

    然后在南扶光一脸的期望下,她又往下蹦了几个台阶。

    但她并没有按照云天宗大师姐说的那样去摁住那个很轴的外门师弟,而是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倦鸟归林,一头撞入了云天宗大师姐的怀里。

    南扶光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抱住她,在桃桃抱着她的腰试图里力道确认怀中的人非幻觉,她愣了愣——

    而后抬手,笑着拍了拍怀中小丫头的脑袋,“嗯嗯”了两声:“我没事,我回来了。”

    ……

    南扶光回到了云天宗宗门。

    安然无恙的,全无大碍的。

    她便嚣张的御剑至膳食阁门口,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入内,吃了三个她最喜欢的包子,喝了两碗羊乳,而后抬起头擦擦嘴,面无表情地问众人,请问你们在看什么?

    那副傲慢又肆无忌惮的模样除了云天宗大师姐本人,其他人装都装不出来。

    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少女,相比起她刚从秘境中被抱出来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看上去养得很好——

    甚至比去渊海宗时好像还稍微圆润了些。

    众人目光梦游,有一种既无语又安心的感觉,一顿新的沉默后,有人站起来大骂南扶光:“你没事怎么不早点回来?!知不知道最近大家过得什么日子!我呼吸都不敢重一点!”

    此人一身药阁弟子道袍,正是谢晦。

    南扶光震惊地望着他,像是看着什么狂犬病患者,而且这位理所当然和云天宗大师姐不对付的药阁弟子一边骂她,一边给自己骂哭了。

    谢晦抹着眼泪一边嗷嗷哭,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己很丢脸扭头冲出了膳食堂。

    南扶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转头问桃桃,“他这是在演哪出戏?”

    桃桃还是说不出话,现在她也跟还没睡醒似的,很想说谢晦这一次大概代表了宗门至少三分之二甚至更多人的心声。

    见她不吭声,南扶光只能又问她,她的桃花岭有没有收拾好,桃桃这才恍若梦游一般点点头。

    那把在渊海宗时被炼成、震惊了很多人的特别的剑柄就摆在她的手边,南扶光握住那把剑,这一次膳食堂外的一棵冬梅摇曳,青绿色木属性的长剑生长,梅花盛开,眷恋地缠绕在剑主指尖。

    她跟着谢晦后走出膳食堂,桃桃紧紧的跟着她身后。

    当她跳上浮空在身侧的长剑,一阵寒风吹来,她身上的纯白色道袍翻飞鼓动,唯有腰间红色的腰带刺目,她人若飞仙,欲乘风而去。

    桃桃心脏猛的一跳,下意识上前捉住了她的裤脚。

    飞剑之上,云天宗大师姐挑了挑眉,低头看过来,桃桃道:“师姐,你去哪?”

    “……”

    南扶光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像是费解桃桃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粘人。

    “剑崖书院,我缺了好多天早课了……还是怎么,我不在宗门你们现在连早课都免了吗?”

    桃桃:“……”

    因为你不在,大师兄也连续请很多天病假,剑崖书院属于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座位空置数天,大家都心不在焉,这种事我会告诉你吗?

    桃桃干笑两声。

    南扶光:“有屁就放。”

    桃桃:“……你还记得「陨龙秘境」吗?”

    南扶光脸上都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你确定站在这喝西北风和我说废话吗,我是被捅了心脏,不是被捅了脑子——记得。”

    桃桃:“……”

    呜,好凶。

    桃桃:“大师兄还、还以为你——那什么,不成了,也是被伤的不浅,你、你去看看他吧?”

    南扶光刚想说他有什么伤的不浅的,被捅的人是我,他手脚全乎自己走出的秘境,我才是被人扛出来的那个。

    但是话到了嘴边她突然咽了回去。

    倒不是突然不想杠了,她只是突然想起桃桃嘴巴里那句“伤的不浅”的“伤”可能不是她理解的那个“伤”。

    沉默了半晌,她“噢”了声,乖乖点点头,脚下的等等当真换了个方向,原本剑尖直指剑崖书院,现在转向了鸿日峰溪苑,那是云天宗大师兄无幽的居处。

    ……

    南扶光这辈子去溪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清。

    记忆中的溪苑白墙青瓦,幽潭木桥,陶亭于小峰耸立,山水墨画气氛浓郁……庭院中种满了梅花与绿竹,三条终年不息的瀑布挂于高山处,水汽充盈,与主人那股清冷又寡言性情相符合。

    南扶光总是嗤之以鼻。

    快到溪苑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瀑布“哗哗”流水声,在距离非常远的地方就感觉到了那股子“生人莫近”的禁制,踩在飞剑上,她在心中骂了无幽一句有毛病。

    没人把禁制设置在距离真正的住处百尺开外的地方,恨不得笼罩整个山头。

    连宴几安都不干这种事。

    她正考虑要不要折个千纸鹤作为传话让传说中缩在溪苑足不出户的大师兄来开开门,也就是稍微一晃神,她整个人已经穿过了禁制。

    南扶光:“?”

    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半透明的禁制白光造成的能量墙还在自己身后。

    南扶光:“……”

    她甚至回过头,靠近能量墙,伸出手指戳一戳,能量罩扩散开一层光,证明它确实存在且功能完整。

    可她就这么穿过来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禁制主人设置的时候,除了给自己设置出入自由的权限,没忘记给她南扶光也留了个门。

    这时候要说她完全不知道无幽的动机是什么觉得他毫无理由在发癫未免有些做作,正如她刚才和桃桃承诺的那样她并没有失忆,记得秘境里发生的一切。

    只是落在溪苑的山崖边,南扶光难免沉默了下,如果说方才她还挺理直气壮的想来抓云天宗大师兄去维持宗门秩序,警告他不要试图摆烂——

    但现在她觉得有点心虚。

    这份心虚在后山瀑布下找到无幽的时候被升高至顶点。

    清泉飞溅、瀑布如倒挂银川飞流直下,瀑布下巨石上,与平日一丝不苟身着符修道袍的严谨大师兄形象完全不同,无幽一袭轻制玄黑薄衫,一只手支着脑袋斜靠巨石边,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鱼竿。

    在他身边挤着数只野山猫狸子,看那均匀分布得很有规律的黑白花色大约是一窝,七八只小猫围着他蹦蹦跳跳,当鱼竿甩动,细条银鱼上钩,那小鱼便顺势成了猫狸子的今日份早膳。

    一只吃饱了的小猫梳理完毛发,跳上了云天宗大师兄的腿上。

    他低下头,摸了摸它的背毛。

    南孚光盯着他黑白相间的头发挪不开眼,直到后者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过分平静的眸中像是沾染了瀑布的清冷与水润,那般透彻的目光却仿若能够让世间一切无处遁形。

    南扶光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最终她抬手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问:“桃桃让我来问你,今日还去不去剑崖书院?”

    无幽放了鱼竿,在一群喵喵叫的小猫簇拥下,如山猫大王一般向她走来。

    南扶光低下头盯着他踩在湿润山石的赤足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眼前的光陷入一抹黑色,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瀑布冲刷巨石的声音成为了某种叫人安心又有些焦心的白噪音,充数着耳边。

    无幽的手却意外的干燥,抬起来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挽至耳后整理好,指腹并不冒昧地在她耳尖略微轻轻蹭过。

    他的手有温度,与云天宗大师兄冷冰冰的形象尤其不符。

    过了很久,南扶光听见头顶的人短暂叹息一声。

    他道。

    “日日,你太狠心。”

    ……

    以至于在剑崖书院与云天宗大师兄肩并肩坐下来时,南扶光还在堂而皇之的走神。

    记忆中头一回被无幽“指责”而立正挨打没有半句话的回嘴,并且事后很久她还恍惚的在考虑要不要同他道歉——

    并且这种道歉的冲动在每一次余光瞥见身边人那头夹杂几缕华发的长发时,越发强烈。

    他今日未束发成高高马尾,一头青丝柔软垂落只是随意用银簪挽起,配之在瀑布前安坐不知多久被冻得白皙至透明的面颊脸色与淡然神色,南扶光总有一种被捅了心窝的人其实是无幽的错觉。

    ——好啦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捅最后一刀的。

    ——主要是你前面不肯动手啊。

    ——最后一个名额不是特别留给你准备用我的死造成你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首先我不想死,其次我没那么恨你,最后我没那么缺德。

    脑海里过了一万道该说的话,每一句到了嘴边南扶光都觉得说完可能会迎来一个更破碎的云天宗大师兄,因而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云天宗大师姐像是屁股下面长了仙人掌似的躁动。

    云天宗大师兄倒是捧着一本古籍看的认真,从头至尾跟她不熟一般余光都没给她。

    第一个捧着卷轴上来提问的是个器修的小师妹,南扶光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但她感激她前来打碎这尴尬的局面——

    她跟南扶光问了几个炼器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南扶光在炼造“等等”时遇见过的,她手执笔在这小师妹拿来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这里的黑裂空矿石溶液比不能单纯是梦月石的两倍,这个比例有些太粗鲁了,真正的情况是你得一边摇晃矿石溶液一边往里面加梦月石,直到你看见银色的溶液变成昏月黄……”

    她说的口干舌燥发现桌子对面没有一点声音,正常情况下来问问题的同门哪怕没听懂好歹哼唧两声敷衍她。

    奇怪的抬起头她收获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师妹,云天宗大师姐停下手中验算到一半的配比公式,一头问号的望着她,小师妹抽泣了一声:“大师姐,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好想你……我觉得好像刚才看见你和大师兄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一刻,云天宗才终于回归正轨。”

    她声泪俱下。

    南扶光一边有点感动,一边觉得更加尴尬了。

    每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像是看什么奇珍异宝,从未得如此待遇的云天宗大师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等她假笑得脸都僵硬了,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才投来凉飕飕的一眼,这一眼饱含嘲笑,仿若亲眼见证南扶光确实太狠心的事实。

    最后是南扶光招架不住:“下次我会记得写信,行了吧?!”

    无幽手中还拿着那本古籍。

    闻言他慢吞吞翻过一页。

    当他沉默到南扶光以为这位大爷又聋了或者哑巴了,他才头也不抬慢吞吞道:“算我求你,没有下次。”

    有人可以用最薄凉的语气请求人,通常情况下这种请求会挨打。

    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所以南扶光给予的回应是一边点头,一边非常狗腿的把自己的小书桌往云天宗大师兄那边挪了挪。

    ……

    但这种情况下也不乏还有找不痛快的。

    从剑崖书院出来,南扶光前所未有众星捧月,所有人都是一副一眼看不到她生怕她就在哪里找个地方自己死掉的样子,围绕在她身边。

    桃桃拽着她的袖子问她要不要去膳食堂,南扶光头疼的说自己想回桃花岭。

    桃桃立刻露出不太满意的样子,刚想反驳,忽而闻远处剑铃声起,再一抬头,原来是最后一位缺席者到来。

    南扶光记得自己从秘境中被抱出来,宴几安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跟到了杀猪匠的小院——

    刚开始这人弄得她很紧张,连昏过去都不敢,一路上护犊子似的死死护着自己握在掌心的那真龙龙鳞,她用命换来的,不可能给他。

    直到杀猪匠承诺不会让真龙龙鳞被抢走,她才放心两眼一闭。

    当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相信杀猪匠有本事拦着一个渡劫期的剑修作威作福,也可能是宴几安良心发现,只知道等她醒来时,真龙龙鳞确实还在她手中拽着。

    锋利不规则的边缘将她手心刺破,边缘深陷手掌心,她把它从手里拽出来时,又撕心裂肺的痛了一回。

    彼时听说宴几安已经随云天宗众同门归返宗门。

    距离如今也有半旬有余。

    说来也怪,半旬说长不长,再见此人恍若隔世,仰脸遥望,目光落在那御剑而来的身影上,看着那高挺的鼻梁与清冷眉目,她感觉到一点点的陌生。

    云天宗大师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正午阳光下,她的身影被拉的短短的,投映在脚下雪地上。

    宴几安落在她面前,一道金光笼罩于她身上,南扶光站着没动任由他检测一番,然后少见的毫不掩饰舒出一口气的样子……

    好像是确认她真的没事了。

    “这么迟才回。”宴几安道。

    与那道骨仙风的超然形象不同,云上仙尊嗓音有些低哑,这让他总是不近人情般的冷脸稍微有了一点儿人气。

    南扶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这个人在抱怨什么:“哪怕是修士,被捅九十八刀也会死的……我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不是在三界六道游荡逛街。”

    如此直白言语,宴几安抿起唇,盯着她。

    周围的同门在他出言“你们先走,我有话跟日日单独谈”时迅速逃难似的消失。

    周围很快只剩下南扶光与宴几安二人,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卷过,南扶光被吹的脖子有些冷,同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还行。”

    “他呢?”

