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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笼中雀与鹰

    无幽在角落里观察南扶光了好一会儿。

    刚刚, 云天宗大师姐突破至金丹后期的事很快就在今日参与「陨龙秘境」的人员中传播开来,大家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其实这事儿惹出不小震动……

    进了秘境理论上大家都是竞争对手,有人在临门一脚突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那人是南扶光, 他们又不好说什么。

    选拔赛的场地因她而毁, 选拔赛的规则因她改变——

    进了秘境再也没有「翠鸟之巢」的人背着手站在旁边, 盯着不许她使用化仙期同等阶的无尽焚天剑阵,或者不许她召唤奇奇怪怪的深渊怪物。

    其实不是“不好说什么”,而是在座各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那清月宗的大小姐主动凑上去捡了个大便宜。

    不是他们不想截胡。

    甚至无幽也是其中之一。

    在南扶光出现的第一时间他便想去找她,奈何被鹿桑同时一把捉住问东问西, 他没办法, 等好不容易脱身时, 南扶光身边已经站了那几个清月宗乐修。

    无幽三言两语便暗示了云天宗小师妹前去邀请南扶光,然而面对明显更强实力的队伍再上前邀约, 这位云天宗大师姐有仇一般, 始终爱答不理。

    ——她完完全全地, 对拥有无幽甚至上官舟这个此次入秘境全场最高阶的元婴中期修士的队伍丝毫不感兴趣。

    想到这,无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无奈多过一切,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耳边听着身边的人窃窃私语用微妙的语气讨论,云天宗大师姐, 骨子里傲慢的不可思议。

    扶光仙子如今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常客,自打来到渊海宗隔三差五整点大动作……

    所做之事, 数不胜数。

    例如一脚踢爆古生物研究阁的废病安置塔, 不少事件听上去骇人听闻,偏偏仙盟根本没有一点处理她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名人效应。

    在众人看来,相比起整天把笑容挂在脸上, 说话也细细软软的神凤鹿桑,那扶光仙子反而一副更难相处的样子。

    但这样一个人,总是要同一个凡人在一起。

    甚至方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抱起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猪,郑重其事收起一块肮脏的手帕,她捧着双面镜与人说话时,眼睛很亮……

    她的唇瓣颜色也比往日来的红润光泽。

    像是刚刚盛开的桃花,被蜜蜂采掇过不经意留下一抹甜蜜。

    异常惹眼。

    无幽抿了抿唇,思及此,心中犹如被万千蚂蚁啃食,复杂的轻微酸涩蔓延……

    他都能注意到,不信云上仙尊没看到。

    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什么也没说,硬是忍下来了。

    此时此刻,南扶光就站在无幽远处。

    从方才一脚踏入秘境开始,她便一直和林雪鸢等三名清月宗的乐修待在一起,时不时与她们低声交谈……

    此时倒是不见对陌生人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眼睁睁地看着迈过秘境开启的那道空间间隙,他们未完全进入秘境,前方是一座破破烂烂的铁索桥,再过去,才是完全不同的天地。

    桥那边看似炎天焚地,与这边脚下的冰雪荧白形成鲜明对比,似有几轮灼日挂于天际,又好似是别的东西……

    看不太清。

    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境界。

    要看清,唯有踏过眼前这座桥。

    此处脚下之地,是他们最后的可回头之净土。

    此时,人们陆续发现手中的共振石变成了一块刻有七块凹糟的纹石,南扶光也挑挑眉,露出个好奇的表情。

    这会儿还转过身,原地转了一圈,两根手指举起手中那块纹石,眯起一边眼对准了阳光的方向照了照。

    有点可爱。

    无幽看得认真,便一时忘记收敛气息,金丹期后期五感何其敏锐,仿佛就这一瞬间便捕捉到了他的目光,藏在那石刻之后的眼眸倏然抬起,直直地望了过来。

    目光冷淡而疏离,似方才一瞬活泼不过错觉,她正如传闻中那般跋扈。

    猝不及防与她对视,无幽心跳猛地跳动一下,藏在道袍内的手居然冒了些汗,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她的方向。

    不似平时会凑上来跟他吵架,云天宗大师姐冷漠地拧开了脸。

    无幽:“……”

    大概是彻底将他视作要帮神凤与她抢夺“神龙龙鳞”的同伙。

    被讨厌了。

    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云天宗大师兄颇有些百口莫辩的焦头烂额……而此时,旁边有个细软声音响起喊他“大师兄”,他转过头去,鹿桑就在他身边,举着手中的石刻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无幽终于收回了落在南扶光身上的目光,续而投入与鹿桑的讨论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临门一脚打退堂鼓的自然一个都没有。

    他们将手中那变化了成了石刻模样的共振石收起来,不知道是谁打了头阵,率先迈过那座桥。

    桥是破破烂烂的吊桥,但胜在结实,隐藏在浓雾之中最初给人带来的不安,伴随着所有人陆续安全通过消散。

    这一次进入的修士最高境界的不过是元婴中期的上官舟,此时人们已经在想这或许并不是一个特别危险的秘境,它只是存在时间久远。

    这类秘境里不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说到底如今修仙界就那么一些数得上号的人物,这些人手中多少会有一把仙器或者三阶以上神兵,一把年纪了实在没必要再进秘境折腾……

    而且跟一群一穷二白的小辈争也很掉份儿。

    此时已经有修士猜测这是新手修士宝宝秘境,并且这种说法伴随着最后一个人踏过吊桥时越发被确信。

    ——最后一个踏过吊桥的人正是南扶光。

    吊桥这边的温度果然如同在桥另一边肉眼模糊所见一般炎热得如同另一个季节,南扶光同其他人一样脱了冬季斗篷,抬头看了眼天边挂着三轮红日。

    她又看了眼方才放言“这可能是个新手宝宝秘境”的那人。

    打消了多管闲事的念头,她只是抬手给自己施展了个久违的清凉术法。

    正欲去找林雪鸢她们汇合,此时,南扶光发现吊桥这边还杵着个人,与周围的修士打扮明显不同,那人头戴草帽,一身蓑衣,作寻常凡人村民打扮,坐在吊桥边的石头上,抱着个鱼竿,目光呆滞。

    可是周围并没有河。

    身后桥下深渊深不见底。

    这种活人气息不强的存在,放在秘境里,很难不吸引人不自觉看向他。

    当南扶光的目光一转过去,那上一刻还沉默不言的村民便咧嘴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道友若没做好准备,还是莫要往前——”

    南扶光立在他面前,弯腰左看看,又看看,试图从他身上找个双面镜上听语音留言时会有的跳过以及快进键。

    找不到,她就面无表情地拍拍手,试图激活一下这个功能。

    村民:“……”

    南扶光:“……”

    村民:“前方可是有吃人的妖怪哩!这话要从几百年前说起,那时我北至村也是风调雨顺,粮丰富饶——”

    南扶光又拍拍掌。

    村民:“那怪物人面鸟翼,从天而降,从水里浮,吃掉了山神大人!啊,好可怕!好可怕!从此北至村民不聊生,道友若是能够——”

    南扶光又双拍拍掌。

    村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

    南扶光:“……”

    哦。

    这是说完了。

    前面有个怪物。

    知道了。

    南扶光站直了身体,叉了会儿腰,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南扶光回过头发现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无幽,两人相对无言——

    往日两人对视上都是南扶光先开始开麦开启攻击的,但她今天的话少的可怜,于是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南扶光当然不是今日故作深沉。

    她实在是不想说话,今天她被摁在那破屋子里的破桌子上蹂躏许久,唇瓣被人颠过来倒过去的舔吻,那人还咬她。

    像条狗似的。

    真给她唇角咬裂了也不知道道歉,而是被她抱怨后变本加厉地吻上来说什么唾液消毒,这种狗叫般荒谬事情南扶光听都没听过,她只听过人的牙比有犬瘟的狗牙毒一万倍的说法——

    总之此刻她唇角内部有伤口。

    外面看看不出,但她一说话唇角扯着疼,成就了她今日份的厌世寡言脸。

    南扶光等着无幽自己讨没趣走开,但偏这人就站在那低垂眼望着她。

    南扶光在心中“啧”了声心想谢允星你真是大错特错这样为难我的人不可能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一边蔫蔫道:“小师妹在那边。”

    无幽没说话,光看着她,也不真的转身回归他的临时小队。

    于是云天宗大师姐便有些烦了,连名带姓叫了他一声:“无幽。”

    大多数情况下南扶光叫他“喂”和“万年老二”,要么叫他“那个玩扇子的”,这会儿被直呼大名,无幽愣怔了下,眼神发出微妙的变化。

    似乎对他的情绪起伏毫不在意,南扶光只是扬起下巴,望着他,道:“好狗不挡道。”

    很有攻击性那种。

    “别的宗门都一同行动,你方才为什么拒绝小师妹?”

    “因为我最近挺烦她。”

    “上次选拔赛的事?”

    不然呢?

    天气炎热,嘴又痛,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废话连篇,对那个杀猪的怨念转移到了无幽的身上。

    南扶光掀了掀眼皮子,忽然道:“这里不是新手宝宝秘境。”

    “嗯?”

    “有空闲聊不如注意安全。”南扶光推开了面前的人,“起开。”

    ……

    南扶光没忘记上一次宴几安对她说的,他不是不想亲自进「陨龙秘境」拿那片“真龙龙鳞”,而是这个秘境机制特殊,遇强则强。

    当时南扶光还以为那人是知难而退。

    很快她就意识到,宴几安不是知难而退,而是若他进来,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事到如今,包括「翠鸟之巢」玄机阁专门研究秘境方向的权威人员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组织能够说清楚这些随缘出现的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下界囚笼中的小囚犯们,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有一棵树,无论在任何文明的世界起源典籍中都明确存在过,但根本没有人见过它。

    秘境的构成、内容是因为什么决定的,秘境与秘境其内是否有共同点,究竟是时间的扭曲造成上古的情景再现还是这只是一场延迟的对过去的地理性投影,无人知晓——

    所有的强行解读都是伪命题。

    正如此时此刻,踏入秘境一百二十名修士翻山越岭,在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很遥远的地方就听见了美妙的歌声,对于此歌声熟悉入骨的南扶光第一个停下前进的步伐,抬眼便看见前方茂密树林之外,有一个湖泊。

    歌声是从那边传来的。

    应当就是方才坐在桥头那村民嘴巴里的吃了山神的怪物在唱歌。

    应该。

    毕竟再多的南扶光没耐烦听。

    她只注意到那怪物不偏不巧,真是与上官舟修为同等对应的元婴中期。

    这秘境之中的活物境界,目前来看大约是根据入秘境者最高境界刻意设置的。

    ……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一处凸出的巨石,巨石中央,长着穗娘的脸的鬼鸣鸟坐在上方望着远方歌唱,彩色的羽毛于阳光与湖水的照耀下炫彩夺目,双目上覆着白色轻纱在湖面扫过沾湿少许。

    但她的下半身却又是冰原鲛的鱼尾,鱼尾这泽着银色的金属光芒,尖端扫过湖面溅起水花。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怀胎十月的女子。

    修士队伍中不少是经历过那场鬼鸣鸟主导的混乱与浩劫的,亲眼见识过融合灵兽尸横遍野、黑色浓稠血水的他们停下脚步,此时此刻纷纷慌张起来——

    “那只鬼鸣鸟!”

    “怎么在秘境里……”

    “不对啊这不是千百年上古秘境吗?哪里出了问题?”

    七嘴八舌的人们提问。

    南扶光手中,凝水成剑的冰蓝色长剑已就绪,她当然不认为这鬼鸣鸟真的是穗娘——

    理由是它已经在那唱了好一会儿了,这些修士还瞪着那双清澈而愚蠢的大眼问东问西,完全没有沉入梦境与幻觉。

    并且当它停止歌声,抬起头望过来岸边站着的百名修士,也和穗娘不一样……

    鬼鸣鸟会扯着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眼前的这一只,看上去一点对话的意向都没有。

    它只是单纯的不高兴自己的领地被踏入。

    当一名修士无意间往前踏出一些,脚尖碰到湖面,怪物抬起一只手——

    一瞬,湖水卷起数丈巨浪,遮天蔽日的阴影投射。

    如同万剑阵法般同款数枚水剑从巨浪中释出,伴随着巨浪如洪水猛兽冲来,无数水剑对准岸边修士们的面门射出!

    大多数修士乃筑基末期,何曾见过这般起手元婴期攻击规模,均被吓得肝肠寸断,人群队伍一下四散开来!

    当那水剑即将刺穿一名散修眉心,“呼”地一声被强势出现于近在咫尺距离的离火大阵吞噬、蒸发,转头一看,正是云天宗大师兄,手持一张蓝色符箓,低喝一声:“退!”

    与此同时,擦肩而过,破火符而出的,是另一抹灵活纤细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以为上官舟是唯一一个有可能与那怪物一战时,在所有人未料到的情况下,南扶光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它的一次重击!

    众人目瞪口呆,纵使为金丹后期修士,但元婴中期灵兽早已跨越整整两个境界……怎么可能?!

    只见那湖泊中央,单膝跪在漂浮于湖面上的蓝光长剑,少女剑修指尖轻点剑间,周围笼罩着土黄色的灵气汇聚而成的防护罩。

    那防护罩扭曲,散漫,最终从尾端舒展出九条龟尾状形状,周身又如龟壳麟甲。有了具象化的法相。

    “那是什么……”

    “玄武?”

    “玄武法相?土法相?南扶光不是木火水三灵根吗,何来如此强悍的土系防御阵?”

    “那也不是剑修的招哇?”

    “——林雪鸢,它会飞,助我!”

    温沉声音响起,带着压人的气势,打破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站在岸边抱着一把筝的青衣乐修被点名,琴身打横于膝,八卦阵法脚下生,悠扬琴声起。

    由金属性的“宫”字乐符中,南扶光犹如背后生出金色丝线盘桓织结而成的羽翼,配以金丹后期之后她发现身体轻盈、踏水如履平地——

    众人目瞪口呆中,如无月夜空有月光于浮云后偶然一现,少女剑修于脚下之剑一跃而下,在即将落入水中时,背后金色羽翼扇动,握住剑的同时,从闪身至半空。

    一剑插下,“轰隆”一声巨响,那怪物所坐巨石四分五裂!

    云天宗大师姐落在水面掠过数丈,猛地抬起头——

    头顶,是方才瞬息闪身的怪物,那张与穗娘如出一辙的脸发生了变化,白色的羽毛生长而出,又有细腻绒毛,脸拉长如猿猴,当它冲着南扶光呲牙时,手掌长的獠牙生长出来。

    一左一右,两名手持火属性符箓身影同时跃出,无幽手中符箓漂浮而起,再有金扇展开一扇,霎时间,那小小火蛇拔高而起,成火焰巨蟒,吐着蛇信扑向怪物!

    另一侧,上官舟又有“凤凰流”,似鸾似凤火鸟追击天上怪物,顷刻间缠斗在一起!

    面对三人围追堵截,那怪物应接不暇,当南扶光一剑刺出,怪物闪躲不急命门暴露无幽手下,云天宗大师兄低头一看它高高隆起的肚子——

    只犹豫一瞬,便被鱼尾重重拍落至湖里!

    纵使炎热环境,湖中依旧冰冷得不可思议。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入,鼻腔酸痛,头晕脑胀,湖里并不简单,好似有千万只手在等待猎物降临拖拽其入深渊,无幽眼睁睁看着湖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会水。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窒息与沉重还是拖拽着他无限下沉。

    就在此时,他看见水面上砸下来个身影,卷起的细腻水泡让那人像个巨大的石头砸进水面般,正当无幽以为又是一个倒霉蛋,却发现那倒霉蛋正冲自己游来……

    待极近之处,他看见对方苍白的脸和飘散的长发。

    伸手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来人毫不犹豫转头,背后再次身长出有乐修之曲助力的鱼鳍类器官,稍一摆动,她飞快蹿出水面!

    新鲜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

    落在岸边吐出两口水,这一次无幽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头发披散、浑身湿透的南扶光同样狼狈,只是那被湖水浸润过的双眼望来明亮而坦然。

    两人距离很近。

    近到只此一眼,无幽几乎要跌入对方那双眼里。

    心跳频率不可抑制的飙升,比方才在湖水中濒死前的绝望更绝望,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的波动,此时从心脏晕染,侵入五脏六腑——

    起伏的胸腔,呼吸中有了血腥气息。

    肺部在发出干涩水井空提时的枯竭之音。

    此时,南扶光爬了起来,在一片混乱中相当淡定地拧了拧道袍下摆的水,手一震,手中冰蓝色长剑被苍翠绿色长剑取代,枝叶缠绕剑身,生长出倒刺。

    她另一只手扔过来一把湿漉漉的扇子,扇子下面廉价的扇坠装饰湿水之后显得与一阶仙器更加格格不入。

    扇子落在云天宗大师兄腿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少女剑修俯视而来,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别丢人。起来。继续。”

    语气生硬冷淡。

    但没有责备。

    她手中之剑生长,靠近指尖的地方极近持剑拇指处悄然无声开出一朵白花,当白花蜿蜒生长如同一枚小巧的扳指缠绕盛开在她的指节之上。

    她人已经再次化作剑影出招——

    目光专注,气势如虹。

    与散开逃窜的修士们背驰。

    越至半空,手中长剑将那大开杀戒的怪物一剑刺穿胸膛,那怪物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瞬间命陨!