    “什么?你在问他身体如何?”

    “……”

    “哦。那位杀猪的正忙着山下卖猪肉,停业那么久,房租都要缴不起了。”

    “接下来在宗门内好好休养,莫再下山乱跑了。”

    “再说吧。”

    “日日。”

    “……”

    南扶光抬手拢了拢头发,其实是想干脆捂着耳朵的,但这个行为过于幼稚,所以她强忍了下来,只有手背被寒风吹的冰凉,她心不在焉的想一会儿上炼器阁去整个暖手炉,一边听宴几安问她,真龙龙鳞是不是还在她的身上没来得及用,他感觉到了它的气息。

    比印象中的声音更加陌生一些。

    为了避免与对方的视线碰撞,南扶光让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宴几安的上唇,他上唇很薄,就面相学来说上唇薄的人总是比较无情。

    她听见宴几安用平静到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如果没来得及用那真龙龙鳞,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给师父?谢允星只一人,但等着沙陀裂空树复苏的是整个三界六道……你该清楚横梁孰轻孰重。”

    南扶光抬手捂了捂腰间挂着的乾坤袋。

    “你要拿走真龙龙鳞,那日我只剩一口气了怎么不直接拿?”

    宴几安闭了闭眼,不语。

    哦,那会他以为她死定了,可能是不想她死前都在伤心,也可能是不想从她手中再强行夺走任何东西,免得她踏上黄泉路都在恨她。

    现在呢?

    她活了。

    他来了。

    嗯。

    有点良心,但真的不多。

    第146章 恐怕不行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 无论心情如何恶劣,绝对可以笑出声。

    南扶光唇角当真向上弯了弯,弧度是大写清晰的嘲弄,她看见宴几安几乎是下意识跟着蹙起眉。

    “不给。”

    她声音轻飘飘的, 但不是想象中那样剧烈的抵抗。

    已经做好了准备面对她的激烈反对, 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她在这里僵持一天的宴几安因此反而愣了愣。

    他盯着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少女看似有些疲倦的脸, 后者接收到他目光的第一瞬间便嫌恶地转开了脸。

    宴几安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她今日才刚刚回到宗门,正是大病初愈的状态,先前她在「陨龙秘境」吃了很多苦头,这一点他并非一无所知。

    其实“拿到真龙龙鳞”这件事还是有些着急, 甚至是势在必得, 他深知拖延下去毫无意义, 但并不妨碍他盯着她眼底的淡淡青色痕迹看了一会儿,而后毫无征兆地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他决定一切不着急今日。

    “罢了, 你刚回宗门, 先休息几日, 这件事我们——”

    “休息到年三十那一日,也休想我将真龙龙鳞绑上缎带扎成蝴蝶结然后双手奉上。”

    南扶光拒绝了他的息事宁人。

    用的是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过的野蛮语气。

    “仙尊?”

    “……大、大师姐?”

    剑崖书院还有一些下了学拖延症了一会儿,现在才慢吞吞往外走的弟子,此时他们一脚踏出书院,看见前方空地有云天宗大师姐与云上仙尊正面对面, 周围飘荡着一言不合可能就要拔剑想象的气氛。

    他们直接收住了脚,十分后悔今日为什么拖延症犯病, 是膳食堂的热乎饭不好吃, 还是洞府的床榻不够暖和?

    云天宗大师兄几乎是最后才走出来的,几乎是一眼从南扶光的背影就看出她的僵硬与紧绷,脚下一顿, 他也没怎么考虑南扶光对面站立的人,喊了声“日日”。

    南扶光回过头的同时,宴几安也看过来。

    云天宗大师兄一身玄黑轻袍,迎风而立,身形修长,面容俊逸。

    今日没有将头发束起,少了平日那般仗剑天涯的少年气,夹杂着华发的黑发披散下来,只细绸带随意一束,别具一格……

    配上他有些松散的衣襟,俊逸中透着股从前没有的韵味。

    早些时候,无幽便在三界六道有一些名声,除了那把逐光逍遥扇,那张脸自然功不可没……

    因为他和谢允星的名声在外,人们还尝尝调侃云天宗必须仙盟万年老三——

    因为万年老三是探花,人均长得不好看的宗门没资格当。

    男人最怕长得好看还有故事。

    如今,云天宗门外那些人大概不知道,云天宗大师兄的美貌因为他前些日子的憔悴与消沉,已然拔高到了某种新的高度。

    宴几安早几日便从边边角角听闻了一些关于云天宗大师兄的事,过去他跟他虽然同宗但无甚交集,现如今不得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

    尽管对一个渡劫期来说,金丹期修士并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心思。

    他甚至没费心思再多看他一眼。

    在无幽向南扶光走过来的第一步,面前就窜起了金色的光阵挡住了他的去路,宴几安将冰冷的目光投放回了南扶光的身上,后者浑身僵硬,仿佛感受到这好像预示了什么。

    她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欠你什么。”

    宴几安看上去对她说的话十分无奈,他叹了口气。

    几乎是与此同时,南扶光感觉到背后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手中就出现了冰蓝色的长剑——动作快的足够让此时被隔绝在金色阵法外的人们叹为观止——但实际上,对于宴几安来说,这却还是不够快。

    乌云在他们头顶聚集,冰晶凝结而成的剑阵逐渐形成,在化仙期境界剑阵落下的一瞬,南扶光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掉头就跑。

    如果宴几安还是化仙后期,那她可能就跑掉了。

    可惜修仙练道越到后期,跨越境界难度越大的同时,每一个境界的实力差距也是天差万别——

    在「陨龙秘境」中几乎能够抵挡一切的剑阵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南扶光觉得自己大约只是跑出了不过数十米,当她人到剑崖书院的崖边,甚至刚刚跳上浮空的飞剑,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拦住腰,拖了下来!

    “放开我!宴几安,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颤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身后那人身上的冷杉木冉龙涎熏香的气息如此熟悉,却让她害怕的血液逆流——

    被束缚在他怀里的时候,她只会重复那一句话。

    “别动。”

    身后之人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薄唇扫过她的耳廓,一眼便可看见迅速在其雪白颈脖蔓延扩散的红晕……

    就算是关系最融洽与和谐的时候,他们也很少挨得像现在这样亲密。

    排山倒海的恶心让南扶光发出窒息的声音。

    “——师父?师姐?”

    两人身后传来鹿桑震惊且难以置信的颤音。

    但他们谁也没回头。

    怀中的人在不断的挣扎,宴几安垂眸,没有在这表演给所有人看猴戏的兴趣,他召来羽碎剑,把南扶光强行带回了陶亭。

    ……

    一落地,南扶光差点滚到地上去。

    她连滚带爬的爬起来又想跑,下一瞬便被人一把摁住腰压在了陶亭院中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桃花树上。

    看着那俯视而来的沉黑目光,她的呼吸都在颤抖,但眼中没有眼泪,只有滔天的恨意,呼吸中都带上了血腥味。

    “你伤刚好。”宴几安淡道,“乖乖把真龙龙鳞给我,我们不至于动手。”

    南扶光知道他来真格的,这不是建议,而是完完全全的警告。

    两人此时以过分亲密的姿态靠在巨大茂盛的树下,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总之隆冬季节这颗桃花树也保持着苍翠,桃花一年到头灿烂盛开,此时树枝头摇曳,掉落的花瓣洒落在他们肩上,头上。

    一只毫无温度的手压上了她的腰间。

    “真龙龙鳞是师妹复活的唯一希望……你拿走,想没想过如何和谢寂长老交代?”

    她犹如穷途末路困兽,搬出一切她能想到的人事物试图阻止他。

    “我不用和他交代。”宴几安平静道,“他会理解的。”

    南扶光绝望地闭上眼,咬着牙,偏开了头。

    “日日……你要听话,除了真龙龙鳞,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给你。”

    他轻声劝慰,那只手却强势的一点拿开的意思都没有……那双素来冷漠的眸中只剩下冰冷一片,南扶光怀疑他根本就已经失去了理智。

    平日里握剑的修长指尖缠绕在她腰间腰带的束结处,乾坤袋所挂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压在树上,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冰冷的呼吸就在她面颊一侧。

    他低下头,却只是在她完全不配合的抗拒下亲吻到她紧绷的唇角。

    眸光微沉,此时云上仙尊似也不再持有往日那份冷静,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他的手从她腰间挪开,掐住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转回来:“你伤得那么重,是怎么好的?”

    他嗓音低沉,面色阴郁得可怕。

    南扶光看似这会儿已经被他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楞楞的望着他,直到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消失,然后腰间的腰带一松。

    她尖叫一声。

    布料在拉扯间有碎裂的声音,领口被扯开了一些,然而除却血液尽失的白皙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宴几安的手这才放开了一些力道。

    南扶光一得自由,立刻拉好衣服后退一步,并抬手干净利落的给了面前的人一个用尽全力的耳光!

    “啪”的一声极响。

    那力道大的就算是宴几安也被扇得偏过头去——

    这经历对于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来说绝对绝无仅有,他偏着头好一会儿没回过神,眼中沾染薄怒,怒火却在转回头对视上她眼底晶亮的泪光时消失殆尽。

    眼看着那张俊逸清朗面容浮上微微红肿,她指甲刮破了他的脸侧下颚,那双眼看过来时,凌厉好似一把利剑。

    “乾坤袋打开。”

    他嗓音暗哑。

    紧盯着她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

    南扶光掌心发麻,条件反射开口就想拒绝,但宴几安像是耐心已经完全耗尽,长臂一伸将人拽回自己身边,“不然你就永远待在陶亭,哪里也不用去了。”

    跟疯子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抗拒的拧开头,尽可能的离他远。

    宴几安垂头盯着她染红的侧脸看了许久,目光最终凝聚在后者那因为颤栗轻轻抖动如蝴蝶翅膀的睫毛上。

    “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打开你的乾坤袋。”宴几安缓缓道,“何必在这浪费时间。”

    他说的是真的。

    了不起剁了她的手,他也能抓着剁下来的手臂把乾坤袋打开——

    这并不是什么诬陷型幻想。

    她现在觉得没有什么事是宴几安做不来的。

    他就是明抢。

    “我……我过桥的时候摔了一跤。”

    南扶光垂眼,哽咽了声,盯着两人脚边一朵开至极盛落下的桃花不肯错开眼。

    “那真龙龙鳞有一半裂开掉下了桥,我手里只剩一半……鹿桑要用多少?我们平分行不行——谢师妹因我而亡,若不救她,我夜不能寐,往后一生都活在悔恨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终于肯抬头看他。

    此时只见前一瞬还回避的眼底通红,她眼角湿润抬头望着他,眼中终于有了讨饶的意味。

    大概也是意识到犟不过他,他真的会把她关起来。

    宴几安沉默片刻,看着眼前这双浮着眼泪望着自己的双眼,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良久。

    他抬手,用略微粗糙的拇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泪光。

    以不容拒绝的力道牵着她的手,压上了她腰间的乾坤袋。

    “抱歉,日日。恐怕不行。”

    第147章 游戏结束

    打从出生至今, 南扶光在云天宗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知道云天宗除了辨骨阁,在辨骨阁所在独峰后山,还有一处炼骨阁。

    说是叫”炼骨阁”实则是一处被杂草藤蔓覆盖的隐秘洞府, 四周被苍翠的古木遮蔽, 灵气云雾环绕……在如今云天宗的净潭枯竭情况下, 众人皆是惊讶原来宗门内还有如此福地洞天。

    鹿桑的洗髓灵骨、净化神凤精魄仪式便在这里举行。

    也不知道是因为无所谓还是压根不怕被打扰,整个洗髓的仪式并没有以鬼鬼祟祟的方式神秘进行,炼骨阁的大门敞开,想要前来观看的所有人都可以在场围观。

    夹杂在人群中, 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 这种场合她一言不发地跟一群师妹们站在一块儿, 身上没再穿剑修专门的道袍而是云天宗统一制式的那一身,绀色道袍让她本就的脸此时更是显得苍白的可怕。

    她站在那, 低调又很有存在感。

    又和往日不同, 以前的存在感是她咋咋呼呼自己找的, 但现在她只要一言不发站在那,就有足够的气场让人注意到她。

    南扶光望着前方敞开的洞府,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前方洞府墙壁上挂着炼制丹药的材料工具以及泛黄风化的丹方,最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口巨大的青铜云鼎。

    围绕着那一鼎从未见过的古老云鼎,宴几安与一身白色剑修道袍的鹿桑相对盘坐。

    此时此刻, 只见云天宗小师妹面容紧绷看上去十分紧张,一双秋水美眸此刻一瞬不瞬望着不远处的云上仙尊。

    而后者从头到尾像是不曾注意也不在意与他共处室内的人的心情, 没有出声安抚或者别的任何一句多言, 从腰间拿出一个乾坤袋。

    那是一个造型十分普通的乾坤袋,乾坤袋上唯一的装饰是一朵银制打造的桃花。

    在宴几安将手伸入已经解除了禁制的乾坤袋,拿出那枚真龙龙鳞时, 站在南扶光身旁的桃桃转过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她认出乾坤袋是南扶光的。

    一阵人群的叹息骚动,前方那口神秘的云鼎下方忽而蹿起火红的凤凰精粹火焰,炉鼎燃烧时,云上仙尊先投入了数目叫人叹为观止的、用星火燧石提炼的厉火丹。

    “……前段时间传闻云上仙尊大量收购星火燧石,搞得黑市上的星火燧石价格翻了好几倍,我还以为是假的。”桃桃压低了声音,“原来真的是神凤洗髓的基础材料。”

    南扶光微微一笑,却不惊讶。

    「星火燧石可是霸道得很,听说是炼制的历火丹的主要原料——你们知道历火丹吗?」

    「宴几安是金灵根,天生剑修,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最近神凤降世,那沙陀裂空树却至今未应传说复苏……云上仙尊曾经亲口说的,这是因为神凤肉体凡胎内还有别的灵根杂质——与历火丹同时需要使用的还有一味上古真龙龙鳞作为药引,再与星火燧石一同炼,神凤精魄方得净化。」

    大日矿山门外酒肆的路人闲谈还在耳边,当时她还为这个话题的后续八卦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细想好似也不过一年半载前的事,发生不久,再回忆起来那时候的一起却恍然隔世。

    那时候,她还会为了一些宴几安与她之间的流言蜚语生气,在乎。

    站的久了有些腰疼,胸肌凝滞一口气引得轻咳两声,人群中,南扶光换了个站姿。

    这动静细微到周围没人在意,但前方不远处云鼎旁,正低头把玩端详手中破碎的真龙龙鳞的宴几安却仿若有所注意,抬头,转过来精准的看了她所在的方向一眼。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他就把头转了回去。

    当厉火丹开始炼化,云鼎火焰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为玄妙的颜色,淡淡的药香从洞中飘出,这厉火丹果然犹如传闻中一般霸道,周遭气场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地山林间蕴涵灵气仿若随之变强。

    当宴几安将真龙龙鳞掷入云鼎。

    云鼎另一侧,鹿桑立刻闭眼凝神,同时打坐运转识海,让真气流转。

    仿若有不得了级别的丹药出炉显示,冲天火光中,似有龙吟凤唳,一片紫光流云祥瑞笼罩云天宗群山之巅!

    山谷嗡鸣震动时,洞府之外云天宗弟子们叹息万分此生得见如此奇景,脚下大地震撼,众人歪七倒八的摔倒一地。

    桃桃踉跄了下,被身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好站稳才没摔个狗啃粑粑,转头就看到身边云天宗大师姐那淡定的侧颜——

    本以为被夺走拼命换来的真龙龙鳞的她会有滔天怒意与怨恨,但令人户外的是,她看上去好像麻木到并没有什么激烈情感外漏。

    “师姐……”

    桃桃问。

    “你后悔回到云天宗吗?”

    周遭混乱当中,南扶光瞥了她一眼。

    “不后悔。”

    她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我回来是来看你们的,怎么会后悔?”

    桃桃“哎”了声,觉得她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最终她只是懵逼的点点头。

    此时,真龙龙鳞发挥了它的作用——

    鹿桑被凤凰灵骨形态包围,浑身如火燃烧,火光照亮了她的双眸,极致、纯粹的火之单灵根吞噬她体内一切杂质。

    一道冲天的红光从云鼎中冲出,天际边云层上仿若有天宫祥瑞,海市蜃楼,祥云光芒照亮了云层中隐秘的沙陀裂空树枯枝!

    ……

    从洞府走出时,长了眼睛的都看出鹿桑有所不同。

    纵使面容疲惫,但一头青丝更加乌黑明亮,红唇如胭,明眸善睐,美丽得仿若不似真人。

    那一身普普通通的剑修道袍也完全遮掩不住她玲珑身材与夺目光彩,她本人看似对此并不是立刻能接受,面对众人直愣愣的目光,她显得有些拘谨。

    倒不是云天宗全员老色批盯着人家漂亮小师妹不放。

    相比起美丽的外貌,众人明显在震惊的是她更上一层楼外貌之下的本质:洗髓过后,云天宗小师妹连跳数个境界,从原本的平平无奇筑基中期,直接成为了一名化仙初期修士。

    除却渡劫期真龙宴几安,此时此刻,她的境界实力已经完全凌驾于整个三界六道之上。

    ——神凤洗髓仪式非常成功。

    完美的完成了鹿桑本人的脱胎换骨。

    ——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当人们迫不及待的抬起头去看隐藏在厚厚阴云之中的沙陀裂空树枯枝,发现沙陀裂空树一如既往的沉寂……

    哪怕是真龙、神凤完成了完全体的复苏,这棵树依然毫无变化。

    对此,南扶光的评价是:哦。

    救不动,可能是因为这他化自在天界就压根不值得拯救。

    ……

    很快,在连续七八场漫天鹅毛大雪后,岁至年关。

    今年的三界六道不太太平,主要是位于最顶层的他化自在天界有一种集体活人微死的美感,真龙、神凤复苏却不能拯救那棵枯萎的树的事实让他们心灰意冷。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前少阁主林火若是此时还活着,这个二百五纨绔子弟怕不是得当场叉腰大笑外加嘲讽:你看看,老子就说了靠别人永远靠不住,又不是唱戏,救苍生是打着伟大旗号满足个人利益的伪命题。

    可惜林少阁主走得早。

    没来得及围观这场大戏。

    但无论如何丧病,这年总是得过,腊月二十八那日南扶光起了个大早,抓着桃桃等众师妹下山办年货,用她的话说,这日子惨也是真的惨,所以能喜庆一点儿的时候抓紧时间喜庆。

    说这话时她正抓着一把糖花生塞桃桃嘴巴里。

    烘烤香脆的花生扔进融好了糖的锅里炒糖,等水分干了花生一颗颗挂上个一层厚厚的糖霜壳,入口糖霜化了,在嚼碎花生,甜的甜香的香,小姑娘们都很喜欢。

    南扶光现在靠着黑裂空矿石溶液成为了三界六道数得上名号的土财主,她大手一挥指挥着乐颠颠的店主将店里的各种零嘴小吃搬空了一半——

    几个师妹的乾坤袋里塞的鼓鼓囊囊,店主又送了一些自酿的杏酒填满了最后的空隙。

    南扶光捧着一纸老板硬塞给她的肉脯往外走时,桃桃看见猪肉就想起了杀猪匠,问她这么多天没下山,那个杀猪匠怎么没找她。

    云天宗大师姐挠了挠下巴,含糊的说:“啊,走之前吵了一架来着……”

    桃桃瞪圆了眼:“那会儿你都快病死了他还和你吵架么?”

    南扶光露出个“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塞了一块肉干进嘴巴嚼嚼嚼,她眨眨眼说:“没事的,让他气死掉好了……反正他再生气,也会来接我。”

    桃桃:“接你去哪?”

    南扶光又“嗯”了声,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候感觉到前方气氛微妙,抬头一看便看见了一个卖手札灯笼的小摊前,围满了人……

    人群中央有一身白衣飘飘、正经仙气十足的白衣仙子,其头戴斗笠,但轻薄细纱遮盖不住其倾世容颜。

    仙子一手托着还冒着蒸腾热气的零嘴马蹄糕,柔声细语的问摊位老板一个苍龙造型的灯笼怎么卖。

    那凡人老板大概这辈子没见过“仙女”二字还能如此具象化,说话都打磕巴,以至于桃桃发出一声晦气的声音,道:“鹿桑不是已经是可以辟谷的化仙期圣体了吗,咋的,圣人也要置办年货?还在这大街上闲晃个什么劲?”

    周围其他同门都没说话。

    化仙期神凤他们得罪不起,但一场轰轰烈烈的洗髓下来无事发生,好像最终既得利者只有鹿桑也让他们相当无语。

    他们亲眼目睹云上仙尊以救世大义为理由,抢走了云天宗大师姐去了半条命换来的真龙龙鳞,断绝了人人都爱的二师姐存活的希望——

    而事到如今,头顶依旧枯萎的沙陀裂空树让这一切看上去非常不值。

    遇见鹿桑后,众人的情绪便不太高,桃桃一直闹着觉得累想回云天宗,最后还是南扶光拖着她们强行又逛了一会儿卖烟火炮竹的店。

    当她拿起三百多发的烟火花筒研究时,桃桃在旁边狗胆包天的踢她:“搞那么隆重做什么,庆祝鹿桑得逞大道?”

    南扶光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懒洋洋地让老板把手中的烟火花筒来上了二十个。

    “想过个热闹些的年。”南扶光道,“今年的烦心事儿还不够多么?”

    桃桃闻言抓了一大把仙女棒一块儿塞到老板眼皮子底下,嘟囔了声:“说的也是。”

    ……

    腊月三十,除夕夜。

    这一天,南扶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便将桃花岭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上扫洒咒就没停下来过,过了晌午胡乱吃了两口东西,她又咬着糖饼着急忙慌的开始写春联。

    春联正常是要上午贴的,她倒是不太在意这个,甚至还很有良心的给隔壁溪苑也写了一副送去。

    送去的时候云天宗大师兄已经贴好了春联,抱着软乎乎的猫狸子云天宗大师姐极其没有诚意外加嬉皮笑脸道那你留着明年用。

    无幽抬了抬眼皮子扫了眼笑眼弯弯的少女和她抱着的猫,转身把贴好的对联揭下来,把南扶光写的糊上去。

    南扶光这才意识到这里有个比她还能糊弄传统仪式的存在,心想云天宗摊上这么个大师姐和大师兄,真是家门不幸。

    送完春联回了桃花岭,发现门口站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身姿颀长,背对着来处,正仰头细细打量南扶光刚贴上的春联,大约是听见了她过来的动静,却也没立刻回头。

    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的惬意收起来了一些,于是等那人转过身便只接收到她的一脸冷意。他目光定格在她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猫看了一会儿,都不用问猫哪来的——

    这种黑白相间的踏雪品相猫狸,放眼整个云天宗只有鸿日峰有几窝,很久以前鹿桑想要,但不敢管云天宗大师兄要。

    眼下那幼猫在南扶光手下被撸得几乎睡着,她声音也不自觉压低,问他有何贵干。

    “近日三界六道有传闻,神凤洗髓后,沙陀裂空树未能复苏——”

    “跟我没关系。”她一个字都不想听,打断了他的话,“沙陀裂空树没能复苏,别告诉我是因为龙鳞份量只够鹿桑快乐飞升化仙期不够她救树。”

    她说的是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看来的。

    一些非主流的猜测。

    “真龙龙鳞被你抢走了,一根毛我都没给我留,我再也掏不出来了。”南扶光道,“你们真龙与神凤的事,别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来折腾我,烦都烦死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宴几安耐心地等她说完,才慢吞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扶光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没有真龙龙鳞了,若是那一半没有掉秘境的桥下,你现在也会来问我要——哦,不对,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给我留下那一半。”

    她说完,停顿了下,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扔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大过节的,你非得给人找不痛快么?”