    如幕的水墙失去灵力“哗啦”一声落下,连同怪物那黑色血液飞溅,溅到南扶光的脸上。

    待她顺着跳跃轨道跃至湖泊对岸,收剑而立,才抬手,一脸淡定地擦掉下巴上的黑色粘稠温热液体。

    湖对岸这边,众修士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若说曾经于云天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围绕着云上仙尊扑腾的云天宗大师姐如笼中雀……

    有吃有喝,有屋檐遮风挡雨,无忧无虑。

    你不能说她不快乐。

    但现在的南扶光是苍穹翱翔着的狩猎之鹰。

    挣脱束缚后,蓄丰羽翼,展翅高飞。

    第132章 无所求

    无幽从来没想过与南扶光会有多少特别的交集。

    是的, 哪怕勉强也算作从小一起长大,眼皮子底下看着那拖着瑶光剑跑来跑去的黄毛丫头成为能够震慑一方的三界第一女剑修,他见证了完整的过程,但不妨碍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参与其中哪怕任何一环。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有许多人。

    以前是并排放在剑崖书院最前端, 属于大师兄和大师姐的桌子, 他们中间宗隔着前来提问的师弟与师妹。

    然后是后山那棵姻缘树上叮铛作响的木牌, 有一天南扶光将刻着她与云上仙尊名字的姻缘牌挂到了后山的姻缘树。

    后来又出现了个杀猪匠。

    无幽有时候自己也会很幽默的想,他和南扶光之间唯一没有再阻碍着任何人的,大概只有月度考核放榜那日两人于成绩榜上占领魁首与榜眼的名字,无论谁上谁下, 总挨在一起的, 且永远都是那样。

    每次放榜他会多看两眼。

    多数情况下, 其他的同门并不知道安静的站在放榜排名前抬头看着的大师兄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其实他什么都没在看。

    只是在看南扶光的名字。

    最后是云天宗二师姐恐怖的揭穿了这一切,谢允星对于周围的人事物敏感过于常人, 她最先从无幽仰头看榜的平静面容中, 看穿了他的心思。

    求证的那天谢允星问无幽想要什么, 他回答,什么也不要。

    谢允星很无语的告诉他,没有什么人是光靠装哑巴与偶尔装作不经意的目光拂过就会自动到你碗里来的。

    短暂的沉默后,无幽的回答还是:没关系。不需要谁到我的碗里来。

    他现在也是这样的答案。

    从来没有变过。

    他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耐心, 低调,不动声色——

    尽管他心知肚明因为有许多人不讲道理的插队, 队伍可能永远只是一列毫无意义的队伍, 他也不太在乎。

    ……

    从怪物的腹腔中,众人见识到了那个蹲在桥头的渔夫口中被吃掉的“山神”。

    当怪物被南扶光一剑击毙,从高空坠落于湖面, 它于冰冷的湖水之上浮浮沉沉,却没有似无幽方才那样被无情的拖下水面,头顶的三个太阳烈阳高照,照在它的肚子上。

    这时候,人们看见它的肚皮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踹了一脚。

    薄薄的白色皮肤上青色的血管透着死灰,一个小小的脚形状凸起。

    顷刻间,那湖边犹如一瞬落下定格术,原本的骚动与对南扶光的唏嘘、窃窃私语通通不见,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突如其来的异动上。

    手忙脚乱地将那怪物弄回岸边,他们剖开了它的尸体,便看见蜷缩在其内的“山神”。

    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一张小脸精致的确实不似凡人。

    莫约五六岁上下。

    小孩抱着膝盖蜷缩在那怪物的腹腔中,一层薄膜保护着他没有被怪物的消化液消化掉。

    撕开那一层薄膜,就像是真正的被孕育出生的胎儿从羊水中滚落,“山神”睁开了眼睛,苏醒了过来。

    他站起来,于一地粘稠中,摇摇晃晃的往前踏出第一步。

    他身上的污秽全部消失了;

    他又迈出第二步的时候。

    他身上出现了一身衣衫,不同于常见的道袍或者是布衫,那更像是一块简单裁剪的布披在了孩童的身上;

    当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

    他浑身像是笼罩着光。

    他站在被开膛破肚的怪物身边,却再也没有看过他的尸体一眼,好像他被怪物吃掉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

    他扫视一周周围满脸懵逼的修士们,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纵使身高不到大部分人的腰间,那种平淡审视、高高在上的气氛却传递给了现场的每一个人——

    幻视恍惚中,仿若看见另一个云上仙尊。

    他的目光在南扶光与鹿桑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此时南扶光还蹲在那怪物的尸体旁,山神俯视而来,与她对视片刻。

    “欢迎来到陨龙山。”

    盯着她的眼睛,他慢吞吞地说。

    白发小孩的嗓音淡然,说话的语调与语速,和吊桥边无限重复着那几句话的渔夫一般无二。

    正当人们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引渡人。

    这时候,他手一挥。

    “明牌。”

    伴随着小孩奇怪的指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方才收起来的那一块由秘境共振石化作的石刻在发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的七条凹槽里,突然被涂上了颜色。

    而且颜色分布并不相同。

    鹿桑手上,有六条被涂上了绿色,一条是红色。

    无幽手上,有五条被涂上了绿色,两条是红色。

    南扶光手上,有三条被涂上了绿色,四条是红色。

    石刻在发光,甚至温度逐渐上升至烫手。

    仿佛无时不刻在提醒他们一件事——

    至此,「陨龙秘境」终于真正的被开启了。

    ……

    小山神说,【「陨龙秘境」与其他的秘境不一样,它只会选拔出最忠诚、最善良、最具有伟大之爱的强者,才有资格获得最后的奖励。】

    小山神说,【陨龙山深处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宝藏,这里很久没有来过客人,来者是客,忠诚的、善良的、具有伟大之爱的客人,都可以作为伴手礼带走山中的宝物。】

    小山神说,【方才是我安排的一场试炼。】

    小山神说,【我其实一直在怪物的体内看了你们许久,当面对危险的时候,你们一拥而散,更有甚者,当危险降临时,推搡其他同伴挡在自己的面前……太冰冷,太无情,我对你们很不满意。】

    小山神说,【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做陨龙山的客人的,而陨龙山面对不欢迎的闯入者,惩罚相当严厉。】

    ——如何判断他们是否已经是合格的陨龙山的客人呢?

    小山神说,【标准就是此时此刻修士们手中的那块石刻,七个刻痕上,绿色是他们现在拥有的忠诚、善良、伟大与实力,红色则代表他们人品上的瑕疵。】

    “……”

    在小山神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作声,是原地破防的云天宗大师姐。

    难以置信地伸头看了眼无幽手中的那五条绿杠的石刻,南扶光今日第二次将自己的石刻对准了太阳,心想:什么狗屁山神你没事吧,老子的人品怎么就全瑕四分新了,眼睛长在屁股上?

    小山神眸光闪烁,忽然停止了讲话,转过头去看南扶光。

    后者冲他假笑两声,做了个您请继续的表情,而后她凑到无幽身边,用手肘捅捅他:“刚才落水的时候,我们的石刻好像拿反了。”

    无幽:“……”

    无幽:“我的一直放乾坤袋里的,没看错的话,你的也是。”

    南扶光:“……”

    南扶光:“我不信。”

    此时此刻,南扶光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嘴还在疼这件事。

    再疼也比不过现在她的心脏疼。

    南扶光:“还有王法吗?天理何在?我刚才救了你们所有人,你们除了尖叫着抱头鼠窜、像一条游不起来的秤砣一样入水既沉还干什么好事了?凭什么你五颗星大好人我就三颗星大瑕疵?”

    无幽没有纠正她这里没有任何人在给谁评星,那些刻痕只是简单的一条直线,她幻想实在太多。

    他侧过脸,观察了一会儿云天宗大师姐气鼓鼓的脸。

    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要再理她,她自己气一会儿就没事了,但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开口时语气颇为真诚:“可能你救完人之后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原本以你的实力应该可以得到四条……四颗星的。”

    南扶光:“……”

    南扶光一脸被迫吃了粑粑的不服气。

    无幽:“听山神的意思是这评级是根据我们后续的行为会有所调整,你不用太在意这种初始的——”

    南扶光:“我怎么不在意?我超级在意!我出门用膳都不上《三界包打听》店铺评级只有三颗星的店吃饭!用脚炒菜才能低分至三星吧?!这秘境凭什么搞一言堂给我们评级,标准是什么,流程是什么,依据又是什么?”

    无幽:“你再多说两句话你就两星了。”

    南扶光从鼻孔里喷出气:“无所谓,随便!就算我零星从此被踢出这个副本,走之前我就算靠抢的也要——”

    小山神说,【最后只有拥有五条以上绿线的忠诚、善良、大爱之人才能够从陨龙山中带走宝物,带回现世世界。】

    小山神说,【当绿线低于两条,则不用等秘境关闭日,即刻就会受到山神的惩罚,在座各位乃肉身进入秘境,并不存在秘境身死可在现世复活的说法,所有惩罚伤害皆为真实的,所以……从此刻起,烦请谨言慎行。】

    南扶光:“……”

    南扶光转向无幽:“什么意思,你天胡牌?开场你就毕业了?”

    被那双分明的眸子盯着,垂落于身侧的手指尖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身上的衣服还湿润润的贴在身上,无幽想求求她,不要再盯着他看了。

    为了转移战火,他假意看了眼旁边的鹿桑手中那绿油油一片的石刻。

    果不其然南扶光的注意力在他转头后就被引导吸引,当他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时,后者面无表情道:“你知道要欲言又止,就应该知道你现在想说的话不合适说出来。”

    “……”

    她终于挪开了她的目光,转去气哼哼的瞪鹿桑。

    云天宗大师兄“嗯”了声,低头闭上嘴,乖乖去拧道袍上还没拧干的水,拧的差不多了才给自己了个清洁衣物的术法。

    小山神说,【介于你们方才的表现,我要为你们重新算分。】

    他如方才言「明牌」般再一挥手,此时众人手中牌面再次发热、振动,大部分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一条绿杠,包括鹿桑手上的。

    南扶光的则多了一条,现在是四条绿杠三条红杠。

    人总是很容易被收买的。

    云天宗大师姐也不例外。

    从刚才开始一直高举“反对反人权评级”大旗的她在这一瞬间脸上放晴,她看着绿色占多数的石刻平和的说了句“这还差不多”,然后又绕回了无幽身边。

    无幽心想,怎么又回来了。

    就听见她没必要地雀跃道:“我多一格你少一格,现在我们一样了,怎么说?”

    怎么说?

    梦回云天宗每月月度考核。

    没逢笔试考核之后无幽都不用去打听自己的分数。

    因为在分数正式公布前,一定会有云天宗大师姐叉着腰趾高气昂的在他面前“咩哈哈哈哈”然后通知他他多少分,她又比他高了多少分。

    而现在,这习惯完美的被她带进了秘境。

    可惜这里并没有那一张能让他们的名字挨在一起的榜单,所以,剩下的根本没所谓。

    无幽无奈,颇为真诚的回答:“没人在跟你比。”

    南扶光“哼哼”勾起唇:“我就知道你肯定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无幽手中的石刻,在看到他手中的那石刻只剩下一条红色的时候,缓缓的、难以置信的睁圆了自己的眼。

    无幽感觉“又菜又爱玩玩不过就闹”在这一刻被具象化。

    与云天宗大师姐无声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中,这时候,突然在他们中间有一道金光璀璨的线状物亮起。

    无幽愣了愣,第一时间甚至没动,只是心跳没来由的加快了一些。

    南扶光一看这玩意把她和无幽连在一起,下意识蹙眉用手挥了挥,试图将这晦气的连线挥散,结果没挥开。

    不断试图去拍打连线的手腕被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握住,她抬头,挑眉问他,“干嘛,我们被连在一起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

    无幽默默地放开了她。

    不远处。

    小山神说了今日最后一番话——

    【因为在座各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本性过于丑恶,本山神给你们上的第一课便叫“大爱无疆”。

    从现在开始,被金色线连在一起的二人将作为不可背弃、始终忠诚、相爱相亲的搭档直至离开本秘境,你们的石刻会共享,一方有难,一方支援;一方有罪,双方承担。】

    而此时,懒得去看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是何反应,低头看着牵扯在自己与他之间的金线,南扶光被荒谬的只想仰天大笑。

    还「大爱无疆」。

    以前她都不知道瞎搞发明还取一堆怪名字的自己有多讨厌。

    现在她知道了。

    从无法追溯其缘由的全新悖论来看,现在她从某一种角度理解到了自己的三颗星从哪来。

    金线陆陆续续出现在了所有人身上。

    就在这时,那小山神最后的一句话完整应验了。

    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石刻从四绿三红变成五绿二红,而无幽的则从六绿一红也变成五绿二红。

    她面无表情道:“我不吃嗟来之食的。”

    无幽心跳还是很快。

    但南扶光不知道。

    所以他亦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

    「陨龙秘境」开启时间为七日。

    七日一到,间隙会再次开启,届时他们必须及时离开秘境,否则只能等下一次秘境开启,那会儿哪怕以修仙者的寿元,坟头草怕不是都两米高。

    修士们原本准备进了秘境之后会就以最先约定好的小组分开的,但是现在手中出现个奇怪的石刻牌,没有人知道它具体的规则和禁制是什么,于是除了那牌子绿色占比极高的和本身胆子大的,大家面面相觑,都并不敢走开。

    前方便是陨龙村,村口有个供奉山神的庙,因为山神被吃掉了荒败下来,已经常年无人问津。

    小山神自然要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也抬脚跟在他身后。

    一群人浩浩荡荡,事关在秘境中的安危以及能否将寻来的宝物带出去,他们三三两两走到一处,讨论他们的那连线和石刻。

    南扶光又和林雪鸢她们凑在一起,在自动和自己的队伍汇合前她并没有要和无幽商量一下的意思,所以无幽并没有办法反抗,只能跟着她。

    林雪鸢和宗门的一个师妹连在一起了,根据她所说的,她到手的石刻是四条绿线,师妹也是四条绿线,但是在重新结算后,师妹掉了一条,她的则没动。

    本来她以为是因为在那场试炼中她也出手相助南扶光,所以才没有掉线,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连线之后,原本她四绿三红,师妹三绿四红,两人加起来平均一下,她的石刻还是没变,反而是师妹的也涨成了四绿三红。

    而当时他们旁边,宗门剩下的那个师妹与朋友的连线组合中,原本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情况,但是在平均后,两人却都变成了三绿四红。

    林雪鸢猜测,这个石刻并不是按照七个整数来算的,在石刻的显示外,应该有看不到的隐藏小数位——

    比如三条绿线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到四条绿线中间又有十个隐藏小数位,当小数位涨够了一定比例,下一个石刻就会亮起。

    小山神对于试炼之战重新结算完后,林雪鸢其实不是没被扣分而是得到了一些加分,变成了四绿低比例小数位,而师妹被扣掉了一些分,变成了三绿高比例小数位……

    所以最后平均算分的时候,那小师妹就又回到了可以显示四绿的比例。

    她们的另一个师妹和搭档情况则与他们相反。

    南扶光听的云里雾里,不情不愿的动了动脑子发现可能确实是这样,回头看了眼无幽。

    跟在她身后的大师兄依然像没长嘴的闷葫芦,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她一眼。

    南扶光眼睛恶意闪烁了下。

    无幽道:“谨言慎行。”

    云天宗大师姐翻着白眼撇开了眼睛。

    ……

    很快到了小山神的山神庙,果然破败的没眼看。

    荒凉的院落,香灰炉倒地里面的香灰泥早已板结,生出青苔,杂草丛生,墙壁斑驳脱落,不见其过往鲜明红墙;

    屋顶瓦片早已腐朽碎裂,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入庙宇内如树影下形成的圆形光斑;

    借着光斑可见庙宇内部,山神的神像于盘根纠结的树木枝条缠绕的法座,神像五官早已在风吹雨打下模糊不可见,只剩下断壁残躯,前方供台翻倒。

    赤脚站在庙宇前,小山神仰头平静地看着失去供奉的神明之所,风夹杂着腐朽的气息吹过扬起他的一头白发,那双红色的双眸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在各种典籍中均有记载,他化自在天界飞升至上,还存有三界六道之上另一境界,其上存有妙法诸神佛,仰仗下界信仰而生。

    失去了信仰民众的神明会失去神力,重新落入下界成为孤魂山野精怪。

    不等小山神话语,已经有修士动手打扫起整座庙宇,破败的顶瓦挥手变得崭新,翻倒的香炉被扶起修复,只是一个清洁术法便吹落神像上的蜘蛛网——

    他们每做好一件事,就回头看一眼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小山神,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石刻牌。

    神明不会因为受香火而言谢,但手中的石刻牌会发热发烫告诉他们这趟没白来。

    人们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南扶光心想谁知道呢在外面抢破脑袋冲进秘境的所谓精锐,第一次在秘境的作为是打扫卫生。

    现在是忙到院子里的草都有人见着金子似的,抢着去拔。

    南扶光没动手,她反而是用脚撩过一张刚不知道被谁抢着修复好的竹凳坐下,刚一坐下就感觉到她亲爱的搭档望过来。

    南扶光冲他假笑了下:“咱分高,犯不上。”

    无幽无言以对。

    他知道南扶光还有隐藏话术,大概就是偷懒被扣分也无所谓,反正这分是她白白从他那匀来的,掉了一点也不心疼。

    其实没关系。

    因为他也不心疼被她浪费那点分数。

    但他表现得好像对她很有意见,又提醒了她一变不要胡来。

    云天宗大师姐和大师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和斗牛似的又电光火石间,里面的人已经从乾坤袋里掏出了新鲜瓜果与粮食作为贡品,甚至插上了第一柱清香。

    此时出现一个插曲。

    一名南扶光并不清楚什么来自哪个宗门的弟子,一下子狂热的摆上了六份贡品。

    南扶光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石刻牌,一共也就两条绿线。

    也难怪他从此不信三清祖师爷改信这无名山神,当真现实——

    拜佛拜祖师爷拜的是欲,修道修仙修的是野心。

    这时候供台上跳出来了一只猫,“喵”了声,叼起了一块鱼饼。

    那弟子见状,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去抓猫,那猫受了惊落在地上,脏兮兮的爪子弄脏了刚被打扫好恢复明黄色彩的蒲团上,还没站稳,便被飞快地踹了一脚。

    野猫凄厉惨叫一声落在角落里,一时间原本热闹的庙宇内安静了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小动物之友鹿桑,她惊呼一声跑过去抱起那站不起来的野猫,手掌下亮起一层红色光晕似乎欲为它简单治疗。

    那弟子还在叫嚣着“偷吃的野猫你管它干嘛”时,突然感觉到腰间挂着的石刻牌震动,原本就只剩下二条绿线的石刻牌倒数第二条线颜色逐渐由翠绿变深至红色——

    然后他整个人就燃烧起来。

    那火仿若天罚,毫无征兆也毫无起源,从道士的脚底冒出,一下子就蹿到他的眉毛,他的头发。

    很快他就被烧成了一团跳动火焰中的黑影,那黑影扭曲的扭动着,惨叫着……

    人群中另一个人跌落在地,面色煞白,他与那团火球之间连着金线,此时哆嗦的嘟囔着“不关我的事”“不是吧”“我什么都没做啊”,但很快的,他也燃烧了起来!

    两团火焰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庙宇中扭动,周围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眼,说不上来是因为太震惊、没反应过来所以没上前扑火还是这一刻已经意识到任何的举措都是无效的……

    很快的他们连痛呼和呼救声都减弱了下来。

    那只被鹿桑救下来的猫趴在神凤的手臂中舔了舔爪子,尾巴摇曳,棕色的兽眸被火光映照镀上了一层火红色的光。

    寺庙容纳数十百人,一时间却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当香炉旁,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火化成两堆黑炭,小山神赤着脚,拢着那一身轻飘飘的白色麻布,面色自若的从那黑炭旁走过。

    脚边扬起一缕清风,那风吹散了黑灰,他一步步爬上了山神雕像的根座之上,抬脚踢翻了那刚刚修葺好的山神像。

    “轰隆”的倒塌声中,扬起尘埃飞舞,他自宝座上坐下。

    从头至尾未执一眼。

    人群之中,死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群中不知道谁感慨了一句:来真的啊?

    石刻牌低于二条线,真的会死掉。

    这小山神不知其实力深浅,但如此这般凶残下手狠厉,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不再像是看向吊桥边的垂钓渔夫那般单纯,敬畏之中带着躲避,没人敢与他再对视。

    这是「陨龙秘境」的第一日。

    ……

    「陨龙秘境」的第二日。

    清早天未亮,南扶光被林雪鸢拍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庙宇里的人少了一半,她一下子清醒了:“死光了?”