    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好似在骂他。

    有一瞬宴几安也觉得自己来错了。

    他其实不是为了真龙龙鳞来的,也不是为了吵架来的。

    他只是今日早晨翻阅《三界包打听》,偶然不小心触碰进入流动版,一眼便看见流动版已经被神凤救树失败的事洗板。

    因为这事儿带来的失望太大了,导致近期内人们只有讨论这件事的心思。

    漂浮在首版居高不下的主题,标题是【沙陀裂空树不能复活真相:真龙与神凤未能真正的心神合一,完美契合】。

    点进去看了下内容发散,通篇引经据典描述了曾经真龙与神凤如何相爱,而现如今莫说相爱,心神合一都不太看得到,就这貌合神离的龙凤,骗街边卖糖葫芦的傻子都骗不过去,何以得救神树?

    此人发言有理有据,引得下面的人跟风同意,生命真心固不可控,那如今迫在眉睫,人心惶惶,什么救树有可能的办法都得想一想——

    不要求你立刻坠入爱河,正式结契总不算过分吧!

    这说法越演越烈,翻阅道最后,大家就差替宴几安与鹿桑举办结契送入洞房了。

    宴几安看完,深感不安。

    沙陀裂空树在神凤洗髓后依然复苏失败,极大的失望下,他不是没想过可能问题出在了他与鹿桑本身的身上——

    他们确实不如上一世手拉手以身祭树时那般心意相通。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如今他的担忧竟然被路人以这种方式同样猜到,宴几安第一反应不是“就这么办吧”,而是担心南扶光也看见了这种言论。

    所以他放下了《三界包打听》就径直来了桃花岭,眼下听南扶光说出“真龙龙鳞不够鹿桑救树足只够她进行个人洗髓”的说法,也是流动版一些其他非主流言论——

    也就是说最主流的“真龙神风需要正式结契”她肯定也看见了。

    事到如今,宴几安完全不指望南扶光会像以前那样拎着《三界包打听》冲到陶亭扔到他鼻子底下质问他“说好的前世关系皆不继存”……

    他倒是想。

    但她不会。

    他只是担心她看到这些内容再一次心思活路,顺杆子往上爬跟他提解除道侣结契的事,他曾经用救世大义强拿真龙龙鳞,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这个理由架起来的一天。

    于是没多想便来了桃花岭,想看看她。

    “眼下救树失败,外头流言蜚语,皆不做准。”宴几安道,“这些事确实与你无关——你且在云天宗安心修养,我保证,这些事不会再烦到你。”

    南扶光不理他。

    宴几安看她一脸恹恹,懒得说话的样子,心中也跟着烦躁。

    微微蹙眉,但想到好歹她没再把解除结契挂在嘴边,也稍微安心下来。

    照例留下红包利是,又夸了她写春联字有进步,他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就好像他出现从头到尾只为了留下那句保证,保证如今外头的腥风血雨不会吹到她面前来。

    南扶光无动于衷。

    这人的保证多了去了,哪有一次作数。

    ……

    除了早上一些不愉快的插曲,南扶光这个年过得还算顺心。

    这一天是宗天宗全体休沐的,不用上课,沐浴过后换上新衣,南扶光便与桃桃等同门师兄弟妹一块儿挤在一起喝茶聊天。

    屋子里升起足够旺的火,拿出早就备好的糖饼瓜果,膝盖上扯块毯子一概,外头无论多大风雪好似都吹不进暖烘烘的屋子里来。

    天黑后,好好吃了一顿年夜饭,膳食堂的大娘使出了十八番武艺,那长长的拼桌上各式各样的菜品,根据每一位云天宗弟子的口味照顾俱全。

    南扶光特别得了一碗香喷喷、甜滋滋的八宝饭,大娘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终红着眼睛拍拍她的手背,道回来就好,祝她往后健康平安。

    八宝饭里的蜜枣甜的南扶光牙疼,她满场子乱窜从谢晦那顺了点儿米酒,然后问他要不要出去放烟火。

    自从谢允星走后这个过往只会吱哇乱叫的破小孩变成了三无少年,无口无心无表情,听闻他已经与药阁申请了调令,年后就会转回炼器阁。

    谢晦问南扶光要过谢允星的冥阳炼,外头的人都说这个弟弟白眼狼就知道惦记姐姐的好东西哪怕是遗物,他没反驳。

    南扶光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拒绝了他。

    谢晦没有捞袖子跟她打一架,反正那之后,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至少再也没有吵架。

    此时这小破孩子被她拎着后颈拖出膳食堂,此时外头空地上站满了人——

    平日里炼体习武的地方,硝烟弥漫,到处是烧完的烟火纸壳,天边“咻”“咻”“噼里啪啦”“砰砰”声不绝于耳。

    天上飘落一些雪花,本是阴沉沉的夜晚不见月亮,天边却被五彩缤纷的烟火照亮如白昼。

    谢晦扭头看着云天宗大师姐打着酒歌儿,面色红润的嘟囔:“臭着张脸给谁看,大过年的给老娘笑起来!”

    他一脸嫌弃的接过她塞来的仙女棒,道他三岁不尿炕,五岁就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

    “少废话。”南扶光递给他一根香,“你那么厉害,去把那烟火花筒点了。”

    原来是那花筒引线极短,上一个点的师兄被炸了个猝不及防,现在还在耳鸣,于是那几十个巨型烟火花筒就被放在空地上,谁也不肯再去点。

    眼瞧着来了个炮灰,众人嘻嘻哈哈怂恿谢晦,小破孩子不情不愿往那边挪,挪到其中一个花筒旁,不经意回头看了眼,云天宗大师姐唇角上扬,捂着耳朵站在旁边,还在很没义气的往后退。

    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整个人快退到了树荫下,快要被树影吞噬。

    她催促谢晦:“看什么看,你快点。”

    谢晦撇撇嘴:“你站那能看到什么?”

    南扶光:“筑基期少操心金丹期的事。”

    谢晦翻了个大白眼,弯腰用手中的香点燃那极短的引线——

    果不其然那线烧的极快,下一瞬就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谢晦被炸地两眼冒金星,头发都竖起来。

    他回头想骂南扶光,一扭头却发现站在树下的人不见了。

    绚烂的花火冲天,飞到很高的地方绽放,照的云影中的沙陀裂空树枯枝也仿若开出了极致美丽的花朵。

    桃桃高呼着“明年今日”与周围的人相拥,她高呼“大师姐呢谁看到我大师姐了”,又与众人互道新年祝福。

    树荫之后,南扶光直起腰,深深呼吸一口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冷空气,却被鼻腔之中的血腥气息呛得再度弯下腰。

    此时身后,被誉为“花圣”的、每个烟火花筒中最中央、最震撼、最美、最高的花火升天,“砰”地一声于夜空盛开。

    一瞬被照亮的视野中,南扶光看见脚边猩红的血液里有碎裂的脏器组织。

    她停顿了下,抬手揩去唇边的血液,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

    直起腰,眼前多了个人。

    没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大摇大摆通过众人视线来到她的面前。

    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如一座山稳当站立于面前,垂眸望来时,黑眸深邃且沉默,所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天空烟火的光亮却照亮他英俊刚毅的面容。

    “这场修仙问道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嗓音淡然道。

    “走吧,回去了。”

    第148章 等等再死与现在就死

    理论上来说, 金丹期以上的修仙入道人士有两条命。

    所谓“金丹”乃筑基期之后,体内蕴涵天地灵气于识海结丹而成,正如妖仙内丹,金丹结成后, 修士往后的每一次修炼境界, 都是在修这颗丹。

    正常情况下, 他们生、老、病、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带着这颗识海金丹羽化登仙——

    但偶尔也会有不正常的情况。

    比如南扶光此次秘境遭遇。

    数日前,秘境中, 她亲自操持着让无幽的第九十八剑捅在她的心脏经脉, 若换做普通修士, 一命呜呼几乎是既定结局。

    但好就好在,她身体内还有一颗完整的金丹, 只要碎了这颗金丹, 让金丹所蕴含的毕生修为灵力尽数放出, 续命经脉,如此孤注一掷,她便有活命的可能。

    ——代价是从此她与寻仙闻道之途再无缘分,只能安心地做一名身强体壮的凡人。

    所以当浑身是血的她被杀猪匠从秘境中抱出来的时候,无论是杀猪匠还是宴几安只是看一眼她的情况就知道, 这金丹和她的命,基本只能二选其一。

    在那四面漏风的土坯小屋内, 将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南扶光放在小床上, 从她胸腔内流淌出来的血迅速染红了整张草席垫。

    男人抬手,指尖刮了刮她冰冷的脸侧,而后以过分冷静自持的果断, 伸手向她识海金丹处探去。

    是跟来的宴几安从后捉住了他的手。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要碎了金丹、耗费前半生修为来换取苟活一命,从此沦为凡人,他们宁愿就这样死去。

    所以宴几安犹豫了。

    但杀猪匠却是从头至尾不认为这件事是个选择题。

    “再耽误血都流干了。”他头也不回淡道,“这草席倒是正好用来裹一裹,风光送葬。”

    若是此时有外人在,大概也会惊讶那目无尘埃的云上仙尊也会有这般双眼泛红的时候,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得可怕。

    “南扶光一生任性要强,为争宗门第一,为争修为进阶,在意灵骨灵根不够精粹上层……”

    眼前浮过她那些字体凌乱的日记稿纸。

    宴几安停顿了下。

    “她不一定会做碎金丹保命这个选择。”

    “哦。”

    耐心听他废话完,杀猪匠笑了笑,笑意没达眼底。

    “那很遗憾这事她说的不算。”

    “她会怪罪你。”

    “你这么怕她怪罪还不得把怪罪她的事做了个遍?让她去死这件事倒是意外的挺坚定。”

    就算没长耳朵都能听出男人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宴几安看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木着一张脸站在床榻前。

    俯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血液还在不断往外渗,像是准备干脆就这样一鼓作气流干了似的架势……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宴几安有些恍惚地想着人的脸如何能够苍白成这样,被死气笼罩。

    他想碰碰她。

    就像是动物的本能想要以触碰的形式去确认一些既定的事实。

    奈何横在两人中间的男人并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你若是怕被连累现在可以走。”

    男人看似也很烦有个人杵着,除了添乱子,又没什么用。

    宴几安原本下意识想说他不走,但此时从里间奔出来的三只小猪已经到位,其中一只“噗”了声蹄子下面打着滑飞上榻子凑到南扶光身边,相当着急地用脑袋去供她的脸。

    剩下两只齐刷刷地挡在他的面前,送客的意味十分明显。

    垂于身侧的手无声握紧,宴几安后退一步,此时余光瞥见了南扶光手中的真龙龙鳞——对此物势在必得的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正如一开始那般,此时他的犹豫甚至比方才更胜一筹。

    他不欲此时强行带走真龙龙鳞。

    若南扶光还活着,大概率也是成为凡人,将心比心她或许会更能理解关于修仙问道对修士有多重要,他或许可以说服她自愿交予真龙龙鳞。

    若她最终命星陨落,人死灯灭,倒也再无其他顾虑。

    想到后面这种猜测,宴几安感觉到胸腔之内也如同与其连心被生捅——

    当日大日矿山之劫难,站在姻缘树下以为南扶光命星陨落的相似疼痛再一次袭入五脏六腑。

    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呼吸都也有一瞬凝滞。

    “我明日再来。”

    留下这句话,云上仙尊转身离开了这充满血腥气的土坯房。

    而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

    宴几安走后,夜里,南扶光醒来过一次。

    那是她濒死前全身经脉与脏器最后一次契合协作,如乐曲奏鸣结束前最后一次高潮。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这叫回光返照。

    她醒来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再疯狂往外流血,屋内的光线很暗,她努力睁开眼也不是很看得清,隐约看见床头坐着很大一坨的东西,她愣了愣,以为棺材板自己长腿挪到她身边准备把她装走。

    “秘境里坐轿子把这辈子被装盒子里的份额都用完了,我现在有幽闭恐惧症,躺不了棺材,你走吧。”她抬起手,推了推棺材板,“火葬。然后把我洒进海里。”

    掌心推在棺材板上,手感硬中偏软,她动作停顿了下,脑海中迟钝地“哦”了声,手还压在上面没放下来,换了个嗓音问:“怎么没给我换衣服呀?”

    她一身都是血。

    衣服都结块了,一动哗啦啦的往下掉板结的血渣。

    “不确定换哪种。”床边的棺材板开口说话了,嗓音低沉且无起伏,“合适躺进棺材里的那种得特地去买。”

    南扶光把手拿开了,咳了两声,倒是没有那种呛血的难受了,只是嗓子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她打了手势想喝水,但眼前的棺材板不给她倒。

    南扶光心想这人过于的冷酷无情时,他用一种更冷酷无情的语气告诉她,她快死了,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了金丹活下来,要么今晚就死。

    南扶光听完觉得自己快不认识“死”字了,脑瓜子嗡嗡的,她只知道自己口渴的厉害,说:“先让我喝杯水。”

    “失血过多,喝完不用今晚,现在就死。”

    “……”

    她陷入半晌无言,看上去居然真的有些犹豫。

    男人心中颇为嘲讽地想这师徒二人的心意相通在了完全不必要的场合,一边嗤之以鼻脸上也没掩饰好这种情绪,抱着胳膊坐在床边,他的一张脸色非常难看。

    壮壮跳上床榻,不顾南扶光一身又脏又乱拼命蹭她,小猪身体上稍微温暖的提问唤醒了她的一些理智,她安静下来,认真的思考了下杀猪匠说的话。

    人生很多时刻面临选择,如果要排序,那么现在她所面临的情况,大概能预定一个前三。

    过了很久南扶光回过神来。

    但她依然觉得十分难过。

    她动了动手指,身边的人倒是依然是棺材脸但还是动身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坐于床边。

    他的脸莫名其妙还是很臭。

    完全没有对于将废(或者将死)之人的同理心。

    对于她的犹豫,这杀猪的表现出了几乎不近人情的不愉悦,南扶光觉得这大概就是修士与凡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根本不能理解她在难过什么。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做梦都想进入金丹期,我没有灵骨,是天赋不太好的三灵根,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我练剑的时间是别人的两倍,做贼似的用功读书,还要表现出很轻松的模样……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能做些奇奇怪怪无用的小发明,我还有什么特长胜任云天宗大师姐的位置,毕竟其实桃桃有我那么努力,可能都能比我早一些金丹期。”

    南扶光絮絮叨叨,像是说给杀猪匠听,也更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站在葬礼上平静地述说自己的一生——

    就算她自讨苦吃好了。

    她一生为修为更进一步而努力,为了面子咬着牙努力,无数个深夜她也曾经为了师兄弟姐妹轻易地突破境界而阴暗嫉妒得夜不能寐,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得到一样的修炼成果,她比别人付出了多多少的努力。

    她也很想要灵骨。

    她也很想要金丹。

    她也很想像鹿桑一样因为身有凤凰灵骨,弹指间前茅名列。

    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金丹万般不舍,说到灵骨,她不敢想象自己甚至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灵骨是什么就必须要被迫放弃修道之徒。

    壮壮拱进南扶光的怀里,抬头看着她时,南扶光在一只猪的脸上看见了安抚。

    但很可惜的是,一只猪都知道现在她很可怜,坐在床边的男人却无动于衷,南扶光也跟着闭上嘴,心中有点生气的想:怎么哑巴了,现在不是你病弱不能自理为了疗伤抱着我啃个没完没了的时候了?

    就像是生怕她还不够生气,听完她的描述,他问的是:“说完了?”

    南扶光挑了挑眼皮子,恹恹道:“差不多吧。”

    杀猪匠:“如果你非要纠结这件事,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哪怕修炼到老或者干脆长生不死,也不会看到自己有灵骨的那一天。”

    南扶光心想,这是准备用“气死”的特别方式把我送走吗?

    南扶光:“好的。”

    杀猪匠:“不是在气你。我是在说实话。”

    南扶光:“你不是在气我呀,你只是舔一下自己的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杀猪匠:“你天生无灵骨,一把刀要什么灵骨?硬要有,也是我给你放一个让你开心一下,就像鹿长……鹿桑一样。”

    南扶光:“对对对我没有——什么?”

    杀猪匠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你问哪个?”

    “每一个字?”南扶光扯了扯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一把刀是谁?给我放一个灵骨?谁放?你?鹿桑又是什么,怎么扯到她的?啊?啊?什么?”

    面对她的一系列问题,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她塞回了毯子下面示意她发言的回合已经结束了。

    现在轮到他。

    于是南扶光听了一个匪夷所思又非常合理的故事。

    她猜得的没错,「陨龙秘境」或者曾经真的是个正常的秘境,但打从她南扶光一条腿迈入开始,这秘境就变成了以她为主角的一场既定结局大戏。

    所有人都是她的陪衬。

    小山神扭曲了四维轴距,将曾经发生的事重演,只为了唤醒她的记忆,创造伶契觉醒的契机。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南扶光指着自己的脸,满脑门问号,床边的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秘境中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她作为丹曦娘子凄惨的一生,准守规则却因为与众人决策背驰成为了被牺牲的那一个,她被塞入自己亲手做的轿子中惨死于火海,最后的最后,山神叫她“伶契”。

    伶契。

    南扶光恍然之后又有大悟。

    揪着手中的毯子,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她望着杀猪匠,听他说了一个关于三界六道之外邪神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邪神笼罩于此星球(外来人如此形容她们的世界)窥探已久,它来到此星球,试图偷偷孕育一把绝对忠于主人、力量能够毁天灭地级别强大的武器。

    终于有一天,他被偶然路过的星球所有者注意到。

    星球所有者将其一刀斩落,因为该星球所有者技艺不精、武器不趁手,邪神没有死透,他的头颅生长成了一棵贯穿三界六道的大树。

    他隐秘于大树内,继续自己的造器计划——

    伶契。

    伶契由撼天震地的怨念与恨意中诞生,心怀对于所认真理的绝对执念,再经历九世苦难,方可炼成。

    最开始与邪神为敌的星球所有者并不知道这件事,等他知道的时候伶契已经经历九世苦难,他出现,将它截胡带走。

    后来,星球所有者短暂离开,离开的时候为了保证他离开时的稳定趋向局面留下了许多,他的文官,他的坐骑,他的防具——

    还有伶契。

    这给了邪神有机可乘的机会。

    “这是什么迷人的操作?”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所以呢?小山神就是邪神?沙陀裂空树是邪神?小山神就是沙陀裂空树?我?那把刀?”

    “也可以是一张弓,一把剑,一柄斧……看你自己喜欢什么造型。”

    床边的男人以极其不负责的语气道,“但确实是你。”

    “……”

    “修仙入道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就像是和尚来念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情绪价值大于实际价值。”杀猪匠想了想,又扔下一枚重弹。

    “你突破筑基期时,吃的那碗馄饨里放了我的血。”

    “……”

    “其实唾液也可以的,但那个行为不太符合食品卫生安全标准。”

    他没必要地补充,“器与器主之间完成心性、思想、精神、能量、物质与命运的重新建立与交换,为「润器」……你可能不太懂这个含义,你就知道这件事对器与器主身体都挺好的就行了。”

    哦。

    魅魈的力是相互作用的。

    “突破金丹中期那次倒是你自己的功劳,那是你被气疯了。”

    “……”

    “金丹末期也是交换唾液……嗯,可能还有一点血,毕竟那次比较激烈。”

    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南扶光此时此刻整个人三观彻底被颠覆的空白,他停顿了下,居然还有脸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她:“你自己没觉得自己突破的特别奇怪,儿戏或者说是……方式有点轻浮吗?”

    没有。

    我以为自己是天生双修圣体,然后不小心还找到了一个契合的魅魈炉鼎?

    南扶光:“你?”

    杀猪匠:“叫主人。”

    南扶光:“……”

    滚啊,变态。

    南扶光捂住脸:“我确实怀疑过你是那个谁,还试探过。”

    杀猪匠:“我从没否认。”

    南扶光:“但你脑子一直看上去有毛病,所以我没当真。”

    杀猪匠:“……”

    南扶光面无表情:“是我自己的问题。”

    “没关系,现在觉得很糊涂是正常的。等你金丹破碎,回归本体,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眼前的男人还在用那种息事宁人的语气。

    南扶光放下手,心中很难说不是怅然若失:“我曾经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每一次突破境界开心过……”

    “所以我说这件事很有情绪价值。”

    杀猪匠拍拍她藏在毯子下的膝盖,语气慈爱的像是一名慈祥的老父亲。

    “如果你开心,原本继续这么捣鼓下去一路飞升渡劫期也没问题,但现在出了意外,你进了「陨龙秘境」,那个玩意把你逼至绝境要强行唤醒你,所以——”

    “所以?”

    “修仙问道游戏结束。我不会答应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死。”

    ……

    当南扶光作为一把刀或者一柄斧头或者准确的说是杀猪刀,表现出了符合她形象的叛逆,表达了自己还不如去死的想法时,她亲爱的主人(前)以拿捏了一切的和善语气告诉她,下午无幽送来了那一半真龙龙鳞。

    谢允星马上就可以复活。

    等她活过来,肯定很开心她的师姐为了救她去死这件事。

    南扶光:“……”

    在南扶光觉得他讲话不能更贱的时候,男人总是可以表现得超出她的预期:“宴几安到今天离开这间土坯房之前,都在看你手里握着的那半边真龙龙鳞。他会来要的,如果你死了真龙龙鳞会落在他手上,我不会阻止,因为神凤洗髓这件事对修士好像无上重要,对我来说只有好笑。”

    他一串话砸下来,见南扶光没反应,又添了一把火:“无论是一片还是半片真龙龙鳞,神凤洗髓成功与否,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唤醒那棵树……你那没脑子的师父到时候只会觉得是龙鳞份量不够,不足以救世,然后等他看见复活的谢允星,他会怎么想?”

    南扶光:“好了别说了。”

    杀猪匠:“真龙龙鳞不可能被普通灵魄吸收,所以哪怕谢允星复活了,把她直接吃了一样等同于吃掉真龙龙鳞……”

    南扶光伸手去捂他的嘴。

    满手的血污,气味自然不会好到哪去,然而男人做到了面不改色,甚至把脸往前顶了顶,高挺的鼻尖蹭过她的手掌心。

    掌心之外的双眸深沉漆黑。

    “我很忙,不会管这些破事。”

    他语气认真的一点不像开玩笑。

    “所以,要做什么,你自己去做。”

    ……

    旧世主不是神仙,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但这满屋子一地活蹦乱跳的小猪,意味着他确实有本事将七零八碎的人缝一缝,凑合用个十天半个月。

    “去演个戏把那半片真龙龙鳞让他抢走只需要半天就够了,有什么必要顶格待到最后一日?”

    临出发前的一天,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内,某位杀猪匠的态度还是很恶劣。

    “你只是看上去好了,最后就像暂时堵住的伤口崩溃,你会把内脏都吐出来,虽然和现在没区别,但遭罪是实打实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边捞来很厚的斗篷,给她披上,温热的手背扫过她柔软的下巴,然后很烦躁的给斗篷系带在她下巴处系起。

    “吐血很好看?”

    “不好看啊。”

    “那就是宴几安很好看。”

    “……”

    “不说话是在心虚?”

    “不是。”

    南扶光微微抬起下颚,盯着面前比她高了不少些些的男人那僵硬的要死的下颚线。

    “我在想如果现在亲亲你,你能不能不那么生气?”

    正常情况下,是个人都该红着脸,就算是骂她也该一边握着她的腰一边把脸凑上来。

    但南扶光忘记了她眼前的不是正常人,所以后者只是冷着脸以要把她勒死的力道打了个死结,在她窒息的短呼声中,冷着脸道:“闭上嘴。少耍赖。”

    油盐不进。

    南扶光侧了侧脸,又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柔软温热的脸蛋在他的指节处蹭过。

    在男人瞬间收声停止阴阳怪气时,她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不讲道理?我在云天宗生活了几十年,若要离开,总要给我一个正式的机会同我的师兄弟姐妹们道别……喝个下午茶,放一场除夕夜的烟火。”

    面前的人终于沉默下来。

    最终他道:“最多至那日。”

    “嗯。”

    南扶光一边点头,一边将勒在下巴上的系带勾出一点呼吸的空间。

    “到时候,你会来接我的,是吧?”

    “不接。”

    “那就除夕夜的烟火花筒‘花圣‘为暗号好咯?”