    林雪鸢看着哭笑不得,道是抓紧时间出去寻宝了,他们准备也出发,问她要不要一起。

    南扶光想了想,拒绝了,她要找的不是一般的宝物,求得也不是秘境犄角旮旯一段机缘,她想要到陨龙村打听打听关于“真龙龙鳞”的下落。

    林雪鸢道:“好吧,那——”

    她话语未落,前方已经有人回来了。

    一群人七零八落地互相搀扶着,两名伤的最重的人之间连着金线,腰间挂着的石刻牌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两条绿线。

    ——绿线代表的不止是所谓的忠诚、友爱等品质,昨日小山神的话语中明里暗里也指明了,绿线参考的还有实力与生命力。

    一男一女看着是同宗门的道侣,女符修进门槛就哭着问有没有衣袖来救救他们,他们本是路过一汪幽潭想要到后面的瀑布里去采里面的九幽草,却不想半路跳出恶蛟拦路……

    她的道侣关键时候推开了他,结结实实地被恶蛟带上天咬了口又摔下来,人当场就不太行了。

    这般动静,庙宇内休息的众人都被弄醒,可惜进来的十名医修都宝贝似的早已被人抓走组队且早早带着出了门……

    眼下能帮上忙的也就一两个落单的药修和丹修。

    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一双道侣浑身,鲜血不断地从那男修的胳膊上滴落很快就在他们脚边泅出成一滩。

    他们腰间的石刻牌仅剩两条绿线岌岌可危,一条的鲜绿色已经在慢慢变得黯淡……

    就在这时,宝座之上,坐上去再也没动弹、一日一夜都在打坐的小山神睁开了眼,他从高处走落至两人身边。

    赤脚踩在那一摊血泊中,他面无表情俯首看着躺在女修怀里面白如纸、只剩出气多的男修。半晌,手中出现一把匕首。

    当大家屏住呼吸,神情古怪,皆以为他这是要送这对苦命鸳鸯一程,他却将匕首对准自己,挖下一块自己雪白胳膊上的一块肉。

    黑色的血液从匕首挖肉处喷涌而出,小山神却眉头也没皱一下,把那块肉塞到了男修的嘴巴里。

    在所有人都傻眼时,只见吞下了山神的肉的那对道侣腰间的石刻牌第二道绿线不再继续黯淡,相反的,第三条绿线显现了出来。

    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修也像是一瞬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面色好转,呼吸顺畅。

    在女修呆愣住、随后欣喜若狂的连番感谢山神赐福时,小山神只是转身又往高处的宝座上爬,归去一路,只见一长串清晰的小小血脚印。

    【忠诚、善良、伟大的实力者,赐予山神血肉,获得新生。】

    山神的声音至很高的地方传来,仿若磬竹鸿音,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

    南扶光下意识回过头,与身后的无幽面面相觑。

    南扶光面无表情:“如何理解「唐僧登上了《三界包打听》用‘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向三界六道珍重宣布自己的唐僧肉可以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属实」?”

    无幽回头看了眼盘腿打坐于高处的小山神,叹了口气。

    南扶光见他依然像个闷葫芦,嘟囔着“跟你说话跟对着一盆花说话没有任何区别”飘开了。

    无幽始终站在原地,看着南扶光飘进清月宗讨论组里迅速加入讨论,不算太失落也不算失望。

    他只是默默地跟过去,立在她身后。

    不远处鹿桑喊他,问他大师兄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行动了吗?

    无幽下意识习惯性地说“没有说不跟”,但余光瞥见了他与南扶光之间的金色连线——

    这一次,没有姻缘树,没有云上仙尊,没有杀猪匠。

    仅这一次。

    就这一次。

    “嗯。”他淡道,“不跟了。”

    第133章 双面镜的蘑菇

    男修很快就好了起来, 看上去甚至被受伤之前的状态更佳……那一对道侣的石刻牌定格在了三条绿线,女修顾不得擦面颊上的眼泪便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围起来,问东问西。

    他们并不太问小山神的事,毕竟刚才发生的他们有目共睹, 而那对道侣就算是当事人此时也是茫然加狂喜, 显然知道的并不会比他们多。

    南扶光和无幽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发现他们打听的是那条咬伤了男修的蛟龙。

    这一次陨龙秘境开启,确实基本上所有人都不是冲着“真龙龙鳞”来的。

    “真龙龙鳞”这东西除了能让鬼修聚魂生肌,得以重生的特别用法,剩下唯一用途便是洗髓, 且洗髓时需要大量的其他珍贵材料做缓冲才不会死人, 对普通修士没有什么屁用。

    ——但传闻「陨龙秘境」里有两把一阶仙器。

    一把是“旧日仙绫”, 纯水属性的飘带,乃上古战场上的女战神碧波仙子使用武器, 以恶蛟寒潭下的寒冰流萤鱼鱼翅编织, 使之可下幽潭深海自如, 水中百兽不侵。

    另外一把则是“邪蛟烛月”,是火属性的宝珠,是被抽龙筋再也不能成龙的恶蛟怨气所化,邪蛟既出,阴风怒号, 幽冥路通,万鬼诚服。

    这些修士, 在选拔赛挤破脑袋, 都是为这两把仙器。

    如今三界六道,修仙入道者,无人不渴求一把仙器或者神兵, 先不说其威力巨大,带有特殊普通宝器没有的其他特别功能……就算是造型上,那仙器与神兵也是各有各的光鲜,行走江湖也相当有面。

    不少小门派开宗立派,都不过仰仗那宗主机缘巧合得到一把仙器。

    人们对仙器趋之若鹜,在所难免。

    而这两把仙器多多少少都与那寒潭恶蛟有关,所以此时大家热情询问寒潭地理位置,准备前往一探究竟。

    南扶光挑眉,侧头看向无幽:“你不是有逐光逍遥扇了吗?”

    无幽摇摇头:“本来是师父让我护法小师妹,确保她拿到‘真龙龙鳞’。”

    南扶光就不高兴听这个,面色一沉,“本来?那现在呢?”

    “小师妹有上官舟护法。”

    云天宗大师兄看上去并不恼火自己被更厉害的人取代,也不觉得这件事丢人,他随意指了指脚下。

    “而且现在有这个。”

    南扶光低头一看,看到将两人链接在一起的金色锁链。

    “不团结行为可能扣分。”无幽道,“我没准备死在这里面。”

    南扶光:“……”

    南扶光:“对。你知道就好。”

    南扶光:“我也要真龙龙鳞,我拿不到就会闹,在小山神前长跪不起,让他主持公道,告诉他我链接者通敌叛国害我拿不到龙鳞……我活不成了,你也别想好。”

    无幽一如既往地耐心听她说了一大串无厘头的话。

    也一如既往地平淡点点头,说,嗯。

    南扶光挑眉,就烦他这种油盐不进、可能压根一个字没听进去的样子,踢了踢他的脚尖:“你会帮我对付小师妹吗?”

    “……”

    “别‘嗯‘。”

    还是点了点头,只是这一回云天宗大师兄换了个字,说,好。

    这回轮到南扶光有些诧异,她上上下下打量无幽,有些不敢信这厮如何这般好说话:“那你一会儿去跟她说清楚拆伙的事,把你们小队用来通讯的言海螺还给她。”

    所谓“言海螺”是进入秘境里才建立起单独通讯功能的道具,相当于一个只有通话功能的双面镜,用术法达成共振便可千里之外取音。

    他们进入秘境后,双面镜信号就断了,只能用言海螺这种原始的通讯手段。

    无幽道:“行。”

    南扶光:“什么时候?”

    其实刚才鹿桑来问他时候已经算拆伙了。

    但南扶光没看到。

    所以他回头远远看了眼鹿桑,又转回头转向云天宗大师姐,无所谓道:“等她忙完。”

    ……

    鹿桑确实在忙。

    在南扶光像个纯正恶毒女配一样,威胁外加策反秘境机制替她绑架来的队友干坏事时,真正的女主角在做什么呢?

    她已经在小山神宝座前长跪不起了。

    ……也不是真的有所求长跪不起,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只是半跪在那宝座前,在无人问津山神方才举动时,仰着脑袋问他:“您割肉时,也会疼吗?”

    盘坐于原位,小山神闻言,睁开眼。

    不见喜悲或也不驱赶其责其多事,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递给鹿桑看——在方才割下一块肉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浅浅的未愈合伤口,就像是刚刚被才长牙的稚童咬了一口,留下印记。

    他身上似乎还有很多这样的伤痕。

    “尸毗王割肉喂鹰,换鹰爪下白鸽生命,是交换。

    以佛心渡化世人之贪、似、欲、念,佛心吞噬污秽留以净化,此过程,也是交换。

    既为交换,而非高高在上的赐福,便对于双方都是修行的过程。

    我乃陨龙山山神,区区山神,神佛做不到的渡世,又如何指望我能做到呢?”

    鹿桑望着小山神,闻言愣了很久,才道:“所以,您也是会疼痛的。”

    小山神微笑起来:“当然。”

    鹿桑便不说话了,与山神的一问一答之间,不知不觉地被很多人听去,原本破败庙宇中七嘴八舌打听那恶蛟相关的事的人们都不说话了,安静地望着不远处高高宝座之上的小山神。

    他们心中感慨,山神削肉救人虽然会愈合但原来也是会痛的,真是个仁慈的山神。

    ……

    无幽把目光收回来,原本想跟南扶光说这鹿桑看上去好像还得忙一会儿。

    结果一转头发现上一秒还在威胁他的人这会儿蹲在了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走过去——先不论伴随着他们越来越近,在他们脚下的金色链接越来越粗壮且刺眼……

    以她金丹后期的五感她甚至没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靠近自己。

    她只是像蘑菇一样蹲在角落。

    时不时从嗓子深处发出“唔”地一声。

    刚开始无幽还以为她被这秘境里不干不净的东西魇住了,还有些紧张,脚下的步伐便也没来由的加快了一些。

    直到他走近了,真的站在她身后,听见屁股冲他蹲在那的人清晰地说了句:“你是准备如果我用完了九十九次,就把九十九次使用场合都背诵给你听吗?”

    无幽愣了愣,当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然后发现她耳边贴着个双面镜。

    她在用双面镜。

    在这个秘境里每个人的双面镜剩下的唯一正常功能是拍照的情况下,居然有个人还能用双面镜与外面联系?

    无幽被荒谬得当场愣住,还是宁愿相信南扶光可能是真的疯了——

    此时此刻她一只手正捏着一只烧完的香的残根,用剩余那点残留的香料在地上积灰划来划去,这个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在一座庙宇里,出现了个山神……嗯?不是形容,它自己说自己是山神,我还能说‘不你不是你是何方妖孽‘?”

    双面镜那边真的有人在说话,靠得近一些无幽也听见了,只是声音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但从南扶光的回答也可以猜得一二。

    “我的个祖师爷在上,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在秘境里,你莫名其妙用双面镜给我接通了,现在试图说服我别人是妖怪,建议我给他一剑结束一切然后从秘境里出来?按照能把我吓死的程度排序,现在你再说说看谁更像妖怪来着?”

    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但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因为南扶光划拉地上的力度变大了些,那柱香在她手里弯成了即将折断的弧度……

    她用不太有说服力的软语气让对面别笑了。

    无幽很少听见她这样和别人说话,语气中有点无奈,习惯性是想强势但是本质上强势不起来,从她背部紧绷的程度来看,她甚至因为对方的一些话语而感到紧张……

    准确的说,是羞涩。

    那边大概又问了什么,只见南扶光停下划拉地,有些茫然地抬头四处张望了下,片刻后道:“没有可以充能的地方,所以你现在每一句废话都在浪费我的双面镜能量。”

    然后又“嗯”了声,“进来时候能量就没充满,我怎么知道这东西进来还有用?”

    双面镜里的人大概又笑了,因为南扶光用很不严肃的语气让他闭嘴真的不许笑,强调:“听你说废话确实也不是有用的范……什么?哪?哦。”

    过久的沉默。

    也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

    南扶光手指“咔啪”地掰断了一根香根。

    扔了那本就废弃的香根,用被香根木棍染红的手揉了揉耳朵,留下一道红痕,她才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嗡嗡道:“不痛了……哎呀,你别问。”

    无幽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但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那一抹红痕之上停留了许久。

    久到被看的人终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稍微挪着屁股侧身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且空白的对视后,她果断转了回去。

    她蹙眉,再次捡起一根新的香根。

    与此同时语气终于变重了些,并威胁双面镜那边再说些有的没的,她真的会挂断后,双面镜那边这时候才开始讲正事——大概也不是正事——毕竟从南扶光回答来看,听上去纯纯也是闲聊。

    “下午准备去村子里看看……什么?不是一个人。有清月宗的乐修……对,是跟我说话那个背筝的小姐姐,你看的倒是挺清楚。”

    南扶光停顿了下,“还有无幽。”

    双面镜那边瞬间安静了一瞬,而后里面的人简短的问了句什么。

    南扶光“噢”了声:“还有哪个无幽?云天宗那个——嗯,那个山神把我们链接在一起了,他现在就站在我身后。”

    这一次安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过了许久,双面镜那边才说了话。

    “不是链接一群人,只有我们俩,情况比较复杂……什么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我也很莫名其妙——你不要在那讲阴阳话,进又进不来的人,话还那么多。”

    然后无幽听不下去了,就走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南扶光已经用烧完的香杆在地上就着灰尘,画完了一副完整的清水咒符箓箓文。

    无幽想到很久前,曾经偶然看到的一个发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的帖子,标题是这样的——

    【和道侣打双面镜时总是下意识干点莫名其妙的事,刚刚薅秃了我娘种的月灵茶花被打了一顿,请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第134章 那个杀猪的

    下午的时候, 南扶光确实是按照小山神的指路前往陨龙村。

    但因为林雪鸢她们当然也是想着那两把仙器,毕竟那种好东西,哪怕乐修用不上也能弄出来跟别人置换。

    所以去陨龙村,南扶光并没有和清月宗的乐修们一起, 只有无幽。

    她看上去也不意外这个结果, 理所当然便和他单独出发了。

    可惜无幽并没有为此感到丝毫的高兴或者雀跃之类的情绪, 毕竟若对方是无关紧要的人——甚至哪怕是云上仙尊——在明确提出对“无幽”这个名字并对此反应不是欢迎的情况下,按照南扶光的画风,她根本就无所谓对方到底如何看无幽的存在。

    道不是他这个总在剑崖与她排排坐的云天宗大师兄多重要。

    是她就是这种人。

    整个人恨不得把“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写成牌子顶在头上。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她对双面镜中那个人提到了清月宗的其他人, 就好像她心知肚明, 若是对方知道无幽的存在过于强悍, 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者需要费口舌来解释的东西。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和稀泥。

    他们什么都没有,纯纯同门关系甚至不算友好, 所以她这样做无可厚非。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身边的人心中已经蜿蜒曲折八百个来回, 因为无幽话很少, 所以哪怕他从启程开始沉默了一路,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本该是陨龙村的地方空无一人。

    按照道理这种千年秘境,里面的活人全部被熬死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但是很显然这里面的人并不是自然的死绝了,他们就像是一夜之间消失的。

    破败的村子空无一人, 只有夹杂着灼热干燥火气的风穿堂吹过,拂过南扶光的面颊。

    她走近了最近的屋子, 发现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瓷碗, 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和一些黑色的东西,那东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碳化了,她拿起这只碗——

    【阳光明媚却并非灼热的刺眼。

    村庄不是败落的模样。

    每一座土坯房子里, 在这一日清晨都有袅袅炊烟升起。

    屋外一片冰天雪地,目光所及之处皆覆盖着一层积雪,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窗棱下扔着几个冻得邦邦硬的柿子。

    “小五,来吃东西!不要再研究门口的那只杜鹃了,它已经住进去了!鸟娘亲有了新的鸟儿子,虽然跟它长得不像!就是这样!”

    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叉着腰,催促着站在树下仰望的小少年。

    小少年约七八岁的样子,他转过头,为少女直白的话大翻白眼。

    “没有哪个圣女像你一样毫无仁慈之心的。”

    他做了个鬼脸。

    “你这样怎么赢得过别人!今年的圣女选拔你输定了!”

    少女面无表情踢踏着棉鞋走出来捏住了他的脸,借着身高优势将他脸拎了起来,小少年“哎哟哟哟”地叫着,隔壁抱着头巾的婶婶笑眯眯地探了个头,对打闹中的姐弟俩道:“一大早的,精神真好。”】

    南扶光失手打碎了那只碗。

    她转身茫然地走到屋外,看了看屋檐,屋檐下只有几个曾经大概挂过东西的空绳子在风中打转,绳子腐朽的不像话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用途。

    南扶光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肩被人从后拍了拍,她回过头,无幽问她:“怎么?”

    “……不知道。”是下意识诚实的回答,“我……看见了一些东西,我在这里住过,在和人说话,他说什么圣女选拔。”

    无幽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南扶光指了指屋里桌子上的碗,黑色瞳眸还在眼眶里转动,脸上是略微不安和困惑的样子。

    见她这般,无幽蹙眉不再质疑,果断转身至桌前将那碗拿起,然后放下,再拿起,再放下,重复数论,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使了清水符箓给自己冲干净手,而后抬头用“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对南扶光道:“他们刚才在蛟潭遇见了危险,让我们过去帮忙。”

    南扶光:“?”

    无幽想了想,纠正:“让我们过去救命。”

    南扶光:“……”

    ……

    在「陨龙秘境」这种苍穹之上挂着三个太阳的地方,能拥有一处被冰雪覆盖的寒潭洞天,属实异常。

    犹如大漠黄沙中央的绿洲,初次靠近时未免让人觉得海市蜃楼,哪怕身上因为单薄的单袍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南扶光未曾回过神来。

    直到远处一声震天的怒吼,又有冰层破碎的清脆响声,“哗啦”夹着碎冰的潭水掀起,一条通体漆黑、浑身冒着黑气的蛟龙从冰层下破冰而出!

    冰面之上,是四处逃散的众修士,不是每人都有机会应过化作原型的宴几安,对于他们来说,这条不出意外又是元婴中期境界的恶蛟身覆硬鳞,红眸怒光,腾空之上,投下巨大阴影,足以将他们吓得肝肠寸断!

    霎时,各种光芒亮起!

    有剑修之剑阵,其剑光如虹,大多数修士皆为金丹期和筑基期,所用剑阵并不罕见,但似乎也耐其不得;

    符修踏云漂浮于半空,手中符箓不要钱的往外甩,风雨雷电火木土,噼里啪啦炸火花一般落于蛟龙鳞甲;

    乐修辅助,琴声阵阵……

    南扶光到时,正好赶上那恶蛟已经被各种动静弄得暴躁不堪,腾空于天,昂首咆哮,瞬间天边有电闪雷鸣,雷电闪着紫色的光被其蛟角引落——

    “噼啪”一声,粗壮的巨雷下落,炸开冰层,数名修士击飞,落入水中!

    此时显然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会儿。

    无论是冰层的破损程度还是水中、岸边负伤的修士,人数都在逐渐增多——

    有人破防大骂上官舟害人不浅,元婴境界进入秘境,强行调高秘境等阶,自己打又打不过!

    然而,在场唯一能勉强制住那恶蛟的,不过是上官舟与鹿桑的组合。

    只见神凤拍打着火翅腾飞于半空,手持伏龙剑灵活穿梭于落雷之中,南扶光看见她手中那剑散发着幽幽光芒,那光她倒是在羽碎剑上见过……

    “上官师兄!”

    在她拼命分散恶蛟注意力的配合下,上官舟手中符箓落下,一张深色等阶困魔咒落下,冲天蓝光如天降罚剑,自恶蛟头顶一道道下落,行程蓝光囚笼——

    然恶蛟何其凶猛,元婴中期的灵物绝非普通困魔咒可束缚,轻易挣脱,迎来鹿桑劈头盖脸一剑,黑色浓稠血液四溅!

    周围修士见状不算兴奋,轮番战斗使得他们渐渐力竭,但那蛟龙今日却犹如战神附体——

    落雷结束,只见那蛟龙再次高高腾飞,只听见一个修士绝望高呼一声“又来”,恶蛟从天落下,重重砸在冰面!

    顷刻间,一道无形的震荡波扩散,所冲击之处,冰山碎石皆成粉末,能量横扫过战场,几乎一招将还能勉强站着的修士击溃!