    “耳朵长毛了?说了不接。”

    “鹿桑的灵骨是怎么回事?那天你就这样跳过了这个提问,我也没来得及问,所以她本来也不过是与我竞争成为伶契的试炼中失败的可怜凡人?你给了她凤凰灵骨让她成为发光发热的神凤?让她出生就受万人敬仰?待遇这么好,我真的有点羡慕。”

    “……”

    云天宗大师姐微微眯起眼,温柔地抬起手拍拍面前失去声音的人的胸口,笑道:“不要迟到,我等你噢。”

    ……

    以上。

    时至今日。

    山上的烟火与山下的炮仗连成一片,硫磺硝烟气息连通了三界六道,在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谁也不曾注意到,云天宗山门外茂密的山林间,有人于阴影中穿行。

    双手环抱男人的颈脖,南扶光觉得有点儿冷,她无声地将鼻尖贴上他温暖跳动的动脉,停顿了下,见没挨骂,干脆放肆地整张脸埋入。

    杀猪匠的小土屋不像在渊海宗临时租借来的那样四面透风,被放置在铺着柔软垫褥的榻上,借着不远处桌上点亮的油灯,她看见自己胸前一片血迹。

    正如男人先前警告的那样,确实很不好看。

    而他并没有给她太多心理缓冲的时间和准备,几乎是把她放在榻子上的一瞬间,就冷酷如刽子手把手压在了她的识海上。

    可能是心理作祟,又或者是金丹真的感应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南扶光感觉道识海之内有一颗带有温度的东西于波澜壮阔的识海中浮空……

    温暖的。

    真正存在的。

    她握住了男人的手,待他转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看不清楚他的脸,这才意识到眼泪充数了眼眶,阻碍了她的视线。

    “醒来之后,我还是南扶光吗?”

    “……”

    熟悉的沉默后,她听见男人低沉缓慢的声音。

    “一个人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没有任何人能抹去其存在过的痕迹。你永远是你。”

    南扶光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发现黑暗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令人恐惧,相比起在轿子里的绝望,此时此刻她更像是沉入一场梦境。

    梦境的尽头不是噩梦。

    如温柔的海水包裹着她,她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就像是早些时候在谢晦手中被点燃的那一个烟火花筒,稍纵即逝的绚烂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她托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看见黑暗与迷雾的尽头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拨开迷雾,他向她伸出手。

    在他脚下,是一切苦难的尽头。

    第149章 现世

    远处后山值守弟子撞响了年钟, 跨过了子时便是新的一年。

    按照每一年的习俗此时全宗门应该聚集在宗门大殿前的空地做一年一度的云苍大醮,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富足安康。

    整个仪式十分繁杂,十余个步骤, 按照往年的习俗, 仪式开始的前两步焚香、开坛分别由宗门大师姐与大师兄完成, 南扶光和无幽操持了很多年,难得的是纵南扶光平日再不靠谱,此事上也从来无甚差池。

    然而这一日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插曲。

    桃桃准备好了要用的焚香,一回头却只见了无幽, 南扶光不在。

    她脑袋空白了一下, 还以为她只是暂时走开, 结果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没等着人,她顺手拽过站在旁边的谢晦, 问他看见南扶光了没。

    谢晦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可能老盯着她?……她不见了?现在不见了?”

    看上去完全难以置信。

    桃桃认真想了下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不见南扶光的, 今晚烟花火炮下, 大家抱在一起大喊“新年快乐”的时候有没有大师姐,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

    ——云天宗大师姐就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几个相熟的师兄弟姐妹吓得劈叉,立刻分头去找,最后连无幽也加入他们的寻人队伍,满宗门上蹿下跳, 恨不得连桃花岭树下的叶子都捡起来翻个面看看有没有大师姐藏在下面,众人却没找到一点关于南扶光的踪迹。

    桃桃急得想要上报仙盟人口失踪。

    她甚至开始质疑前些日子, 在宗门山门前接回了南扶光压根就是自己的幻觉——

    也是了, 被九十八个人捅了九十八刀,是个人都会死的,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出现?

    云苍大醮马上开始, 众人只能硬这头皮先回去,禀告了云天宗宗主相关事宜。

    前去传话的弟子被牵连,一人得了云天宗宗主一个暴栗,后者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转头去看云上仙尊,此时渡劫期剑修已经换上了纯白的剑修法袍,一身飘然若仙,清冷疏离。

    听到南扶光不见了的消息,他只是抬了抬眼,淡道:“那就换鹿桑”。

    这声音听上去大概是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现场众人奇怪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站在人群里的鹿桑。

    已经连跳数个境界成为化仙期,但相比起当年的云上仙尊,云天宗小师妹到底还是少了些沉稳,闻言微微睁大眼有些惊讶地望着宴几安,看似很惊讶这么重要的事轻而易举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宴几安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云上仙尊始终看着一个并没有任何东西的方向,双目放空,看似对于现在发生什么都不太有所谓。

    仔细想想会发现那是山门的方向。

    此时无幽站出来道:“往年按例都是云天宗的大师姐点火焚香,这般突然换人若是日日回来知道,怕是要不好办——距离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拿双面镜……”

    宴几安转过头来,缓缓道:“云天宗禁制虽破,但也不是随便何人能够随意闯入,她一个金丹后期修士,手握无尽焚天剑阵,武力展开连我都会被其绊脚一会……”

    他说到这,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

    “又有谁能强行带走她?”

    云上仙尊素日里少言寡语,鲜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众人闻言不好再多说什么,无论沙陀裂空树复苏如何失败数次,现在云天宗依然以他为尊。

    众人只好任由鹿桑被赶鸭子上架。

    好在神凤今日也是一身白衣礼袍,加上化仙期已经拥有一些脱胎换骨的神性,往那一站寒风中长发飞扬,倒也不算违和。

    净手焚香,插香时她的手在抖。

    其中一根香甚至差点因此撅断,那就成了大忌讳与大笑话。

    这时候从旁边伸出来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替她扶了扶香。

    鹿桑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望去,正看见云上仙尊那张平静的侧颜。

    “师父……”

    后者垂了垂眼也没看她,只是扶了香便收手退至一旁站着。

    有如此小小插曲,苍云大醮得以顺利进行,焚香过后有云天宗大师兄上前祈福开坛,之后又有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等等步骤。

    仪式热热闹闹的进行,弟子齐齐拔剑祭剑,冲天蓝光直破苍穹之上,拨开厚厚云雾将月夜照亮犹如白昼。

    鹿桑身后有凤吟声起,自古代表祥瑞的凤凰腾空而飞盘旋于上空,与诵经礼拜之声融合一片。

    风渐息平,天空中不知道何时又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云天宗宗主谢从束手站在一旁,垂目扫视祈福中云天宗众弟子,今年队伍的最前头少了云天宗的大师姐,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可能觉得方才确实应该再仔细找找,或许南扶光不过是饮酒过了些,睡在了不知道哪处,醒来见此,大概又要伤心。

    更何况顶替她的人是鹿桑。

    委婉与云上仙尊表达了这般看法,事已至此毫无意义,只是说出来他心里舒服些——

    说到底他之前不言不语,这样眼睁睁看着自打神凤归位,短短一载,师徒二人分崩离析,至今日局面。

    现在想来,他也有些怅然。

    但宴几安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他甚至短暂地笑了笑,平静道:“伤心便伤心吧,反正本尊总也是做什么,都会让她伤心。”

    他这话说的乍一听似乎有冰冷无情的气氛。

    但细品也不难品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无奈。

    宴几安没有办法。

    从诞生至今,为天子骄子,三界六道在其脚下,目中无人亦无人敢质疑半分,但他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

    俗话说新年新气象,过去一年最让人觉得一年到头碌碌无为的大概便是神凤洗髓归位后,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

    人们有一种忙活了一年什么也没得到的挫败感在那一刻具象化。

    所以云苍大醮之后的年会多少也围绕着这件事进行,今年仙盟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不说解决问题,至少三番两次的救树失败十分影响神凤与真龙的公信力,甚至影响到了仙盟。

    现在不光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大街小巷都流传着“那对龙凤到底在干嘛”的质疑,特别是鹿桑一举成为化仙期修士——

    别人千辛万苦结个金丹都想连摆三天流水席,到她这倒是轻轻松松。

    宴几安听着仙盟的人说到最后几乎声泪俱下,但他本人却从头到尾没多大反应,自从今晚报备南扶光失踪后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大过年的连演戏给个好脸都懒得演,纯粹一副爱谁谁的模样。

    直到仙盟的人提到了一种可能性,是不是真龙和神凤真需要如上一世那般心神合一,身魄契合才可能创造契机?

    《沙陀裂空树》是这么记载的,上一世龙凤以身祭树,死之前他们都手拉着手。

    而这一世完全不同,神凤回来没两天,云上仙尊亲口强调“前世过往关系皆不继存”便上了《三界包打听》,撇清得太快了,可能神树接受不能。

    闻言沉默一晚上的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

    坐在上首位置的人抬了抬下巴,望着仙盟发言那人,直将人看得满头大汗,他才慢吞吞的问:“想说什么?”

    想说如今他化自在天界每况愈下,灵气枯竭,复活沙陀裂空树成为了唯一也是头等大事,儿女情长是否可以放一放,您这一世的道侣想必也能够理解……

    更何况也还不是正式道侣不是?

    如果可以我们也不想的,您原本的道侣何错之有呢——

    但这是苍生大事。

    但凡有一丝丝的可能与希望我们都应该试一试。

    “别兜圈子。”

    “请仙尊早日与神凤结为道侣。”

    ——这几个字到底是就这么说出来了。

    当《三界包打听》屁民们开玩笑般的猜测与妄想被官方华丽采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荒唐……然而事实上大家都不过是一双眼睛加一副脑子,上位者也未必能聪明到哪去,集思广益,这种事总得集思广益。

    宴几安看向长桌之下,从云天宗宗主谢从至云天宗各位长老又或者仙盟众人,除云天宗炼器阁阁主谢寂以身体抱恙为由缺席,拢共数以二十一人,此时此刻居然无一人站出来表达荒谬。

    几乎就要笑出声。

    云上仙尊挑了挑唇角,憋了一晚上的火在此时此刻终于像是被浇了油“噌”地熊熊燃烧,淡漠的眉眼蕴着蠢蠢欲动的戾气。

    是气这些人的胡言乱语,也是气自己。

    从前至今宴几安从未有过自己无能的想法,但这一刻,他有了。

    “三界六道,苍生安稳,他化自在天界的未来,就压在本尊挂在后山姻缘树上的那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宴几安眼神阴郁,“压在本尊的床榻上。”

    这话说得直白到不好听。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宴几安突然对一切感到厌烦,包括今晚不知所踪,但其实也大概知其所踪的南扶光本人。

    眉眼压的很低,他嗓音冷厉生硬:“本尊未结契道侣南扶光,不过金丹后期修士,阳寿数百余年尽其数,待其寿终正寝,再考虑此事。”

    众人:“……”

    啊?