    他们或重伤倒地,或被击飞至远方,七零八落于冰层上,鲜血染红了原本蓝色的冰面。

    这时候,上官舟堪堪落在漂浮冰面,一回头,喊了声“扶光仙子”。

    南扶光被嚎这一嗓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各个角落含杂痛苦呻吟中,有人说了句——

    “太好了!是扶光仙子!我们有救了!”

    南扶光:“??????”

    一名距离南扶光最近的剑修爬起来,尚未来得及说话,先被那方才的震荡波震得“呕”地吐了口血,漆黑的血中夹杂着内脏的碎屑,看得南扶光眼皮子一阵乱跳。

    路人甲剑修:“扶光仙子……那恶蛟震荡波实在厉害,我等甚至不能近其身半分,只靠神凤与上官舟一剑一剑刮龙鳞,这怕不是刮得个地老天荒!”

    有得刮就不错了。

    南扶光欲言又止,感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路人甲剑修道:“扶光仙子,早知您手握化仙期剑阵阵法,在秘境入口又防御了得,硬抗下那鬼鸣鸟身鲛人尾一击重击,实属吾辈楷模!”

    南扶光:“所以呢?”

    路人甲剑修:“恶龙凶狠,却非攻无不克!我们只需要等待其破冰甩尾,腾空引雷,再落雷攻击之后有人替我们扛住那一波震荡波,至恶蛟再一轮落地入水前,一瞬攻其破绽——”

    南扶光心想,你们真的打了很久,技能combo都数明白了。

    但她又不是被人花钱雇来的。

    这些人如何理所当然自己吐着血,让她上前扛震荡波啊?!

    南扶光“唔”了声显得欲言又止,这时候,天空之上传来小师妹焦虑的呐喊:“大师姐,想想办法!你若不帮忙,今日我们皆要死在这!”

    一阵头疼,南扶光道:“死就死吧谁让你们自己要来……”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

    此时,南扶光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南扶光。”

    “???哎呀,不去!别叫我!”

    “之前与湖畔鬼鸣鸟一战,九尾玄武法相那般顶级防御阵法,你是实力还是使用了特殊道具?”

    南扶光头也不回,叹了口气,与身后那人坦白:“那一下不仅扛过了元婴中期的鬼鸣鸟,还扛过了化仙末期的宴几安。”

    “……”

    “你看我当时那般轻而易举扛下鬼鸣鸟,猛击而毫发无损,汗都没流一滴,大气未喘一口。”

    “……”

    “你怎么问的出口这是不是实力的,我都脸红。””那道具可重复利用?”

    可,就是要写八百字使用后报告,有点烦。

    最烦的是那个媚魈神通广大,能用双面镜骚扰到秘境里的人,她的报告连事后“那么多次哪里记得”这种借口糊弄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想的多所以沉默一会儿,南扶光刚想回答无幽,便被身后那人误以为道具乃一次性,一只手从后伸出扣住她的手腕,巨大力道将她狠狠一把拉至身后。

    原本站在身后的人错位上前挡至她跟前,那把入秘境就没打开过——

    哪怕其主濒死状态,未曾打开的逐光逍遥扇当着她面,“唰”地开了。

    “谁敢?”

    云天宗大师兄不过金丹中期。

    但其手中仙器扇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天宗宗主谢从在这亲弟子身上下了血本,逐光逍遥扇哪怕在仙器当中也是一骑绝尘,自从认其为主,分光逐月,拢九天星辰,传其掷出所指之处有月霜落下,可瞬间将圆月化作弦月,苍翠森木化为枯槁,活人化作灰烬。

    无幽乃符修,这扇子平日在其手中,多为装饰。

    如今被遮挡在此扇展开的扇面后,南扶光来不及瞻仰其仙器光辉伟大,只探出脑袋发问:“那言海螺,你不说还给他们么?”

    没言海螺这些人也联系不上他们。

    也不会有现在这般尴尬境地。

    无幽道:“原本是准备还的。”

    南扶光问:“然后呢?又因为什么伟大的事耽搁了?”

    云天宗大师兄却好像在答非所问:“早上。双面镜里的人是谁?”

    南扶光:“……”

    她永远也搞不清这位的脑回路。

    但她还是坦然回答了他。

    南扶光:“那个杀猪的?”

    无幽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甚至也懒得问什么“他不是凡人么”这种废话,毕竟现在也不是闲聊的时候,当着鹿桑与上官舟等前队友的面,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无幽未持扇手从袖中抖出一枚言海螺在地。

    他面无表情道:“现在扔了。”

    众人:“……”

    鹿桑:“大师兄?!”

    上官舟:“无幽,你失心疯?!”

    无幽侧目,撇了眼近在咫尺的南扶光。

    南扶光:“?”

    无幽收回目光:“嗯。”

    南扶光:“你又‘嗯’什么?”

    无幽:“我失心疯。”

    第135章 别吵,在忙

    逐光逍遥扇一出, 足够让方才七零八落的修士产生退却之意,莫说在场多是筑基末期修士,偶尔有金丹期能与无幽掰掰手腕的,此时也被蛟龙重伤, 加上手中凡品宝器绝非仙器对手, 再无战胜可能。

    然而这时候看着那把金光璀璨的扇子, 却叫人更对仙器这东西心生向往——而这寒潭之下,蛟龙池内,有两把仙器在等着他们。

    拥有了仙器他们修仙入道之途从此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不想在此时孤注一掷?!

    偏偏能打得过蛟龙的人根本丝毫对仙器毫无兴趣——

    此时被云天宗大师兄挡在身后, 她也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想要动手的样子, 光伸着脑袋, 看热闹。

    在众多伤者中,一位年长一些的金丹初期丹修站出来, 对南扶光拱手道:“扶光仙子, 这蛟龙今日就算吾等未来拨撩, 这般凶残成性,它自有一天也会找上门来……传闻此大妖在此地祸害成灾数百年,屠了山脚下陨龙村,修道之人哪怕在秘境之中也不得漠视苍生,路见不平, 本就应当齐心协力、斩杀蛟龙呐!”

    无幽倒是好心肠。

    算得是云天宗那一窝的墙头草中开出的一朵白莲花,闻言他稍有犹豫回头瞥了南扶光一眼, 后者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笑着问:“怎么,想管啊?”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眼尾停留一瞬,他不着痕迹的挪开了目光, 执扇之手未曾放下,声音依旧沉闷:“看你。”

    南扶光觉得无幽就这点好。

    因为话少,所以哪怕他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也不会动不动就扯一大堆有的没的道德绑架别人。

    于是人们看见在那逐光逍遥扇后,金丹末期少女剑修露出一双眼睛,眨巴了下:“救你们可以,那两把仙器我得留下。”

    话语落下,这般热闹杂乱的战斗现场也难得安静了片刻。

    人们面面相觑,均想到一些事。

    早些时候,冥阳炼谢允星的命星陨落不久后,在渊海宗,大家有目共睹云上仙尊宝库开启过一回。

    当时大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从各种渠道的八卦中打听到一些,那日便是因为那南扶光手中没有好的武器导致谢允星命陨,为了这事,她与云上仙尊师徒二人起了争执,云上仙尊态度强硬,要求南扶光必须从自己的宝库选一把武器。

    也不知道宝库发生后发生了什么,总之南扶光进了宝库,却还是空着手出来。

    这事儿还是南扶光自己当闲聊谈资跟云天宗那群师弟妹说的。

    后来,南扶光得了那把被命名为“等等”的新武器。

    当时众人莫名其妙放着好好的仙器不好怎么自己又铸了把,而后才从某些蛛丝马迹中得知,说那云天宗大师姐并非不为云上仙尊的宝库中的宝贝心动,实则她是天残。

    没有灵骨,三灵根,且不知道为何仙器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把把质地特殊的烧火棍。

    南扶光用不了仙器。

    这事儿连渊海宗前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都知道。

    此事真真假假皆为传闻,但南扶光放着云上仙尊那一仓库的仙器不要,此时却扬言包揽下寒潭下两把仙器,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得不先答应下来——

    也好。

    给她总比给别人好。

    如今这位云天宗大师姐手握黑裂空矿石资源,富得流油,根本不用稀罕一把仙器在拍卖行拍出价格的那些灵石,叠加她用不了仙器的体质……

    她应该对仙器占有欲没那么强。

    剩下的都好商量。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蛟龙拿下。

    此时此刻,在众人踌躇与拉扯间,那恶蛟已经再次沉入深渊,不见其踪影——

    站在冰面上众人心中不安,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还好竖起耳朵,生怕那恶蛟从自个儿脚下钻出来给自己一口。

    “那是自然。”

    先前劝南扶光那中年修士笑着代表所有人发言,“如今吾等为陨龙村成百上千冤魂请命,劳烦扶光仙子大驾,斩杀恶蛟后,无论获得何种战利品,理所当然归您。”

    南扶光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显然是对他这等说法不信且不屑。

    但她什么都没说。

    由寒冰凝聚的长剑与水的冰蓝色光芒有细微的区别,阳光之下,长剑覆霜,在少女剑修手中挽了个剑花,她淡道:“成交。”

    逐光逍遥扇“唰”地合上,无幽一脸木然,挪开了当在她跟前的身形。

    ……

    此番战役单独拎出来,倒也算得佳话一桩。

    当时有神凤引得潜入深渊蛟龙再次现身,上官舟与无幽连下两道困魔咒符,困魔咒自然奈何不了蛟龙半分,却也阻挡了蛟龙去路。

    三人携力将蛟龙驱赶离寒潭之上,待它几乎涉足边缘沙漠,又有云天宗南扶光身覆剑阵一跃而起,上方风起云涌,寒风凛冽,刺骨冰冷的剑阵高悬于苍穹——

    众修士得以亲眼所见完整的“无尽焚天剑阵”。

    冰蓝光芒闪烁,似云层中隐秘着无数闪烁的星辰。

    云层裂开无数道缝隙,一道道冰蓝色的光柱穿透厚重的云层逐渐显现,光芒越发刺眼几句汇聚成一片光晕,化作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冰剑。

    寒风中,冰晶剑身透着森冷杀意,以惊人的速度从天空中坠落!

    冰剑追逐困魔咒中被短暂限制路径的恶蛟,那恶蛟发出怒吼高高腾空于天!

    黑气隆重下,冰剑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冰屑四溅,由方才被神凤手中伏龙剑所伤裂口下手,伤口被无穷尽扩大,黑色粘稠的血液倾洒于冰面与黄沙之上——

    冰剑甚至穿透了坚硬的龙鳞!

    直至蛟龙腹有明显的鼓起,像是酝酿着一股气

    脚下响起“是震荡波”“快躲开”“扶光仙子”零碎的呐喊,仓皇之间,人们只见他们口中的扶光仙子提剑而上,屏退助战三人,迎着蓄能的恶蛟而上——

    “嗡”地一声,震荡波扩散开!

    无幽仓惶躲开时,只来得及看见少女剑修纤细孤独的背影,她立于所有人与恶蛟之间,手中长剑同一时间狠狠贯入冰面!

    蓝色的光波同时展开,两波对冲,那熟悉的土黄色九尾轮廓再次笼罩在她之周身!

    一枚冰剑插透恶蛟尾部,当它嘶吼挣脱不能,只见那抹身着淡色道袍身影已经一跃而起——

    万剑阵法开如□□如云扇,万剑齐发,斩落恶蛟龙头!

    那骇然恐怖的庞大蛟身匿藏于剑阵掀起的冰雪与寒霜浓雾之后,竖立片刻,而后轰然倒塌。

    无数黑气四溢,伴随着无数悲喜哀嚎与怒骂人声,像是被困于恶蛟身内冤魂突破囚禁冲天而起,黑雾蔓延,遮天辟日,苍穹之上三日环照在这一秒都失去了意义。

    周围,霎时陷入黑暗境地,犹如夜幕降临。

    冰层上,是被眼前一幕震撼,陷入鸦雀无声的众修士。

    直到云层与黑雾缓缓散去,人类的哀嚎与嘈杂逐渐消失天际,被冰剑覆盖的冰面与黄沙暴露于烈日阳光之下,冰剑逐渐消融,只留下几摊很快便消失的水迹。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从喉咙里憋出一道窒息的声音,然后便更多畅快呼吸的声音断断续续,最终连成一片的欢呼呐喊。

    背对着骚动人群,南扶光收了“等等”,别至腰间,站在破碎的冰裂黑洞旁,盘踞在她身侧的是那恶蛟失去了头颅的巨大尸身。

    她弯腰抬手,两把仙器先后漂浮,落入她手。

    灵气大盛,拨云见日,祥瑞现世自有霞光笼罩于得宝者周身,然而在逐渐被灵气吸引笼罩过来的人们看清楚前,她已经一脸淡定地将两把仙器尽数收入囊中。

    这是「陨龙秘境」开启第二日,整个秘境最大的彩蛋已经被南扶光取得。

    ……

    南扶光转身回到众人之间,只见数十双眼睛。目露倾慕或者更加显露的贪婪,望着她腰间挂着的乾坤袋,而此时却无一人敢向前。

    脚下连线越发粗壮,回头一看是云天宗大师兄不知何时又鬼鬼祟祟出现在她身后,站稳,犹如门神。

    先前劝南扶光出手那人搓搓手,被身后的人推搡着站出来,陪着笑脸喊“扶光仙子”,又故作惊讶:“这恶蛟说到底合四人之力击杀,您两把仙器竟是一把也不分与他人么?”

    南扶光不语,只瞥他一眼,那一眼水润清明,黑白分明的明眸仿若一眼看穿他心底那些龌龊。

    中年修士梗了下,脸上笑容几乎挂不住,心知挑拨离间之意掩藏不住,便更带着直白的为难望着南扶光,像是一定要一个说法。

    与方才两股颤颤又大义凛然求她救命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见南扶光一挑眉,转向身后无幽,无幽四平八稳,望回来:“看什么?我不要。”

    南扶光又转向刚刚步入人群的鹿桑与上官舟,此时云天宗小师妹刚经一番苦战,发丝,小脸被恶蛟飞溅血液弄得狼狈不堪,被大师姐这么一看,瞬间停住脚步。

    自选拔赛后,她这同门师姐便对她不冷不热,往日还能说上几句话,最近简直把她当路人甲乙丙丁。

    也是知道那日自己在选拔演武台上一番举动不道义,鹿桑正心虚,眼下瞅着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几乎出了幻影:“我又没干什么,讨不得功劳。”

    上官舟跟在她身后,仙器自然是想要的,他元婴中期修士,自创招式也算名动三界六道,若再有一把仙器,如虎添翼。

    然正如鹿桑所说,斩杀恶蛟他所做不多,且恶蛟是因为他的境界才有今日这番弄人实力,他收拾不得,还请南扶光与无幽擦屁股,自然不敢露出想要分得一把仙器的意思。

    于是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言简意赅:“不敢邀功。”

    当事人这么说了,那旁观者自然不好再插手。

    眼睁睁看着两把仙器就落入南扶光一个天残废人手中,众人憋闷难言,却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鹿桑觉得还得说些什么,于是用手指头捋了下凌乱的头发,眼巴巴凑上来说:“还要多谢师姐解围,给师姐添麻烦了。”

    南扶光看着她没说话,半晌,突然又回头望身后的无幽。

    后者此时正低头清点手中还剩下的符箓,掀起眼皮,便对视上云天宗大师姐似笑非笑的目光,停顿了下。

    “我和你一起来的。”

    我也要谢谢你?

    南扶光道:“不是你先要多管闲事的?”

    无幽:“……”

    行吧。

    无幽鹦鹉学舌:“多谢解围,给你添麻烦了。”

    南扶光:“称呼也省了。”

    无幽:“?我也要叫你师姐么?”

    南扶光笑得眯起眼,道也不是不行吧。

    眼瞧着挑拨离间不成,让南扶光拿了最大的奖励,这就算了她还得让助力几人谢谢她,众人为其厚脸皮目瞪口呆,这下算是彻底歇了还想搞点事的心态。

    ……

    众人回到庙宇休息。

    三三两两俱在一起,讨论恶蛟凶险,又把话题延伸至蛟龙镇守寒潭之后还有个洞穴,准备前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机缘在其内。

    相比之下,几名医修与丹修倒是心满意足,那恶蛟的仙器没了,但蛟龙难得,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分了蛟心与蛟胆,更有蛟丹被完整取出,也是难得的宝贝。

    此时,南扶光站在庙宇门边,斜靠着门框把玩着腰间那石刻牌,看它固定在原本的绿线比例上一动不动,心想自己方才那般努力,那点儿家底子都掏出来了,还不够道德水准高尚,这石刻牌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

    也是忘了被她揣腰包里的两把仙器。

    此时无幽上前,告诉南扶光,方才恶蛟被斩落后落下的冤魂好似又回到了陨龙村方向,他准备回去看一眼,问她要不要一同前去。

    想到那陨龙村的废墟,还有进入村子时因为随意触碰了物件就有的奇怪幻觉……南扶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舒服,摆摆手正欲拒绝,这时候突然身后一阵骚动。

    回头看去,发现是方才那个道德绑架她完了立刻翻脸不认人的中年修士,他回来的路上就蔫头蔫脑的,原本南扶光还以为他是当众被自己下了面子心情不好……

    回了庙宇他就跟着一块儿组队的其他修士缩到了角落里。

    那些修士说话他就坐在篝火旁发呆,只是脸色越来越不好,哪怕在火光照耀下也泛着青白,他人坐的距离篝火越来越近,额头上也冒出虚汗。

    离开寒潭便是三日悬天的艳阳天,寻常人都热的受不了得用清凉术法降温,这人却一度走不出寒潭一般打着颤儿极度畏寒。

    同伴问他怎么了,他就摇摇头不说话。

    此时在南扶光与无幽说话间,那人突然窜了起来,扔开了批身上的毯子冲到外边去,烈阳之下,他扶着门边剧烈呕吐。

    溅起的秽物飞溅了一些到南扶光道袍裤脚,她微微蹙眉,缩了缩腿,又用了个清洁术法,站得远了些。

    扫了眼那中年修士,只见他面色青白唯有面颊浮上一团不正常似的病态酡红,大滴的汗冒出来。他一边呕吐一边不住地颤抖……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其腰间原本只有三条线的石刻牌的绿线岌岌可危地开始闪烁。

    他的同伴七七八八跑出来围着他,幸运的是跟他连在一起的好歹是个医修,哪怕为了救自己,也及时为他施展术法。

    绿色的光芒亮起,空气中闷馊的酸腐味扩散开,南扶光转过身,把拒绝的话吞回肚子里,淡定地跟无幽说:“走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门槛。

    此时双面镜震动。

    是查岗的又来了。

    明知这时候能唤醒双面镜的全天下也就那神通广大的一人,拒绝述职报告的南扶光看都懒得看,直接摁下挂断键。

    双面镜安静了一会儿,发来了文字消息。

    【进秘境一日,学会挂我双面镜了。】

    平铺直述的一句话,愣是让方才大杀四方、好不得意的云天宗大师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什么怒斩蛟龙,大出风头,收下两把人人羡慕的仙器,一瞬间都不重要了,捧着双面镜,云天宗大师姐在回他与不回之间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身后那位中年男子还在“呕呕”地吐个不停。

    现在南扶光觉得自己也开始想吐了。

    “怎么了?”

    淡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庙宇内一片兵荒马乱中,如同眼瞎耳聋般将之视若无睹的人立在她身后,俯首看来。

    “……”

    一边感慨这人心态真好,顺手回了个【在忙,别吵】,一边把双面镜揣回兜里。

    “无事,走吧。”

    双面镜又开始震。

    这次南扶光将它塞到了乾坤袋深处,甚至伸手扒拉了些杂物,把它埋起来。

    第136章 疫神入山

    站在回归繁华热闹的陨龙村, 南扶光与难得露出诧异神色的云天宗大师兄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面前,卖包子的小摊贩被一群孩童围着,看他们跳得高高的要肉包子要糖包子, 笑眯眯地将热腾腾的包子从蒸笼里拿出, 递到他们手中——

    接了包子, 孩童几人分食,打闹嬉笑一拥而散。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地自然。

    就仿佛二个时辰前,街道两旁并非废墟一片,在卖包子那人所站的地方也不是一片废墟, 那张此时此刻放着好多蒸笼、燃烧着噼啪干柴的木桌, 从未坍塌成一摊透着腐朽与沉灰。

    从无幽脸上的表情来看, 南扶光确定这不是幻象,而且当他们走近了沿街摆摊、叫卖的小摊贩, 后者甚至会主动招揽生意:“哟!二位可是生面孔, 是从何而来, 可是为了参与那百年一办的“疫神入山”祭祀?”

    南扶光:“……”

    试探性地拍了拍手,对方没有卡壳没有跳过,而是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拍手的少女,问她怎么啦。

    在被提问者一脸地恍惚回答他没事,并问他何为“疫神入山”祭祀时, 他表现出了对外来者的热情——

    “疫神入山”乃陨龙村落村以来便存在的习俗,是百年举办一次大型祭祀, 以送走瘟疫神为底蕴, 祈求村落接下来百年风调雨顺、无疫无灾。

    祭祀分为“造疫神轿、糊轿、祭轿、请神、化轿、圣女巡境、烧疫神轿、点火送疫神”一共八个步骤。

    第一步,造疫神轿。

    前提是陨龙村落百年会积累数名生辰八字符合成为圣女资质的圣女,她们从小就被培养纸扎以及木匠手艺。

    待百年大典时, 这些圣女会从十里八乡的村民捐赠中集得材料,制造“疫神轿。”

    第二步,糊轿。

    除却圣女之外的普通村民,聚集起来制造一只龙轿,与三十只轿,用榕木作为骨,配以彩纸染布。

    第三步,祭轿。

    由所有的圣女聚集在一起吟唱祭文,并圣女执笔,给龙、凤轿点睛。

    第四步,请神。

    圣女吟唱祭文中,恭请疫神上轿。

    第五步,化神。

    至日落西山,月上柳梢头,戌时。整个送疫神仪式正式拉开帷幕,由十六名纯阳日生壮年将龙轿抬到贡品上点燃,紧跟着剩下的凤轿也将被送入点燃的火焰中去。

    在这一环节,将诞生真正的、唯一的圣女。

    第六步,圣女巡境。

    龙、凤轿焚烧,圣女入其亲手铸造的疫神轿开始巡游。

    疫神轿将经过十里八乡每一条街道,届时每家每户都将准备瓜果糖饼以及鞭炮,开门迎轿。

    第七步,烧疫神轿。

    当日子时。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整个村庄的人们都会从家门中走出来,跟在疫神轿之后,举着火把,吟唱着送疫神的歌,簇拥着疫神轿进山,并在山中疫神庙中烧掉。

    第八步,也是最后一步,点火送疫神。

    疫神庙前,点火送疫神。火焰燃烧起来,由从轿中下来的圣女亲手供奉上祭品牲口,点燃祭品纸钱,告慰山灵疫鬼。

    最后将燃烧的灰烬装入盒中,点在疫神庙供奉的疫神雕像双目上,整个仪式完成。

    “说了那么多,您入村口的时候难道没瞧见家家户户门桥都有造了一半或者已经完工的龙凤轿?除此之外还有正儿八经的疫神轿哩!听说今年圣女们为了争抢上轿名额,那手艺是五花八门,特别是村口那丹曦娘子糊的纸鱼游蛟,都栩栩如生仿若真的要入幽潭,上青云哩!”

    南扶光茫然地回头看了看,心想村口?

    “说到丹曦娘子,她那家门可不是那般好入,那小娘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脾气火爆——啊,说句冒犯的话,这位少侠与她长得还有点儿像。”

    “?”

    南扶光困惑地指了指自己。

    包子铺老板大笑:“当然了,气势上差了十万八千里,咱们这山高路远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怎么能和您这般行走三界六道多年修士相比较!是我冒昧了!”

    听着包子铺老板不着边际的话,南扶光思绪还是飘到了村口——

    她想到了那家里有只破碗的屋子,是那一家么?

    住在里面的的确是可以乘坐“娘子”的少女。

    她还有一个弟弟。

    “哎呀,来都来了,您可以多走走,多逛逛!这百年盛典可不容错过!话说回来,眼瞅着要到饭点,这位少侠可要尝尝我家独门鲅鱼包子,每日新鲜捕捞的鲅鱼从我曾曾曾祖父那辈起就是本店招牌——”

    南扶光试探性地掏出几枚凡尘通用货币递给那包子摊主。

    对方乐呵呵地收了,当真递出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粉白的面散发着新鲜面食之香。

    捧着热得烫手的包子如捧烫手山芋,南扶光猛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瞪圆瞪大的双眼里写满了仓惶无措,就像是完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包子铺老板正笑眯眯催促她快尝一口。

    她当然是不敢的,啥来路不明的玩意儿都往嘴里放她也活不到今天……

    警惕心导致云天宗大师姐此时被逼得如一条狗,不确定要不要跳墙。

    无幽看她急得满头泡的样子,虽然不合时宜,仍旧忍不住唇角翘了翘。

    南扶光瞬间更气了,恶狠狠问:“笑什么!”

    无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慢吞吞拧开头,道:“没什么。”

    他接过了南扶光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转头对那包子铺老板说了句“不错”,后者才没有再凑上来催促他们赶紧尝尝。

    ……

    就像是除掉了鬼鸣鸟放出小山神,除掉恶蛟,整个秘境发生了第二轮变化,破败的村庄焕发了新的生机,热闹非凡的人气十足。

    这一切不同寻常。

    南扶光不是没考虑过一切皆为蜃楼幻想,然而当她穿过村落,除却感到一草一木无比熟悉,丝毫没有任何行走冥路的违和感。

    村落里的人好像都活着。

    一直活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路过许多人家,这时候注意到家家户户无论小院多么残破,其内都摆放着造型各不相同的一把轿子。

    画龙绘凤,造型、大小与色彩各不相同,有的手艺粗糙些,有的则特别精致,经过一个小院,又有怀抱啼哭婴孩的小娘子叉着腰指挥她的丈夫再把活儿做得细心些,那轿子做好了,新生的孩子才能健康长大、有出息。

    那做丈夫的挠头搔首,唉声叹气看似烦恼不已,连道少了“黑荧石”作为绘制“凤凰过海图”的水波纹。

    顿时,那抱着婴孩的小娘子眉头竖起来,从“你不关心孩子”到“你有什么用”再到“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最后到“嫁你那天下了雨我走了八里地背着被子来到你家”……

    手中握着狼毫的男子看着都快数落哭了,直到南扶光迈过门槛,从乾坤袋里套了几块黑裂空矿石给他。

    那年轻夫妇愣住了,抱着孩子那小娘子嘟囔了句“丹曦娘子你咋来了”,定眼一瞧才发现并不是,连忙站起来迎了外来客。

    男子得了黑裂空矿石,细细一看研磨过后也可替换黑荧石,瞬间喜笑颜开,连忙道谢。

    踏出小院门,无幽正守在门外发呆,一转头看着南扶光,想了想道:“你对凡人总是和善。”

    南扶光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方才那男子接过黑裂空矿石,说‘谢谢‘说了多少遍喊的多大声你听见了吗?”

    无幽:“嗯?”

    南扶光笑了声:“我斩杀恶蛟,费劲巴拉,救修士水火,修士只会问我那仙器怎么不能拿出来分一分。”

    无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时候,两人挂在腰间的石刻牌有了反应,本有五条绿色的石刻牌,此时第六条刻线,原本为红色转换成了绿光,绿光重重闪烁了两下,倒是没有变绿,只是变成了颜色稍淡的红。

    南扶光愣住,完全摸不着头脑。

    走了两步,又遇见一群风筝挂在树上的小孩,这一次是无幽飞身上树替他们取下了风筝,孩童们的欢呼声中,石刻又闪。

    再往前走,至村尾,遇见瘸子坐在一把破旧的轿子前唉声叹气,说前些日子摘野酸枣摔了腿,原本是准备做酸枣糕送给村头的小寡妇,等祭典过后上门提亲,这可好,三日未见,小寡妇怕不是都被隔壁的牛二哥勾搭走了。

    南扶光又给瘸子跑了腿,上村头送小寡妇送酸枣糕。

    酸枣糕落入村头小寡妇手中,小寡妇喜笑颜开,与此同时,南扶光与无幽腰间的石刻牌变成了六条绿线。

    南扶光:“???????”

    所以这陨龙村的出现,就是一个生命功德充能碑,只要循环给村民跑腿儿办事,他们就能不断的功德加一,换取绿线刻痕?

    ……

    此时日暮降临,此番走动收益颇大,无幽提议先回山神庙休整,明日上村落打听有关“真龙龙鳞”的消息。

    南扶光还在惦记“丹曦娘子”的事。

    这一天走到哪都有人说长得和你像的人,搁谁不想看一眼?

    无幽被她拖到村口那熟悉的位置,一抬头看见记忆中破败、四处透风的烂土坯房已经变作崭新,屋檐下挂着辣椒,只是非冬季,窗棱边没放柿子或者梨,水缸打的满满的上面晒着花生。

    院落中放着一把完工大半的轿子。

    轿子做的确实比寻常人家华丽许多。

    梁柱上精美的龙形图腾,用矿石研磨而成的颜料哪怕在黑夜下亦色彩斑斓;金龙盘绕于柱上,帷幔用了最好的绫罗绸缎;微风吹过,四角铜铃叮叮当当,轿前横梁上方有一枚铜镜,铜镜上又嵌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流苏摇曳中,仿若即将展翅腾飞。

    院落中空无一人,南扶光想要伸手去拨弄轿上凤凰口中衔着的青金石流苏,手还未碰到,便被人从后一把捉住。

    她吓了一跳,回头见云天宗大师兄不赞同的望着她——

    显然是对白日那只破碗的事还有所顾忌。

    此时天边月亮高悬,云天宗大师兄背对着月亮,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南扶光看不清他有何情绪,欲何言,又也许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握在她手腕上的指尖收紧。

    朝着远门方向不着力的轻轻拽了下。

    不算强行要她走,那力道,最多是含蓄的表达他的不认同。

    南扶光心中未免有些复杂,别看这人闷不吭声,倒是把她说过的话放心上——换了别人,谁不是眼见为实,今早那只破碗,经过一番验证无事发生后,只会当她被太阳晒昏了头,产生臆想。

    也就他当真。

    眼下甚至还紧张上了。

    “没事。”南扶光不得不反过来安抚他,“你看着,情况不对……拖走我。”

    无幽抿了抿唇,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闷声,眉头飞快地皱起又碾平,一瞬后,他放开了南扶光。

    南扶光冲他笑了笑,伸手去碰那轿子。

    ……

    顷刻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院落、枣树、身旁的人变得抽象又离奇,月亮坠落,太阳高挂。

    还是那棵枣树,枣树上的杜鹃幼鸟发出不知廉耻的叫饿鸣啼,忙坏了体型还不如它二分之一大的母鸟扑腾翅膀飞来飞去。

    还是那顶过分精致华丽的轿子。

    院中的少女坐在小马扎上,身着寻常布衣,柔软的黑发披散,灵活的指尖一压一折再一拨弄,手中便成了花期正盛的簪花一朵。

    【小轿吱嘎摇呀,摇到那深山去……】

    她哼着轻盈稚嫩显然是哄睡孩童才要唱的歌儿,手中的簪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轿侧一簇簪花花簇中,细白指尖调整花簇,此时她的歌声便停了下来。

    【神仙老爷莫生气呀,娃娃他不生病……】

    歌声再响起时,少女重新做回小马扎上,再拾起一枚泡软的青竹,弯了弯竹芯,她回过头,瞥了眼睡在她身后躺椅上的小少年。

    五六岁的年纪,在这偏远古村却被养的白嫩圆润,睡着的时候不如醒着淘气,白皙的脸蛋染着红润的血气……

    少女低头编起织物。

    至此,南扶光却始终只是站在她的背后,只得看清她有些消瘦纤细的背影和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想要走进看,却是看不清的。

    直到有些人站在院落前,远远的有声音传来——

    「丹曦娘子,疫神轿怎么样啦?可不能输给隔壁村的鹿家小娘子,咱们等着看你坐轿子从家门前走过呢?」

    嘻嘻哈哈人语声起,说着什么“圣女也该咱们村了”“输不得,输不得”之类的话。

    那少女手上动作停顿,终于抬起头应了门外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竹子抬手压在唇边嘟囔了声:「别喊,小五在睡觉。」

    她站了起来,随意将做了一半的竹造物挂在轿门边。

    也就是这一刻,南扶光看见了那张倒映在铜镜里的脸,诧异于铜镜也可照的人如此清晰,也可能是因为那张脸她本来就无比熟悉——

    那确确实实是一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第137章 你敢去试试

    南扶光愣在原地,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开始冰冷,心跳很快,有一股极大的吸引力好像要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走,回到面前身着普通粗布衣裳的少女身上。

    少女站在华丽的轿子前。

    那轿子不大, 但和其他村民那些粗糙一些的轿子有明显的区别是那轿子打开, 里面是真的可以坐人的。

    也就容纳一名少女, 弓着身子,抱成一团这样坐进去,里面肯定无法舒展开身体——轿子最开始发明出来是给那些达官显贵的代步工具,是为了让他们更舒坦而诞生的产物, 但这轿子明显并不是这个用途。

    轿内被漆成了红色, 内里铺了一层防火布。

    红色如火。

    眼前瞬间好似响起了尖锐的唢呐与丝竹乐靡靡之音。

    祭祀吟唱的旋律诡调, 熊熊燃烧的烈焰照亮了半边天,仿若白昼。

    烈焰即将吞噬那少女亲自制造的彩轿前, 轿门打开, 露出了漆着朱砂磨制染料绕成的红色内里。

    防火布隔绝了高温与烟雾疗法, 在那冲天火光中,祭祀乐拔高与祭祀同时进入高潮,身着华丽圣女服饰的少女于轿中躬身而出,踏过火焰,众目睽睽之下, 如神明化身,再度降临。

    经不起蜷缩于小小轿内颠簸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会害怕烟呛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赤足踏过燃烧得发红发热供台会被烧伤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会被火焰燃烧裙摆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圣女是疫神离开后, 留给人间的赠礼, 从此之后可保护祈福者永远安康、太平、无忧无灾。

    那是无上的荣耀。

    南扶光看着面前长相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女,她似乎对于成为圣女预选、将来有可能需要赤足渡过火焰这件事毫不畏惧。

    她走到篱笆旁与站在外面的朋友说笑,言语中满满都是对于成为圣女的向往——

    「前些日子过了尖竹路吗?」

    「过了啊。」

    「我娘亲不让我去看, 是真的用很多很多削尖的竹子摆成一大排让你们赤足从上面走过去吗?」

    「是的。」

    「哇,那和刀山火海有什么区别啊?」

    篱笆外的同龄人瞪大了眼。

    「吓死人了!」

    「本来就是刀山火海,但因为是圣女候选人,所以不会怕……我都没什么感觉。」

    少女一脸无所谓的笑着摆摆手进,“想要浑水摸鱼的比较麻烦,林家小娘走上去第一瞬就痛的摔倒了,结果整个人摔到竹尖面,流了好多血……村长骂骂咧咧的重新用烧刀子又把尖竹路面淋了一遍,才得继续。

    篱笆外的同龄人光听描述脸就泛绿。

    有人问:「那鹿家娘子呢?可是喊痛了?」

    少女停顿了下,微笑道:「她比我走的还快、还稳、还轻巧。」

    篱笆外的同龄人闻言,均露出失望的表情,方才话最多那小娘子抬手“啪啪”拍着少女的肩膀,让她加油。

    「我娘说了,今年圣女不是你便是鹿家娘子,其他人都不太够看的,你可不能输哇……我跟村口虎子赌了一亩地的地瓜,谁输了谁要给对方挖三年。」

    七嘴八舌的讨论夹杂着年轻人的说笑声。

    南扶光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不远处收回来——她都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幻境还是回放还是对未来的预知或者是真实发生——应当不是最后那个,毕竟她在这儿站了许久,院落中那么多人,包括树上鸟巢里忙碌的杜鹃,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南扶光最终注意力还是落在面前的彩轿上。

    【坐进去。】

    看着漆着艳红色彩、此时此刻敞开的轿门,她有一种强烈想要坐进去的冲动。

    【坐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真的这样做了。

    【坐进去!】

    她的一条腿终于迈过了轿子的门槛。

    突然,腰间横过一条手臂,一股极大的力道以将她整个人举起双脚离地的力道,狠狠往后拖拽!

    “南扶光,你在干什么?”

    耳边是清冷如泠泉的声音。

    南扶光回过头去,霎时间,交谈调笑的少年少女消失了,高悬于空的烈日化作幽幽冷月,聒噪单调的杜鹃幼鸟鸣叫化作虫鸣……

    不是圣女。

    不是丹曦娘子。

    ——是南扶光。

    南扶光对视上一双清明镇静的双眸中。

    在她完全愣怔失神时,他毫不犹豫地拎着她,最大程度地远离了当下所在的整个院落。

    ……

    回庙宇的一路上,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很难看。

    从来时南扶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现在换了个风水,她低着头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跟在他身后,他腿多长,她都快跟不上了,也不敢吭声让他慢点儿。

    没办法。

    心虚。

    今晚不是无幽,她指不定就交代在哪儿了。

    南扶光扁了扁嘴,心想行吧这个得罪不起,她只好去招惹下也许可能得罪的起的。

    从乾坤袋里废了一些劲儿才把双面镜掏出来,上面有七八个叫人心惊胆颤的未接提醒,不过那边的人在最开始的一条文字信息后倒是没有再发文字信息来。

    ——一副很有脾气的样子。

    南扶光想了想,先试探性地发了个【。】过去,看时间这会儿那杀猪的肯定还没睡,他晚上习惯会把双面镜放在手边,虽然明明不太会有人找他。

    白日的燥热褪去,夜晚的「陨龙秘境」布满繁星。

    林间路很安静,偶尔的虫鸣也变成了催眠的白噪音,灌木丛扫过腿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南扶光前面走了个低气压的,手中还揣着个定时炸弹。

    怕它炸了,又怕它石沉大海般毫无动静。

    心情复杂地等了一会儿,脑海里就有了男人拿过双面镜,看她发的一个【。】沉默挑起眉毛的模样……

    也可能是干脆冷笑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反应,南扶光拿起双面镜摇晃了下心想是不是又没信号了,但是越想越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所以她又放下双面镜,往对面发——

    【你是不是要跟我冷战?】

    发完这句话再看看之前那个七八个未接,云天宗大师姐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确实挺不要脸。

    但是这招是有用的,果然这句话发出没一会儿对面回了她一个【……】,大概千言万语的脏话都汇聚在这六个点里。

    南扶光立刻回:【转人工。】

    对面又过了一会儿,久到南扶光听到草丛里的青蛙“呱呱”了大概五次,没有打双面镜呼叫来,而是以他的老年速度慢吞吞地继续打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跟她的大师兄闹不愉快。

    冷漠之中带着一点阴阳怪气。

    最让人难受的是,膝盖很痛,他说对了。

    南扶光抬眼看了眼前面坚决背对着她往前走的背影,嘴巴无声的动了几下嘴角向下撇,翻着白眼做了个鬼脸无声地嘟囔“闹不愉快”。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鬼脸,回头看了眼,入眼的只有面无表情揣着双面镜走在自己身后的云天宗大师姐。

    庙宇就在前方。

    南扶光让无幽先进去。

    后者抬了抬眼,原本不太想搭理她,此时南扶光手中的双面镜终于震动,那位以前就很不耐烦打字的人终于放弃了对他来说低效率沟通方式——

    可能觉得当面骂人比较快乐一点。

    反正这种情况南扶光只会扮演哑巴鹌鹑,又不会回嘴。

    拿起双面镜正欲摁下接受呼入,忽然眼前人影晃动了下,南扶光一抬头就看见本来欲冷脸转身就走的云天宗大师兄不知为何没走,就默默地站在那,脸上一如既往如棺材板般冷淡又寂静。

    “还是那个杀猪匠?”他问。

    南扶光“嗯”了声心想别人也打不进来,干嘛又问一遍。

    无幽抬了抬眼,看着她划开双面镜的接通键,在她对着镜子“埃”了声作为回应的同时,突然毫无前因后果的冒出一句:“我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南扶光:“……”

    双面镜:“……”

    面对面前少女抬头茫然望过来的清澈双眸,云天宗大师兄沉默寡言的抿了抿唇就好像方才那一句完全是他被夺舍、人设崩塌后才说出来的话。

    诡异的一瞬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要不要先进去?”