    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像是没看见他们脸上的梦游神情,宴几安道:“沙陀裂空树枯萎至今也已成百千年,这最后几百年,再等等也无妨。”

    众人:“……”

    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

    宴几安恹恹道:“等也得等,不等也得等,剩下的悉听尊便,本尊恕不奉陪。”

    扔下这句话,他站起来,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拂袖而去,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们欲言又止,云天宗宗主谢从长吁短叹,后续追上宴几安,道仙尊您这又是何苦。

    这结契本就是为真龙镀鳞,强行捆绑,如今镀鳞结束,无论是其他任何人甚至是南扶光本人都再三要求解除结契,唯有云上仙尊坚持不肯。

    那挂在后山姻缘树上的木牌,曾经解下来又被他亲手挂上去。

    宴几安思来想去许多,说不出所以然来,他想说他这些年做的让南扶光开心的事并不算太多,甚至基本一直在惹她生气……

    如今她如何想,如何厌他,他几乎都快已经无所谓。

    唯独解除道侣结契这件事,他不想以单方面通知她的形式。

    哪怕时至今日他们已经走到如此境地。

    他不想这样对待她。

    ……

    大概是日思夜想造成的夜长梦多。

    宴几安又梦到了过去的事。

    自从那个人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再也没有在梦境中与他的师父会面,但这一次倒也不必再有道陵老祖口述,他自然的以梦境形式,忆起曾经过去的很多曾经遗忘的画面。

    这一次他梦见的是,那个人将鹿长离带回来之后又很多年之后的事。

    那时候宴震麟与鹿长离已经成为少年少女,不再如幼时那般无所谓亲近,鹿长离总是粘着他,他有意躲避且行为越发明显,搞得那个总喜欢用他们打趣儿的人开玩笑的次数也肉眼可见锐减。

    「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想法。」

    手拖着下巴,男人笑眯眯的,好像有些无奈但也觉得有趣。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这话时,宴震麟低头翻着膝盖上那本早就翻烂的剑谱,头也不抬,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一招一式拆解重组,他的剑法也停留在某个阶段无法精尽。

    眼瞧着少年因此越发沉闷暴躁,一开始就坦言大实话,道自己对剑术一窍不通的男人难得这一次没有再敷衍的“哈哈哈”,而是摸摸鼻尖,道给他请个老师。

    宴震麟闻言不屑一顾,自认为那时放眼天地六道,无一人可为其师。

    那人抚掌笑称:「不一定。」

    下一瞬,在少年一言难尽的目光注视下,他自怀中无比随意的掏出一把弹弓。

    当前者忍不住烦躁的问他「你又在这耍什么花枪戏耍」时,男人微微一笑将弹弓随意往身边一掷,下一瞬,金色的光芒刺眼,弹弓化作人形,立于男人身旁。

    年龄比少年稍年长、个子却比他矮一些。

    一头长发凌乱,在她低头梳理头发时,男人指着冷着脸的少女介绍给他说:「东君。」

    原本背冲二人的少女听到这二字,像是被激活了什么关键字从此复苏的器具,不急不慢转过身来。

    但宴震麟发现无论此时他如何打量面前的人,她始终垂眸看向的,只有那个一把砍骨头似的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满脸笑眯眯的男人。

    没来由的,宴震麟感到心中一阵不快,他蹙眉问:「这次又是介绍什么人来?」

    语气少有的不客气。

    「这次不是介绍给你的媳妇儿了。」男人懒散道,「哪有那么多媳妇儿介绍给你。」

    宴震麟短暂的脸红了下:「我又没说这个!」

    男人抬起手,拉了拉身边名叫「东君」的少女的衣袖,后者停顿了下,默默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让他随便拉扯。

    男人“哎呀”一声看似失落的搓搓自己的拇指,笑着请她给宴震麟露一手。

    东君盯着提出要求的人看了许久,沉默,且那眼神儿让宴震麟觉得她下一瞬可能就要拔剑杀人灭口……

    沉默持续了很久。

    久到宴震麟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哑巴。

    「我不是搞杂耍的。」

    她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却惹得少年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向她,目光却完全意味不明也毫无恶意的停留在她说话时滚动的喉头上。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打量,少女微微蹙眉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一碰撞,她眉头皱得更紧,简直能夹死苍蝇。

    「看什么?」

    语气很凶。

    宴震麟却立刻看向男人,意思是你自己讨人嫌为什么连累我被一起讨厌?

    然而此时像是嫌这种情况不够僵硬,被少年目光谴责的人仿若毫无察觉这凝固的空气,还在那火上浇油:「我道东君可教他剑术,他不屑一顾,自认为剑法天下第一。」

    少年无语凝噎,看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拱火,那句“我没有”还在嘴边尚未道出——

    这时候,感觉到身边的人目光第二次投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站直了些。

    转过身去,就见上一瞬还在说自己不是杂耍的人抬起了手,面无表情地一翻手心,忽然之间,身后赫然出现一把金色光剑,而后她手腕一震,金色光剑嗡鸣,呈扇形展开,一分为九,悬浮于空。

    「万剑阵法。」

    她冲他扬了扬下巴。

    「会吗?」

    宴震麟震惊地看着数把浮空光剑,那是他把脚边那本古旧剑谱翻烂翻散架翻至腐朽也不可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的招式。

    他有板有眼的练剑,舞剑,从未想过剑法还可以如此这般的——

    「哦。他不会。」

    光剑倏然收拢。

    东君转向石头上盘坐的男人,语调平缓的称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你儿子吗?悟性这么差,劝他早日转行当木匠。」

    「哎,话不能这么说啊——」

    「什么怎么说?」

    「那么难听的说。」

    「忠言逆耳。」

    「哎呀,你这个人真的是——」

    「我不是人。我是伶契。」

    「……」

    男人收敛起了一丝唇边的笑意。

    「别让我三番两次的提醒你,你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陡然落下的语调让少女沉默良久,盯着男人翘起弧度逐渐不显的唇角,半晌,她似乎有些困惑但最终还是「哦」了声,她转过头看向宴震麟。

    「教你。」

    扔下这两字,不等少年有任何反应,她的头就又转了回去,「行了吧?」

    一边问,目光再次落在男人的唇角,见其弧度没有任何的变化,她露出一点点烦躁的表情,「还要怎么样?」

    宴震麟一生很少有赞同这吊儿郎当的男人话语的时候,但是当他半真半假地让她不要总是那么凶时,他还是有点认同他的。

    ……

    宴几安于床榻睁开眼时,天色尚早,夜幕寂静,尚未有破晓之意。

    再无睡意,过去之事于他陌生又熟悉,梦境中转头看着他的少女语气冷硬,那张脸却总能与他熟悉的面容重叠。

    在梦中,她总在看着的,也始终只是那个人。

    来到宗门大殿前空地上,云上仙尊不意外的看见此处还留着三三两两的宗门弟子,正收拾今晚举办过祈福仪式的后续工作。

    他看见了桃桃。

    弄丢了大师姐的小姑娘垂头丧气,被叫住时看上去很怂,但看上去也不是很想理他。

    宴几安难得好脾气,倒也未必想和她计较,正欲告诉她她想找的人就在山下某个猪肉摊附近大概并未走远,她大可以现在就去将她寻回,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头顶“砰”地一声闷响。

    就像是又有一发花火于天空炸开,然而此时子时已过,家家户户守岁也回屋守,哪里会有人这种时候放烟火。

    下意识抬起头去,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宴几安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

    在苍穹以东,有长发飞舞,长裙广袖道袍飘逸,背后巨大的火红凤凰翅膀扇动形象再次出现……

    “狂猎。”

    不知是谁嘟囔一句,嗓音颤抖。

    苍穹之上,是以鹿桑面容为具象化的狂猎现象再次现世。

    在这繁杂事务琐碎、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陨龙秘境」焚毁的又一个夜晚。

    狂猎再现。

    上一次狂猎现象带来的是他化自在天界的戒严,从此修仙界如坠困境,至今未得喘息机会,今夜此现象再现,众人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只剩下张着嘴,望着天,想象不到日子怎么才能过得比现在更加糟糕与恐慌。

    但很快的,他们发现了好像不一样。

    当鹿桑的脸完整的被金沙具象化,在她身后,又是那被奇珍异兽、万千道途修士围绕的庞大军队,但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如同狩猎一般再匆匆往哪个方向奔走,迅速消失于天际……

    掩藏在云层后的沙陀裂空树枯枝再一次被光芒照亮,只不过这一次相比起狂猎现象中纯金色的光,此时亮起的是以如火星般的红、春芽的绿与碧波之蓝组成的……

    三色光斑又似四溅的花火迸溅,弥散在黑漆漆的天空,与天空缓缓飘落的雪花不分彼此,似夜空中突然出现的萤火虫!

    夜幕是再一次被拉开帷幕的戏剧舞台。

    三种色彩的光点跳跃,肆无忌惮的光芒,甚至笼罩遮蔽了充满着死亡腐朽栖息地沙陀裂空树枯枝。

    飘雪的夜空因为黑暗化作了最好的幕布,在周遭众人的倒吸气中,宴几安感觉到腰间佩戴的羽碎剑有了震动与嗡鸣——

    “?”

    这怎么可能?

    羽碎剑早已被炼为宴几安的本命剑,剑修之剑为剑修本身,剑在人在,心神合一,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本命剑背叛主人意志的情况发生。

    更勿论他渡劫期云上仙尊的本命剑,此时此刻……

    似乎竟是在回应其他人的召唤。

    不仅如此。

    不仅是羽碎剑所有异动,在场其余宗门弟子所佩戴青光剑,原本乃普普通通铸铁剑,不得剑魂也无剑灵,连寻常宝器级别都称呼不上,此时居然也有剑身颤动的异象。

    云天宗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纷纷低头解剑,正欲一探究竟——

    此时,以宴几安的羽碎剑首当其冲,金色的金属性光芒突然迸发,强大的剑气卷起罡风呼啸,一道金光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从其脚下所站云天宗高处,可以看见自宗门内外,四面八方,海陆两岸,无数道不同色彩的光芒先后射冲往天际边。

    无数道光,将原本星星点点、如一盘散沙落于天际边的光斑汇聚成了具体的画面,犹如古老的画卷延展开来。

    古老的神明立于天际边,一身随意乃至显得落魄服袍,站姿懒散,面容五官模糊,却让人一眼分辨其地位;

    身着铠甲的少女一头长发迎风飞舞,她悬坐于神明肩头,微微侧着头,看向远方。

    当神明扬手指向远方,少女形象散化作无数光斑,最终又成为神明手中长弓,一箭穿云过九霄,那光芒之箭像是刺穿了藏在云层后枯萎的沙陀裂空树……

    也将东边,以鹿桑形象为首的金光搅碎。

    破箭之处,有无声紫电雷动,风云涌起!

    无数手握各式各样宝器、身着普通布艺布衫的人们出现于西边,出现于神明与其手中兵器的身后。

    无声之间隙,千军万马俯冲而下,冲散东边狂猎阵容,踏起战火纷争。

    “师父!”

    远处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宴几安抬眼,便见鹿桑脚下仓惶往这边奔走而来——

    在她手中,那柄伏龙剑也与羽碎剑一般无二,蕴着的红色精粹凤凰火焰光芒不受控制的冲上云端。

    “伏龙、伏龙剑突然不听使唤了,天边狂猎再现——”

    鹿桑语无伦次。

    本命剑失控,对剑修来说等同于奇耻大辱。

    “所有人的武器,无论是否是宝器或者是仙器或者是神兵!突然通通都变成了现在这样!”

    鹿桑急切的说,“伏龙剑就像不认识我了!”

    小徒弟那焦躁的细软声音中,宴几安眼皮子轻抬。

    余光瞥见在仰着苍白的脸看向自己的鹿桑身后,苍穹夜幕之上,有神明将弓化为长剑,一剑刺穿了长着与她一张面容的女武将的心脏——

    凤凰羽翼扇动,星火四溅时,那金光溃散陨灭于天际。

    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因为万器母源「伶契」现世了啊。”

    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响起,压过周遭一切混乱,清冷且无任何起伏。

    第150章 然后,她叫他的名字

    记忆就像是在天边盛开的烟花火带着记忆的画面在南扶光周身落下。

    刚开始有很多记忆碎片是灰色的, 成为「伶契」沦落到三界六道各处,因为一句「得伶契者,得天下」成为各式各样人争夺的对象,被人握在手中, 成为战无不胜的嗜血利器。

    最让她痛苦的大概是第二世结束的时候, 当她伴随上一任主人手弑亲族以正天下之道后, 共情同载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情绪回归混沌处,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她茫然地想,是不是等裂痕足够多的时候她就能干净利落地破碎然后解脱?