    “啊等一会儿吧。”

    “双面镜都接通了又挂了进去么?”

    同时响起的声音。

    稍长的那一句是从双面镜中传出来的,暗讽外加一点点嗤笑的成分,听上去有一些的不客气。

    南扶光低头,有掌心无力的在双面镜镜面上捂了捂好像这样就可以捂住镜子中那位忍不住说话的人的嘴——

    也是病急乱投医。

    让双面镜安静下来的唯一方式是摁下静音键。

    当时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南扶光只能尴尬的冲着无幽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啊在吵架”“你先进去吧”……

    可惜无幽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她的顺口道歉脸色好看一些……

    当然他也没有甩脸子。

    他所有的“脸色不好看”仅仅针对自己,喉头滚动了下,像是方才说完那句“不生气”又邀请她先进庙宇,至此已经耗费了他今日全部的讲话份额。

    看了眼她手中的双面镜,云天宗大师兄停顿了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先入了庙宇。

    眼瞧着两人之间链接的那道金色光线伴随着距离拉长越来越细,等无幽进去了,周围安静下来。

    双面镜信号也没那么好,滋滋啦啦的干扰声下,像是耐心等了一会儿,等闲杂人等彻底走开,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慵懒低沉,慢吞吞地问她,有何贵干。

    就好像一下午打了七八个呼入的人不是他。

    南扶光在庙宇门口蹲下来,背靠大白墙,长长叹了口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

    对面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问她叹什么气,停顿了下,立刻又问,所以呢,我的啊贝贝还能用几次?

    “下午又用了一次,但是我现在不想详细描述使用的前因后果,如果你感兴趣,等我出去把使用后换来的两把仙器都给你。”

    “……”

    双面镜里安静了数秒。

    再开口时,里面人的语气有点新鲜,同时还有点震惊。

    “这是什么?收买我?还是破财消灾?”

    南扶光心想,大胆点猜,有不有可能都是?

    墙角边蹲下,她开始东张西望试图找一根香根划拉,可惜四周被殷勤的修士们打扫的过分干净,她只好伸手去揪近在咫尺的灌木丛。

    灌木丛长了红色的浆果,应该是不能吃的,她手很贱地一颗颗捏爆那些浆果。

    手上忙碌着,慢吞吞地简单地说了下在陨龙村遇见的怪事,因为事情经过太长她简单的概括成杀了蛟龙,村子原地复活,她手多脚多到处乱摸陷入幻境,作为队友的无幽对她很是无语之外还有点生气。

    这一描述仿若打开了话匣子,最后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如数家珍似的把那顶邪门的轿子与“送疫神”相关的事说的过分详细——

    幻境里,她就是那个丹曦娘子。

    絮絮叨叨终于说完,南扶光没说自己着迷似的想往轿子里钻甚至已经迈出了一条腿这种明摆着招骂的话……

    和无幽不一样,杀猪匠听完,很安静。

    刚开始南扶光以为对方只是对她“到处乱摸导致陷入幻境”这件事完全见怪不怪。

    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安静的呼吸她都快听不见了,她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的叙事能力过于平淡对面已经睡着。

    她拿开双面镜看了眼,能量所剩不多,于是就问对面:“你睡着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杀猪匠的声音才显得有些平淡的响起:“没有。”

    他突然有些疏离的语气,让南扶光有点不习惯了:“怎么了,你也觉得我鲁莽?”

    双面镜那边再次陷入一瞬失言,然后男人嗤笑了声:“不是你的问题。”

    啊?

    什么意思?

    那是谁的问题?

    “你不觉得鲁莽吗?”

    “我没有不这么觉得,但你觉得‘我觉得‘有用吗?反正只要你想,就下次还敢。”

    南扶光:“……”

    被绕的有点晕。

    双面镜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上去是男人换了个姿势,比如把双面镜从左边换到右边,他突然问:“问你个问题。”

    南扶光:“啊?”

    “如果现在想办法把你从秘境里弄出来,你会发火吗?”

    会的。

    光想想这个假设,现在已经心头一阵火窜起来了。

    不懂事吗,还是不小心撞到脑壳失忆了,不知道她进秘境来做什么的么,又不是进来秋游的,说出去就出去?

    南扶光张了张嘴,然而在她开始发火前,他及时补充,“真龙龙鳞的事我另外想办法的话?”

    “……”

    嗯?

    这对于南扶光来说倒是有些新鲜——

    这杀猪匠,总是神神秘秘,好像什么都办不到,又好像什么都能办得到。

    南扶光不知道有些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男人也从来不承诺她“这件事我替你解决”这种话,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冷眼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又确保事情并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期。

    今天的他突然提出“真龙龙鳞”他去想办法……

    就很反常。

    “怎么了?”南扶光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隐藏的意思,“你是觉得现在我经历的所有事,对我来说有危险?”

    双面镜那边等了一会儿,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叹息。

    似乎是完全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嗯,一些。”

    “陨龙村?山神?还是那个轿子?送疫神?”

    面对一连串的关键字,男人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也觉得劝南扶光心甘情愿从里面出来,再借他的手帮助谢允星这种提议根本不可能实现——

    南扶光就是南扶光。

    能自己做的事,她不会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也不行。

    “所以刚才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什么意思?你们的二人小组搭档拆伙了?”杀猪匠换了个话题。

    南扶光回头看了眼,只不过从她的角度除了能看见庙宇中几簇篝火火光,偶尔听见一两声咳嗽声和低声交谈声,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里面乌漆嘛黑的。

    她缩回脑袋:“也不算吧,秘境七日才关闭,还有那么多天呢?”

    男人不再同方才那般显得有些沉默,换上了个懒洋洋的语气:“他不理你,为这个心烦啊?”

    尾音上调。

    这语调其实不怎么对,带着嘲讽,放了平时南扶光不仅能听出来这会儿已经和他吵上了,但这次她没听出来,她是挺烦的,轿子那会儿她真的被吓着了,觉得那小小的轿子不像轿子,像棺材。

    很可怕。

    站在篱笆外,一脸向往说着圣女献祭的少年少女们,很可怕。

    杀猪匠之前三言两语先把她弄出去那种欲言又止……

    让这一切好像变得更可怕。

    她“嗯”了声,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嗯”什么,然后等她反应过来前,双面镜那边一下子就又不说话了。

    她茫然地问:“怎么了?”

    杀猪匠:“要么你和他道个歉好了。”

    南扶光犹豫了下,不太情愿,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于是“哦”了声:“好的。”

    杀猪匠:“……”

    杀猪匠:“你敢去试试?”

    ……

    双面镜还剩不到十分之一能量时,南扶光不得不切断通讯。

    闲聊起来说没营养的话好像还能说上一天一夜,介于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烂事发生,她想有个除了无幽之外的商量对象,所以能量最好省着点儿用。

    也不是说那杀猪的是多好的倾述对象,但她下意识便是想要说给他听。

    收了双面镜她转身进了庙宇,此时已经接近子时,里面还挺热闹,南扶光一脚跨过门槛就听见鹿桑说话的声音——

    倒不是高谈阔论,就是她一向那般细细软软的声音,正在以不忌讳周围其他人听得见的音量,告诉一位石刻牌的第三格绿线不断闪烁的修士,关于陨龙村的事。

    原来下午鹿桑和上官舟也去了陨龙村,也发现了只要替村子里的人跑腿、办事、收集物资都可以增加他们的石刻牌刻度。

    她回来就将这件事大公无私的告诉了所有人。

    南扶光站在一旁,抱着手臂靠在柱子上听了一会儿,还挺佩服这位小师妹的,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个陨龙村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村尾的瘸子要给村头的小寡妇送酸枣糕这件事是人人路过都有的送,还是一个人送完了下一个人路过只能看见一个心满意足的瘸子——

    换句话说,鹿桑这是把生存的机会平等的告诉了每一个人,哪怕这样的坦诚可能会影响到她自己的利益。

    嗯。

    神凤的人设还是挺牢固的。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到听周围的人夸奖、赞美鹿桑就有些累了,她动了动站直了身体,正准备去休息,突然昏昏沉沉的脑子被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吓了一跳。

    她回过身,发现咳嗽那人正是方才和鹿桑说话那位石刻牌时刻在闪岌岌可危的人。

    有些东西,不注意的时候它毫无存在感,一注意到就会发现它其实存在很久了且其实非常突兀。

    南扶光意识到这座庙宇里,在咳嗽的不止一人。

    她立刻感觉到一股不对劲的凉意爬过背脊。

    ——按照道理,修士的身体素质要好过凡人太多,相比起一般的头疼脑热,他们反而是更容易发生识海相关的病变,比如入魔啊,堕魔啊,更严重的金丹碎裂之类的……

    咳嗽且大规模的咳嗽根本不常见。

    庙宇中只有几堆燃烧着的火焰作为照明,南扶光又发现此时有很多人无底线的在靠近那些篝火,身上披着外套——

    「陨龙秘境」正处盛夏。

    什么情况才能让人抱着篝火不舍的撒手啊?

    那些人均是呼吸急促,面色铁青。

    时不时会有人踉踉跄跄站起来,当他腰间的时刻牌闪的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时,那人悄无声息的迈过门槛,对着门外呕吐。

    发热,畏寒,咳嗽。

    南扶光在角落里找到了上午最先呕吐的那中年男修,此时他倒在角落阴影中,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身上皮肤上有大面积一块一块、像是过敏引起的凸起红斑,他张着嘴,双唇因为干裂起皮。

    腰间的石刻牌只剩两条绿线,其中一条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在他身边,与他连线的那名医修显然束手无策——或者说自身难保——不知道怎么的,他也显现出高热、晕厥症状,与同伴一同靠在角落里,显然陷入半昏沉状态。

    他们的情况危机。

    生命线马上将就要跌破底线,而子时刚过,这才刚刚是「陨龙秘境」开启的第三日。

    此时此刻,那医修仿若听见鹿桑的话,挣扎着爬起来,拍着那早就不省人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的中年男修,让他醒醒,他们可能有救了,只要明日一早到陨龙村……

    他接下来的话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掩埋。

    南扶光站在旁边发了一会儿愣,这时候,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拉了下,她回过头一看,是林雪鸢。

    林雪鸢与同门连在一起,她们一共三个人,另一名弟子相连的也是一名医修,此时此刻,四人围绕过来,她们的脸上皆已经覆上了一层并不夸张、看一看就是施了隔绝术法的面纱。

    那是医修进入可能有毒瘴气的秘境才会使用的东西。

    南扶光眨了眨眼,正欲发问,林雪鸢蹙眉,对她悄无声息的缓缓摇了摇头。

    南扶光叫来无幽,一行五人出了庙宇,相对无言中在庙宇外守了一宿。

    ……

    次日,辰时未到,天气刚蒙蒙亮。

    他们一晚未合眼,眼睁睁的看着庙宇内出入呕吐、咳嗽越来越剧烈的情况频繁发生,到最后的频率,容不得任何人忽视。

    所有的人这才发现不对劲。

    好似有一张无形的瘟疫病正在他们中间扩散开来。

    南扶光一开始心有戚戚毕竟她也在庙宇中待了许久,但一晚上过去她除了心跳快些根本无事发生……

    正当她问林雪鸢要了面纱戴上,想再入庙宇一探究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伴随着很远的山下,陨龙村第一声鸡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呕吐声中,先后四名修士从脚底窜起熊熊烈焰!

    他们痛苦扭曲,尖叫,在周围人惶恐的围观中,与先前那些石刻牌绿线跌破二条线的人,如出一辙的自燃死去!

    “搞什么?”

    “咳咳咳咳……这是——咳咳——”

    “喂,怎么回事,我是修士啊!金丹初期修士!怎么可能生病!”

    “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又死人了!这石刻牌太邪门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反正仙器也没有了,我留在这秘境也毫无意义!这秘境根本不是他们说的凡等秘境!”

    一夜过去,腰上石刻牌绿线往下掉的人不在少数,此时事发突然,庙宇内一阵骚乱,事关重大,任谁人看见和自己有同样病症之人突然自燃,不得头皮发麻——

    他们彻底陷入了恐慌。

    有的人跳起来往外跑;

    有的人像是握着烫手山芋似的要将石刻牌摘下来扔进火里烧掉;

    此时也不知道谁喊了句“山神”,众人想起来什么似的,往神台那边一拥而上,似乎是想质问那小山神发生了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剑修,然而当他到了供台下,举起火把凑近小山神所坐神台,彻底愣住,哑然失声——

    在不知道何时,原本能说话能动的小山神已经原地坐化,化作一座栩栩如生的肉身神像,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第138章 你把她留在了那里

    渊海宗。

    傍晚过后天上又开始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雪粒, 往年年关将近时下雪倒也正常,但在渊海宗这地方,沿海地区,下雪这般频繁还是少见。

    雪刚落下时, 云天宗的弟子来送晚膳时说什么“瑞雪兆丰年, 师姐和师兄大约能在秘境里得个好丰收”。

    当时宴几安没说话, 他看着面前脸圆圆、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弟子,记住了她的名字叫“桃桃”。

    总跟在南扶光身前身后鞍前马后的那个。

    胆子很小但有时候也很勇敢,比如在他化龙上演武台护住鹿桑之后那几日,小姑娘送来的晚膳都凉的比腌缸里的酸菜还凉。

    思及此, 宴几安有些走神。

    没有用时咒也不太清楚此时是什么时辰, 只知道外面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晚膳搁在一旁忘了用,从下雪前他就一直在看古生物研究阁送上来的密函, 现在外面窗棱上的雪都已经有了一定的厚度。

    此时, 他听见鸟类羽翼拍打的声音。

    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下, 素来不动如山的云上仙尊为这等不祥的动静难得面露迟疑——

    这样的雪夜,不会有任何一只脑子正常的鸟不在巢穴蹲着跑出来飞来飞去。

    不祥的预感在紧闭的窗户被粗暴撞开时得到了应验,一只浑身漆黑、毛发油光水滑的渡鸦如同黑色的咒术光球携带着令人厌恶的气氛飞进来,“啪”地一下落在桌案的角落。

    带着雪水的鸟爪嚣张地踩在印着仙盟刻印的密函上,消融雪水将仙盟盟主落款名字晕染开。

    渡鸦展开了下翅膀, 转过身由下而上歪着脑袋打量宴几安——

    绿豆大小的眼睛倒是不大,只是里面充满了戏谑与挑衅让桌案前的云上仙尊额角青筋一跳再跳。

    在他失态地拔出羽碎剑劈向这只肆无忌惮的鸟时, 后者仿佛终于挑衅够了, 扑打着翅膀飞起来,而后鲛油灯芯摇曳,身形高大的男人依靠在桌案边。

    黑色的长靴与黑色的手套, 男人过于高状以至于哪怕他站没站形,望过来时眼睛依然是向下睥睨的姿势——

    “怎么,看见我心情不好?”

    话语间,是刻意拖长了的尾音。

    立在桌边一动不动,云上仙尊面无表情地心想,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倍感晦气。

    大概是把这份抗拒写在了脸上,那张被三界六道赞颂的清俊面容越发比窗外吹入的寒风冰冷,过了很久他才掀起眼皮子扫了眼桌另一边的男人。

    他冷声问他,有何贵干。

    如此直奔主题与“父慈子孝”毫不搭边,男人哂笑倒也完全无所谓,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扫了一圈后最后落在唇边——

    他停顿了下,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喉结问:“看什么?找这个啊?”

    宴几安本来不想理他,但是眼前之人牛高马大存在感过强,往那一站很容易就被他的所有动作牵着鼻子走,于是不小心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在看到对方喉结上浅浅的、几乎就要消失的牙印时,一时间,宴几安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下作。”

    “嗯。”男人随意的点点头,被骂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是你自己非要找。本来今天也不是来跟你炫耀这个的。”

    “……”

    宴几安觉得跟这人没有多说半句话的必要,此时目光强行从他喉结上的牙印处挪开,他充满了明示地转向大门方向。

    男人收到了他的明示。

    也并没有打算理他。

    稍微站直了身体,慢吞吞地收起脸上的放浪不羁,高大的男人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屈起,敲了敲桌面——

    收了笑,恢复了漠然的神情,淡道:“我找你有正事。”

    宴几安终于将视线从门口方向收回,扫过面前男人的脸,后者唇角轻抿,根据为数不多的记忆线索,此人脸上永远挂着那种看狗都温柔的笑意……

    此时脸上这般,大概已经是他略微感到不愉快,或者出现计划外的岔子时,才会有的神情。

    波澜不惊的深眸,仿若吹入了窗台外的冰雪。

    宴几安不觉得这人能有什么好不愉快的,以至于需要能找到他帮忙解决。

    更何况这人不愉快的事对于他来说,大部分怕不是愉悦至极。

    难得云上仙尊在心中恶意翻腾,鼻尖极其不耐烦地皱了下,问了句:“何事?”

    屈指敲桌的指尖一顿,手掌一翻改为掌心撑着桌面,男人目光闪烁。

    在宴几安警铃大作时,他凑近了些,问:“我去把「陨龙秘境」撕开,把南扶光带回来,到时候你说是你做的,如何?”

    宴几安:“?”

    这人有病吧?

    男人就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商讨的鼻腔音,撑在桌案上的大手没拿开,漆黑的眼清明得不像是喝酒也不像是发疯,语气淡然继续道:“她被带出来对你不是没有坏处,你不是担心她抢那鹿长……鹿桑的真龙龙鳞?”

    “……”

    宴几安完全不明白他操心鹿桑做什么。

    过去在云天宗三进三出多少次,有多看过她一眼么?

    转性?

    “你要把日日弄出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宴几安只知道自己没疯,“此番入「陨龙秘境」,日日所求真龙龙鳞不过是为谢允星重塑肉身,且不说她是否能够成功击退鹿桑拿到东西,半路把她弄出来,她只会陷入狂怒……”

    我脑子坏了,平白无故替你抗这份骂?

    剩下的话宴几安都懒得说完,全在一眼嘲讽中还给男人。

    “嗯?我去带她出来她又要问东问西……你不一样,你经常做这种无厘头的事,她可能已经压根懒得问你为什么,而且就算挨骂,你应该也习惯了。”

    “……”

    宴几安平静提醒男人。

    “门在那边。”

    “你怎么还恼羞成怒……这事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你不是日日夜夜祈祷着想让鹿桑顺利拿到真龙龙鳞吗,然而根据我丰富的经验被日日惦记上的东西,鹿桑就没抢赢过……”

    他停顿了下,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望着宴几安,有些好笑地补充:“鹿长离也没赢过。”

    “出去。”

    此时此刻云上仙尊面色极其难看。

    “还有,不要再三番五次提到鹿长离,那是上辈子的事,跟日日根本——”

    他话语至此突然停住。

    素来无波澜静如止水的心境此时犹如被投入一颗碎石,微波荡漾开,那水波纹无声无息地无限放大。

    猛都抬起头望着桌案对面又挂起一抹令人厌恶虚伪笑容的男人,宴几安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猝不及防一脚踏空的紧绷有多么的陌生——

    此时此刻的云上仙尊,几乎陷入短暂的茫然无措。

    “你什么意思?”

    男人坦然望来的笑眼饱含着怜悯。

    轻而易举地在云上仙尊胸腔之中掀起惊天骇浪,关于南扶光,关于剑修,关于只金丹后期亦无灵骨显现,关于在她手中失效的仙器与神兵……

    一切的不寻常指向了一个让宴几安从未想到、也毫无准备的惊人答案。

    “南扶光……到底是谁?”

    ……

    男人唉声叹气,心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礼包,他牺牲真的很大,否则按照这条龙的思维方式,他可能可以被蒙在鼓里……

    直到老死。

    随意勾过一张椅子坐下,他耐心地将双手叠于小腹,平静地等着桌案另一边的云上仙尊消化了一会儿。

    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他脸色苍白得看上去像是这辈子都消化不过来了。

    男人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仓皇失措,然后从最开始觉得有趣,逐渐不耐烦,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也勉强算是一件赶时间的事,所以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你知道现在在「陨龙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吗?”

    慵懒低沉的声音响起。

    宴几安很难从内心的惊涛拍岸震撼中回过神,他双目放空的看向男人——

    也不知道是屋内昏暗光线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看似坐姿放肆深陷靠椅的男人五官深邃立体,灯芯摇曳中有晦暗不明的神色显现。

    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放松。

    “什么?”宴几安盯着他的脸,不耐烦的问。

    “你知道她……遇见我之前吃了一些苦头。”

    男人交叠的手几乎不可察的微动,坐起来了些。

    “「陨龙秘境」有个陨龙村,那里理论上现在应该是一片废墟。但现在我经过一些特殊的渠道,发现那个秘境的时光轴好像和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有些东西在那秘境中不断的推导,重演。”

    他的话跳跃而言简意赅。

    宴几安缓缓蹙起眉。

    就听见男人叹息道:“我觉得有些苦,已经吃过了,就很没有必要再吃一遍。”

    ……

    一开始并没有听懂这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宴几安其实想让他有话就说明白,别整这些故弄玄虚的。

    但在来得及开口前,他自己安静的琢磨了一会儿关于男人提到的陨龙村的事——

    他当然知道「陨龙秘境」中有个陨龙村,甚至数百千年前这地方发生的故事他也略知一二。

    比如,鹿长离便是来自这个村落。

    这些东西都是伴随着宴几安的记忆回归回来的。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分崩离析,宴几安还叫宴震麟,还拿着一本破烂的剑翻着不入流的剑谱他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练个没完。

    直到某一日,那个男人又神出鬼没的在他练剑时踏着日落身披落霞而归,那一次他的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在她的体内放入神凤,笑着告诉他,这是他为他带回来的同伴,以后就是伙伴了,他们要相亲相爱才行。

    他总告诉宴震麟,鹿长离很可怜,她来自名叫陨龙村的村落,是一场角逐中,被抛弃的、被认定败落的祭品……

    她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善,她不够坚定也不够狠心,为了保护绝大多数的村民,所以她成为了被抛弃的祭品。

    宴震麟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鹿长离醒来后对于那件事也绝口不提,没有人会刻意的揭开别人的伤疤,宴震麟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鹿长离很爱笑。

    她看上去很快走出了曾经的阴影,甚至没有任何性格上的缺陷,她很快就变成了天天跟在少年身后的小跟屁虫,从“哥哥”喊到“阿麟”,漂亮的脸蛋与那美丽的眼睛望向他时有毫不掩饰的爱慕。

    彼时,宴震麟尚未开窍,虽然那个人每天都喜闻乐见似的洗脑“龙凤突然天生一对”,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回应不了鹿长离的感情。

    暂时回应不了。

    只是偶尔也会很好奇,鹿长离长得那样好看,按照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审美她应该所向披靡,为什么会有人在二选一的选择中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在练剑闲暇时他还是问了男人这个问题,相比之下,他好像对于那个打败鹿长离,最终成为胜利者的人更感兴趣。

    「赢了那场选拔之后呢?你带走了鹿长离,那个获胜的人呢?」

    他清楚的记得,往日唇边总是挂着懒散笑意的男人那一次头一回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微微蹙眉,他慢吞吞地望着少年,说,「获胜的人啊……她变成了一把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器。」

    一把舔血的刀。

    一张百步穿杨的弓。

    一柄开天辟地的剑。

    一杆石破惊天的枪。

    「无坚不摧,冷血无情,对持有主人忠诚不二的信念让它成为最好的兵器。」

    盘坐于大石头上,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

    「但持有人这种事本来就是不可控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忠义之士或者奸佞乱世贼子,要无条件臣服,好像也蛮可怜的。」

    男人轻飘飘地叹息。

    宴震麟有些诧异:「真的有这样的武器?」

    「有啊。」

    男人放下手,坐直了些,笑眯眯地望着他,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你没听说过伶契吗?」

    宴震麟听过。

    几乎就是和鹿长离被带回来的那一日,前后脚现世的绝世利器。

    至那一日起,三界六道,无人不知——

    【得伶契者,得天下。】

    ……

    记忆闪回结束。

    宴几安震惊之外现在只觉得眼前一切豁然开朗,就像是阴郁的天空劈下了一道光,照亮迷蒙万物。

    筹码有一部分回到了他的手边。

    薄唇浅勾,若是有外人看见,大概也会惊讶原来云上仙尊也可以拥有这般真心实意的笑容。

    “你深夜闯入我住处,让我配合你从秘境带走日日,原来是在害怕这件事暴露。”

    上下打量着不远处的男人,宴几安微微眯起眼,几乎就要笑出声。

    “「陨龙秘境」在重启陨龙村当年发生的一切,对吗?”

    “你害怕她知道这件事。”

    “当年那日,你去了陨龙村。”

    “但你带走的是鹿长离。”

    “你把伶契……把日日留在了那里。”

    第139章 失联

    「陨龙秘境」内。

    这一夜过得比想象中更为漫长, 人们都毫无睡意。

    已经开始有发热症状的人每隔一会儿就低头看看自己的石刻牌,就像是患上了某种强迫症。石刻牌毫无反应他们就发呆,仿若如同头顶悬了一把剑,内心对于未知的恐惧使他们更加沉默……

    若是石刻牌最上方的绿线开始闪烁, 他们会被吓得猛烈咳嗽, 呼吸急促, 更有甚者甚失声痛哭。

    还没有症状的人变得一惊一乍,身边的人一旦有不舒服,无论脚下是否有连线,他们就立刻退开非常远的距离, 脸上露出惊恐的模样。

    所有人都带上了从医修那儿拿到的隔绝疫病的面纱。

    部分符修用符箓叠了千纸鹤, 附加上留言信息, 又从庙宇前一只只把千纸鹤放飞,告诉秘境中散落其他各处的同伴:山神庙宇有疫症蔓延, 勿归。

    南扶光蹲在无幽旁边抱着膝盖看他叠了两只, 看会了之后也跟着动手——

    进入陨龙秘境, 过了那座摇摇欲坠的长桥,一共一百二十名修士。

    山神庙宇,小山神惩戒命陨二人。

    今日疫病,最先起了症状的一人命陨,连带他的链接者, 又一共二人。

    如今陨龙秘境生存人数一百一十六人,其中庙宇聚集四十一人, 又有七十五人散落在秘境四处。

    他们拢共叠了七十五只千纸鹤, 放飞出去,幸运的是这一夜再也没有人症状加强陨落,也没有外出的人回来, 想必是大家都精准的收到了纸鹤。

    临近天亮的时候,由一名金丹初期阵修带头,数名阵修一字排开,双指并拢,于眉间划开,整齐划一在面前划过,庙宇中间线处,只见一道道蓝色光芒拔地而起——

    整座庙宇被一分为二。

    那是阵修刚刚临时完成的山火阴绝大阵,这种在很久很久以前,战争频繁的年代为了防止战争过后瘟疫蔓延才会使用的阵法几乎就要被人们遗忘,寻常阵修略知一二便可,连宗门阅读考核涉及一点相关都能被叫“偏门题型”。

    也是多亏了此次入秘境的其中一名阵修,翻箱倒柜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来这么一本连封皮都没了的古书籍,经过一夜的研究,阵法得以展开。

    本来这算是一件好事。

    但事实上实施起来却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人本质上都是贪生怕死的生物,关于这一点并不丢人,在面对生死相关的命题上,有些人会丧失是非道德观念,这并不意外。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隔绝起来,关在阵法里什么都做不了的等死吗?”

    一名发热烧的脸通红的修士大喊着,抗拒进入阵法,他激动的面红脖子粗,坚持认定自己一旦被隔绝进刚刚展开的阵法中,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只能等死。

    “都说五步之内必有解药!第一个病例是斩杀蛟龙后出现的,说不定这疫病便是因为我们杀了那蛟龙放出来的!我还准备天亮了再回去看看!我不进去!谁愿意进谁进!”

    他这一嗓子,把原本还算配合愿意进入阵法暂时与其他人隔绝的人的情绪也感染了。

    “也是,你们是什么人啊,凭什么管我们上哪?”

    “我不想死!我也要自己出去找解药,或者找离开秘境的方法!”

    “理解一下吧,谁愿意在这里等死?”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染病的修士们不配合的情绪越发高涨,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暂时健康的修士们不敢靠近已经染病的,被他们一步步逼退。

    人群分为两波,一左一右,讽刺的是在最中间那一条自然而然分出的隔绝道路尽头,正是高高坐于宝座上,慈目低垂、肉身坐化的小山神。

    “我们、我们会提你们去找的!你们放心!”

    在几乎所有健康的修士都要被逼的退出山神庙之前,清脆的女声响起。

    南扶光不意外的偏头看去,便看见死死拽着衣角的鹿桑一脸紧张,郑重其事的承诺情绪激昂骂人的那些修士:“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神凤的影响力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大。

    更何况斩杀蛟龙时鹿桑确实也有出力,大家有目共睹。

    在这种群龙无首、大家都好似无头苍蝇般焦虑的时刻有人站出来就好像强行有了主心骨,人们虽然不一定完全信服,但也不想轻易把这虚无缥缈的主心骨折断……

    于是就有了鹿桑三言两语,神奇的说服那些染病者退到阵法内部去。

    此时,外面天光大亮,三个太阳再一次高高挂于天空之上,「陨龙秘境」迎来开启第三日。

    ……

    这一日的陨龙村热闹非凡。

    笼罩在瘟疫扩散的阴影中,陨龙村大街小巷到处是游走飞窜、替人打工办事的修士。

    每个人都沉默而拼命的攒着石刻牌上的分,只有鹿桑、上官舟、南扶光与无幽四人一同前往昨日斩杀恶蛟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那冰原之上,再次出现了个村民打扮的人。

    这一次,南扶光不用再试也能一眼分辨,那身着粗布棉袄之人所起到的作用,大约和索桥附近的樵夫如出一辙。

    目光麻木,嘴巴里重复着一样的话。

    “造孽啊,造孽啊!原本我今日来此地垂钓,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切,你看到那条巨大的蛟龙了吗,那尸体就这样躺在冰面!”

    “他们都说冰潭之下有蛟龙,之前我还不信咧!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龙!”

    “少侠来此地可也是为了碰碰运气?可惜你走错地方了,冰面给砸破了,下有许多沉睡了百年瘟疫或许被释放出来了呢!”

    “这些病毒可超出了现代医术的理解范畴,要是被放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哎,哎!我可要赶紧回去告诉陨龙村的村民,百年祭典就在眼前,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樵夫来来去去这几句话,南扶光听罢,与无幽互换眼神。

    无幽:“怎么看?”

    南扶光:“杀了恶蛟,唤醒云龙村村民,同时被冰封寒潭之下的病毒被放出……”

    鹿桑:“师姐——”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慢吞吞道:“别叫了。我们不该杀那条龙的。”

    ……

    事情的发展比人们以为的更加糟糕。

    尽管那些已经有病症的人已经被隔离于阵修的大阵之内,但经过一个白天,原本在外活动的人也陆续有人出现病症。

    起病急,高热畏寒,恶心呕吐,浑身疼痛,呼吸急促,咳嗽这些都是初期的症状——

    被隔绝在大阵里的人病情发展更加迅猛,一日时间,在所有人甚至未对这疫病有一点儿头绪时,陆续开始有人的身上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凸起、水肿。

    像是被蚊虫叮咬后起的泡,但那凸起更加大面积,伴随着瘙痒,若用手挠,泡破了,里面流淌出的组织液流到哪,哪的皮肤就会迅速凸起想同的疹……

    人们都快被逼疯了。

    开始有人不愿意再待在大阵中等死——

    一组二人一人生病另一人能自由活动到陨龙村找石刻板积分还好,怕就怕二人都被隔离……

    陆续又有几组人死于石刻板倒计时,山神庙中的气氛濒临一种随时崩溃的境地。

    日暮将息,当南扶光回到山神庙,数百米开外就听见争吵的声音,她加快步伐,伸头看了眼,是鹿桑在与一名年纪也不大的剑修拉扯。

    那剑修少年脸上都起着红疹,站在山神坐化肉身像下拼命想往前,鹿桑拦着不让,那少年看上去又痒又难受,哭叫着:“我就取一点儿血试试!怎么了,你是神凤,都这种时候了,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就这样去死吗!”

    “不、不是的!你们不可以私自取山神血肉!”

    “只是一点血!试试罢了!一点血都不行吗!我们都要死了,神若不救世人何以称为神!”

    两人推搡间,少年剑修腰间的石刻牌在闪烁,越来越多的人冲大阵中冲出来,在还健康的其他人恐惧后退中,他们疯狂向着山神神像涌去——

    顷刻间,伴随着鹿桑的尖叫声,她被推倒在山神庙门槛外。

    山神庙内,无数疯狂咳嗽、挠脸、甚至呕血的修士,犹如一群蚂蚁爬上了高高在上的山神神像,手中的匕首在阳光最后的余晖中,折射着金色的光芒。

    “就试试,就试试!”

    ……

    渊海宗。

    自打「陨龙秘境」开启,大概是第二日,馄饨摊摊主就开始查无此人,有人瞧见馄饨摊老板双目无神,终日游荡于街道,隔一会儿便拿出双面镜低头看一眼。

    俨然一副活人微死模样。

    逛累了就回到他的小屋中,随手给双面镜充上能量,自己倒像是能量耗尽似的瘫软在长塌上,对着床榻边挤着的三只小猪外加一只鸟期期艾艾的抱怨。

    “他不答应替我背锅。”

    “哎。”

    “都说养儿防老,这话骗了多少人,养了这儿除了让我心力憔悴、提前步入老年期,他对我有过什么贡献?”

    一边摸着小猪,男人唉声叹气,想到昨夜云上仙尊识破他的阳谋之后,几乎满脸灿烂、敲锣打鼓把他送走,心中郁卒不已。

    彩鸟扑腾着翅膀化作奇珍异宝阁阁主,伸手戳戳其中一只小猪的屁股,那小猪便化作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斯斯文文地在榻边坐下。

    “当年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黄苏瞥了一眼满脸生无可恋的男人,“那已经是真龙和神凤诞生那个年代的事了,我只知道个大概,大人也不太爱提起细节。”

    当然了,养儿育女翻车实录谁爱提啊?

    壮壮在旁边“噗噗”,意思是,它也是后面来的。

    吾穷望向最后一头猪,那只小猪抬起蹄子挠挠耳朵,满脸不屑,随即金光亮起,鬼修少年蹲在床榻边。

    “「陨龙秘境」果真与「陨龙村」相关?”他有些惊讶,“我当时还以为只是名字相似。”

    “「陨龙村」怎么了?”吾穷问。

    “「陨龙村」你不知道?伶契的诞生地。”段南淡道,“传闻伶契诞生于「陨龙村」百年「送疫神祭典」,只是那一次的送疫神出了些篓子,死了很多人,后来为了保全村庄,众人献祭了本来不用死的圣女,那个倒霉蛋圣女就是后来的伶契。”

    吾穷:“……”

    黄苏:“……”

    壮壮:“……”

    杀猪匠:“哎。”

    段南:“怎么?这事跟南扶光有关系?什么?南扶光是伶契?哦,那就说得通了,伶契成为东君之前经历九世苦难,被「旧世主」救回前距离心神破碎只差一步……足以见得它之前那九世过得都不太好。”

    吾穷瞪大了眼:“然后呢?”

    黄苏:“说句公道话,这九世与大人倒是不太有关系。”

    榻子上,活人微死状男人眼中有了一点聚焦,面无表情地隔空点了点黄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段南“哦”了声:“如果伶契是和神凤诞生于同一地,「旧世主」前去,带走了神凤,留下了伶契,就有些关系了。”

    吾穷:“啊?”

    段南:“他如果当时把伶契也救下带走,就没有后面伶契九世苦难可吃了。”

    吾穷:“……”

    一念之差,伶契落于三界六道,换来九世蹉跎。

    吾穷:“……”

    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吾穷抬手欲言又止,放手止言又欲,折腾了半天,最终在对视上男人那双毫无波澜的双眸时,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段南单手托着下巴:“妙就妙在,南扶光在鹿桑与她并排而立,需要某人做出某种选择时,她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杀猪匠:“……”

    段南转头看着男人:“她若知道她早八百万年前就被你放弃过一回,大概可能也许应该会被气死吧?”

    杀猪匠:“那不是放弃,跟我没关系,我是后面才到的,那时候伶契已经是伶契了,至于鹿长离——那是——只是——”

    他绝望的闭上了嘴。

    然后给了段南一脚。

    段南滚下榻子,化作圆滚滚的小猪,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懒洋洋地抖了抖屁股。

    榻子上恼羞成怒的人已经陷入新的一轮自闭,脑海中不断的在接下来那个该死的秘境还会发生什么与如何说(诱)服(骗)宴几安在结局之前答应背锅之中来回跳跃思考。

    这一琢磨,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黄昏时刻,放在充能器上的双面镜亮起,几乎原地坐化飞升的男人此时掀了掀眼皮子,拿起双面镜。

    【错杀蛟龙,疫病蔓延,情况已经失控。

    转告宴几安想办法提前开启秘境,否则大家都会死。】

    过分安静的土坯房内,男人保持着手握双面镜的姿态僵硬住。

    半晌,终于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摁下通话呼入申请。

    只是双面镜响两声后,就被挂断。

    南扶光的双面镜的能量耗尽了,她用最后能量给他发了求救信号,至此,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第140章 你爹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

    渡鸦再次落在桌案上的时候, 宴几安正在与渊海宗的高层开会。

    「陨龙秘境」开启后,渊海宗周遭灵气越发薄弱,有人猜测是所有的灵气都被秘境汲取支撑其间隙的稳定,也有人觉得是古生物研究阁停摆后, 原本支撑沙陀裂空树树根的养分供给没能续上……

    本就是投机取巧得来的灵气, 他们早在一开始就该接受失去的准备。

    渡鸦大摇大摆的入内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一瞬间桌边数十人徒然陷入沉默, 数十双眼睛也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渡鸦张了张翅膀,目光扫过众人后,歪着头打量宴几安。

    那般漠然且倨傲的神情居然出现在一只鸟的身上,它自己也没藏着掖着, 要人相信它真的是一只鸟才有鬼了。

    当下坐于宴几安下手座的一名仙盟派来的元婴后期老者便抬手, 放手之间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向那只渡鸦!