    她蹲在混沌处安心的当一朵不说话的蘑菇,偶尔想一想下一任的主人又该是怎么样的人间大杀器。

    直到她某日一抬头又看见了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个一头华发以及红色双眼的男人, 它大概也不是什么真的“山神”, 一切不过是他为了陨龙村的选拔为自己准备的身份。

    大概是短暂的空白期也不想让她闲着,他在她面前摆了一面极大的镜子, 展现了一下关于她成为“圣女”后, 村子里隔壁鹿家娘子是什么样的结局——

    记忆中陨龙村的人其实下场都不太好, 山神的血液能够治疗那场瘟疫都是假象,当身为圣女的丹曦娘子被选拔出来,所有的人最终一夜之间病发,陨龙村成为了狗都不愿意靠近的乱葬岗……

    鹿家娘子应该也死了的。

    但她没有。

    她被一个神秘的人带走了。

    南扶光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永远都是南扶光,无论她作为丹曦娘子时还是作为伶契时, 总之成不了温婉斯文的良家女子,特别是她知道对方在刻意搞她心态的情况下。

    “我根本无所谓鹿家娘子过得如何, 跟她又不熟, 如你所说,手下败将而已——”

    虽然赢的标准很离谱,是因为眼前的伪山神觉得她足够铁石心肠, 且确立信仰绝不动摇。

    为了正确的规则,她可以看着整个村落的人去死,也不觉得自己该为他人牺牲。

    而此时此刻,作为一把血淋淋的、千疮百孔的武器,她被迫围观了鹿家娘子伤痕累累地被一个英俊的男人捡走,然后又变成水灵灵的大美人。

    那个眼睛大概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在她的身体里放入凤凰灵骨,让她长出了翅膀,耐心的教导她如何地飞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隐世而僻静,小小的村落有走到哪都会对他们微笑的村民,家中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少年,看得出鹿家娘子大概对此少年一见钟情。

    世界上并没有输了竞选反而过得更好的道理。

    所以在目睹鹿家娘子笨拙地扑腾翅膀,然后从半空中落下掉入她心仪少年的怀里的画面时,南扶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镜子。

    白头发的男人笑得眯起眼,一只手支着下巴,像是不在乎那面看上去很贵的镜子摔得四分五裂,好像反而很欣赏她的破防:“羡慕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羡慕什么?”

    她又问:“羡慕她被一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带走苟活?”

    该灰白记忆碎片到此为止。

    ……

    之后,南扶光又捡到了一片稍微有一些颜色的。

    进入记忆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在踹碎镜子之后经历了整整七世主人,彼时她从一把“有点丧”的利器变成了“睁眼与世界为敌祈求来个人打个响指消灭一半的人我是哪一半都行”的灭世杀器。

    她走向混沌处时脑海里偶尔在想“这一切结束了吗”偶尔什么都不想,她知道混沌的尽头,那个白色头发红色眼睛的男人应该还在等待自己。

    就像是等待着一把趁手的武器从练剑炉中新鲜华丽出炉。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一路黑白灰犹如通往黄泉的道路之后,道路的尽头不是那个变态的白发男,而是那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

    这一次他站在了她的对面,微笑着冲她伸出了手。

    整个灰白的画面中只有这个男人是有颜色的,色彩明媚和鲜艳,仿若这人登场开始便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

    南扶光为此沉默了下,想问问过去的自己是不是脑壳有病,又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颜控或者恋爱脑,作为正常人不能够至少不应该为一个简单的示好动作就为对方在记忆中涂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男人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不笑的时候也微微上扬的唇角因为拥有笑意而上翘得更加明显。

    当他将宽大的掌心朝上,有一枚雪花飘落又迅速消融。

    南扶光茫然地想,她在鬼鸣鸟的歌声中好像看见过眼前的这一幕——

    他说,他叫宴歧。

    宴几安他爹那个宴。

    无为在歧路那个歧。

    ……

    接下来的记忆就都是有颜色的了。

    但实际上站在它们中间的南扶光非常茫然,她心想如果生命记忆因为被这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带走而有了色彩,那她迟了鹿家娘子整整九世。

    哪怕三界时序不同,放在他化自在天界也得好几百年,她到底在开心个什么劲?

    还给他上色呢,她应该怨气冲天的。

    但就像是对她看见杀猪匠的第一秒就因为对方的脸果断要求交友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样——

    当对方把她这个三界六道第一大杀器变成一把最多杀麻雀的弹弓放置在胸前怀中的时候,她只是因为弹弓的形象有一瞬间的恼怒,很快这份暴怒就因为男人结实胸膛的温暖与明显隆起的线条勉强平息。

    他不像她过去的任何一位主人一样,得到她时要么欣喜若狂,要么压根不知道她的价值所以无动于衷。

    他清楚地知道她的价值,并且无动于衷。

    在走向那个人人都会对他们微笑的僻静村落时,她默默地想着“噢这棵枣树我在镜子里见过它居然还活着”,一边装聋扮哑的拒绝跟她新的主人闲聊。

    “你叫什么?他给你取名「伶契」对吗?所以你的名字叫「伶」。”

    “……”

    “「伶」取何意?身沦梨园,取悦其主,任人驱使摆弄,表面光鲜,实际委曲求全永不得美好圆满……总觉得一个女孩子叫这样的名字不太好。”

    “……”

    不好但完美地诠释了我逐渐走向邪魔外道的凄凉一生。

    “既然为我所用,换个名字吧?”

    “……”

    真唐突。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同意了。”

    “……”

    “有喜欢的名字吗?”

    “……”

    “嗯?那成为武器之前呢?以前叫什么?”

    “……”

    那么好奇你可以问问鹿家娘子啊,那个我的手下败将,不是认识那么久了,她从来没跟你提起过她的败绩吗?

    “等下,这么一想好像听鹿长离提起过……就是很久以前你的同乡,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她说你叫,丹曦?是这个吧,我记得是取太阳之寓意。”

    “……”

    “太阳的雅称有很多嗳,金轮,玄晖,东君,丹灵,扶光——你要不要自己选一个?不说话我就帮你选了。”

    “……”

    “扶光很好听,但东君更显得霸气一点,还是‘东君‘好了,你觉得如何,日日?”

    “……‘日日‘是什么?”

    “不是应该也有个小名吗?大名是骂人的时候才用的上的。”

    隔着衣裳的弹弓被拍了拍,脑瓜子被大手拍的嗡嗡响,那只大手好像就落在了她头上拍了拍她的头那般随意。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感觉到面颊贴着的男人胸腔震动,大概是在笑:“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捡回来一个哑巴。”

    “不会说话和不想搭理你是两个概念。”

    “真冷淡,你讨厌我吗?”

    “讨厌。”

    “那我伸手向你时你应该扭头就跑的,而不是一脸单纯的把手放在我的手心。”

    “现在后悔了。”

    “后悔得有些迟,只能辛苦你忍忍。”

    “忍多久?”

    “忍到你自己习惯,因为你大概率以后再也不会易主了。”

    “……强盗吗?”

    “哈哈。”

    ……

    后面有色彩的记忆如雪花一般砸下来,噼里啪啦,有些砸在南扶光的鼻子上,非常有分量,有存在感到不容忽视。

    那是回到那个村落之后的事,村口的那棵枣树从第一次见它结枣到已经腻歪了爬上去摘枣,春去冬来,记不清第几个数九寒冬。

    荧白的鹅毛大雪又从天空飘落,她拎着一把长剑踢开了一扇并没有关好的门,裹着一身寒气在桌案后的男人身边坐下,沉默半晌,道:“喂,我不想教你儿子了,他好笨,一个无尽焚天剑阵他准备学一万年?”

    坐在桌后的男人头也不抬地在捣鼓一个巴掌大的石刻碑,闻言非常敷衍的“嗯”了声,连头都没抬。

    南扶光就绕过去推他的手臂。

    这一个用力导致男人手中的刻刀跑偏,“呲”地一下伴随着他“嘶”地一声,在他抬起头望过来的同时,她立刻松开自己的双手,后退一步,乖巧地站在他身边不近不远的、方便逃跑的距离。

    “你在做什么?”她语气乖巧地问。

    “闯祸之后才想起来问是不是有些迟?”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情绪稳定,望过来的目光除了责备更多的是无奈。

    “这是‘神翠鸟之眼‘,代表着‘全知全能之神告知三界书‘,每一代统治者都会将自己的生平镌刻成这样一块碑文记录,这是我父亲的,他曾经拥有这个星球,现在它归我管。”

    南扶光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伸脑袋看了眼:“不认识这些字。”

    男人笑了笑:“是‘神书体‘,第一行翻译一下是‘圣域无垢无尘与日齐名与月同辉全能伟大之神‘。”

    南扶光呆立了三个瞬息,才在眼前人翘起的唇角意识到他是在胡说八道。

    她肃起脸转身要走,但刚刚走出一步就一把捉住手肘——

    身后的人看上去除了块头比较大之外完全看不出这种强硬的个性,但实际上,他就是这种人。

    表情淡然的将她拖了回去,放在自己身边站稳,他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踢开我的书房门。”

    茫然地看了眼周围除了“都有桌子和墙壁”之外和书房毫不相干的土坯房,南扶光平坦无起伏的嗓音道:“我不想教你儿子了,他好笨,我好烦。要教你自己教。”

    “嗯。”

    男人看上去完全无所谓她在说什么,哪怕她言语恶劣地诋毁他伟大的作品,他称为“儿子”的人。

    他扫了眼面前立着一脸不耐烦的杀器少女腰间挂着的一把破铸铁剑,剑的末端挂着一柄崭新的剑穗……

    不久前他在宴震麟的手里看到过它。

    舞刀弄枪的手笨拙地编着这么一个丑东西,平日里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为了这个丑东西时不时还会跑去问鹿长离某个地方怎么弄……

    所有人都以为他开窍了,知道找借口去找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一个回应的鹿长离示好。

    现在看来,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剑穗挺好看。”

    “哪个?”少女低头扒拉了下剑上挂着的剑穗,“这个?你认真的?你要给你。”

    “……谢谢。我也不像看上去那么闲。就别给我没事找事了。”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收你的笨儿子,那个无尽焚天剑阵你抽空一天学一学然后你去教他吧,别再折磨我了。”

    其实。

    不一定是学不会。

    我去教的话可能一个上午就学会了,哎。

    “你现在跟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男人岔开了话题,目光重新落在手中镌刻一半的石牌上,“进来的时候叫我什么?”

    “……”

    “嗯?又哑巴了?”

    少女淡定地拧开了脸,只是下一刻,下巴上多出两根手指,将她的脸拧了回来,固定好对视上从下往上望来的一双深邃的黑眼,他没有生气,但偶尔确实很有威严。

    见她抿起唇,他叹了口气:“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就不能好好叫吗?”

    “哦。”

    “我叫什么?”

    “……”

    “行。不想叫以后就叫‘主人‘。”

    “……”

    少女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一些,在那般摄人心魄般的眸光注视下,她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服从性,但那并不是令她充满了压迫感的。

    “你变态吧?”

    “还在‘你‘是吧?所以我叫什么?”

    她唇瓣动了动。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很有存在感的落在了她的唇角,至少那一片好像灼烧了起来,她甚至无理由地感觉到了痛感。

    “日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好好叫名字,以后就叫‘主人‘。”

    男人微笑着说,

    “三,二——”

    ……

    南扶光睁开了眼。

    周围的环境有些熟悉但不算熟悉,墙角的那蜘蛛网并没有被清理干净,阳光下蜘蛛悠闲地编制着网,网织的很大又嚣张,比她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厉害得多。

    浑身酸痛且无力,五脏六腑好像刚刚移位后又在抓紧时间归位,缺少了金丹的识海一片空虚,胸腔之中却又被填满了新的什么,被塞的满满当当。

    南扶光闭上眼,翻了个身,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拂过她的额头,温柔地撩开她的额发。

    眼泪涌上了眼眶,在睁开眼时因为眼泪汪汪所以视线一片模糊,她根本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坐在床边的人具体情况怎么样——

    只能像是一只病弱的野蛮小象,一头扎入那柔软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将她掩埋,脸埋在那尺寸伟大而柔软的胸怀中时她的脑海中在疯狂尖叫“值得的绝对值得”,她响亮地哽咽了一声,怀疑自己只是在无数个美好的梦境后,又跌入另一个更加完美的梦境。

    谢允星叹息着轻拍她颤抖的背,不说“谢谢”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温暖的拥抱,眼泪,与哽咽的倒吸气。

    眼前的一幕具备了所有“久后重逢”的必备要素,导致站在谢允星身后的男人挑挑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回避比较好。

    他是想看看南扶光的脸色,奈何现在她的脸肆无忌惮地完全埋在一个他并不合适多看一眼的地方。

    于是男人默默挪动脚下,正欲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他感觉到衣袖一角被牵住。

    趴在谢允星怀中蹭来蹭去的那位显然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他低下头想要嘲笑她,却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下巴搭在谢允星的肩膀上,仰着脸望他。

    那双哭红的眼睛前所未有看上去可怜巴巴。

    然后。

    她叫他的名字。

    “宴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