    刺眼的光芒和接下来可以预见的血腥让其他人不自觉的微微蹙眉, 然而伴随着上首座云上仙尊一声含着嘲讽的冷嗤,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并未出现——

    白光散去, 渡鸦依旧完好无损地蹲在桌子的正中央, 歪着脑袋像是充满困惑的打量着出手那名老者。

    后者大惊失色倒吸一口气时, 它胸腔的油亮羽毛散开,做了个昂首挺胸的挑衅姿态。

    众人:“……”

    从方才开始哪怕面前空投一只渡鸦,云上仙尊尊的坐姿未发生任何的改变,此时却往后靠了靠,那张清俊淡漠的脸上浮现一丝丝不耐烦。

    “是我的信使。”他平淡道, “今日就到这里,先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此时在桌边的人们竟然多少在他语气里听出一丝丝不情愿。

    纵使一步三回头, 满心狐疑,片刻后,议事阁内也只剩下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的云上仙尊与蹲在桌子上懒洋洋梳理羽毛的渡鸦。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渡鸦终于把脑袋从翅膀胳肢窝下拿出来,像是彻底放弃了那根翘起来的绒毛,它拍拍翅膀,落在其中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下一瞬,身形高大到具有不容忽视存在感的男人出现在椅子上。

    似乎并不习惯于这椅子原本距离桌子的远近,伴随着“啪”的一声沉重闷响,穿着擦得锃光瓦亮皮靴的长腿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摆上了桌子。

    靴底的泥肆无忌惮地弄脏了原本摆在桌上的、具有仙盟印纹的文件——显然这把椅子上一任主人离开时有小心翼翼的将文件归拢收拾整齐,只是现在它们又七零八落,有一些甚至被踢到了地上。

    双手交叠,左手食指指尖轻敲右手手背,男人的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只是笑意未达到眼底。

    “也不知道整天跟这些没用的废物老头玩,能有什么出息。”

    张口就是口出狂言。

    目光扫过那一堆写着密密麻麻修仙界头等秘闻要案的信函,冷漠的眼底浮上一丝显而易见的轻嘲。

    “你倒是还挺乐在其中的。”

    宴几安习惯了他这般做派——记忆并不是完全完整,但仅就现有的来说,就“刻板印象”这四个字来说实在是没有愿望任何人。

    他淡定地忽视了男人的冷嘲热讽,开口时嗓音冷淡:“今日又有何贵干?”

    在桌边人开口前,他不急不慢打断了他:“若是还想说服我替你背锅那就免了,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你有那个闲心,不如抓紧最后剩下的几日,好好想想如何收拾等日日出来后你会面临的烂摊子。”

    男人挑挑眉。

    上扬的唇角稍微往下掉了掉。

    片刻之后,他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想了想,道:“那也要她能回得来。”

    这话说得,语气冷淡到不像他。

    就算是宴几安也难免掀了掀睫毛,多瞥他一眼——见后者面色从方才的闲适变作毫无温度的模样,他微微蹙起眉。

    “什么意思?”

    “我这次来,确实是充当信使的。”

    一枚双面镜“嗒”地落在桌面上。

    男人坐起来了些,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两根修长手指落在那枚双面镜上,指尖一推,双面镜就推到了宴几安的眼皮子底下。

    双面镜是激活的状态。

    宴几安只需要低头就能看见几则文字简讯,除却最后一条稍长的,他先看到的是上面历史残留记录——

    【别浪费我能量了!!!】

    「好好好,我又浪费了。」

    【不高兴的话就少说阳奉阴违的话,我一天天不够忙的,还要跟你玩什么“猜猜我生气了没”游戏,一个杀猪的哪来那么大脾气?!】

    「……」

    「不知道。」

    「可能是杀猪杀多了。」

    【你承认你脾气大了。】

    「?」

    「我没有。」

    再多的,再此界面内也看不见了。

    握在双面镜边缘的指尖无意识地施加力道,宴几安抬眼越过双面镜边缘看向不远处的男人,后者平静地回视他:“烦请看最后一条。别乱看。”

    强忍下把双面镜扔回他脸上的冲动,云上仙尊这才动动手指把那长句调整到双面镜正中央——

    那是最后一则简讯记录,来自南扶光。

    【错杀蛟龙,疫病蔓延,情况已经失控。

    转告宴几安想办法提前开启秘境,否则大家都会死。】

    宴几安心中一惊,猛地抬头。

    男人“嗯”了声,点点头:“想告诉她她对你有过高的期望以及实力上的错误认知,可惜等我回拨时,她双面镜没能量关机了。”

    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是颇有微词。

    也不动脑子想想能跨过秘境间隙屏蔽用双面镜联系上她的人到底是谁。

    怎么想他都应该更像那个能解决秘境间隙大门开启与关闭的那个人吧?

    出事了只想着找宴几安……

    到底是谁给她洗脑的臭毛病?

    撕开已经暂时闭合的秘境间隙,宴几安显然是并不具备这种本事的——

    他若能做到这个,也不必前头搞那么多事,后面眼巴巴的乖乖等着陨龙秘境开启,再把鹿桑送进去找洗髓用的真龙龙鳞。

    长腿“咚”地一声落地,原本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来,那过高的强壮身躯投下的阴影如一座山笼罩而来,他瞥了沉默的云上仙尊一眼:“我来。”

    意思是他老实的跟着来充当下门面就行。

    宴几安:“然后呢?等日日出来,这份功劳就被我领走了?”

    对他提到的这种可能性,男人看上去确实无所谓。

    摘了手套,随意扔到桌子上,活动了下手指,他才抬眼看向宴几安。

    “随意。”

    他言简意赅道。

    “你爹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

    ……

    纵使已经见面过无数次,也有过数次的对话,当与眼前的人一同前往某处办正事,那种争锋相对暂停,偃旗息鼓的气氛还是让人感到不自在。

    宴几安目光落在走在前面那人的背影上。

    他看上去倒是放松得很,下颚线丝毫不见紧绷。

    “……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则简讯上的字面意思。陨龙村附近有个冰原,听说冰原的幽潭深处有一条恶蛟,恶蛟镇守着两件仙器,这一次秘境开启,大部分人都是冲着那两把仙器去的。”

    “你怎么知道?”

    “馄饨摊上的客人闲谈。”

    “……日日把那条恶蛟杀了,造成瘟疫蔓延?所以现在秘境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他们不得不提前从秘境里出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步伐没停,闻言轻笑了声。

    微微侧过头,瞥了身后的云上仙尊一眼。

    后者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

    “所以你总是在惹她不高兴,永远都沉浸在犯错挨打、下次继续的永动机机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挺喜欢这种模式——阿麟……”

    “不要叫这个名字。”

    “哦,安安?”

    “……”

    “嗯,算了,这样叫确实好恶心。”男人像是玩够了,摆摆手,“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南扶光就是伶契,也亲眼见证了所有的仙器因为畏惧与矫枉过正的崇敬,落入她手皆为一把废铁的事实,为什么张口闭口还是会说出‘因为她杀了恶蛟,导致瘟疫蔓延‘这种话?”

    “……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在乎?你听上去就是这个意思。”

    “……”

    “她根本对那把仙器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张口就准备送给我。”

    “?”

    “这件事错不在她,不要再说这种模棱两可让人可以大做文章的话,最后又把一切赖在她头上。”

    宴几安不说话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陨龙秘境开启地点——

    秘境已经暂时自然关闭,相比较开启那天空地上人山人海的站满修士,今儿倒是只有例行几位「翠鸟之巢」值守人员等在秘境外,每隔一段时间记录间隙的秘境稳定性与状态。

    乍一看那身形高大、一身黑的凡人男人闲庭信步、散步迷路般往这边走,眉毛一竖就很凶的问他:“什么人!干什么来!”

    未等被凶的人开口,守卫一错眼便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云上仙尊,微微一愣,难以掩饰的露出错愕的表情。

    哪怕是在他化自在天界,便也是尊卑有别,自打他入职「翠鸟之巢」,行走于仙盟各个职权部门,从未见过有云上仙尊在的场合,他会以一种稍落后的身位跟在他人之后的。

    还是个凡人。

    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凡人已经面无表情与他擦肩而过,站在「陨龙秘境」间隙之前,脱了身上的黑色大氅,顺手扔给了身后的云上仙尊。

    他弯下腰,在守卫震惊地“啊啊啊”声中,伸手在那间隙边缘摸索了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整体轮廓……

    一番动作后,像是终于听烦了守卫在一旁聒噪呐喊,蹙眉转过身,无声地望着宴几安。

    宴几安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才收回目光,随意把男人脱下的那黑色大氅挂在一旁,转身对那些诧异中的守卫道:“你们先退下,未得同传,莫再靠近。”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与高高在上,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四名守卫面面相觑,均见同伴一脸迷茫。

    奈何云上仙尊看上去也并无准备跟他们解释这儿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得应承一声,退了出去。

    ……

    亲眼看着男人徒手将那缥缈、闪烁着如星河宇宙璀璨星光的间隙裂缝撕开,就像揭下一张糊在窗户上的窗花那般简单,宴几安难免还是有些诧异。

    待那缝隙越来越大,他们已经可以看见秘境内透出的光芒与扑面而来的温热热浪,宴几安问:“当年……陨龙村也是因为有人斩杀了恶蛟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故?”

    他所说的当年,是男人把鹿长离带回来的那年。

    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的不比你知道的多。”

    在宴几安几乎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时,终于听见前面的人说话。

    此时他掀起「陨龙秘境」间隙入口,露出个能够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此时他回过头来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波澜,他只是随意地问:“问够没,进不进?”

    ……

    「陨龙秘境」苍穹之上,还是高高悬挂着数枚太阳。

    只是若是南扶光或者当时一同进入秘境的任何人在场,都会惊讶的表示他们的天上挂着的三枚太阳,而不是九日凌空如此壮观景象。

    相对无言走过那座桥,等同于正式进入秘境,一桥之隔的这一边天色骤然暗下,已经是夜晚时分。

    两人在桥的另一头果然也看见了一身蓑衣、抱着鱼竿的村民。

    他抬起头,看着这种时候有人进入秘境也丝毫不惊讶,木然开口道:“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道友若没做好准备……”

    未等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开口,他突然住口,二号机那张犹如既定设置好的麻木脸上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表情,灰沉沉的眸中有了亮光。

    他听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问:“冰原恶蛟在何处?”

    渔夫压了压头顶上的草帽,再开口时,嗓音沙哑,与方才那般流水线上机械重复不同:“你要找那冰原恶蛟?恕我直言,那毫无意义,正如您此番前来的目的,注定空手而——”

    话未说完。

    渔夫化作无数碎片灰飞烟灭。

    本就不是真正的活人,如此这般被撕碎也是悄无声息,男人不甚在意地从口袋中掏出放在取下的手套戴上,抬了抬睫毛,淡道:“废话真多。”

    宴几安精准地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瞬的不愉快。

    那阻止他在秘境中乱来甚至大开杀戒的话到了嘴边咽了回去。

    继续前行经过了草地、森林与湖泊,整个过程地形中安静的可怕甚至不闻鸟语虫鸣,就好像伴随着方才男人那一挥手,整个秘境中不必要的存在已经被尽数抹去。

    湖中也如此安静,南扶光闲谈时提到过的湖泊中央那颗巨石暴露在月色下——

    不见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的痕迹,也不见那只很像穗娘的鬼鸣鸟,周围整齐到水里连鱼都不见一条,对岸只有野花于热风中摇曳。

    被开膛破肚的鬼鸣鸟尸体不见了,自然也不见从里面爬出来的小山神。

    男人微微蹙眉却未说什么,入了秘境第一时间相比起其他,自然还是优先要寻到南扶光,确认她现在的状态。

    然而顺着山路,他只看到了破败的一种荒废庙宇,周围空无一人。

    “他们就住在这?”宴几安问。

    被提问的人没有回答。

    当他抬脚进入庙宇一瞬,尘荡飞扬,覆盖于神像上的厚厚积灰与角落的蜘蛛网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横梁瓦壁上脱落褪色的岩彩画焕发新的光彩;

    破旧的门窗恢复昔日遮风挡雨的模样……

    是庙宇这一刻迎来了新的神明。

    然而男人却如无所见,不过弯腰顺手扶起那碎裂一半的山神像,垂眼打量片刻,停顿了下,又再将那山神像拂倒。

    “轰隆”巨响,带翻了方才修复的崭新供台,神像四分五裂,碎石一地。

    虽然双面镜进入秘境后只剩下通话与简讯功能可以正常使用,但男人清楚地记得,南扶光曾经告诉过他第一组的修士如何死亡——

    是在给庙宇做清洁大扫除时。

    眼下这座庙宇完全不像是有打扫过的痕迹。

    喉结极慢地滚动了下,立于庙宇中央,男人垂目,神色晦暗不明。

    再他身后,宴几安束手而立,从侧面看那人面露不虞,挑了挑眉:“你这又是作甚,他们或许不在这,那就再去其他地方——”

    “嗯,你别说话。”

    懒洋洋侧眸投来一瞥,男人带着鼻音缓缓道,“我现在有点烦。”

    ……

    离开庙宇,两人最终到达南扶光所描绘中的冰原,大漠黄沙之中冰冻的雪原白雪皑皑,突兀异常。

    冰面之上方才站稳,便感觉到脚下震动,从冰层深处传来属龙吟之啸,宴几安面色稍变,下一瞬羽碎剑已落入掌心。

    当一条浑身冒着死黑气息的蛟龙从寒潭下碎冰而出,发出阵阵威胁怒吼,站在黄沙边缘,从方才开始一言不发的男人已经可以用面色难看来形容。

    阴云于蛟龙头顶汇聚,电闪雷鸣,风云万变之间,纵使是宴几安也看不出眼前的恶蛟是什么境界,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蛟龙的境界远远高于渡劫期之上。

    然而当它驾雷云而来,万千紫色雷阵环绕周身,未等宴几安有所动作,站在前面的男人从掌心抽出一把银色长剑。

    那看似寻常长剑造型朴素,看似不过一把寻常兵器,于恶蛟携雷鸣从高空袭击而来时,宴几安甚至未看清那人如何出手!

    “噗”地一声黑色血液四溅,恶蛟身首分离,定格于即将化龙时巨大的龙身从天空坠落,“轰”地砸向冰面,无数冰裂纹碎裂呈扩散状直至男人脚下——

    从始至终,他动也未动。

    “第四坐标轴发生了改变。”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道。

    “她所在的那个秘境,我们进不去了。”

    ……

    「陨龙秘境」内。

    并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在确认了双面镜已经没有能量后,南扶光便将它塞回乾坤袋里。

    而此时此刻的山神庙已经不再混乱,最开始的底线被突破后,所有的事情突然都变得理所当然——

    雪亮的匕首割破山神的肉身,漆黑的粘稠液体代替血液,从肉身中流淌而出。

    一碗又一碗的血液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碗中,接力般传到每一个染上瘟疫的修士手里。

    坐化的神明不会挣扎不会动,无论手臂上多出了多少道伤痕,他不会再微笑着陈述自己也会疼痛的言语。

    佛像之下,仿若一场静默的戏。

    喝了山神血液的人,病状并没有好。

    最开始人们还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有令他们欣喜若狂的事情发生,那就是他们腰间的石刻牌终于没有再危险的闪烁——

    就像是那一对最开始亲自被山神割肉救赎的道侣,伴随着一口又一口的血液下肚,哪怕那口感粘稠作呕,看着腰间或增加、或稳稳定格安全线的石刻牌,他们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情。

    “这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活着撑到四日后,秘境间隙重新开启,然后离开这里。”

    “感谢山神,感谢山神。”

    “我只想活着离开这里……真倒霉,早知道就不进来了!”

    他们叹息着,喝过血后的修士纷纷上前,挤在供台前插香,感谢山神的恩赐。

    山神像下,鹿桑捂着嘴,满脸惊恐的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爬上佛像,取血,喝下,离开,井然有序,但她未出声阻止。

    “你怎么不阻止他们了?”南扶光问。

    “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她面色苍白地说,“他们去不了陨龙村做任务,积攒石刻牌积分,光这么硬耗着,等不到秘境开启那日,大家都会死。”

    南扶光站在她身边,闻言片刻不曾言语,她也没说已经用双面镜把秘境里的情况转达出去这件事——

    除非下一瞬,秘境缝隙打开,前来救援的仙盟与「翠鸟之巢」人员空降站在她的面前,否则她拒绝给任何人画饼。

    这些人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已经受不起任何一根哪怕比鸿毛更轻的稻草。

    因为有了山神血液,相安无事的一夜过去。

    这一夜暂时没有出现病状的人们后撤,在远离庙宇的各个地方落脚休息。

    南扶光与无幽选择了一条清澈的溪边,溪边还有一棵很高的树,在树冠的位置,可以看见那座他们来时的桥。

    桥的另一半是冰天雪地,进出秘境的间隙就在那冰雪之中。

    南扶光在高处安静凝视一夜,未曾等到呼啸的冰天雪地里出现她期盼看见的身影。

    至晨光熹微,「陨龙秘境」又迎来新的一天。

    依旧三日高悬,炙烤大地很快驱散黑夜留下的最后一丝清凉。

    烈阳高照,光用眼睛再也不太看得清远处的景象,微微眯起眼,一夜只是囫囵短歇的南扶光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有些精神萎靡的从树上往下爬,眼瞧着象征着与无幽距离的金色线越来越粗壮明亮,她在将熄的篝火旁看看无幽。

    大概也是一夜未眠,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并不好看。

    本就准备今天再到陨龙村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南扶光靠近湍湍流淌的小溪捧了点水梳洗,一边头也不回的问无幽今日有什么打算,虽然他们的石刻牌绿得人很安心,但是不是也应该——

    话还未落,便感觉到腰间石刻牌异动,她低头看了眼,发现第六格绿色刻线……

    在闪。

    正茫然中,她听见身后传来低低咳嗽的肺腔音。

    她碰水擦洗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僵硬下来,站起来回过神,便看见无幽远远的站着,两人一个对视,后者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很短暂,他用沙哑嗓音跟她说:“别过来。”

    三字语落,未等南扶光说话,他扶着树杆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人佝着腰几乎弯折起来,咳着咳着,一阵液体闷响,南扶光看见鲜红的血液在他压在唇边的手指缝隙侵透喷溅。

    站在溪水边,她整个人的大脑空白了下。

    ……

    「陨龙秘境」开启第四日,秘境内存活人数一百零八人。

    无论身处何处、是否曾经靠近山神庙宇,众修士尽数身染瘟疫。

    ——除云天宗南扶光与神凤鹿桑。

    他们的病发比前些日子更急,更猛,昨日好好的人今日咳血、起疱疹,石刻牌上的绿线以惊人的速度再往下掉。

    等待的救援没有来。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像是没人能说明白在此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